皇太后抬起风首,好整以暇地坐直了身子,含笑道:“柔妃好一番用心良苦。只不过,你如此大礼,更把哀家视如皇天同拜,哀家生怕不仅不能祈来福祉,只会更折了哀家福寿呢。”
花如语泪水潜潜而下,心头紧揪,一时梗住了。旻元开口道:“在儿臣和柔妃心目中,母后风威比天,乃是毋庸置疑之事。向皇天祈愿,敬求福祉,亦只有母后凤仪天下,方可泽受。柔妃的心意,便在于此。”
皇太后发髻上鎏金掐丝点翠转珠风凰步摇随着她的动作闪动着熠熠光华,明眸生辉,朱唇浅笑,柔声道:“哀家自知皇帝此言,该为肺腑之言。想来,必是皇天不负有心人,方不枉费柔妃此番苦心。”她侧头向万姑姑递了一下眼色,万姑姑会意上前,礼扶着她自风座站起,“柔妃,随哀家进内堂来。皇帝,不若先行回去,哀家与柔妃,恐怕还要言说良久。”
旻元看了花如语一眼,道:“不要紧,儿臣在此等候便是。”
皇太后淡然一笑,径自转身往内堂走去,懒懒道:“便随皇帝高兴罢。”花如语忍着额头和膝盖上锥心的痛楚,每步维艰地走进了慈德殿内堂,只见皇太后已倚坐于彩风戏珠团刻檀木长椅上,端着香茶细细品吸。万姑姑及两名宫女敛声屏气地侍立于一旁,堂内安静得只隐隐地听闻皇太后拂动杯盖的轻响。花如语垂下眼帘,忍痛屈膝正要跪下,皇太后便扬一扬描绘细致的黛眉道:“不必了,莫使你脚上的血,弄污哀家的地方。”
花如语只得恭顺地站直了身子,道:“樊氏愿听太后教侮。”
皇太后烧有兴味地端详着她,随手把茶杯递给了万姑姑,道:“你大费周张不惜自伤身体,恐怕不是为了要听哀家的教侮罢?你想得到什么,不妨对哀家直言。”
花如语诚性诚恐地垂下头,如芒刺在背,道:“樊氏… … 并不敢奢望得到什么… … 只唯求,求太后… … ”心下一横,方接道,“求太后烧怒樊氏之罪。”皇太后不由低笑出声,向门前的宫人扬了一下手,才道:“不过是想哀家赦你禁足令罢了,亏得你此一看三跪九叩,真让哀家意想不到,又要替你心疼。何苦来哉?"
花如语抬手擦去沾在脸颊旁的泪水,唯见袖上是淡淡的血红:“樊氏过往不知诚守恭俭礼贤,对太后此次教训,铭记于心,永不怠忘。一路三跪九叩,尚不足以表罪妇思过之心。”
皇太后风颜上的笑意渐褪,留于清盈目内的是一抹慑人的冰霜。万姑姑自门前接过宫人送来的物事,恭谨地呈于皇太后椅前的香几前。
花如语略略地抬眼看去,只见几上放着一碗药汤,碗旁另有一个小碗,内里是同样的药汤。令她心下暗奇的是,药碗旁竟有一只困于小巧银丝笼的白兔,它正伸着毛茸茸的嘴巴向笼外探着,煞是可爱。
皇太后自几上提起银丝笼,逗趣地看着笼中的小白兔,啧啧了两声,道:你说得正是,仅仅是三跪九叩,如何能抵偿你的罪责?”她伸出一根如春葱般的玉指轻轻抚着白兔的耳朵,“今日的这只兔子,哀家很喜欢,留着。”万姑姑连声应是,知意地接过了银丝笼。
花如语不知其意,只觉不安之感越浓,遂屏声息气,等待着皇太后示下。皇太后拂了一下湖水色寿山福海暗花广袖,悠然道:“哀家身体不适已有多时,太医为哀家用药,亦是选着效用显着的方子。终究是近几日的较为适合哀家,只是,每次都要用兔子试药,可真是费事。”她冷笑着看向花如语,“柔妃,今日,便由你为哀家试药,可好?"
