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快速地冲进自己的房间,快速地脱掉外衣,快速地钻进了被子蒙住头。
她躲在被子里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不去想刚才看到的一切,可是那张笑容迷离的脸始终在眼前飘荡,她觉得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难受。
她喘着气坐起来,稳了稳心神。他原本就是个轻浮浅薄的纨绔子弟,花花公子逛窑子是再正常也没有的事情,不然就白顶个花花公子的名号了。
于是,她神色坦然地重新躺进了被窝。
一股强烈的霉味呛得她咳了起来,这是什么破店,这破被子象被扔在地窖里几十年后再扒拉出来!这是人盖的吗?!她爬起来心烦气躁地抱怨着。
斜对面的房间还是一片漆黑,她叹了口气,他在那温柔乡中怎么还会记得回来?
她觉得自己这牢骚发得有些没道理,如此不用她端茶送水嘘寒问暖,正好落得个轻松。
她在床上枯坐了一会,被子的霉味实在太熏人,她皱着眉头想了想,还是放心不下,起身穿了件外衣,轻手轻脚开了门出去。
慕容珩的房门没有锁,她摸黑进了屋子,床上扔了一件长衫,被子叠得整整齐齐。
她扯过他的被子从上到下仔细闻了闻,还好,并没有明显的霉味,看来住天字一号房的待遇果然不同,这样也免得她半夜再把店小二叫起来换被褥了。
借着透过窗棂的月光,她把被子边缘勉强拉拉齐整,正准备悄悄地出去,忽然听到门环“哗啦”一响,背后响起了几声脚步声,她心中“咯噔”一下。
回头一看,高大的身影跌跌撞撞扶着门框迈进房内。
不早不晚,慕容珩这个时候回来了!
被他看见她深更半夜溜进他的房间,不知道会想成什么,按照此人一贯自负又无甚廉耻的秉性,定会以为她趁着月黑风高前来投怀送抱......
她脸上燥热,真恨不得一头撞死算了。
趁着屋内漆黑一片,她心一横,转身低头就想溜出去。
刚走了两步,眼前黑影一晃,她没一头撞死,却撞进了一个坚实宽厚的怀抱中,她走得太急,慕容珩进来的速度也不慢,黑暗中她的额头正巧撞在他的下颌上,两人同时大叫了一声。
她顿时痛得呲牙咧嘴,却不敢吭声。
他捂着下颌疼得直抽抽,好容易站稳了身子,借着朦胧的月光看清楚面前站着的人,他努力睁了睁醉眼,似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撑着额角问道。
“大少爷….我……你没回来……我只是来闻……你的被子…”她低着头涨红着脸,声音象蚊子哼哼,一番话说得语无伦次。
诚然,现在即使借给她一百张嘴,她也讲不清楚为什么会深更半夜出现在他的房间里,实在是因为这个理由牵强到连她自己都没办法相信。
但苍天有眼,她真的只是来闻一闻他的被子有没有霉味的啊!
趁着他在寻思她的话的当口,她瞅了一眼半掩的门,耳根一热,拔腿就往外走。
他忽地伸出手来拉了她一把,她站立不稳再度栽进他怀里。
她惊慌地抬起头,清冷的月色中,他目光深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她心中慌乱,脸撑得绯红,欲要用力挣脱,他却借着醉意将她搂得更紧了。
“放开我!”她红着脸挣扎道。
他鼻子里哼了声,轻飘飘地说:“既然都摸黑来了,又何必假装矜持?”
她又羞又恼,正欲挣扎,忽然闻到浓烈的酒味中,有一缕幽幽的冷梅清香自他身上飘来,若隐若现浮动在她的鼻端,仿佛一缕从梦中飘来的幽魂。
她不由得懵了。
隔着薄雾般的月色,一切都变得有些不真实,他的容貌在夜色中俊美得近乎妖异。
时空凝滞的刹那间,她忽然分不清楚,她爱的是容诺,还是眼前的慕容珩。
他低声喟叹一声,蓦然松开了手,冷冷地推开了她,颓然地坐在椅子上,一脸无趣的表情。
他从桌上倒了杯冷茶灌了下去,神色渐稳,却并不看她。
只是挥了挥手,淡然道:“我喝多了,你下去吧。”
沐紫不知道自己怎么拖着木然的双腿回到房间,只觉得一颗心,忽而充盈,忽而又空落落的,一夜无眠。
第二日早上,她顶着两个黑眼圈从楼上走下来,仍有些恍惚。抬眼扫了一眼楼下,店堂内只坐着顺子和两位老师傅,遂放下心来,掳了掳额前的刘海,神色坦然地走出来。
顺子眼尖,讶异道:“夕颜,你额头上怎么有块乌青?”
她急忙遮掩着,支支吾吾道:“昨晚起身喝茶的时候不留神撞在床檐上……”
顺子奇道:“我今早见到少爷时,他下巴上也有一块乌青,也说撞在床檐上,敢情你们撞在同一个床檐上了?”
沐紫咳了咳,关切道:“怎么,大少爷也撞到了,要不要紧啊,这个店的床檐果然古怪。”
顺子饱含深意地嘿嘿一笑,沐紫心虚地把刘海又往下压了压。
两位师傅问起慕容珩,顺子说他一早就出去了,又说大少爷吩咐,大家难得出来一趟,早上去集市逛一圈玩玩。两位师傅说要留在店里算帐,顺子便拉着沐紫一起去市集。
“今天我们不用去买药材吗?”沐紫问道。
“这种事情大少爷会操心的,我们只管玩好,吃好!”顺子把两串钱抛到空中,又伸手接住。
丰镇的市集比想象得还要热闹繁华,各式各样的小摊从长街的一头延伸到另一头,有卖吃食的、卖各种小玩意,还有杂耍的,顺子一路张头探脑,对什么都感兴趣,沐紫心不在焉地跟在他后面。
“为啥你昨天回来后就一直神不守舍的?”顺子啃着不知从哪里变出来的糖葫芦,递了一根给沐紫。
“有吗?”沐紫轻松地笑了笑,“或许是太太吩咐我好好服侍大少爷,没有尽到做丫头的职责,所以心中有些不安。”
“哦”顺子释然地点点头,“这不怪你,大少爷这两天忙得很,所以我们难得见到他。”
沐紫心道,又赏“花”又作乐,确实“忙”得很。
她想了想,忍不住问道:“大少爷经常很晚回来吗?听说他身体不是很好.....”
顺子怔了怔,点点头,说:“你也听说了?大少爷这病挺玄乎的,好的时候一点事情都没有,大夫们都说是血虚啥的。”他皱着眉头想了想,又左右看看,这才靠近她耳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我觉得他的病因在这里......."
沐紫不明白,“脑子有问题?”
顺子清了清喉咙,小声道:”你不要跟别人说,我觉得大少爷有些奇怪,以前他吩咐我去查一件很紧要的事情,后来等我查好想要告诉他的时候,他却似乎完全不记得跟我说过这个事情,你说奇怪不奇怪。”
沐紫的脑子里似乎有雪亮的光一闪而过,转瞬又归于一片混沌。
“那你后来跟他说了吗?”
“当然没有,这件事情非同小可,怎么能乱说....."顺子说完马上意识到了什么,立刻噤声,隔了一会,不放心地说:“我随口说说的,你千万别跟别人说哦!”
沐紫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她还想再问什么,远远地有人在向他们招手,是跟他们一起来的一个老师傅。他说大少爷回来了,说要去药市。
再见到慕容珩的时候,他换了身浅青色的长衫,正悠闲地坐在店堂里摇着一柄折扇,下巴上有一块不显眼的乌青,与他衣服的颜色倒相衬。
沐紫跟在顺子后面,觉得有些不自在,垂下眼帘去看自己的鞋面。
慕容珩的脸上却丝毫看不出半分异样,目光淡然扫过她的脸上,折扇一合,起身轻飘飘吩咐道:“走,我们去药王庙逛逛。”
一行五人在熙攘的药市中格外引人注目。
“少东家,你来我这里看看,都是上好的当归和天麻!”
“我这里也有当归和天麻,正宗的佛手归啊!”
“少东家,往这边瞧瞧,我们家货色齐全。”
各家店铺都使出浑身的解数来招呼他们,沐紫心道,竟然一条街都知道他们要买当归和天麻。
慕容珩微笑不语,径直走进了昨日去过的“周记”。
掌柜见他们进来,忙站起来道:“少东家,可把你们等来了,今天把货一并都配齐了吧!”
慕容珩笑着点点头坐下,对两个老师傅说,“咱们家两千斤当归和天麻就在这家订吧!”
掌柜乐道:“好咧!我这就帮您去拿。”
“慢着!”慕容珩手指夹出一张纸头,递过去,“先把这些零散的药材配了,价钱都写在上面了。”
掌柜接过纸头看了看,抬头赔笑道:“这个价钱好像有点低……”
慕容珩抽回纸,“这么说周掌柜做不了?”他拉了拉长衫的下摆,做出起身状。
“别别别!看在您大笔买卖的份上,这些小货我就不赚钱了。”他回头吩咐伙计去称药材。
“那个……一千斤当归和一千斤天麻现在就帮您装吗?”掌柜忍不住问道。
“不急不急,我们还没谈价钱呢。“慕容珩翘起脚,掏出折扇缓缓摇动。
“价钱不是昨天就谈好了吗?”掌柜傻了眼了。
“那是昨天的价钱,今天可就不是这个价钱了。”慕容珩“啪”地合上折扇,在算盘上拨了两个数字,“今天我们按这个价钱收。”
沐紫和顺子对视了一眼,沐紫有些困惑,顺子脸上却挂着一丝笑。
掌柜的脸子一下子就耷拉下来:“爷,您跟我开什么玩笑,这个价钱我可血本无归啊!”
慕容珩笑了笑,“这个价钱,你至少还有一成的赚头。”他用扇柄指了指外面,“你去外面看看,现在这条街上铺天盖地的都是当归和天麻了,而且家家都是上好的货色,这个价钱,我们可以轻松地在任何一家药铺买到这两种药材。”
掌柜快哭出来了,“可我从来没卖过这种低价啊,这下亏大了。”
慕容珩道:“总比烂在库房里强。”他站起来,声音掷地有声:“仅仅一个晚上,这长街上的掌柜都从药农那里临时加收了大量当归和天麻,现如今,这两种药材怕是已经遍地泛滥,现在,我还愿意出这个价钱收购,过几个时辰,恐怕连这个价钱都不会有人出了,你可想清楚了!”
沐紫恍然大悟,钦佩地望着慕容珩。
掌柜又气恼又无可奈何,直捶自己的大腿,慕容珩摇动折扇,淡然道:“这个价钱,你至少还能赚一成。是赚一成好呢,还是烂在库房内的好,你自己考虑吧。”
掌柜叹了口气,拱手道:“常听人说济慈堂的少东家如何精明厉害,这回可算是真正领教过了,慕容少爷果真为商界奇才,小号唯有佩服二字!”
慕容珩亦拱了拱手:“好说,好说!”
门外伙计高声叫道:“沧州济慈堂一千斤当归,一千斤天麻,成交!”
门外传来一大片嗟叹唏嘘之声。
四十四.疑是故人来
药铺的伙计们七手八脚帮他们将药材分类装好袋,顺子和两位师傅去邮政所安排寄回沧州的事宜,这趟差事就算顺利完成了。
慕容珩说先回客栈了,让顺子他们寄好包裹就来客栈会合。
出了药市,他缓步走在长街上,沐紫静静地跟在他的后面。
阳光透过梧桐树叶的缝隙在他的青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他的背影修长且直。
长街尽头的两棵栀子树开得正好,亭亭如玉的白花坠满了枝头,慕容珩忽然停下脚步,仰头看了一眼。
他回头端详着一身素色裙衫的沐紫,淡淡笑道:“这花与你倒是合衬。”
沐紫怔然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又望了望树上的花,嘴角绽出几分笑意。
有两枝花低到触手可及,见她面露欣赏之色,慕容珩忍不住想伸手去摘给她,伸到一半却停了手,心道这花虽美,但白色终究是不太吉利。这么想着,不由得收回了手。
却听她问道:“大少爷也喜欢花草吗?”
他勾了勾嘴角,略点了下头,“聊以遣怀而已。”
她抬起头,静静地问道:“您见过紫薇花吗?”
他神色一滞,她上前一步,看着他的眼睛缓缓地说:““它开花的样子,非常美,仿佛天边的漫天紫霞,让人一眼难忘……”
她的声音仿佛带着魔力,让他觉得既熟悉又陌生。“紫薇……”他眼中似乎有光芒明灭闪烁,转瞬即消逝无踪,他转过身去,漫不经心道:“见过,开花的样子的确很美。”
她心中波涛汹涌,似有千言万语卡在喉咙口,张了张嘴,却不知道从何问起,又从何说起。
他的声音从前面淡淡地传来:“快走吧,太阳有些晒。”
说完便拐出了长街。
她提起脚,快步跟上那抹淡青色的身影。
走过了两条街,远处的墙角边围着一小圈人,最里面蹲着个满面风霜的老汉,他面前的地上铺着块破布,布上堆着一些零散的草药,还有一根小拇指粗细的山参,参干细密如伞。周围的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这支不起眼的参,有的说这是难得一见的野山参,也有的说不过是只平常的山参。
慕容珩蹲下去拿起那支参仔细研究了一番,老汉道:“东家,这根参是我在深山里打獐子的时候挖到的,有人说是好货,有人又说不是,我也不是很懂,听说这里开药市,所以拿过来看看,希望能找个懂行的人帮我看看到底能卖什么价钱。”
见老人忠厚木讷,旁边有个商贩模样的人道:“这就是根普通的山参,我出10个银元买了吧,就当做件善事了。”
老人面露喜色,道:“行,行,能卖几个钱是几个钱,一家老小就等着我赚点钱糊口了。”
商贩暗自心喜,正待掏钱,不料听到有人说了一声:“等一下。”
慕容珩两只手指捻着参干放回布上,“老人家,你这只参是年限超过50年的野山参,价值不菲,你可要想清楚了。”
一旁的商人急了,叫道:“他愿意卖,你管得着吗?”
慕容珩笑了笑,并不理会他,对老汉言道:“我愿意出2千块银元买这你根参,如果你愿意的话,等下到前面那家客栈来找我。”
沐紫讶然看着他,方才买药材时费周折耍心机地砍价,现在却一掷千金,真真令人费解。
那商贩一听傻眼了,敢出这个价钱,他知道今天碰到的不是寻常人物,讪讪地不再言语。
“两千…块”老汉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露出不可思议的惊喜。
慕容珩点点头,“以现在参市的行情,你这根参值这个价钱。”他站起来拍拍衣服,“你想好了就来找我罢。”
老汉从呆滞中回过神来,在后面连声道:“谢谢东家,谢谢东家!我马上过来!”
沐紫跟上他的脚步,问道:“这参真的如此珍贵吗?”
慕容珩点点头,“ 那只参芦碗密集,环纹细密且深,参须细长强韧,参体重量轻,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好参。”
沐紫了然地点头,慕容珩又道:“一支好的野山参的长成,要经受冰冻、暴雨、病害等自然灾害的侵袭,还经常遭遇虫嚼鼠咬、兽吃畜踏,所以野山参的存活率非常低,每棵存活下来的野山参都历尽磨难,十分不易。”
沐紫喟叹道:“或许正因为不易,所以才格外珍贵……”
慕容珩意味深长道:“世间的东西,大抵都是如此。”
沐紫琢磨着他的话,陷入了沉默。
丰镇最大的酒楼里人声顶沸。
慕容珩端起酒杯,笑道:“这次出来办差,二位师傅辛苦了,我敬二位一杯!”
两位师傅连忙起身,恭敬地执杯道:“不敢不敢,全凭大少爷足智多谋,属下只是尽了份内之事。”
慕容珩拿出两张银票, “二位师傅家中有老有小,出来一趟不易,这些钱为家中老小买点什么吧。”
两位师傅惶恐地站起来, “大少爷,这如何使得?这如何使得?济慈堂每月工钱都给得不少…”
见慕容珩坚持,两人只得千恩万谢地收下。
顺子在一旁转着酒杯,酸溜溜地叹道: “唉,可怜我们这些无老无小的啊…”
慕容珩瞟了他一眼,打开折扇摇了摇,淡淡道: “这回又看中什么了?”
顺子立马搁下酒杯,涎着脸笑道: “您前儿个戴的那个碧玉扳指我看着甚好,不如赏给小的吧…”
慕容珩心情颇好,便道: “好吧,就赏你了。”
“谢大少爷赏。 ”顺子乐得蹦起来,一桌人俱是喜气洋洋。
左手侧包厢珠帘声响,一名面容清朗的年轻人低头走了出来,他身后跟着两个表情肃然的随从,他侧头望见坐在窗边的慕容珩,略微一顿,转身含笑上前拱手招呼:“慕容兄,别来无恙?”
慕容珩抬头一看,也笑着站起来道:“原来是陆兄,这么巧怎么会有空到此?”顺子几个忙起身退至一边,陆洵在一旁坐下,笑道:“听说这里开药王大会,我这个外行是特意来看个热闹的,不想有事耽搁了,今日来时发现药王会已经结束了。慕容兄可是来参加药王会的?”
慕容珩给他酒杯中斟满酒,“我也是来看个热闹。”转头吩咐顺子,“去看看菜好了没?”又对陆询道,“陆兄若不嫌弃,就一起共饮几杯吧。”
陆洵抬手推辞道:“难得在此巧遇慕容兄,本该同饮几杯,怎奈我还有些急事要办,不得不先行一步,还望见谅。”
慕容珩点头道:“陆兄既有事,我也不便挽留,我们改日有机会再叙。”
两人相对一饮而尽,陆洵供手告辞。
刚走下楼梯,才想起来两次谋面,却尚未问慕容的名讳,与他甚是投缘,本想再回去一问。转念一想,此次来到江北行踪隐蔽,一切还是谨慎为好,于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快速往楼下走去。
低缓如水的琴声从楼下缓缓传来,大厅的一端里不知什么时候劈出一块方台来,台前珠帘低垂,隐约可见一名青衣女子端坐帘内,十指纤纤慢理丝桐,指下缓缓流出的正是一曲高山流水。
微风惊暮坐,
临窗思悠哉,
开帘复动竹,
疑是故人来......
浅浅的吟唱声如清风拂过水面,悠远委婉。
陆洵扶着楼梯站在高处,心潮几番起伏,且惊且喜,难道是她?他内心狂跳不止,情不自禁往楼下飞奔过去,那弹琴女子却忽地抬起头来,极平常的一张面孔。
他蓦地收住脚步,笑容自脸上缓缓落幕。
他怅然若失地站在那里,仿佛被施了定身术,一时缓不过神来。
身后的手下上前小声提醒,他低低地“哦”了一声,一脸落寞地走了下去。
“您这边请,走好咧!”楼梯的另一边,跑堂的引着沐紫上楼,从他们身边轻轻擦身而过…
四十五. 露真
“黄焖牛肉,汽锅蒸鸡……夕颜,你点的都是大少爷最爱吃的菜嘛!”顺子伸长脖子点评着,“太太真该派你来服侍大少爷啊!”说完瞟了一眼慕容珩的表情,见慕容珩并不接话,只得悻悻地夹了一筷子菜塞嘴里。
沐紫貌似不经意地道:“哦,我随便点的,大少爷喜欢吃这些菜?”
慕容珩含糊道:“恩,都不错。”
顺子在一旁闲不住,仿佛不说话就不能证明他的存在感,他跟在慕容珩身边多年,对大少爷的脾气性格摸得一清二楚,知道在什么时候可以撩拨什么时候要装乖顺。
他见慕容珩今日高兴,所以不免比平时更放肆几分,“以前只听说过女人生了小孩以后口味会变,没想到我们家大少爷生了一场病后,口味完全变了,以前碰都不碰荤菜的,现在啊~四只脚的除了桌子椅子不吃,其它的,他全都吃了。”两位老师傅憋不住低声笑了起来,看看慕容珩的脸色马上又敛容作肃然状。
慕容珩抬手一扇子敲在顺子的脑门上,笑骂道:“你这泼猴子,越发没规矩了,主子的老底都要被你揭光了,看来下次出来要随身带着家法棍子才好。”
顺子捂着脑门哀嚎,“小的不敢了,主子饶命主子饶命!”
慕容珩含笑的双眼扫过沐紫的脸,楞了一下,问道:“夕颜,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哪里不舒服吗?”
沐紫忙低下头去往嘴里扒拉米粒,摇头道:“没有,没有什么……”
晚饭后,顺子到沐紫房间来,说大少爷让她过去一趟,顺子走的时候笑得有几分暧昧。
她忐忑不安地敲开了天字一号房的房门,慕容珩亲自过来给她开了门。
她局促地站在门边,“大少爷,听说您找奴婢。”
慕容珩点点头,指了指一旁的椅子,温和道:“坐吧。”
沐紫迟疑地坐了下来,心里七上八下。
慕容珩酝酿了几秒钟,缓缓道:“夕颜,你来府上这些日子,服侍太太尽心尽力,此次又仗义襄助济慈堂接了时疫之困,所以,我想……”
沐紫困惑地看着他,手不由自主地抓紧了衣角。
见她神情紧张,他宽慰地笑了笑,道:“其实,我是觉得,以你的能力和才华,不应该做个下人。”
沐紫身子一滞,垂头低声道:“大少爷可是要赶奴婢走嘛?“
慕容珩摇摇头,缓声道:“不是赶你走,我想了很久,或许,给你最好的回报,就是放你离开……”
他拉开抽屉,拿出一张纸放在她的面前,“这是你的卖身契,从今以后,天高任鸟飞,你是自由之身了。”
沐紫霍然抬头,脸色微白,不可置信地望着桌上的卖身契。
慕容珩又拿出一个早就准备好的信封,“这里面是一万两银票,如果省着点用,下半辈子应该不用发愁了。”
她的双眸在灯光下晶莹明亮,她静了静,幽然道:“这么说……您这次特意带我一起出来办差,就是为了放我离开?“
慕容珩向椅背靠了靠,点头道:“正是,这样太太纵使舍不得你,也无可奈何了。“
她伸出手接过那张泛黄的薄纸,灯光下白字黑字刺入眼眶,鲜红的手印格外醒目,她抑制不住心头的激动,就是这小小的一片纸,禁锢了她三个月的自由,让她挨皮鞭跪日头,俯首低头磨去了一身棱角,就在她几乎已经认命接受这一切的时候,曾经让她苦苦盼望的自由和解脱却不期而至了 。
她有些感动,有些感慨,却又觉得心里很乱,分不清楚是喜悦,还是迷惘。
抬头正对上他深沉如潭的双眸,她凝望着他,辨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她告诉自己,这一天正是她一直盼望,再没有什么东西比自由更重要了。
她没有拿银票,只是拿回了自己的卖身契,临走前她郑重地向慕容珩施了一礼。
没有在她脸上看到意料中的惊喜,他淡淡地有些失落。
她茫然地走出来,庭院中立了片刻,忽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来。
敲门声再次响起,慕容珩皱了皱眉,心道,大概是顺子来询问明日的安排,于是不假思索道:“进来。”
门开了,沐紫抬着一个水盆站在门口,白皙的脸颊衬得双眸愈加漆黑。
“是你?”他不解她为何去而复返。
她端着水盆径直走了过来,把水盆搁在他的脚边,莞尔一笑,缓缓道:“这次临行前,太太再三关照奴婢要好生服侍大少爷,可这几日少爷日夜繁忙,奴婢未能尽到半分职责,今日大少爷又施以大恩,奴婢左思右想,心中深感不安,请让奴婢最后再服侍您一次吧。”
他一怔,似没有听清,她低下头,垂颌道:“让奴婢伺候您洗足吧!”
他顿了顿,神色略有几分尴尬,忙伸手阻拦:“不必了……”
她抬起头,秀眉微挑,目光恳切道:“请大少爷成全奴婢的一番心意吧。”
“这……”他说不出话来,灯光下她的双眸漆黑透亮,他向来心硬,此刻却找不到话来拒绝她,他叹了口气,道:“你已经不是慕容府的丫头,不用再自称奴婢。”
见他默许,她蹲□子来帮他除鞋袜,他挡了挡,说道:“我自己来。”耳根不自觉地热了热。
他的脚白且修长,骨骼分明,他将双脚浸入水中,水温正好,一股暖意自下而上缓缓流入体内。
她伸出一双萤白的手,不动声色地将他右腿的裤脚一分一分地往上卷起,她的心一点点抽紧。卷到快要接近膝盖的地方,一个十字形的疤痕赫然跳入眼帘,她脑中“隆”的一声巨响,似有什么东西瞬间轰然倒塌,手一抖,胳膊上的毛巾掉进的水盆。
三年前那个泛黄的夜晚,她一遍又一遍地为这个伤口清洗、换药,手足无措地看着它源源不断地渗出鲜血来,鲜血冲掉了刚刚上好的药粉,染红了床单。她不擅外科,只能强压住心头的惊慌,抖着手重新帮他止血,折腾到天明,好容易才止住了血,她长吁了一口气,笨拙地把他的脚包扎成了个大棒槌………
慕容珩忽然问道:“你的眼睛怎么了?”
她不敢抬头,哑声道:“有只小虫飞进了眼里……”
他关切道:“要紧吗?给我看看。”
她摇头,“不碍事。”快速帮他擦干脚,低头端起盆就往外走。
“你……”慕容珩低低开口,欲言又止。
她在门边停住脚步,侧过头,哽声问道:“大少爷还有什么吩咐?”
“对不起……”他叹了一口气,道,“我曾经那样处罚过你,你却还帮我…你在心中恨我吧?”
她靠着门凄然一笑,“我怎么会恨你”
“那就好………”他松了一口气,又道:“明日你就离开这里吧,一路小心。”
“嗯”
惨白的月亮挂在树梢上,又大又圆。
她不知道在黑夜中跑了多久,冰凉的夜风如刀般刮得脸上生疼,脚下一阵阵发软,她猝不及防地摔倒在草丛中,露水沾湿了一身衣衫,她腾出手来抹了抹脸,满脸的水泽不知是露水还是泪水。
往事如潮水般接踵而来,她忘不了新婚之日的锥心之痛,她忘不了母亲临死也阖不上的双眼,忘不了三年来的每一个不堪的日子,忘不了在等待和寻找中一分分变得绝望的心。这个高高在上、冷漠自负,曾经鞭笞她羞辱她的大少爷,就是三年前新婚之日抛她而去的未婚夫婿容诺!
她觉得老天爷的这个玩笑,开的有点大。
冷风入骨,单薄的衣裙在风中不停翻飞,她打了个寒噤,双手抱着身体瑟瑟发抖。背上的鞭痕早已痊愈,只留下淡淡的印记,当日受刑时的皮肉之苦她咬紧牙关也就忍了下来,为什么,此刻的心中却刺痛得让她无法忍受,仿佛骤然揭开了一个陈旧的伤疤,登时鲜血淋漓,触目惊心。
她跌跌撞撞地冲进了一家还没打烊的酒馆,扬手叫了两坛酒,店小二搬酒上来,她一把抓过酒坛子,慢慢倒满一杯,辛辣涩口的液体从喉咙一路烧下去,她觉得五脏六腑都被点燃了,扶着桌子一顿狂咳,咳得眼泪都出来,喘着气笑道:“好难喝的酒!”
她缓缓地褪下藏在手臂深处的金表,就着灯光细细端详, 表面已经被她摩挲得平滑光亮,因为没有上发条,手表早就停了,指针还指着三年前的某个时刻。她嘲讽地一笑,仰头灌下了一杯酒。
他分明就是容诺,为什么却好像完全不认识她,把她当丫头使唤了这么久,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她眼前金星乱转,迷迷糊糊中,脑子里只有三个字,为什么。
娘死了,客栈倒了,在这个世界上,她早已是一无所有,无家可归,而在她身上加诸了全部多痛苦的那个人却心安理得地端坐高堂,锦衣玉食尽享荣华。她愤愤地把酒杯扣在桌子上,把一旁打瞌睡的店小二吓了一跳。
“姑娘.......”小二看她伤情的模样,不敢上前打搅,憋了半天还是忍不住说道:“时辰不早了,小店要打烊了........"
她趴在桌上瞟了小二一眼,并不搭理他,撑着身子坐起来,又倒了杯酒喝下去。
“这酒才刚刚喝出点味道来,怎么就要打烊?”她懒懒道,“难道你欺我没钱吗?”
她摇摇晃晃从兜里摸出一张纸,在小二眼前晃了晃,拍在桌上,“看到没,我有银票!”
小二战战地拿过银票一看,哭笑不得道:“姑娘,这是张卖身契!“
卖身契?她歪着脑袋想了想,抓过纸凑近看,她想起来了,方才他给了她这张纸,让她远走高飞。
他让她走。
娘说他来路不明,兰彦说这种公子哥不会有真情的,苏锦说他只是跟她玩玩的,那时她什么也听不进去,现在想想,或许,他们说得都对。
她撑着桌子站起来,脚下发软,踉跄着往外走,她要问问他,三年前的那一场情爱真的只是一个玩笑吗?她真的只是他看惯了牡丹芍药后换换胃口的野花吗?他口口声声说的那些话还算不算数?
冷风迎面一吹,她登时清醒了几分,如果他答是的怎么办,所有的他都答是的怎么办,她赔上自己的一切只是陪他玩了一场游戏,那又该怎么办。
她站在空无一人的长街上,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和茫然。她该怎么办?又该往何处去?
她混混沌沌地走了很久,心里始终像堵着一团东西般憋涨难受。
不觉来到一个幽静的院落旁,透过高高的粉墙,依稀可以看到里面白墙灰瓦的建筑。
悠扬的笛声倏忽响起,回荡在寂静的夜里,空灵委婉.....
她循着笛音绕着围墙走了半圈,小院的后面是一片茂密的竹林,她踩着地上的落叶走过去。
远远的竹林深处,依稀看见一男子长身玉立的背影,他手执一竿长笛在月下缓缓吹奏,淡淡的月光洒在他的衣衫上,远看他的身影仿佛一座玉雕一般。
沐紫凝神屏息听了一会,识得他吹的是一曲广陵散,悲凉哀怨的曲调在他的吹奏下竟透着雄浑大气的壮阔之感,仿若金戈铁马的沙场上,英雄仗剑四顾,苍凉悲壮,笛声时而雄壮时而哀婉,如泣如诉,曲中尽诉胸怀天下之志和缠绵豪迈的铁血柔情。
一曲终了,那人回过头来,看到了站在远处的沐紫,似乎恍了一下神。
他的脸上缓缓漾出不可置信的笑容来,深邃英气的五官瞬时变得如水般柔和,月光下他的笑容干净清澈得如同孩童一般。
他说:“原来还真有心想事成这回事。”
四十六.我的深情你从来不懂
“少督军…”沐紫有点迷糊,费力地睁了睁眼睛,“你怎么会在这里……”
话未说完,已被陆洵一把揽入怀中。
她一惊,酒顿时吓醒了三分。
他紧紧地搂住她,仿佛要把她揿进自己的骨血里去,她闻到他身上传来清淡的烟草气息,眼前有一群一群的星星在旋转。
他低低道:“为什么要不告而别?你知道,我一直在找你吗?”
她动了动,想挣开他,他却赌气似的楼得更紧。
她张了张口,不知该怎么解释,“少督军,我……”
他忽然低下头来,猝不及防地吻上了她的双唇。
她的眼睛睁得滚圆,脑子里一会儿清楚一会儿糊涂,他的嘴唇温暖柔软,吻法却霸道而刁钻,带着不可抗拒的力量和强烈的男性气息。
她脑子晕乎乎地,忘记了该如何抗拒,像一只无助的小动物,在他的怀里被动地承受着他攻城略地般的强吻,身子不由自主地轻微地战栗。
她站立不住,身体微微向后仰,他一边细细地揉碾着她的唇瓣,一边伸出一只手托住她的后背,他的手掌宽厚坚实,在她的背上摩挲了一会,缓缓地移向她的腰际。
一只飞鸟拍着翅膀飞过,竹叶如急雨般掉落在两人的肩头。
他喘息着松开她,轻轻地扶住她的肩膀。
月光下她细瓷般的脸颊上洇出淡淡的绯红,睁着秋水般的眼睛迷离地望着他。
他皱了皱眉,低叹了一声:“不愿意呆在我身边却不知好好照顾自己,看看你,都瘦成这样了。”她纵然脑子混沌,听到这话也不由心中一暖,几欲落泪下来。这世上,又有几人如此在意过她。
她觉得头越来越重,心里堵得异常难受,想哭却又哭不出来,只含糊地重复道:“我想回家,我想我娘……”她的衣衫在夜风中飘扬,更显得弱不禁风,纤腰不禁一握,他心中疼惜不已,只想把她抱在怀着再不放手。
她仰起头,看天上的星星,忽然天旋地转,满天的繁星都向后倾倒过去,他伸出双臂接住即将倒在地上的她,一把将她打横抱起来,大步向一旁的院子走去。
从院门到厅堂布满了便衣的岗哨,见陆洵抱着一名女子进来,侍卫们都流露出少许惊讶的神色,忙立正行礼。
陆洵抱着沐紫从前厅绕过活屏,直上二楼的卧室。
早有侍卫提前一步开好灯,等他进去后,又轻轻地带上门。
她被轻轻地放置在一张宽大的软床上,他拧亮了床头的台灯,她勉强睁开眼睛,房内布置得简洁典雅,处处都是含而不露的精致。
她看了看头顶的白纱帐和墙上挂着的枪盒,怔然地望着伏在床边的陆洵。
他深深地望着她,即欢喜又满足,伸手替她拂去耳边的碎发,低叹道:“喝酒伤身,下次不要这样了。”她乖顺地点点头,粉面微彤,眼中迷离如秋水,在淡淡的灯光下别有一番妩媚动人,他忍不住又俯□去吻她,这一次不似刚才的热烈如火,他的吻温柔缠绵,如同对待珍宝一般小心翼翼。
她半睁着眼睛任由他的吻如雨点般落下,分不清是在梦境中,还是现实,只觉得胸口的难受不似刚才那么明显了,心头积压的沉沉哀伤似乎找到了释放的缺口,她朦胧中青涩地回应着他,手不由得紧紧地扣住他的肩膀。感觉到了她的反应,他顿时心神激荡,愈加细腻温柔地层层深入、探进。
她的喉咙里浅浅地哦吟了一声,他浑身的血液都开始沸腾起来,压抑已久的冲动如决堤的潮水般即将喷薄而出。
他低低地喘息着,一边揉碾着她的唇瓣,手不由自主地去解她胸前的衣扣,一颗,两颗,敞开的衣襟下露出雪白的肌肤和若隐若现的起伏。
“噌”一簇绚烂的烟花在她脑子骤然升空,烟花璀璨的万丈金芒中,他忽然低下头,在她的唇上深深地吻了一下,她回过神来,又羞又喜,侧头去看假装若无其事看烟花的他,火光明灭中,他脸上有淡淡的笑意。
这一幕如闪电般在她脑海中回放,清晰得仿佛昨日。
她身体震了震,从混沌的灵台中撑出一丝清明来。
“不要……”她伸出手抵住陆洵即将压下的胸膛,完全清醒过来。
陆洵怔了怔,仿佛烈火干柴上被兜头浇下了一盆冰水,她的眼神哀求中蕴藏着坚定,他心中一紧,停下了动作,怅然地直起身子。
她坐起来,低着头整理衣衫,脸红到了耳根。
他有些局促,起身倒了杯冷茶喝,叹了一口气,低声道:“对不起……我不会做你不愿意的事情。”
随即又目光灼灼地望着她,平日的霸气自信浮现脸上,“不过你一定会是我的女人的!”
沐紫怔怔地望着他,心中乱得象塞了一团破棉絮。
她看着陆洵的脸,心里想着,不知道容诺现在在干什么?
她就这么离开他了吗?再也不见面了吗?
她心中恻然,克制不住自己去想他,她很想再看他一眼。
见她默然无语,陆洵帮她拉了拉被子,温和道:“早点休息吧,我去书房睡。”
临出门前,他又深深地看了一眼,露出了一个欢喜的微笑。
她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
当她骤然发现慕容珩就是容诺这个真相时,她陷入了自怜自伤,满脑子都是对他的怨愤和不平,而忽略了一个重要的可能,那就是,容诺可能失忆了!
他可能完完全全地忘记了她!
她觉得后背一片冰冷,仿佛突然从梦中惊醒一般。
如果他失忆了,才会认不出她来,才会把她当作家里的丫鬟一样驱使。府里的人都知道他曾经生过一场大病,会不会因为这次生病,让他失忆了呢?他究竟得的是什么毛病,会严重到失去记忆?
这样一想,似乎以前很多想不通的地方都出现了一线光亮。
她忽然惊觉,容诺是不是明天就要回沧州了?那样,她又要怎样才能寻到他呢?
她越想越心焦,急忙掀开被子从床上下来,整理了一下衣衫,拉开门出去。
门口站着两个腰杆笔直的侍从,见她出来,忙问道:“小姐,请问你要去哪里?”
她想了想,道:“我想去院子里散散步。”
侍从恭敬道:“少督军吩咐,小姐只要迈出这个房门,我们就要贴身跟随。”
她叹了口气,恹恹道:“那不必了。”
她回到房中,在屋子里转着圈,如果此刻她要离开,陆洵定然阻拦,如果她不走,明日容诺回沧州了,她和慕容府再没有任何关系了,天涯海角,只怕再也相见无期了,想到这里,一颗心如同被煎烤般的难受。
次日早上。
慕容珩拉开了房门,一缕阳光迎面而来,他伸展了一□体,不由得往斜对过的房间望了一眼。
那间房房门紧闭着,听不出任何动静。平日的这个时候,那里总是半开着门,一个纤弱的身影进进出出忙碌着,看到他出来,她总是上前盈盈一拜,笑道:“大少爷,起来了,我马上给您准备洗漱。”
他怔怔地望着远处紧闭的房门,不由得地叹了口气。
“爷,您起来啦?”顺子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手里端着洗漱的脸盆面巾往屋里走,边走边嘀咕:“夕颜一早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房里也没有人,只得我来服侍您,您委屈一下!”
他默然走过去,一言不发地拧着毛巾。
顺子心道,大少爷今天怎么回事,好像有点不太对劲啊!得小心点服侍。
慕容珩缓缓地走下楼去,两位师傅早在下面候着了,见他下来,忙起身行礼。
他淡淡地摆摆手,掀开衣摆坐在饭桌旁,侧头看了一眼远处空着的那个座位。
顺子和两位师傅看慕容珩神色恹恹,也不敢多说话,一桌人悄无声息地吃着饭。
门帘响动,从里面走出来的人捧着一盘包子,声音清脆:“你们慢点吃啊…还有包子没上呢!”
顺子抬头,抱怨道:“夕颜,一大早你跑哪里去了?”
慕容珩猝然抬头,惊讶地看着她,半晌,似松了一口气,只是看着她。
沐紫笑容宛然:“听说这里的包子最有名,所以我一早起来去买包子给大家尝尝鲜,你们快趁热尝尝,喏,这个是素三鲜的,这个是牛肉的……”
顺子伸长筷子,捻起一个包子,咬了一口,赞道:“好吃!好吃!”
沐紫从桌上拿起一双筷子,帮慕容珩夹了一个放在碗里,笑道:“大少爷,你尝尝!”
慕容珩怔了下,低下头轻咬了一口,笑道:“确实不错。”
他低头的时候,她仍然笑着望着他,那笑容仿佛凝固在脸上,她的目光逐渐转深,眼中徐徐泛起一层白色的薄雾。
他抬起头,她立刻转过头去,不动声色地眨了眨眼睛。
“夕颜,”顺子从桌子边上侧□子打量她,“你裙子上怎么有血迹?你受伤了?”
“喔”她下意识地想要掩饰一下,等回过神了,语气轻松地说:“没什么,早上出门的时候摔了一跤,跌破一点皮,不碍事。”
他们不会知道,昨天半夜,她拆下了帐绳栓在窗沿上,从两楼往下爬,离地两三米的地方绳子突然断了,她摔在了楼下的花园里,被荆棘从在腿上划出了个半尺长的口子,一路上忍着剧痛跑回来,总算在天亮前赶到了客栈。
慕容珩搁下筷子,道:“让我看看,都染到外面的裙子上了,一定伤得不轻。”
四十七.探路
沐紫坐在天字一号房的软榻上,静静地看着慕容珩把她的脚搁在自己的腿上,掀开她的裙摆,细细地检查她脚上的伤口,脚上的伤口痛得有些麻木了,她的心里却像揣着一汪春水,柔软地随波荡来荡去。
慕容珩皱了皱眉,道:“这么长的伤口,为什么不早点包扎?”
她似乎没听见,只是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不管他怎样待她,他就是容诺,容诺就是他,她的爱人好端端地就在她面前,想到这里,她觉得老天对她也不算太过分。
慕容珩用沾了清水的纱布帮她清洗伤口,顺子做不来这种事情,他说两个老师傅不太不方便,理所当然由他亲自来帮她包扎伤口,他的手很轻,生怕弄痛了她,把顺子从药铺买来的药粉细细地洒在伤口上,又摇了摇头,道:“还好伤口不是很深,这两天不要碰到水,三五天结痂后应该就没事了。”
她低着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默了默,道:你昨日没走,大约是准备今天走吧?”
她说:“我不走了。”
他一怔,不解道:“为什么?难道你不想过自由的生活?”
她沉默了片刻,说道:“我家中别无亲人,又能往何处去?在府上虽然辛苦些,但太太慈爱,姐妹们相处也和睦,我过得……很开心。”她抬起头,定定地望着他,我要陪在你身边,无论你是否记得我,无论为奴还是为婢,只要能日日望见你,我就满足了。“请你……您让我留下来吧…”她从兜里摸出卖身契,默默地放在桌子上。
他显然十分吃惊,似乎有些想不通,脸上的神情有几分复杂,皱了皱眉,道:“你不想走,可我,却不愿意亏欠与人。”他拿过卖身契,随手撕成了碎片。她讶然地望着他。
他淡然地说道:“我说过,你已经是自由之身,既然你选择继续留在府中,我也不阻拦。只是你记住,如果任何时候你觉得后悔了,随时都可以离开。”
她点点头,眼中波光潋滟,忙穿上鞋子,弯腰对着慕容珩施了一礼,轻快道:“多谢大少爷收留之恩!”
他目光炯炯地打量着她,抬手道:“收拾收拾,我们今天回沧州!”
他们几人收拾停当,车夫也早早地套好马车,停在客栈门口等着,沐紫和两位老师傅陆续坐上了车。慕容珩从顺子手上牵过马,翻身上马,一行人正待起身,忽然从后面传来了一声娇俏清脆的叫声:“大哥—”
慕容珩拉转马头,却见慕容静一身利落的骑马装,正站在马车旁边笑如春风。她穿着西式的衬衫和马裤,头发亦扎成新式的束发,看上去既俏丽又飒爽。
慕容珩愕然道:“静儿,你怎么来了?”
慕容静巧笑道:“我同学家在丰镇,我听说这里有庙会,我就跟她一起过来玩了,没想到这里这么热闹。”
慕容珩不满道:“你又任性胡为了,娘知道你出来吗?”
慕容静忙点头,“我出来的时候给她留了张条子,说去找大哥了。”
慕容珩嗤了一声,“你出来有两天了,玩到现在才想起要来找我这个大哥,还真是不容易!”
慕容静做了个鬼脸,狡辩道:“那你们前两天不是那个啥,忙正事嘛,哪有闲工夫陪我玩,所以我自己安排了,今天庙会结束,同学回自己家去了,我就过来搭个便车嘛…”
沐紫闻声从马车上下来,慕容静见她欢快地奔过去,“夕颜,你也来了,太好了,正好我们一路回去。”沐紫见到慕容静也格外高兴,忙向她笑着欠了欠,“三小姐好”。顺子和两位老师傅也起身行礼。
慕容珩没好气道:“你和夕颜一起坐车吧。”
慕容静探头往马车里望了望,努努嘴道:“我不要坐车,我要骑马!”
慕容珩摇头,“不要胡闹,此去沧州三百余里,你一个小丫头骑在马上怕是要被风吹化了。”
慕容静哼了哼,劈手夺过顺子手上的马鞭,一个漂亮的翻身,稳稳地坐上马背,扬着头道:“小看人!你当初教我骑马,难道只是希望我在花园里溜达吗?”话未说完,就猛地扬鞭抽在马ρi股上,白马一声长嘶,绝尘而去。
顺子一脸无辜地看着慕容珩,慕容珩无奈道:“那你坐车里去吧。”顺子欢呼一声钻进车厢。
两马一车疾驰在官道上,一路上山青水绿,暖风拂面,沐紫从车窗探出头去,看着前面纵马英姿飒爽的两兄妹,心中漾起微甜。
离开客栈,刚行了不过一里多地,前面的路中央站着几个人,向他们招手拦车。
慕容珩勒住缰绳。
为首那人拱手道:“慕容少爷,我等在此恭候多时了。我家少爷备下清茶一杯,请您过去一品。”
慕容珩问道:“你家少爷是谁?”
那人说:“我家少爷说只需说襄阳陆某您就知道了。”
慕容珩一听,笑道:“原来是陆兄,那我们就叨扰了!”那人立刻在前面领路。
慕容静探马过来,问道:“他们是什么人。”
慕容珩道:“一个新识的朋友,请我们过去喝杯茶吧。”慕容静还欲再问,见慕容珩已经拍马向前了,也忙调转马头跟了过去。
马车在院门前停下,车上的人陆续下来,沐紫脚刚踩到地上,抬头一看,不由怔住了,眼前这座白墙灰瓦的院落不正是昨晚来过的那所的院子吗。
她暗道不好,好不容易跑出来,兜了一圈竟然又回到这里来了,心里又惊又惧,其他人都走在前面进院去了,她没有办法只能磨蹭着跟在后面,慕容静把马鞭交给一旁的侍从从前面跑过来,兴高采烈地拉着她快步走,她着实有苦说不出来。
院子不大,但亭台楼阁一应俱全,屋前屋后都栽满了竹子,青翠的竹子衬着古朴的楼房,别有一番意趣。侍卫将他们带到花园中一块空地等候,过了不久,游廊上由远及近走过来几个人。为首的男子神采奕奕,一身西式衬衫长裤打扮,气质清贵,神情冷冽,正是陆洵。
沐紫心内一惊,心虚地低下头去看自己的鞋面,她瞥了瞥四周,连个躲避遮掩的地方都没有,只能往慕容静后面靠一靠,把头垂得更深一些。
陆洵一眼就望见人群后的沐紫,他停下脚步,淡淡地扫了她一眼,嘴角勾出若有似无的笑意。
见慕容珩站在前面,他爽朗一笑,抱拳道:“慕容兄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啊!”
慕容珩笑道:“陆兄,幸会幸会,原来你在这里竟有如此别致的一座院子。”
陆洵呵呵一笑,道:“慕容兄过奖,这次请你来,是有要事相商。”
“哦?是何要事?”慕容珩问道。
陆洵伸手指路,道:“我们去花厅一叙吧。”他回过头来吩咐手下:“带慕容少爷的家人去敞厅休息,一定要好生招待。”言毕,目光扫过沐紫的脸上,沐紫想到昨夜的情形,红着脸神情微窘,恨不能立刻隐身过去,忙垂下头去 。
慕容静蹭过来,悄声问道:“你认识这个人吗?他怎么直朝你看。”她打量着陆洵挺直的背影,眯着眼睛露出欣赏的神色,叹道:“这人长得还真是帅气啊!”
沐紫寻思了片刻,低声道:“他就是小姐曾经问起过的,奉军少督军陆洵。”
慕容静眼睛睁得滚圆,不可置信地问道:“他就是陆洵?”
沐紫点点头。
慕容静倒吸一口气,忙向那背影看去,心头又惊又喜,竟半晌说不出话来,痴痴地凝视望着陆洵越来越远的背影,仿佛自言自语:“竟然……比我想象中的还要……”
陆洵引慕容珩在花厅内就坐,有仆从用托盘捧上茶来。花厅内一应的紫檀明式桌椅,处处都是内敛的矜贵。
陆洵用碗盖拨了拨漂浮在面上的茶叶,道:“原来慕容兄就是大名鼎鼎的沧州济慈堂的当家人,小弟真是失敬了。“
慕容珩云淡风轻地笑了笑,道:“该说失敬的人是我才对,竟然连陆少督军都没有认出来。”
陆洵持茶碗盖的手一滞,饶有兴趣问道:“慕容兄怎知我是陆洵?”
慕容珩喝了口茶,淡然笑道,“小弟也是臆测的,观陆兄举止应为军中人士,而这院内外侍卫应该都是训练有素的近卫军,兄台自言姓陆,当今世上,如此英姿的青年将领除了陆洵又有何人?”一路上他暗自观察院子里的这些随从,一个个神情紧张,反应敏捷,如果是阜军军队又何必在自家地盘穿着便衣,戒备深严,故大胆揣测陆洵的身份,没想到一试探,果然不假。
陆洵哈哈一笑,道:“慕容兄真是好眼力,陆某佩服。”心道此人的确不简单。
他摆了摆手,一旁的手下立刻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陆洵敛容,认真道:“既然慕容兄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了,那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慕容珩把茶碗搁在桌几上,好整以暇道:“愿闻其详。”
陆洵想了想,直入主题,“我想与你们济慈堂合作。”
他站起来,目光淡淡望向窗外的远山,款款道:“慕容兄也知当前国内奉军和阜军割据南北,分而治之。近十年来,江南十五省在我父帅的治理下日渐强盛,百业繁荣,百姓安居乐业,但阜军在江北则横征暴敛,欺压百姓,剥削商家,导致民不聊生,怨声载道。”他转过身来,目光中带着一丝决然,“迟早有一日,奉军将挥师北上,一统天下。”
慕容珩理了理长衫的前摆,慢条斯理道:“少督军胸怀大志,令人钦佩,只是奉军的大事与我济慈堂又有何关系?”
陆洵在他身旁坐了下来,振振有辞,“有关系。济慈堂从前任当家,即令尊起与阜军有着千丝万缕的牵连,济慈堂每年供给阜军数额巨大的军费,然而阜军欲壑不满,济慈堂早已不堪重负。自慕容兄当家以来,对阜军的恶行深感不满,力主济慈堂脱离与阜军的束缚,但因终究主事不久,济慈堂内亲阜军的顽固势力盘根错节,让你无从下手。而我,正可以帮你摆脱阜军的束缚。”
慕容珩冷笑了一下,道:“看来陆兄对我济慈堂的事情十分关注,如此,就当知道我既然不希望与阜军有牵扯,又怎会再与奉军有瓜葛。”
陆洵大笑着摆摆手,“非也,非也,慕容兄听我把话说完。我奉军与济慈堂合作,不仅不要一分钱的供给,而且还要助你们兴旺发达。”
“哦?”慕容珩扬了扬眉,道:“竟有这样的好事,那么,济慈堂需要为你们做些什么?”
陆洵笑了笑,道:“我需要你们做得事情对你们来说并不难办,两桩事情,第一,江南目前流行寒疹,我营中多有将士感染,多次治疗后均不能根治,听闻济慈堂的葆济丹对此病有奇效,我们需要购买大批的葆济丹,此事不可被阜军知晓,所以我私下与慕容兄来商量这笔买卖。”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第二件事情,据我们所知,整个江北,只有济慈堂的药草车可以在各关卡自由通行,无需检查货品。我们希望能够借你们的药路一用,运输一些军需物资。”
慕容珩默默听了半天,忽然问道:”可是帮你们运送军火?“
陆洵笑了笑,答道:”正是。”
慕容珩道:”第一桩事情问题不大,我着济慈堂各分号备齐葆济丹货源,只需约定一个地点交付你们就可。”陆洵见他爽快答应,喜道:“慕容兄果然是个痛快人,多谢!”
慕容珩举起手,道:“陆兄慢谢,这第二件事情,我济慈堂不愿卷入政治纷争,请恕小弟无能为力。”
陆洵似乎并不意外这个答案,含笑语带深意:“慕容兄不忙着回答我,可以回去细细考虑后再给我一个答复。”
慕容珩面上笑笑,语气却十分坚决:“此事无需考虑,我慕容珩断不会将济慈堂上下几千号人和整个慕容府置于刀口浪尖之上,今日此事,我只当未听陆兄提起过。”他扬袖将杯中残茶一饮而尽,起身道:“多谢陆兄极品毛尖招待,小弟先行告辞了!”
陆洵道:“慕容兄留步,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慕容珩转过身来,问道:“请说。”
陆洵似乎面露难色,“此事实难开口……”
慕容珩目光清明,道:“陆兄但说无妨。”
陆洵浅笑了笑,道:“此次小弟出门前,家母再三嘱我替她寻找一个伶俐能干的丫头,我一路走来并未寻到可意的人选,方才见慕容兄随从中有一丫头甚合眼缘,家母定然十分欢喜,不知道慕容兄可否割爱?”
四十八.着人爱的小静
慕容珩一怔,问道:“你说的可是那个穿素色衣裙的丫头吗?”
陆洵点点头,“正是。”
慕容珩陷入了沉默,半响,道:“那个丫头已是自由之身,愿不愿意跟少督军走,还得由她自己决定。”
陆洵道:“可否唤她过来一问?”
慕容珩点头,“可以。”
沐紫惴惴不安地走进花厅,厅中相对而立的两人都转过头来看她,她感觉四道目光“嗖嗖”迎面而来,心里更加七上八下。
慕容珩淡淡地开口:“夕颜,这位是奉军的陆少督军,他欲请你去他府上服侍他的母亲,你愿意跟他走吗?”
陆洵目光灼灼地望着她,静静地等待她的回答。
沐紫抬起眼眸望着慕容珩,问道:“大少爷的意思呢?”
慕容珩面无表情,淡然道:“只要你愿意,我不会阻拦。”
沐紫心中一紧,有几分难过,她斟酌了一会,缓缓欠身对陆洵施了一礼,道:“多谢少督军抬爱,只是奴婢受慕容府太太赏识之恩,未及报答,只愿留在慕容府陪伴太太,请少督军见谅!”
陆洵目光沉沉地望着她,过了一会儿,他背转身去,涩然道:“慕容兄可否借一步,我想单独与她谈谈。”
慕容珩点点头,对沐紫道:“我在外面等你。”
他说出“等你”二字时,沐紫心头一热,重重地点了点头。
慕容珩迈出花厅刚走了没两步,就听到花厅里面传来“哐当”一声巨响,好像是桌椅倒下、瓷器砸碎的声音。他心底一沉,立即折返回去,却见两名侍卫忽地关上了花厅的门,一人一边守在花厅门口,其中一人冷冷道:“慕容少爷,请去敞厅休息!”
花厅内似乎安静下来,慕容珩不放心地往门里面看了一眼,无奈地转身走了。
花厅的地上狼藉一片,茶几横倒在地上,茶碗的碎瓷片散得到处都是。
沐紫的身体被逼得靠着椅背,低着头簌簌发抖,“少督军,你把我的手捏痛了……”
陆洵紧紧握着她的两个手腕,并不松手,眼中的灼烈热意化成了熊熊怒火,他的声音听上去十分压抑,“为什么?为什么你情愿去做下人,也不愿意嫁给我?”他看着她,痛苦地问道:“你三番两次,想尽办法从我身边逃走,难道我就这么不堪吗?”
他眼中的痛楚让她不敢抬头望他,只是不停地摇着头,“不是的,是我福薄,配不上少督军……”
“可是我一定要你呢,这世上,没有我得不到的东西。”他冷冷道。
她霍然抬起头,眼角依稀有泪光,过了一会,她沉静地回答:“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这一世,心里恐怕再也装不下其他人了。”
他心中似有什么东西骤然碎裂开了,咬着牙吸了口气。
他一向傲气自负,多少名门千金都不放在眼里,唯独对她情有独钟,却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一腔真情却让她避之唯恐不及,这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痛苦和无奈。自十八岁那年开始跟随父亲南征北战,腥风血雨中出生入死,多少次纵马沙场,浴血奋战,只要是他领兵几乎没有失败过,他总是一马当先将帅旗Сhā在敌军的城头,那时的他,扬首睥睨天下,多么意气风发。此刻,他却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卑微过,原来占领一个人的内心,比他打过的任何一场战役,都要困难。
他直直地望着她,半天说不出话来,暗哑着嗓子问道:“那人……是不是慕容珩?”
她垂眸,看着地上倒翻的茶水在地砖上一点一点蜿蜒流淌,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陆洵怅然一笑,“果然是慕容珩,慕容珩!”他从齿缝中挤出慕容珩三个字的时候,沐紫陡然觉得一阵森冷。
她心内一紧,忙道:“这都是我一厢情愿的,大少爷并不知情,我和他,身份相差云泥,这一切,只是我的痴心妄想。”
陆洵冷笑一声,“是了,他若对你有意,又怎么舍得把你当丫鬟使。”
沐紫咬着嘴唇不言语。
“我说过,不会强迫你做不喜欢的事情。”陆洵沉声道。
“迟早有一天,你会心甘情愿地回到我的怀抱里的。”他弯□子,两手扣住沐紫的肩膀,自负地笑道:“我在这里等着你。”
沐紫看着他,心里三分歉然,七分感伤。
世事弄人,万般无常,一个人苦苦追逐的,往往是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陆洵如是,她又何尝不是这样?
正在敞厅里休息的人见陆洵进来,都站了起来。
慕容珩看见了陆洵后面的沐紫,心中舒了一口气。沐紫微垂着头,默默地站在后面不起眼的角落里,他瞥见了她手腕上的青痕。
“看来慕容府果然非同一般,连丫鬟都这么忠心耿耿,我这个墙角看来是挖不成了。呵呵!”陆洵自嘲着对慕容珩说道。
慕容珩目光沉沉地望了沐紫一眼,笑答道:“陆兄不要取笑了!”
陆洵的脸上丝毫看不出有过震怒的痕迹,微笑着亲自送他们一路出去,慕容珩淡然看了他一眼,亦笑着一同出去。
早有仆从将马车和马在院门口备好,慕容珩翻身马上,向陆洵拱手告辞。
陆洵扬了扬眉,道:“慕容兄是个明白人,今日我所说的事情,还望再考虑一番!”
慕容珩微微一笑,“我的心意方才已经说得清楚明白,不到之处,还请陆兄多担待!”
陆洵不以为然地笑笑,从花厅出来后他的神情显得有些清冷。
一行人上马的上马,上车的上车,陆洵站在路旁,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细入蚊蝇的声音:“少督军……”
他回过头去,看见慕容静站在他身后。
她有些激动又有些紧张,欲言又止。
陆洵不解地问:“请问小姐有什么事情吗?”方才他就注意到慕容一行人中有一个青春洋溢,打扮洋气的少女。
见他问自己话,慕容静脑子一阵潮涌,竟然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等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她热切地说,“你们府上还要招丫鬟吗?把我招进去……做你的丫鬟吧!”
陆洵楞了一下,忍俊不禁道:“小姐要到我府上做丫鬟?”
慕容静点点头,认真道:“是的,不过一般丫鬟做的事情我不太擅长,但是一般丫鬟不会做的事情,我却会做!”
陆洵抄着手,笑道:“那你会做什么,说来听听……”
慕容静仰起头,自豪道:“我会骑马,会英文,会读书写字,如果你以后外出打仗,有个会骑马的丫鬟跟在你身旁,不是很酷吗?”她补充道:“当然其它丫鬟会做的事情,只要我学,都能学会的。”最后,她总结陈词道:“少督军,你就收下我吧!”
慕容珩从前面拍马过来:“静儿,不得胡闹!”
他对陆洵歉然道:“少督军,这位是舍妹,被家母宠惯了越发无法无天了,让少督军见笑了!”
陆洵笑道:“我倒是觉得令妹的性子十分直率可爱。”
慕容静嘟嘴对慕容珩道“我没有胡闹,我是认真的!”她转向陆洵,恳求道:“少督军,我真的愿意给你做丫鬟!”
慕容珩打断她,“陆兄,我这妹妹喜欢开玩笑,说话也常常颠三倒四,请少督军见谅!”他冷冷地扫了慕容静一样,沉声道:“静儿,还不快上马!”
见慕容珩面孔冷得快要结出冰来,慕容静只得作罢,气鼓鼓地爬上了马,无可奈何地跟在慕容珩的后面。
慕容珩对陆洵一礼:“陆兄,我们就此别过了,后会有期!”
陆洵还礼道:“后会有期!”
慕容静不死心地拉过马头,扬声道:“少督军,我叫慕容静,安静的静!”
陆洵扬起嘴角,道:“我记住了,慕容静。”
慕容静甜甜一笑,纵马跟上了前面的车马。
陆洵心底轻笑,这个大胆直率的女孩仿佛一阵清风,吹散了他心头郁积的落寞。
远处的人马渐渐消失在道路的尽头,他的目光愈发深沉起来。
离开沧州不过几日功夫,道路两旁的树木似乎又绿了几分,慕容府门前的两棵老槐树益发地浓翠葳蕤,仿佛要在秋风刮起前的最后时光繁盛到极致。
卫管家带领着一众仆从早就在大门口迎候,马蹄声由远及近,人影渐渐清晰。
慕容珩一马当心,后面跟着心不在焉的慕容静。
慕容珩翻身下马,卫管家忙上前接过马鞭,躬身笑道:“大少爷一路辛苦了,太太一早就在念叨着您了!”他身后的悦容带着其他几个丫鬟一齐欠身行李。
慕容珩点点头,问道:“太太在前厅?”卫管家答是。
卫管家见慕容静跟在后面,忙道:“三小姐,你跑出去那天,太太着急得不行,后来幸亏你同学家里派人捎信来说你已经到丰镇了,太太这才放下心来,等下赶紧去给太太说两句软话。”
慕容静冲他吐了吐舌头,用手扇着风道:“热死了,我先回房换衣服去。”说着就快步跑走了。
沐紫刚从马车上下来,就觉得迎候的人群中有两束目光直直地射了过来,在那目光的照耀下她略微有些不自在,随即淡然地理了理衣衫,抬起头神态自若地迎着那幽怨的目光走过去。
香兰的手绞着衣角,一张脸象被霜打过似的,黑里透着白。
前厅内一片欢声笑语,十分热闹。
慕容珩兴冲冲地迈进厅堂,却不由怔了怔。
沐紫跟在他后面,抬头一望,看见了堂上含羞带笑坐在太太身侧的丽人。
太太笑道:“珩儿,你看璟芝来了,你怎么站在门口发呆啊?”
四十九.但闻新人笑
慕容珩回过神来,笑了笑,“原来是璟芝来了。”
太太对璟芝道:“小别胜新婚,珩儿这是欢喜过了头。”慕容珩低头咳了咳。
沐紫心中抽紧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两步。
姚璟芝羞涩地笑道:“伯母不要取笑我了。”她微笑着看着慕容珩,从袖子里拉出一方丝帕,走过去递给慕容珩,“外面这么热,看你一头汗,快擦擦吧!”
言语何其温软,姿态何其亲密,沐紫的心又不争气地扑腾了两下。
慕容珩面色略有些不自然,接过帕子道了声谢,随意地擦了两下。
姚璟芝含笑望着他,盈盈转身,又踱回位置上坐得端稳。她身上的鹅黄|色绣彩蝶短衫映衬得她容色娇艳,走路时仿佛风过水面,雪白的滚边百褶长裙拖曳生姿。
屋内有些闷热,院子里的知了声叫得人心烦,沐紫觉得后背一阵阵发凉。
悦容用托盘端了冰镇杨梅汁上来,递给慕容珩的时候,他淡淡地吩咐:“给顺子和夕颜也盛一碗。”悦容低头应了。
太太笑道:“看来这两个奴才服侍得不错,大少爷都留心惦记着呢!还不快谢谢大少爷!”沐紫恍了下神,奴才这两个字,今日听来分外刺心,思维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跟随顺子弯腰下去了。
慕容珩伸手挡了挡,道:“不必多礼。”
沐紫喝了一小口杨梅汁,清甜爽口,她抬眸,却发现慕容珩正望着她,见她抬头,他似乎又漫不经心地把目光移开了。
太太道:“我这里有两张长安戏院的票子,今晚上潭君玉的全本牡丹亭,珩儿,你带璟芝去看吧。”
慕容珩面露难色,”孩儿骑了一天的马,有些劳累......”
太太面孔一板,“劳累就看戏消遣消遣!”
慕容珩黯然,不再言语。
“伯母,少轩既然累了,下次再看也不打紧。”温软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恰到好处的甜糯。姚璟芝笑着对太太说。
沐紫听得一头雾水,半天才弄明白,原来少轩是慕容珩的字,看来作为慕容珩的他,有太多她所不了解的一面。她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累什么累,你难得来,再累也要陪你的!”太太拍拍璟芝的手道。
璟芝低头笑得甜蜜,嘴里却道:“伯母你虽是一片好意,若是旁人知道,定要怪璟芝不明事理,少轩身乏力疲,却还要拉着他去看戏……”
她的眼睛往慕容珩那边不住地瞟,慕容珩只得道:“我不累,既然娘都安排好了,那就去看戏吧。”璟芝心满意足,抿着嘴含笑不语。
后来听慕容静说,其实慕容珩对姚璟芝并不如旁人所希望和想象的那样的上心,主要原因就是因为她太过规整和端方了,永远保持着合宜的微笑、优雅的仪态,识大体的气度,一颦一笑都仿佛是从模子里刻出来的,不会说错一句话,不会走错一步路,完美得让人有把她供起来瞻仰的冲动 。用慕容静的话来说就是,端得太过,就显得假了。
“什么好看的戏,我也要看!”正说话的当口,慕容静象阵龙卷风一般刮了进来,见到姚璟芝在堂上,笑道:“姚姐姐也在啊!”姚璟芝忙起身笑着见礼。
太太哼了一声,拉长脸道:“你还记得回来啊!”
“娘!”慕容静笑嘻嘻地趴在太太膝盖下面,“还在生我的气啊?我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吗?”
太太恨道:“你这丫头越来越胆大妄为了,一个女孩子家在外面野了好几天才回来,这要传出去,谁还敢来上门提亲。”
慕容静忙哄道:“我一到丰镇就去找大哥了,没野在外面,不信你去问大哥。”她别过头去对慕容珩挤挤眼睛。
太太狐疑地看着慕容珩,慕容珩只得点点头,太太稍放下心,又问:“这丫头在外面没给你添啥麻烦吧?”
慕容珩刚想开口,慕容静直朝他瞪眼,碍于姚璟芝在场,他只得讪讪地说:“没有。”
慕容静满意地点点头,自言自语道:“这次回来即使被娘用皮鞭抽,也不算白去……”
太太见她一个人兀自在那边傻笑,道:“这丫头魔怔了,都是被洋学堂给教坏的!璟芝,还是像你这样读私塾得好,知书达理,温婉贤淑的。”
璟芝笑道:“我还羡慕静妹妹胆识过人,有男子般的豪气呢。”
太太嘴里虽道“好什么好”,却也不怎么否认,璟芝句句话都说到她心坎里去了,听着分外窝心。
这璟芝端庄大方,温柔淑婉又兼言行得体,无论外貌、品性还是家世,与慕容珩都是天造地设般相配,难怪太太会如此喜欢她,难怪所有人都认定她就是慕容家的准大少奶奶。
沐紫垂眸,盯着自己脚上的粗布鞋,即使鞋面上的绣花再怎么精细,又如何比得上丝缎鞋的天生华贵呢?
太太留璟芝在府上吃晚饭,早早地就命厨房准备起来了,晚上的菜式格外丰盛,各色菜肴摆满了一个圆台面。璟芝和慕容珩并肩坐在太太的一侧,慕容静坐在她另一侧,一顿饭吃得欢声笑语,天伦盎然,只有慕容珩略显沉闷。
璟芝全程体贴地给桌上其他人布菜,太太看她的眼神中都蕴着笑。
月照中庭,热闹了一天的慕容府终于寂静下来。
厨房小炉子上的炖品咕咕地冒着水泡,门前的台阶上有些凉,沐紫拢了拢衣衫,撑着下巴怔然地看着月亮缓缓地爬上中天。
脑子里挥不去的是晚上璟芝亲热地勾着慕容珩出门的场景,当时她正端着茶水上来,慕容珩刚要伸手接,璟芝说了声:“呀,时辰不早了,怕是要迟了。”他急急起身,从她身边绕过去的时候不留心碰到了她的手臂,她端着茶碗的手怔怔地举着,滚烫的茶水溢在手背上。
她转过身去看远去的一双身影,手背上竟然没有感觉到痛。
她对着月光仔细端详着,光洁的手背上多出了个透明的大泡来,晶莹通透吹弹欲破,她盯着这个大泡看了一会,好像看着自己的一颗心,薄如蝉翼的表皮内包着一汪泪水。
他给过她机会离开,是她自己选择留下来的,既然如此,又有什么想不开的呢?
夜风有点凉,她吸了吸鼻子。
换一种身份重新过人生,她所求的不过是能陪日日在他的身旁,即使在这一幕戏中,她所扮演的只能是他身边的过客,也算,也算是求仁得仁了。
她仰头灌了口冷茶,一股凉意穿肠而过。
长安戏院的台上,此刻牡丹亭怕是演得正酣,台上如花美眷相顾成欢,台下郎才女貌温玉生香,台上台下皆得了圆满,正是人人所期盼的结局。
夜风拂起了额前的碎发,她觉得脸上凉凉的。不知为什么,她想起了那时和容诺并肩走在清平街头的情景,细雨绵绵中,他撑着一柄细骨的油纸伞,一手搂着她的肩头,街上人很少,静得听得到鞋底踏过青石板路的声音,一辆马车由远及近自后驶过来,他忽然侧身挡在她的外侧,马蹄在他的青衫上洒上一串浅淡的水渍。
那个时候,这些细微末节的事情她总不放在心上,只道后面还有着天长地久的日子在等着,没想到幸福还没来得及挥霍就已耗尽。而今,这些细小琐碎的往事却总是不期然地浮上心头,让人徒增伤感。
她从来也不是个大度的人,那时他若在珠宝店里跟别的女眷谈笑几句,她也会偷偷生半天闷气,而今,她已经能坦然面对他堂而皇之地在她面前牵着别的女人的手,她觉得自己的境界提升得不是一点点。
她把头埋在两个膝盖间,心里觉得疲倦极了。
一轮圆月挂在中天,或许是太累了,她眼中看出的景物都是雾蒙蒙的,连月亮都蒙着一圈光晕,迷迷糊糊的,似乎要渗出水来了。
朦胧间,她仿佛看到归林客栈并不宽敞的前厅里,她蹲在帮母亲熬药的小炉子前,轻轻地扇着火,容诺在一旁的灯下捧着一卷书在看,药香氤氲中,两人时不时会心地对视一眼,他浅浅笑着将目光移回书上。她看他看得过于专注,忽然闻到了一阵焦糊味道,糟了!
她从梦中惊醒,忙爬起来去炉子上查看,炉子上煨着的一盅虫草汤早就烧成了焦炭,她沮丧地叹了口气。
五十.紫薇林邂逅
济慈堂分号的议事厅内。
胡总掌柜坐在红木椅上,脸色阴郁,一口接着一口抽着水烟。
几个分号的掌柜坐在他下首的位置。临平分号的邹掌柜凑近他说道:“胡爷,不是我们瞎说,现在这个主,太难弄了!”
其余几个掌柜都点头附和着。云州铺子的李掌柜道:“可不是吗,大少爷刚来没两天就开始全号各铺子大查账,现在开始拉拢一些老号的掌柜、师傅,又要搞什么革新,采取什么入股分红,简直是闻所未闻,这不是明摆着要架空您吗?那些死忠慕容家的分号都向他靠拢,咱们这么多年的烂账都要被他给翻出来了.......”
胡天恩放下水烟,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下,“有我在,在还轮不到他来翻天!”
“那是,那是。”其余几人见他面色不豫,不敢再往下说。
邹掌柜想想还是忍不住开口了,“当初为啥又要把他给弄回来呢?明知道他不是个善茬,您这不是自己给自己设套子吗?”
胡天恩不以为然道:“那个时候股东都闹着要拆伙,叫嚷着除非慕容家的人出来主持济慈堂,否则一个两个都要撤股,我能有啥办法。”
其他人听了都不再言语,各自叹息着。
胡天恩恨恨道:“放心,我胡某也不是吃素的,不会让他这么舒坦畅快着!”
慕容珩他们回沧州的第二日正是十五月中,太太照例要去庙里进香。一早丫头们就起来烧水打扫,服侍太太沐浴熏香后,又端上了白粥和几样素小菜。太太草草吃了几口,便带着悦容出门了。
沐紫抬着一盆水推开了书房的门,太太吩咐把书房打扫干净,说大少爷回来后经常要用。书房的窗上拉着厚厚的窗帘,屋里光线十分暗,她随身把桌上散落的几本书理整齐。正欲拉开窗帘,却瞥见一旁的软榻上扔了一条被子,她心中纳罕,便走过去将被子拉了下来。
“啊!”她惊叫了一声,不由得捂着嘴巴向后退了两步,谁曾想到被子下面居然趴着个人!
慕容珩趴在软榻上,抬眼地看了看她,声音透着倦意:“怎么是你?”
他光着脚,只穿着单薄的白色寝衣,丝缎的衣服贴合在身上,依稀可以看得到优美的肌肉骨骼线条。
“太太命我打扫一下书房……”沐紫的脸有些发热,不敢抬起头来。
“哦”他懒懒地应了声,翻了个身,撑着手臂坐了起来,她抬眼看了他一眼,他穿白色的模样,格外清俊。
他指了指一边的椅背,“把我的衣服拿过来一下。”
沐紫点头,从椅背上拿起长衫,正准备递给他,却在不经意间看见衣领处有一块明显的口红印记,衣服上浮动着淡淡的脂粉香味。
她一声不响把衣服放在软榻上,嗓子有些干涩,“大少爷没什么吩咐的话,我先出去了。”
她欠了欠身,转身出去带上了门。
他一声“谢”字还梗在喉咙口,她已经从屋里消失了。
路过回廊的时候,她听见太太房里的两个小丫头坐在廊下闲聊。
“听门房老何说,昨晚大少爷跟姚小姐约会到半夜才回府,两个人的感情可真好啊!听说太太又催大少爷赶紧订下跟姚小姐的婚期了。”
“是啊!以前说大少爷对姚小姐冷淡啥的,我看都不是真的,姚小姐长得花容月貌,家世又好,大少爷怎么会不喜欢呢,我估摸着今冬明春啊,府里就要办喜事了………”
半空中忽然响了一声闷雷,两个小丫头抬头望望天,道:“这天刚才日头还旺着呢,怎么一会打起雷来了?”
“呀,我晒在外面的衣服还没收呢,别一会儿被雨给淋湿了!”两个丫头急匆匆地跑走了。
沐紫从柱子后面走出来,木然地向花园走去。
不一会儿,瓢泼大雨从天而降,她呆呆地走在雨中,茫然四顾,忘记了该往那里去。
又一个雷在头顶炸开,她好像忽地从梦中清醒过来,抬头望了望天,这才想起要躲雨,抱着头跑进了屋檐下。
她失魂落魄地徘徊在树林里,为什么那一片紫薇林,遍寻了林场也找不到。
雨早已停歇,林中的泥土潮湿绵软,树木繁密错立,每一株都相似,又都不同。
她如同幽灵般在林子游荡,头晕目眩,辨不清方向。
一阵微风拂面而来,秀发如丝般在风中飞扬,她兜兜转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不由沮丧地靠在身旁的树上,茫然四顾。
正当她准备起身的时候,一个清澈声音从背后传来:“不要动,就站在那里不要动!”
她吓了一跳,她小心翼翼地转过头去。
大树下面站着一个年轻人,二十五、六岁模样,身材颀长,面容淡雅干净,他穿着西式的白衬衫和长裤,挑着眉,一边神情专注地盯着她,一边用画笔在一旁画板样的东西上涂抹。
沐紫小心翼翼地问道“我可以动吗”
那个男子懊恼地说道:“动吧,你已经毁了我一副好画。”
她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于是慢慢挪到他的身边,画布上只是草草地画了几笔,便道:“你不是还没有开始画吗?”
“如果你刚才保持那个姿势十分钟,我就能画出一副绝好的作品,可惜你动了,我的灵感全没了!”他脸上分明写着“痛心”两个字。
她被他说的居然有点歉疚,于是自告奋勇地说:“那我再站回去,你重新画,好吗?”
“好吧!”那个男人想了一下,点点头。
她继续站回树下,一动也不敢动,一只小松鼠在头上枝头跃过,带落几片树叶掉在她的头顶上,她顶着树叶不敢妄动,只能不停地转动眼珠放松一下。
那男子看到她这幅模样,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好像一个世纪那么久之后,男子说“可以了。”,沐紫如释重负地活动了一下站得几乎僵硬身体,饶有兴致地走到画板后面想看看他的大作。
她睁大着诧异的眼睛,说不出话来。
画板上画的居然是一只肥硕的大松鼠!!它肥胖的身体穿着她的衣服,看上去十分滑稽可笑!
“你!太可恶了!”她瞪着眼睛气愤地说道,她站在那里一动不敢动,腰酸脖子疼地站了半天,原来他竟是作弄她的。
“我又没说要画你,我画的是你头顶上那只松鼠啊.....”男子顽皮地笑了,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你!你分明是叫我不要动!”她气愤道。
“对啊,我是叫你不要动,以免惊吓到树上的小松鼠啊!”他一脸无辜。
“我…我不跟你说了……”凭白被这人作弄了一番,还要被他打趣,她又羞又恼,扭头气鼓鼓地跑走了,不一会儿消失在暮色中。
男子看着她的背影,爽朗地大笑了起来...
五十一.憔悴难掩满面羞
沐紫快步走在长街中,雨虽然早已停了,地面还有一些湿滑,她走得比较急,几次险些滑倒。
下午从后院的角门偷偷溜了出府,在外面遇见那个莫名其妙的男子,耽搁了这许久时间。太太此刻大概已经从庙里回来了,如果寻她不着不定又生出些是非来,想到这里,她有些心急火燎。
转过两条小巷子,前面的隆兴街是沧州城最为繁华和热闹的所在,道路两旁酒肆商铺林立,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隆兴街最当中的地方,闹中取静地劈出了一间门面高阔的铺子,镶着铸铜门钉的大门十分气派,与左右店铺华丽张扬的装饰不同,这个店铺有一种古朴厚重的质感。
沐紫仰头看了看,阳光下黑底烫金的五个大字十分显眼—“济慈堂老号”。
原来这就是慕容珩父亲一手创办的“济慈堂老号”,她曾几次从这条街匆匆路过,居然都没有抬头细看一眼。
店堂内十分安静,伙计们熟练地帮客人配药,屋内一角摆着一副花梨木的桌椅,坐堂的白胡子大夫正在替客人切脉,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草药清香,一整面墙的药柜,数不清的小抽屉。
这一切都让她觉得无比熟悉和亲切,小时候,她最喜欢踮起脚把这些抽屉一格一格地拉开,父亲则笑着跟在后面,耐心地把她拉开的抽屉一个个关上。
让她感到惊奇的是,这济慈堂老号的店堂,无论铺面的布局还是陈设风格,都与她记忆中的沐恩堂如出一撤,她诧异之余不禁又生出些感慨来,济慈堂如今声名鼎盛,蒸蒸日上,而沐恩堂,却早已随着父亲的离去再也不复存在了。
她正在独自思忖,内堂的帘子忽然被掀了开来,里面走出的白色身影让她顿时有些不淡定了。
慕容珩站在柜台一侧,手里拿着两本账簿样的本子,时不时侧头与跟在他身后的两位中年男子说话,他微皱着眉头,神情冷峻。
她站在门外,定定地望着他的背影。这一世,或许她都只能这么远远地望着他了。
慕容珩似有感应地往门外看了一眼。
她慌忙躲到门旁,心扑扑直跳,过了一会才偷偷探出头去,他已经背过身去,她飞也般地逃离了济慈堂。
他们俩之间隔着一段被他抹去的回忆,他忘记了曾经的许诺,忘记了在清平的所有回忆,而她明明知道他已不再爱自己了,却无法放手抽身离去,因为她依然爱着他。她清楚地知道,这就是她所有悲剧和痛苦的根源。
她不止一次地想,如果失忆的那个人换成是她,那该有多好啊……
“姑娘,你看这个花钿多好看啊!”一旁摊位边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欢喜地说道。
她身旁穿着紫色刺绣纱裙的女子神色慵懒地靠在一旁,冷冷地答道:“瞧着喜欢就买吧。”
这女子的背影曲线妙曼,她只是随意地歪着身子,却透露着无限的风情,有路过的轻浮男人吹了声口哨。
她转过头来,肌肤胜雪的脸上妆容精致,眉目妍丽非常,樱唇如花,生生把路过她身边的女子衬成了村妇之姿。
一双横波目淡淡地扫过吹口哨的男人,冷笑着勾了勾唇角,又懒懒地转过身去。
“苏锦……”背后传来一声唤,带着轻微的颤音,她怔了怔,似乎没反应过来,这个称呼对她来说仿佛是个不可追寻的旧梦。
她回过头去,不远处的街中站着个打扮素净的白衣女子,这女子睁大了双眼,满脸不可置信的惊喜。
她觉得袖子中的手竟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苏锦,真的是你吗?”沐紫激动地走过来,一把拉住她的手不放。
她楞了楞,辨不清心头什么滋味,本能地挣开她的手,转过身去想回避。
跟着苏锦的小丫头忙赶上来,挡在两人中间:“你是什么人,为什么拉住我家玉陌姑娘?”
“玉陌?”沐紫滞了滞,忽地通透了,心中隐隐地作痛,她对着苏锦的背影道:““苏锦,我是沐紫,我是沐紫啊!你不记得我了吗?”
嘴唇被咬得生疼,苏锦迟缓地转过身,缓缓挤出一丝笑来,她听到自己的嗓子涩涩的:“沐紫……”
沐紫上前一步,握住了她的手,笑容欣然,泪水却涨满了眼眶。
傍晚,慕容府华灯初上,丫鬟佣人都在忙碌地准备着晚膳。前厅早已摆好了酒席台子,听丫头们说,留洋海外的二少爷回来了。
小厨房里甚是热闹,府里的丫头都在这边帮忙。
“我来府上这么久,还从来没有见过二少爷呢。”太太房中打杂的丫头连翘感叹着。
“我也没见过,听说他从小就被送去国外念书,上次回来还是五六年前老爷过世的时候,丧事结束后又匆匆出国去了。”墨香抱着小二哥,坐在门边,她专职抱狗,太太特许不用做其它的杂活。
“慕容家室开药铺的,老爷也是个中医,可是为啥慕容家的少爷都要被送到国外去啊?”一旁添柴的张妈Сhā嘴道,众人都摇头表示不解。
“二少爷长得真好看,刚才他对我笑了一下,我觉得自己快晕过去了。”连翘捂着胸口,一脸的痴迷表情,众人皆笑。
“我还是觉得大少爷更好看,既成熟稳重又风度翩翩,二少爷像个大孩子,是吗,香兰?”墨香反驳道,她顺便打趣了一下香兰。
香兰并不回答,只是白了她一样,从橱柜里端出一叠盘子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你们有没有发现,香兰最近气焰没以前那么嚣张了,整天耷拉着个苦瓜脸,你们说,是不是大少爷不搭理她了?”有丫头说了一句。
“有可能。”众人纷纷附和道,大家心照不宣地一齐笑了起来。
沐紫坐在角落里默默地剥着豆子,小鸿蹲着一旁帮忙。
小鸿比刚进府那会儿身量高了不少,脸色也红润了。她还在后院干粗话,沐紫得空就会来帮她一起干活,太太若是赏赐了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她也会统统拿过来给小鸿。
小鸿轻轻推了推沐紫,她从发呆中反应过来,不解地看着小鸿,小鸿指了指篮子,她这才发现自己把豆壳都扔进了豆子碗里了,忙挑拣了出来,继续心不在焉地剥豆。
厨房里一片笑语欢声,她心中却是一片酸涩。
满眼都是苏锦凉薄凄伤的笑容。
原来苏锦就是如今抱香阁的头牌,沧州最红的名妓玉陌,这让她十分吃惊。
苏锦带她去了抱香阁后面的一间简朴的厢房小坐,见她有些踯躅,苏锦忙说这个屋子是她平时自己休息的地方,是很干净的地方。苏锦越是这样说,她却越是心酸,忙想着要解释说她不是这个意思,却又不知道如何说起。
见她流露出担忧的神色,苏锦笑着说她过得很好,吃穿用度都是沧州最好的,数不清的男人为了见她一面挣破头,说她终于过上了自己喜欢的风光日子.....
她默默地听着,她知道,苏锦说的全都不是实话。
苏锦曾经那么的心高气傲,性格刚强,那个时候,听闻全清平追求她的男子多得可以排满半条街,她从来都不屑一顾,现在却不得不过着强颜欢笑,委身于不同男人的生活。
她明白,这种生活对于苏锦来说,是多么的屈辱和痛苦。
卫总管从门外探进头来,打断了她的思维, “主子们都落座了,准备上菜!”众丫头齐声应道,忙七手八脚地端着盘子和碗筷。
菜陆续从厨房端了出去,沐紫手里捧着一盅佛跳墙小心翼翼地向前厅走去。
前厅里灯火通明,法兰西进口的琉璃灯放出耀目的光芒,丫鬟仆从站在门边等候召唤,桌上摆了慢慢一桌珍馐佳肴。
夫人正坐在上桌,慕容珩和姚璟芝坐在夫人左侧,慕容静紧挨着姚璟芝坐,夫人右侧坐了一个年轻的男子,从背影看穿着白色衬衫,留着清爽的短发,想必就是二少爷吧。
沐紫捧着汤,小心翼翼地走到桌旁。
她抬起头,目光与慕容珩不期而遇,手控制不住,汤在碗中摇晃起来,差点泼了出来,她定了定心神,稳稳地把汤放在桌上,低头默默退下,站立在一旁。
或许是她的错觉,她觉得慕容珩的目光总是有意无意地从她身上掠过,让她愈加地感到不自在了。
正在与太太说话的男子忽然转过脸来,对着她顽皮地眨了眨眼睛。
她楞了楞,忽然反应过来,惊得差点没叫出声。
那个白天在林中捉弄他的人,他,竟然就是慕容府的二少爷慕容禛!
五十二.蓝颜
“几年没回来,沧州的变化可不小啊!不过我们济慈堂老号却瞧着没什么变化。”慕容禛道。
“怎么没变化,二哥,你是不知道,就在你回来前不久,沧州暴发了一场大温疫,死了不知道多少人,幸亏大哥带着一帮老大夫研制出独门的药方,这才挽救了全城百姓,老百姓把我们济慈堂都当做救星了。”慕容静抢着说道,太太在一旁频频点头,慕容珩低头咳了咳。
“哦?”慕容禛饶有兴致道,“看来这次我们济慈堂挽狂澜于即倒,声名大震了!”
慕容珩淡然道,“这次疫情暴发时,沧州各大药行同声共气,济慈堂只是尽了自己的一份力而已。”
“仲亭,这次回来准备住多久啊?”太太给慕容禛夹了一块鸡,貌似不经意地问到。
“我不准备回去了。”慕容禛轻松地答道。
“哦?”太太执筷的手一滞,笑道,“怎么不回去了呢?你修习的那个洋画的专业不是修得好好的。”
慕容禛喝了口汤道,“美术课程都修完了,洋妞也画了个遍,突然觉得没啥意思。”他忽而认真道:“现在国内局势扑朔迷离,内战一触而发,我们海外的留学生都准备回国报效祖国,我已经把法兰西的房子卖了,以后就回国发展了。”他转向慕容珩:“你们有没听说奉军要打过来了,
陆家父子都是当世英雄,把江南治理得富庶安乐,阜军无道,陆家一统江山是迟早的事情。”
慕容珩沉吟道:“现在说这个为时尚早,不过,陆家少督军倒是个人物。”
慕容禛叹道:“如果真的开战,遭殃的还是老百姓。”慕容珩点头不语。
太太的脸色有些不济,悻悻道,“就是打仗了有你们这些学生什么事。”
慕容禛认真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慕容珩笑道,“二弟回来正好,到铺子里来帮我,毕竟这济慈堂也有你的一份……”
“他学的是画画,又不懂做生意打理铺子,怎么能帮你?”太太打断道。
“慢慢学,没问题的,我刚开始也做不来生意的。”慕容珩不以为然,对着弟弟鼓励地笑笑,太太欲再说什么,终是打住了。
慕容禛看着大哥,又看看太太,笑了笑,没说什么。
慕容静Сhā嘴道:“二哥,你啥时候帮我也画张油画像吧,我要送人。”
慕容珩轻笑一声,“原来你两个哥哥的作用都是帮你作画送人的。”
慕容禛道:“帮你画像?准备去吓谁啊?”
慕容静气得直瞪眼,“我有那么难看吗?如果吓倒人家了只能说明你画得不好!”她撅着嘴把筷子一搁。
一旁一直未做声的姚璟芝忙安抚道:“静儿,你二哥跟你开玩笑的,你长得这么花容月貌,任怎么画都是美的。”慕容静这才抿着嘴笑了。
见璟芝说话,慕容禛也不好再开妹妹玩笑,只得笑笑闷头吃菜。
屋内的空气有些沉闷,慕容禛道:“大哥,你什么时候把璟芝娶回家啊?是不是喜事将近了?”
慕容珩怔了怔,并不答话,姚璟芝低着头,一脸绯红。
太太不满道:“璟芝虽未过门,也是你未来的大嫂,直呼名字总是不太妥当。”
慕容珩道:“我倒觉得没什么,在国外都是直呼名字的,我想璟芝也不是一个拘泥于礼法的人,对吗?”
璟芝含笑道:“无妨。”
慕容禛乐道:“这么说,府里快要办喜事了罗!”
太太这才露出了微笑,对着璟芝说:“快了,就等璟芝一句话了。”
璟芝含羞道:“伯母……”
慕容珩神色清冷,缓缓地端起手边的茶喝了一口。
沐紫悄悄地退出了前厅,独自出了院子。
屋内的喧嚣热闹并不属于她,她想一个人呆一会。
皓月当空,一池繁星。眼下已是夏末,湖里的荷花早已凋谢,站在湖边,仍能闻到花开的余香。
她在湖边不知站了多久,直到晚风吹在身上泛起阵阵寒意,这才想起准备离去,
她刚转过身,发现身后不远处负手站着一个人,月光□型格外挺拔。
“二少爷.....”她迟疑地叫到,声音轻得自己都快听不见了。
慕容禛走过来,看了看天空,又看了看她:“刚才看你在数星星,怕叫了你,你会忘记数到哪里了,所以我就在你后面等你数完。”他笑嘻嘻道。
沐紫被他逗笑了,说“原来你就是二少爷啊!”
慕容禛忽然很认真地伸出手来“你好!我叫慕容禛,很高兴认识你!”
沐紫被他突然的举动弄得不知所措了,也只好伸出一只手跟他握了握“你好!我叫……夕颜”
“我知道.....”慕容禛眼中含笑,里面有一泓清泉:“不过夕颜不是你的本名吧,你本名叫什么?”
沐紫楞了一下,犹豫着说:“沐紫,沐浴的沐,紫色的紫……”
“哇!你本名这么好听,却要叫喇叭花的名字,真可惜!”慕容禛感叹道。
沐紫淡淡地道:“太太给取得,不过我觉得夕颜也挺好听的。”
“名如其人,因为你才使这个名字好听的。”慕容禛点点头,道。
沐紫忍不住笑了:“二少爷从国外回来,国外都是这么直接夸人的吗?”
慕容禛睁大眼睛,道:“对啊,好看就是好看,喜欢就是喜欢,为什么要遮遮掩掩的?”他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道:“今天白天在林子里,我捉弄了你,很抱歉,我看你站在那里愁眉苦脸的样子,所以想逗你开心,呵呵…”
沐紫爽快地笑了笑:“不要紧,不过那只松鼠还画得挺可爱的。”
慕容禛神秘地笑笑,变戏法般从身后拿出一卷画,递给沐紫:“其实,这一张才是我当时画的画,现在送给你,作为补偿。”
沐紫缓缓地打开画,这画中的人儿,是她吗?
浓绿的森林中,白衣独立的女子分外显眼,眉若远山含黛,眼如秋水凝眸,裙裾飘飘,秀发在风中飞扬....
“画的好美啊,这是我吗?”沐紫看着慕容禛,有些难为情。
“当然是你啊,你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这么美吗?”慕容禛无比认真的神情让她忍不住又笑了,“二少爷,你夸人夸得太直接了!”
“因为我说的是真心话,放心吧,虽然男人常常说假话,但是至少我的画笔是不会说假话的。”慕容禛晃了晃脑袋,有点洋洋得意。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大男孩的出现,让沐紫发现,原来,自己还可以那么开心的笑.....
当天晚上,她忙好正准备休息,卫管家却到后院来找她。
说太太吩咐,从明天开始让她去大少爷房中服侍,香兰调去太太房中服侍。
她有些诧异,刚想问问原由,见卫管家脸色一沉,想起府中不得多言多打听的规矩,只好作罢。
后来连翘跟她说,说是姚小姐跟太太进的言,说觉得香兰年纪太小,做事情必定不够稳妥,服侍大少爷难免会有疏漏,不如换个年长稳重一些的为好。
太太对璟芝的话一向言听计从,想了想年纪稍长又做事稳妥的,只有悦容和她了。悦容跟随太太多年,太太有些舍不得,想想只有把她去换香兰,所以,今后她就不用去太太房中听差了。
听连翘这么一说,沐紫总算明白了。她默然地在床沿坐了下来,她选择留下来,只是为了在他的身边,能够日日看到他。现在她终于能够名正言顺地呆在他的身边了。可是,为什么没有想象中的喜悦,心里总是潮潮的,涩涩的,或许是越来越清楚地明白,无论她怎么做,无论离他多么近,他们之间已经成为了永无交集的平行线了。
那也比见不着他好,不是吗?
她觉得自己就像飞蛾,明知那情感是一团灼热的烈火,即使最终结局是化为灰烬,她也会不管不顾地一头扎进去。三年前的那一场爱恋已经夺去了她的理智,她一直在心底存着一个卑微的念想,或许有一天,他失去的那块记忆,说不定会突然找回来了……
隔壁屋子里似乎有人在砸东西,她听见香兰咬牙切齿地叫骂着:“下作的娼妇,跟爷出去一趟不知道使了什么法子去勾引爷,竟然把我给挤兑掉…”
有人在劝香兰:“这你就错怪夕颜了,用她来换你,都是姚小姐的意思……”
香兰哭道:“反正都是那娼妇……如果不是她,大少爷又怎么会冷淡我。”
为什么姚小姐要把香兰从慕容珩身边支走这个问题,沐紫心道,这个事情怪不了别人,连我都能发现你们的事情,姚小姐又不是傻子。
想到这里,不免对慕容珩添了一份失望,不知道以前的容诺,现在的慕容珩,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这两个人的品性上,差别不是一点点的大,难道,是她以前并不了解容诺吗?
她的头有些涨,不愿意去多想这些没有谜底的问题,隔壁的哭闹声一时没有消停的迹象,她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五十三.暗流涌动
济慈堂老号的议事厅上,慕容珩、胡天恩、老号的王掌柜以及沧州各分号的几个掌柜均在座。
胡天恩端起茶碗啜了口茶,慢吞吞地道:“王掌柜,你可是济慈堂的老人了,当年也是跟着老爷经风历雨的,怎么临老了,眼神反而不济了?”
坐在一旁的王掌柜满面羞惭,汗出如浆,忙不迭站出来向坐在上方的慕容珩和胡天恩躬身作揖:“少东家,胡总管,这件事情着实蹊跷。前日那个商人拿出来的参我和柜上几位老师傅都看过了,即使不是千年人参也是五百年朝上,我王大可从学徒开始就辨参识参,至今已有三十多年,绝对不会看走眼的!”
胡总管冷笑一声,“纵然你当时没有看错,怎么不请少东家示下,就敢自作主张出十万块银元买下来?莫非少东家已经给你特权,可以自行决断如此大的金额了?”
王掌柜颤了一颤,头压得更低了,“此事全由在下的疏漏引起,与少东家无半分关系。那商人说急着用钱,把这参以十二万元的价钱押在我们这里,十五日内必来赎回,我见这确实是百年难见的稀罕之物,如果在我们号上卖,至少在二十万元以上,即使他不来赎回,对我们济慈堂来说,也是包赚不赔的买卖。那商人着急着要走,我一时心切,没来得及禀告少东家,就与那人商定十万元成交,立下字据如十五日之内不来赎回,这参就归济慈堂所有。谁曾想…谁曾想…….等那人走后,再细看这参,虽然外形上与之前看的几乎一样,却变成了桔梗!一定是被那人掉了包!”王掌柜捶胸顿足,说到激动处,忍不住老泪纵横,“这件事情全赖我,与其它人全无干系。”
胡总管鼻子里冷哼,道:“如今济慈堂收了假参这件事情已经传遍了沧州的大小药行,俨然成了业界的一个笑话,这对我们济慈堂的声誉是多大的损失!还有十万元银子就这么打了水漂!”他停下手,加重了语气,“你一人承担,能承担得了吗?”
他转头看向冷着脸未吭声的慕容珩,道:“大少爷,这王掌柜可是您管下老号里的顶梁柱,这失职之责不容宽恕,您一定会秉公处理的吧?”
慕容珩将目光移到胡天恩的脸上,眉梢轻扬,缓声道:“以胡总管的意思,应该怎么处理呢?”
胡天恩道:“此次事件令济慈堂蒙羞,况且损失巨大,应把与此相关的人全部逐出济慈堂,以示惩戒!”
王掌柜“扑通”一声跪倒在慕容珩面前,“少东家,小人跟随老爷十几年,对济慈堂可谓忠心耿耿,求您不要把我赶出去,我愿意降为伙计,只求让我继续呆在济慈堂效力,以弥补我的过错吧!其余诸人,都是老号里的老人,他们只是看了一眼参而已,所有的决定都是我一人拿的,您要罚就罚我一人就好!”
慕容珩从位子上站起来,弯腰将王掌柜扶起来,“王掌柜不必如此。”他冷笑道:“胡总管这个处理方法令人叹服,竟把济慈堂老号的中流砥柱全都一一拔去,为了不落人笑话,就要把自己的手足斩断,这难道不是最大的笑话吗?”
胡总管被震得哑口无言,不甘心地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慕容珩转过身来,目光炯炯地扫过诸人,朗声道:“老号由我管辖,出了这等事情我自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这件事情如果不能挽救,我难辞其咎,自愿卸了管理老号的头衔。王掌柜等人,收参失查,每人罚一个月的月银。”
王掌柜内疚道:“少东家,此事你完全不知情,怎么能由你来承担主要责任?”
胡总管笑道:“大少爷言重了,我刚才这么说,没有别的意思,完全是为了济慈堂的声誉着想。”他话锋一转,“不过大少爷一言九鼎,我们也不好违拗,如果十五日之内那人不来赎回参的话……”
慕容珩望着他,淡然道:“这济慈堂老号就只好麻烦您老人家来打理了……”
胡总管咧了咧嘴角,道:“不敢,不敢,济慈堂是慕容家的产业,在下只是为慕容家效劳罢了!”
“那就这么说定了。”慕容珩打断他的话,站起来准备往外走。
外面传来一阵劈里啪啦的鞭炮声,顺子急急地跑进来,道:“大少爷,我们铺子斜对面新开张了一家药铺,取名叫‘回春堂’,跟咱们济慈堂老号的门脸一般大小。小的刚才派人去打探过了,前不久咱们几个分号辞柜的老师傅都被他们给挖了过去。他们卖的药,除了几味济慈堂的秘药外,其它的成药几乎跟咱们的一模一样,价钱还比咱便宜,这不明摆着跟咱们打擂台吗?”
“回春堂?”在座诸人纷纷变色,讶然道:“竟然有人敢跟我们济慈堂叫板?他们的药怎么会跟咱们一模一样?咱们济慈堂的药可是一绝。”
胡掌柜面无表情拨弄着茶叶片子,道:“咱们能做出来的药,人家未必就做不出来。”
“该来的,迟早会来的……”慕容珩的目光看向窗外,沉声道。
慕容珩回府的时候已经是深夜时分了,他一脸倦容地推开房门,不由一怔。
沐紫从椅子上站起来,微笑道:“你回来了?”很自然地顺手接过了他手上的公文包。
他这才想起,房中服侍的丫头已经换成是她了,便道:“这么晚怎么还不去睡?”
他留意到方才她说的是“你回来了”,心中微有些异样的感觉。
“我怕大少爷回来会有什么吩咐,所以在这里等您。“她似乎也觉查到了什么,语气恢复到以往的恭敬。
他看了她一眼,淡然道:“没什么事情,你早点回去休息吧,以后太晚了就不用等我。”
她点头答应,上前帮他宽衣,他衣服上那股熟悉的冷梅香愈发清晰,却不像是香水或香料的味道。
不一会儿,她抬了热水和毛巾进来,在一旁静候他洗漱完毕。
正待出去之时,却听他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你和陆洵以前就认识?”他撑着额角坐在书桌后,似不经意地问道。
她一怔,随即低声答道:“是,我在襄阳落难时曾被陆少督军所救…”
他抬起头来,望着她,“这么说,他是你的恩人?”
她点头,“是的。”
他轻松地笑了笑,“我道他为什么跟我要你,原来是旧相识。”
这本是平常的一句话,可她听来却无端有些刺心。
“既然陆少督军与你有恩,他似乎也对你有意,你为何不愿跟他回去?”他目光平静如水,看不出任何情绪。
“我…”她张了张嘴,却没有说下去,只是沉沉地望着他。
他没有追问下去,“你不说,自有你不想说的理由,不必勉强说出来。”他面上虽然浅笑,眼风扫过她脸上的时候,让她莫名有些心虚的感觉。
“容诺……”他在桌上转着茶杯,轻轻地吐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她的心口重重地震动了一下,他抬眸,目光清明如今夜的月色,直泻入她的心中,“是你未婚夫的名字吗?”
她怔然望着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飘:“是的……你怎么知道…”
“祭祀那天,我听见你这么叫我……”他看着她,眼中深不见底,“他真的已经去世了吗?你亲眼见到了吗?”
她咬着嘴唇,摇了摇头。
“或许,他根本就没有死呢?”他把茶杯往桌上一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她深深吸了口气,凉薄的笑容徐徐浮上脸颊,“即使他还活着,恐怕也认不出我来了。”
“为什么?”他不解地问道。
“岁月变迁,物是人非,我早已不是当年的我,他恐怕也不再是当年的他了……”她的语气淡然,掩不住凄伤。
三年了,这一声”容诺”怕是再也无人可叫了。
慕容珩琢磨着她方才的话,若有所思。
五十四.两两相望
两日后,沐紫在回廊上遇见打扮整齐的慕容禛。
“沐紫,沐紫!”慕容禛大声叫着她。
她回过头,对他笑了笑,又提醒道:“二少爷,你还是叫我夕颜罢!”
“好吧!”他乐呵呵地道,“不过那样的话,我总感觉面前站了朵喇叭花。”
“呵呵,喇叭花好歹也是花嘛!”她顺口接道,表示不嫌弃。
慕容禛今日穿着件浅灰的中式长衫,虽然她觉得他穿长衫挺好看的,但他的表情却有些不自
在。不住地抱怨前后摆太长,像穿裙子,说上楼梯的时候很容易踩到裙摆,摔一大跤。
他手舞足蹈做出夸张的动作,逗得沐紫哈哈大笑。
他笑起来的样子十分阳光,总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腮边隐约现出一对漩涡。
其实他长得跟慕容珩有些相像,尤其是大笑时扬眉的表情简直如出一辙,难怪她第一次在树林中遇见他的时候,就觉得有些眼熟。
慕容禛见她兀自发呆,伸出五个手指在她眼前晃晃,“睡着了?醒一醒!”
沐紫抽回神思,问他既然不喜欢穿长衫,为啥要穿呢。
慕容禛叹了口气道大哥让他去铺子里帮忙,穿长衫显得稳重一些。
他一脸的惆怅,说道其实他对药铺这一行完全外行,也做不来买卖,他的理想是选个风景优美的地方开一个画廊,以后和喜欢的人可以一边赏画一边看风景。
沐紫心道真够浪漫的,问他,你不是回国来报效祖国的吗?怎么改成开画廊了。
慕容禛严肃道不说得伟大一点,大哥能这么支持我回来吗?太太能让他留下来吗?他说道太太,忽然就住了嘴,敛容做出一副很正经的模样。
沐紫笑着鼓励他既然决定去铺子里帮忙,就好好地干,边学边做,有慕容珩在一旁指导,一定没问题的。
慕容禛啧啧叹息道,看她一副小丫头的模样,没想到这么会开解人,他望了一会天,说道反正他在国内也没啥朋友,说她可以做他的第一个朋友,以后常联络啥的。
沐紫笑着看着他,听他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突然问,什么时辰了?他一拍脑袋,跳起来叫道,糟了,大哥和一帮老太爷们正在老号议事厅里等着我呢,我先走了,下次再聊,下次再聊哈……说完便一阵旋风般地跑走了。
要是人人都像他这样清澈无忧就好了,沐紫心中感叹道。
又或许,他只是把快乐的一面展现在了人前。
她想到太太对他不冷不热的态度,他的亲生母亲早逝,父亲也亡故了,这些年孤身一人漂泊在国外,人情凉薄,他又怎会没有感觉。
想到此间,她不由低低地叹息了一声。
喧嚣一时的济慈堂假人参事件竟然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被解决了。
顺子坐在府里园子里,绘声绘色地向一群丫鬟讲述大少爷是如何惊才绝艳,不费吹灰之力就解决这件事的时候,沐紫在一旁听得心潮起伏。
她知道,她的容诺,从来就是这般才能出众的。
据顺子说,慕容珩先是下帖子在聚仙楼宴请沧州各药行当家和掌柜。
在酒席上,慕容珩当众承认济慈堂确实收了一根假的千年人参,作为江北药会的首领出了这样纰漏,不仅惹出了笑话,而且影响了药界的声誉。
他在座上诚恳地向所有人致歉,并令人当场取出可那根假参,在众目睽睽下一把火给烧了。
在座各位药行东家、掌柜都被他落落大方,毫不遮掩的态度所打动,对济慈堂这位年轻的当家人的胆识刮目相看,纷纷表示即使是行家也难免看走眼。
大家都以为这件事情就这么过去了,谁知道,两日后,来押参的那个商人突然找上门来了,拿着当日签下的字据和十万元银票要赎回他的那根参。
可那根参在聚仙堂众人眼前被烧成灰烬了,他们到哪里再寻给他啊!
把柜上一帮掌柜、伙计急得大眼瞪小眼,束手无策,只得派人去请大少爷。
没曾想,大少爷来后却从气定神闲地后面内室拿出一个盒子来,当着那人面前打开盒子。
他说,这是您的参,当日参体上贴的红封条都还在,现在完壁归赵!
原来那日当众烧掉的并不是这个参,那只是大少爷使得障眼法,为的就是把这个骗子给引出来。
那人万万没有料到济慈堂竟然能把参给拿出来,顿时傻了眼,只得讪讪地交上银票,涨红着脸拿着参闷头出去了。
一干丫头都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既神往又倾慕,只有沐紫的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
慕容珩巧妙地解决了假人参事件这个事情很快在业界传为美谈,济慈堂上下人人称赞少东家足智多谋,只有胡总管的脸色不太好看。
过了几日,慕容禛被慕容珩任命为济慈堂沧州一个分号的掌柜。
池塘边的柳树青了又黄,日子在沐紫对慕容珩的遥望中一天天地过去了....
慕容珩觉得自己生活似乎跟以前有了不同,但要真的说出什么变化来,他却说不上来。
房中伺候的丫鬟人数并没有增多,干的活也和以前一样,他每日还是如常一样的作息。
但是,但是,就是有哪里不一样了。
这些细微之处的变化大约跟新来的那个叫夕颜的丫头的某些小习惯有关。
比如说,她每次打扫好屋子,都会随手在他书桌前的小花瓶里Сhā上一支新摘的鲜花。刚开始他觉得一大男人房中放花未免脂粉气了着,但这样的小事也就由她去了,时间一长,那支花却越看越悦目,似乎房间也因此增添了些生气。
又比如,有次她见他早起面色疲倦,约莫猜到他夜间失眠了,从此每晚临睡前都给他端来一杯热牛|乳助眠,他不想拂了她的好意,勉强喝了两日,谁知道那两晚居然睡得特别踏实。从此他又多了个睡前喝牛|乳的习惯。
再比如,每逢刮风下雨,他右脚的旧伤都会隐隐作痛,她总能适时地出现,用装着抄热的盐的布袋敷在他的腿上。
他看着她蹲在自己的脚边,低垂着眼帘专注地调整着袋子的角度,漆黑的睫毛轻轻颤动,一股浓浓的暖意从腿上向肺腑漫延……
他眼睁睁地看着她一点点地改变着自己的生活,却听之任之,安然接受。
他越来越乐意看到她的身影在眼前出现。
然而,他不会知道,三年前的那段日子里,每一天,她都是这样陪伴在他的身边,因为容诺会失眠,下雨天会伤口疼,会喜欢看窗外的梅花…
他越来越习惯她无声的细致与体贴。好几次,他都琢磨着是不是该跟她说两句感谢的话,可是每次他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她就悄无声息地出去了。
从前,香兰有事没事总在他面前出现,那种刻意的殷勤让他无比腻味,而她,所做的一切总是那么自然,如风过水面般不着痕记,仿佛事情原本就该那么做。
她话很少,尤其在他面前。
她总是留个背影给他凝望。
他发现,每次璟芝来看他的时候,她都找借口远远地避开了,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她真是个令人琢磨不透的女子,他心想。
他们回沧州后没过几日,奉军便暗自遣人来约定采办药品事项。
几日后,慕容珩备齐药品,带着人马亲自送几大箱药品至城郊的约定地点。
奉军派来接头的是那日在襄阳城里坐在陆洵车副驾驶座的黑衣男子,他自称姓孙,看样子应该是陆洵的副官。
孙副官仔细清点过药材后,见所有的成药都被去掉了济慈堂的标记,看不出是哪家铺子制的,便道:“少东家办事真是滴水不漏,在下佩服,佩服!”
慕容珩轻轻一笑,“济慈堂在商言商,并不想卷入是非,还请孙长官见谅。”
他从腰间取下一块紫檀木雕花腰牌,递给孙副官,“此为我济慈堂主事腰牌,只有各地分号的掌柜认识。如药品有任何问题,可以拿这个腰牌去离你们最近的襄阳分号处理。”
孙副官接过腰牌,道:“少督军考虑周密,在下先替少督军谢过了,若有什么需要,再来叨唠。”
“好说,好说。”慕容珩点头允诺,拱手道,“如此我们先告辞了。”
孙副官扬声道,“慕容东家留步,我家少督军还有一言交代,他说,济慈堂悬壶济世,做的是行善积德的买卖,少督军意欲拯救江北百姓于水深火热中,行的是天下的大善,慕容东家何以行小善,而弃大善呢?”
慕容珩坐在马上,并未回头,清冷的声音从风中传来,“济慈堂世代从商,不问政事,请转告少督军,在下初衷未改,只好辜负美意了。”
孙副官望着车马远去的背影,脸上露出一丝冷厉,“慕容珩,少督军想用你是看得起你,你竟然如此不识抬举!日后,你可不要后悔!”
五十五.慕容府情事(一)
日子如流水般无声地流过。
一日午后,慕容珩在书房看账簿,看得久了,头有些胀痛,他把账簿随手搁在台子上准备回房休息一下。
他睡了半个时辰,起来后发现天色变得昏暗,狂风大作。他回到书房,只见窗户洞开,桌上、地上到处都是散落的账纸。他这次想起刚才把账本的订带解开没有系上,所以才被风吹落得到处都是。
他忙将散落的账纸一张张捡起来,全部收拢后一点居然少了十几张。他走到门外,从窗下又捡到两张,前面的池塘里漂浮着星星点点的淡黄|色纸片,咋一看,仿佛残荷中开出片片花来。
他叹了一口气,心中懊恼,铁青着脸往回走。
账本一个分号只有一本,少了一张纸就多一段记账的空白。
他无精打采地回到书房,颓然地坐了下来。
沐紫端了茶进来,见窗户被大风吹开,见状忙放下手中的托盘,上前去关了窗。
桌上的纸张振翅愈飞,慕容珩手忙脚乱地在桌上找东西压。
沐紫见他脸上颇有不耐烦的神色,便上前问道:“大少爷,要我来帮你吗?”
他神色恹恹地摇了摇头,道:“不用了,反正也不全了,没啥好整理的了。”
“怎么会不全的?”