花如语咽了一下,道:“樊氏愿为太后效劳。”
万姑姑端了小碗的药汤递于她,花如语接过小碗,分明自对方眼神中发现了一丝侧隐。她更觉惴然,捧着碗的手轻轻颤抖,低头看着那深黑如墨汁的药汤,闭上眼晴,正要一饮而尽,又听皇太后道:“此药中加了荛花,乃毒草,却可治哀家的伤寒温疟症。哀家总是生怕每次用量有异,方会以白兔试药。可幸,这些天来,只不过是有一只兔子囚量过而亡,那天煎药的御医,亦已被哀家处死。想来,必不会再有差池才是。柔妃,有劳你为哀家一试了。”
花如语闻言,脑中顿时如只剩一片空白,双手抖颤得越发厉害,只可见到药中汤汁是惊心的荡漾,如她此时如浮萍般不由己的命悬一线。已然到了这一步么?她不过是保全自身,却要付出性命的代价么?
她双目嚼满了惊惧的泪水,哀切地看向皇太后,便咽不已。
事已至此,如若她把药汤洒了,可会如皇太后口中的兔子及御医一样,性命如缕蚁,死不足惜?
她在皇太后冷森不带一丝感情的目光下,慢慢捧起小碗,凑近自己的唇,一点一点地倒进自己的口腔中,犹觉满嘴苦涩,难受之至,几欲呕吐。
当最后一滴汤汁喝下,她五脏六腑似在自己的意识中翻腾起来,她不自禁地掷下了碗,捧腹干呕起来,直憋得喘不过气来,连声咳嗽。
她顾不上膝上的疼痛,整个儿跪伏在地上,揪着衣襟重重端。息。不知过了多久,她腹中的不适慢慢舒缓开来,脑中方清醒过来― 她还没有丧命,她还活着
皇太后眉开眼笑,道:“看来今日的药必是无异了。柔妃,难为你了。”花如语揭力压下心头的恐慌,面上难掩仓皇之色,道:“樊氏……愿为太后……效劳。,
皇太后掩唇而笑,点头道:“哀家相信你。”又对万姑姑道,“传哀家懿旨,即日便赦出柔妃。”
花如语自内堂退出时,方感觉自己的脚步已然虚浮无力,每走一步,似是费尽了全身的力气。
来到慈德殿中,看到旻元满目担忧地向自己走近,心头只觉有无穷无尽的酸廷,汹涌而至。
“如语,你如何?身上还好吗?”他急切而焦虑,顾不及什么帝妃之间的规仪,一手扶稳了摇摇欲坠的她。
花如语听到他这一声叫唤,苍白的脸庞上绽出一缕苦笑,便声道:“如语无碍。”语毕,再也按捺不住,倒在他怀中失声痛哭。
他痛怜地拥紧她,才发现,这般牵系的心念,是苦的,不留余地地,侵袭于他愁肠百结的心田,使他于她悲抢失措的哭声中,更清晰地感受到无能为力的凄绝与痛哀。
她泪如雨注,洒湿了他的衣襟,也倾泄出她隐藏于心底的哀绝。原来,从一开始,便注定了这样一条路,等她孑然往前走,再没有尽头。
唯一庆幸的,在此时此刻,在他眼中,她终于是如语,而不是如言。
宫灯初燃之际,是一天中最为寂寥的时候。因为满心期待的人,会于此刻知道,良人是否记起了自己,或是已遗忘了自己,正前往旁人的宫殿。
这样孤清的日子,自进宫以后,便无休无止。
她百无聊赖地斜靠在牡丹团雕的红木长榻上,看着垂眉敛目的琼湘迈着小步向自己走近。
“娘娘,今日之事,千真万确,柔妃确系三跪九叩,前往慈庆宫,为太后试药… … ”琼湘有些微迟疑,终究还是道出,“得赦令,不再受禁足之限。”她轻叹一口气,低头看自己新涂的月季红丹范,幽幽道:“所以,皇上明正言顺地翻了她的牌子,而无须于子夜之时,方到清宛宫去。”
琼湘不安道:“娘娘,奴碑满心以为,柔记依了奴碑之言后,会令皇上厌弃不曾想… … ”
她妙目清亮如新月,讥消一笑,道:“怪不得你,柔妃心思之深,又岂是你可以预料的?罢了,一切还言之尚早,作不得定论。毕竟,这宫中最不可测,还是皇上的心。”她不由轻笑,浅浅婉丽的梨涡缀于白誓如玉的脸庞上,在昏黄蒙昧的灯光下,自成一道明媚的冷艳,“她该很快就会明了,宫中的路,远比她今日这一路三跪九叩,要来得难走。”