“被风吹到外面的池塘里了……”他淡淡地说,把手中叠好的账本草草扎了扎,搁在桌上。
沐紫站在池塘边,阳光有些耀眼,她把手搭在眉骨处看着水面,皱了皱眉头。
第二日早上。
慕容珩走进书房,见昨日那本帐簿订得整齐完好地放在桌上,他随手翻了翻,不禁讶然,蹙着眉,手上越翻越快。
过了一夜,这本帐簿居然完整无缺地回来了,他揉了揉眼睛,确信自己没有看错。
昨天吹进池子里的几张纸没有半点水湿的痕迹,他捧在手里细看,发现有几张纸显得格外新,上面字迹都与其它纸张不同,是清一色的梅花小楷,娟秀中透着几分熟悉。
他看了看窗外的池塘,心情有些不平静,快步走出了书房。
后院的大槐树下,干粗活的张妈正和两个丫头剥着菱角,见慕珩进来,忙站起来弯腰行礼。
他摆了摆手示意她们免礼,问道:“见到夕颜了吗?”
张妈回道:“好像太太使唤她去裁缝铺子里拿新做的衣裳了。”
“哦…”他眼神黯了黯,没有多说什么,欲转身回去。
“大少爷,你找夕颜有事吗?”张妈问道,“她一回来我就让她过去。“
他想了想,道:“也没有什么事情,你们忙吧。”随即走出了院子。
“夕颜是不是又闯什么祸了?昨天我见她混身湿渌碌地回来,问她怎么回事,她只说不留神跌进池塘里去了。她也太不小心了,好好的怎么会掉进池塘里,这都立了秋了,水透心地凉啊!”张妈摇着头叹息道。
旁边的丫头补充道,“听说她昨天晚上一宿都没睡,在屋子里拿着笔抄啊写啊的,你们说她是不是惹了啥事在屋里偷偷地弥补,不然大少爷怎么都找到后院来了。”
张妈摇头,煞有介事道:“我看不是,大少爷不像生气的样子,如果真的犯了啥事情,肯定是卫爷过来提人的,主子怎么会亲自过来……”
其他人都觉得张妈说得有道理,纷纷点头赞同。
翠竹掩映的粉墙外,他并没有走远。
隔墙传过来的对话在他心中漾起阵阵涟漪,他怔仲地立了片刻,一股莫名的冲动不可抑制地涌了上来。
东街裁缝铺开在一个不起眼的街角处,裁缝铺的掌柜把几件新制好的衣服用软布包起来,笑容比外面的日头还灿烂,“何必劳您亲自来跑一趟,小号会派人送到府上去的。”
沐紫客气地笑道,“我正好要来采办些物什,就顺道过去取了。”
掌柜半弯着腰一路送她出去,“麻烦您跟太太带句话,要做新衣的话只需着人带个话,我立刻派人带着最新款的料子去府上给她挑选,太太一直都那么关照小号生意…”
他絮絮叨叨说个不停,沐紫掩着嘴,悄悄打了个呵欠,点头打断,“行,我会帮您带到的,您请留步吧。”
她出了裁缝铺,沿着长街拐了个弯。
前面的香樟树下站着个挺直的身影,阳光透过树叶在他的白衬衣上洒下了点点金光。
她怔了怔,有点不知所措。
慕容珩牵着一匹白马,气定神闲地望着她,他今日穿了一身骑马装,看上去甚是精神。
“大少爷?”她踟蹰地走上前去。
走得近了,他才看清她的眼中布满了红血丝,尽管强打着精神,看上去还是一脸的倦容,他心中顿时被火苗炙了一下般又热又痛,又仿佛有细小的萌芽亟待呼之欲出,他忘了回答,只是深深地望着她。
“大少爷,你怎么会在这里?“见他没反应,她又问了一遍,
他回过神来,眼中有亮光一闪而过,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她身上,他说:”我…出来办事,正好顺道搭你回去。”她有些奇怪,看样子他似乎早就在这里等着了。
她望了望他身旁的白马,犹豫地问道:“坐你的马回去?”
“嗯”他点头,随手拉马过来,拍拍马鞍,“上马!”他的声音虽温和,却让她觉得不可抗拒,她往左右看看,有些费力地拉倒了缰绳。
马蹬很高,她想自己上马的姿势一定十分怪异,腰间突然传来温暖有力的托力,她觉得自己忽地腾空而起,轻松地坐上马鞍,拉着缰绳微低下头去,脸上有些发热,眼角的余光看到他的脸上似乎含着笑,也利落地翻身上马,稳稳地坐在她身后。
她看着自己被他用胳膊整个环绕住,胸中有微妙的奇异感觉,她的后背靠着他宽厚的胸膛,心里像滚着一眼温泉,不断地翻出暖暖的清甜感觉。
这是她第一次与他共骑一马,在他还是容诺的时候,她不会骑马,他们更多的时间是坐马车或者步行。她和陆洵也同骑过一匹马,陆洵因常年从戎,靠着他的胸膛,仿佛靠着万仞高山般坚硬挺直。慕容珩的胸膛却是坚实中透着温暖柔韧,他小心地环着她,用身体构建出一道软和的屏障。
“回去之前,先陪我去一个地方。”他在她耳边低低地说,她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眼中波光粼粼。
马蹄扬起一阵轻尘,风一般地在长街上奔驰而过........
正在路旁胭脂店里挑选胭脂的姚璟芝被她的同伴推了推。
“璟芝,你快看,那个骑马的男子看着好风采啊.....”
她不情愿地抬起头看了看,懒懒地问道,“在哪儿啊?”
“在哪儿呀!那边街角的地方,前面坐着个女的的…“她的女伴兴奋地用手指着远处给她看,忽然说道,“咦?怎么看着像慕容大少啊?他怎么带着个女的出来骑马?”
姚璟芝定定地站在,她也看清楚了,不由脸色微变,仅仅片刻失神后,便笑容款款道:”我看到了,那人跟少轩身形是有点像,不过怎么可能是少轩啊,他今天在老铺里有重要的会要开呢,我出来前亲自送他过去的。”
“哦。“她的女伴了然地点点头,喃喃道:”看身形还真像....."
璟芝脸上依旧挂着笑,捏着丝帕的手指关节泛出淡淡的青白色。
秋日的风吹在脸上已经有些寒意了,沐紫却觉得凉凉得很是舒爽。
她的头发在风中拂上慕容珩的脸,痒痒的,柔柔的,就像他此刻的心情一般。
一声长长的马嘶,他拉住了缰绳,在她耳边说:“我们到了。”
他把马栓在一棵树上,拉起她的手就往林子里奔,他的手心很暖和,她觉得心里的东西满满的几乎要溢出胸膛....
不出所料,在满目灼灼艳艳的紫色他前停下了脚步,她深深地望着眼前的紫薇林,脸上露出会心的笑容。
他,终于带她来看他的紫薇林了。
回头时是满脸不可置信的惊喜,她叹道:“这么多紫薇树,真美啊……”她想,他一定是希望看到自己这样的表情。
他的表情证实她猜对了,他很满足地望着她,问,“你喜欢吗?”
她点点头,眸光深沉,声音有些哽咽,“喜欢。”
怎么会不喜欢,怎么能够不喜欢,不知道多少次在梦境中,他都是站在一树紫薇花下冲着她笑,他在梦里问她:“你喜欢吗?”她拼命地点头,一次次地重复着:“喜欢。”“喜欢。”“我喜欢。”……
梦中的他,只问了这一句,便再也无话了,她一直在等他说下一句,一等就等了三年多。
这一次,不是梦境。
他转过脸来对她笑,恍若隔世。
林中很静,他的声音格外清透,“秋天到了,我想在花谢前带你过来看一看……”
他说得很轻松,她心中却是一沉,隐隐有不祥的预感,又似有了离奇的感悟,梦里苦苦等的一句话原来竟是这个,花谢……难道预示着他们的结局最终将如这一林的紫薇般凋谢吗?
她凝望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心里热切地痛苦着,眼中升起白色的水雾。
他忽然转过头来,她立刻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目光,轻轻咳了声。
“你知道吗?在江南的望郡,有个叫清平的地方,那里的紫薇树只长叶子,却开不出花来。”她说。
“哦?”他停住了脚步,不由问道:“可是因为水土不服?”
“或许,花草树木皆有灵性,大概那里不是它们该留的地方罢。”她望着他,说道。他的脑海中,关于清平的一切确然已被抹得干干净净了。
三年前,在归林客栈的花园里,他曾经说过同样的话,那个时候,她还为此伤感过。时至今日,她才明白,容诺本就不属于清平,就像她不属于沧州一样,她本就不该出现在沧州出现在慕容府,或许,这里都不是她该留的地方。
她一瞬间难过得有落泪的冲动,这一刻,她想不管不顾地抱住他,大声地说:“容诺,你看看清楚,我是沐紫,我是你要娶的人呀!这满林的紫薇花作证,你不能不认我,你不可以忘记我的!”
可是,容诺早就不存在了,眼前只有大少爷慕容珩。
她只是他房中的丫头,现在他带她来看花存的心思,未必与他对香兰的心思有什么分别。她心中通透,伤口的痛楚清晰,她觉得有种说不清楚的厌倦。
“账簿有什么要紧的,不值得你跳到冷水里,还整晚不睡觉,这样很容易生病的。”他柔声道。
原来是为了账簿的事情,她说道:“奴婢命贱,没有那么容易生病。”
她的语气恭敬中带着疏远,他听上去有些刺心。
他还想再说什么,却见她低下头去,揉了揉眼角,淡淡地道:“我们回去吧,晚了。”
说完便往林外走去。
他定定地站在原地,不明白为什么她忽然冷淡了下来,她看上去很伤感。
女孩子的心思就是比较摸不透,他心中感叹。
离慕容府还有两条街的距离时,她说:“大少爷,我就在这里下吧,府上人多口杂……”
他心中颇不以为然,见她神情淡漠,语气坚决,只得依她。
他在马上看了她一眼,她始终低着头,回避着他的目光。
他心中有些落寞,怔怔地抽了一鞭,纵马而去。
五十六.萧郎从此是路人
转眼已是深秋,落叶铺满了慕容府门前的长街,秋风一起,黄叶翻飞,凭添了几分萧索之意。
在短短的几个月间,回春堂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在沧州甚至整个江北地区迅速崛起了。
他们的药材品质上乘,价钱公道,成药品种几乎与”济慈堂“相差无几,但价钱却比济慈堂要便宜。就连济慈堂独家的几种秘药,他们都能依样画瓢给做出来,而且药品的质量与济慈堂所制的基本无异,就连起得名字也差不离,比如济慈堂有一味传统的秘药叫“保济丹”,回春堂就出一款“保全丹”,济慈堂有“通络散”,回春堂就有“活络散”。旁人都说,这回春堂似乎跟济慈堂耗上了,不仅成药均仿制济慈堂的秘药,连新开出来的分号,全都在济慈堂附近。
回春堂不仅在沧州生意兴隆,在江北各地的分号也如雨后春笋办开了起来,大有与济慈堂分庭抗礼,争夺江北药界第一把交椅的之意。与其大张旗鼓地发展规模相比,这回春堂的掌柜却是个神秘的人物,他甚少在公众场合露面,行事十分低调,大部分药界同行都没有见过这位江北药界的新秀。
在回春堂排山倒海般的强烈攻势下,济慈堂的营业收入减少了近三成。
慕容珩为此召集各号掌柜开过几次会,大家都怀疑济慈堂内部出了内奸,有人将秘药的方子泄露给了回春堂,可是捕风捉影地查了半天都没有结果,让慕容珩十分地烦心。
沧州药界协会照例要召开每年一度的行业聚会,因今年风调雨顺,药材收成好,加之成功地平息了沧州时疫这件大事,药协会的副会长,怀仁堂的东家李祁和便向会长慕容珩建议将今年的例会摆在聚仙楼,在哪里开上几桌,大伙庆祝庆祝。
慕容珩没有反对,让他去全权操办即可。
李祁和领命,心思一转,特意给回春堂也送去了帖子。
他心道,慕容珩一向持才傲物,可是偏偏时运不济,刚刚上任就遇到了沧州大疫,后来又来了个假人参事件,虽然这两件事情都被他一手解决了,现在又冒出来个回春堂,这几个月济慈堂被回春堂给挤兑得够呛,不知道那天聚会上,他们相见眼红,会是怎样的一番情景,想来必定有趣。抱着这种瞧热闹心态,他乐呵呵地去订酒席了。
十月初八,聚仙堂的大厅摆好了八张大圆桌,因客人未到齐,每桌上只摆了八个冷盘和一些瓜果点心。
时下风行庆典喜事都少不了歌舞助兴,故场子中间劈出了一块空地搭了个高台,从天花板上垂了丝制的帘幕下来。
接近中午,八张台子已经坐满了大半,只有主桌上空出了几个位子,两个相熟的药行东家在聊着天,一个说:“今年的大疫可让济慈堂出尽了风头,听说连督军都点名夸他们了,这慕容家的名气是越来越大了。”
另一位捻着胡须笑得高深,“要我说,被督军点名也未必是啥好事,估计他们家今天的军粮得涨,慕容珩是有苦说不出啊!”
“是啊,是啊!”另一人头点得跟鸡啄米似的,“还是我们做小本生意被盘剥得少啊!”两人一齐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这慕容珩手端虽然高明,也不敢得罪督军啊,正所谓树大招风啊,何况现在又出来个回春堂跟他们对着干,济慈堂卖啥他们卖啥,生意都被他们抢了一大半去了…”
“盛极必衰,古往今来,都逃不过这个理儿,或许明年这药界协会的会长就要换人了也不定。”
两人正谈到热络处,忽听外面传道:“济慈堂东家慕容珩到!”两人忙敛容随众人一起站起来迎接。
慕容珩一身祥云暗纹青衫,带着胡总管和王掌柜阔步走了进来,众人纷纷拱手行礼。
三人在主桌落座不久,又听外面人报,“回春堂东家到!”
厅内一阵躁动,众人纷纷翘首,想看看这回春堂的掌门人到底是何许模样,有人偷偷地打量着慕容珩的反映,只见他神态自若,漫不经心地端起桌上的茶来喝。
门帘掀动,李掌柜引了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进来,这人眉目清秀,额发微卷,眼神澄澈坚定,带着一丝不羁。
众人心中哗然,竟然是个毛头小子,看着比慕容珩还年轻!
一帮白胡子黑胡子默默叹息道,这世道真是让人看不懂,慕容珩虽年轻但好歹是世家出身,这小子凭啥年轻轻地就把沧州药界搅了个水混天翻的。
回春堂年轻的东家在厅中站定,落落大方地向众人拱手,笑道“各位前辈有礼了,在下姓颜,单名一个澜字,回春堂承蒙各位多多照应了。”
众人也笑着虚虚地回礼:“颜东家客气了。”
颜澜含笑的目光扫过众人,停留在坐在正中位置的慕容珩,眼神忽地一顿,笑容凝在脸上,似有惊异之色。
李掌柜忙介绍道:“这位就是济慈堂的慕容东家。”
慕容珩淡笑着站起来,拱手道,“颜东家好!”
颜掌柜仿佛忽然回过神来,眉峰轻扬,笑容益发深刻,朗声道,“原来这位就是慕容东家啊!久仰,久仰!”
众人的目光“刷”地定格在两人身上,慕容珩若无其事地笑了笑,让出了身旁的位置:“颜兄请!”
旁边的人让出一条道,颜澜掀起长袍下摆,当仁不让地坐了下来,道声:“多些慕容兄让位!”
“让位”二字说得格外清晰响亮,又意味深长。
慕容珩心中一凛。
众人见颜澜话里藏锋,纷纷振奋精神等着看慕容珩如何还击,一场好戏就要开锣了。
谁知慕容珩却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不慌不忙道:“颜兄客气了,不过,济慈堂旁的位子可不是那么好坐的。”他微笑着坐了下来,道:“回春堂今年也该缴军费了吧。”
颜澜有些不明就里,李掌柜在一旁解释道:“颜掌柜不知道吧,我们沧州的商户每年都要按照各自盈利的多少向督军府缴军粮,济慈堂是我们药行的首领,每年缴的军粮最多,您既然坐了这旁边的第二把交椅,缴的军粮自然也不能少了去不是。”
颜澜脸色微变,仍强自撑着笑着道:“济慈堂能缴得起的,回春堂又怎会缴不起。”
李掌柜讪讪道:“那是,那是,咱们都不会与您争的。”
慕容珩品着茶,似笑非笑道:“如今谦让之风盛行,实乃沧州药界之幸啊!”
众人亦附和着笑,只有颜澜神情清淡,一言不发。
忽然高台上灯火骤灭,有隐约的丝竹声从帘后徐徐传来,所有人均屏息凝神地望着台上。
李掌柜压低声音道:“今天请来的可是名扬沧州的抱香阁花魁娘子,说起这个玉陌姑娘,啧啧,真是色艺俱佳,皮肤白得像雪一样,小柳腰一掐就要断了似的……”
见他出言粗陋,颜澜皱了皱眉,眼中略有鄙夷之色。
慕容珩笑着揶揄道:“李兄好豪阔,竟舍得请来这等尤物与大家分享。”
李掌柜笑得有几分猥琐,小声道:“小号家底薄,只买得玉陌姑娘一夜**,还得瞒着家中的母老虎。”他眯着眼叹道,“虽然只有一夜,那滋味,真是妙不可言啊!……”
颜澜嗤笑了声,不以为然。
李掌柜以为他不信,忙谦虚道:“不过,以二位东家的身份家底,包下玉陌的全年都没有问题的。”
颜澜咧了咧嘴角,不屑道:“这种勾栏女子,白送给我尚且嫌脏。”
李掌柜碰了个冷钉子,心中暗恼,算你清高假正经了,面上仍是笑着道:“颜当家要是嫌脏的话就看看歌舞吧,应该不会玷污了你的眼睛。”
颜澜自顾喝着手中的茶,似乎没听出他话中的讥讽之意。
这时,台上的纱帘中透出隐约的白光,帘子缓缓拉起,白光愈来愈盛,直至帘幕完全拉起,大家才发现原来高台上矗着一座精巧的莲花台。
莲花台有两层,下层的六枚莲花瓣上各有一名穿白色纱裙的女子跟随着乐曲翩翩起舞。
莲花台后四名同样着白纱裙的女子一字排开,或抚琴,或吹笛,或弹奏琵琶,整个舞台仿若蓬莱仙境中,仙乐飘飘,白衣仙子临波轻盈而舞。
台下的人没料到勾栏院里竟能如此别出心裁,演出如此清雅悦目的舞蹈,台上的舞女既有仙子之姿,又个个鲜活含情,看得人心驰神往,一个个屏息凝神,大气也舍不得出,生怕一口气吹大了,把台上体不禁风的仙子给吹跑了。
李掌柜见颜澜看得认真,不由在心中冷笑,可见方才是故作姿态罢了,他看了眼台上,面上愈发地露出得色来。
乐曲缓缓回落,忽地滑过一个流畅亮丽的清音,莲花座上层的花瓣缓缓地打来,里面竟蹲坐着一名年轻女子,台下穿了一阵嘘声。
她身上的纱裙是极浅的粉色,仿佛春天里第一株绽放的桃花花瓣的色泽,淡粉中尤带着冬日的苍白,乌发如云,发间斜斜地Сhā着一支玉兰花,她舒展着一双雪白的玉臂在流泉般的音乐中缓缓起舞,体态优美,身姿妙曼婀娜。
台下有人开始咽口水,伸长着脖子,等着这丽人转过身来一睹芳容。
随着乐曲的逐渐激烈,下层伴舞的女子开始在各自的花瓣上高速旋转,花心中的女子终于婷婷袅袅地转身过来,众人还没看清她的面容,目光就被她花蕊般娇艳色泽的抹胸吸住了,那里玉山高耸,露出美人骨下的一大段亮白。
她缓缓地回过头来,嫣然一笑,明艳得不可方物,一时间,仿佛大千世界顿放异彩。
她的目光徐徐掠过主桌,眼神悠悠地定格在某一点上,刹时间,神色遽变,面如死灰一般,脚下阵阵发软,后背冷汗涔涔,不知不觉已经站到了莲台的边缘。
“啊!”台上传来几声惊呼,只见一抹粉色从两层高的莲花座上直直地坠落下去,犹如一只折了翅膀的鸟儿。
“玉陌掉下去了……”台上有人惊慌失措地大叫,见她失足掉下高台,其它舞女顿时乱成一片,台下的观众这才反应过来,有人紧张地站起来察看。
苏锦掉落在下面的台子上,她的手捂着脚腕,低垂着头,面色苍白,簌簌发抖,仿佛受到了极大的刺激,脸上竟有羞惭之色。
台下的人议论份份,李掌柜一脸不满,站起来咋呼道:“这舞怎么跳的,搞成这样真是扫兴。”有人叫嚷着要叫管事的妈妈出来。
慕容珩一言不发地站起来,登上高台,蹲□察看苏锦的伤情。
“姑娘,你感觉如何?”他关切地问道。
苏锦抬起了一点头,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又怔怔地盯着他的面孔,随即立刻低下头去,一声不吭。
慕容珩抬头望了望,所幸这莲台不是很高,离高台只有两米左右距离,她应是摔下时折到了脚腕。
他伸出手,温言道:“你且忍一忍。”说着尝试着轻轻转动她的脚腕,苏锦拧着秀眉,咬着嘴唇默不做声,痛得脸色惨白,豆大的冷汗从额间滚落。
“胡总管,你上来看看她伤得如何。”慕容珩向台下唤道。
众人见他如此,也不好再抱怨了,颜澜仍是一脸漠然地坐在那里。
胡总管忙上台来,他查看了一番苏锦的伤势,站起来对慕容珩说:“还好,应该只是扭伤了脚腕的经脉韧带,其它地方并未伤到,休养一阵,应无大碍。”
慕容珩点点头。
抱香阁的金妈妈慌慌张张地从后面跑上来,陪着笑作揖道:“各位东家、掌柜,实在对不住啊,这清莲舞是咱们楼里专门请舞师新编排的,姑娘们难免有些生疏......"
慕容珩抬手打断道:”不用多说了,这位姑娘脚受伤了,快带她下去医治吧。”
金妈妈忙命人搀扶着苏锦下去,千恩万谢地下去了。苏锦全程都深低着头,令一干想最后再欣赏下花魁芳容的看客暗自扼腕。
五十七.针锋相对
高台上的姑娘都跟在金妈妈后面退了出去,李掌柜端着酒杯站起来对众人笑道: “大家不要被刚才的小Сhā曲坏了兴致,来,干了,干了!”
众人纷纷回应,有人到主桌来给慕容珩和其他人敬酒,慕容珩爽快地一一喝了。
颜澜自始至终都在冷眼旁观,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聚仙楼的伙计趁这当口开始上热菜,一盘盘海味山珍陆续上桌,各个酒桌上又开始热闹起来。
忽然,外间有人高声唱喏:“督军府廖参谋长到!”
众人闻之皆呆了一呆,心道,怎么连督军府都惊动了,一个个放下了手中的酒杯,皆肃容静候,方才熙攘的厅中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随着一阵由远及近的马靴声响起,聚仙楼的掌柜陪着笑,毕恭毕敬地打起门帘,一名中年军官带着五六个卫兵走了进来,人还没进来,就听到洪亮的声音。
“哈哈哈,各位好雅兴啊!”廖参谋长朗声笑道,众人皆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
廖参谋长中等身材,长相斯文。他本名廖绩风,是督军帐下一员的儒将,也是督军得力的左臂右膀。
早年奉阜两军交战划分势力范围之时,他就跟随着督军南征北战,立下无数汗马功劳,阜军中素有“文廖武邓”之说,说的就是参谋长廖绩风和当时的军长邓汉昌。
两人均深受督军器重,在江北一带声名显赫。原本两人一文一武各司其职,互不侵涉,但因二人在江北军中都是权势涛天的人物,所谓一山难容二虎,相传两人彼此水火不容,各自培植着自己的党派羽翼,明争暗斗难分胜负。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邓汉昌戎马一生,积劳成疾,三年前一病归西,自此廖绩风成了阜军中督军以下当仁不让的第一人。
今日他大驾光临聚仙楼,犹如督军亲至,乃是莫大的荣耀与重视。
故慕容珩和几位药界的前辈立即都离坐上前迎接,其他人等也都从座位上立起,面露恭敬之色。
廖绩风亲和地摆摆手,道:“各位不必拘谨,都坐,都坐。”众人嘴上称是,却没人敢坐下。
聚仙堂的掌柜立刻着人在堂中上方摆好了几张椅子,廖绩风在正中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笑着对慕容珩道:“少轩,听闻此次平抑沧州大疫,济慈堂可是功不可没啊,你这个家当得不错啊!”
慕容珩道:“参谋长过誉了,多亏药界各位同仁同心协力才能顺利平抑此次疫情,济慈堂只是略尽绵力而已。”
廖绩风道:“贤侄不必过谦。”他转向众人道:“济慈堂在此次平疫中功劳非小,但在座各位都有襄助之功,督军对此次药界的表现甚为激赏,故而特意派廖某前来慰劳,来,我敬大家一杯!”他一旁的茶几上,副官早就斟好了一杯酒,他举起酒杯,厅内在坐的人连忙积极地举杯,一饮而尽。
“这次瘟疫,虽是一场祸事,然对药界而言,却也未尝不是一次机遇。”廖绩风放下酒杯,话锋突然转了方向,“各位药行今年的生意该是比往年都要红火吧。”他呵呵笑道。
众人笑谦道:“哪里哪里。”
慕容珩一言不发地站着,心里已经猜到了他此行的目的了。
廖绩风拧了拧眉头,叹了口气道:“如今阜军镇守江北,保得一方商家和百姓们的安宁,但军费逐年吃紧,令督军十分忧心啊!”他扫视了一下厅内众人,语气突然变得明快,“幸沧州药界素来最能体谅和支持咱们的难处,而今年药市红火,故而督军派廖某来通知各位,今年大家的贡饷比往年需增加两成。”
厅内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人人闻之变色。
阜军在江北境内军政合一,督军吴克坤一人大权独揽。此人骁勇好战,得到了廖、邓二人扶助打下这半壁江山。盘踞江北二十余年间贪婪狠厉的本性流露无遗,他严苛治下,对普通百姓和商户进行层层盘剥,征收各类苛捐杂税,以至民怨沸腾,百姓们纷纷叫苦不迭。
沧州各药行原本就为向督军府缴纳的供银而感到不堪重负,刨去每年的岁赋所剩盈利无几,即便如济慈堂这般家大业大,每年几十万两白花银的岁贡也占了利润的一大半。如今一听竟然还要再提高两成,人人都又气又惊,敢怒不敢言,都是一副苦瓜颜色的表情。
慕容珩默了片刻,终是按捺不住,上前拱手道:“廖参谋长,如今沧州各药行的岁赋已然过重了,断断不可再增加了!”胡总管在后面频频拉他的衣摆,他似乎浑然不觉,继续说道:“况且今年疫情爆发之时,各药行均自制的免费的预防汤药散发给百姓,还减免了部分穷苦百姓的药费以避免瘟疫的蔓延,这一大笔开支基本抵消了增长的盈利,督军既赞赏药界的善举,应当减免大家的贡饷以示鼓励,而不是再增加两成贡饷!”
一番话说得直截了当,并无拐弯抹角隐山蔽水,厅内诸人均纷纷点头称是,心中暗自佩服他的仗义执言,又为他的直率有些担忧。
廖绩风面色波澜不惊,缓缓道:“少轩,此次药界的作为是对百姓的善举,增加岁银是对督军的忠心,两者不可混为一谈,如今军费异常吃紧,督军日日忧心,夜不能寐,我们作为江北子民,感督军恩德,不可不为督军分忧啊!”
慕容珩神色清冷,淡然道:“不知颍川和程州两地在建的避暑山庄可是令督军忧心的军费之一?”
廖绩风脸色一沉,厉声道:“慕容珩,你好大的胆子!”
慕容珩低头作揖,“不敢!”胡总管一拍大腿,心道不好。众人心里都替他捏着一把冷汗。
廖绩风冷笑道:“难道济慈堂只听汉昌之言,而不把督军放在眼里吗?”
慕容珩怔然,强忍住心中不平,只得无奈道:“济慈堂绝无此心,只是少轩身为药协会长不能不为广大药界同仁的生存考量,请参谋长见谅,提高岁赋之事还请劝督军三思。”
廖绩风泠然不语,面若凝霜,厅内的气氛变得有些压抑。
忽然一个清朗如石上流泉般的声音响起:“能为督军效力是我等无上的荣耀,又岂在乎区区岁赋呢?”众人闻声望去,不由闪开一条路,只见颜澜步态从容地从后面走上来,对廖绩风屈身一礼,道:“回春堂颜澜见过廖参谋长。”
众人心道,颜东家我们都知道你跟济慈堂对着干对习惯了,可也不能不挑时候啊,这样把大家伙的都给拖下水了。
见有人带头出来表态,廖绩风立即缓和了面色,微笑道:“原来你就是沧州药界的后起之秀回春堂的东家,真是后生可畏啊!”
颜澜应道:“正是小人,参谋长谬赞愧不敢当,回春堂愿效犬马之劳替督军分忧。”他停顿了一下,随即清晰地接道“回春堂愿以济慈堂的份额缴纳岁赋!”
一言方出,厅中诸人顿时哗然,低头议论纷纷,都言道这颜澜如此谄媚巴结督军府,着实令人生厌!
慕容珩心中亦憋着一团火,他冷眼打量着颜澜,道:“颜东家好大的口气,你可知道济慈堂的岁赋份额是多少吗?”
颜澜扭头看他,云淡风轻地笑着,眼中似有碎冰断玉似的锋刃,“不就是三十万银子吗?增加两成便是三十六万银子。”他向廖绩风拱手道:“回春堂愿向督军府按此数额缴纳岁赋!”
廖绩风一拍桌子,高声道:“好!回春堂忠心可嘉!”他转头看向众人,“既然回春堂都已经率先表态了,各位意下如何?”见众人嗫喏不答,他眉峰一凛,身旁五六个卫兵齐刷刷地将手搭在了腰间的枪盒上。
一帮药铺的东家掌柜平日只与草药和银钱打交道,哪里见过这阵势,顿时都吓得双腿发抖,面无人色,李掌柜哆哆嗦嗦地点头道:“怀仁堂全凭督军吩咐,即日便将岁赋缴上去………”
其他人亦无奈地跟随着表示对增加岁赋无异议。
廖绩风满意地点点头,看向慕容珩,道:“济慈堂是何态度?”
慕容珩负手,冷冷道:“难道还有其它的选择吗?”
廖绩风皮笑肉不笑道:“慕容贤侄果然懂得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个道理。”他扫了颜澜一眼,赞道:“颜东家不仅经营有方,言行更堪为沧州药界之表率,如此人才不做药界协会的首领岂不可惜,不如这个药协会的副会长就由你来做吧。”
颜澜心中一喜,忙低头作揖道:“小人多谢参谋长栽培,感激不尽!”
众人无不投来鄙夷的目光,唯有慕容珩面如沉水,默然不语。
慕容珩一身疲惫地回到府中,刚在房中坐下,悦容就过来传说太太唤他过去,他连忙换了套家常的长衫,匆匆赶往前厅。
太太已经用过晚饭,正从丫头手中接过茶水就着银盆漱口。
见慕容珩进来,放下手中的茶碗便问:“听说今儿在聚仙楼你顶撞了廖参谋长?”
慕容珩一愣,心道消息这么快就传到府里了,便淡淡地回答:“儿子不过替大家说了几句公道话罢了。”
太太把头抬高了两分,宝石发簪的流苏盈盈摆动,秀眉微拧,“为了缴纳岁赋的事情?”
慕容珩点头,愤然道:“正是,每年的岁赋压得各家药铺都喘不过气来来,督军府竟然狮子开大口还要再增加两成!吴督军荒淫贪糜,我等用血汗钱交的岁赋全供他用来建造各地的行宫享乐,又有多少真正地用在了军费上?”
太太叹了口气道: “今时不同往日,自从你舅舅去世后,咱们在军中无人再也无人可靠,原来你舅舅下面的那些幕僚都转而投靠廖绩风去了,那姓廖的跟你舅舅本就有宿怨,你舅舅这一去,他就三番两次地找咱们的麻烦,每年都借故提高咱们的岁赋,虽说督军念在你舅舅的情分上,对咱们还算客气,可也禁不住他在里面挑弄着啊!”她一边说一边用绢帕擦了擦眼角。原来邓汉昌便是太太的兄长,济慈堂能够在江北蓬勃发展,与军中的靠傍是不无关系的。
见太太垂泪,慕容珩黯然无语。
良久,太太忽然道:“咱家的现银周转可是出了问题?”她停了停,接着说,“缴岁赋的银子也拿不出来吗?”
慕容珩想了想,艰难地开口,“拿是拿得出来的,只是……前一阵我们进大货的时候用掉不少库银,当前经济不好,各分号收成都有减缩,况且有好几家分号的旧账都没能够收回,缴了岁赋后,库中所存的银子就所剩无几了。”
太太叹了口气,道:“那也只有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了。”又问,“听说你安排仲亭在分号帮忙,他什么都不懂,你可要多留心一点。”
慕容珩道:“母亲放心,二弟宽厚纯良,聪敏好学,柜上的东西他学得很快的。”
太太放心地点点头,又想到了什么,心中愈发地不放心起来了。
第二日早上,慕容珩睡到很晚才起身,近来他总觉得心烦气躁,浑身倦怠,时时眩晕耳鸣,他只道是忧心铺子里的事情劳神所致,便强忍着不适,并不放在心上。
见他房中并无动静,丫鬟们都甚乖觉地不去打搅,直到听到他起身的声音,才敲门抬了洗漱进去。
进来的是小丫头念秋,他有几分意外,因为每天早上服侍他洗漱的事情都是沐紫一人承担的,
他卷着衣袖,似漫不经心地问道:“怎么不是夕颜进来?”
念秋低垂着头道:“夕颜姐姐有个姐妹病了,一早禀过卫管家,出府去探望了。”
她在沧州还有亲人?以前怎么没听她提起过,他心想
五十八.落絮沾泥总伤怀
抱香阁后面的两进的小院内,朝西的厢房垂着厚厚的布帘,窗下焚的沉水香袅袅地逸出清香温馥的气息。
床上坐着的女子黑目空洞,唇色雪白,低垂着羽睫一动不动仿若凝固在了空气之中。明明是双十年华的丽质佳人,却透着苍白濒死的绝望气息。
小丫环翠儿轻手轻脚地打开帘子,低声道:“姑娘,沐紫姑娘来看你了。”床上的人无声无息,翠儿对门外使了个眼色,沐紫便从门外走了进来。
翠儿忧虑地望了眼床上的苏锦,道:“昨天回来后就是这个模样,不吃也不喝也不说话,大夫说只是脚上扭伤了,可怎会变成现在这样…”
沐紫温言道:“翠儿妹妹,你去忙吧,这里暂且交给我。”
翠儿点点头,又看了眼苏锦,这才出去。
沐紫在床沿缓缓坐下,伸手握住了苏锦冰凉的手,柔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好端端地怎么会从台上摔下来的?”
她手心的温度煦暖地传递过来,苏锦的睫毛颤动了一下。
她缓缓地抬起眼帘,眼中的凄伤灼得沐紫心中一痛。
苏锦向来好强,即便在龙舟上身染瘟疫濒死之时也未见她如此模样,不由得握紧了她的手,关切道:“苏锦,你怎么了,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我见到兰彦了……”苏锦幽幽地开了口,嗓音有些暗哑。
“真的?”沐紫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禁喜出望外,激动地问道:“他现在怎样,过得还好吗?”
苏锦望着她,眼神中掺杂着说不清的复杂情绪。
沐紫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立刻止了问,稳了稳情绪。
“他很好。”苏锦的声音凉凉的,脆的仿佛随时都会被撕裂一般,“比想象中得要好得多,他……就是如今大名鼎鼎的回春堂的当家。”
“回春堂……”沐紫睁大了眼睛,她觉得太不可思议了,兰彦无根无基外出闯荡,仅三年多功夫就坐上了回春堂当家的位置,这实在太匪夷所思了。
但无论如何,这都是值得高兴的事情,想到这里,她不由得心生欢喜,一抬头却撞见苏锦盈眶欲滴的泪眼。
她心里忽然明白了,“是因为看到了兰彦,所以你才失足摔下台子的吗?”
苏锦木然地点点头,泪水忽如珍珠般落下,她的肩膀微微颤抖,声音哀且伤,“为什么?老天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以为今生今世再也见不着他了…”她松开紧拽着缎面被单的手,抬起泪痕纵横的脸,失魂落魄地抓着沐紫的手,急促道:“我现在变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我怎么去见他,我还有什么脸去见他。我好恨啊……”她咬牙说出恨字,心中仿佛燃烧着一团火,焚得她全身的骨骼脏腑吱吱作响。
她明白自己是回不去了,一切都回不去了,她再也变不回那个干干净净的自己,那个可以骄纵着死缠着他的苏锦了,她只剩下这副被无数男人糟蹋过的肮脏皮囊和一副破碎的灵魂,她可以无视所有人的轻贱,却无法忍受心爱的人哪怕一个鄙视的眼神。
她恨自己为什么还会活在这个世界上。
沐紫哀伤地望着她,张了张嘴,却觉得任何劝慰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她瞥见苏锦两个手腕上都有几道明显的疤痕,可以想象她曾经经历过怎样的悲惨遭遇,刚烈如她,定然是屡次求死……想到这里,她心中愈发痛惜。
苏锦苦笑了笑,忽而道:“你是不是在想,其实这只是我心中的想法罢了,他根本就不喜欢我,我的死活悲惨与他又有何相干。”
沐紫连忙摇头,哽咽道:“没有,我怎么会这样想,苏锦,你何苦轻贱自己……”
苏锦脸上的泪痕渐干,眼中闪过一丝坚定,她怔怔地望着被面上鸳鸯戏水的图案,一句话仿佛从肺腑之中悠悠飘来,神情落寞得如同秋天来临时的最后一支残败的荷花:“他可以不喜欢我,可我,却不容许自己这样见他。”
沐紫心中难过,一把抱住她,眼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喃喃道:“苏锦,这不是你的错,是老天爷犯的错,你在我们心中,永远都是那个纯洁美好的苏锦,兰彦也会这样认为的。”
苏锦像只无助的小猫一样蜷着她的怀里,她的眼中如孩童一般清澈,艰难地问,“真的吗?”
她的眼神变得古怪,定定地望着沐紫,“纯洁?”
她笑容凉薄如诮,“你知道我一晚最多接几个男人吗?你知道那帮人贩子是怎么对我的吗?你知道等着上我的男人已经排队排到一个月之后了吗?你知道我小产过几次吗?你知道我小产后连身子还没干净就要接客吗……”她扯开衣领,露出雪白的胸口,嘶声道:“你知道这里被多少只男人的脏手摸过吗…”
她的话如同长着倒刺的皮鞭,抽得人心中揪心的疼痛。
“不要再说了!”沐紫痛苦地打断她,她紧紧地抱着苏锦,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他即使知道了你的遭遇,也不会轻视你的。我了解兰彦,我可以向你保证。”
苏锦涩然道:“是的,他的心中只有你……他会听你的话。”
“不是…我和兰彦只有姐弟之情…”沐紫分辩道。
苏锦淡淡地笑了笑,“你不用解释,我明白,你一直把他当做弟弟的。”
她坐直了身子,缓缓道:“沐紫,我可不可以拜托你一件事情?”
沐紫点点头,“什么事情?”
苏锦黯然道,“你如果见到了兰彦,不要跟他提起任何关于我的事情,好吗?”
沐紫怔了怔,随即默默点头,“好,你可不可以也答应我一件事情。”
苏锦抬起眼帘,“什么?”
沐紫的手触过她腕上丑陋的疤痕,“不要再做傻事了。”
苏锦的眼中闪过一丝森冷,寒声道:“陷我于这地狱一般境地的哥哥嫂嫂尚且自在地活着,我为什么要去死?”
沐紫无言地望着她,她宽慰地笑了笑,柔声道:“你放心吧,要死的话我早就死了。”
她似乎又想到了什么,斟酌一番,开口问道:“那日,我见到了济慈堂的少东家慕容珩……”
沐紫霍然抬头,眼中的诧异惊慌一闪而过,低头默然无语。
苏锦察觉到了她神情的变幻,心中有了几分了然,“他和那位容公子长得一模一样,莫非他就是……”
沐紫的手不由自主地抖了抖,良久,涩然道:“他就是容诺……”
“什么?”苏锦惊道:“既然他就是容诺,你为什么做了慕容府的丫鬟?你是他曾经要明媒正娶的妻子啊!”
沐紫觉得这个问题让她来回答有些艰难,好似把刚刚结好痂的伤口重新撕开,血淋淋地展现一番。为什么她要委曲求全,留在他身边做丫鬟,这个问题她也曾无数遍地问过自己,为什么他们之间会变成这种她从前做梦也想不到的关系。
“因为……因为他失去记忆了。”她抬起头,对苏锦笑了笑,竭力说得轻松一些,“他不记得有我这么一个人了。”
“这怎么可能?”苏锦不可置信地摇着头,“这太……太不可思议了……”
“可是,事实就是这样。”她摊了摊手,云淡风轻地说:“他忘记跟清平有关的一切事情,包括我在内……”
“难怪他会认不出我来……”苏锦默然地点点头,又道:“他怎么会失忆的?”
沐紫摇摇头,“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总有一天,我会查明原因的。”
“那你准备怎么办?他已经不记得你了,难道你还要呆在他身旁,任人驱使?”苏锦问道。
沐紫抿着嘴唇半天没吭声,过了一会,黯然道:“或许有一天,他会想起来也不定……”
她知道,这话完全是自己骗自己的,但即使不是真的,就让她继续骗下去吧,至少还有一个希望就在不远处等着她的错觉。人生本来就是一个错觉,一场恍惚罢了。
苏锦怔了怔,忽然笑了,如梦呓一般地叹息道:“沐紫,我们为什么都把自己活成了这般模样……”
沐紫无言,心中百味难辨,只是悄悄地握紧了她的手。
沐紫从苏锦那里出来,一路沿着长街走回慕容府。
阳光照在热闹的街市上,人人面上神态惬意,步履轻快,她想着苏锦的话,怔然地望着忙忙碌碌的人流从身边穿过,忽然觉得自己不属于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顿时生出了与世隔绝之感。
离开清平不过短短三年时光,与她而言,却仿佛已经转过了几世,她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已经千疮百孔,皱巴巴地苍老不已。
她神思恍惚地往回走,不一会儿,慕容府的高墙青瓦便触目可及,进了角门,绕过几座假山,后院的一树桂花逸出芬芳的清香。
她恍了恍神。
桂花树下,白衣男子负手而立,身姿挺拔,衣袂飘飘……
她怔怔地站在月洞门下,时光凝滞在一院的桂花香气之中,眼前的场景迅速转换为归林客栈那个金桂飘香的傍晚,他还穿着旧时的衣裳,缓缓地转过身来,笑容如划破流云雾霭的金光。
他向她招招手,说:“阿紫,到这边来……”
她眼中一热,情不自禁地快步上去……
树下男子转过身来,梨涡浅浅,微笑清新如雨后清泉,“沐紫,你回来啦!”
她骤然停住脚步,眼前的幻境顿时如肥皂泡般破裂,她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吸了吸鼻子,道:“二少爷,你怎么在这里……”
“哦,今日无事,本想来找你闲话两句,结果等你半天都不来,我就教教这小姑娘写字打发打发时间。”慕容禛往旁边的凳子上一坐,大咧咧地说道。
沐紫这才发现,他前面支了张小台子,小鸿正趴在上面一笔一划,歪歪扭扭地写着字。
进府不过大半年时间,小鸿的身量又长成了不少,出落得唇红齿白,有几分大女孩的清秀之色。她手里握着一只钢笔,脸上红扑扑,明亮的大眼睛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她见到沐紫,开心地冲她笑笑,举起了手中的笔向她展示。
沐紫微笑着回应了她一下,对慕容禛道:“她毛笔字尚且不会写,你怎地教她写钢笔字?”
慕容禛不以为然道:“谁说不会写毛笔字就不能写钢笔字的,钢笔字写起来快且实用,她以后就写钢笔字吧!”
沐紫道:“你教会了她写钢笔字,可是今后没钱买钢笔,岂不是白费?”
慕容禛想了想,对小鸿道:“这有何难,这只钢笔就送给你好了,以后你写字的钢笔都来找我要好了。”
小鸿眼中亮了亮,不可置信地望着慕容禛。
沐紫拿过钢笔细看了下,犹豫道:“这可是只金笔……”
小鸿听言,连忙摇头要把笔还给慕容禛。
慕容禛把笔硬塞在小鸿手中,不以为然道:“笔就是笔,它的功能就是写字,管它金笔银笔呢。我送给你了,从今以后你可要认真写字哦!”
他俯□子,温和地说道:“如果你会写字,即使不用说话,别人也能知道你心里所想,这样多好。”
他握着小鸿的手,在纸上写了一个漂亮的“鸿”字,叹道:“你看,你的名字多好,‘翩若惊鸿’的 ‘鸿’,要写得漂亮才不辜负这个好名字不是。”
小鸿低着头,绯红从脖子到脸一路铺开,她默默地注视着慕容禛,眼中秋水泠泠。
沐紫在一旁欣慰地笑着,忍不住揶揄他:“我怎么觉得你象在哄孩子,不知情的还以为那家育幼院请了男保姆来了。”
慕容禛眼睛发亮,嘴角往上翘,反而开心道:“真的吗?你看出来我喜欢小孩子啦!”
沐紫“扑哧”一笑,“自己还是个孩子,偏把别人当作孩子……”
五十九.慕容府情事(二)
小鸿低着头,一笔一划都用心地在写,虽然字迹稚嫩,但较前面写得已是工整许多。
慕容禛在旁边细细指点着,时不时夸奖两句,小鸿的头压得更低了。
沐紫问道:“你在铺子里干得怎样?生意还好吗?”
慕容禛面色一僵,慢腾腾道:“我越来越觉得自己不是块做生意的料,为什么很多大哥能轻松应付的事情,对我来说既难又无趣。”他叹了口气,“光看那些药材名称我就两眼一抹黑,还有那些厚得跟小山一样的账簿,用来催眠倒是好使。”
沐紫笑道:“听闻老爷是个医术高明的大夫,你有这样的家学打底,有啥可怕的?”
慕容禛摇头道:“自父亲以上我家确实是三代行医,不过都是穷郎中,到了父亲这一代改为经营药铺,倒是把生意做大了,只是不知为何,父亲就不让慕容家的子弟再学医了,想想有些奇怪。”
他又道,“现在生意越来越难做了,那个回春堂又卯足了劲要跟我们抢生意……”
“回春堂?”沐紫心中一动,或许,兰彦和慕容珩已经见过面了吧,难道针对济慈堂的行为都是兰彦的意思?
她下午回来的路上去过回春堂,店堂布置得考究气派,店内用大红字横幅醒目地挂着各味成药的名称,进出的顾客络绎不绝,十几米开外的济慈堂倒显得有些寥落。
回春堂的掌柜说当家的外出未归,让她在店内坐等一会,她不便久留,就推说有事就先走了。
三年过去了,兰彦的模样可有变化,还是那个随性、洒脱的少年吗?她心里想着。
见她独自发呆,慕容禛从小桌子上搁的茶壶里倒了杯茶喝,也顺手给她倒了一杯,笑嘻嘻道:“上次我见你在绣着一个扇套,瞧着挺不错的,不如送我一个吧。“
沐紫仰脖将茶一口饮尽,道:”从来也没见你用折扇,要扇套干嘛?”
慕容禛道:“难道我就不可以为扇套去配把折扇?”
沐紫差点没把嘴里的茶喷出来,捂着嘴道:“可以,可以。”
慕容禛自顾自地说道:“那日见你在绣,颜色花纹都甚合我意,就想找你要来着,将来要是遇到可意的姑娘,装上一把折扇送给她,岂不又风雅又有情趣。”
见沐紫只抿着嘴笑不答话,他眨着眼睛问:”你莫不是绣给大哥的?那我就不夺人所爱了!”
沐紫听言,放下茶杯,转身回房拿了扇套出来塞在他手中,无奈道:“为了一个扇套费了二少爷这么多口舌,奴婢可真真担待不起啊!”
慕容禛得意道:“下次我再画幅西洋画送你可好,你也不吃亏。”
沐紫弯着眼角,“这倒是使得,不如你就帮我画两个花样吧。”
慕容禛竖起眉毛抗议道:“本少爷我在国外学了五年油画,你让我帮你画花样?”
“我再照着你画的花样绣成扇套送给你,你也不吃亏啊!”沐紫笑答。
见两人拌着嘴,小鸿在一旁撑着下巴,带着笑眨着大眼睛望着他们。
慕容禛泄了气,转而去端详手中的扇套,心满意足道:“真不错,这小小的紫薇花绣得既别致,又没有脂粉气。”
他随口道:“方才我从园子里过来,见那蔷薇花开得也不错,下次你也可以绣绣那个。”
沐紫奇道:“这都立秋了,哪里来的蔷薇花?”
慕容禛道:“真的,我刚才在园子里瞧见一株来着,许是今年天气暖和,花也开得迟吧。”
沐紫心念一动,便道:“在哪儿,你带我去瞧瞧。”
“好啊”慕容禛拍拍手站起来,拉着她就往外走。
慕容珩捧着一本书,坐在书桌旁,莫名有些心烦意乱。
这些天,他总是感觉心绪不宁,心中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和期待,这情绪如一团火在胸中缓缓蔓延,常使他坐立难安。
他随手推开了一旁的雕花窗,院子里静悄悄的,偶尔有三两个丫鬟走过。
他有些无聊地在房间里踱步,无意瞥到软榻一一角有个竹圈模样的东西,便捡过来看了看,原来是个小绣绷。
他想起那日夕颜进来收拾屋子的时候,拿起自己随手扔在书箱上的扇子在看,他便道,天都凉了,扇子不用了,随便找个地方塞一塞吧。
她半天没说话,却幽幽地自言自语:“常恐秋节至,弃捐箧笥中。 即使是不用的弃物,也需寻个好地方妥善安置才好,何苦教它流离失所、无所依傍呢。”
虽然觉得她伤春悲秋得有些莫名,但她说这话的时候,眼中淡淡的哀伤还是让他心中莫名地一抽。
就见她拿着扇子在比划什么,他也就一笑置之由她去。
她常常在一些小地方上动心思,他面上不动声色,但心底其实对她的细腻颇为欣赏。
后来就常见她在绣着什么,这绣绷,兴许是她收拾屋子的时候遗落在这里的。
他向窗外张望了下,眼看太阳要下山了,她或许已经回来了,他想招个丫鬟过来问问,转念一想,今日他已经问起过她好几次了,似乎有点反常,府里的丫头们又素好口舌......
他在屋子里踱了两圈,望了一会天后,拉开衣橱,从里面随便拉出件水银色的长衫,想了想,翻出把剪子三两下绞出个小洞。
于是唤了个小丫鬟进来,他指着衣裳面不改色道:“恩,这件衣服破了,让夕颜过来补一补罢。”小丫鬟应声出去了。
他满意地看着小丫鬟的背影,抄着手靠在书桌旁,想象着夕颜坐在软塌上补衣服,自己在一旁看书的情形,不由自主地扬起了嘴角。
他等得有些不耐的时候,终于听到了两声犹犹豫豫的敲门声。
他顿觉神清气爽,在书桌后坐好,敛容端起书,沉声道:“进来!”
门缓缓而开,外面的人还没进来,一股浓浓的脂粉香味扑面而来。
他呆住了,皱了皱眉,毫不掩饰脸上的失望。
香兰稍有些拘谨地站在门口,却按捺不住心中的欢喜,她似乎特意化了点妆。
“大少爷,听说您衣裳破了……”
“夕颜呢?她怎么没来?”他不耐烦地打断道。
香兰捏了捏衣角,嗫嚅道:“她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她观察着慕容珩的神色,试着向他身边挪了两步,掐着嗓子柔声道:“让奴婢来帮您补吧,以前您的衣服不都是奴婢补的吗?”
“不必了,”他凉凉地立起来,看都不曾多看她一眼,便道:“没什么事情了,你去忙你的吧!”
说完拔腿就出了房门。
香兰怔怔地站在原地,眼中升起白色的雾气,恨不能把一口银牙都一并咬碎了。
“在那里!”慕容禛兴奋地指着花园的一角,加快了脚步。
一株半人高的蔷薇上打满了花苞,开了零落的五六朵花。
沐紫跟在他身后,叹道: “果真是蔷薇花啊!”
说完便从怀里掏出一块丝帕铺在一旁的大石上,细细地摘了蔷薇花苞放在手绢上。
慕容禛探头过来问:“你摘这个干吗?”
“泡茶。”她一边回答一边手不停地摘着。
从前在清平的时候,她常常用蔷薇花来泡茶,容诺尝了尝,赞道喝过以后香气绕唇三日,久久不散。
“原来是这样。”慕容禛卷起袖子,“我也来帮你一起摘吧。”
“你不要动,这枝叶上有刺,当心刺破手……”她忙阻止道,手却不留心被刺了一下,她“呀”地叫了一声,只见萤白的指尖上冒出一颗黄豆大的血珠来。
她疼得直皱眉,“别动别动。”慕容禛叫道,他从兜里掏出一方雪白的手帕,细细地替她裹着手上的伤口,体贴问道:“疼不疼?”
沐紫看着自己被裹得像个蚕茧的手指头,摇摇头:“不痛,我皮厚着呢…”暗道这点伤口算什么,见慕容禛面露不忍之色,心中忽地酸酸地,连慕容禛都会怜惜她,背上早已无踪迹的伤口忽然隐隐作痛起来,无可否认,那二十鞭是她心中的一个结。
她松开白手绢,那上面仿佛绽开了一朵小小的梅花,红白相映却也别致,她打趣地说道:“你看,我也能作画,还不错吧.....”
“恩,画面相当漂亮…呵呵”慕容禛由衷地赞道。
两人相视而笑。。
慕容珩从后院出来,穿过游廊,走进了花园,在假山的一旁,那个熟悉又窈窕的身影忽地跃入眼帘,他心中一喜,正待上前叫她,刚走了两步,却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假山向旁边移去,他看见了她身边捧着她的手指头的慕容禛,两人言笑晏晏。
仿佛被人当头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他呆呆地站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良久,他缓缓地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地向前院走去....
沐紫碰着一小束蔷薇花,满怀喜悦地走进厨房。
她把花朵小心地摘下,细细地挑选出含苞待放的花骨朵,然后清水洗净,放入盐水中浸泡片刻再洗净,倒入沸腾的清茶....
她满心欢喜地做着这一切,她仿佛已经看到他捧起茶杯,闻香,浅品,脸上露出陶醉的表情....她觉得心中充满着幸福与满足。
她十分小心地用托盘捧着茶杯,轻轻地敲了敲慕容珩的房门,里面没有声音。
沐紫有些奇怪,推开房门,慕容珩正独坐在窗前,他转过头看见了她,眼中亮了亮,但随即,又转为淡漠。
“有事吗?”他的声音冰冷得连自己都无法相信。
沐紫觉得慕容珩今天的神情有点不太对。
“我在园子里采了点蔷薇花,泡了你喜欢的蔷薇花茶……”她的声音轻柔如和风。
他盯着手中的书,不动声色道:“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喝这个茶?”
“我……”沐紫意识道自己失言了,嗫喏道:“我是猜想的.....”
“猜想的?”他冷笑两声,把书往台子上一扔,站起来,“看来你很喜欢揣测别人的想法。”
他打量着她,挑了挑眉,一步步靠近,嘴角挂着一抹讥诮的笑容,“那么你揣测一下,我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沐紫吓了一跳,不明白为什么他的举止突然变得这么轻浮,她怔怔地望着他,说不出话来,一步步向后退,直到靠在墙上。
他狠狠地盯着她,看了几秒钟,突然忿忿地后退几步,大声说道:“拜托你以后不要自作聪明去揣测别人的想法,我不喜欢喝这个劳什子茶,我也不想看到你在我身边转悠,那样....那样会使我很烦!”
他心中无名之火窜得很高,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不清楚自己都说了些什么。
她木然地靠在墙上,泪光闪烁,她的声音有些暗哑,“对不起,大少爷,我并不知道自己让你这么讨厌。”
他背过身去,心一横,“没错,的确令人厌烦!”
她的泪水瞬间决堤而出,咬着唇强忍着不发出声音。
他觉得心里越来越乱了,只听见她一字一顿地说:“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可以向你保证,以后尽量不出现在你面前。”她放下托盘,夺路而逃。
他听着她越来越远的脚步声,面朝着窗口,没有回头。
他的心里一阵阵火烧火燎的疼痛。
他开始懊悔自己为什么刚才会那样冲动地伤害了她,她现在一定躲在哪个角落里痛哭,他抬拳狠狠地砸在书桌上。
桌上的蔷薇花茶仍有余温,水中的花瓣耷拢着头,萎顿零落,仿佛受伤已深。
他端起茶杯,闻了闻,花香沁鼻,低抿一口,唇齿留香,
他竟然如此喜欢这个味道。
六十.他乡重逢
回春堂敞亮的大堂里,沐紫坐在柜台旁的红木椅上,略有些局促。
林掌柜从后面的内室掀帘而出,客气地道:”姑娘,你来得又不巧了,当家的刚刚出去了。”
“哦,”沐紫失望地应了一声,恹恹地站起来,欠身道,: “那我就先告辞了,打搅您了。”
“您不要再等一等?或许东家一会就回来了?”
“不用了,我下次再来吧…”她回头微笑,淡淡答道。
“姑娘,您怎么称呼,要不我帮您给东家留个口信…”林掌柜的声音从后面追上来。
“我姓沐,多谢…”
兰彦似乎很忙,她来了两次都没有碰到他。
三年不见,他一定变化很大。记得在清平的时候,为了帮他寻个学手艺的地方,她几乎跑遍了镇上所有的店铺。可是他每次学了三五日就不高兴再学了,情愿在街上游荡,娘为此不知叹息了多少次。
没想到,如今他已经当了一家大药铺的东家了,令人既感概又高兴。
兰彦如此出息,娘在九泉之下若知晓定然也是无比欣慰的,可是,若是娘知晓她现在的境遇……
她不想再往下想,人生际遇变幻莫测,昔日清平的日子在记忆中已微微泛黄,那时的岁月流年安稳,时过境迁,兰彦,苏锦,容诺和她,四个人,如今又都在沧州聚首。只是,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已变得面目全非,那些曾经美好的青春往事早已被身后的滚滚红尘无情吞没,再也找不回来了…
“阿紫…”有人在后面叫她。
她恍了恍神,怔仲地转过身去…….
兰彦站在她身后,斜靠着一棵树,阳光洒在他身上,他眼角微挑,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他的身影迅速和三年前那个不羁少年重叠在一起,皮肤比以前黑些,想是受了些风霜,个子也更高了,还是原来的模样,只是嘴里没有再叼根草,眼中少了些清澈,多了些沉稳和说不清的东西在里面…
她眼眶一热,迎上前去,“兰彦……”
兰彦似乎刚刚奔跑过,微微有些喘息,拉过她上下左右地看了一番,遏制着心头的激动,兴奋道:“你怎么会到沧州来了?你瘦多了……阿姨还好吗?”又看了她一眼,道:“现在少奶奶都流行这样的打扮吗?”
她的笑容沉淀在脸上,怔怔地望着他,他的问题她一个都回答不上来。她心中起伏翻滚,喉咙又涩又痛。面对兰彦,她直想立刻大哭一场,把三年来受到的所有委屈和不幸一股脑儿倾吐出来。
“怎么了?发什么楞?”他的眼底滑过一丝不可琢磨的光芒,笑得意味深长:“都成亲的人了,怎么还跟以前一样傻乎乎的,什么时候让我见见容姐夫。”
她的脸苍白如纸,眼睛越发显得漆黑,苦涩道:“我没有和容诺成亲……”
“噢?“兰彦的笑容益发深了,“你在跟我开玩笑吧,你们当时不是婚期都定了吗?阿姨连婚房都帮你们准备好了,对了,阿姨还好吗?”
沐紫咬着嘴唇,半响,艰难道:“娘已经去世了........."
兰彦的脸色“刷”地变得惨白,瞪着眼睛,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他怎么能这样对你,他简直不是人!我要去找他算账!”兰彦腾地站了起来,冲动地就要往屋外走。
沐紫连忙拉住他,她仰起头,脸上泪痕宛然,他的心中似有人在用小刀子割着般地钝痛着,又透着丝丝缕缕隐不可察的痛快。
她哀求道:“不要去,他不知道是我。”见他不解,她抬手抹了抹泪,声音冷静得令人不忍:“他忘记了以前发生的事情,他失去了记忆……”
他眼中几番明灭,心中转过千转百弯,脸上浮现出耐人寻味的神色,淡淡道:“这么说,慕容珩就是容诺,对吗?”
沐紫无声地点点头,兰彦转身拉开抽屉,取出一叠银票,断然道:“我替你赎身,你这就离开慕容府吧!”
沐紫一怔,随即摇头,苦笑了笑,“不用,我早就是自由身了,是我……心甘情愿留在他身边的。”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兰彦又气又惊,一把扣住她的肩膀,用力摇晃着,大声道:
“他把你伤害得这么深,如果不是他,阿姨也不会病发去世,你为什么还要作践自己?他到底有哪点好,他不值得你这样!你醒一醒吧!”他红着眼睛大吼着,恨得咬牙切齿:“什么失忆,简直荒谬!我才不相信这种事情!我早就说过了他对你不会有真心的,他就是个始乱终弃的伪君子!”
沐紫抬起头,微颤的睫毛上水珠晶莹,梨花新雨的面孔哀而不伤,透着一股倔强,“我相信他,是我无法离开他,你不要为难他!”
“一句你不要为难他”在他心头骤然Сhā上了一边尖刀,他摇着头,眼中俱是伤痛,他觉得自己是多么的多余和可笑,心中痛不可耐,只得手扶着桌脚,喘息着道:“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你会发现这是一场噩梦!”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几分决绝之意:“即使是一场梦,也不许你叫醒我…”
见他颓然地坐着不语,她心中生出几分柔软来,蹲□趴在他的膝盖上,“我不该如此跟你说话,原是我不好……”
他的手指划过她白玉般的脸颊,他捧着她的脸,目光贪恋而伤感,“你都这样了……还说自己不好,沐紫,你为什么总是这般好?”
沐紫轻松地笑笑,“我们不说这个了,对了,你怎么会成了回春堂的东家?”
兰彦的手指一僵,眼神中闪了闪,轻描淡写道:“这也是因缘巧合,说来十分离奇,以后有机会我跟你慢慢细说。”
沐紫点点头,道:“你能有这样的出息,真是令人高兴。”
兰彦愧疚道:“当年我不该离开清平,害得你无依无靠,一个人吃了这么多苦,阿姨对我恩重如山,连她去世都没能送上一程……”他的声音有些哽咽,眼中泪光闪烁。
沐紫宽慰地握了握他的手,道:“娘知道你有今日,定然会含笑九泉的……”
她想起了什么,斟酌道:“对了,回春堂如今日渐昌盛,只是为何你们的成药都是仿着济慈堂来做的?”
兰彦冷笑了笑,声音中陡地带着几分森冷:“济慈堂能做出来的药,我回春堂一样能做出来,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商场如战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沐紫不再说什么了,默默地看着桌上的琉璃灯。
兰彦想了想,低声道:“其实我正在着人调查一件十多年前的秘事,这件事情与济慈堂有关,如今已经有些眉目了,就等着水落石出的那一天,或许会牵扯出一个惊天的大秘密来。”
沐紫一惊,问道:“什么事情。”
兰彦莫测高深地笑笑,“等我查清楚后,自然会告诉你。”
他目光中透出的狠厉让沐紫觉得十分陌生,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却也不好再追问下去。
“前天的药界协会,你去了吗?”她犹豫着开了口。
“去了,我还见到了慕容珩。”他转过脸来,坦然地看着她。
“啊……那场面应该挺热闹的吧……”她不动声色道,“听说还请了人来跳舞,好看吗?”
兰彦不以为然地笑笑,轻夷道:“倒是请了几个烟花女子来,依我看,不过是污人耳目罢了!”
她心中既庆幸,又有些难过,转头看了看桌上的银票,想开口,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如果你见到了兰彦,千万不要和他提起我。”苏锦的话在耳边回响。
六十一.屋漏偏逢连夜雨
离他们不远处的济慈堂议事厅中,慕容珩、胡总管、慕容禛及老铺和各分号的几个掌柜面色严峻,老铺的王掌柜语气沉重:“消息是今天早上得到了,襄阳,临川、承州三地分号的掌柜不知道受了何人指使,竟然都在一夜之间将铺子里的银子全都卷跑了,现在这几家分号都是账房空空了。”
慕容禛气得站起来,道:“怎么会有这种事情,三家分号的掌柜竟然同时捐款潜逃,有没有报官?”
王掌柜回道:“一早就报官了,巡捕房也派人来查看过了,这三人似乎早有预谋,他们家中早已空无一人,据说今日天刚亮,襄阳城就有几部马车拿着通行派司出城去了,巡捕房怀疑他们已经逃到奉军的地界去了。”
慕容禛恨恨道:“这还有没有王法了?难道就拿他们没办法了?”
胡总管冷笑一声,“这还能有什么办法,难道让阜军的人到奉军地界去帮你捉人?”
慕容禛气不过,愤然道:“难道之前就没有一点蛛丝马迹吗?竟然都完全没有人察觉到什么异样吗?就这样被他们轻易地卷了库银走了?”
胡总管瞥了他一眼,冷冷道:“我说二少爷,您这是在指责我们的不是吗?我们能有几只眼睛能整天盯着下面这些分号,您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在这里站在说话不腰疼……”
慕容禛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胡天恩倚老卖老一向不把他放在眼中,怎奈他天性善良不擅争吵,又因自己资历尚浅,底气不足,只能眼睁睁仍由他指三道四。
“住口!”慕容珩沉声打断他,锐利的目光让胡总管不由地往后缩了缩,慕容珩铁青着脸道:
“胡总管,请问这三地是否是你管辖之下?”
胡总管不甘心地答道:“不错。”
“既是你管辖分号出了这等大事,你难辞其咎,且不说如何追究责任和处理善后,却在此一味巧言推卸,是何道理?”他目光凛冽,朗声道:“二少爷入铺时间不久,虽目前只是分号掌柜,然济慈堂既为慕容家产业,他迟早有一日要掌管济慈堂的半壁江山。胡总管,您虽是前辈,但这尊卑之序不可废!”
慕容禛感激地看了哥哥一眼,胡总管在铺子里一贯嚣张跋扈,也只有大哥能压得住他。
他来济慈堂时间虽然不长,但已经深深地感受到大哥这个家,当得十分地不易。
济慈堂内很多分号的掌柜都是胡总管的人,这些人得了胡总管的授意,明里暗里对慕容珩阳奉阴违。
慕容珩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从查账入手,先清理掉一批人,慢慢再培养自己的手下。但胡天恩根基深厚,又有太太给他撑腰有恃无恐,要动摇他非一朝一夕之事。慕容禛明白这也是大哥让他到铺子里来帮忙的原因。
胡总管一张脸涨得如同猪肝一般,又青又紫,只恨自己的名字前面为什么没有加上慕容两字。
还没等他开口分辨,慕容珩就站起来,对王掌柜道:“传我的话下去,从库房中立即挑拨银两去那三家分号,越快越好,不得影响这三家铺子的正常生意。另外着人去查这三个人最近几月都见过哪些人,细细去查,不信查不出蛛丝马迹来。通知各分号,账上每晚不得留有余钱,必须由两人以上同时掌管现银,有任何异样疑点立即上报。”
王掌柜一一记下,面露难色道:“大少爷,账房的库银不多了,如果拨去那三家分号,督军府的岁赋就有些吃紧了,督军府前儿刚来人催过。要不,用留着冬天进大货的银子先垫垫?”
慕容珩按了按额角,沉吟了片刻,道:“进大货的银子不能动,督军府那里先想法拖一拖再说……”
他呼出一口气,觉得太阳|茓涨得生疼,眼睛又干又涩,院子里的树看上去竟然都是重影,从桌上端起一碗冷茶仰头灌下,方才觉得舒爽一些。
这日一早,太阳早已高高升起,慕容禛推开慕容珩的大门,发现他竟然还在睡觉。
最近铺子里烦心的事情多,大哥日夜操劳,常常很晚才回府。大哥是家中长子,平素性格清冷刚硬,有什么事情都是自己一力承当,这次铺子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他在府中却从未流露出丝毫忧虑来。
听大哥房中的小丫头说,他这几夜的失眠症愈发的严重了,夕颜向来细心,最近却很少看到她提及大哥,他来过几次,都没见她在这里,心道你也有疏忽的时候啊。
他正轻手轻脚地想退出去,刚小心地拉开门,却听见床上有些,一回头,却见慕容珩已经从床上坐起来,淡淡道:“既然来了,怎么一声不吭又要走?”
慕容禛笑嘻嘻地走过来, “呵呵,我见你还在睡,就想不打搅你了。” 他扯过一张椅子在床前坐下,“既然你醒了,就起来和我们去打网球吧。”
“打网球?”
“恩”慕容禛从身后拿出一副球拍来,“方才璟芝来了,说你答应她一起打网球的,你以前在法兰西的时候不是经常打的吗?听说现如今,国内上流社会很是流行这个。”
慕容珩撑着脑袋想了想,忆起上次看戏的时候,璟芝好像有提到过网球什么的,他当时正在走神,也没仔细听,她不停地在一旁催他答应,他就随口应下来。
他皱了皱眉,“今天要去铺子里…”
慕容禛莫名道: “今天铺子里不是放假吗?”
“哦…..”他觉得最近的记性越发地不好了。
慕容禛道:”这些天你这么辛苦,来,去打打网球放松一□心。”
说着便上前去拉他,慕容珩拗不过他,只得道:”你先去,我洗漱好就过来。”
慕容禛欢快地答应着,临出门前没忘记嘱咐道: “用过早膳再来也不迟,我们等着你,吃得饱才能打得动。”
“知道了。”慕容珩虽嫌他啰嗦,心中却是暖暖的。
想起母亲眼里容不得沙子,对仲亭的态度总是不冷不热的。仲亭的母亲原是父亲的房中的丫鬟,后来被父亲收了房,生下仲亭后没几年就暴病去世了,仲亭小时候在府里没少受母亲的白眼,所幸有父亲一直护着,而仲亭又天性纯良宽厚,对母亲的苛待只记恩不记愁,对他这个大哥也犹为亲厚。想到这里,他胸中有些酸涩,心底明白母亲巴望着仲亭永远都不要回国来,以免和他争家产,可是血浓于水,他从来都把这个弟弟看做是自己最亲近的手足,不管母亲是什么想法,他是打定主意要全心栽培这个弟弟。在这个府上,只要他拥有的东西,仲亭都要有。
慕容府的西面劈出一块空地来做了个球场,慕容禛喜欢运动,常常叫了府里的小厮在里面踢球,这会支起了一张网球的网,慕容禛和璟芝在一旁摆弄着球拍。
璟芝穿着西式的系带衬衫和浅色长裤,头发高高地扎起来,用一根鹅黄|色的丝带打出蝴蝶结,看上去如同春日桃花般清新动人。
慕容禛正在教她如何发球,她有些心不在焉,远远地瞥到慕容珩走过来,不禁喜形于色,叫道:“少轩,你来啦!”
慕容禛道:“大哥,你来教璟芝打吧,我休息一会儿。”
慕容珩往旁边的石凳上一坐,说:“你教的挺好的,继续教吧。”
璟芝闷闷不乐地抿着嘴不说话,慕容禛无奈,只得草草教了两下,便道:“你先练习一下,大哥你来陪璟芝打吧。”
慕容珩懒懒地站了起来,璟芝脸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她奋力地挥舞着球拍,可是不是拍子挨不到球,就是打不过网,不禁有些泄气,恹恹道:“我不行,你们先来吧。”说了拖着球拍闪到了一边。
慕容珩浅然一笑,道:“刚开始学都是这样,要不你先在一旁看我们打一会,等下再试试。”
他一向正经,即使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也多是礼节性的微笑,很少真正的笑,方才对她会心一笑,她只觉他脸上光华流转,那笑容竟是如此鲜活生动,她痴迷地望着他,一声“嗯”饱含着满腔娇羞的深情。
六十二.慕容府情事(三)
慕容珩的网球打得极好,动作敏捷,抽、挥、捞等动作十分干净漂亮,他穿着修身的网球服,更显得身材修长,气质清朗,与平日的沉稳内敛不同,球场上的他流露出与他年龄相称的活力张扬来,璟芝的目光一直牢牢地跟随着他的身影,心旌如一汪春水般起伏荡漾。
慕容禛虽然也会打网球,但只是个入门水平,刚打了几个回合就有点招架不住,因为接不到慕容珩发过来的角度刁钻的球,所以一直在捡球,他气喘吁吁地叫道:“大哥,你把我当你的球童了…”
慕容珩笑着把球拍一横:“你们俩打吧,我休息一会。”
慕容禛见璟芝神情失望,知道她想与大哥打,可是两人水平又相差太过悬殊,大哥似乎对教她也没啥兴致,他心中暗自叫苦,觉得自己这个一万两千瓦的大灯泡着实多余。
他心中一动,提议道:“要不我再叫一个人来,我们打双打。”心道,再叫个不会打的来,这样有人作伴,璟芝也能放得开一些。
璟芝点头赞成道:“好啊好啊,”她跑过去拉住慕容珩的衣袖,欢快地说,“我跟少轩一边。”又提议道:“不如去叫静儿来吧。”
慕容珩咳了声,答道:“静儿最近不知道在忙什么,整天不着家,听说今天一早就出去了。”璟芝“哦”了一声,脸上有些失望。
慕容禛心中灵光一闪,兴奋道:“有了,我想到叫谁了。”他一地边说,一边放下球拍往后院方向跑去,“等着,我马上就回来啊!”
他冲进后院找了一圈,又跑到慕容珩的书房,看到正在洒扫的沐紫,一把把她手里的扫帚放了,拖着她的手就往外奔,沐紫被他拖着一路狂奔,有些摸不着头脑,气喘吁吁道:“二少爷,你等一下,你拉我去哪里?”
“去打网球!”慕容禛停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可是....”沐紫刚想说什么,就被他打断了“别可是了,大家都等着呢…”
“哎……”
慕容珩站在球场中央,有些无聊地摆弄着手上的球拍,远远地望见慕容禛拉着一个白衣女子飞奔过来,他的心无征兆地抽动了一下,怔然地望着越来越近的两个身影,竟然有几分紧张。
沐紫也看到了球场中的慕容珩,她停下了脚步。
周遭的世界仿佛一下子安静下来了,时空凝滞在这一瞬间,风从的林间穿过,这个世上只剩他们两人遥遥相望,恍若隔世.....
女人的直觉天生就十分敏锐,璟芝从两人见面的神情中就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心中莫名的不安与烦躁,她冷眼打量着眼前这个容貌清秀的丫头,迅速想
六十三.道是无晴却有晴
沐紫惊讶地望着他,她这才回过神来,连忙要把脚缩回来,不忍道:“大少爷……”
他轻轻握住她纤细的脚腕,目光如水般沉静,声音却带着不容置疑,“不要动!”她凝视着他,眼里有复杂的神情。
眼前突然发生的这一切让球场上的两人目瞪口呆,慕容禛反应过来后赶紧跑上前去帮忙。璟芝仍旧站在球场中央,好似被施了定身术一样。
慕容珩确定所有的污血都已经被吸出来了,才放开沐紫的小腿,他的嘴唇上有一抹淡淡的血痕,使唇色看上去瑰丽鲜艳,更加显得得五官深刻眉目如画,沐紫心中有一种说不清楚的奇异感觉。
见她怔怔地望着自己,他以为她被吓傻了,于是笑着安慰道:“不用怕,这蛇没有毒。”蛇齿锋利,这一口咬得颇深,伤口不断有血渗出来,漫红了她的鞋袜。
慕容珩觉得心里一抽一抽地难受,二话不说抱起沐紫就跑出了球场。
望着慕容珩抱着这个丫头头也不回的背影,璟芝脸上写满了震惊和伤痛,我算什么?我在他心中到底算什么?难道连一个丫鬟都不如吗?她一遍遍这样问着自己,心中痛怒交加,竟有些微微发抖。
慕容禛突然转过身来,她连忙低下头去掩饰。
“我也去帮帮忙,璟芝你收拾一下球拍啊!”慕容禛扔下拍子,对璟芝说。
璟芝吸了吸鼻子,露出一个微笑,“你去吧,这里有我。”
慕容禛连声谢着跑掉了。
璟芝弯腰去捡球拍,刚刚捡起来,胸中压抑许久的怒火“腾”地窜了上来,她狠狠地把球拍扔在地上,望着远处的人影,指甲在掌心中掐出深深的印子,一层薄薄的白雾漫上眼眶。
路旁的树木快速向后倒退,天空碧蓝如洗。
沐紫仰着头,凝望着慕容珩近在咫尺的脸,他离她那么的近,她甚至可以看到他下巴上微微泛青的胡茬,这些日子他似乎憔悴了不少,眼圈下有淡淡的青色,她忍不住有些心疼。
从这个角度看,他的五官线条柔和精致,完全想象不出他竟是个冷漠心硬的人,他的臂弯温暖如枕,她靠在他的胸前,静静地望着他,不由舒缓了嘴角,心中柔软如绵。
这种久违的幸福感觉让她觉得有些不太真实,只盼着脚下这条长廊永远也走不完,盼着时间空间都在这一刻停滞下来。她甚至想,即使让她在这一刻立即死去,也不失为一种圆满的结局。
慕容珩抱着她一路奔进自己的房内,下人们见他面色严峻,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纷纷围了过来。
卫管家一颤一颠地跑进来,慕容珩吩咐道“卫管家,快拿纱布和金创药来。”管家忙不迭地答应着,片刻功夫就寻了来。
慕容珩皱着眉头仔细地帮沐紫清洗伤口,沐紫心中翻滚着热浪,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似乎要把他看到心里去似的。上次在丰镇的时候她从楼上跳下来划伤了脚,也是他替她包扎的,那个时候他只是一言不发地弄着,包扎完还满意地欣赏了下自己的作品。这次他却看上去有些古怪,一个小伤口而已,却如此兴师动众,她虽然觉得他未免有些大惊小怪了,心中却暖暖的。
现在想来,她在他面前不是这里不小心伤到就是那里伤道,总是笨笨的样子,她不由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慕容珩听得她叹气,忙紧张地问道:“伤口很疼吗?”,她连忙摇头,眨着眼睛道:“一点也不疼。”
她的双眸光彩流转,清澈瑰丽如黑宝石一般,神情欢喜轻快如孩童,他的心又是无征兆地抽动了一下,忙转过头去不看她。他吩咐卫管家:“这几天就让她好生养伤,不可让她干活。”卫管家点头答应。
容诺的目光在沐紫身上停留了一会,唤来两个丫鬟送她回去,看着她们离去的背影,他这才放下心来。
她看上去那么瘦,抱上去居然能摸着骨头,他想着要把她喂得胖一点才好,于是又吩咐丫鬟道每天给她送一杯牛|乳过去,又不忘嘱咐每日两次帮她换脚上的药,丫鬟们低头应诺,脸上都有些复杂的表情,既有些惊诧,有有些羡慕。大少爷从来冷漠,为了一个小小的夕颜,竟然变得这样啰嗦起来。
慕容珩完全不理会丫鬟们的神色,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变得像羽毛一般轻。
他安排好一切,转身准备回房,却见璟芝站在门旁边,一言不发。
不知道她在这里站了多久,他方才竟然没有发觉,“璟芝,你来了,进屋坐吧!”璟芝的脸色十分难看,一双眼饱含幽怨地看着他,没有说话只是转身进了屋。
他觉得璟芝有些反常。他把门关上,屋里的光线不是很亮,璟芝的目光如雪直直地射了过来,他莫名有些心虚。
她似乎在努力平稳自己的情绪,沉默了片刻后,突然开口,“少轩,你准备何时与我成亲。” 她已经受够了矜持和等待,她需要他的一个明确答案。
慕容珩一怔,似乎没有料到她会这么直接,他想了想,“璟芝,你是个很好的女孩,可是……我并不适合你……”他说得有些艰难,“我不想耽误了你的青春,我不值得你把心放在这里,会有更合适的人……”
“够了!”璟芝骤然打断他的话,泪水如急雨般不受控制地落下,她嘶声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要我,我那点配不上你?”她哭得脸红眼肿,与平日的优雅端淑判若两人。
“我等了你整整五年了,四年前你说不想成亲,不管不顾一走了之,好,我等着你。好容易等到你回来了,你待我比以前也更亲热了,我以为你回头了,没想到,等来的是你第二次拒绝!”她声泪俱下,绝望地摇着头,几度哽咽,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他的记性向来不是很好,他居然记不得原来曾经拒绝过她,看她哭得不能自持,他有些歉疚,琢磨着是不是该说两句软话。
但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不知为何,他对她完全没有任何超越朋友的想法,真话虽然很伤人,但他不愿意暧昧不明,也许实言相告才是对她最好的尊重。
璟芝慢慢地止住了哭,仍有些一抽一抽的,她定定地望着他,冷冷道:“是因为那个丫鬟吗?”她堂堂千金小姐,只要想到跟一个低贱的丫头相提并论,她觉得实在难以接受,连说出那人的名字都觉得嫌恶。
“什么丫鬟?”他心里有点乱,强撑着问。
璟芝狠狠地望着他的眼睛,有种想钻到他内心中去一探究竟的冲动,她挑了挑眉,“就是刚才那个被蛇咬的丫鬟。”她的目光雪亮,“你喜欢她,对不对?”
他心中“轰”地一声有什么东西崩塌了,有一种被剥去了衣裳在人前展示的恐慌,他坚定地摇头,“不是,和她没有关系,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决定。”
璟芝的嘴角浮现一抹嘲讽的薄笑,“你敢说自己对他没有意思,不然你会带着她去骑马,她受了点小伤你就这么在意,你把我当成三岁孩子了吗?”她恨恨地道,摸出一块手绢擦着眼角,压抑着心头的妒恨,委曲求全道:“大户人家三妻四妾也不是没有,你如果中意那个丫头,等我们成亲后,再把她收房就是了……”
见他兀自发呆,却不说话,她愈加生气,“我跟你说话你听到了吗?”
慕容珩茫然地抬起头来,问: “你说什么……”
沐紫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白天的情景不断地在她脑子里播放,慕容珩的举动让她既惊讶又感动,他竟然为了她不顾一切地奔过来……他眼中浓浓的担忧,他小心翼翼地抱着她,他望着她的眼神,她满脑子都是他的模样……
为什么他会这么在乎我,难道.....难道.....
沐紫心中狂跳不已,脸上微微有些发烫。
不会的,她马上又否定了自己的推断。如果他真的对我有意,为何那天会跟我说如此绝情的话,也许,白天的一切只是他的“恻隐之心”罢了....他说过他讨厌她的。
想到这里,她心中黯然。
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绪在心中细熬慢滚,答案看似清晰,却又渺茫,辗转反侧,一夜无眠。
不觉天边已经微微露出了鱼肚白。
六十四.萌动
回春堂的后院厢房内,兰彦捧着一个酒壶,一杯接着一杯地喝着闷酒。
门帘掀开,林掌柜带着个伙计,一脸愁苦地走进来, “东家,你怎么还在这里喝酒啊,荣兴帮的人又来收保护费了,这可怎么办啊?”
“怎么办?”兰彦红着眼睛看了他一眼,从鼻子里哼出几个字,”把他赶走!”
林掌柜连忙摆手道:”荣兴帮在沧州势力很大,这条街所有的商家都要向他们缴纳保护费,既然数额也不是很大,我们何必得罪他们,开门做生意和气生财最重要,不如给钱求个太平……”
兰彦闻言,一下子站了起来,揪住林掌柜的衣襟,咬牙切齿道:“为什么济慈堂可以不缴,我就要缴?你说,这是什么道理?!”
林掌柜吃力地掰开他的手,“东家,您喝醉了。我早跟您说过了,济慈堂以前有阜军的庇护,荣兴帮哪敢问他们收保护费啊?我们跟他们不同的。”
兰彦大手一挥:“我不管!他们不给我们也不给!”他指着林掌柜,“我再说一遍,把那人给我乱棍打出去!!”
林掌柜叹息一声,摇摇头,出去了。
兰彦又仰头往嘴里灌了几口酒,火辣辣的感觉从喉头一路烧至肺腑。
他软绵绵地趴在桌上,目光有些涣散,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如同漂浮在漆黑的大海中,沉沉又浮浮……四处雾霭茫茫看不到边际,迷雾中似有一点红光,他满心欢喜向那迷蒙的光亮游过去,却发现那不过是自己的一场幻觉.一时间,心灰意懒,忽生弃世之念,不明白自己这些年的苦心经营所为何来,一心追逐的执念也开始分崩动摇……
屋内的灯光昏黄,烈酒从倾倒的酒壶里流出,淌了一桌。
他抹了把脸,手上全是水泽,分不清是酒水还是泪水,他痛苦地闭上眼睛,支离破碎的声音从喉咙深处发出,无比的压抑和伤痛:“沐…紫…为什么…要这样?”
窗外传来几声鸟拍翅膀的扑腾声,他挣开眼皮,恍了会神,方才摇摇晃晃站起来,推开窗,一只雪白的鸽子站在窗沿上。
他解开鸽子腿上绑着的竹管,从里面取出一个站纸卷,就着火去了蜡封,纸上密密麻麻写着的是一个药方,下面有四个小字“明日潮涨”
兰彦盯着纸条,半响没有动静,忽然无声地笑了,眼中闪过一丝森冷,齿缝中缓缓挤出三个字,慕容珩…
酒劲冲上大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般难受,他松了松衣领,跌跌撞撞地推开门,想出去透透气。
外面的天已经全黑,他如鬼魅一般在长街上飘荡,突然胸中翻涌得厉害,他捂着嘴奔进了一条僻静的小巷子,蹲在地上挖肝掏肺般呕起来。
一阵狂呕后才觉得舒坦一些,方站起来,却觉得眼前突然一黑,被人从头上套了个布口袋。他心道不好,还没等他做出反应,一根大拇指粗绳索重重地套在了他的脖子上,绳子用力一拉,他猛地摔倒在地,喉咙几乎要被生生绞断,求生的本能使他的两只手死命扣住脖子上的绳索,乱棍如雨点般砸落下来。
对方有三四个人,下手狠且重,他觉得浑身的皮肉都要被撕裂开来了,什么也看不见,只是徒劳地在空中摆动着双手抵挡,却被人一脚踹在胸口,他捂着胸口在地上翻滚……
重重的一棒击中他的头部,他什么都不知道了。
这日慕容珩早早地起了床,看上去神采奕奕。
那一天,璟芝的一番哭闹使他头疼不已,但她的话却无意之中点醒了他,让他看清楚了自己的心。
一直以来,他都在逃避这一份自己不敢承认的情感。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每次看到她,就会使他心跳加速。看不见她的时候,他会坐立难安,她对他莞尔一笑,他的心情能好上一天。她受伤流血,他心里比自己受伤还要痛,见她和仲亭在一起,他就浑身难受.....
他满脑子都是她,她的浅笑,她的大笑,她的泪眼,她撑着下巴发呆的样子,她皱着眉头的模样….她就是如此鲜活又妥帖地存在在他的脑海里,那么的熟悉又亲切,仿佛从千百年前开始,她就一直在那里。
不管以前他如何逃避这种感觉,如何给自己找这样那样的理由,但是这一刻,他清楚无误地知道,他的一切反应一切不对劲,都缘于一个事实:是的,他喜欢夕颜,他朝思暮想地喜欢着她。
尽管身份差别如云泥,但,爱情来了就是来了,谁也无法抗拒。
连璟芝都看出来了,他居然一直木知木觉,不肯正视自己的真心。
一上午他都是满面春风的模样,药铺里的伙计私下嘀咕道:“大少爷今日心情大好啊,这千年雪山也有化了的一日。”
他很早就离开了铺子,心念一动,纵马往树林的方向奔去。
一路马不停蹄地奔至那片熟悉的树林前,放眼望去,满目秋色怡人,他狠狠地吸了一口带有泥土芬芳的清新空气,生活是这般的美好。
紫薇花大都已经开败了,只见一林的葱葱绿绿,他心中惋惜,心道还是来晚了。
怀着一丝希望往林子深处找寻,希冀或许还有一两株没谢的花。
约莫走了半盏茶时间,功夫不负有心人,在林子靠近边缘的地方,还有一树紫薇缀着零星的花朵,他抬手摘下了开得最盛的一树枝。
粉紫嫩白的花朵袅袅婷婷,犹带着露珠的清香,他似乎已经看到她惊喜的表情。
他满怀喜悦地望着手中的花,嘴角轻扬。
前面的路也许很难走,但他要牵着她的手一起走。
慕容府的后院十分安静,夕颜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她脚上的伤还没好透,就到处乱跑,他心中有几分嗔怪。
一路走上都有下人向他行礼,他的目光扫过她们,心里有些失落,唯独没有她。
从午后一直等到傍晚,他独坐在窗前,翻来覆去地想着和她相处的细节。这么多个日日夜夜,她一直就在他身边,但他从来也没有好好珍惜过她,甚至,还因为她的冒失犯错狠狠地惩罚过她.....他伤她太深,他觉得自己是这么的不可饶恕,在她心中,大约会认为他是个很可怕的人。
好在一切都还不算太晚,他还有弥补的机会,今后,他会用心来爱护和怜惜她。
夕阳的余晖洒落在他身上,他的嘴角含着一抹微笑,眼中漾起温柔的光芒。
他站起来向外张望了下,她去了哪里,会不会出了什么意外。
他心中有些焦急,再也坐不住了。
沿着蜿蜒的游廊漫无目的地走着,路过慕容禛的院子时候,他心中一动,想着这两天都没见到仲亭,也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正好顺路弯过去看看他。
刚刚走进院门,就听见里面传来熟悉的说话声,他的心不由一沉。
六十五.失意
房屋的窗半掩着,沐紫正坐在屋内的书桌后,她手里持着笔,正低头在写着什么。
慕容禛负手立于她身后,微探□子,仔细地看着她写的东西。
沐紫嘴角含笑,眼波流转,时不时回头与慕容禛说两句话,慕容禛点头或摇头轻轻地回应着她,他的声音很轻,看她的目光很柔和。
慕容禛不知道说了句什么话,沐紫搁下笔,捂着肚子笑着趴到了桌上,慕容禛忙体贴地替她把笔墨移开,以防她不慎把墨汁弄到自己身上。
桌子上,绣着一朵小小紫薇花的银色扇套静静地躺在那里。
慕容珩定定地站在窗外,感觉胸口中有个东西重重地掉落在地上,一下子摔得粉碎…
心中的浓雾顿时散开,他不愿接受的真相,露出了冰山一角。
他从未见过她这样含羞带嗔的神情,也从未见她笑得如此放松自然,他们两人在一起看上去那么合衬,一颦一笑都似心有灵犀,他心中酸涩难当。
原来,仲亭才是她心中所属……
他木然地转过身,刚迈步,却直直地撞到开着的门上,他心中喟叹一声,捂着肩膀几乎要落荒而逃。
“大哥……”慕容禛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刚才的声响,惊动了屋内的两人出来查看。
他回头,望见慕容禛身边的沐紫,心中愈发像堵着一团麻,又乱又闷。
她微低着头,神情有几分不自然,轻声道:“大少爷……”
他目光复杂地望着她,说不出话来,原本准备好的一肚子的话,早在前一刻都已然化成了灰烬。
“大哥你怎么来了?进屋里坐坐吧。”慕容禛还是那付没心没肺的样子,丝毫没察觉出他的异样,热络地上前迎接。
慕容珩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嗓音有些暗哑:“恩....今天没什么事情.....就早点回来了.....”
慕容禛显然有些兴奋,滔滔不绝道:“既然来了,就进来看看我最近画的画吧,对了,我上次帮夕颜画了一幅画,觉得十分满意,夕颜,你去拿过来给大哥评判评判…”
沐紫看着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的慕容珩,再看看兴致勃勃的慕容禛,惴惴地有些不知所措。
“不用了!”慕容珩忽然大声地打断他,把慕容禛吓得抖了一抖。
慕容珩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立刻缓和了脸色,温言道:“我今天有些不适,改日再过来看。”说着又挤出了个笑容来。
转身的瞬间,他的笑容顷刻落幕,两只脚仿佛灌满了铅水,每走一步都那么吃力。
“大哥你哪里不适,要不要看医生?”慕容禛关切地追问道。
“不用了,我回去休息一下就好了。”他淡淡地回答,没有回头地走出了院子。
“大哥今天看上去怎么怪怪的。”慕容禛耸耸肩膀,不解地道。
沐紫静静地望着空荡荡的庭院,觉得自己的心也跟随着那人一起走了。
她转身回到桌旁,拿起桌上的纸给慕容禛,“这些药材的用法和功效我都写在这里了,如果有什么问题,你再来问我吧,时候不早了,我要回去了……”
慕容禛满意地看着手上厚厚的一叠纸,“你真是帮了我大忙了,你知道我是个中药盲,铺子里那么多草药快把我给整疯了,还好有你这个军师在,辛苦你一天了,要不我请客,咱们到外面去吃一顿?听说聚仙楼新上的烩鹅肝很是美味……”
“不了,我要回去了。”她有些心神不宁。
“你不是这两天放假吗……哎!……你走那么快干嘛?”他话还没说完,她已经转出了院子,
慕容禛挠了挠头,“今天怎样一个两个都不对劲。”
慕容珩跌坐在椅子上,太阳|茓‘突突’地跳动,胸口憋闷得透不过起来。
他用手撑着头,痛苦地闭上眼睛,可是却无法抑制方才看到的一幕如同放电影般一遍又一遍地出现在眼前,他们两人自如的谈笑,心有灵犀的眼神,夕颜娇嗔的笑容,他们看上去……是如此的般配……
紫薇花仍不知人事地在桌上兀自妖娆,仿佛在嘲笑他的自作多情。
方才他在房内翻腾了半天,特意找出个细瓷长颈的花瓶把花Сhā好,他当时欣赏了半天,越发觉得紫薇花妍丽可人,果然自己喜欢的东西就是与众不同。
他盯着那花看了一会儿,忽觉得一阵刺心,伸手拿过,连花带瓶扔进了脚下的废物筐。
晚饭的时候,慕容珩推说不饿,没有出来吃。
沐紫心中有些莫名的不安,他下午离去时的眼神看上去有些伤情,她心中有些惶恐,有些忐忑,心中的一个小角落又似乎有小小的希望种子在悄悄萌芽…
不可能,他那么讨厌她,不可能是在……吃醋……
她还是一把扑灭了那希望之火,定是觉得他给她放假,她却不领情好好休息,还在四处游荡,所以心里不爽。
不管是什么理由,总之让主人不高兴了,她这个做下人的如果不去帮他把毛撸顺了,指不定明儿就给双婴儿鞋给她穿穿。
慕容珩的房间亮着灯,她用托盘端着碗香油鸡丝粥,轻轻地扣了扣门。
“进来。”他的声音十分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她抚了抚胸口,看来是自己太敏感过于紧张了。
慕容珩面朝着窗外站着,似乎在看风景。
她也朝他的方向张望了一下,今夜月黑风高,窗外漆黑一团,却不知他在望些什么。
听到她进来的声音,他转过头来,她看到他眼底有什么一闪而过,如流星划过黑夜,转瞬便归于沉寂。
他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两人隔着灯火面对面站着,他静静地望着她。
在这一瞬间,他忽然有种冲动,想问她与仲亭是什么关系,但这个念头仅仅在脑中停留了不到两秒就被他否定了。他要以什么身份去询问她?他有什么资格去质问她?如果她承认了他们的关系,他该怎么办?
沐紫见他半天不开口,清了清嗓子,道:“大少爷,你晚饭没出来吃,我给你盛了碗鸡丝粥,你趁热吃了吧。”
他心中的郁结燃烧了起来,让他想发脾气,他想对她嚷道:“随让你来管我的,我不要喝什么粥,赶快拿走!以后没事不许进我的房间!”
最终,他心底喟叹一声,只是淡淡道:“你放在这里吧,我等会吃…”他终究是说不出那种剜骨挖心的话来。
他舍不得伤她。
沐紫点点头,拿起托盘道:“我待会过来收拾了。”说着就准备退出去,却无意中撇到废物筐里的紫薇花。
她十分怜惜地把它们捡起来,不解道:“好端端的,为什么把他们扔了?”一边说着一边打量着花,脸上露出喜爱的笑容。
慕容珩怔怔地望着她,心中的痛愈发清晰,他面无表情道:“忽然不想要了,就扔了……”
屋内的灯光有些暗,沐紫的眼睛亮了亮,小心翼翼地问道:“如果你不要了,可以送给我吗……”
“随便你.....”他转过身去,声音有些不耐烦。
自从此人换了个名字后,脾气一向有些古怪,沐紫撇撇最不以为意,捧着花瓶,正高高兴兴地准备出去,却差点跟外面奔进来的人撞了个满怀。
只见顺子满头满脑都是汗,气喘吁吁道:“大少爷,不好了,城东莫澜江的江堤突然决口了,把我们在城东的草药仓库给淹了!”
慕容珩大惊失色,“怎么会这样?”
顺子面如苦瓜道:“不知道怎么回事,照说今年又不是大汛,怎么防潮堤会突然垮出个丈余长的大裂口,而且偏巧就在咱们库房附近的地方垮的,太幺蛾子了!”
慕容珩不等听完已经大步往外走了,“我去看看!”
沐紫本想提醒他要不先吃点东西再去,又想出了这样的大事,料想他是没有胃口再吃下东西了。
她叹了一口气,济慈堂最近可真是多事之秋啊!
兰彦昏沉沉地睡着,觉得自己仿佛飘荡在浮满水草的黑色大海,滑腻的水草缠满了他全身,他用尽全身力气都无法挣脱。又好似掉进了满是尖刀的陷阱,刀锋穿透了他的肌肤,浑身鲜血淋漓。
骨骼疼得咯吱作响,身上如同被烈火炙烤般滚烫,四周都是浓黑的迷雾,他觉得自己的生命在一分分流逝,心中有个微弱的声音在呼喊:你不能死,还有血海的深仇未报,你怎么能就这样死了?
他的身体悸动了一下,强自留住胸口的一丝气息,迷迷糊糊中,似乎有人轻轻地解开他的衣裳,在他的伤口上小心翼翼地涂上药膏,一股清凉的感觉如泉水般滋润舒缓,伤口的疼痛没有那么清晰了。
有两滴凉凉的液体滴落在他的胸口,他浑身滚烫,那液体仿佛洒在干涸土地上的甘霖,他不由得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柔软微凉的手覆上他的额头,他如同即将淹死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握住那只手,那手细滑柔软,仿若无骨,一开始被他捉住马上向后缩了一下,之后便顺从由他牢牢地握着。
他的心忽然变得很安宁,梦里也紧握着那手不放松,感觉有人往他嘴里一口一口喂着甘甜的汤水,那盛汤的器皿十分古怪,柔柔软软的,有些湿润,有些芬芳,让他不由得想用力吮吸。
六十六.相见难
不知昏睡了几个日夜,当他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只见柔和的灯光透过水红色的纱帐在床上铺上一层淡淡的红晕,房间内陈设简洁雅致,这应是一间女子的闺房。
他揉了揉额头,一抬手浑身如散了架般的疼痛,他低头,见自己的胸口上包扎着厚厚的一层纱布,想起那晚被人偷袭的情形,他来沧州时日不多,是何人会对他下此毒手。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扎着两个小髻的小丫鬟捧着药进来,一眼瞄见他睁着眼,兴奋道:“先生可算醒了,阿弥陀佛!”
兰彦问道:“请问姑娘,这里是哪里?是谁救了我?”
小姑娘抿着嘴唇想了一会,道:“自然是我家姑娘救了你,你那日被打成了个血葫芦,幸亏我们姑娘路过把你救了,守了你三日才捡回你一条命。”
兰彦挣扎着坐起来,感激道:“不知你家姑娘如何称呼,可否请她过来一见,我好当面致谢。”
小姑娘道:“姑娘这会儿歇下了,她留下话说,萍水相逢,不必问及姓名,让先生在此好生调养,等身体痊愈了再回去不迟。”
兰彦怔然,心中不免有些疑惑,见小丫头说完这几句不肯再多说,他不再追问,喝过药后便淡淡地躺了下来。
慕容珩似乎越来越忙,作为他房中的贴身丫头,沐紫却是几天都难得见到他一面。每天他都要忙到深夜才回府,他坚拒房中的下人等他回来,她只得遵命早早休息,睁着眼睛躺在床上睡不着,常常半夜起来,远远地望见他房间亮着灯。第二天一早,她过去的时候,他床上的被子叠得整齐,人早已走了。
她有些担忧他的身子,如此操劳是否会旧病复发,她来了这么久,倒从未眼见他有什么不适,所以也无从判断他的病情。
听顺子说,上回莫澜江决堤冲了济慈堂的库房,大少爷连夜就赶过去了,两日不眠不休地在现场指挥转移药品,好在抢救得及时,只有三分之一的药材被水浸了。可是即使只有三分之一药材,也是好几万两白花花的雪花银啊,顺子摇头叹息道。沐紫闻之亦默然无语。
这日,沐紫捧着茶盘正要往前厅去,却见慕容禛白着脸匆匆地从一旁的小路奔过来,直直地拐进她前面的回廊,她开口叫了他一声,他竟然都没有听见,一溜烟地跑到前面去了。
她刚走到前厅的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一声尖锐的瓷器砸在地上的响声,把她吓得抖了抖,连手上的托盘都差点掉到地上。
她胆战心惊地移步到门口,一眼就望见厅堂正中慕容珩铁青的脸和他面前地上的碎茶碗。慕容禛站在他对面,低着头,满脸愧色。太太坐在慕容珩下首,冷着脸一言不发。
“糊涂!”慕容珩气得额上青筋隐现,“经商立市信誉二字最为重要,尤其是我们做药品生意的,是关乎到人命的买卖,从父亲创办济慈堂以来,都是捧着良心以诚惶诚恐之心谨慎经营,你怎么敢做出以次充好之事,你这不是在砸我们济慈堂的牌子?”
慕容禛嗫喏道:“上次水淹的有批黄连,我见浸水不是很厉害……现在铺子里的资金这么紧张……我想能用就凑合着用,节省一点……”
“节省一点?”慕容珩将手中的一盒成药“啪”地扔在桌上,“现在人家都找上门来了,说我们济慈堂卖劣质药,明天早上,全沧州都会知道济慈堂的药里用的是发霉的黄连,你说,以后谁还敢买我们的药!”
太太冷笑了一下,“早说过他不是做这行的料,你偏不信。”她用丝帕擦了擦鼻子,淡淡说:“仲亭,我看你还是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太平点。”
慕容禛满面愧疚说:“大哥,这次是我做错了,我马上让他们把药撤下去。”
慕容珩目光锐利,“那已经卖掉的呢?”
慕容禛道:“这个……”
慕容珩叹了口气,“通知沧州老号和各分号的掌柜,马上到老号开会。”
他走了两步,回头看了一眼慕容禛,缓和了语气,“你回来不久,我就让你去管一家分号,是我过于心急了,这个事情,我也有责任。明日开始,你每日到老铺来跟着我罢,半年后再回去。”
慕容禛感激地点点头,答应着。
太太脸上有些不甘,还想说些什么,慕容珩已经走出去了。
他走得有些急,完全没看到门旁站着的沐紫,沐紫捧着托盘无处可避,只好往门后边让,却被他一把托住腰,只听他沉声道:“小心!”
她手忙脚乱地按住在托盘上跳舞的茶具,惊魂未定地往门后看,前窗长长的窗钩杵在外面,她如果一下子撞上去,不出血也要刮掉层皮。
她感激地对他笑笑,他的目光有些复杂,怔了怔才道:“为何总是这般不小心,难道还嫌身上的伤口太少吗?”
虽然是句责怪的话,可是她听着心里却是一暖,向他咧开嘴笑了笑,他的眼神一定,忙转头避开她的目光,匆匆离去。
他刚走远,太太也板着脸从里面出来了,沐紫忙垂首站在一旁。
慕容禛一个人坐在一侧的椅子上,一脸的沮丧。
沐紫轻轻地走到他身边,端了杯茶放在他身边的桌几上,慕容禛抬起头来,懊丧道:“沐紫,我是不是很没用啊,不但没有帮到大哥,还老是给他添乱。”他的眼中迷惘失望,有薄薄的雾气浮起。
沐紫柔和地笑笑,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谁都有犯错的时候,不要太自责了。不是有句话叫‘经验都是用教训买来的’吗”
慕容禛展颜一笑,目光定定地望着外面,“总有一天,我要让大哥为我而自豪。”
第二日,沧州城传出一个劲爆的新闻,济慈堂当众销毁了一批品质有缺陷的成药,并许诺将对曾经购买这付药的顾客退一赔一。
大家都在叹息,济慈堂这次可亏大了,三百多箱药,火光冲天,足足烧了一个多时辰才烧完。
一晃半个月过去了,兰彦已能下床行走。
只是,救他的那位姑娘却从未露过面,端茶送药都是小丫头怜儿送过来的。
起先他病得严重的那几日,整天神志不清地昏睡,每次迷迷糊糊中睁开眼睛,都看见床前依稀有个绰约的身影,他听到她低低地叹息声。
待到后来他的伤势好转,人完全清醒过来,她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他几次提出要见那位救命恩人,都被怜儿拒绝了,不是说姑娘太忙了,就是姑娘身体不适不见人。他心中好生奇疑惑,越是见不到越是好奇。
这前后两进的院子十分僻静,除了怜儿外再没有看见其他人,看来这女子是独居在此的,大多数晚上院子里的其它屋子都是黑着的,只有偶尔几日最东边的那间屋子会有灯光。
这神秘的女子虽不肯见他,对他的照应却是极好的,每日的膳食不厌精细,药补汤补从不间断,连他的内外衣物都准备得一应俱全,吃穿用度皆是最好的,这让兰彦愈加惶恐不安。
他年轻身体底子好,加上这些时日的精心调理,伤势恢复得很快,他向怜儿提出想要告辞,并再一次表示要见一见救命恩人。
怜儿支吾着说:“我家姑娘听闻先生身子大好,也很是高兴,说请先生好好保重,她就不过来相送了。”
他蹙眉道:“不知你家姑娘如何称呼,我记下了日后也好报答。”
怜儿摇头,“姑娘说勿需报答。”
在他的一再坚持下,怜儿才说出她家姑娘姓金。
当天晚上,东边的厢房又亮起了灯,兰彦远远地从窗口望见,打定主意就往那点亮光走去。
他轻轻推开门,怜儿正在外间整理茶具,见到他惊道:“先生怎么进来了,您快点出去!”内屋有人似乎失手打翻了什么,他听到沉沉地一声闷响。
他有些不知所措地望向珠帘后,朗声道:“金姑娘,在下承蒙你搭救,不甚感激,可否请姑娘出来相见,在下想当面致谢!”帘内一阵静默。
怜儿神色大惊,双手并用把他往门外推,“都说了我家姑娘不见客……”
“怜儿…”帘内传出沉静的声音,带着些许沙哑,“你先下去吧。”
他觉得这声音听上去有些耳熟,想了想,记不起在哪里听过。
怜儿瞪了他一眼,嘀咕着出去了。
屋内变得很静。
兰彦道:“金姑娘,可否出来一见,在下受姑娘救命大恩,如果连姑娘是谁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日后必定会寝食难安。”
帘子内静了片刻,那女子淡淡道:“我救你并非为了图报,兰先生不必介怀。小女子相貌粗鄙,不见也罢。”
兰彦身体一震,久久地凝视着帘内,黯然道:“既然如此,在下告辞了…”
帘内人没有回答,过了一会,道:“先生慢走,恕不远送……”
珠帘犹自摆动,兰彦涩然道:“苏锦,你还要躲我到几时?”他不由分说掀起珠帘往里走。
屋内灯光煦暖,穿着鹅黄丝锻睡衣的女子垂眸坐在灯旁,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兰彦惊喜道:“苏锦,果真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苏锦抬起了头,脸上有些木然的哀伤,目光亮如黑夜中闪亮的星子,她轻笑了笑,似乎听不懂他的话:“先生怕是认错了人,苏锦是谁?”
兰彦望着她,忽然伸手握住她的肩膀,摇头道:“苏锦,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你怎么会到沧州来的?”
她努力把脸别过去,泪水簌簌落下,狠下心道:“你走吧,我不认识你。”
兰彦叹了口气,“你说你不是苏锦,我从未说过自己姓兰,你方才却叫我兰先生。”
他扳过她的肩膀,望进她的眼里,有些酸楚道:“你骗不了我,每次在我受伤后都默默地收留我的人,这么地在意我的人…这个世上,除了你苏锦,还会有谁…”
苏锦的肩膀颤抖得愈加厉害,她捂着脸,大片水泽从指缝泻下,她摇着头大声说:“我不是苏锦,苏锦早就死了!”
她抬起泪痕交错的脸,绝望地望着兰彦,“两年前,在她被哥嫂卖掉的那一刻,她就死了!”
兰彦吃惊地望着她,说不出话来。
一只飞娥的翅膀陷在了烛液中,火苗一分分地烧过来,它仍在徒劳地拍动翅膀挣扎着。
苏锦抬手抹了把眼泪,仰起脸,一如多年前心高气傲的模样,“我现在的名字叫玉陌,是抱香阁的头牌,有数不清的男人争着要翻我的牌子……”
兰彦目瞪口呆地望着她,他太过于震惊了,以致于不自觉地回避她的眼神。
苏锦敏锐地捕捉到他的表情变化,心中愈加难过,她凄然笑了笑,“你怎么不说话了?兰公子一向最厌恶的就是娼门烟花,定是深悔被一个烟花女子所救,又在这藏污纳垢之地住了这么些日子,只怕是清誉受损…“
兰彦痛苦地望着苏锦,“你何苦这么轻贱自己,又何苦这样看我…“
苏锦莞尔一笑,已控制不住出言如刀,这让她觉得既痛且快,“轻贱?兰公子知道吗?这些日子你在这里吃的,用的都是怎么来的吗?”她笑容锋利得几乎要划破他的心脏:“这里的一切,都是我陪男人睡觉得来的…”
“够了!不要再说了!”兰彦一把握住她的手,痛惜道,“终究是我负了你…”
她的手冰凉彻骨,她望着他,从齿缝中缓缓挤出几句话来,“你若对我还有半分怜惜,就请立刻离开这里,我不需要你的同情……”
“我……”他的话堵在喉咙口。
“你走!你走!”她突然歇斯底里地哭起来,“我再也不要看到你了!你走!”
兰彦望着她,过了一会,默默地推门出去了。
第二天,怜儿去兰彦的屋子,发现被褥衣物摆放得整整齐齐,他已经走了。
六十七.诬陷(一)
八月中秋桂子香,九月重阳登高忙,沧州城外红叶满山,最是一年秋高气爽之时。
这天晚上,璟芝出人意料地到慕容府来了。
自从上次打网球后,她消失了个把月都没有出现,太太常常问起她,慕容珩每次只是敷衍两句,淡淡的并不关心。
慕容珩傍晚回到家的时候,璟芝正坐在堂上跟太太亲热地聊天,见他进来,忙站起来热切地笑道:“少轩回来啦...”
她今日打扮得格外成熟雅致,一身银色的镶蕾丝边长裙,颈上的双层黑珍珠项链发出华丽的光泽,一头秀发高挽成髻,露出雪白修长的脖子。
慕容珩楞了楞,于是淡淡地点点头,“璟芝来了。”又转头跟太太说:“我回房去换件衣服。”
太太看起来心情很不错,“快点换好衣服过来,吃完晚饭和璟芝一起陪我玩玩牌。”
“噢。”慕容珩敷衍地答应着。
又听太太对璟芝道:“璟芝啊,你这脖子上戴的项链是新买的吗,瞧着挺不错的。”
璟芝笑道:“前儿珍熙楼从东洋进了几盒黑珍珠,他们特意帮我留的货,昨天刚刚叫人串好送到府上的。”说着把项链取下来给太太看,太太边欣赏边赞道:“成色真是不错。”
璟芝道:“伯母您要是瞧着合眼,不嫌弃我带过一回的话,就拿去配配衣服吧,上次您做的那件湖水蓝的旗袍配这个正合适呢。”
太太忙推辞,“这怎么好意思拿你这么贵重的东西呢?”