转眼已近岁末,短短的一月中,旻元连续得悉了两个尤觉痛快的消息。一是平远将军蒋丛的暴毙而亡;二是姚士韦唯一的女儿急病身故。
蒋丛段逝后,便由其副将周延阳掌兵权,率兵前往边隆出战夷人,皇太后对此甚为满意,道该次可谓一举两得,除却蒋丛心腹大患,平息内战,更可一并解决夷人来犯无合适将帅出征的难题。然而,他却感觉到当中另有不妥当之处,周延阳行军多年,用兵如神,晓勇善战不输蒋丛,若只论能力,接任蒋营将军一职可谓当之无愧,只是,蒋丛逝后的翌日,周延阳便上书朝廷自请将功赎罪,此一举,于旻元看来,未免过于着迹,亦太过急躁。
然而,皇太后已早他一步降下过懿旨准了周延阳所奏,他虽心怀忧虑,却只得静观其变,以策万全。
而姚士韦之女于其父一意要将其送进宫前香消玉损,真可谓顺应了他的心意。消息传来的时候,他心情尤其的愉悦舒畅,马上为姚士韦下旨,怜其丧女之痛,特准其告假一月不必早朝,更送上抚恤金银若干。待田海福传旨回来后报票姚士韦“面呈猪肝色”时,他笑得合不拢嘴,连声称好。
足足一个月辰光,不必再观瞻姚士韦那一张霸气凌人的国字脸,可有更广阔的余地可自行决定一些事,夺回某些本就是他的大权,所谓如鱼得水也不过如此罢。由此更可知,如若可将姓姚的彻底清理出朝政核心,该是何等大快人心之事
他只命自己,今后务必不遗余力,只求得一个属于自己的结果。
蒋丛逝后,荣德音的送嫁仪仗原路而回。已婚配的公主以未嫁之身返回宫中,皇太后虽对此事不置可否,但亦微露不悦之色,旻元自是看在眼中,不动声色。事情峰回路转如斯,着实出乎意料,只是德音虽不必委屈下嫁蒋丛,但囚此而重返宫中,恐怕未必是好事。只能待其返至宫内后,再见机而为。
颐襄殿内安静无声,只偶闻旻元翻阅奏折的细微声响,一旁侍立的宫人屏气敛。感,已然是一贯的规矩。自他开始不着痕迹地把握朝政以来,便喜于颐襄毅内披阅奏折,因着方便如言送来羹汤,每日酉时更鼓响过,如言总会准时于颐襄殿外求见,然后陪同他喝下香醇滋润的浓浓热汤,使他身心暖透一整夜,不再难抵那长夜思索的疲惫。
直至申时三刻之时,田海福进内通传道:“皇上,瑶章公主笃驾已返回宫中,瑶章公主此时于殿外求见。”
是元自奏折中抬起头来,一壁搁下御笔,一壁道:“宣。”
少顷,荣德音随田海福走进了殿中,旻元自青金紫檀木盘龙团雕龙椅上站起,缓缓步下玉阶,不待荣德音行礼便开口道:“德音一路周折,恐怕是劳累非常罢?何须一回宫便来见朕?该先行好生休。感才是。”
荣德音垂下眼帘,直直地在旻元跟前跪下,语含惭愧道:“德音前来,只为向皇兄请罪,德音任性妄为,于青州出逃逆旨抗婚,罪该万死,求皇兄赐罪。”
旻元面上微微一沉,伸手扶起她道:“起来再说。”看着荣德音带着一丝倔强的清丽脸庞,他短叹了一下,又道,“你该是知道,朕并不怪你。但你可知,倘若此次蒋丛并未暴毙而亡,将会怪罪于你的,便不仅是脱一人。”
荣德音朱唇微微地翘起,道:“德音明白。德音今后定必规行矩步,不再使自身陷于两难之境,免皇兄为德音为难。”
是元神色略有和缓,点头道:“时候不早了,你先回宫歇。忽罢。明日一早,朕再与你一同前往向母后请安。”
荣德音抬目,眼光落在旻元的脸上,稍稍停了一下,似是作了短暂的思量,方道:“皇兄,德音有一要事相告。”
旻元察觉到她神色竟是一派郑重,不由心下暗奇,道:“你且道来。”荣德音顿了顿,目光益显凝重,一字一眼道:“德音在青州期间,曾偶遇一名与柔妃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名叫花如言。”
0 0
一秒记住www点dier22点com,最新小说等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