璟芝笑道,“您这是跟我见外了,再贵重的东西不就是个物件吗?您看得上它,也算它的造化。”说着转头吩咐随身的丫头,“你回去府上把项链的盒子带过来。”
太太推辞不过,这才收下,边说:“我也寻思着配那件旗袍挺合衬,璟芝你可真是善解人意啊。”
璟芝抿着嘴微笑。
慕容珩皱了皱眉,抬腿迈出了门槛。
大家用过晚饭后,夫人急不可待地招呼着大家去花厅玩牌。
花厅里早已摆好了牌桌和各色的瓜果点心,几个丫鬟在一旁站在伺候。
慕容静最近参加了学生团体,忙着办报刊,搞活动什么的,经常不在家,夫人也管不住她,只叹女大不中留。
慕容珩本对玩牌没甚兴趣,本想推辞,但夫人兴趣高涨,璟芝也在一旁附和,家里加上慕容禛还是三缺一,他只好勉强坐在了牌桌上。
牌桌上略有些沉闷,璟芝坐在太太的上游,“失手”错打了好几张好牌给太太,几轮下来,太太手边的钱越堆越高,乐得合不拢嘴。
慕容禛笑而不语,不温不火地出着牌。
慕容珩一直不说话,表情冷淡,直到看见对面站着的沐紫,眼中不动声色地亮了一下。
慕容禛对着沐紫挤了挤眼睛,沐紫也对他笑笑。
慕容珩想装作没看见,移开目光,随手扔了张牌出去。
“少轩,你打错了。”璟芝捡起他出的牌,柔声道。
他应了一声,看了一眼,心不在焉地捡回了牌。璟芝微笑着看着他,眉峰略挑了挑。
打了几轮以后,璟芝借口离席补妆,夫人忙让丫鬟领她去厢房。
慕容珩吁了口气,撑着头略作休息,心里盼望着牌局赶快结束。慕容禛好动,在屋子里四处转悠。
太太吩咐沐紫去厨房将莲子银耳汤端上来,沐紫应声下去了。
慕容珩的目光追随着淡紫色的背影一路出门去。
不一会儿,璟芝神采奕奕地回来了,“不好意思,让大家久等了。”
太太道:“正好我们也歇息一下,喝了莲子羹再玩吧。”
璟芝乖顺地答应了,正好沐紫端了四碗莲子羹上来,璟芝笑容款款地从她手里接过莲子羹,扫了她一眼,似随口道:”这位就是府上那位懂医术的丫鬟吗?看模样就好生灵巧。”
太太笑道:”是啊,夕颜可是我们府上的一宝,现在我日常喝的汤水都是她一手调配的。”
璟芝微微一笑道:“难怪您的气色越发得好了。”
“是吗?”太太抚着面孔,愈发地心情舒畅了。
慕容珩用银勺在碗里搅着,并不往嘴里送。
沐紫站在离他不过三、五步远的地方,他却觉得两人之前仿佛隔着千山万水一般。
他看了一眼谈笑晏晏的母亲和璟芝,心中愈发地烦闷起来。
吃完点心,大家重新在桌旁坐好,正准备开局,却见璟芝歉然道:”呀,大家等我一等,我把钱袋忘在厢房里了。”
说罢,起身便要离席。
站在太太身后的悦容方才陪她一起去补妆的,便道:”璟芝小姐,外面黑,还是奴婢陪您一起去拿吧。”
太太也点头道:“让悦容陪你去吧。”
璟芝应允谢过,携悦容一起出去了。
没过了多久,就见两人回来了,璟芝的脸色十分不好,悦容表情凝重惶恐,太太刚要开口唤璟芝坐下,却见悦容支吾道:“钱.....不见了!”
“啊!”太太一惊,慕容珩和慕容禛也都抬起头来。
“怎么会不见了?”太太诧异道,璟芝面露难色,吞吞吐吐道:“我也不太清楚,钱袋还在桌上,可是.....里面是空的......”
太太问悦容:“会不会掉在哪里了?”
悦容道:“厢房里里外外都找过了,都没找到.....”
太太惊得一拍桌子站起来,“这.....难道我们府上有内贼?悦容,快去叫卫管家来!”
璟芝有些尴尬,为难道:“伯母,算了,就是几个小钱,就不要兴师动众了!”
太太摆摆手,决然道:“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敢在府里偷东西,这还了得,今日若不把这个内贼抓出来,今后后患无穷。”
卫管家惶恐地一路小跑进来,太太面容寒冰,吩咐道:“把府上今日当差的所有人都叫到花厅来。”
不一会儿,府上的下人全被带至花厅,人人脸上都是忐忑不安的表情,把花厅挤得满满的。
慕容禛脸上有些忧虑的表情,慕容珩一脸清冷,抄着手站在一旁。
太太目光凛冽地扫过众人,扬声道:“方才姚小姐放在厢房的钱不见了,你们当中有谁去过厢房?如果是谁拿了钱,现在站出来承认,把钱拿出来自行出府去,我就不予追究了。如果现在不承认…..”她目光一沉,“慕容府的家法伺候!再送巡捕房查办!“
众下人闻之一抖,纷纷低下头去,太太等了片刻,见无人做声,冷笑道:“很好,没人承认是吗?”
她转头面向卫管家,“调查一下方才有谁去过西厢房?”
卫管家低头回道:“启禀太太,从前院到后院,必定要经过西厢房,后院粗使丫头一般不会到前院来,只需在今日前院当班的丫头下人中查问就好。”
太太点点头,“前院所有当班的站出来!”
十来个丫头从人群中站了出来,沐紫也在里面,站在她旁边的香兰一脸满不在乎。
慕容珩面色变得凝重起来。
璟芝道:“悦容姐姐与我一同进出的,不会是她的。”
太太听了正合心意,也道:“悦容是我身边的人,是不会做出这种事情的。”她使了个眼色,悦容马上站了回来,对璟芝感激地笑笑。
太太冷冷道:“还是没有人站出来承认吗?卫管家,带下去搜她们的身!”
慕容珩上前一步,“事情还要再仔细查查清楚,且慢搜身。”
太太反驳道:“不搜身如何查清楚。”不等慕容珩回话,就道:“带下去!”
慕容珩双眉紧皱,默不作声。
过了一会,十几个丫头被带回正厅,卫管家回道:“启禀太太,已经搜过了,她们身上都没有发现钱。”
太太犀利地看着垂首而立的众丫鬟,道:“到她们房里去搜!”
卫管家立刻领命带人出去了。
厅内弥漫着紧张的气氛。
过了约莫半盏茶功夫,卫管家面色凝重地回来了,太太急问:“怎么样?”
卫管家迟疑道:“搜到了.....”
“是谁?"
卫管家吞吞吐吐,“是在……夕颜的床垫下面搜到的....."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射向站在花厅门边的沐紫,沐紫茫然不知所措地望着大家。
慕容珩心内一沉。
太太又气又惊地望着沐紫,似无法相信,“夕颜,竟然会是你......”
沐紫仿佛刚刚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十分莫名,“在我的床垫下搜到的?这不可能...”
卫管家道:“确实是在你床垫下搜到的。”
沐紫心里有些乱,不知道怎么会突然扯到她身上来了,她摇着头,竭力分辩道:“钱不是我拿的,你们一定搞错了!”
太太沉声道:“放肆!给我跪下!”
沐紫脸色惨白,咬着嘴唇屈辱地跪了下来。
众人都鄙夷地望着她,她有一种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感觉。
慕容珩站在远处,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她望了他一眼,眼泪马上就流出了眼眶。
卫管家把一小卷散银票放在桌上,“璟芝小姐,请您查看一下,是不是您掉的钱。”
璟芝上去翻看了一下,点点头,“一共二十两,确实是我掉的。”
她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沐紫,犹豫着对太太说:“伯母,既然钱已经找到了,就不要追究了,这丫头估计也是一念之差,何况.....她还是伯母喜爱的人....”
太太握了下璟芝的手,叹道:“璟芝,你就是太心善了。”她眼中闪过一阵寒光,“我今天就是要杀一儆百,让她们看看偷钱的人是什么下场。”
沐紫忍着泪,昂起头道:“奴婢没有拿过钱,我是被人陷害的!”
太太怒火中烧,走上前去劈手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慕容珩心中一阵抽痛,不由闭上了眼睛。
沐紫脸偏在一边,额边的碎发覆在半边脸上,白皙的面孔上慢慢浮起五条红肿的印子。
“贱人!人赃俱获,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平日仗着我对你的宠爱,竟然做出这样偷鸡摸狗的事情,我.....我真是引狼入室啊!”太太气得浑身发抖。
沐紫咬着嘴唇不说话,身体微微颤抖。
卫管家心中不忍,走近问她:“你既然说钱不是你拿的,那你哪里来的这些钱?”
沐紫道:“这个钱不是我的,我不知道是谁放在我的床垫下的。”
慕容珩忧虑地望着她,却一时想不出什么法子来。
“还敢嘴强!”太太恨恨道,忽然想起了什么,道:“方才璟芝去补妆之时,其他人都在厅内伺候,只有你去厨房端过莲子羹,你还敢说不是你偷的钱。” 她高声叫道:“卫管家,还等什么,卫管家!让她收拾包裹,立马走人!”
沐紫羞愤难当,跪着向前几步拉住太太的衣角,流着泪道:“太太,真的不是我干的,请你相信我!”
太太冷声道:“把她的东西全部扔到外面去,让她立刻就滚出府去!”
两个家丁立刻过来拖她。
“住手!”慕容珩断然道,两个家丁吓得立刻松开了手。
这时,外面走进来个小丫头,在悦容耳边耳语了几句。
悦容上前回道:“太太,我听说方才还有个人去过西厢房。”
六十八.诬陷(二)
众人俱是一惊,太太脸色变了变,问道:“哦?是谁"
悦容抬了抬手,外面的人带进来个小丫头,竟然是小鸿。
沐紫心底一寒,隐隐地觉得有一张大网在头顶缓缓张开。
悦容道:“玉莹方才看见她在西厢房外探头探脑,正要询问,她却一溜烟地跑了。”她停了停,说得有些困难,“小鸿……和夕颜住在一间屋子里。”
她俯□子去问小鸿,“你为什么会去西厢房,粗使丫头是不许到前院来的,难道你不知道吗?”
小鸿哪里见过眼前这阵势,睁着惊恐地大眼睛,双手不停地比划着,嘴里发出支支吾吾的声音。
太太冷笑道:“这样问能问出什么来,来人,拖下去打二十家法再说!”
小鸿虽然口不能言,双耳却未失聪,听说要打她,吓得泣不成声,趴在太太脚下不住地磕头,沐紫心里惊痛不已。
两个家丁放开她,向小鸿扑过去,小鸿吓得放声大哭,两个男人象拎着一只小鸡一样把她拎了起来,小鸿拼命地挣扎,嘴里发出一连串不完整的音节。
“放开她!”沐紫忽然站了起来,平静地说:“钱是我拿的。”她脸上泪痕未干,目光却是骇然的沉静。
慕容珩焦灼地望着她。
太太舒了口气,缓缓道:“你终于承认了!”
沐紫点点头,“我去厨房拿莲子羹的时候,看见姚小姐去了西厢房,我放盘子回去的时候见西厢房无人就进去了,瞧见桌上放着钱袋,就把里面的钱拿走,藏着自己的床垫下面。”她一气呵成地说完,觉得自己十分有编故事的天赋。
姚璟芝悠然地欣赏着自己的指甲,悦容面无表情,香兰脸上有得意的神色,太太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卫管家痛心地望着她,小鸿到现在还没搞明白怎么回事,兀自睁大着眼睛费解地看着她。
慕容珩突然开口说:“不知道姚小姐的钱袋长得什么模样?”
沐紫怔了怔,随即淡淡地说:“灯光太暗,我又紧张,所以没仔细看。”
慕容珩又问:“你怎知姚小姐会把钱袋遗忘在西厢房,你有差事在身,怎会没事去逛一间空屋子?”
沐紫看了一眼小鸿,面不改色道:“有心做贼的人总是会特别留心的。”
慕容珩还要开口,姚璟芝忽然站起来道:“伯母,我都说不要再查了,你看连少轩都看不下去了,这个丫头非比一般的下人,要是象您说得那样先家法再送巡捕房,未免太可惜了。”她的一番话,明着是求情,却暗地里提醒了太太刚才说过的话。
慕容珩看着姚璟芝,他从来也没象今天这样厌恶这个女人。
太太下定决心似地点点头,“凭她是谁,不能这么轻易饶了过去!”她沉声道:“卫管家,去把家法取过来!”
慕容珩上前拦住,“母亲,事情还没查清楚,不可啊!”
太太瞪了他一眼,“她自己都承认了,还要怎样查清楚。这个事情你不用管了!”喝道:“卫管家,还站着看热闹啊!取家法来!”
卫管家看了站得笔直的沐紫,心里叹息一声,准备去拿家法棍。
这时候,外面有个声音响起来“等一下!”
众人望过去,只见慕容禛从外面走进来,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出去了,这会儿满头大汗,脸上却是兴冲冲的表情,走到璟芝面前,翻开手上的一小叠银票,问道:“姚姐姐,这是你的钱吗?”
璟芝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骤然变色,众目睽睽下,只得看了看他手里的钱,喃喃道:
“倒是二十两,不过这小额银票上也没有写名字,我怎么知道是不是我的钱。”
慕容禛笑道:“那也说明你也不能否定它是你的钱,对吗?”璟芝哑然无语。
太太不解地问:“这钱你哪里来得?”
慕容禛笑道:“我方才听说姚姐姐掉了钱,就想着去帮她找找看,我到了西厢房,见她的钱袋敞开着口朝下放在桌上,就想着是不是掉在地上了,小二哥老喜欢在西厢房里打盹,或许被它衔了去也不定,我就一路找过去,果然在花园的地上找到这钱,看来真的是小二哥干的!幸亏被我破了案,不然真要冤枉好人了!”他的眼神一派清澈,娓娓道来,神情颇有几分自得。
太太疑道,“小二哥不是墨香一直在照看着吗?墨香哪里去了?”
墨香红着脸站出来道:“方才小二哥在园子里跑散了,我叫了它半天,才在园子里找到它…”
厅里有人发出释然的“哦”,卫管家常舒了一口气。太太在椅子上坐了下来,脸上表情有些僵硬。
璟芝莞尔一笑,道:“仲亭果然跟这个丫头交情不浅,居然替她编了这么个故事出来。”
慕容禛笑道:“姚姐姐莫要冤枉我了,我从小就老实不敢说假话,你不信看看手里的钱是不是还有牙齿印子。”
璟芝忙拿出银票,在灯下一看,果然上面有一排不太明显的齿印还有隐约的口水痕迹,顿觉无比恶心,随手把钱扔给自己的丫头,“赏你了!”
太太见她嫌弃自己的宝贝狗狗小二哥脏,心中便有些不舒服,她想了想,又问道:“那夕颜床垫下面的钱是哪里来的呢?”
慕容禛道:“我曾经拜托夕颜给我做过一些绣品活,她不肯受我的报酬,我就偷偷地塞了些银子放在她床垫下面。”
璟芝一语双关道:“仲亭对着丫头还真是一往情深啊!”
慕容珩心内有些酸涩,在她最危难的时候,却是仲亭挺身而出解围,而他只能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她受辱。
太太鄙夷地看了慕容禛一眼,心道,果然是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她发觉错怪了沐紫,脸上一阵尴尬,她弯下腰,伸手扶起了沐紫,和颜悦色地说:“是我错怪你了,让你受委屈了。”转头对卫管家说“把钱还给夕颜,这个月给她双倍的工钱。”
众人都吁了一口气,以为这事情就这么完结了,却听得一个清脆的声音凭空响起:“太太并没有怪错人,夕颜本来就是个贼!”
仿佛滚烫的油锅里溅进了一滴水,厅堂内顿时一片哗然。
众人闻声望过去,只见香兰徐徐从人裙中走出来,扬起下巴看了沐紫一眼,指着她大声说:“她就是个贼!”
沐紫的身子不由哆嗦了一下,生平第一次,有人当众指着她的鼻子,活生生地将一大盆污水劈头淋下,她气怒交加,颤抖着牙根,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慕容禛怒道:“香兰,你说话要有根据!”
香兰冷笑道:“我自然有证据,她转头向太太俯首道: “请太太派人搜查夕颜房里的箱子,看看我有没有诬陷她。”
太太道:“好,卫管家,立刻去查过。”
不一会儿,卫管家回来禀告:“在夕颜的箱子底下搜出了这个。”
他身后的一个家丁捧上一个托盘,上面有个黑丝绒包裹的东西。
沐紫心内一震,脸色愈加发白。
“打开!”太太令道。
卫管家打开丝绒布,屋内的灯光本来就很亮,布包内骤然放出的金光使房间里更亮了。
是一块金表。
人堆里发出一阵稀嘘声。
沐紫怒道:“你竟然偷翻我的箱子!”
香兰得意一笑,“你箱子里要是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怎么会怕人翻?”她转身恭敬地对太太道:“请太太明鉴,这块金表是老爷留给大少爷的遗物,奴婢曾在大少爷房中见过,夕颜胆大包天,趁着在大少爷房内当差之际竟然盗取了这块表!”
一番话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进了一块巨石,众人惊得面面相觑。
慕容珩觉得身体不由自主地一震,背后有细密的冷汗不断渗出,他呆呆地望着那块金灿灿的表,呼吸变得急促起来,眼前的一切变得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太太拿过手表细细端详,激动地几乎说不出话来,喃喃道:“果然是老爷的遗物...."她目光似剑般射向定定地站立在厅堂中的沐紫,咬牙问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沐紫转过头,望了慕容珩一眼,这短短的一眼中,有深情、哀怨和失望。
容诺,你让我怎么说?从哪里开始说?
慕容珩的眼中全是疑惑和不解,沐紫的嘴角勾出一抹凉薄的微笑,撸了撸鬓角的乱发,从容道:“我没什么可说的了。”
太太的目光陡然透出森冷,一字一句道:“拖下去,乱棍打死!”
厅中一阵骚动,各种神色的目光从四处射来,沐紫觉得脑袋里面乱哄哄的,木然地呆立着,小鸿跪在太太脚下磕头乞求开恩,眼前的场景似曾相识,她想起来了,她第一次在慕容府见到他时也是这般不堪的情形。兜兜转转了一大圈,她还是回到了最初的地方,她惨然地笑了笑。
她忽然想着,如果有一天,他记起了一切,想起了自己曾经叫过容诺,她叫沐紫,想起他曾经跟她许诺过的那些话,然后他眼睁睁地看着她被活活打死在面前。不知道,到了那个时候,他会怎样想?
他欠她那么多,这大概是她能给他最后的,也是唯一的报复。
她的脸上浮出苍白的笑意,她感觉到他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她却不愿再看他一眼。
六十九.我就是你要接的客
两个强壮的男人刚要架起她的两只胳膊,慕容禛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正准备上前阻拦,却听见慕容珩冷冷地说:“既然你们说她偷的是我的东西,那是不是该由我来说了算?”
他从桌上拿起那块金表,平淡无奇道:“这表是我送给她的。”
厅上顿时鸦雀无声,大家都惊得说不出话来。
太太睁着眼睛,手指微微发颤地指着沐紫:“什么……你把你父亲留下的东西,送给了一个丫头…“
璟芝霍然抬头,目光凌厉中带着幽怨。
沐紫讶然望着慕容珩,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当初,是他为了替母亲凑医药费,当掉了这块表。后来为了赎回这块金表,她卖掉了“归林”客栈,只要看到这块表,就好像他一直在她身边。从清平到沧州,即使九死一生,她都小心翼翼地将它贴身带着,盼着有一天能够亲手还给他。然而命运的安排总是超乎想象,她没有料到他会失忆,她不知道该如何跟他解释这一切,这表也就一直搁置在她这里,却没有想到今天变成了她的罪证。
慕容珩点点头,坦然道:“不错!”
太太一字一句道,“你不知道你父亲食多么珍爱这块表吗?”
“我知道。”
“那你还把它送给一个丫头。”
“因为她不是一个普通的丫头。”
他坦然地看着母亲,道:“她是我们济慈堂的恩人。”
众人皆是一惊,今日这出戏真是□迭起,要不是自己身处其中,人人都会看的即精彩又刺激。
“我听不懂你说的话。”太太匪夷所思地望着他,所有人都屏息凝神。
慕容珩修长的手指摩挲过金表光滑的表壳,“今年沧州大疫,济慈堂独家研制出特效的药方。”他停顿了一下,道:“是夕颜给我的。”
大家面面相觑,夫人尤为震惊:“是她给你的?”
“正是。”慕容珩点头,“如果不是她贡献出祖传的秘方,济慈堂与其它药铺一样对时疫毫无办法,沧州城现在还在水深火热之中。”他看了一眼沐紫:“夕颜不愿接受报酬,所以我就将这块表送给他了。”
他走到沐紫跟前望着她,摊开手,金表在莹白的掌心上闪亮夺目,温言道:“自己的东西要收收好才是。”
见她怔然望着自己,却并不伸手,他拉过她的手,将手表放入她的掌心。手表上暖暖的,有来自他身上的温度,她的眼睛有些湿润。
慕容珩转身面对太太,“不瞒母亲,孩儿早已将夕颜的卖身文契还给她,她早就是自由之身了。但她说感念太太深恩,自愿留在府里服侍,不料今日竟然遭到这般攀诬,慕容府的以怨报德未免令人寒心。”
太太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半晌方回过神来,从椅子上站起来,上前拉住沐紫的手,“好孩子,难得你一片忠心,是我冤屈了你,你可莫要见怪才好。”
沐紫低头,轻声道:“奴婢不敢。”
太太转头,怒目望向一旁面如死灰的香兰,“贱人,你无端诬陷夕颜,是何居心?”
香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口里不住地念叨:“奴婢知错了,请太太饶恕奴婢吧!”
太太理了理头上的发簪,面无表情道:“从明日起,你去后院杂役房当差吧。”
事情闹到现在,不觉夜已深了,太太说累了,让大家都散了,璟芝冷着脸默默回去了。
下人们一个个心有余悸地下去了,慕容珩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沐紫的身影,她的脸色十分苍白,左脸上的五条指印格外清晰,她低着头走在下人们的后面,身影如风中柳絮般单薄,似乎风一吹就要被刮走了。
他看着她神思恍惚地穿过院子,走进了无尽的黑夜之中....
花园僻静无人的一角,她静静地抱膝坐在一块太湖石上,月光洒落在她纤瘦的肩膀上,她的身影笼在一层朦胧的白光中,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一阵凉风拂过,她缩着身体微微颤抖,脸颊上火辣辣的疼痛,她摸了摸高肿的脸颊,弯腰从池塘里捞了一捧水敷在脸上。
慕容珩在远处默默地凝视着沐紫,他心里很难过,他想上前去安慰她,但他始终没那么做,只是远远地注视着她。
一件外套从后面轻轻地披在了她的肩上,上面有着清新的皂角香味。沐紫回头,对慕容禛扯出一个微笑。
“夜凉了,坐在湖边当心受寒。”慕容禛关切道。
沐紫把一直捏在手中握着的钱递给他,淡然道:“你何苦为我这种人编造谎言,我只是一个低贱的下人…..”
慕容禛生气地扳过她的肩膀,“我不许你这样自轻自贱,你在我心中就像天上的明月一样纯洁美好,我绝对不相信你会做那种事情。”
她的心田早已干涸,他的话象一股温泉缓缓流淌进来,熨平了她饱受苦难,皱巴巴的心。
她忽然觉得前所未有的脆弱,竟然忍不住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慕容禛第一次看到她哭泣,有些手足无措,在身上翻腾了半天也没找到手帕,只得把刚刚披在她身上的衣服扯过一个袖子递给她。
她抬起泪眼望着他,他为难道:“擦擦眼泪吧。”
她看了他片刻,突然“扑哧”一声破涕而笑了,“老实说,刚才那钱上的牙齿印,是不是你自己咬的?”
他摸摸她的脑门,笑道:“你咋这么聪明哩。”
她胡乱抹了抹脸,抿着嘴笑道:“亏你想得出这样的理由来,连小二哥都被你扣了个大黑锅。”
慕容禛一ρi股挨着她坐下,委屈道:“我容易吗,看你被人陷害了,立刻就去想办法,还用10个大洋买通墨香,居然把这事给圆过去了。”他满意地看着天上的月亮,“我真是个天才啊!”
“是啊,是啊,咬出狗牙齿印的天才!”她打趣道。
慕容禛作势气得要来掐她脖子,被她灵巧地躲开了,他忽然住了手,表情严肃地问:“那是时疫的方子真的是你拿出来的吗?”
她点点头,“我爹爹留下的。”
“哇塞,我好崇拜你啊!”他说着就要给她一个熊抱。
“打住,打住!”她及时喊停,“这里不是国外。”
“哦”他马上做出一本正经样子,想了想,又问:“你说是谁要跟你过不去?”
“我哪里知道。”她摇摇头。
“那你怎么还这么高兴,你刚才不还在哭吗?”
“一直哭谁受得了,我哭好了,自然要笑了。”
他匪夷所思地望着她,她见他突然不说话了,也莫名地看着他。
他突然开口了:“一会哭,一会笑,两只眼睛开大炮!”
她柳眉倒竖,“你说什么?”说着就伸手过来要掐他,他笑嘻嘻地逃开,一边逃一边还对她扮鬼脸。
月光清冷如水,一个失意的身影步履沉重地移动着脚步,在地上投下了长长的,落寞的身影....。
抱香阁内暖风熏人,脂粉香浓人欲醉,底层的正厅内摆了几桌花酒,浓妆艳抹的姑娘陪着客人喝酒划拳玩得正热闹。
张大户抿了一口酒,微醺着把目光投向身旁姑娘旗袍高高的开衩处,那里白晃晃的一片亮得他心旌一阵荡漾,趁着那酒壶倒酒又在她高耸的胸脯上抹了一把。
“真讨厌!”姑娘笑骂道。张大户颇为受用地嘿嘿笑着。
他本是祖上三代赤贫的穷光蛋传家,到了他这一辈,不知祖先积德还是菩萨保佑,从个小财缝铺做到了一个绸缎铺面,庄上人都说他这下发了,成了大户人家了。他为此乐不可支,张大户的名号就这么传开了。
从此他身体力行地以大户人家的标准要求自己,首当其冲的就是秦楼楚巷抱玉拥香这类有钱人热衷的活动。
他把酒搁在桌上,不无遗憾道:“可惜你们玉陌姑娘轻易不见人啊…”
身边穿绿衣的女子瘪瘪嘴,微酸道:“您倒是想,玉陌哪瞧得上您啊,人家接待的可是沧州的显贵富豪们…”
张大户最不能忍受的就是人家看不起他,胸中腾地窜起一股怒火,不屑道:“不就是个娼货,还当个黄花闺女来卖不成?大爷买她的牌子是给她脸。”
“啪”,一旁桌子独斟的年轻男子的酒杯重重地扣在桌上,把他吓了一跳。
回头看那男子并不看他,才放心地回过头来。
这时楼梯上环佩叮咚,香风阵阵拂面而来。
绿衣姑娘斜眼看看张大户,冷笑道:“玉陌下楼来了,有种你今晚包下她,否则我都瞧不起你!”
“你看好罗!”张大户瞪着红眼珠望着楼梯上盈盈走下的白衣女子,咽了咽口水,一把推开椅子站起来,脚步虚浮地堵在楼梯口,笑嘻嘻地腆着脸道:“美人,大爷我出两倍的银子买你一晚,你现在就跟我下去喝酒!”
说着伸出毛茸茸的手就要去抓苏锦,苏锦嫌恶地看了他一眼,不答言绕过他就往下走,张大户嘻笑道:“你陪谁睡不是睡,来陪大爷乐乐!”
说着伸手搂住她的纤腰,臭哄哄的嘴就往那玉瓷般的脸上拱,苏锦大怒,侧脸躲开,挥手就给了他一巴掌,张大户勃然大怒,一把揪住她的手: “贱货,竟然敢打大爷!”说着卷起袖子,轮圆了就准备回打一个结结实实的大巴掌。
手停在半空中动弹不了,像被铁钳子夹住了一般,他抬眼一看,方才在他身后喝酒的青年不知道啥时候站到他身后了,自己的手被他正揪住在空中。
那青年冷冷道:“我数到三,你如果不向这位姑娘赔礼,我立刻就卸下你一条胳膊下来
张大户咧了咧嘴,“别!别!别!我赔,我赔礼……”他费力地抬起头,发现玉陌的表情变得很奇怪,他张开口:“玉陌姑娘,对不住……”他的另一只手悄悄地伸到袍子下面,猛地抽出里面藏着的一把小刀就往青年腹部刺去。
“啊!”玉陌失魂落魄地大叫起来,情急之中竟然用身体去挡那把刀,被那青年眼疾手快一把推开,只听“咔哒”一声,张大户的一只胳膊软软地垂在身体上,手里刀掉在地上。
张大户疼得呲牙咧嘴,另一只手挥拳就要上去,突然一个冰凉坚硬的东西顶住了他的脑门,他转动眼珠的角度看了一看,顿时吓得腿都软了,“大…爷,有话好好说。”
一柄黑亮的驳壳枪握在青年手里,枪管正对着他光亮的大脑门。
青年漫不经心道:“是你自己滚下去,还是我把你揣下去?”
张大户抖抖索索道:“不劳驾您了,我自己下去….”说着一溜烟地冲下了楼梯。楼下的人看到有人拿枪,一个个吓得呆若木鸡。
苏锦怒目望着兰彦,“谁让你来管我的闲事,那人说的一点不错,我本来就是娼货。”
他脸色铁青地望着她,她冷冷道:“让开,我要去接客了。”
“我偏不让。”他一动也不动。
她不理他,想从他身边绕过,却觉得身体蓦地一轻,等她反应过来,已经被他扛在了肩上。
她挥舞着手脚挣扎,他全不在意地扛着她往阁楼上走,一边道:“我就是你要接的客。”
七十.真心
抱香阁的妈妈和小厮从后面奔出来,刚想要阻拦,兰彦扬了扬手上的枪,把他们吓得纷纷缩回头去。
“你放开我,放开我!”苏锦趴在他的肩膀上不停挣扎,两只手捶打着他的后背。
兰彦一脚踢开房门,扛着苏锦进屋,用背关上门,把苏锦稳稳地放在床上。
苏锦刚坐到床上,便“腾”地站起来,抬手给了兰彦一巴掌。
“你要干什么?”她怒目望着他。
他没有躲避,一边脸立刻红了起来。
他怔怔地望着她,眼神有些复杂,又有些无措,他垂下眼眸,艰难道:“你不要再接客了,我不想你这样。”
苏锦冷笑了一声,“不接客我吃什么?”
她挑了挑眉毛,“再说,你是我的什么人?凭什么来管我的事情?”
“你不要这样说……”兰彦难过地说,他沉默了一会,断断续续地说:“是我对不起你........在清平的那一天晚上......我喝醉了,和你.....我却扔下你走了.....”
苏锦的身子一震,泪水立刻涌出了眼眶,她咬着嘴唇狠狠道:“过去的事情还提它干什么?”她痛苦地转过头去。
“苏锦……”
她黯然道:“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的,当初我不曾要你负责过,现在.......就更加不需要了。”
“你一直在心里恨我,是吗?”兰彦的声音有些伤感。
苏锦轻笑了笑,定定地望着他,“我从来都不恨你。”
她站起来往外走,他一把拉住她的手,“不再过这种生活了,苏锦!”
她用力甩了两下都没甩开他的手,气道:”我的事情不用你来管,我不需要你的同情,你放开我!”
他无计可施地望着她,执拗道:”我就不走!”
“你不走我就叫人了!”
“你叫吧!”
“救命........”
她刚开口,他突然上前一步吻住了她的嘴,她圆睁着眼睛,大脑陷入一片空白。
他停顿了片刻,开始略带着几分生涩地吻着她,她心内一惊,本能地想逃开,却被他紧紧地箍住
了头颈,他的动作轻柔细腻,嘴唇带着柔软的温度,她迷惘地仰着头,任凭他的吻从嘴唇一直滑落到雪白的粉颈,原本紧扣他肩膀的手虚虚地滑落下来,搭在他的腰际。
一滴清泪从她的眼角倏忽滑落下来。
“让我替你赎身吧。”她听见他低低的声音。
温润的夜风中夹杂着淡淡的花香,沐紫穿过垂花门,缓缓地走在游廊上。
一路行来,花香愈加浓郁,她知道那是慕容珩院子里的晚香玉发出的香气。
前方的院落灯火绰约,她停下了脚步,思忖了片刻,走进了院子。
屋旁窗下开满了淡紫粉白的重瓣花朵,挨挨挤挤,十分热闹,她弯下腰,正准备细细地欣赏一
番,却发现慕容珩独自一人坐在一旁的石凳上。
她立刻直起了身子,低下头轻轻唤了一声:“大少爷。”
斑驳的树影投在他的脸上,他脸上的神情晦暗不明,不知怎地,她觉得他看上去有些落寞。
他转过头,望了望她,没有说话。
她停顿了片刻,轻轻道:“夜深露重,石凳上很凉,当心受寒。”
他摇了摇头,眼睛看着前方,“我不冷。”
她沉默了一会,从兜里拿出那块金表来,放在他面前的石桌上。
他脸色变了变,有些不解, “你…怎么会有这块表。”
她有一瞬间的慌乱,定了定心神,觉得自己完全没有必要心虚,于是迎着他的目光坦然道,“如
果我说是从当铺买来的,你会不会相信?”
“我会。”他看着她,目光沉静如水。
她心弦一颤,忙低头将表推给他,他却不肯拿,淡淡道:“既然是你买来的,就是你的东西了,跟我没有关系了。”
她摇头,“不不不,还给你,这是你父亲留给你的,我不能拿。”
他站了起来,冷冷道:“你若这样想,就当我送你的罢。”言罢转身往屋内走,她怅然地望着他
的背影,他走了两步停下来,侧过头来,“今天你也累了,早点歇息吧。”说完便进屋去了,门“吱呀”一声关上了。
她低低地嗯了一声。
诺大的庭院空荡荡的,她觉得自己的心也跟这庭院一般空得没有着落,她转过身,正准备回后
院,却听屋内发出闷闷的一声声音,好似有什么东西摔倒在地上。
她不知何故,跑到门口,趴在门上听了听,里面一片寂静,便问道:“大少爷,需要我帮忙吗?”
没有人回答,她不放心,推开门进去。
只见房内灯火通明,慕容珩直直地躺在地上,双目紧闭,脸色发白。
沐紫吓了一大跳,忙上前去推他,任凭她怎么唤他,他都全无反应,她慌了神,伸手去探他的脉
息,只觉得脉细如丝,时断时续,竟是异常地微弱,她心中一沉。
一望无际的绿草地,漫山遍野的野花,白墙黑瓦的小楼,淡紫色的身影隐在白雾中,一个悦耳的女声响起:“这山中空气清新,你就安心休养吧!”
他心中欢喜,正要上前答话,那身影翩然转身淡入薄雾中。
场景转换,烟熏火燎的小屋子内,他看见自己竟满头大汗地挥动着锅铲在烧菜,一个娇小的身影捂着口鼻冲进来,不由分说抢过他手中的锅铲,把他往屋外推,他一边走一边回头说:“你记得把锅里的盐缸捞出来,方才我手滑了一下…”
他听见她“扑哧”一笑,无奈道:“你还把什么扔锅里了?”
他想了想,老实答道:“鸡蛋壳。”
一轮明月映照在荷塘上,他远远地望着她,她已经在湖边坐了很久了,她的背影看上去有些忧伤,他觉得很心疼,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不要她难过,他要她快快乐乐地过每一天。
“你卖掉了你的手表?”好听的声音再度响起,这次却带着焦急和不安。
他一慌,忙掩饰道:“没有,我放在别处了。”
她的声音透着苦涩,“我知道,你一直在帮我们,是我们拖累了你……”
他有些难过,又有些激动,一句揣了很久的话哽在喉咙口,“我喜欢你,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情。”
他犹豫了好半天,刚想开口,她却直直地往前走,他在后面叫她,她也不听。她要去哪里,他又惊又急,一边在后面追一边高声叫她,她恍若未闻般越走越远,最后化为白雾中的一抹紫痕……
慕容珩霍然睁开眼,怔怔地望着白色的帐顶,他心有余悸地喘着气,有冷汗从额头上滑落下来,耳边有人轻舒了一口气。
他转过头去,望着床边紫色的身影,不禁心潮翻涌,一把握住她的手,喃喃道:“不要走...."
她的手滞了滞,没有抽回去,一动不动由他握着,他心里觉得很满足,视线逐渐清晰,他慢慢地看清楚了她的脸。
“大少爷,你醒了?”沐紫惊喜道。
他怔了怔,怅然地松开了手,原来,是一场梦。
他的目光有些游离,还沉浸在方才的梦境中无法抽离,为什么那个梦里,有他从未感受过的快乐与轻松,他的心从来不曾这样热切地悸动着,可惜那只是一个梦。
他撑着胳膊要坐起来,刚起来一半,眼前金星乱冒,手一软,重重地跌在了床上。
沐紫急道:“你不要乱动,现在感觉怎样,我去叫人来…”
他的脉象很奇怪,方才十分微弱,似有要停滞之感,把她吓得不轻,这脉象分明是气血两虚,病入膏肓的迹象,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他搬到床上,再一搭脉,却发现他的脉象却渐渐平稳了,开始清晰有力了,这忽强忽弱奇异的脉象让她一头雾水。她自小跟父亲学医,从未见过这样的病症,难道是因为这个病,才让他失忆的?可是为什么他单单忘记了那两年的事情,这之前的事情却记得清楚,她百思不得其解地望着他,真想钻到他脑袋里去看看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兀自发着呆,却听他摆了摆手,疲惫地说:“不用了。我只是有点累,休息一下就好了。”他费力地在床上坐直了身体,背上已经被冷汗湿透。
她不放心地望着他,犹豫了一下,“我方才替你搭过脉了,你的脉象很弱……”
他看着白色的帐顶道,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我没事,我的身体自己有数,你回去休息吧。”
近来不知哪里得罪他了,他对自己越来越冷淡了,她难过地想,或许自己执意留下来只是做了一件蠢事。
她默默点头,转身准备出去,却听他开口道:“书桌左手第二个抽屉里有个盒子,麻烦把里面的药拿给我。”
沐紫答应着,依言打开抽屉,里面有个小巧的楠木盒子,一打开盒子,浓郁而熟悉的香味扑面而来。
她心中一动,原来,他身上的冷梅香竟是从这里而来,这么说来,在清平的时候,他就已经有这个毛病了。
药装在盒子里的一个羊脂小瓶内,是朱红色圆形的药丸,她趁拿药的时机仔细看了一下,一边在心里搜寻会发出香味的药材,她的记忆中,并没有记载梅花可以入药的,而且梅花香味淡雅不会这样浓烈。
他服了药后气色明显好了很多,她忍不住问道:“这…这是什么药。”
慕容珩淡淡道:“是特制的秘药。”
她还想问,见他脸上浓浓的倦意,便不忍再问了。
“你回去吧。”他再次开口让她走。
“不,我在这里陪你。”看着他虚弱的样子,她实在有些不放心。
“不必了,你在这里我没办法休息。”他立刻回绝。
“可是你这个样子,我不放心…”她脱口而出。
他望着她,似笑非笑,淡淡道:“我是该谢你有同情心呢还是工作尽责呢?”
她咬着嘴唇道,“你不必谢我,我只是个奴婢,没有主人谢奴婢的道理。”
他断然道:“我想一个人睡,你坐在旁边我睡不着。”
她想了想,点点头,“好吧。”说着就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她又进来了,还带了一堆东西。
她把草席往他床前的地上一铺,快速地铺好被子,对着目瞪口呆的他拍拍被子,笑道:“我躺着总不影响你吧。”
不等他开口,她马上拍着胸脯保证:“放心,我不会发出一点声响的。”
他的脸有点泛红,哼了哼,“你睡在这里就不怕我对你做什么吗?”
她也哼了哼,和衣往被子里舒适地一躺,不以为然道:“大少爷要是有力气做什么,就不会让我搬你上床了,唉,真心重啊!”她伸出手臂,拧着眉头在他面前活动了一下手腕。
他脸上一阵白,一阵红,气呼呼地钻到被子里,“我又没求你搬我!”
她笑着对他眨巴眼,“总不能见死不救啊!”
他心中似有一道雪亮的闪电划过,这情景竟然如此熟悉,仿佛很久以之就刻在他的脑海中了。他费力地想了想,记忆里仍旧是一片混沌的白色。
她起身熄灭了灯,又钻回被子。他在黑暗中静默了一会,无奈地说:“你去那边的软塌睡吧。”
软塌上很舒服,她一躺上去,上下眼皮就直打架,只能强忍着睡意,竖起耳朵听他的动静。
慕容珩服了药后,睡得很安稳。她起来查看了好几次,没有发现什么异样,才回到软塌上去,她在黑夜里睁着眼,凝视着他的睡容,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心里觉得十分满足。
他的鼻梁那么挺直,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半弧的阴影,即使是睡着了还是微蹙着眉头,他睡觉的时候一动也不动,连睡姿都象醒着的时候那样规整,她叹了口气,他连在梦中都不能放松下来。
东方露出了一缕曙光,她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七十一.危机迭起
姚璟芝一大早就来到了慕容府,丫头引她进正厅的时候,她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丝毫看不出昨日离去时的不快。
悦容正在往花瓶里Сhā着刚从园子里采来的花,见她进来,亲热地上前行礼,璟芝问到太太,悦容答道太太吃了早饭去赴牌局了。
“哦,大少爷呢?”璟芝语气平淡地问道,目光在屋子内外扫了一圈。
“大少爷今日倒是没看见,大概还没有起身。”悦容回答着,又道:“大少爷平日很早就到铺子里去的,怎么今日会这么晚,吟月,你去大少爷房中看看。”她叫住了一个正在洒扫的丫头。
“不用了,悦容。”璟芝拦住她,笑道:“我过去看看就好。”她点了点,便径直出了门去。
花园中的草木已经有些泛黄,缎面鞋的软底踩在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上,略微有些咯脚。
昨天回去后,她想了一整夜。
如今这世道有钱人家的少爷风流一些原本就很平常,她的父亲在慕容珩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娶好了两房姨太太,到现在除了她母亲和早逝的二姨太外还有三房姨太太。
她从小家境优渥,长相又出众,上门提亲的名门望族络绎不绝,她眼高于顶,那些蜂拥而来的男子在她眼里不过都是些俗物罢了。
六年前的一次舞会上,她第一次见到了回国不久的慕容珩,她全部的自尊和骄傲在那一天被统统颠覆。
舞池内热闹非凡,只有他一人静静地坐在一旁,她被他眉间淡淡的清冷所吸引,踌躇了半天,鼓起勇气主动上前邀请他共舞。
她长这么大,第一次请人跳舞,心中有些忐忑。他大方地接受了邀请,他的手很冷,她心中却像阳春三月般暖和。
那一晚,他们成了舞池中最令人瞩目的一对,他的舞跳得非常好,笑容清淡,风度翩翩,体贴地轻托着她的腰,她在他的引领下不停地旋转,再旋转……
她沉醉在他的笑容里,一醉就醉了六年。
她放□段来追求他,想尽一切办法接近他,甚至强迫父亲给予济慈堂最低息的贷款,而他对她的态度一直不冷不热,若即若离,让她好不伤感。
她虽然在洋学堂里读过两年书,但骨子里最是传统,母亲一直教导她大度、贤淑、宽忍乃是名门闺秀应该具备的美德,嫉妒和骄横最最要不得,她听在耳里,心中却是不以为然。
她从小就知道母亲背着父亲流了多少眼泪。
可是母亲说,既然你正室的地位巍然不动,对于其它那些男人们都有的毛病就睁只眼闭只眼罢。
她就是不甘心,所以她在撞破慕容珩与香兰的暧昧后,旁敲侧击地劝太太调走了香兰,可是没想到,弄走了一个香兰,又来了个夕颜。
夕颜,夕颜,她想到他看她的眼神,一颗心就像被投进了烈火里般灼痛。
修竹环绕的小院跃入眼帘,她稳了稳心神,举手刚要扣门,门却突然开了。
沐紫睡眼惺忪地望着她,突然打了个激灵,一下子清醒了。昨晚没怎么好好睡,一觉醒来发现太阳已经老高了,慕容珩似乎早就醒了,坐在床上望着她,却没有叫醒她。
她懊恼自己睡过头,连忙爬起来去准备洗漱的东西。
璟芝睁大眼睛望着沐紫,表情像是大白天见到了鬼。
沐紫摸了摸松垮垮的头发,发现自己的衣裳也有些凌乱,心里愈加不安起来,她见到璟芝的表情,知道她误会了,脸一下子就红了,正想解释几句,璟芝却一把推开她,跌跌撞撞冲了进去。
慕容珩穿着白色的寝衣靠在床上,看上去精神有些不济,见她进来只是抬了抬眼皮。
璟芝怒火中烧,气的浑身发抖,“慕容珩,你!你太过分了!“
慕容珩看了看她,又看了眼她身后的沐紫,波澜不惊道:“你这么早就来了?”
“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打搅了你们的好事是吗?”璟芝强压下心中的火气。
沐紫忙上前解释道:“姚小姐,你误会了…….”
“闭嘴!”姚璟芝猛然转头,凌厉的目光恨不能当场把她给活剐了,“主子说话,有你一个奴才什么事情!”
沐紫立刻低下头去,咬着嘴唇不语。
“你不必迁怒于她。”慕容珩淡淡地说,“既然你已经看到了,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他抬起眼眸,平静地说,“璟芝,很抱歉,我早说过我们不适合。”
璟芝痛苦地摇着头,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少轩,难道我在你心中的分量连个丫头都比不上吗?”
她走到他床前,俯□子,哀求道:“我可以不计较,如果你喜欢这个丫头,我说过,我们结婚后,你再把她收房,行吗?”
慕容珩看着她,目光清明,“璟芝,对不起,应该有更好的男人来珍惜你。”
璟芝站起来,怔怔地望着他,忽然歇斯底里地叫道:“我不会这样放弃的,慕容府的大少奶奶只能是我!我不会放弃的!”她擦干眼泪,“呯”地推门跑出去了。
沐紫望着仍然摇摆不停地门,叹了口气,“看来她对你用情很深,你何必故意让她误会呢?”
慕容珩咧了咧嘴角,吐出几个字,“长痛不如短痛。”
“你们男人为什么就可以随意地伤害女人的心,”她不知道哪里来的气愤,忿忿不平道。
慕容珩从床上下来,倒了杯水喝,抄着手道:“明明不喜欢却还拖着不放手,我认为那才是真正地伤害。”
沐紫黯然道:“为何受伤的都是女人。”
慕容珩想了一下,说:“那也不一定,比如说我喜欢你,而你又不喜欢我,那我也会很受伤。”
沐紫心头一颤,怔了怔。
慕容珩放下茶杯,“只是个比喻罢了。”
沐紫面色略有几分尴尬。
慕容珩见她默然无语,不由道:“你这个样子在我房间里,等下有人过来可不要指望我会解释什么。”
她脸一红,默了默,忽然抬头道:“你不用解释什么,直接把我收房了就可以了,姚小姐不是已经批准了。”
这下轮到慕容珩噎住了,过来一会,他才淡淡道:“我的事情什么时候要由别人来批准。再说…….”他的目光中令人捉摸不透,“我也不会同意。”
他轻轻道:“我要的不是这个。”
沐紫眼神黯了黯,看着地毯上的花纹怔然道:“我开玩笑的,我去打洗脸水来。”说着转身飞快地出去了。
慕容珩望着她的背影,神情有些萧索。
沐紫从无人的小道快速地跑回后院,草草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裳,这才将洗漱的东西准备好抬过去。
慕容珩洗漱完毕,她正要问他是准备吃早饭还是午饭的时候,看到卫管家急冲冲地跑了过来。
“大少爷,出事了!”卫管家一路奔得气喘嘘嘘,“刚才巡捕房来了几个人,把二少爷给带走了!”
慕容珩惊道:“这是怎么回事?”沐紫也紧张地看着卫管家。
卫管家道,“听说还是因为上次那批霉变黄连的事情。”
慕容珩眉头一皱,“那件事情不是已经解决了吗?那批药都已经烧掉了不是。”
卫管家摇头道:“刚才听他们说,有个客人吃了我们的药后,导致病情加重,昨天晚上死了!”
“什么?!”慕容珩猛地站起来,“不是济慈堂各分号都已经贴出告示召回那批药了?”
卫管家道:“听说是个七十来岁的老太太,自己来买的药,药外面的买来放在家中一直忘记吃了,她耳聋眼花的,不知道外面的事情,最近老太太旧病复发,昨日就吃了一些药,没想到半夜就病发去世了,她儿子非说是因为吃了我们的药的缘故,昨晚上率人把二少爷管的那家分号的门都给砸了,今天一早就到巡捕房去告我们,这不巡捕房就派人来把二少爷叫去问话了。”
沐紫不解道:“即使成药里有的黄连有部分发霉变质,可也不至于毒性强到危及人的性命。”
卫管家点点头,无奈道:“是啊!我们也这么说,可是老太太偏偏就是吃了我们的药后死的,药盒子还在桌上,她儿子一口咬定是我们的药出了问题,巡捕房也查不清楚,只好把二少爷先带走了。”
沐紫问道:“她还吃过其它药吗?”
卫管家摇头:“好像没有。”
沐紫焦急道:“这就难办了,没有人能证明老太太的死与吃了我们的药没有关系,偏巧又是那批有问题的药,这样我们更是有口难辨了。”她恳求地拉着慕容珩的衣袖,“你一定要想办法救救二少爷啊!”
慕容珩看了她一眼,冷冷道:“他是我的弟弟。”
沐紫一怔,松开了手,点了点头。
卫管家轻声问:“要不要去找阜军的人帮帮忙?”
慕容珩摇了摇头,“他们不落井下石已经很好了。”他吩咐卫管家:“你让账房准备银票,然后跟我去一趟巡捕房。”
卫管家连忙答应,跟着慕容珩一起出去了。
七十二.救弟
傍晚的时候慕容珩才一脸冰霜地回来,听说事情十分棘手。
巡捕房称苦主坚持要求杀人偿命,虽然慕容禛并非有心伤人,但制售伪劣药材致人死地的罪名可不轻,据说阜军里也有人过问这件事情,要求从重处置,这样的话至少也要判个十年八载的。慕容珩奔走了一日,动用了可能的一切关系,可是巡捕房说因为阜军高层有人介入,所以这件事情他们也没有办法通融,唯一的办法只有让苦主撤诉。
慕容珩在狱中见到了慕容禛,他十分沮丧和自责,愧疚道:“大哥,我没能帮到你,反而一直在给你添麻烦。”
慕容珩打断他的话,抚着他的肩膀安慰说:”这件事情不能怪你一个人,我作为兄长也有责任,你放心,我一定会想办法尽快把你救出去。“
晚饭的时候,太太道:“救不出来就不要白费力气了,就算给他一个教训。”
慕容珩沉下脸来,语气决然::“我会把他救出来的,仲亭也是慕容家的继承人。”
太太道:“少轩,你怎么这么傻,他今后可是要跟你争家产的。”
慕容珩冷冷道:“他如果要,就全给他罢。”
太太气呼呼道:“你疯了吗?说的什么胡话,家产全给他,你连妈都不管了吗?”
慕容珩的目光从窗口望出去,院子里的银杏树洒了一地寂寥的落叶,他怅然若失道:“仲亭不会亏待您的。”
太太还想说什么,慕容珩起身站了起来,“我回房了。”
太太道:“少轩,你还没吃完呢。”
他厌倦道:“我突然没有胃口了。”
说完兀自走了出去。
慕容珩打量着眼前低矮的破瓦房,屋前堆着凌乱的干柴,院子里长满了半人高的荒草。
他轻轻地扣了扣门环,屋里传来个粗重沙哑的声音:“是谁啊!”
“请问是吴良先生吗?济慈堂慕容珩前来拜访。”他朗声道。
门“吱呀”一声开了,门内站着一个穿着粗布短衫,胡子拉碴,一脸麻子的中年男人,见到神色坦然站着门外的慕容珩,不觉一愣。随即瞪着金鱼般的眼睛,嗤声道:“你竟然还敢上门来?”
慕容珩笑了笑,绕过他信步走进了屋子,“在下是特意代表济慈堂前来赔礼的。”
“赔礼?!”那男人怒不可揭,一把揪住慕容珩的衣领,“不必了!除非你能赔我娘的命来!”
慕容珩不动声色地掰开他的手,“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也不想再多说什么了,只要你同意撤诉,我们愿意给你赔偿,你开个价吧!”
“我不要钱,只要一命偿一命!”那男人蛮横道。“你弟弟制的黑心药害死我娘,我要他偿命!”
“好!”慕容珩转身在椅子上悠然坐下,将长衫的下摆整齐地盖在腿上,笑得意味深长,他缓缓道:“这一刻,我还愿意跟你谈补偿金,下一刻,我就未必有那个耐性来跟你谈了。”
叫吴良的男人气得拍桌子,“慕容珩,你不要嚣张!这个事情我跟你们没完,你弟弟即使不判死刑,至少也要判个十年二十年,你就准备去巡捕房给他送牢饭吧!“
“巡捕房我是要去的。”慕容珩云淡风轻道,他眼中寒光一凛,“你说我跟他们说什么好呢?是说你吴良并不是华老太的亲生儿子,是说我们的药根本就不对华老太的病症,这个药完全是有人刻意放在她的桌上的?还是说你吴良是个赌徒,欠下一ρi股的赌债,想以此来敲诈一笔钱?”
吴良脸色大变,瞪着眼支吾出几个含糊不清的音节,按下心头的惊慌强撑道:“你…….你胡说八道!没有人会相信你说的话!”
慕容珩淡然一笑,“有没有胡说,我们去巡捕房说说清楚就好。只怕到时候治你个诬陷之罪,判个十年二十年的不是别人,正是你吴良!”他忽地站起来,扣住吴良的手腕,“走!”
吴良用力挣脱了半天也挣不开,怒道:“我不去,你们济慈堂害死人命不承认,还要诬陷我,让大家都来评评理,这个事情闹开了,你们济慈堂以后生意不要做了!”
慕容珩冷笑了下,厉声道:“张二虎!你在承州和延庆两地臭名昭彰,人人都知道你赌钱不要命的张麻子,跑到沧州来就以为没有人认识你了吗?!”
“你,你派人去查我….”吴良惊道,他的气焰一下子矮了半截,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哀求道:“慕容东家,求您高抬贵手,我也是没有办法啊!”
“是谁指使你来诬陷济慈堂的?”慕容珩冷声问道。
“是……是荣兴帮的人…..”他支支吾吾地道,“我欠了他们的高利贷,他们说如果能帮他们做这个事情,就免了我的高利贷。”
“你欠了他们多少高利贷?”
“本利合计一共…..二万五…..”
慕容珩道:“我帮你还这笔钱,你现在立刻去巡捕房撤诉!“
吴良眼睛一亮,随即又愁眉苦脸道:“慕容东家,这可不行,如果不帮他们办成这个事情,他们说要剁掉我的手脚的!”
慕容珩沉吟片刻,“带我去见他们。”
脚下的石板路发出空洞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青苔味道,不知道走了多久,带路人停下了脚步,取下了慕容珩眼上蒙着的眼罩。
慕容珩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的屋子,这屋子似乎是修在地面以下,四周看不到窗子,屋内点着几支蜡烛,摆着简陋的几张桌椅。屋内似乎还有一间内室,门上悬挂着两层厚的布帘,门前站着两个神情冷漠的彪形大汉。
门帘掀起,有三四个人从内室走了出来,为首的男子中等身材,看上去十分精悍,一双鹰目炯炯有神。
那人在正中的椅子上大咧咧地坐了下来,瞥了一眼站在房中的慕容珩,“这位就是济慈堂的少东家吗?敢独自一人闯荣兴帮,果然胆识不凡啊!”
“过奖!”慕容珩淡淡一笑,抱拳道:“慕容珩见过柴帮主!”
柴帮主拱了拱手,“久仰久仰!”
慕容珩敛容,直入主题,“柴帮主设计陷害济慈堂,不知道所为何来?!”
柴帮主嘿然一笑,侧目看了眼吴良,吴良立马哭丧着脸道:“帮主,慕容东家已经知道我们的事情了,他要拉我去巡捕房对质,您看……”
柴帮主漠然地看了他一眼,道:“看来你的手脚要保不住了!”
吴良骇得扑通一下跪倒在地,“柴帮主饶命啊!小的半点也没有透露出来,全是他自己查出来的啊!柴帮主饶了小人吧。”
柴帮主道:“这个事情好办,我有办法不让他拉你去对质。”
他看了一眼慕容珩,“就是,让他变成死人。”
七十三.受辱
他话刚说完,身后两个彪形大汉已经向慕容珩扑了过来,慕容珩侧身躲过,抓住一名大汉的胳膊向另一人甩去,两个大汉正面碰撞,立刻鼻青脸肿,回过神来又张牙舞爪地扑过去。慕容珩虽然身形不如他们粗壮,却身手矫健,三五个回合就把两人打得趴在地上。
他刚站直了身体喘口气,忽然重重地一棍子猛击在他后背,他向前踉跄两步,另外两个打手一个拿铁棍一个拿刀,摆好架势就要扑上来。
他扶着墙壁,忽然疾速回身抬腿一踢,只听“铛”的一声棍子掉落在地上,左边明晃晃的刀光一闪,他忙侧身避过,顺势拉住了那人的手腕,往反方向一扣。
“啊!”那人一声惨叫,手上的刀已经到了慕容珩手上。
柴帮主只觉得眼前白影晃过,脖子上一凉,慕容珩已经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了。
“没想到你的身手这么好,不过,”柴帮主冷笑道:“杀了我你以为能活着跑出去吗?”
“如果我不能活着出去,那这里一定躺着至少两具尸体。“他望着柴帮主,平静道。
他转了转刀的角度,从一旁的衣襟里拿出一包淡黄|色的粉末,“来的这一路,虽然我被蒙着眼睛,但在沿路都做下了记号,如果我不能平安回去,我的人会带着巡捕房的人找到这里,荣兴帮恶迹累累,我相信巡捕房对你们秘而不宣的帮址一定会有很大的兴趣,顺便能将贵帮一锅端了也是一桩大快人心的事。”
柴帮主脸色变了变,“慕容珩,你!”
慕容珩挑了挑眉毛,压低了声音:“柴帮主,济慈堂与贵帮无冤无仇,只要你们愿意放舍弟一马,在下绝对不会为难帮主的。“
柴帮主想了想,道:“并非我们要与济慈堂为难,只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罢了,有人出钱让我们这么做的。“
“是谁让你们这么做的?”
柴帮主铁青着脸道:“这个我不能说,这是我们的规矩。”
慕容珩寒声道:“请柴帮主立刻与你的客户取消合作!“
柴帮主默然不语,良久道:“如果他们同意取消,我不会再为难你们。”
帘子后面有鼓掌声响起,一个人笑着边鼓掌边从内室走出来。
“慕容东家这一出单刀赴会,演得着实精彩,佩服,佩服!”
慕容珩眼中有不易察觉的阴影一闪而过,“是你?”
兰彦笑容明净,“不错,是我。”
慕容珩放下手中的刀,勾了勾嘴角,“看来谈判的对象已经变成我们两个了。”
兰彦皱着眉,笑着点头:“很对。”
屋内的烛火有些昏暗,刀背反射的光却有些刺眼,慕容珩问道:“颜东家一而再,再而三与济慈堂过不去,恐怕不仅仅是因为犯了红眼病的缘故吧。”
兰彦笑的更深了,“慕容东家果然聪明,不过,你不需要知道理由。”他的脸上仍旧挂着不羁的表情,他清晰地说道:“你只需要了解一个事实,那就是,你所查到的关于吴良的一切都不足以作为华老太没有吃你们济慈堂药的证据,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你的推测罢了,我完全有能力制造出全盘否定这些推测的证据,即使到巡捕房去对质,有阜军的人支持,你认为巡捕房会冒着得罪督军府的风险来帮你们翻案吗?”
他的笑容颇为自信:“这就是为什么你不会把吴良带到巡捕房去,而情愿孤身犯险闯荣兴帮,你说对吗?“
慕容珩冷冷地望着他,“你到底想怎么样?”
“问到点子上了。”兰彦淡然望着他,撇了撇手,“游戏玩到这个地步,已经有点没趣了。我也想换个玩法了。”
慕容珩道:“我的要求只有一个,放了我二弟。”
兰彦嘿嘿一笑,“济慈堂退出临川以南的药材市场,关闭这些地区的分号。”
临川以南市场占了江北三分之一左右,是与江南接壤的一大块区域。
慕容珩冷笑道:“回春堂以这种方式来扩张,不觉得无耻吗?”
兰彦抬眼正视着他,眼中有狡黠的笑意,“兵不厌诈,何耻之有?”
慕容珩沉默了一会,“我同意,你什么时候去撤诉?”
兰彦笑容灿烂,“多谢多谢!”
慕容珩的白衣在灯光下似笼着一层朦胧的光晕,他衣裳的袖口用银丝线绣着一朵不太显眼的紫薇花,兰彦的笑容缓缓地沉淀下来。
“既然你这么诚心救弟,那么一定不在乎我再多提一个要求吧。”他似笑非笑道,忽然笑容中透出冷厉来,咬着牙道:“我要你--跪下来求我!”
“你!“慕容珩脸色变了变,冷冷地望着他。
“我说的不够清楚吗?我要你像狗一样跪在我面前,求我!”兰彦加重了后面两个字的力度,
他的嘴角挂着一抹讥诮,“不过,慕容东家完全可以不用纠结,慕容禛与你不过是异母兄弟罢了,何必用大片的江山和膝下万两黄金来换一个无足轻重的兄弟。“
慕容珩神色如常,断然道:“在下没有什么可纠结,颜东家想必无兄弟父母之牵挂,故而不懂何为血亲之情,临川以南的分号尚且可以舍弃,在下,又何惜这区区一跪呢?”
兰彦的脸色突变,袖子里的手不由握成了拳头。
慕容珩望着他,没有任何表情。他深吸了一口气,忽然屈下双膝,跪在兰彦面前,他的腰挺得很直,一字一句道:“在下慕容珩,求颜东家高抬贵手,放过舍弟慕容禛。”
“哈哈哈哈……”兰彦高声大笑,“慕容澜要是看到他最得意的大儿子这副低头哈腰的模样,一定十分有趣!”
慕容珩霍然抬头,目光冷冽地望着他。
屋内众人均侧目,心中暗自唏嘘感叹。
沐紫心神不宁地坐在屋内,府上早已熄了电火,烧光了好几根泪烛,还没有等到慕容珩回来,想到慕容禛从小养尊处优,如今被关在牢里不知要吃多少苦头,他是那么单纯和与世无争,想到他此刻在牢里受苦,她忧心如焚,坐立不安。
门开了,慕容珩一脸倦色走进来,见她坐在屋内,不觉一怔,“怎么还没有回去?”
她上前急忙问道:“二少爷怎样?”
他一愣,烛光下,她眼中的红血丝分外明显,他心中微酸,淡淡道:“没事了,他们撤诉了。”
“真的?”她喜不自禁,差点没跳起来,抚着胸口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转过身去,嗓音疲惫而沙哑,“你回去吧。”他摸索着拿起桌上的茶杯,给自己倒了杯冷茶。
她欢快地回答,“嗯,我这就回去了,你也早点休息。”
“嗯”
她刚要出去,却见他站着不动,她侧头看他,发现他握茶杯的手颤抖得十分厉害,一杯茶竟然半天都送不到嘴边。
借着微弱的烛光,她看见他背后的衣衫上有一大块污迹。
她讶然地睁大眼睛,惊慌道:“大少爷,你怎么了?”
他的鬓角有丝丝冷汗溢出,缓缓放下茶杯,只觉得身上的气力在一点点地流失,声音有些发抖:“我没事,只是有点累。”又道:“你还不走,是在等着我送你回去吗?”
她茫然地点点头,又摇摇头,低声道:“那我回去了……”
他背对着她没有说话,忍耐着等待她的脚步远去。
背上的冷汗已经湿透了衣裳,指甲在桌子上刻出了痕迹,她的脚步声却迟迟未响起,他喉中一阵腥甜,控制不住“哇“地一大口鲜血喷涌而出,在雪白的长衫上开出一大堆艳红色的花朵来。
失去意识前一刻,他听到了她惊慌失措的叫声,似乎带着些哭腔。
原来,她也会为他难过的。
他勉力动了动嘴角,心里有些欣慰。
七十四.误会
慕容珩昏迷了一天一夜都没有醒来,沐紫衣不解带地在床前服侍着,她心中焦急万分,面上却不能流露出来。
短短的几天内,他已经昏倒了两次,他究竟得的是什么毛病。
太太和静儿也来看过慕容珩,太太在他床前唉声叹气,“慕容家如今可是多灾多难的,就靠少轩一人在顶着,如果他再倒下,咱们这个家可就没指望了。”
静儿在一旁劝慰道:“妈,胡总管不是说大哥是因为太过劳累,气血攻心所致,你不要太过担忧了。只是这毛病吃了这么多贴药怎么也不见好?”
太太用帕子抹了抹眼泪,叹了口气,吩咐卫管家让胡总管再来看看。
“大哥的病都是胡总管看的,要不要再让别的大夫来看看。”静儿提议。“或许能瞧出什么…”
“胡总管以前是沧州最有名的大夫,那个时候,连督军府都请他去瞧病,还有谁能比他强?“太太不耐烦地打断道。
静儿讪讪地闭上嘴,不再多言。
沐紫总觉得慕容珩这病十分蹊跷,趁他昏睡时也偷偷替他号过脉,她实在找不出他着毛病的症结所在。好几次,趁胡总管来府的时候,她忍不住想问问他,那个有香味的药是什么,但想着自己的身份,终究没有开口。
她整夜坐在他的床前,他始终安静地躺着,仿佛睡着一般无声无息,她望着他紧阖的双眼,忍不住落下泪来。除了守着他,她什么也做不了。
第二天晚上,她正在厨房准备晚饭,慕容珩房中的小丫头说他醒来了,她心中高兴正准备赶过去,又听那丫头说姚小姐来了,她不由停住了脚步。
此后几天,姚璟芝天天都过府来,殷勤地在床前端茶送水,一呆就是一整日,沐紫知道她对自己误会已经深,只能躲着不去与她正面接触。
这都是慕容珩给她找来的麻烦,她无奈地想。那日她半真半假借着开玩笑试探他,他想也没想就拒绝了她,他连将她收房的兴趣都无一星半点,她在他心中果然什么都不是,她越想心里越沮丧。
听其他丫鬟说大少爷的病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了,她这才放下心来。
“二少爷,您回来了?”卫总管热情地上前迎接刚刚进门的慕容禛。
他看上去有些憔悴,胡子拉碴的,勉强笑了笑,“是的。”将手中的小包裹递给了卫总管。
“大哥呢?是不是去铺子里了。”他问道。
卫总管神色滞了滞,回道:“大少爷今日没去铺子里,现在姚小姐陪着他坐在园子里呢。”又道:“太太也在,您要不要先去见过太太。”
“我先去见大哥。”慕容禛点点头,便快步往花园走去。
人工湖边的水榭外,慕容珩独自坐在一棵树下,不过几日不见,他就瘦了一圈,连眼窝都有些陷了进去,一张脸更加显得轮廓清晰。
慕容禛心里有些难受,眼中一热,快步上前:“大哥……”
慕容珩抬起头,柔和地笑了,“仲亭,你回来了。”
慕容禛俯□子,双手覆在他的膝盖上,愧疚道:“大哥,对不起,我连累你们了。”
稀疏的日光照在慕容珩的身上,他的脸白得几乎要透明了,他抚着慕容禛的肩膀,笑着安慰道:“不要这么说,我们是一家人。”
慕容禛低声道:“你让我去铺子帮忙,我没帮到忙,还尽给你惹事。”
慕容珩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谁能不犯错。小时候,你在外面被人欺负了,都是回来让我去帮你出气的,我记得那个时候你说,大哥不帮你,就没人会帮你了。所以,大哥永远都会帮你的。”他大部分时间都是沉默冷淡的,唯有对待慕容禛和慕容静,总是露出柔软的一面,长兄如父,父亲去世早,他希望所有的胆子都由自己一人承担,让弟妹得到更多的庇佑和依靠。
慕容禛红着眼眶道:“大哥……”
慕容珩揶揄道:“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哭鼻子,小时候的毛病还没有改掉吗?”
慕容禛不好意思地吸了吸鼻子,乖顺地笑笑。
慕容珩收敛笑容,嘱咐道:“这次的事情就当是个教训,从今往后行事要更加小心谨慎才好。”
慕容禛用力点头,“大哥,我记下了。”
“仲亭回来啦?”璟芝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们后面,慕容禛忙站起来,抹了抹脸上,呐呐道:”姚姐姐,你来了。
”
璟芝笑道:“这些日子你受苦了,好在平安回来了,你大哥为你很是操心。”慕容禛点头称是。
璟芝说着把手上的毛毯搭在了慕容珩的腿上,又掖了掖,担忧道:“湖边风凉,你身体刚好一点,还是早点回房去吧。”
慕容珩表情有些不太自然,淡淡地说:“这些事情有丫头们会做的。”
“大哥,姚姐姐待你真好。“慕容禛由衷地感叹道。
慕容珩恍若未闻,默不作声,璟芝抿着嘴笑道:“你大哥怕是嫌我烦呢。”
“丫头们都年轻,那里能想得那么周全。“璟芝笑着从一旁的果盘里叉了块苹果递到慕容珩嘴边,慕容珩皱了皱眉道:“谢谢,我不想吃。”
“是哦,你身体刚好一点,吃生冷的是不太好,不如喝点红枣黄芪茶吧,我刚在厨房熬的。”她又端起一个茶碗给他。
慕容珩不好意思再拒绝,只得勉强接过浅抿了一口。
“大哥你生病了吗?你的脸色看上去很差?”慕容禛关切地问道。
“是啊,你大哥……”璟芝刚开口就被慕容珩打断了,“没什么。”慕容珩微笑道:“前几日感染了风寒,现在已经好了。”
“你要多保重身体,不要太操劳才好。”慕容禛不放心道。
慕容珩云淡风轻地笑笑,“我的身体很好,你放心吧,别忘啦,我以前在学校里还得过搏击赛的冠军呢。”
“怎么会忘记,小时候我只要说是慕容珩的弟弟,那些小混混都不敢欺负我。”慕容禛得意道。
兄弟两相视而笑,岁月峥嵘,那些美好而温馨的童年往事总是被稳妥地保存在记忆深处。
璟芝默默地站着一边,不时帮慕容珩拉一下滑落的毛毯。
慕容禛识趣道,“大哥,我先回房了,我要好好洗个澡,可把我臭死了。”
“去吧。“慕容珩笑道。
慕容禛向璟芝招呼了声,快步离开了。
慕容珩的目光定格在淡青色的湖面上,缓缓道:“璟芝,你不必这样,我不值得你这样。”
璟芝的脸白了白,随即恢复如常,柔声道:“我觉得值得就值得,少轩,我会等到你回头的那一天。”
慕容珩心中叹了叹,冷冷道:“我不希望你这样,因为,我没有什么能给你。”
璟芝深吸了一口气,勉强挤出一丝笑,温柔又坚定道:“你知道,我爱你。”
慕容珩心神一震,看向湖面的目光变得复杂起来。
“爱你是我的权力,不需要你的同意。我只要日日能见到你,陪在你身边就行。“ 她缓缓地说。
她心里明白,以慕容家的家世,是不可能娶个丫头做正室的,充其量是个偏房,正室的位置除了她还能有谁。她天天在这里陪着他,朝夕相处着,是块石头也被捂暖了,又有太太一旁相助,她一心以为,只要自己不放弃,入主慕容府只是早晚的事情。
慕容珩没想到璟芝竟然会这么执着,连被撞破“奸情“的打击都没能使她因爱生恨,从此对他唾而弃之。他觉得有些头痛,一时想不出什么办法来,只能缄默不语。
他掀开毛毯站了起来,璟芝问道:“回房去了吗?”
“不,我想去园子里走走。”他淡淡地说。好,我陪你!”
璟芝唤来个丫头收拾,自己上前去扶慕容珩。
慕容珩摆摆手,微笑道:“你这样我感觉自己要行将就木了。”
璟芝松了手,嗔道:“好端端的干什么咒自己?”
慕容珩笑笑,不以为然,璟芝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时至深秋,草木向晚,园中已没有什么好景致可欣赏,只见一地的衰草,湖边的树木只剩下稀疏的枝条。
慕容珩静静地站在湖边,寒风拂过青衫,他的身影有些萧索,不知为何,这次生病后他心中开始有些隐约的不祥之感。
他从不是无病呻吟,伤春悲秋之人,此刻望着满园寂寥秋色,却忽然生出一种感觉,好似自己的心中装着一个垂暮的老人,苦苦地支撑着不久于人世的躯壳。
或许,这个冬天注定会很难过。
父亲毫无征兆地离世,他仓促地接管大厦将倾的济慈堂老铺和三十六家分号,外人只见到他强硬果决地以霹雳手段让济慈堂重新崛起,稳稳地坐上江北药界的第一把交椅,没有人知道这背后的艰辛和如履薄冰,这些年他步步为营,殚精竭虑,每一步都行走在火海与刀锋之上。
他不愿受制于军阀,却无力对抗阜军的压榨和排挤。他推崇诚信经商,公平竞争,却躲不过阴谋与暗箭的中伤,回春堂处处与他们为敌,能在这么短的时期发展到与济慈堂分庭抗礼,是谁在幕后支持他们?
他想到兰彦的狂傲和仇恨的眼神,心头不禁一阵颤栗,这个人究竟是什么来头,他查了很久都没有查出来。
他累了,前所未有的疲惫与厌倦,可是,除了自己,又有谁能让他停下来,靠一靠?
他不能丢下内忧外患,风雨飘摇的济慈堂一走了之,否则日后,即使到了地下,又有何颜面去见父亲。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但只要他还活着一日,必当以生命来守护着济慈堂和整个慕容家。
隔着高高的粉墙,小院落内穿出隐约的欢声笑语。
他不禁舒缓了嘴角,尽管欢乐于他来说如冬日的阳光般稀薄和难得,但他愿意看到府里充满着快乐,这或多或少地能感染到他一些。
七十五.困境
院子里的石桌上铺着一张张写满大大小小字的纸,慕容禛兴趣盎然地一张张纸翻看着。
“嗯,这张写得好,粗壮有力,嗯这张也不错,小巧细腻。”他边看边啧啧赞道。
小鸿在一旁羞怯地低着头,眼睛里面亮晶晶的,又喜悦又紧张地听着他点评。
沐紫在一旁笑道:“学堂里的先生要是都象你这样,那可就没有不成材的学生了。”
她穿着件淡黄|色素花衫子,看上去清减了一些。
慕容禛翻到最后一张,忽然眼睛一亮,小鸿紧张地绞着衣角。
“何若鸿……”慕容禛轻轻地读出来,惊喜地望着小鸿,“这是你的全名吗?”
小鸿睁大着眼睛,点了点头。
慕容禛拿起桌上的毛笔,凝神运气写下了她的名字给她,“这样写会更好看。”
小鸿激动地接过纸,细细地看了又看,珍而重之地收好。
慕容禛歪着头,打量了她一会,讶道:“小鸿,几天不见,你怎么长出眼袋来了?”
小鸿一听,慌得忙转头去躲避。
沐紫笑道:“你不知道,你被抓走这些日子,小鸿急得天天躲起来哭,把眼睛都哭肿了。”小鸿不要意思地低下头去,脸上泛出红晕来。
慕容禛转头望着沐紫,“这些天,你有没有惦记过我啊?”
沐紫把剥好的桔子往他手里一塞,“惦记,惦记,我天天担心得觉都睡不着,这总成了吧。”
慕容禛忽地拉住她的手,感慨道:“还是你们对我好,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说什么胡话!没听说过没心没肺的人会一世长安的吗?”沐紫打断他,巧笑着。
“真的吗?如果能一世长安那我就情愿没心没肺!”慕容禛感叹道。
沐紫把手抽开,一转身,目光正对上院子门口怔然站着的慕容珩,笑容顿时僵在脸上。
璟芝冷笑道:“这个丫头仗着有几分姿色四处留情,少轩你可要留心了。”
慕容珩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自从他病了以后,就很少看到她的身影,每次有丫鬟进来送汤水,他都盼望看到她,可是每次都是失望。
看来,她的心思的确在仲亭身上,这样,也好。
他不愿意再想下去了,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
他得到的,从来就不是他想要的东西,他想要的,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
沐紫呆呆地站立着,仿佛被施了定身术,她怅然若失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看着璟芝追上他,亲热地挽住他的胳膊,她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不知不觉,他们已经走到了这个地方。可悲的是,他们已经相对无言了。
微弱的烛光映照在红色的纱帐上,房内弥漫着浓郁的脂粉香气,牙床上的女子青缎般的长发铺泄在蚕丝枕上。
她阖着眼睡得正香,粉面樱唇,一双玉臂慵懒地舒展着,自有一段风流体态。
兰彦心旌摇荡,不由伸手从她衣底探进,轻轻地抚上流缎般的肌肤,苏锦动了动,低声呻吟了一下,微微睁开眼,见是他回来了,莞尔一笑,烛光下,她神情三分迷离,七分诱惑,容色娇艳如春花映水。
兰彦觉得周身火烧火燎般难受起来,他迫不及待地扯开她月白色的丝袍,白玉般美好的身体顿时展现在他眼前。
苏锦轻舒双臂,勾在他的脖子上,半梦半醒,欲拒还迎的姿态让人心痒难耐。兰彦搂着她,低头含住她的耳垂,舌尖轻轻一蹭,她发出“嘶”地一声呻吟,绻着身体笑着将头埋进他的颈窝,他的吻便攻城略地般落在她的樱唇,头颈和胸房。她的身体如此美妙,他低头含住了她胸前色泽艳丽的茱萸,伸出舌尖细细地揉捻挑弄,她的身体战栗了一下,微微张着嘴喘息着,眼神逐渐迷离,身体不由自主地迎合着他的挑逗,如同柔软的藤蔓一般缠绕在他的身体上。
他一咬牙,分开她的双腿就要长驱直入,她忽然按住他结实的胸膛,低低道:“不要,我脏……”
兰彦怔了怔,俯□来,“你总不让我碰你,就是因为这个吗?”他低低地说:“不许你这样说自己,从今往后,你只属于我一个人。”
苏锦心头一暖,眼中湿润,还没接话,他已经直挺挺地进来了。
她闷哼了一声,头不由向后仰去,绷直了腰背。
这一刻,她觉得自己从身体到魂魄,都被不留一丝间隙地充满着,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快乐和满足。她看着头顶上不停摇摆的红纱帐,心里庆幸自己没有在前面的劫难中死去,眼前这个男人,是她这一生的最爱,即使让她用余下的生命来换取这一宵纵情,她也心甘情愿。
兰彦握着她纤细的腰肢略微有几分紧张,有些生涩地抽动了几下,苏锦含着温柔的笑意,眼角一抹□的绯红,她的腰随着他的动作柔媚地摆动着,娴熟地引导着他一次次深入浅出,迎合着他狂野的入侵与占有。
巨大的快感如潮水般没顶而来,他觉得身子如入云端,一节节攀入高峰。
尽情释放的那一刻,两人紧紧相拥,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的酣畅淋漓和魂梦化真。
兰彦筋疲力尽地搂着苏锦因兴奋而微微出汗的身体,低低地喘着气。她趴在他的胸前,伸出一只手指在他皮肤上画圈圈。
“为什么不让我替你赎身?”他忽然开口。
她的手指顿了顿,轻描淡写道:“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我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你就这样长期包下我不就行了。”
他默了默。
她静静地等了一会,他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搂紧了她。
她心里有些失望。
“大少爷,为什么要将临川以南的9家分号转卖?”胡总管气急问道,他身后站着手下几家分号掌柜。
慕容珩放下手中的茶碗,淡淡道:“为了资金周转。”
“为了资金周转?!大少爷,你知不知道,这几家铺子现在盈利情况都很好,而且靠近奉军领地,一旦两军交战,这药铺的存货可都是指日飞涨的,您把铺子卖了去周转资金,这简直就是杀鸡取卵!”胡总管越说越激动,身后的那些掌柜也在一旁附和着。
慕容珩坐在那里,对他的质问恍若未闻,面色冷如寒冰。
“胡总管,大少爷身子才刚好一点,你们不要这样说话。”卫管家在一旁好言劝慰道。
“你管好府里的事情就好,铺子里的事情,你懂什么?”胡总管眼睛一瞪,吼道。卫管家马上闭嘴。
慕容珩缓缓开口道:“胡总管,请问慕容家在济慈堂占有多少股份?”
胡总管一怔,回到:“八……八成。”
慕容珩面不改色道:“如此,济慈堂的一切决策是否都只能由我说了算?”
“是…..可是”
慕容珩揉了揉眉心,疲倦道:“你们的意思我都明白,但这件事情已经定下来了,不再更改了。没有什么事情,你们就先下去吧。”他的手撑着额头,靠在一旁的书桌上。
胡掌柜无可奈何地领着手下出去了,直到院子里还能听见他忿忿不平的声音“……刚愎自用…..滥用职权……”
慕容珩向后靠在椅背上,痛苦地闭上眼睛。
老铺的王掌柜面有难色地走过来,低声问道:“大少爷,今年冬天进大货的银子不够了…..”
慕容珩慢慢睁开眼睛,“把立秋时收的账填上也不够吗?”
王掌柜道:“上次缴军饷把库房里的存银都用得差不多了,立秋的账全部填上还是不够啊!如果冬天进不了大货,明年开春各家铺子都要断货了。”
慕容珩皱着眉头,“去汇通、大丰、银隆这几家钱庄问问,能不能借贷一些?”
王掌柜摇头道:“都去问过了,说马上就要开战了,都不肯借,就是肯借贷的,利息也比以往上涨了很多。”
慕容珩叹了口气,屋漏偏逢连夜雨,时逢乱世,也怪不得那些银号。
王掌柜向前走了半步,嗫喏道:“姚家的钱庄倒是可以去说说。”
慕容珩眸光一凛,王掌柜不敢再说下去了。
顺子从外面跑进来,“大少爷,督军府派人来了。”他上气不接下气道:“说是督军做六十大寿,要我们出寿礼…”
慕容珩坐在椅子上,半响没有反应,忽地抬手,将桌几上的茶杯狠狠地砸到地上,王掌柜和顺子均吓得一哆嗦。
一阵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响起,斜对面的回春堂庆祝新分号开业,张灯结彩,宾客盈门,兰彦一身簇新的西装,站在店堂内招呼来往的宾客。
顺子备好了马车,慕容珩低头掀起衣袍正准备上车。
“慕容东家!”清亮的嗓音从身后响起。
慕容珩转过身去,兰彦意气风发地站在他的身后。
“颜东家!”慕容珩拱手,淡淡回礼。
“今日小号新铺开张,慕容东家可屈尊前来喝一杯贺酒。”兰彦扬起下巴,似笑非笑,“说起来,回春堂能发展这么快还多托慕容东家和济慈堂福呢!”
慕容珩望了他一眼,平静道:“颜东家,不必客气,在下有事在身,不便奉陪。”
说完就要上车,兰彦讥诮的声音自后面传来:“听闻济慈堂现在开不下去了,与其苟延残喘,不如就卖给回春堂,作为回春堂的分号,或许还勉强能活。”
慕容珩的背影一滞,缓缓地转过身来,正视着兰彦,嘴角勾起一抹笑,“颜东家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济慈堂的事情勿须旁人操心,回春堂成立至今不过一年半时间,我济慈堂历经三十载风雨,蚍蜉与大树相提并论,颜东家,我该赞你狂傲,还是笑你无知呢?”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笑容却犀利如刀,眼底一派无畏的深沉坚硬,望得兰彦心中有些发毛。
兰彦稳了稳神,傲然道:“既然如此我们就试目以待。”
慕容珩拍拍手,准备上车,转头道:“在下有一句话奉送颜东家:与虎谋皮,当心引火烧身!告辞!”说完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
兰彦冷冷地笑了笑。
七十六.伤害
沐紫坐在厨房的矮凳上,盯着炉膛里的火,眼睛一眨也不眨。
悦容走进来说,“太太问汤好了没?”
她连忙站起来,答道:“好了好了。”说着从橱柜里拿出一个汤碗用流水冲洗后递给悦容。
悦容不解道:“我要汤,你递个空碗给我作甚?”
沐紫一怔,这才反应过来,有点不好意思,忙去灶台上盛好汤递给悦容。
悦容笑道:“这丫头,怎么魂不守舍的?”说着捧着汤转身出去了。
沐紫支着下巴坐在小方凳上坐下,继续发呆。
下午的时候,有个给她带了个口信,说她的一个亲戚约她在城东的酒楼里见面。
她想了一会,实在想不出她在这世上还有什么亲戚,不过还是向卫管家告了假赶了过去。
在酒楼的包厢内,她见到了那个曾有过几面之缘的男人,陆洵的副官吴秋风。
吴副官转交给她一封陆洵的信和一个小包裹后,就匆匆地离开了。
她打开信,里面写着四句诗:有客开青眼,无人问落花,琴书犹未整,独坐送残霞。包裹里面是一小叠银票和一张通关派司。
陆洵的意思很明白,他想要告诉她,他时时独坐思念着她,他仍然在等着她回到自己身边。
她捧着信,心情有点起伏。
早就听说奉军的督军陆明堂病重,军中大权现由少帅陆洵一人主掌,如今他在奉军中可谓权势熏天无人可及了。
沐紫眼前浮现那张冷峻坚毅的面孔,不由喟叹一声。
晚上吃饭的时候,太太问起了铺子里的事情,她已经知道了慕容珩将临川以南的铺子转卖的事情,
“铺子里的资金真的这么困难了吗?这么大的事情,事先好歹也跟我和胡总管商量一下啊!”见慕容珩阴沉着脸,太太斟酌着说道。
“妈,铺子里的事情你就不要操心了,我会处理的。”慕容珩面无表情道。
太太叹了一口气,徐徐道:“少轩,现在济慈堂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了,没有周转的资金各家铺子就要断货,听说还有草药行提前来催帐是吗?”
慕容珩默不作声。
厅里的气氛有些凝重,慕容禛和静儿见大哥与母亲都愁眉不展,都不敢多说话,各自埋头吃饭。
太太的眼睛有些湿润:“少轩,你父亲好不容易打下来的江山不能毁于一旦啊。”
慕容珩的声音有些黯哑:“妈,我明白…”
太太看了他一眼,语带无奈道:“妈知道你对璟芝不上心,可是,今时今日,能帮我们慕容家度过难关的,也只有姚家了……”
慕容珩蹙着眉头,过了半响,才说:“我不愿意去求他们…..”
“你不用去求他们,只要我们两家一结亲,慕容家的事情就是姚家的事情,他们能坐视济慈堂有难不管吗?“太太殷切地望着他。
慕容珩没有接话,他看上去十分疲倦,眼底隐隐地泛青,“我有些累了,先回房去了,你们慢用。“他推开碗,站了起来。
晚风拂过竹林,发出哗哗的声响,慕容珩沿着园中小径往自己的屋子走去。他的情绪十分低落,心里面堵得慌,凉凉的风吹到脸上,稍微感觉轻松一点。
假山的那一边传来细碎的女声,他脚步踯躅了一下,听口气似乎是府上的丫头在躲懒聊天,他想独自安静一会,正准备转身往别的路走。
却听到一个丫头说,“那个夕颜,仗着自己有些姿色,把两位少爷玩弄得团团转。”她的声音不大,却很清晰,慕容珩脚步顿了顿。
另一人附和道:“就是就是,她进府来就千方百计接近大少爷,谁不知道她想攀上大少爷这棵高枝,后来发现少爷有姚小姐,她还算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没戏了,正好二少爷回来,她马上调转方向去勾引二少爷,真是个贱人!”他皱了皱眉,觉得有些刺心。
“是啊,是啊,你看她现在和二少爷打得火热,就凭她的身份难道还想做慕容府的二少奶奶不成。”先前一人冷笑道。
慕容珩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听不下去了,快步离开了那里....
夜凉如水,沐紫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一轮圆月。
不知道慕容珩现在睡了吗?不知道他的身体好些了吗?听说铺子里面出了些问题,他是不是正在烦心呢?他的身体刚刚痊愈,不可操劳过度,可是他却从来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
她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起来披上衣服。
开满夜来香的窗口灯光明亮,他还没没有睡,不知道他正在干什么。
她渴望见到他,却又害怕见到他。
沐紫在门口流连了很久,都没有勇气去敲门。
远处的钟楼传来午夜的钟声,她想举手敲门,门却轻轻一碰就开了.。
门是虚掩的。
书桌上放着零乱的公文,她看到他的时候有些吃惊。
慕容珩坐在桌后,拿着个酒壶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她从来也没见过他这般颓废的模样。
他抬头看了她一眼,他的衣领敞开着,眼睛通红,面容憔悴,目光中有一触即破的脆弱。
他打了个酒嗝,冷冷道:“你来干什么”
沐紫叹了一口气,轻轻地捡起地上的酒壶,忍不住道:“大少爷,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喝酒,你的病才刚好一点….”这人竟然如此作践自己的身体,她又生气又无奈。
她一抬头,目光正好对上他冰冷犀利的眸子,那里面一派汹涌的黑色,似乎快要燃烧起来了。
“你是在关心我吗?”慕容珩冷笑着,摇摇晃晃站起来走到她面前,蹲□子歪着头,醉醺醺地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关心我?”
沐紫望着他,找不到要说的话。
“你喜欢我,对吗?”慕容珩突然说,带着一抹不羁的笑容,好像他早已经知道了答案似的。
沐紫心神一震,慌忙中转头避开他的目光。
他伸出手挑起她的下巴,迫她扭过头来,不依不饶地问道:“回答我!你喜欢我,是不是?”
她惊慌地望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他大声道:“回答我!”
她吓得抖了抖,望着他灼热得要喷出火的眼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平静道:“不,不是!”
她看见他的目光黯了黯,像受伤的流星陨落在天际,她心中一痛,听见自己无比清晰地说道:
“我爱你!”
她轻轻地吐出一口气。
慕容珩呆呆地站在那里,仿佛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的,你没有听错,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爱得无可救药!她在心中呐喊,她终于能够对着他说出这句话,即使在当年情浓至深之时,她却因为矜持从来也没有亲口跟他说过这句话,后来的日子里,不是没有遗憾过。
她现在终于有机会说出这句话了,她觉得她等这一天,已经等得太久了。
她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却见慕容珩的脸有些扭曲。
他勾了勾嘴角,用夸张的语调说:“你爱我?”他忽然仰头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太可笑了!你说你爱我!”
他的笑容快速沉淀下来,她看见了他眼底的自嘲与伤痛。
他忽然凶狠地抓住她的胳膊,面目变得她有些不认识,“是因为我长的象你死去的爱人吗?”
沐紫的脸有些发白,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她望着他,不知道该肯定还是否定,最后她说:“是的。”
慕容珩的笑容讥诮而凉薄,他目光沉沉地望着她,似乎要把她看穿,“那么,慕容禛长的也很象你的爱人,是吗?!”
沐紫一震,不知道为什么他会这样问,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说:“你放开我!”她使劲挣扎,可是无济于事,两只手被慕容珩象铁钳一样紧紧扣住,雪白的手腕上顿时浮现几道红印子。
慕容珩轻浮地笑着,眼神迷离如暗夜盛开的花,他贴着她的耳边,低低道:“你不是想接近我吗,现在我给你机会.....”
他身上有浓烈的酒精味道,她正在出神回味他的话,他忽然低头吻住了她的嘴,她惊得睁大双眼。
他的嘴唇冰冷而柔软,有淡淡的酒香,坚硬的鼻梁抵着她的脸,她望见他苍白如纸的脸,他闭着眼睛,乌黑的睫毛轻轻的颤动,象折翅的鸟儿般脆弱。
他带着不容抗拒的侵略性,狠狠地揉捻着她的唇瓣,她迷离地半睁着眼睛,一颗心仿佛沉浸在水里,忽上忽下般不真切。他吻得十分用力,甚至有些粗暴,仿佛要把她摁进自己的身体里去似的,烈酒的浓香和着冷梅的清冽,她的脑袋晕晕乎乎的,觉得身体轻飘飘好似一朵羽毛。
他一只手揽着她的腰,腾出一只手去解她的衣扣,她忽然清醒起来,他方才的神情让她觉得蹊跷,她用力挣开他,“大少爷,你喝醉了,不要这样.....”
慕容珩定定地看着她,他的眼眸深邃冰冷,洞穿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你不愿意?”
“我……”她不知道怎么说,她觉得他今晚有些奇怪。
她的衣衫被他弄得凌乱不堪,她有些笨拙地用手整理着。
他突然明白什么似的,轻笑了笑,于是做了一件连他自己也没有想过的蠢事。
他松开了她,冷笑着点点头:“哦,对了。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
他转身,拿起桌上的钱包,从里面掏出一大叠钱,扔在沐紫面前的地上,轻蔑道:“这些够了吗?不够还有支票……”
后来回想的时候,他不知道当时为什么会这样做,他只想刺伤她,所以他选择了最有效的方式。
沐紫呆了呆,她不可置信地望着地上的钱,眼泪顿时流了下来。
一方雪白的丝帕从她的衣襟里滑出来,他认得那帕子曾是他的,那一次,她割破了手,他让她去擦血的,她洗干净后一直随身带着。上面不知怎么又多了几点血印子,淡淡勾勒的几笔墨痕将它变为一幅雪里红梅图。
他认得,那是仲亭的手笔。
“那个夕颜,仗着自己有些姿色,把两位少爷玩弄得团团转。”
他的头有些发胀,瞪着红红的眼睛,喘着粗气,恶狠狠地把她按在墙上,狂风骤雨般的吻落在她的脸上,脖子上。
沐紫哭着叫着,她用力推开他,甩手给了他一个耳光!
慕容珩被打懵了,酒精的作用让他的头脑开始发热,这些日子的压抑和郁结使他几乎要奔溃,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他的伤口早已鲜血淋漓,这种发泄的途径让他觉得既痛且快。他象一头受伤在做垂死挣扎的困兽,扣住她的双手举过头顶,他恣意地吻着她,他要占有她。
沐紫用尽浑身的力气,撕心裂肺地大叫一声:“住手!”
她眼中的绝望让他心惊,不由停了动作,轻轻地放开她。
她的声音仿佛从千年雪山上传来,寒冰彻骨,她冷冷地说:“不要碰我!我自己来!”
她缓缓地弯下腰去,把地上的钱一张张捡了起来。
他望着她泪痕斑驳的面孔,觉得心里的那个伤口在蔓延…..
她收起钱,倔强地笑了笑,目光有些凄凉,有些怜悯,她扬起下巴,一字一句道:“奴婢谢大少爷的赏赐,只要主子喜欢,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说完,她开始解衣扣,泪水如瀑布般冲下脸庞,她昂着头站着他面前,开始一件一件地脱衣服,露出白玉一般的肌肤....
他被彻底击垮了,表情绝望而空洞,只觉得心里的痛源源不断涌出,不可抑止。
这不是他所要的结果。
他痛苦地转过头去,靠在窗边喘着气,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吼:“你走!滚!!!!离开这里,我再也不要看见你!!!”
沐紫抱着衣服冲出了房间。
慕容珩重重地倒在床上,两行泪水从他眼中缓缓滑下....。
不知在黑夜中跑了多久,她才停了下来,踉踉跄跄跌倒在湖边的草丛中。
白惨惨的月光下,她木然地整理者凌乱不堪的衣衫。
远处的湖水呜咽之声不绝于耳,仿佛也在低声哭泣着.....
第二天传来消息,大少爷同意了与璟芝小姐的婚事,不日将亲自去姚府登门提亲。
沐紫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没有太大反应,厨房里丫鬟们热络地评论着大少爷的婚事,她只是机械地往炉子里加着柴。
是时候,离开这个地方了。
拗不过命运的捉弄,她和他终究没有缘分。
以前在宣城老家的时候,她家附近有座教堂,她闲时常去听那里的牧师传道,她记得那牧师说过一句话:因为之前得到的太多,所以上帝把我们身边最好的东西拿走了。
那一场刻骨铭心的爱情,就象是遗失在风中的烟花,还来不及说声再见就已经消逝不见了,永远也回不来了。
七十七.绝恋(一)
第二日是九月十五,离沐紫进府正好五个月时光,她决定离开这里。
做出了放手的决定后,她觉得一下子变得轻松了。
所谓爱情,不过是一种习惯,一个感觉而已。
她习惯身边有容诺的陪伴,她喜欢和他在一起的感觉,她从未想过要改变这种习惯。
现在想想,自己真是个固执又可笑的人,她用了三年多的时间去追寻一份不存在的感情,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她千辛万苦找到了他,他却失忆了,这一切,如果不是天意又是什么。
他们曾经彼此相爱,他们曾经有共同的回忆,他给过她一个女孩关于爱情的所有憧憬和甜蜜,
他还好好地活在世上,她还有什么不能满足的,这是她能得到的最好结局了。
这段缘份已经走到了尽头,却一意孤行不肯放手,不仅伤害了自己,对他也是一种负累。
曾经的自己坐在一叶小舟上缓缓地驶离岸边,她站在河边挥着手,隔着时光的长河,小舟飘飘荡荡驶向对岸,那里有容诺在等着她。
别了,从此以后,天各一方,各自珍重。
黑压压的乌云从天际滚滚而来,狂风肆意呼啸,天空低沉地几乎要碰到地面上,落叶如雨般纷纷坠落,沿街的店铺忙不迭地紧闭门窗,路人在风中掩面快速往家中走。一瞬间的功夫,天地间已是一片漆黑。
一匹白马在长街上疾驰而过,马蹄过处,泥水四溅。
慕容珩面无表情地抓着缰绳,眸光沉沉,分不清是绝望,还是伤痛,他发疯般地抽打着马鞭,白马一声长嘶,飞一般地冲进了黑暗....
沐紫在自己房里默默地收拾东西,其实她没有多少东西可以收拾。她打算趁明日清早众人还未起来之时悄悄离开,反正,她本来就是自由身。
听说慕容珩一早就在马厩牵了马出去了,她于是放心地溜进他的房间,她把那块金表妥帖地放在他的枕头之下。
慕容珩扔掉的那束紫薇花,被她小心地Сhā在花瓶中,它低着头,一蹶不振,即使曾经多么妖娆,离了枝头它终究是要走向枯萎的。
小鸿已经进入了梦乡,她把这几个月积攒下的月钱用布包好,放在小鸿的箱子底下。
慕容禛的房间还亮着灯,她推门进去,他正在作画。
他把几个水果堆在盘子里,旁边放了个花瓶,自己在远处用西洋油彩专注地在一块画板上抹着。
见她进来,他高兴地道:“你来了,太好了,帮我扶一下那支香蕉,老是放不稳要掉下来。”
她过去用手托着香蕉,按照他的要求调整了角度,他画了几笔后,抬起头来,“你今天怎么这么安静,平时你一来,房间里就象开会一般热闹。”
“我有那么呱噪吗?”她不由笑道。
“有啊,你挺爱说话的,还是小鸿比较文静。”他说完连自己都笑了,小鸿想不文静也不行。
她笑得深了,“看来我把小鸿的那份话也说了。”她淡淡地说:“小鸿是个敏感乖顺的孩子,以后在府上你多关照她一些吧。”
慕容禛呵呵一笑,“放心,只要我在,不会让她受委屈的。”他皱了皱眉毛,“你今天怎么有些奇怪?突然说这些没头脑的话。”
沐紫轻松地笑笑,“突然想到了,就随口一说,你随耳一听就好了。”
她从慕容禛屋子出来的时候,突然下起大雨来,她一路小跑回自己的房间,身上的衣服全被淋得透湿,捂着嘴打了两个喷嚏,忙着找干衣服出来换。
从下午起天就黑得不像样,这雨总算下来了。
北方的秋天本该干燥寒冷,这雨下得有些莫名,她看着窗外在狂风中不住摇摆的大树,淡淡地想。
这雨如果一直下的话,明天早上看来走不掉了,沐紫叹了口气。
外面的风更大了,狂风拍打着窗户,发出“哐当,哐当”声响,不知怎么,她想起多年前的那个下午,那一天也是这样风狂雨骤,她撑着油纸伞摇摇晃晃地去前院开门,门外站着一个清俊沉静的男子。
院里有嘈杂的人声,卫管家来唤大家起来,让所有人都到正厅去。
风越来越大,撑着伞几乎无法行走,院中的大树在风中剧烈地摇晃,似乎下一秒就要连根折断,大家贴着墙边走,心中不免有些惶然,有人抱怨这是什么鬼天气,有人睡眼惺忪地问为什么这么晚还要让大家起来。
前厅灯火通明,全家人都集中在这里,太太端坐在正厅中,慕容禛和慕容静坐在她两侧,没有看到慕容珩。
“下午督军府通知说,说今日沧州突起飓风,接连几日都会连降暴雨,眼下在城郊已经有许多农房在狂风中倒塌,连树木都被风给两根拔起了,莫澜江的水位暴涨,随时有决堤的可能!”太太肃然说道。
厅内诸人闻言均色变,纷纷交头接耳议论,有人低声说:“这可是百年不遇的大灾,天降异兆,要天下大乱啊!”
沐紫扫了一眼厅上众人,心头有莫名的不安。
太太吩咐卫管家在府中加强值夜的人数,把园中的盆花都搬到室内,紧闭所有门窗,没有吩咐所有人都不得外出。”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停了停,问道:“大少爷呢,怎么没看到他?”
二少爷和三小姐都不清楚,其他下人也摇头表示没见过。
墨香站出来道:“今儿一早,我看到少爷牵着马出去了!”
夫人大惊失色,“到现在都没回来吗?”她又气又惊:“怎么没有人向我禀告?”
卫管家低声道:“大少爷一向不喜人过问他的行踪….”
夫人白着脸打断道:“卫管家,赶快派人出去找,一定要把大少爷找回来,快去!快去!”
管家带领着几个身强体壮的家丁,冲进了风雨中。
太太六神无主地在厅里走来走去。窗外的风雨越来越大,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一声炸雷响过,几个胆小的丫头抱头缩在一起。
沐紫默默站在一角,手心有微微的冷汗沁出。
大约半个时辰左右,雨中跑进来几个浑身湿漉漉的人,带头的是管家,太太的眼中一亮,瞬即黯淡下去,因为来的人中没有慕容珩。
“找到了没有?!”太太慌忙问到,管家摇了摇头:“太太,外面风雨太大,到处都是刮倒的树木,路都被封了!”
太太闻言跌坐在椅子里,失声大哭起来:“那怎么办啊?!那怎么办?”
慕容禛在一旁安慰她:“大妈,不要担心,也许大哥在哪里躲雨呢,我再出去找找!”
卫管家连忙摆手,阻拦道:“不行,二少爷,外面风太大了,还打着雷,实在太危险了!怕倒下的树砸到人,督军已经下令封路了。”
太太哭道:“少轩不会有事吧,不会有事吧.....”房间里里弥漫着浓浓的紧张,不安的情绪。
慕容禛耐不住性子:“不行,我出去看看,大哥一人在外面太危险了!”慕容静也站出来,“我也去!”
“胡闹!”太太喝道,“那么多人都找不到,你一个女孩子去能有什么用?”
她望了慕容禛一眼,不说话。
慕容禛心中明白,他从旁边家丁手中接过蓑衣和油灯,就要往外走。
卫管家拦在他面前,“二少爷,真的不能去了,风太大了,沿街房屋的瓦啊、招牌什么都被刮下来了,您要是出去被砸到…..”
慕容禛大声道:“那大哥一个人在外面就不危险了吗?”
卫管家道:“您听我说,现在督军府已经下令全城封闭,外面都没有人走,大少爷一定在那个客栈或者酒楼躲避呢,等明日风停了,或许他就回来了。您现在出去漫无目的地找,又如何找得到,还把自己陷入了危险之中。”
慕容禛默然不语,太太叹息了一声:“那我们就在这里等着少轩回来吧。”
众人一筹莫展,没有人注意到一个纤细的身影从侧门悄悄出去,义无反顾地冲进了风雨之中……
沐紫逆着风在森林里拼命地奔跑着,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冰冷的雨水敲打着她的面庞,她浑身湿透,身体在狂风摇摇欲倒,每走一步都十分艰难。
直觉告诉她,慕容珩一定去了那片紫薇林。
飓风穿过黑漆漆的森林,发出鬼怪嚎叫般的声音,她心惊肉跳地在林中摸索着走。
林子里到处都是倒卧的树木,狂风越来越猛烈,树木被吹得东倒西歪,林子里黑影憧憧,空无一人,只有呼啸的风声和着电闪雷鸣,说不出的阴森可怖。
一种不祥的预感浮上她的心头,不会的!不会的!她竭力避免自己去想那个最坏的可能。
一道闪电劈下,她抖抖索索挨着一棵大树蹲了下去,脸色惨白如雪。
下一刻,她无助地大哭起来,神啊,如果你真的存在的话,请不要带走他!所有的惩罚都由我一人承担,如果慕容珩能够平安回来,我愿意永远地离开他!
她失神地站在风雨中,她的人生中从没有哪一个时刻象现在这样无助和惶恐,仿佛看见命运之神在头顶上方狞笑着张开死亡的羽翼。
如果这个世界没有慕容珩,
那么一切繁华对她来说,都只是荒芜。
七十八.绝恋(二)【入V公告】
狂风暴雨一点也没有要停下来的迹象。
沐紫从地上爬起来,她的裙子上沾满了泥水,又湿又冷地贴在身体上,让她迈步有些困难。她在原地转了一圈,确定了刚才来的方向后,凭着模糊的记忆往树林深处跑。
曾经郁郁葱葱的树林里横卧着被风刮倒的大小树木,到处都是触目惊醒的景象,她不敢多想,只是不停地向前跑着。
不知道跑了多久时间,眼前出了黑暗,还是黑暗。地上的树枝划伤的她的腿,撕破了她的裙子,她筋疲力尽地跌到在泥水中,又挣扎着爬起来,扶着身旁的树,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前走。
她在林中边走,边大声地呼喊着:“慕容珩!慕容珩!”声音立刻被狂风的呼啸声和雷鸣所掩盖,她胡乱抹了抹脸,脸上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喉咙里似乎要渗出血来,几乎要发不出声音来,回应她的,仍然只有风声和雨声。
他不在这里!
她绝望地靠在一棵树上……慕容珩,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我还没有离开你,你就要先离开我吗?
泪水涨满了眼眶,她痛苦地闭上眼睛。
恍惚中,远处传来一声马嘶。
她一下子睁开眼睛,凝神细细分辨了片刻,没有错,是马叫的声音,她兴奋不已,拔腿就向着声音的方向狂奔过去,
林中笼罩着淡淡的雾气,远处有一个白色的光影。
她的心脏几乎要跳到了胸口,确实是一匹马。
这时候,她看见了躺在地上的慕容珩。
她欢喜得要哭起来,跌跌撞撞地奔过去,刚想开口叫他,心中却一沉。
借着微弱的光线,她看见他静静地躺在泥水中,脸色惨白,双目紧闭,看不到半点生气,一棵被风吹倒的小树正压在他的左腿上,锋利的树枝刺破了他的衣服,腿上不停地有红红的液体渗出来…..
她轻轻地摇着他的肩膀,大声叫着他的名字。
他一动不动,没有半点反应。
沐紫倒吸了一口冷气,心里反而一下子静了下来。
越下越大的雨糊住了她的眼睛,她在他身前蹲□子,手颤抖得好像不是自己的,她探了探他的鼻息。
她的手在他鼻端停留了片刻,克制着不让自己哭出来。
她探不到他的呼吸!
只觉得自己的身体晃了晃,她稳住心神,扶着他靠在自己的怀里,他的身体冰冷沉重,她心中有巨大的恐慌,哆嗦着拉过他的手,他修长白皙的手上满是泥污,颓然地垂着。
他曾是天上明月般的皎洁耀目的人儿,怎么能以这般凄惨的形状死去呢?,她的心痉挛成一
团,脸上流下的雨水越来越密集。
她心中乱如麻,试了几次都探不到他的脉搏,她把手搭在他的腕上,闭上眼睛,如果他走了,她会陪着他一起长眠在这里,至少,这里有他们喜欢的紫薇树。
指端隐约感觉到一丝轻微的跳动,细若游丝一般。
感谢神,他还活着!沐紫长吁了一口气,惊喜地叫着他的名字。
慕容珩的眼皮动了一动,缓缓地睁开眼睛,看到了雨中满脸泥泞正冲着他笑的沐紫。
慕容珩的目光有些涣散,雨水打进他的眼睛,她急忙用手帮他遮挡,听见他虚弱的声音:“你怎么会在这里?”
沐紫笑中带泪,“你出来散心怎么也不带上我,我来找你的。”
说完,她从衣服上撕下一块布条,紧紧地扎在他腿上伤口的上方。
她蹲□子,试图移动压在慕容珩身上的树,可是任凭她怎么用力,那棵树就是纹丝不动。她咬了咬牙,继续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搬。
慕容珩挣扎着坐起来,有气无力地说“你不要管我,快走吧,这里太危险了。”他想坐起来,碰到了伤口,钻心的疼痛让他的大脑陷入一片空白。
“你不要动!”沐紫连忙跑过去,扶住他。
慕容珩伤口中的血越涌越多,他的脸白得吓人,沐紫的心中如同在滚油中煎熬,却无计可施。
“小心!”慕容珩突然大叫了一声,伸手把她往旁边推去,沐紫抬头,只见一个巨大的黑影向头顶砸了下来,沐紫想也没想就扑在慕容珩身上了。
“轰”地一声,树在他们身边重重落下。
泥水中,两人紧紧地抱在一起。
沐紫埋头趴在慕容珩身上,她的身体柔软而温暖,他觉得自己不像刚才那样僵硬了。
沐紫抬起头,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旁边的树,呼出了一口气,低头一看,慕容珩沉静地望着她,黑夜中眸光明亮,“你为什么这么傻?”他低低地说。
“你才傻呢。”她红着脸从他身上起来,手足无措地扯了扯身上的衣服。
白马在一旁焦躁地跺着蹄子,她眼睛一亮,忽然有了主意,她爬起来,牵过一旁有些受惊的白马,从它身上接下缰绳,一头套在树上,一头牵在马身上。
她看了眼慕容珩,林子里太暗,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她心一横,扬起马鞭狠狠地抽了下去。马儿吃痛飞奔起来,缰绳猛地被拉紧,她连忙奔过去适时地用力一抬,树干骤然离开了慕容珩的腿,她听见树枝从皮肉中撕扯开来的声音,慕容珩大叫了一声,昏死了过去。
沐紫冲过去抱住他,树已经完全从他腿上移开了,他的左腿上一片血肉模糊。“慕容珩,你怎么样?你怎么样?”沐紫大声叫着他。
他的身体动了动,勉强睁开眼皮,却笑了笑,“我没事。”
沐紫的嗓子又干又哑,“现在好了,我带你出去吧。”
慕容珩却摇了摇头,吃力道:“你赶快走吧,坐上我的马,再晚就出不去了.....”
沐紫道:“我不会扔下你一个人走的。”
他疲惫地闭上眼睛,脸越来越苍白,气息逐渐微弱:“我有点累,想睡一会。”
“不行,你不能睡,你醒醒!”她拼命地摇晃着他。
慕容珩只得勉力睁开眼,虚弱地望着她,腿上的伤口疼得脑子里一片混沌,他有点喘不过气来,他看着她快要哭出来的脸,脑海中忽然涌出了各种表情的她,微笑的她,垂泪的她,她回眸一笑的样子……她从来也没有这么狼狈过,她独自冒着生命危险来寻他,他心中雪亮,有点想笑,却连笑出来的力气都没有。
他伸出一只手,爱怜地抚上沐紫的脸,声音轻得象在哄孩子:“傻瓜,快走吧,去叫人来,我在这里等你。”
沐紫拼命地摇着头:“不!我不会离开你的!你休想再赶我走了!”即使他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她也要把他带出这个林子。
慕容珩摇了摇头,他的表情看起来十分痛苦,他用上最后一丝力气,大声说:“快走!我不要跟你死在一起!”
沐紫泪如雨下,她一字一顿,声嘶力竭地哭道“慕容珩,你不要扔下我!没有你我活不下去!你知道你对我来说有有多重要吗?”
慕容珩黯淡的眼神逐渐变亮,他望着她,心中分不清是喜,还是悲。
这真是世上最动听的话语,他欣慰地想,可悲的是,生离死别近在咫尺,这一切,来得太迟了.....
他贪恋地看着沐紫的脸,不舍得移开目光,仿佛要把她看进自己的眼睛里去,直到视线越来越模糊.....
慕容珩的身体慢慢地沉了下去,沐紫慌了神,“慕容珩,你一定要挺住!你再坚持一会,我一定会带你出去的!”她大声地哭着。
她再次站起来,试图把慕容珩拖上马背,可是无论她怎么用力,都搬不动他,绝望和悲哀如潮水般没顶而来,她抱着他像个孩子一样号啕大哭起来。
“你醒醒!你醒醒!我还有话要跟你说,容诺!你还欠我一个婚礼,你怎么能抵赖呢?你不能这样对我,你已经抛弃过我一次了,世上没有哪个傻瓜会被抛弃两次!你起来!你这个无情、冷漠、没用信用的家伙,你给我起来!”她一边哭,一边拉着他起来,他只是沉沉地睡着。
沐紫紧紧地抱住慕容珩,一边抽噎,一边用手擦拭着他脸上的泥污,慕容珩躺在她的怀里,睡得十分安详.....
她什么也做不了,除了陪他一起等
七十九.逢生
远处一道强光照过来,刺得她睁不开眼睛,白光中是熟悉的高大身影。
慕容禛被眼前的这一幕情景惊呆了,风雨中,沐紫跪坐在地上,紧紧地抱住受伤的慕容珩,慕容珩双目紧闭,静静地躺在沐紫的怀中,两人的头靠着头,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他旁边的静儿举着伞,惊诧得说不出话来。
沐紫眯着眼睛抬起头,艰难地扯出一个笑来,虚弱地道:“谢天谢地,你终于来了…”
说完这句话,她身子往一旁歪了下去。
沐紫缓缓地睁开了眼睛,眼珠转了转,发现自己正躺在后院自己的房里。
她猛地坐了起来,把床边坐着的静儿吓了一跳。
“慕容珩!”她一把抓过静儿的手,急促地说问道:“他死了,是不是?”
静儿笑着摇摇头:“没有,幸好抢救的及时,洋大夫已经给他处理好伤口,还输了血,现在已经没有危险了。”
沐紫松了一口气,心有余悸地点点头。
“他在自己的房间,现在睡着了。”静儿笑盈盈地看着她,带着促狭的表情。
“我早说过你对我大哥有意思,你还不承认!”她得意地笑道。
沐紫脸红欲滴,低下头去,“三小姐,你不要取笑我了。”
静儿默了默,敛了笑容,低声道:“夕颜,你准备怎么办?”她斟酌地说道:“大哥不是要娶姚小姐…..”
沐紫坦然道:“我没有指望过什么。”
静儿犹豫了片刻,问道:“你会给大哥做小吗?”
“不会。”她肯定地回答,随即笑了笑。
静儿点头笑道:“我就知道你跟我想得一样,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既然女人能从一而终,
男人为何不能专心只爱一个呢?”
沐紫淡淡地说:“我没有想那么多,我只知道我们之间不可能。”
静儿没有接话,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心中有淡淡的酸涩。
沐紫想起了什么,欲言又止:“我回来的时候…..”
“放心吧,没有人知道是你去救了大哥,二哥把院子里的人遣走,悄悄地送你回来的,在府里只
说你身子不适。”静儿说。
“谢谢你,静儿。”沐紫感激道。
“不用谢,我是你的朋友嘛。”
静儿嘱咐她好好休息,说有空会常来看她的。
房间里很安静,她默默地噙着静儿方才的话: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人们的愿望总是美好的,世间又有几人能如文君一般,得知音如相如,在爱情即将流逝的时候,又用一首《白头吟》挽回了爱人的心。她知道,静儿的心里一直都有一个人,
过了不多久,慕容禛也来看她了,他细心地带来了一些水果。
他在她床边默默地削着苹果,她坐在床上,两人都不说话。
“原来,你心里的人是我大哥。”他的嗓音听上去有些哑,眼睛仍然盯着手上的苹果。
“嗯。”
他的手顿了一下,又继续削着,半响才开口:“大哥心里的想法,你知道吗?”
“请你帮我保守这个秘密,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她说完立刻低下头去。
慕容禛默了默,“我答应你。”他停顿了一下,忽然笑道:“看!我是完美牌削皮机。”他举着一挂苹果皮得意道,把苹果递给沐紫。
沐紫微笑着接过,“谢谢,劳二少爷大驾,奴婢不甚荣幸!”
慕容禛看着她大口大口的啃着苹果,目光渐渐转深,他的脸上挂着责怪:“救人这种事情我们男人去做就可以了,下次不要再逞能了…..你知道….”
沐紫专心致志地啃着苹果,忙里偷闲点点头,嗯了好几声。
慕容禛便不再言语了。
傍晚的时候,府里上下都在前厅和厨房忙着晚膳。
房里没有人,沐紫静静地走到慕容珩的床前。
他躺在那儿,她望着他恍如隔世的面孔,他的脸比纸还要白,嘴唇上没有丝毫的血色。
他睡得很安稳,呼吸均匀的起伏着,熟睡的样子像个天真无邪的婴孩。
还记得他在雨中一点点变冷的身体,她清晰地记得自己一分分变得绝望的心,林子里发生的一切仿佛做了一场噩梦,她再也不愿意去回想那令人胆颤心惊的一幕。
慕容珩的睫毛动了动。
她心中一惊,正考虑着是否要在他醒之前赶紧离开这里,他却睁开了眼睛。
他的目光有些恍惚,却依然冷静,他缓缓地转过头来,目光定格在床边苍白清秀的脸上。
“我们都还活着吗?”慕容珩问道。
沐紫扬了扬嘴角,“难道天堂里还会挂蚊帐?”
他憋不住笑出了声,拉扯到伤口,疼得皱起眉头。
“你要不要紧?”她慌忙上前问道。
他摇了摇头,只是望着她,他伸出一只手,“夕颜,过来!”
她怔了一下,他的手还举在空中,她迟疑了一下,低着头把手放进他的手心。
他握紧了她的手,表情很满意。他心中有不可言喻的喜悦,从他在林子睁开眼望见她开始,他的
心中就变得安宁。
她趴在床前,静静地依偎在他身边,他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她青缎般的长发,她觉得心里暖烘烘的。
“夕颜,我以为自己也见不到你了…”慕容珩低低地说。“那天我说的那些话,都不是真心的。对不起.....我……”
沐紫微笑点头,手指轻轻按在慕容珩的嘴唇上,不让他继续说下去“没关系……”
慕容珩轻轻地握着她伸过来的手指,淡淡地笑着,“昨天我在林子里的时候在想,糟了,这下你
要一直恨我,我这辈子都没机会为自己辩解什么了。”他停顿了一下,望着她,目光沉静如水。
时空仿佛在此刻凝滞,屋内很静,静得她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突然降临的飓风在沧州横行了两日,许多郊区的农房都倒塌了,数十人丧命,街道上到处可见建筑物的断桓残橼,沧州城满目苍夷。
而华北最高统治者-阜军督军吴昌龄这几日的心情却出奇的好,原因有二,一为原本岌岌可危的莫澜江在溃堤的前一刻突然降潮了,这不是老天庇佑是什么?二是飓风离了沧州后沿着海岸线浩浩荡荡向江南杀了过去,他心想,这下有得陆明堂这老儿和他|乳臭未干的二小子受得了。
这会儿,他正歪在督军府富丽堂皇的西厅内搂着新娶的五姨太,惬意地听着戏班子唱着《牡丹亭》。
“好!”一曲终了,督军微笑着慢慢鼓掌,一边吩咐副官打赏。
台上一生一旦忙弯腰行礼谢赏。
吴督军肥胖的手指在桌几上敲着,眯着眼睛道:“那个唱杜丽娘的小旦,看着还不错。”
一旁的副官马上有眼色地招手让小旦上前来,那小旦不过十五六岁年纪,扮相十分俊俏,一双杏
眼微微上挑,她低头站在督军面前,看上去有些局促不安。
吴督军盯着她,和蔼地问:“叫什么名字啊?”
小姑娘怯生生地道:”回督军,小女名叫雅仙。”
“哈哈哈哈,果然人如其名。”督军抚掌大笑,似笑非笑地望了副官一眼。
副官领会,与一旁的戏班主道:“你让他们卸好妆就回去吧,雅仙留下,晚上为督军唱堂会。”
班主闻言一惊,壮着胆子道:“督军,雅仙年纪还小…”督军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班主吓得抖了抖,喃喃道:“是…是……”
督军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雅仙惊恐地望着班主,班主无奈道:“孩子,晚上好好表现,难得督军看得上…”说着一脸无奈地带着雅仙下去了。
一旁打扮妖娆的五姨太鼻子里面“嗤”了一声,冷冷地站起来,扭着身子走出去了。
督军正回味着方才那小旦的身段和眼神,想到晚上的美事不由心中乐开了花,一边手指敲着桌子低声哼着:“没乱里瑃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怨……”
一阵急促的脚步打断了他的闲情,廖绩风带着两个军官快步走了进来:”督军!”三人行了个军礼。
督军摆摆手,“坐!”廖绩风上前一步道:“督军,听说那陆少帅带领江南百姓连夜加固房屋,堤坝,发放疏散通知,飓风过境时竟然无一间房屋倒塌,无一人受伤!”
吴督军怒得拍着桌子,骂了句脏话。“这陆二看来有些手段,不能小觑。”他又问了问近期边境的情况,廖绩风答道陆洵目前没有什么动作,但临川、襄阳附近几城近期都有不明身份的人进出。
吴督军嘱咐各城门要加强盘查,对可疑的人宁愿错抓也不要漏网。
廖绩风点头答应着,拿出一本账本开始汇报沧州各商铺敬献的督军六十大寿贺礼。
督军听了一会,打断道:“济慈堂的礼越发地敷衍了。”
廖绩风忙道:“是的,自从慕容澜的大儿子慕容珩当家后,越来越不把咱们督军府放在眼里了,上次我去传达收赋银的事情,他居然公然反对涨赋银,药界的那些人也跟着起哄。要不是我后来顶着给他们施压,今年的粮饷钱能不能收上来还不知道呢。”
督军面色一沉:“有这种事情,慕容澜在的时候,济慈堂对我们可是贡献不少啊。”
廖绩风接下去道:“可不是吗?现在就不一样了,倒是那个回春堂的东家比较识趣!”
“哦?”督军问道:“既然如此,药界协会的会长就让回春堂做吧,济慈堂也该晾一晾它了。”
廖绩风连声称是。
八十.吻戏
慕容珩的腿伤好得很快,洋大夫说伤口虽然很深,所幸未伤到筋骨,养个十天半月的应无大碍了。
他在床上躺了两日后,就闲不住下床来,扶着东西缓慢地试着走路了。
他养病的这些日子,把铺子里的事情交由弟弟慕容禛负责,又指派了心腹的手下从中辅佐。
胡总管虽有怨言,念及慕容珩一贯强势说一不二的作风,也敢怒不敢言。
慕容禛重任在肩,不敢怠慢,格外地用心刻苦,处事日渐成熟稳重,那些个老掌柜都对二东家的表现交口称赞,这让慕容珩很是欣慰,遂安心在家养病。
沐紫那日在林子里感染了风寒,第二天就发起了高烧,接连几日都烧得昏昏沉沉人事不醒的。
阖府上下的关注都在大少爷慕容珩的伤势上,也没人来管她。
后来还是小鸿去铺子里请慕容禛过来,慕容禛见她烧得两颊通红,吓了一大跳,忙唤人去请大夫来,大夫开了方子,慕容禛等药煎好,陪她喝了药,又嘱咐小鸿好生照看着她,他刚出房门又折返回来,不放心地摸了摸她的额头,低低叹息了一声,这才回铺子里去了。
小鸿被叫去干活了,沐紫一个人躺在后院简陋的房间里,烧得浑身滚烫,口干唇裂。
迷迷糊糊中有一只冰冷的手轻轻地覆上她的额头,她顿时感到一阵清凉,添了添嘴唇,摸索着伸出两只手一把抓住那凉滋滋的物什,那手顿了顿,似往后缩了下,她嘴里喃喃道:“别走…别走…让我焐一焐,好凉快啊……”
那只手静静地被她握着,过了一会,又伸过来一只让她捂着,沐紫攀着两只手不放,脸上露出舒坦的表情,她手上的温度太高,那人的手一会就被她捂暖了,他于是捧着她的两只手轻轻地向上,放在了自己的脸上,她的手掌触到玉石一般清凉的肌肤,心里觉得很安宁,不再焦躁不安,沉沉地睡着了。
她再次恍恍惚惚醒来的时候,有人在用棉纱沾水细细地湿润着她的嘴唇,她口干舌燥,唤道:“小鸿……给我水……”
有人站了起来,她听到他重重撞在凳子上的声音,她脑子晕晕乎乎的,睁不开眼来,不一会,她的身体被稳稳地托起,凉滋滋的水缓缓流进她的嘴里,她觉得从头顶到五脏六腑都被沁润过了,顿时有了活过来的感觉,慢慢睁开眼睛。
她一睁眼,正对上深邃沉静的一对眸子,她楞了几秒,突然一口水喷出来,连声不迭地大咳了起来。
慕容珩一边帮她拍着背顺气,一边无奈道:“我有这么可怕吗?怎么你好见到了鬼似的。”他袍子的下摆上有一大块水渍,看上去有些狼狈。
“对不住,对不住,弄脏了你的衣服。”她一边捂着嘴枕头旁边摸出块手帕帮他擦拭,“我没想到是你,我还以为是小鸿。”
“不碍事的。”
“我帮你擦擦。”
“真的不用了,谢谢!”
不知为什么,他们之间变得这么客气起来,或许意识到这一点,两人都沉默了片刻。
她又去拉他的袍子,他伸手去拦,却不知怎么就握住了她的手,她看见他眼里沉静的微笑,“你感觉好些了吗?”他的声音轻柔得象三月的风。
“嗯,好多了。”她低低地回答。
“又硬撑,你的额头烫得都可以煎鸡蛋了。”
她脸有点微红,慢慢地抽回被他握着的手,仰头深呼吸了一下,笑道:“烧得好畅快啊!你有试过满眼往出去都是粉红色吗?我现在就是,真有趣,比如你的皮肤现在就是粉粉的,你还穿着件粉红色的袍子,哈哈。”
他一惊,忙去翻她眼皮,看看眼珠子有没有烧坏。
她侧头躲开,“我眼睛好着呢。”
大概也只有她,连发烧都能生出这许多乐趣来,他心想,不由低头微微一笑。
她想起什么来,问道:“对了,你脚上的伤怎样了?”
“没什么大碍。”
“医生说你两周后才能下床,你怎么过来的?”她急道。
“走过来的啊。”他不以为然地笑笑。
她看见他的额头上有细密的汗水,这一路上走过来,定是牵动了伤口,她心里分不清是什么滋味
“你饿了吧,我让人给你做了一碗粥。”他说着扶着床栏站起来就要去桌上拿,“我自己来!”她抢先一步要下床,却被他一把挡住,她只得乖乖地坐在床上等着他。
他拖着伤腿慢慢地挪过来,在她床边正襟坐下,细瓷碗里雪白的粳米粥上嵌着点点翠绿色的香芹末,一股麻油的清香,她肚皮适时地“咕咕”叫了两声,不由舔了舔舌头。
正要接过碗大快朵颐,慕容珩却舀了一小勺粥,细心地吹了吹,不容分说道:“张嘴”
她红着脸低声说:“我自己来吧。”
他的声音带着不可抗拒的力量,把勺子伸到她嘴边,“快张嘴。”
她乖顺地张开了嘴,他满意地将粥喂进她嘴里,粥很美味,清香绕舌。
他专注地喂着她,她一口一口地吃着,像个听话的小孩子。
忽然她开始流眼泪,他一怔,讶道:“好吃得你都哭了?”
她重重地点头,笑道:“我这是在散热。”
喝了那碗粥后,她发了一身汗,顿觉神清气爽,到晚上的时候又恢复了活蹦乱跳。想起慕容珩临
走的时候,一边帮她掖被角一边说,晚点再来看她,为了避免出现他拖着伤脚艰难跨越半个院子的悲催场面,她准备先去他房里报道。
这个时候应该府上的主子们刚刚用过晚饭,下人们都忙着收拾,然后再各自用饭。慕容珩的屋子亮着灯,园子里静悄悄的,这些日子太太都派人将饭送到他房间里来的,他在房间里的时候不喜欢被打搅,除非有必要的事情,下人们都不会过来。
她推门进去的时候,他正坐在书桌后面悬腕写着毛笔字,见到她,颇有些惊讶。
“你怎么过来了?为什么不好好在房里躺着?”他搁下笔问道,声音有些不满。
“我好了!”她笑嘻嘻道,“已经退烧了。”她傍晚的时候洗了个澡,将浑身的汗渍洗得干干净净,头发没有全干,她用跟绳子随意地在后面扎了扎,看上去清新得象雨后的茉莉。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站起来,很自然地在她额头上摸了摸,果然不烧了。
仍是不放心,于是指着自己青色的袍子问道:“这是什么颜色的?”
“黑色的。”她爽快地答道,做了个鬼脸。
他气结,只得无奈地笑笑。
她转到书桌后,见他正在纸上抄写一本医书,奇道:“你为何要抄医书?”
他坐回椅子上,继续开始抄,一边答道:“闲来无事,就把父亲留下的医书抄写一遍打发时间,抄书可以静心养神。”
淡黄|色的纸上是熟悉的笔迹,一如三年前那般飘逸苍劲,沐紫歪着头看了一会,忍不住翻开书的封面,“岐黄杂病论”。
她惊道:“这书是我父亲的!”
慕容珩一怔,“真的?”
沐紫把书拿起来,仔细地翻了翻,肯定道:“没错!你看这两页上面的这个污渍,我记得我爹当时在写这个书的时候,奶妈抱着我在一旁吃杨梅,我把手上的杨梅汁全擦在他的书上,为此还被他教训了一顿,所以我记得这么清楚。”
慕容珩不解道:“你父亲的书,怎么会在我父亲这里?”
沐紫摇摇头:“不清楚呀,父亲去世后,家里的东西都变卖抵债了,这书早就不见了。”她皱着眉头想了想:“或许被谁得了,转手后到你父亲这里也不定。”
她想起了府后那个废弃的院子和神秘的暗室,还有那副“烟水寒”的画,为什么她家的东西会接二连三地出现在这里,她想问他,最终还是没有开口。也许这只是巧合。
慕容珩的神情变得有些严肃,叹了口气,把书合拢,郑重地递给她,“既然是伯父的遗物,那就完璧归赵,你好生收藏起来。”
沐紫道:“你留着吧,或许对你还有些用处,我七岁的时候就能倒背如流了。”
慕容珩不可思议地望着她:“如果你父亲不是那么早去世,或许你能成为一代女神医。”
沐紫咧了咧嘴,“听上去跟女神婆差不多。”她想了想,脱口而出道:“父亲留下的书,几经辗转最后流到了你手里,这不是说明我们很有缘份吗?”说完,她就后悔了,这话说得太直白了,
一点都不矜持。其实,他们何止是有缘啊,他简直是她宿命中的克星,她的整个人生都因为他的出现而变得面目全非。
慕容珩望着她,眼神深不见底,嘴角淡淡微笑。
“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了……”她嗫喏道。
“嗯”
她正准备出去,听见他说:“等一等。”
“这个…你拿回去。”他从抽屉里拿出那块金表,放在台子上。
她思考了片刻,有些不好意思地拿起了表,听到他的声音低低地响起:“不要离开我,好吗?”
她心中一动,抬头望上他深潭般的眼眸,他期盼地等着她的回答,她轻轻咬着下唇,点了点头,默默地往外走,他站起来,扶着桌子蹒跚地走过来。
他伸手打开了门。
她刚想说“不用送了”,他放在门上的手停滞了片刻,突然快速关上门,
她愣了愣,不明白他要作甚,他已经转身一把将她抱入怀中,温热的唇倏忽印在她的唇上。
八十一.爱你不是两三天
他的吻既霸道又轻柔,她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已经灵巧地撬开她的唇舌,熟门熟路地在她的嘴里浅尝深探。她觉得自己的心脏几乎要停止了跳动。
这不是他第一次吻她,他的唇齿有熟悉的触感,他已经忘了那个烟花绚烂的夜晚和那个满脸羞红的女子,她却无法忘记那一晚光影明灭中他的脸,和眼前一样英俊无匹,一样令她痴迷。
她记得那一刻自己的心情,正如此刻一般春波荡漾,仿佛有最美丽的花在心中缓缓绽放开来。
他身上有着无形的吸力,仿佛一个巨大的旋涡,她伸不由己地贴紧他的身体,伸出双手环在他的腰际。
她仰着头,热情地回应着他的吻。
生命如此短暂,欢乐转身即逝,多少事情发生过了,经过了多少爱恨交集的纠葛和痛苦,从生死离别的边缘走过,她不要再苦苦地压抑和等待,如果爱一个人也算是种罪的话,那就让她万劫不复吧!
她双手搂紧了他,惦起脚去回吻他,把自己象条柔软的树藤一样攀附在他的身上。
她的回应点燃了他胸中的热火,他也将她搂得更紧,她的舌尖芳香甜美,他食髓知味般地层层深入,肆无忌惮地与她进行着唇齿间的纠缠。
他的吻温柔细致地沿着她的眉毛,眼睛,脖子一路向下,停滞在曲线优美的锁骨上,她觉得身体又开始滚烫火热起来,背上却有丝丝的汗意。
她的脸在灯光下散发着柔和的光茫,脸颊微红,一双眼波光滟滟。他停下了动作,用漆黑的双眸望着她,象个渴求糖果的孩子。她微笑着抚摸他的头发,扬头轻吻他的耳垂,他眉峰轻扬,
一把将她打横抱起,忍着脚上的刺痛,向床边走去。
她平躺在床上,微笑着望着他,眼睛亮得象洒满星子的湖泊。
他心底漾出温柔的涟漪,俯□吻着她微肿的嘴唇,她任由他摆布,睁大眼睛看着他。
他停下来,喘息着问,为什么一直盯着我看。
她笑道:“我只有睁着眼,才觉得自己不是在做梦。”
他心里酸酸的,眼里全是宠腻的笑意,低声道:“傻瓜!看得我心里发毛。”
伸出手轻轻地阖上她的眼睛,用力地吻了下去,她的喉咙里呜咽了一声,双手象水蛇一般勾住了他的脖子。她的身体柔软温暖,有淡淡的清香,象一个充满致命诱惑的迷宫,吸引他去冒险。
他的手从她的腰际一路向上,流连在她胸前。
他一边吻着她一边开始解着她胸前繁复的盘扣。
“笃笃....”忽然,门外有人敲门。
慕容珩含着她的嘴唇停顿了一下,又继续吻着她。
沐紫用手指戳戳他的脸,手指被他一口含在嘴里,她只得用另一只手推推他:“有人……”
“不用管他…”他含糊不清道。
“大少爷!”是悦容的声音。
“大少爷,姚小姐和姚家太太来了,太太让您过去。”
顿时仿佛一盆凉水从两人头上浇下,骤然熄灭了刚刚燃起的烈火,把他们生生拉回了现实中来。
慕容珩沮丧地坐起身,冷冷道:“知道了。”
沐紫坐起来,无声地整理着衣服和头发。
门外的脚步声远去,房内一片寂静。
她爬下床,轻声说:“我回去了。”
慕容珩从后面拉住她的一只手,恳切道:“给我点时间,夕颜。”
“嗯,”她侧过半个脸,轻轻地点点头。
花园里微凉的夜风一吹,她的脑子清醒了很多。
方才他们被心中的渴望和激|情引领着放纵自己的身体,忘记了自身的处境和身份的云泥之别,济慈堂危在旦夕急需姚家的扶助,慕容珩会为了她去得罪姚家吗?
她在心底轻轻笑了笑,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告诉自己,不要有希望,就不会有失望。她不是没有自知之明的人,慕容珩的身上,已经背负了太多东西,她不想再给他加上一点分量了。
“噗”一声闷闷的声音,她的肩膀被什么东西击中了,钝钝的疼,她用手一摸,湿漉漉的,往地上一看,原来是个烂番茄。
假山后面穿来得意的笑声,她捂着肩膀看过去,两个黑影从假山上跳下来,香兰和做洒扫的芷青。
香兰拍拍手,对芷青道:“你看我打得准吗?”
芷青拍手赞道:“准的准的!”
沐紫冷冷地看着她们,“很有趣吗?”
“当然有趣!”香兰嗤笑了声,挑着眉毛一字一句说:“这个叫烂货打烂货!”
沐紫心中“蹭”地一下火起,她望着香兰,深吸了口气,笑道:“你说这话一点也不稀奇,我也不会怪你的,什么层次的人说什么话,果真一点不错。”
“你!”香兰大怒,扬起了手。
沐紫抬高了下巴,寒声道:“你想怎样?”
她眼中凛冽的寒光把香兰的气焰削掉一大半,香兰恼羞成怒,喉咙里恨不能蹦出条狗来:“你这个骚狐狸精,勾引完二少爷又勾引大少爷,说!你对大少爷到底存得什么心思?”
沐紫心头一乐,原来这就憋不住了,她反问道:“我对大少爷存什么心思,香兰姐姐你会不明白吗?”她凑近香兰的耳朵,轻声道:“和你存一样的心思。”
月光下香兰的脸看上去黑糊糊的,应该是巧克力肤色上涨出了浓紫,她咬牙切齿道:“大少爷居然被你这个骚狐狸给迷惑了!迟早有一天,他会看到你的真面目。”
沐紫轻轻一笑,“被谁迷惑都一样,香兰姐姐就别跟我客气了。”
香兰气愤道:“你这个没良心的贱人,那日大少爷被困在林子里生死未卜,大家都那么担心,你却不知道跑到哪里去快活了,我们大家伙儿急得整宿没睡,好容易他回来了,全府只有你在房里呼呼大睡,还装病让大少爷拖着病腿来看你,你在他面前装得一副可怜相,可骗不过我们!”芷青在一旁点头,并用鄙视的目光扫射沐紫。
沐紫咬嘴唇,没有说话,她并不觉得有必要跟她们解释什么,但她不想再扩大冲突,毕竟她们的心也是向着慕容珩的。
她不愿再听香兰说下去,垂眸转身就要走。
香兰一把拉住她:“贱人,我话还没说完你就要走?!虽然你现在是大少爷身边的红人,但姐姐我得宠的时候,你才刚进府呢,瞧把你狂的!”
说着就要动手打她,沐紫伸手一挡,“礑”一个沉甸甸的东西从她袖袋里滑落出来。
正是慕容珩送她的那块金表,她忙弯腰去捡,手还没碰到表,突然香兰一脚踩在她的手上,
“啊!”她叫了一声,一旁的芷青忙眼疾手快地捡起了表,递给了香兰。
香兰揣摩着表面,冷笑道:“就是这个东西,害得我被罚到杂役房,今天总算也落到我的手里了。”
说着脚下用力,沐紫蹲在地上,觉得手骨都要被她踩断了,疼得直吸气,伸出另一只手去够她,“把表还给我!”
香兰在两只手上轮流抛着表,得意的脸上闪过一丝森冷,“还给你,我这就还给你……”
她在手上掂了掂手表,突然在空中猛地一扬手。
“不要!”沐紫大叫了一声,只见一道淡金色的光闪过,手表“噗”地一声掉进了人工湖的中央,湖面上悄无声息。
沐紫猛地推开她,三两步奔至湖边,“扑”地一声跳了下去。
香兰和芷青楞住了,没想到她会真的跳下去。
她一跳下去,才想起来自己不会游泳,急得手脚一阵乱蹬,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往下沉,大量的水从她的鼻子和嘴往里涌,她用尽全力把头探出水面,对着岸上的两人叫道:“救……命……!”话还没说完,又沉了下去。
芷青急得直拉香兰的衣服,“香兰姐,怎么办?!她好像要被淹死了?!我们快叫人吧!”
香兰怔怔地望着湖面上挣扎的身影,也有些慌乱,她慢慢冷静下来,一把拉住要去叫人的芷青,“不要去,是她自己跳下去的,又不是我们推她下去的。如果救她上来,她到大少爷面前去告我们一状,大少爷能饶过我们吗?”
芷青想想也有道理,终是害怕道:“可是她会淹死的……”
香兰心一横,拉起她的手就走,“不要看!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我们没来过这里,走!”
芷青被她拉着一边走,一边又惊又怕地回头,水里的那团翻滚的水花似乎越来越小了……
慕容珩在两个家丁的搀扶下缓慢地走进前厅,姚璟芝脸色发白,惊声道:“少轩,你的腿怎么了?”
明堂上正在和太太谈笑着鉴赏珠宝的姚太太也转过头来,惊讶地望着他。
姚太太和太太坐在正中的位置,慕容静坐在太太的下手。
慕容珩笑了笑,“刮风的那天被树砸了一下,马上就要好了。”
说着向姚太太欠身行礼,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了。璟芝挨着他也坐了下来。
姚太太的话题从两家世交情谊深厚讲起,中间若干次回顾了姚记钱庄在济慈堂的发展史上起到的重要作用,同时穿Сhā了璟芝美丽大方,如何被求婚者踏破门槛追求的光辉事迹,最后结尾的时候表达了对济慈堂当前处境的忧虑。一番话说得唾沫横飞,声情并茂,追昔思今,慕容珩听得直犯困。
慕容静不以为然地撇撇嘴,低下头玩自己的指甲。
太太无数次地向慕容珩使眼色,慕容珩都装作没看见,他知道,母亲让他顺水推舟地乘热打铁地提出和璟芝的婚事,他心不在焉地打了个哈欠。
他捂着嘴吸了吸鼻子,却发现堂上一片寂静,所以的目光都向他投来,姚太太的目光威尔不露,璟芝含羞带嗔,母亲怒其不争,静儿笑得诡异。
他清了清喉咙,道:“伯母,我们济慈堂的事情让您老挂心了,不过伯母或许多虑了,我刚刚将临川、襄阳、泰安三地的分号转卖掉,所以资金的事情暂时不用担心了。”
姚太太一惊一乍道:“少轩啊!你怎么能做出这么浅见的事情啊,你需要用钱可以向我们开口嘛,干嘛卖铺子啊,这不是饮鸩止渴吗?太不明智了!”
太太附和道:“是啊,这孩子就是这样,不听我的话。“
慕容珩道:“多谢伯母美意,不过铺子已经卖掉了,也没有办法了。”
璟芝脸上笼着一层薄薄的愠怒。
厅内的气氛略微有点尴尬,不过很快就被打破了,卫管家以百米冲刺地速度从院门外一路叫着跑进来:“开战了!开战了!”
厅上所有人都一怔,随即心惊肉跳地望着他。
卫管家顺了顺气,沉重道:“太太,大少爷,打仗了!今天下午奉军突然向襄阳城发起进攻,傍晚的时候襄阳城已经沦陷了,奉军少督军陆洵在襄阳城头宣读讨吴檄文,奉军二十万大军就要打过来了!”
所有的人都惊得说不出话来,粉饰了十五年的南北和平局面终于要被打破了,每个人都知道战争意味着什么。
突然静儿拍手跳起来兴奋道:“太好了!”
大家都怪异地望着她。
八十二 等待
漆黑冰冷的湖水中,沐紫缓缓地下沉。
她已经精疲力竭,放弃了挣扎,死亡的恐惧没顶而来。
她心中苦笑,老天爷也太会开玩笑了,她刚刚看到点曙光,就要莫名其妙地死在这个湖里了。
她努力仰起头,望着一点点变远的水面,那里平整如镜,连最后一丝涟漪都消失了。
在她再次浮起来之前,应该没有人会知道她在这里,她叹息了声,合上了眼。
突然,“扑通”--前方出现一团巨大的白雾,接着有人拉扯她的手脚,她想配合动一动,可脑子昏沉沉使不上劲…
慕容禛把沐紫平放在地上,拍了拍她的脸,没有反应。
他迟疑了片刻,开始交叠双手按压她的腹部,按了没两下,沐紫“哇”地吐了一大口水出来,慢慢睁开眼睛,慕容禛长舒了口气。
沐紫见是他,居然扯出一丝笑,气息微弱道:“二爷,你再晚点来,我们就只有下辈子见了。”
慕容禛哭笑不得:“你怎么会掉湖里去的?”他忽然神情一凛,大声道:“你该不是想投湖吧?!”
沐紫被他一吓,扭头又吐出两根水草,爬起来抹了抹嘴,“没有,没有,别误会,我活得好端端的寻死干吗?”
慕容禛望了她一会儿,叹了口气:“你总是这样,让人放心不下。”
这话有点没头没脑,让沐紫不知该怎么接,她眼珠转了转,“你会游水?”
“会!我可是游泳高手。”
“那你会潜水吗?”
“当然!”
“你可以帮我个忙吗?”沐紫吞吞吐吐道。
“你说。”
“我的东西掉到这个湖里面了……是块表……金色的”她比划着,“就在我刚才那个地方的湖
底,我刚才都看见它了,水不是很深。”
慕容禛沉默了一下,“你就是为了找这块表才跳到湖里去的。”
沐紫点点头,又讨好地笑了笑。
夜色太黑,看不清他的脸色,总之肯定不是什么好表情。
慕容禛没有说什么,站起来往湖边走去。
“你当心点哦……”她话还没说完,慕容禛已经一头扎了下去,沐紫在湖边探头张望。
不一会儿,他浮出了水面,手里拿着那块表。
“找到了!”沐紫大喜,忙接过来,仔细查看一番,眉毛拧成一团“坏了!”她痛心道。
慕容禛接过来看了看,表进了水已经停了,时间停滞在入水的那一刻。
“我带去钟表行修修,或许能修好。”慕容禛安慰道。
沐紫点点头,感激道:“那太谢谢你了!”她抿着嘴迟疑道:“可不可以不要告诉你大哥…”
慕容禛望着她恳求的目光,不知怎地,觉得心里一阵阵发涩。
他点点头,喉咙干干的,“好。”
见沐紫的脸上泛出不健康的潮红,他忙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触手处一片滚烫。
“你在生病知不知道,竟然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一块手表有什么要紧的,值得你用命来换吗?”他胸中窜出无名之火,大声责怪道。
沐紫从未见过他发这么大的脾气,睁大眼睛有些惶然,喃喃道:“我….没想那么多…”
“对不起…..我不该那么大声跟你说话。”慕容禛垂下眼眸。
“没关系。”沐紫笑了笑。
“走,我送你回去。”他独自走在前面,留了个长长背影给她,沐紫赶紧跟了上去。
两人浑身湿漉漉地走进后院下人房的时候,屋子里的人都惊呆了。
香兰和芷青紧张的脸一阵阵发白。
沐紫没有看她们,径直往自己屋子里走去,小鸿忙上来搀扶她。
两人刚松了一口气,却听到慕容禛淡淡说:“香兰、芷青,把你们的屋子腾出来,你们去跟其
它人挤一挤,夕颜生病了,需要静养。”
香兰不服气地想要争辩两句,被芷青在一旁拼命地拉她袖子,只好愤愤不平地回道:“是!”
沐紫发了一夜的高烧,还不停地说胡话,慕容禛回房间换过干净的衣服后,就过来陪着她。小鸿劝他回去,他也不听,只能跟他一起守在床前。
这间屋子单独在院外,十分安静,进出也不会惊动其它人,慕容禛觉得让沐紫一个人住很好。
他隐隐地觉得沐紫落水的事情与香兰两人有干系。
晚饭后听说姚家母女来了,他不喜应酬,便一个人到园子里去散步躲了过去,无意中发现湖里有人在挣扎,他奔过去的时候,瞥见远处的小径上有两个走得很快的背影,看上去向香兰和芷青。
沐紫的额头滚烫,烧得两颊绯红,迷迷糊糊地睡着,一会儿又惊醒,这样反复折腾了好几次,
有一次她烧得糊涂了,突然问:“大少爷呢?他怎么不来看看我。”
慕容禛怔了怔,狠心道:“他和姚小姐在一起,不能过来。”
她眸光转暗,默默地点点头,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等到沐紫完全退烧已经是两日后的中午,房间里静悄悄的,一缕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地面上,院子里有三两声鸟叫传来。
后院没有人,下人们都在府上各处忙碌,沐紫披了件衣服走下床来,脚下一阵阵虚弱,眼前有点发花,她忽然很想慕容珩。
那日慕容禛守了她一晚,第二天一早又去铺子里上班,晚上又过来陪她,她心里很感动,又有些淡淡的酸涩。
不知道这两天,慕容珩过得怎样,他一次也没来过。
自从上次的落水事件后,香兰她们看到她收敛多了,或许是因为心虚,每次看到她就躲得远远的,她也不跟她们计较。
她在床上病了几日,外面的世界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陆洵亲自领兵二十万奉军挥师北伐,一路所向披靡,听说已经攻克了两座城池,让阜军军心大为动摇。
她一直都知道,陆洵绝非安于平庸之人,他有雄才伟略和济世之才,一直都渴望完成父亲完成的一统中原的梦想。只是,两军交战,最苦的是百姓。
突然爆发的战争让沧州的大街小巷都弥漫着紧张的气氛,有钱有势的富户人家开始收拾细软打算出国去避风头,平民老百姓无处可躲,只能伸长脖子四处打听战报。
各种小道消息像雪片一样四处飞扬,有人说奉军一日之内连夺两城,不出两月就能攻入沧州,有的说阜军已经掉进了王牌主力师奔赴前线支援,战局立刻就能扭转过来,各路消息中都离不开一个引人瞩目的传奇人物,那就是奉军主帅,年轻有为的少督军--陆洵。
根据实|茓来风的消息,陆洵早在一年多前就在江北各地安置了地下网络,他在襄阳城内掩藏了大量的军火,又派便衣从城内率先发起进攻,大军在城外配合,一举攻下襄阳。
“那陆洵少年即贵,英俊非凡,他身高七尺有余,长得阔面重颐,两肩垂耳,剑眉星目炯炯有神,猿臂蜂腰身手矫捷,一身银灰军装,腰别驳壳枪,脚跨白龙马……”说书先生说得绘声绘色地,台下的众茶客听得两眼放光。
沐紫 “噗”地一口茶喷了出来。
说书先生的目光射过来,里面明明白白写着三个字“没见识”。
沐紫不好意思地擦擦嘴,忙向大家点头赔礼,一边捂着嘴巴不让自己笑出来。
静儿在旁边捅捅她,“专心点!”又继续撑着下巴,一脸痴迷地听着。
沐紫压低嗓音凑过去:“你不觉得他说得太夸张吗?去掉灰军装和驳壳枪,整个一二郎神,呵呵。”
静儿瞪了她一眼:“二郎神那里比得上少帅?”她振振有词:“艺术,来源于生活,高于生活。”
耸了耸肩膀,“好吧。”她想,简直高的超越想象了。
她又听了一会儿,想着不能出来太久就先回去了,静儿仍然坚持在那里听完,其实,她已经听过五遍了。
秋日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暖的,沐紫独自走在长街上,前面拐弯处穿白色褂裙的女子有熟悉的背影,她不由叫了声:“苏锦…”
那女子回头,她笑盈盈地迎了上去。
月余不见,苏锦的变化大得她有些认不出了。
她看上去容光焕发,衣裙发式也颇为素雅端庄,象个小家碧玉的模样。
苏锦见沐紫不住地打量着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沐紫心中转了转,“你和兰彦见过面了?”猝不及防地问道。
苏锦的脸红了红,抿着嘴点点头。
见她这般神情,沐紫知道他们已经在一起了,不由上前握住她的手,笑道:“太好了。”又问怎么不见兰彦,苏锦笑着说他去外地办事了,那神情已然有爱人之间的默契,她打心底为苏锦感到高兴。
苏锦已经搬出那个独门独户的院子,住在一间简陋的小房子里,她的头牌花签已经从抱香阁里拿了下来,吃穿用度都与先前不能比,但她看上去很满足。
沐紫问苏锦为什么不考虑脱藉,这样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和兰彦在一起了。
苏锦半晌没有说话,苦笑了下,淡淡道,她怕的就是这个光明正大。
她说,以她的身份,和他在一起只会让他难堪,她不想成为他的负累,她不愿意他因为自己感到为难,那怕只有一点点,都让她觉得无法忍受。她情愿没名没份的和他在一起,如果有一天,他想离开了,她就放手让他走,至少还能留下一段美好的回忆。
她说不想用自己的一厢情愿去束缚他,与其让他日后厌倦甚至憎恶自己,不如现在就给他自由,也给了自己可进可退的选择,真的有那么一天,他们彼此之间也不至于太过不堪。
她说这番话的时候十分冷静,说完眼眶微湿,一声叹息。
晚上,沐紫躺着床上,思索着苏锦白天的话。心中感叹苏锦把人情世故看得如此通透,她是这样的敏感和清醒,害怕感情流逝得比来得更快。
苏锦问她和慕容珩怎样了,她敷衍地说了还好,就那样,苏锦笑了笑,没有再问。
其实自从那一晚后,她就没怎么再见过慕容珩。
听说,他第二天就回铺子里去主事了,她病好了后,他却常常不在府里,每次她去他的房间打扫,房间里都没有人。
他没有来看过她,甚至没有给她留下只言片语。
有一次,她端茶去客厅,他和太太正在见客,她把茶碗放在他身边,心里有些许激动,可是他甚至都没有抬眼看她,径直取了茶喝了。
还有一次,她在花园里和丫头们除草,他带着几个人匆匆地从她身边经过,仿佛她只是花园里的一株花一棵树一般,一阵风似地走过了。她怅然地站在那里,久久不能回神。
她对着镜子查看自己的脖子,如果不是上面那一抹淡霞般的吻痕,她几乎要以为那一晚的亲密是自己做的一场春梦,他一直都在她能感觉到的距离之外。
她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再度失忆,完全忘记了那天晚上的事情,又或者,这件事情对他来说,根本不能算件事情。
她在心中回味着苏锦的话,盼望自己有一天能象她那样豁达,那样想得明白。
她躺着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屋外有只鸟在断断续续地叫着,叫得她愈加心烦,索性把被子蒙着头睡,那只鸟叫得更大声了,声音听起来有点古怪。
她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她穿上外衣走出院门.
只见慕容珩穿着件白衬衣,站在一棵树下笑嘻嘻地望着她,他身边的白马在一旁不耐烦地打着响鼻。
她心头一酸,差点就要哭出来,他不知道,那天的湖水有多冷,她差一点就要葬身湖底,他不知道,她在病中天天都盼望着见到他。
她露出一个完美的微笑,“大少爷,这么晚了来找奴婢做什么?”
八十三.表白
慕容珩楞了楞,上前拉住她的手,“夕颜,你怎么了?对我这么生分?”
她不着痕迹地挣脱他的手,背过身子,硬下心肠道:“大少爷,奴婢对您只有恭敬,哪里来的生分、熟分?”
慕容珩的声音有些小心翼翼,“你生气了?是在怪我这几天没来看你吗?”
她抿着嘴不说话,留个他一个僵直的背影。
他在背后搂住她,把头搁在她的肩膀上,低低地说:“不要这样子,好不好?”
她扭了扭身子,没挣脱开,便道:“我要回去睡觉了,你快放手。”
慕容珩反而将她抱得更紧,满脸无赖的表情,“就是不放,有本事你就大声叫。”
她拿他没办法,无奈道:“你到底要怎样?”
他把她的身子扳过来,她低着头不肯看他。
他抬起她的下巴,她只能望着他。
他剪了头发,看上去更加干净利落,穿着白衬衣的身形在月光下格外修长,她有点忘记自己要生气这件事情了。
他笑着说:“走,我带你去兜风。”
没等她发表意见,他已经托着她的腰将她稳稳地放到马背上,白马为结束等待欢生地跺了跺蹄子,他纵身上马,将她紧紧地扣在怀里,她心中漾起微甜。
慕容珩轻扬马鞭,白马在夜色中疾驰起来。
深夜的长街空无一人,马蹄踏过青石板,发出清脆的响声。
沐紫靠在慕容珩的胸前,感觉到他强有力的心跳。
“内战突然爆发,各分号都人心惶惶的,前几日,我去南方各分号走了一圈,所以没有来看你。”他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怜惜中带着不满,“你怎么又瘦了?”
她心中一点点的幽怨顿时烟消云散,只觉得周身暖融融的,微笑着低声“嗯”了一下,向后靠紧了他的身体。
夜风中有草木和泥土的清香,她鬓角的碎发拂到他的脸上,痒痒的。
其实,这几天,他无时无刻不在挂念着她。
他的腿伤刚好了点,就马不停蹄地前往各地分号巡视,一回到府上就去找她。可是每次她不是陪静儿出去听书喝茶了,就是在别的院子里忙,让他扑了好几个空。
他在生意场上摸爬打滚多年,不动声色这门学问学得是炉火纯青。
那一日,他在客厅接见东北来的参商,沐紫端着茶盘从门口进来,她穿着普通的丫鬟衣裙,在他眼里盈盈生姿,嫣然美好。他克制着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继续和客人们谈着生意。她把茶放在他旁边,手腕莹白,身上有熟悉的芬芳,他忍不住开始心猿意马。客人们问了他好几句话,他完全没听见,他回过神来,不敢抬眼看她,低头闷下了一口茶。
第二天,他和铺子里的几个掌柜在花厅议事完毕,正准备出门,路过园子的时候,看见她远远地站在那里,弱柳扶风惹人怜爱。他心中十分欢喜,想着跟她说两句话。碍于众人在旁,只得目不斜视地从她身边走过。
他心中思绪翻滚,不由搂紧了朝思暮想的人儿,仿佛抱着珍而贵重的宝贝,他欢喜而小心地把她护在怀中。
马儿一路奔出了城镇,奔过了山林和田野,沿着盘山的小路往一座大山的山顶奔去。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远处的佛塔上传来阵阵梵铃,天地间一片寂静,只剩下他们彼此的心跳。
山顶上的一块空旷之处,慕容珩拽紧缰绳,白马徐徐地停了下来。
慕容珩翻身下马,一手搀扶着沐紫下来。
沐紫打量了下四周,原来他们站立的地方是一大块崖石,她往前走了两步,
“当心,不要过去!”慕容珩在后面叫她,她站在原地探了探头,前面竟是万丈悬崖,崖下莫
澜江滚滚东去。
“我们为何要到这里来?”她有些不解。
慕容珩轻轻一笑,指了指天上道:“你看!”
沐紫仰头,不觉惊叹得张大了嘴。
但见深蓝色的天穹就在头顶,数不清的繁星闪闪烁烁,仿佛触手可及,如同撒在黑丝绒上的钻石一般璀璨华美。
“太美了!”沐紫由衷地感叹道,脸上有孩子一般新奇的表情,“我从没见过这么多星星,也从没这么近地看过星星。”
慕容珩微笑着搂住她的肩膀,指向西南方向有星星点点的火光的地方,“那里,就是沧州城。”
沐紫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
淡淡的月华下,整个沧州城似笼罩在雾气之中,依稀可以看到数不清的建筑,各式各样的屋顶如层峦叠嶂,琉璃瓦上似有一层薄薄的银辉。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顿时觉得心旷神怡。
清新的山风略带些许寒意,她不由自主地抱紧了胳膊。
慕容珩松开她,向马走去,他不知道从哪里拿出来一床厚厚的毛毯,将她的身体用毛毯裹了个
严实。
她这才发现,原来马ρi股上搭着一个大褡裢。
他又从褡裢里翻出一大块羊皮,在地上铺好后拍拍手,欠身道:“小姐,请…”
沐紫笑道:“原来你早有预谋。”
羊毛很长,坐上去又软又暖和,她舒服地伸了个懒腰,对他的周全表示赞许。
慕容珩挨着她坐下来,帮她把毛毯裹好,把她像个大粽子一样搂在怀里,“山上风凉,现在离日出还有一段时间,你先睡一会吧。”
她一下子坐直了,兴奋道:“原来你是来带我看日出的?”
他笑着捏了捏她的鼻子,“不然为啥大半夜出来吹冷风啊?”
两人依偎着坐在星空下,沐紫靠在慕容珩的身上,心里觉得很圆满。
远处城郭灯火阑珊,江水从脚下缓缓流过,这一切,如同一副洗净铅华的墨色画卷,缓缓地流
淌于静好的时光之中。
天色渐渐转亮,东边染上了淡淡的紫色,群星已经暗去,一弯月仍然沉在西边,影影绰绰如同一只半透明的玉钩。
慕容珩的手指抚过沐紫熟睡的脸庞,她的肌肤如细瓷一般洁白。
她方才还吵着说不睡觉,怕错过日出,说了没多久,就一头倒在他怀里呼呼大睡。他心里暗笑,真是个孩子。
他活动了下有些僵硬的手臂,轻轻推了推她,“天亮了。”
沐紫睡眼惺忪地睁开眼,揉着眼坐起来,“太阳出来了吗?在哪里?”
“再等一下。”他说,沐紫目不转睛看着天边。
远处的莫澜江上银光闪闪,江水相接处流霞漫天,绯红如火,似有隐隐的金光从江底缓缓绽放出来,金光愈来愈盛,慕容珩捏紧了沐紫的手。
忽然,一轮红日跃出江面,只见万丈金光流霞,水雾迷茫中露出层峦叠嶂,青山点翠,山林晴岚。
“快看!快看!”沐紫拍手大叫,刚叫了两声,嘴就被慕容珩堵住了。
他低垂着眼眸,温柔而专注地吻着她,淡淡的金光洒在他的脸上,俊美如神祗,她觉得自己的一颗心都快要被他融化了。
“夕颜,我爱你………”他低低的说。
她心里抽了抽,眼中不争气地泛起雾水来,她吻着他的唇,他的脸颊,他的眉毛、他的眼,他是如此真实地存在着。
“我也爱你,珩……”她听到自己的嗓子有些湿润。
他的嘴角勾出一抹浅笑,托着她的脖子,狠狠地吻了下去。
她迫不及待地伸出舌头,与他纠缠在一起。
这一生,她爱了他一次,他却爱了她两次。
我赚到了,她喜滋滋地想。
后来,他跟她说,传说中相爱的人如果在日出的那一刻互相表白,他们就能一生一世地在一起。
八十四.初夜(一)
马儿在慕容府的粉墙外停了下来,慕容珩跳下马来,又将沐紫从马上抱了下来。
时辰尚早,粉墙内静悄悄的,府里的人大多还没有起来。
墙外有一片茂密的竹林,他们在竹林里拥吻。
沐紫的脸颊绯红,嘴唇有丰盈的红色,她轻轻地低下头,“我要进去了。”
“嗯。”慕容珩含糊地应了一声,一边吻着她的耳垂和脖子。
她笑着含羞推开他,“当心被人瞧见……”
“瞧见就瞧见。”他黏着她不肯放。
“好了,我要进去了……”她轻轻地挣脱他,笑着看了他一眼,向一旁的角门奔去。
“夕颜!”他在后头叫她。
“嗯?”她回头。
他在晨曦中对着她微笑,笑容如划破云层的金光。
她心中漾起幸福的涟漪,转身又扑回了他的怀抱,捧着他的脸,轻啄了一口,笑着跑走了。
他的目光追随着她一直进了角门,才跨上马,拍马向正门而去。
一路奔回后院都没有遇到人,沐紫嘘了一口气,轻手轻脚地推开了自己的房门,闪身进去,小
心翼翼地关上门,一转身,吓得差点叫出来。
只见悦容正端坐在她房间的椅子上。
“悦容姐……你这么早……来找我?”她压下心头的惊慌,嗫喏道。
悦容笑着站起来,柔声道:“太太昨说想吃你上次烧的瑶柱枸杞粥,昨天我忙,忘了问你方子了,所以今天一早就过来请教了。”她看了沐紫一眼,“妹妹一大早,去哪儿了?”
悦容的目光虽然温和,却带着能把她看透的沉静。
沐紫不敢抬头正视,望着别处轻松笑道:“睡不着,所以早上起来去园子里走了走。”
悦容皱了皱眉头,“妹妹这么年轻就失眠,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她顿了顿,缓慢道:“或许是白天思量了太多的事情。其实,有些事情不该我们想的,就不要去想,做奴婢该有做奴婢的本分,你说,是吗?”她语气平淡,笑容柔和,目光直射沐紫的心底。
沐紫心神一震,随即打了个哈哈,露出无所谓的笑容,“悦容姐,你放心,我一向知道做奴婢的本分。”
悦容点点头,“我明白,你是个有分寸的人。既然你也起来了,不如去小厨房烧粥吧,太太总说你烧的就是比我烧的好吃。”她笑道。
“太太谬赞了,我哪里及得上悦容姐姐的万一啊!”
悦容浅浅笑道:“烧的时候多烧一些,帮大少爷也带一碗过去。”她望着沐紫,“太太说,大少爷就快要成家了,姚小姐也一直担忧他的身子,咱们这些服侍人的得多多用心帮他调理身体。”
沐紫脸上没有笑容,淡淡道:“那是自然。”
第二天,沐紫和其他丫鬟在前厅准备早膳的时候,卫管家过来唤她,说是太太传她说话。
今天一早都没有看到慕容珩,不知道太太找她有什么事情,她心里有些七上八下,忙放下手里的活跟卫管家走。
她进去的时候,悦容正在帮太太梳头,沐紫低头行了个礼。
太太说大少爷要去颖州办事,让她随行去服侍,说马车已经准备好了,让她立刻动身。
她心中欢喜,不便流露出来,只是恭敬地答应着。
沐紫出去以后,悦容笑道:“太太没发现吗?大少爷似乎十分喜爱这个丫头,去哪里都不忘带着她。”
太太表情淡然道:“我怎么会看不出来,少轩对这个丫头十分有心,还有上次那块表的事情。”她叹了口气,“大少爷年轻气盛,喜欢个把丫头也很正常,夕颜这丫头我看着还算本份,又有些本事,用她拴住大少爷的心也好,总比到外面去寻个野花野草回来好。大不了,等他和景芝成亲后把她收房就是,我看璟芝也不是个不能容人的。”
悦容笑着称是,Сhā好了最后一根发簪。
太太对着镜子照了照,叫道:“哎哟,怎么梳歪了。”
精致的马车停在慕容府的正门,沐紫认得这是慕容珩的专用马车。
顺子在马夫的位子上对她招招手:“夕颜,快上来,大少爷已经在车上等你了。”
她心照不宣地“嗯”了一声,拎着包袱上了车。
慕容珩在铺着羊毛垫的位子上正襟危坐,见她上来,眼中有藏而不露的笑意,掀开帘子,一本
正经地跟送行的卫管家道别。
沐紫坐在离他最远的位子上。
卫管家不嫌罗嗦地嘱咐道:“大少爷,局势不太平,您万事要小心,早去早回啊……”
慕容珩见沐紫抱着个大包袱,便笑道:“你准备出嫁吗?带这么多东西干嘛?”
沐紫认真道:“里面就我的一套衣服,其余都是你的衣物和日常用的东西。”
她翻开包袱的一个角,“你看我连你的床单、枕套都带来了。”她知道慕容珩生性喜洁,在外住客栈常常嫌弃不干净,故而细心地把能想到的全带上了,反正有马车呗。
慕容珩心中一暖,把她的包袱挪到一旁的空位子上,伸手将她一把捞了过来,放在自己腿上坐着,她身体柔软,象一片羽毛般轻盈,他在心中涌起淡淡的怜惜。
沐紫低着头,浅淡的粉红色顺着脖子一路铺开。
马车出了城停在一个小客栈门口,顺子跳下车。
早有人牵着马匹在那里等着了,慕容珩携着沐紫的手下了马车。
顺子将手中的马鞭递给慕容珩,慕容珩笑着对沐紫说:“走,我们上马!”
沐紫不解:“不坐车了?”
慕容珩托住她的腰稳稳一抬,“乖,快坐上去。”
顺子在一旁“呵呵”笑得暧昧,沐紫的脸更红了。
慕容珩纵身坐在她身后,拉着缰绳对顺子道:“放你几天大假,七天后来接我们!”
顺子一声欢呼,“多谢大少爷,遵命!”说着拍马将马车启动。
“哎……等等,我的包袱还在车上……”沐紫突然叫道。
“那些不用了。”慕容珩道。
“不用了?”沐紫一脸莫名,“我们去哪里?”
“去了就知道了。”慕容珩在她耳边低低地笑。
出了沧州城,马跑了大约半个多时辰,来到了一个青山绿水环抱的小镇。
白马从镇上穿街而过,沐紫新奇地望着街上忙忙碌碌的人们。
小镇背靠着连绵的群山,旁边是一大片天然湖泊。
马儿停在离镇上不远处的一幢小别墅前。
这幢西式的洋房位置极佳,三面环山,一面临水,门前两根白色罗马柱气派非凡,米色的墙砖上刻有精致的浮雕,朱红色的屋顶在阳光下显得格外鲜艳。
慕容珩先下马,沐紫犹豫地望着他。
他站在地上,笑容温暖地向她展开双臂,“我们到了!”
慕容珩牵着沐紫的手,拉了拉的铁艺大门前悬挂着的小铜铃。
“来了,来了!”一个五十岁左右的老佣人从里面奔出来,连忙开了门,恭敬地笑道:“大少爷,您来了!”
他的老伴从一旁的院子里出来,看上去是个忠厚老实的妇人,也垂手站在□上。
慕容珩点点头,将马鞭递给他,对沐紫说:“这位是福叔,负责看守这个房子的,那位是福嫂,负责洒扫和整理,这里就他们两人,你不必拘束。”
沐紫对福叔和福嫂点头微笑,“福叔、福嫂!”,两人连声应答。
“这位是夕颜小姐。”慕容珩介绍道,沐紫深深地望了他一眼,两人相视一笑。
福叔、福嫂很有眼色,这女孩虽然穿着一身丫鬟服,却气质淡雅、谈吐自如,与别的丫鬟十分不同,忙向沐紫欠身道:“夕颜小姐好!”
沐紫和气道:“二位老人家不必多礼。”
“漪翠园”沐紫读着门上挂着的铭牌,不禁莞尔,“这房子是西式的,名字倒是个雅致的中式名字。”
慕容珩道:“这个房子原来是个洋人修造的,后来被我父亲买了下来,起了这个名字。”
他转头问福叔,“房间都准备好了吗?”
福叔道:“早就打扫干净了,大少爷。”
慕容珩点点头,道:“好的,你们下去吧。”他拖起沐紫的手,高兴道:“走,我带你去四处看看。”
福叔、福嫂立刻识趣地闪开了。
“漪翠园”名不虚传,不仅园外群山环绕、风景奇佳。园内也是绿树成荫,种植着高大的法国梧桐和香樟树,白色的罗马式喷泉,墙外的篱笆上爬满了蔷薇藤,处处都透露着别具匠心的精巧。
沐紫看得入神,慕容珩含笑望着她:“喜欢这里吗?”
她点点头,感叹道:“喜欢,象西洋童话里的场景。”
慕容珩拉起她的手,“跟我来!”
两人执手走进别墅,一楼的大厅十分宽敞,陈设豪华。厅内摆放着宽大的白色牛皮沙发,地上铺着波斯的厚羊绒地毯,水晶灯在阳光下折射出华丽的光彩。
慕容珩牵着沐紫的手沿着旋梯一路奔到二楼的卧室。
房间里有些暗,一整面墙都挂着厚厚的丝绒窗帘。
沐紫慢慢地拉开窗帘,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带着不可置信的笑容回头望着慕容珩。
窗帘拉过过处,一副美得飘逸无尘的水墨画缓缓展开。
满幅的落地玻璃外,烟波浩渺的湖泊盈然入目,三两叶扁舟,淡青色的湖,蔚蓝的天空,纯白的云朵,湖畔一排烟柳随风摇曳。
沐紫叹道:“美得简直不似人间。”
“哪有你美……”慕容珩从后面搂住她,轻轻地吻着她颈后的一段雪白肌肤,他的嘴唇带着火热的呼吸流连在她的耳垂上。
沐紫眼波流动,如含着两弯桃花水,她转过身来,搂住他的脖子,将唇贴在他的唇上。
慕容珩心中一悸,低下头去吻住了她柔软精巧的唇,细细地一点点探入,她的舌尖芬芳甜美,令他流连忘返,他伸出一只手揽住她纤细的腰,温存而有力地将她压入自己怀里。
沐紫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云彩之上,浑身轻飘飘的柔不可支,又仿佛沉浸在温暖的湖水中,不由自主地随着他起伏喘息,脑子有些晕晕的,迷离的恍惚。
“夕颜……”他在耳边喃喃地唤着她,嗓音魅惑而磁性,“给我吧……”说完一把将她打横抱起,向宽大的软床走去。
沐紫搂着他的腰,柔顺地将头抵着他的胸膛,窝在他暖洋洋的怀里。
慕容珩轻轻地将她放置在床上,床垫柔软有弹性,他的手撑在床上,凝望身下面红如桃花的她。
慕容珩挑了挑眉,笑容魅惑中有危险的气息。
他伸出手去解她的衣带。
她垂下眼帘,乌黑的睫毛在光洁的脸上投下弧度柔和的阴影。
她的心跳得很快,身体在他的手指下轻轻颤抖。
他察觉到了她的紧张,低头轻轻吻她的鬓角,“不要怕,宝贝。”伸手解开了她的衣襟。
她睁着粼粼的双眸,无辜地望着他,微微张开唇瓣,唇色鲜艳欲滴,如最饱满的樱桃,纤细的舌尖若隐若现,半敞开的衣襟里,露出形状优美的锁骨。
他稳了稳心神,低低笑道:“真是要命。”手一抬,她的衣衫顿时从肩头滑落下来。
她侧过头去,紧张地闭上眼睛,他低头衔住了她的嘴唇,细细揉|捻,湿热的吻从锁骨滑至胸前凸起。
她微不可察地悸动了一下,身体绷得更紧了。
隔着薄薄的肚兜,他的嘴唇轻轻地挑逗着她胸前的两点柔软凸起。
(为什么我昨天就发了,但是在前台看不到这一章呢?)
八十五.初夜(二)
沐紫的喉咙里发出一声似低叹的浅浅的呻吟,望着他的目光愈发迷离起来。
慕容珩修长的手指从她的亵裤里伸进去,自柔软的腹部缓缓下探,她的眼神象一只无助的小猫。
他一边吻着她,一只手指轻轻地探入花心,深深浅浅地缓慢轻柔地动作着。
她心里说不清是渴望还是害怕,手不由抓紧了他的手臂,只觉得他的手指仿佛点燃干柴的引子,自己浑身的血肉都要在他身下燃烧沸腾起来,直到化为灰烬……
他的手指灵巧而温柔,让她不可遏制地湿润起来,身体前所未有的愉悦与痛苦,他忽地抽出手指,她低低惊喘着去扯他身上的衣衫。
他得逞般地笑着,三两下除了自己的衣服,他身材修长,皮肤是健康的蜜色,滑如流锻的触感,小腹结实紧绷,肌肉之间有着清晰的分界,她手指的指腹沿着他肌肉的分界线慢慢滑下,
他一把擒住她的手指,低头轻吻着她胸前花苞形状的柔软,忽然咬住薄如蝉翼的肚兜用力一扯,布料滑下,眼前一道晃眼的白光,如玉般洁白的身体顿时一览无遗。
她低呼了一声,不由自主地双手抱在胸前,脸上绯红一片。
她娇羞遮掩的模样愈发楚楚动人,他觉得自己浑身的毛孔都不受控制张开了,手一扬,干脆扯掉了她身上最后一丝布料。
沐紫哆嗦了一下,缩进了他的怀里,即羞且惊,看到她像个小孩子一般害羞的模样,他在心中笑了笑,手抚慰般地在她光滑细腻的腰背上划过,把她重新放平在床上。
她的身体十分美好,胸不是很大,但十分挺翘,淡粉色红晕鲜嫩如清晨的茱萸,肌肤雪白滑腻,腰际有柔美的曲线。
他觉得脑子里“嘭”地一下涌出汹涌的火焰,身上的某个部位已是坚硬如铁。
他低头含着她柔绵的茱萸,不厌其烦地挑逗吮吸。
她的喉咙里哦吟了一声,头向头仰起,朱唇轻张,猫儿似的眼中慢慢地蒙上了一层□的色泽,无辜地挑着眉眼望着她,胆怯的声音在他听来有着浓密的诱惑之意,“珩,不要……”
他从她胸前的柔腻中抬起头来,笑容魅惑且危险:“你叫我什么?”
“珩……”她的声音轻得仿佛在叹息,眼中氤氲迷离。
他翻身将她压在身下,热切道:“叫我老公。”
“老公……”
他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容,倏忽分开她的双腿,她感觉被他火热如烙铁的身体紧紧地顶住。
“会有些痛……不过没关系。”他在她耳边轻柔地说道,她咬着嘴唇,像个孩子一样听话地点点头。
他缓缓地进入她的身体,她将嘴唇咬得发白,手紧紧地扣住他的肩膀。
她的体内异常窄小,他倒抽了一口凉气,艰难地一分分地推进。
她疼得脸色发白,指甲掐在她的肉里,细密的冷汗从额头上渗了出来,
他停止了动作,俯□子吻着她的汗水,凑到她的耳边,“疼的话,就叫出来……不要忍着”说
完吸了口气,挺直了腰,势如破竹一般冲了进去。
“啊!……”她觉得自己的身体被一下撕裂开来,有温热液体从股间缓缓流出,她疼得绷紧了腰背,嗓子里发出破碎的呜咽声,眼神空洞迷惘,全身布满了晶莹的汗水,双手在他的背上抓出一道道印子。
“珩……我要死了……”她目光涣散,胡乱地说着。
“你不会死的,你是我的女人了。”他亲吻着她沾了泪珠的睫毛。
沐紫摇着头,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被撑到了极限,疼得一阵阵吸气,又酥又麻的疼痛使得她的秘道微微痉挛,她不知觉地扭动着腰肢,想舒缓一下疼痛,她越是动,越是把他紧紧地绞住不放,他重重地喘息,觉得自己快要到了奔溃的边缘。
他定了定神,竭力忍住立刻就想撞击□的**,缓缓地退出了她的身体,她刚松了一口气,
他却猝不及防地又进来了,他的手一边抚摸着她柔软的胸房,一边缓慢而有力地□了,一下接着一下,他的每个动作都温柔无比却又强势无匹,绝不容许有一丁点的退让。
她疼得有些麻木了,疼痛渐渐地消退,四肢百骸弥漫出逐渐清晰的**和隐约的快乐感觉。他的身体线条如此美妙,充满了男性的魅力,她意识迷离,无助地抬起手去摸他的脸,却被衔住手指含住吮吸。
沐紫的细腰悬着,水蛇一般的柔韧,随着慕容珩强有力的动作,不自主地发出浅浅的呻吟,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仿佛浸透了媚药一般惑人心神,低低地喘息,忽悠一声抛高的惊呼,在他听来带着致命的诱惑。
慕容珩觉得自己的身体像脱缰的野马一般不受控制了,他粗重地喘息着,牢牢地扣住她的腰,开始猛烈地□着,毫不留情地拔出了大半,再撞进她的最深处。
“珩.....”她喘息着叫着他的名字,“你慢一点,我受不住了....”她哀求着,带着些哭腔,他低头用力吻住了她的嘴唇,十指交扣覆住她的柔弱无措的手,加快了腰部的速度。
这是一场灵魂与**的交融与释放,两人相拥着同时到达快乐的顶峰,滚烫的液体射进她体内的时候,两人已是大汗淋漓,只觉得魂魄在此刻都飞上了半空,如胶似漆地融合成为一体。
她累极了,枕着他的手臂,蜷在他的怀里昏昏睡去,他怜惜地亲吻着她的额头,帮她把被子拉至肩头。
沐紫睁开眼睛,目不转睛地望着身旁睡着的人,他乌黑的眉毛,浓密的睫毛和挺直的鼻梁,再没有比他更好看的人了,她傻傻地笑着,心里觉得很圆满。
身体上的钝痛提醒她刚才那场肆无忌惮的放纵,她脸上有些发烫,他睡得很平静,她贪婪地望着他,仿佛在心中细细地熬着一锅蜜汁,一点一滴地往外渗着甘甜。
她仰起头,在他脸上小心翼翼的轻啄了一下。
慕容珩的身体动了动,她心中羞怯,立刻闭上了眼睛装睡。
他依旧闭着眼睛,嘴角却有隐约的笑容。
她等了一会,见他没反应,睁开眼睛翻了个身,撑着下巴看了他一会儿,又忍不住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他突然一个翻身把她压在下面,低头捕获住她芬芳的舌尖,她的喉咙里咯咯笑着,手轻轻地抚过他光滑的背脊,忘情地和他吻在一起……
不知道纠缠了多久,两个人才气喘吁吁地分开了,身上都已被汗水浸湿了,黏糊糊的不太舒服。
慕容珩起身穿好衣服,用薄被把沐紫捂得严实,“你休息一下,我去准备热水洗澡。”沐紫在被子里露出一个头来,笑着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儿,他回来了,说水准备好了。
因为方才的剧烈运动,下床的时候她觉得腰酸腿软,两脚似乎踩在了棉花上。她正要去拿衣服,他却挡住了她的手,嘴角勾出一抹坏笑:“洗澡还穿什么衣服?”
她不解,这屋子里并没有浴室,不穿着衣服出去,难道还光着身子出去不成?
见她满脸莫名,他忽然上前将她一把打横抱起,就往门外走去。
沐紫大窘,满脸涨得通红,急得双手拍着他的胸膛,“快放我下来,把衣服给我,被人看见了!”
慕容珩不理她吵闹,只管抱着光溜溜的她大步往前走,“这里只有我们两人,福叔和福嫂被我遣回家了。”
“那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走,哎……到底去哪里洗澡?你们家澡堂在屋外难道?”
“乖…不要吵……这就到了。”她身上的皮肤又光又滑,他几乎要抱不住了,“你方才辛苦了,我抱着你,这样你可以省力一点。”他说着体贴的话,脸上却是得意的笑容。
沐紫听了他的话,还有几分感动,但不久她就意识到,男人的甜言蜜语都是有企图的。
八十六.沉沦
慕容珩抱着她从小楼梯下去,穿过一楼的几个房间,推开一扇门,里面是一个四方方的天井,
地面上有个用汉白玉筑出了一个水池,约莫三米见方大小,水池里浅蓝色的水汩汩地冒着泡泡。
水池旁边摆放着两个木质的躺椅,上面铺着厚厚的垫子,躺椅中间的茶几上摆放着几碟茶点和瓜果。
沐紫用手拨了拨,水是热的,讶然道:“这一会儿功夫你烧了这么多水?”
“傻瓜,这是温泉。”他伸出两个手指捏着她的鼻尖,她象小猫一般缩了缩脖子。
沐紫泼墨般黑发披散在肩头,沿着石阶一步一步往水中走,她身体的曲线十分优美,臀部浑圆挺翘、双腿修长,她把身体浸入温暖的泉水中,顿时觉得浑身血脉无比通畅,方才的疲劳一扫而光。
她回过头去,见慕容珩坐在躺椅上,看着她发愣,便笑着往他身上泼水,“你在干什么?”
他往嘴里扔了一颗枣,坏笑道:“我正在欣赏你!”
她瞪了他一眼,双手捂住胸口,转过身子去。
她将身子靠在池壁上,仰头看着头上的四方天,天空湛蓝得透明,没有一丝云彩,她舒展着四肢,惬意地长叹了一声,闭上了眼睛。
温暖的水一悸一悸,在她舒服得快要睡着的时候,耳旁水声响动,她睁开眼睛,发现慕容珩不知道什么时候除了衣服,下水来了。
他站在她的身后,身材高大,骨骼线条流畅,他伸手将她揽进怀里,她咯咯笑着挣脱,身体在水里滑得象条水蛇,她转过身往他脸上泼水后逃走,他笑着穷追不舍,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她擒住双手,搂在怀中,恣意地亲吻着。
沐紫被热水泡得浑身绵软,无力站立,慕容珩托着她的腰,将她翻转过来,她被迫趴在池壁上,腰被他紧紧的箍住,她徒劳地挣动了一下,讨饶道:“哥哥,你饶了我吧……我不行了……”
“不饶!”慕容珩断然拒绝,他眼神深邃,低下头堵住她的嘴唇,随着一个绵长悠深的吻,她觉得自己的脑袋晕晕乎乎得,丧失了思考的能力,而身体中的幽谷,被他借助着水的润滑火热地一举攻陷。
沐紫的眼中升腾起朦胧的水雾,随着身后他深深浅浅的抽动,一声不堪刺激的呜咽声在两人的唇齿之间湮灭。
极致的痛感与快乐如潮水般没顶而来,她忍不住有些哆嗦,她的长发在水中漂浮,他亲吻着她丝锻般的后背,只觉得被她身体的急剧收缩绞得紧紧的,她的呻吟**噬骨,他遏止不住狂风暴雨一般的撞击。
他将她翻转过来,不知疲倦地探索着她身体的每一寸肌肤,她仰着头,露出修长的脖子,黑发如丝般粘在白玉一样的身子上,性感得令人窒息,他的手用力揉捏着她的|乳|房,从前面入侵了她的身体。
她喉咙里呜咽着,身体最敏感处无力地承受着他花样百出的冲撞,只觉得身子如置云端,快感一波接着一波,直至攀至最高峰,他的呼吸越来越粗重,一记狠顶直撞到最深处………
两人筋疲力尽地躺在躺椅上。他们已经用一旁的毛巾擦干净了身体,沐紫穿着慕容珩的白衬衫,露出修长的腿,水珠从她的发梢滴了下来。
慕容珩找来一块干毛巾,帮她把头发擦干。
两人激烈运动了大半天,又在池子里泡了许久,都觉得有些虚脱,这才想起来,他们竟然连午饭都没有吃。
沐紫回房换自己的衣服,慕容珩拉开卧室里的衣橱门,里面挂着满满一排他的衣服,中式的、西式的,他随手挑了件款式简单的西式白衬衫穿上。
慕容珩换好衣服,给沐紫拿了点点心上来垫肚子。他又去楼下兜了一圈,过了一会,摊着手上来说,没有找到其它吃的东西,这些瓜果和点心还是福叔他们临时准备的。
两人换好衣服,牵着手出了园子,一路走到镇上去。
他们先去酒楼填饱了肚子,又去商店里帮沐紫买了几套衣裙,慕容珩亲自帮她选的式样和颜色,她在镜子前试穿着衣服,不由问道:“为什么选的都是紫色的?”
“我觉得这是你的颜色。”他操着手,靠在门边,语气十分肯定。
她朝他撇撇嘴笑笑,发现款式也是她在清平常穿的八分阔袖短衫和及地长裙,心中不由一动。
回来的路上,路过集市,慕容珩突发奇想地说要自己亲自烧顿晚饭。
沐紫心道得了吧,你那厨艺我还不了解,我可不想吃盐腌菜。
她含蓄地说还是我来烧吧,谁知道慕容珩一意坚持,她只能依他。
慕容珩站在人头攒动的菜市里,空气中弥漫着各种禽类和果蔬混合在一起的异味,他皱着眉头,不知从何处入手。
沐紫笑着望了他一眼,径直去了一个水果摊,她挑选了些苹果和橙子,慕容珩跟上去帮她放在篮子里。
卖水果的大嫂很是热情,一边帮他们称着一边赞道:“这位先生,你家太太长得好标致啊,跟海报里的电影明星似的。”
慕容珩心情大好,一把搂住沐紫的肩膀,自豪道:“那是,我百里挑一选出来的。”
沐紫白了他一眼,笑着对大嫂说:“大嫂,这水果多少钱,算便宜一点啊!”
慕容珩一伸手,把钱递给大嫂,道:“不用找了!”
大嫂看了一眼钞票面额,兴奋得两眼放光,连声称谢,又说了一堆恭维的话。
沐紫瞪了他一眼,慕容珩笑笑,刚想开口,她顺手从水果摊上拣了颗小番茄塞他嘴里,转身走了。
慕容珩跟上她,顺过她手上的篮子,沐紫看了他一眼,嘟囔道:“耳根子真软,人家两句好话就这么大方。”
慕容珩亲热地搂住她,“那当然,只要是听到别人夸你,我恨不能塞个红包给人家。”
沐紫又白了他一眼,却低头笑了。
慕容珩去肉铺买了些牛肉,又买了些蔬菜,拎着满满一篮子,这才牵着沐紫的手往回走。
小镇熙熙攘攘的长街上,两人并肩悠然地走着,慕容珩的手心很温暖,紧紧地攥着沐紫的手。
她侧头望他,他目光坚定,脸上有着幸福的表情。
这一瞬间,她突然有落泪的冲动,似乎他们还走在三年前的清平街头,那时的她,明媚又单纯,以为就这样可以一直跟他走到地老天荒。
她禁不住想,如果那时的自己,就能知道后面发生的这些事情,她还会选择不管不顾地爱上他吗?
或许,他就是自己命中的劫数。
不知不觉天已经暗了,长街上亮起阑珊的灯火,他回过头来,明暗的光影映照在他的脸上,他的笑容有些不真切,他在前面伸出一只手,“夕颜,过来!”
她鼻子一酸,低着头快步上前,把手放进他的手心。
他就在身旁,她很想问问他,
你还记得那个叫沐紫的女孩吗?
虽然她曾经爱你爱得遍体鳞伤,但现在,她已经完完全全地属于你了。
所谓偏见,就是长久以来形成的具有倾向性的思维定势。
沐紫承认,她觉得慕容珩不会烧菜这件事情是偏见,这是不对的。
她是在慕容珩揭开她面前的银色盘罩的时候,在心底默默做的这个自我检讨。
她面前的白色大盘子里放着烤得滋香扑鼻的牛扒,旁边颇考究地摆着烤土豆和蔬菜,她听到自己的肚子里发出“叽里咕噜”的叫声,笑着对慕容珩吐吐舌头。
慕容珩的手托在衬衫前襟上,优雅地在她的高脚玻璃杯里倒上红酒。
台子上的银烛台里点着长长的白色蜡烛,他们在烛光中微笑着举杯。
她的刀叉用得不是很熟练,手势十分别扭。
慕容珩笑着用餐布印印嘴,细心地教着她,他修长且白的手指握着刀叉的模样,甚是优雅。
牛扒烤得五成熟,鲜嫩美味,红酒在唇齿间留下浓醇的香味。
沐紫吃得津津有味,不觉上唇沾满了汁水,他隔着桌子,想帮她把嘴上的汁拭去。
“别擦,别擦,我准备晚上留做宵夜吃的。”她笑着躲开,被他不由分说地抓住擦了个干净。
他待她越来越像大人对待小孩子了,以前好像没有这种感觉。
说明我越活越年轻了,她充满成就感地想着。
酒足饭饱,她坐在他的腿上,从盘子里拿起一块苹果,放在他嘴边。
他刚刚张嘴要吃,她却将苹果放进自己的嘴里,一边嚼一边得意地抿着嘴笑。
她又拿起一个小番茄,在他面前晃了晃,堂而皇之地放进自己的嘴里,他忽然一探头,吻着了
她的嘴唇,在她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在笑着在吃番茄了。
“真讨厌,这样抢人家东西吃!”她拧了一下他的胳膊。
他厚颜无耻道:“不是你邀请我和你同吃的吗?”
“好吧。”她从果盘里拣了一瓣橙子,衔着一半,将另一半放进他的嘴里,“这样吃更好吃。”
下一秒,她的嘴就被他堵住了。
她分开腿跨坐在他的身上,她的身体还有些疼,但他们还是在椅子上做了。
她的手撑在椅子上,身体向后仰着,他的手从她的上衣下面伸进去,一下一下地撞击着,□的时候她的手揪住桌布,桌上的东西在地上滚落了一地。
八十七.七天
此后几天,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家里,不分昼夜地做 爱。
他们从卧室的床上滚到地毯上,从椅子上掉到地上,他把她又从地上捞回床上,在温泉的池水里,在宽大的餐桌上,甚至靠在墙壁上,他们贪恋着彼此年轻而美好的身体。
或许对于他们而言,这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满足,更是心灵的慰藉,就像在沙漠中艰难独自的旅者,突然发现前方的绿洲一般欣喜与满足。
其余的时光也在惬意和慵懒中度过,他们会携手去菜场买菜,一同和菜贩讨价还价,然后象多年的夫妻一样,回家后忙着烧火煮饭。
有时候,他们会拎着小桶去湖边钓鱼,他负责下饵,她负责观察,湖边便常常能听到她拍着手清脆的笑声,当天晚餐的桌上必定会有奶白色的鱼汤和香喷喷的烤鱼。
每天酒足饭饱后,两人就抚着肚皮在花园的长凳上边喝茶边赏月,她看着天上的星星怀念那日在云雾山上看到的景色,说要是在花园里摆放个秋千,一边荡秋千一边看星星一定十分美妙。她随口一说,他却听进去了,第二天边找来木材,说要做个秋千架,她惊喜之余乐呵呵地在一旁帮忙。
两天后,花园里摆上了一架双人秋千椅,当晚,慕容珩搂着沐紫坐在秋千椅上,美滋滋地看着一轮明月在头顶上沉沉浮浮,漫天的清辉铺谢大地,时光缓缓停滞下来,岁月静好,一切都是不真实的美好感觉。
此时,外面的世界已是一片混乱,奉军与阜军打得昏天黑地,而在这个山明水秀的小镇里,两人仿佛过着与世隔绝的桃源般生活。
秋千椅不过荡了一回,顺子就出现在“漪翠园”的大厅了,他是来接他们回去。
七天竟然过得如此之快,沐紫在心中叹息。
她心里仿佛堵着什么东西,憋闷得透不过起来。
他们都不得不回到现实的生活中去,面对不愿面对的问题。
在这里的几天里,他们也曾试探性地讨论过这个问题。
慕容珩让她不要回府了,他不舍得她服侍人,准备在外面置个院子,让她以后就住在那里。
她沉默了一会儿,问他:“你会和姚小姐成亲吗?”
诚然,金屋藏娇不是她所期望的。
慕容珩怔了怔,黯然道:“我不想娶她。”他望着她,“你知道我喜欢的是你。”后面的话他没有再说下去,她也没有再问下去。
她知道,有些事情,他身不由己。
这些天,他们都小心翼翼地回避这个话题,和那个他们无法掌握的未来。
在这个世上,她只有自己一个人,而慕容珩的身上背负着整个慕容家族和济慈堂的兴衰,她还没有自私到为了自己而罔顾他的感受。名分这个东西,你说它重要也重要,说它不重要它就一点都不重要。
慕容珩说,让她等他,说等二弟能够独当一面了,他就放开那些羁绊他的东西,与她携手畅游五湖四海。
她点头微笑,说有你这句话就行了,我等你。
她说,我跟你回府,只要在你身边,做什么都行。
他没有说话,只是抱紧了她。
还是来时的马车,她穿着来时的衣衫,他给她买的那些衣服,她都留在了这里。七天的欢好,如梦一场,匆匆来临又匆匆逝去,花园的秋千架从此将积满灰尘,等待它的下一个主人。而她也终于蜕变成了他的女人,从此告别少女情怀。
临上车前,她回头看了一眼风景晴柔的漪翠园,心中充满了浓浓的眷恋。
此时的她并不知道,这个曾经让她无限留恋的地方,有一天会变成囚禁她的牢笼,变成她不顾一切想要逃离的地方。
马车颠簸在沧州郊外的泥土路上,慕容珩搂着沐紫,两人十指相扣,都没有说话。
“夕颜,你放心……”慕容珩握紧了她的手,马车里很暖和,她的手却很凉。
她抬起头,温柔地笑着:“放心什么?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她握了握他的手,让他安心。
他怔怔地望着她,她总是这么善解人意,他觉得愈发地爱她了。
她的一颦一笑,都恰到好处地嵌进了他心坎的凹缝处,她就是上天为他量身定做的那个最合适的人。总有一天,他要摆脱所有的束缚,和她携手并肩远离尘嚣,他要她做他真正的妻子。
进了沧州城,只见道路两旁都是行色匆匆人们,他们有的背着大包小包,有的用马车载着大小箱子和家眷。
慕容珩掀开车帘,问顺子,“发生什么事情了?他们要去哪里?”
顺子从前面回过头来,“大少爷,您还不知道啊,奉军已经打到颍州了,据说一个月内就要打到沧州来了,这些人都是为了避战祸,举家逃往奉军领地去的。”
颍州距离沧州只有一千多公里,虽然阜军在颍州有重兵防守,但那也是阜军的最后一道坚实的屏障了。
慕容珩惊道:“这么快就打到颍州了?看来阜军气数将近。”他眼前浮现陆洵睥睨天下的傲然神情,心中有隐隐的不安。
“你们在沦陷区的分号怎么办?”沐紫焦急地问。
“我已经安排好了,开战时暂时闭铺,封存所有库料,一旦局势稳定了再开门营业。”慕容珩道,“不管是谁的天下,老百姓总是要吃饭,看病的。”
沐紫点点头,心里有些担忧。
慕容府的大门敞开着,卫管家带着几个下人在门口迎接。
慕容珩换上了一身长衫,掀起衣摆下了马车,卫管家笑着上前来说话。
沐紫下了车,眼前的高墙黛瓦还是老样子,但在她眼里,却觉得似乎有些不同,也许是心境改变了,看到的东西也跟着变了。
慕容珩径直进了大门,沐紫低着头往一旁的小门走去。
“夕颜。”慕容珩在门口叫她,她停下脚步,望着他,直到他招手,她才过去,“你往哪里去?”
沐紫一愣,轻声笑道:“我忘了,跟着主子是可以走大门的。”
他心中仿佛被针狠狠扎了一下,上前去握住她的手,“夕颜……”
她不动声色地挣开他,云淡风轻地笑着,“我没有问题的,你不要太在意我。”
他心中低叹了一声,转头默默地往里面走。
他们不过离开了七日,这个世界好像已经发生了太多事情。
阜军节节败退,退守颍州的消息他们在路上已经听说了,进府后得知了另一个令人吃惊的消息。
慕容禛订婚了。
听说新娘是他在法国留学的同学,姓何,是个大家闺秀,她父亲是法国商会的首席买办,家底十分殷实。
沐紫见到慕容禛的时候,他正在房间里埋头画画。
他画得十分专注,以至于她进来的时候都没有察觉。
她悄悄地站在他身后,端详了他的画半天,问道:“为何画一个背影,看着让人觉得有些忧伤。” 他的画有些凌乱,看上去像个女人的背影。
慕容禛吓了一小跳,见是她,眼神中竟有有几分慌张。
“你回来啦,这趟陪大哥出去还好吗?”他转移开目光,淡淡地问道,“我见你气色不错。”随即又在油画板上涂涂抹抹。
她的脸热了热,不自觉地拉了拉衣服的下摆,放低了头,“嗯……挺好的。”
“挺好就好。”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一边画一边说。
“我是来恭喜你的,听说你订婚了。”她真诚地说。
慕容禛扯出了个笑,半天才说,“谢谢你。”
他搁下笔,默然不说话,旋即转头望着她。
她被他看得有点心虚,想了半天,找出了个话题,笑嘻嘻地问:“听说新娘子是你的同学,是你的初恋吗?”慕容禛看上去心情不佳,她尽可能说得调侃一些,如果他笑而不答或者说是,她就可以乘机打趣他一番。
“不是。”他肯定地说,表情有些冷漠。
“哦。”她有些无趣地吐了吐舌头。
他看着画中的背影,忽然笑了笑,声音有些落寞,“其实,结婚就是找个伴,如果娶不到最喜欢的人,那就找一个合适的人结婚。”
他的话让她似懂非懂,听上去好像有些道理。
结婚就是找个合适的伴,她在心里念着。
她又看了一眼他的作品,不知为何,画中的那个背影越看越觉得眼熟。
她想起慕容珩的画也画得很好。那个时候在清平,他无事便常常在屋子里画画,兄弟俩在作画上倒是都很有天赋。只是画如其人,慕容珩画的多是水墨山水,他的画有一种浑然天成的大气,慕容禛擅长的是西洋油画,他画的大多是人物,他的画和他的人一样细腻质朴。她来慕容府后从未见过慕容珩画画,大概他实在太忙了,再也没有画画需要闲适的心情了。
她发现,从漪翠园回来后,慕容珩的一言一笑都深深地刻在她的心头,无论她在做什么,看到什么,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到慕容珩,这个他喜欢吗?如果他在这里,会是什么表情?这个时候他会在干些什么………
爱人的心大抵就是这样罢。在清平的时候,她爱上的是一个单纯的异乡青年容诺,而现在,慕容珩如此活生生地将他的全部展现在她面前,他的抱负、他的睿智、他的激|情与无奈,他已经完完全全入侵了她的灵魂、丝丝缕缕地渗进了她的血脉之中。
或许上天注定她要用三年的流离来换取对他爱的升华。
八十八. 惊逝
慕容珩回来后变得很忙,整天都在各分号间奔走。
随着阜军的节节败退,所有人都认为奉军攻入沧州是早晚的事情。济慈堂的各个店铺虽然还是在照常营业,柜上和各号的存货却在逐日减少,慕容珩暗地派人将各号的成药和药材的存货都转移到了隐秘的地点。
沐紫的生活回到了原来的轨迹,她变得有些谨小慎微,尤其是和慕容珩一起出现的时候,她总是站得离他远远的,表情平静,目不斜视,竭力不让自己露出一丝端倪。
有好几次,慕容珩趁人不备对她眨眨眼睛,或者想捏捏她的手,她都装作没有看见,不露痕迹地躲了过去。
就在大家为沧州城的安危而惴惴不安的时候,府里只有慕容静看上去气定神闲,似乎完全不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
沐紫奉太太之命给她送煲汤去的时候,见她在桌上摊满了大大小小的报纸照片剪纸,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主角---奉军少帅陆洵。照片上的陆洵穿着各式各样衣服或检阅部队,或出席会议,或接见来使…
静儿撑着头,望着这些照片发呆,神情飘渺。
她抬头看见沐紫进来,有些不好意思地将照片收到了相册里,沐紫对她笑了笑,把汤放在了远处的茶几上。
静儿合拢相册,站起来挤着眉眼对她笑道:“怎么样,前几天跟我大哥出去公干,过得还开心吗?”
沐紫脸红了红,喃喃道:“三小姐胡说什么呢?”
静儿歪过头来盯着她的脸看,狡黠道:“还装呢?你以为我没发现大哥看你的眼神都不一样了吗?”
沐紫心中微甜,嘴角舒缓开来,忽然慌道:“啊,你发现什么了?”
静儿拍拍她的肩膀:“放心啦,我知道你们的事情,才会特别留心的,别人一般是看不出来的。”她长叹了一口气,“夕颜,我可真羡慕你。”
沐紫展颜一笑,“我有什么值得可羡慕的?”
“你能和喜欢的人日日在一起,天天都能看到他,能和他说话,能让他看见你……”静儿垂下眼帘,怅然道。
“静儿……”沐紫不知道该怎么劝她。
有人说,对于没有一份希望的爱情,及时放手或许要比缘木求鱼更为明智。但沐紫心里清楚,如果真的爱上一个人,要潇洒地转身离开,从此再无牵绊,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
“不过……已经有盼头了。”静儿突然高兴起来,一张脸仿佛被点亮了似的,“奉军马上就要打过来了,我就要能见到他了。”
沐紫的心里冷了冷,“静儿,沧州如果开战,那将是一场灾难。”她的声音十分沉静,“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到了那一天,谁能够保证自己能活到那场战争结束呢?”
静儿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少女粉色的梦幻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华丽丽地碎裂了一地。
根据前线传来的战报,奉军和阜军在颍州的城郊激战了两天。奉军虽然一路所向披靡,但阜军在颍州亦埋下重兵,做好了殊死搏斗的准备,督军吴昌龄亲自去前线督战,双方胜负难分,战争陷入了胶着状态。
此时的沧州,依然保持了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能逃的人都已经举家迁徙,有的迁往奉军领地,有的往北走,去战火一时波及不到的地方。不准备走的继续过着表面波澜不惊的日子,等待着随时可能到来的战乱。
沐紫抽空去看望了苏锦一趟,苏锦还是一如既往的淡然,她没有离开沧州的打算。
“逃能逃到哪里去?再说,生死有命,怕又有什么用?”她用小剪子细细地修剪窗前的一株兰花,神情安逸,语气平淡。
“兰彦也不走,是吗?”沐紫问道。
苏锦点点头,兰花的纸条上垂着白色的小花,她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回春堂的生意主要在沧州,他脱不开身。”
她回头问沐紫:“沐紫,你呢?你还呆在这里吗?”
沐紫随意地笑了笑,“除了在沧州,我还能去哪里?”
苏锦想了想,低声说:“我记得你好像认识陆少帅,是吗?这天下,迟早是陆家的天下,你为何不去投他……”
沐紫一楞,随即轻描淡写道:“我跟他不过几面之缘,并没有多少交情。”
苏
锦叹了口气,“看来你还是放不下他,情愿做个没名没分的丫头,一辈子跟着他。”
见沐紫默然不语,她神色变得严峻起来,“你有没有考虑过,济慈堂多年前就跟阜军关系匪浅,虽说慕容珩掌权后刻意划清界限,但所有的人都认为他们是联身同气的,一旦沧州沦陷,你认为陆洵会放过他们吗?当年阜军在全城追杀陆洵呣子,致使他母亲重伤亡故的事情你难道不知道吗?”
“什么?陆夫人后来还是……”沐紫霍然抬头,吃惊道。
苏锦点点头,握住了沐紫的手,“妹妹,你自己想想清楚吧。”
沐紫怔然望着她,表情有些复杂。
晚上,慕容家的人都聚齐了在偏厅用晚餐。
沐紫站在太太后面布菜,感觉对面慕容珩的目光始终在她身上,她抬起头,正好望见他眼中深邃的笑意,赶紧低下头去。
太太往慕容禛的盘子里夹了一块鹅肝,“仲亭,这是你最爱吃的,多吃点。”
慕容禛受宠若惊,“谢谢大娘!”
太太脸上出现难得的亲热笑容,“仲亭,你已经是订了亲的人,往后要帮大哥多分担一些啊!”慕容禛连忙点头:“是,是!”
太太叹息道:“还是你比较懂事,何小姐家境又好,这种亲事啊是趁早不趁晚,你们父亲在的时候规矩多,如今他不在了,咱们也就不按照先长后幼的规矩了…”慕容禛低头不语。
“妈,你的饭要冷了。”慕容珩淡淡地提醒道。
太太应了一声,手势优雅地拿起了筷子。
静儿看了一眼太太,撇撇嘴,心道,济慈堂好的时候,你防二哥跟防贼似的,现在不行了,倒要他多分担一下。
“好消息!太太!”卫管家举着张报纸从院子里奔进来,所有的人都抬头望着他。
卫管家略显沧桑的脸上俱是兴奋的神色:“阜军大捷,重创了奉军!”
“什么?”太太露出了不敢相信的惊喜表情,“快说来听听”
“听说奉军少督军陆洵今天早晨带着小股人马去偷袭颍州郊外的阜军大营,不料中了阜军的埋伏,虽然奉军的接应部队随后赶到,两军展开了激战,但奉军因失了先机,损失惨重,最终阜军大获全胜。听说陆洵在这次战役中身受重伤而亡!”卫管家一口气说得唾沫横飞,“陆洵一死,这下沧州城就安全了!”厅里一下子变得寂静下来。
沐紫觉得自己的心脏一瞬间被浸进了冰水里,一阵阵往外渗着寒意。她不能想象,那个眉目磊落,意气风发的男子,他的血肉已经化成了战场上的累累枯骨。
战局被突如其来地逆转过来,所有人都觉得十分意外。
“乓当”一声,一个碗从桌上滚落到地上,沐紫连忙弯腰捡起,放回慕容静的面前,担忧地望着她。
“这么大的人了,连个碗都捧不住!”太太嗔怪道。
慕容静的脸白里泛着青,她似乎没有听到太太在说什么,木然地站起来,低声道:“我吃好了。”说完,失魂落魄地往外走去……
晚饭后,沐紫收拾停当后,没有跟着其他佣人一起去小厨房吃饭,她放心不下,去了慕容静的房间。
房间里没有开灯,沐紫进去的时候,慕容静一个人坐在黑暗中。
沐紫随手开了灯,默默地走了过去,把手放着她的肩膀上,“静儿,你不要难过了……陆洵对你而言,其实……就是个陌生人,你并不了解他……”
她不知道要怎么安慰她,自己的心也很乱。
慕容静脸上有木然的哀绝,她摇了摇头,喃喃道:“他怎么能就这么死了呢?他不是战无不胜的吗?”她神情悲愤,不能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
“他是人,不是神。”沐紫扶着她的肩膀,一字一句道。
大滴大滴的泪水从慕容静眼中滚落下来,她拉住沐紫的手,惊慌失措道:“可是,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我喜欢他,他怎么就死了,我再也没有机会跟他说这句话了!”她捂着脸大哭起来。
沐紫忍不住潸然泪下,她把静儿的头搂在怀里,闭上眼睛,狠心道:“你说与不说,对他来说都不重要!他对你来说,也没有那么重要,这只是你做的一场梦,梦醒了,就忘了吧!”
“不!”静儿推开她,满脸泪痕,怆然道,“你能忘了大哥吗?”
沐紫望着她,哑然无语。
八十九.争执
从静儿房间出来,她的心里象灌满了铅水一般沉重,无精打采地走在院子里,抬头望见白惨惨的月亮挂在天空,更觉得心情烦闷异常。
她想起那日陆府高山流水的琴箫合鸣,想起了那个半梦半醒的伤情之吻,想起陆洵眼中灼热的伤痛,他还是风华正茂的年纪,转眼之间就烟消尘散了,那一曲高山流水恐怕已成绝唱。她心中淡淡的忧伤和感叹,愈加觉得世事难料和生命的脆弱。
远远的,慕容珩的屋子亮着明黄|色的灯光,他在那里!她心头不可遏制地热了起来,忽然迫切地想要见到他,她快步向那灯火明亮之处走去。
慕容珩从手上的书中抬起头来,沐紫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对他笑。
他的眼中亮了亮,放下书站起来,将她拉进门内,闩上了门。
他刚一转身,她突然踮起脚,勾住他的脖子吻他。
他心中暗笑,于是也托着她的腰,与她的唇齿不依不饶地缠绵在一起。他身上的热度一分分地传递过来,她将他搂得更紧了,她觉得他们象两只鸟儿,他们的嘴唇是鸟儿的翅膀,鸟儿自由自在地在蓝天白云间飞翔。
他们吻得昏天黑地,直到快要窒息才喘着气松开彼此,他们搂抱着,头顶着头,她咧着微肿的嘴对他笑,他对她今晚的热情感到既意外又欢喜。
她的额头上有些许汗意,大概刚才一路奔过来的缘故,他替她拂起额旁的碎发,轻声道:“你晚饭没吃,我叫人帮你留着呢。”她感激地望着他,学着小猫一样舔了舔舌头。
桌上摆着三菜一汤,沐紫看得出都是小厨房新做的菜,全是她平时爱吃的。“干嘛特意让人烧,被人知道了要疑心的。”沐紫嗔怪道。
他不以为然地笑笑,帮她把饭盛好。
她道了声谢就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慕容珩在一旁满足地看着,时不时帮她添个汤,夹个菜,又习惯性地帮她把嘴角的汤汁抹去。
“我有个想法,你别介意啊,咳咳..”她突然停了筷子,忍不住想笑,“我觉得你越来越像我爹了,呵呵。”
“咦?你也觉得了?”慕容珩瞪大眼睛道:“我也觉得好像最近添了个女儿!”
“爹,我要吃糖醋排骨!”她撅着嘴捏着嗓子,指着桌上的菜。
“乖,还是先吃个火爆栗子吧!”他弯曲食指,在她脑门上“嘣”地弹了一下,拔腿就逃至三米外,操着手得意洋洋地看着她。
她怒目圆睁地跳起来,不依不饶地追了他五圈,直到他讨饶,闭着眼睛视死如归地让她重重地弹了两下这才罢休。
从进门温情脉脉的吻戏到你追我赶的情景喜剧,两人累得喘着气倒在床上。
“静儿还好吗?”慕容珩突然问道。
沐紫收敛了笑容,缓缓坐起来摇了摇头,不无感伤道:“我想时间久了,她会忘记的。”
慕容珩也坐了起来,“她总是这样傻气,追逐的都是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他沉默了一会,“没想到,陆洵竟然就这样死了。”他的话有点意味深长,“我总觉得,他这样的人,不该这么早退场。”
沐紫站起来,低着头,一声不吭地收拾着桌上的碗筷。
“不要收拾了。”他从后面搂住她,吻着她的耳后,低低地说。
她心里有点烦闷,拍拍他的手,“乖,自己看书去。”
“不要!看书还不如看你!”他的手伸到前面来解她的衣扣,她按住他的手,“珩,不要闹了。”
他将手抽开,孜孜不倦地对付着她的衣扣,一边吻着她的脖子,她的发间散发出若有若无的香气,让他心神波荡。
沐紫突然问道:“二少爷为什么忽然订婚了。”
慕容珩停下了动作,松开手,他的情绪低落下来,叹了口气,“都是我不好。”他从桌上倒了杯冷茶,仰头灌下。“他本来过得悠闲自在,如果不是我让他来接管这个家业,他也不会那么累。”他默了片刻,“何家在租界很有些声望,可以为铺子提供洋行的低息贷款,还能介绍生意给我们。”
沐紫心头一泠,黯然道:“那何家的小姐……”
慕容珩撑着额头,想了想,“听说那何小姐倒是个知书达理的女孩,在法国读书的时候对仲亭很是上心,希望他们婚后能够幸福。”
“或许仲亭本来就对那个女孩子有意思呢?”沐紫眼珠一转。
慕容珩摇摇头,“那何小姐喜欢了他两年了,如果仲亭对她有意思,两人早在一起了,要不是为了铺子目前的处境……”他没有说下去,只是叹了口气,涩然地笑了笑,“我们这样的人家,只能选择门当户对的婚姻。”
沐紫心中一抽,蓦的站起来,“所以,你也很应该去娶姚小姐。”
慕容珩一怔,发觉自己说错话了,忙解释道:“夕颜,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明白你的意思。”沐紫想挤出一点笑,却笑不出来,“我不会拖累你的,你若是想娶谁都可以。”她其实说的是真心话。
慕容珩却沉下脸来,声音有些发急,“夕颜,你不能不讲道理,我几时说过你拖累我了,我们两个好是我们的事情,跟别人有什么关系,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娶别人!”
她转过身子去不理他,他强把她的肩膀扳过来,气道:“我还没说呢,自从回了府,你就对我不冷不热的,平日看到我就躲,你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仰起脸来,望着他,“我只是不想让人家发觉我们的关系。”
他满不在乎道:“发觉了又怎样?我都不在乎,你在乎什么?”
她的唇边挂着凉薄的笑意,冷冷道:“是啊,你大少爷都不在乎,我一个做奴婢的有什么好在乎的。”
他气得脸色发青,手指几乎要掐进她的肉里,“夕颜,你到底要我怎样?!我说叫你不要回来,你偏不听,回来了你却这样对待我……”
她挣脱他的束缚,“如此说来,是我让你大少爷受委屈了,从此以后,你大可不必来搭理我,免得你左右为难!”
她转身拉开门,奔进了外面的黑暗之中……
慕容珩气得眼冒金星,心中一阵紧接着一阵抽痛,太阳|茓突突地跳,胸口憋闷难忍,他捂着胸口靠在墙上喘着粗气。
沐紫一口气奔回自己的房间,趴在被子上无声地流着眼泪。
这是他们相爱以来第一次争吵,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刚才会说那么任性的话,慕容珩眼中的伤痛表明了她的话一击中的。
她把头埋在被子里,低低地抽噎着。
这些年的委曲求全和做低俯小,有一样她以为早就失去的东西,刚才却突然发现,原来它还潜伏在她的心灵深处,那就是她的自尊心。 这份卑微渺小但却顽强存在着的自尊心,让她在压抑不住长久以来的憋屈,终于在他面前爆发了。
她在对他的爱中越陷越深,可她的心却变得越来越矛盾,在府里,他是少爷,她是奴婢,身份的天差地别是一道她怎么也跨不过去的鸿沟,她不得不仰视着他,每一次仰视都提醒了自己的卑微,她没有办法全情投入,她不愿意别人知道他们的事情,那样只会让这份感情变得不堪。
她一直在想,自己怎么会变得这么奇怪。她想了几日,终于想明白了,她明白自己不快乐的原因,她渴望的恰恰是她最无法得到的东西。
一份平等的爱。
他们从来都不是平等的,她不想只是做他的附庸,她觉得自己变得越来越贪心。
被子被她的眼泪打湿了,有人从旁边递过来一块手帕,她接了过来擦了擦眼睛。
小鸿坐在旁边的床上,神情黯然地望着她。
从她回府以来,似乎很少见到小鸿,仅有的两次见到她都是一副恹恹的样子,眼中也没了往昔的神采。
沐紫在心中思忖着,小鸿的变化似乎是从慕容禛订婚后开始的,她心中暗惊,莫非这丫头对慕容禛……
第二天一早,她赌气没有如常去慕容珩的房间里服侍他起床,她推说身子不适,让小丫头秋荷去了。
中午的时候,她在前厅打扫,听到秋荷说大少爷身体不适,还没有起身。她心中着急,懊恼昨日不该那样气他,他身体本就不好,讲不定被她气得旧疾复发可怎么办,她越想越怕,忙扔下手中的活计,准备过去看看。这时,她却听到了另一件吃惊的事情。
静儿离家出走了。
她在房间的桌子上留下了一封信,她说要去寻找自己的幸福,让大家不要找她。
太太哭得很伤心,说白养了她这么大,这兵荒马乱的,她一个女孩子能到哪里去。
慕容珩和慕容禛立刻带着人出去寻找了,沐紫在正厅见到慕容珩的时候,他神色严峻,没有任何表情,眼下有淡淡的青色,她心中有些心疼和愧疚。
他没有看她,行色匆匆地带着人出去了。
慕容府出动了所有的家丁,跑遍了沧州城,都没有找到静儿。
沐紫知道,她一定去了颍州,那个陆洵埋骨之地。
傍晚,慕容珩回来的时候,体力有些透支,脸色十分白。他没有吃饭,就回房休息了。
沐紫在他的门外徘徊了很久,他的窗户黑着灯,她终是没有敲门进去。
第二天,她起了个大早,兴冲冲地去他的房间。他的房间空无一人。
听值夜的张妈说,昨天半夜,临川的分号被乱民洗劫,大少爷半夜动身去临川了。
她心中又是着急又是担忧,早上他的面色看上去很差,这长途跋涉的劳累他可吃得消吗?
她无精打采地度过了漫长的一天,一直到深夜,他都没有回来。
她躺着床上,心中七上八下,临川靠近颍州,或许他会顺路去那里寻找静儿,但是那里距离两军交战的地方很近,听说那一代时有饥民暴动,他只身前往…
她越想越怕,睡意全消,坐起来,在黑夜里睁着眼睛。
九十.小别
她提心吊胆地等了一周,慕容珩都没有回来。
前方传来战报,奉军并没有因为陆洵的遇难而一蹶不振。
陆洵带兵以来治军严整,手下的俱是骁勇善战、对陆家忠心耿耿的将士。他素来厚待兵士,在军中声望极高。他遇难的消息传开,不但没有使军心大乱,反而在奉军中凝聚出誓死为少督军复仇的绝地反击的力量。陆明堂虽然痛失爱子,但立刻派遣陆洵的大哥陆涟带兵反击。
奉军在陆涟的带领下愈战愈勇,不但收复了颍州,还一举攻陷了德平和临川,阜军节节败退,吴昌龄带兵退守至距离沧州仅五百公里的望州。
慕容珩去了半个多月,音讯全无,沐紫天天都在焦灼中度过,她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听说临川附近的路早已经封锁,济慈堂的人回报说,大少爷已经离开了临川,可能是因为封路被堵在半途了。
慕容静仍旧音讯全无,不知道飘零去了何方。
长街上人很稀少,寒风刮过,临街的酒店招牌发出“哗哗”的声响。
沐紫缩着肩膀走在街上,前几日一场秋雨过后,沧州仿佛在一夜之间匆忙入冬,街上的人们都穿起了夹棉的衣裳,把领子竖得高高的。
沐紫捧着太太新做的丝绒旗袍,觉得遍体生寒,只得把怀里的衣服搂得紧了点。
“沐小姐。”背后有人叫她,她恍了会神,这个称呼听着有些陌生,她一时反应不过来,回过头去,是一张陌生的年轻面孔。
城郊的一个僻静的园子里,银杏树的落叶铺洒了一地,沐紫的布鞋踩在落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她忐忑不安地跟随着年轻人穿过几重院落。
门帘掀起,年轻人悄悄地退了下去。
她看见了背对着她站在窗前穿着蓝色织锦长衫的人,不由惊喜道:“少督军!”
那人转过脸来,英挺的五官变得如水般柔和。
陆洵笑道:“是我。”
他第一次在她面前穿长衫,一身寻常富家子弟打扮,看上去俊朗中透着儒雅之气。
沐紫舒了一口气,笑道:“原来你安然无恙,我还以为…”
话音未落,陆洵已重重地将她抱在怀中了,她吓得哆嗦了一下,他的头俯在她耳边,闻着她身上的气息,低低地道:“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沐紫心里有些别扭,暗自使力挣开他,她的手肘碰到他的腰间,他皱着眉头哼了一声,不由送开了手。
“你受伤了”沐紫惊道,他的腰间似乎裹着厚厚的纱布。
陆洵淡然地笑了笑,“打仗哪有不受伤的。”
“这么说你负伤不是谣言。”
陆洵的眼中似有火花在蔓延开来,他挑了挑眉,“如果我说我在死人堆里躺了两天,被捡回一
条命来,又不顾危险来敌后看望你,你会不会因此而感动呢?”
沐紫牵强地笑了笑,岔开话题,“幸好你没事。”
风似乎更冷了,稀薄的阳光从云层中透下来,长街上笼着一层朦胧的淡白色。
陆洵劫后余生,她觉得很欣慰,他不顾生死地来找她,她当然也是感动的。
只是这份情,她要不起。
陆洵说是来带她走的,说奉军马上就要攻打沧州了,让她远离这里,他要她做他的女人。
她微笑着拒绝了,说她在这里有牵挂,不能走。
陆洵问她是不是已经嫁给慕容珩了,她说没有,不过,嫁与不嫁就是个名分问题。
陆洵默然了很久,说,跟着慕容珩只会让你受到伤害,如果我能将这大好的江山拱手送给你,做我陆洵的夫人,难道还比不上做一个商人的侍妾或者连侍妾都不如的丫鬟吗?
沐紫抬头望了眼天空,日光脆弱苍白得如同陆洵眼中痛苦的神情,她真的不想看到他难过的样子,但他要的却是她唯独给不起的。她的心早已嫁人,又怎能另许他人。
没有慕容珩,街道上再热闹有再多的人,在她眼中也不过是一座空城,一草一木只是荒芜。她觉着自己象一个没有生命的木偶人,在空荡荡的尘世中麻木地行走着,牵着她灵魂的那跟线,被慕容珩拽在手里。
他音讯全无,她的恐惧与不安与日俱增,每一天都在想象着他有可能遭遇的各种危险,只觉得度日如年,一天天苦苦地煎熬中度过。一颗心仿佛被细线悬在了半空中,随时随地都会掉落在地上砸得粉碎。
珩,兵荒马乱的,你到底在哪里?
无论如何,你都不能把我一个人扔下的,我们横竖是要在一起的。
她仰着头,不让泪水从眼眶中流下来。
“夕颜……”熟悉的声音让她分不清是醒是梦,她屏住呼吸,慢慢的转过身子。
斜街的一个角落里,慕容珩一身青色袍子,看上去清减了几分。他站在树下对她微笑,如同每次在她梦中的模样。
她眼中一热,手抖得厉害,抱着的衣裳散落了一地,她从地上的衣服上跨过去,飞一般地扑到了他的身上,
“珩,你总算回来了,担心死我了!”
她抽噎得止不住,把眼泪,鼻涕全部擦在他的衣服上,他呵呵笑着抚摸着她的头顶。
桌上的琉璃灯发出五彩的暖光,水纱帐低低地垂着。
慕容珩凝视望着身下柔美的面容,缓缓地进入了她的身体。
她的秀美微微拧起,萤白的手抚上了他清瘦的脸颊,她描摹着他的五官,觉得此刻如梦幻般不真实,脸上慢慢浮现出欣慰的笑容。
她抚摸着他线条流畅的肌肤,心中有着劫后余生般的喜悦。
他的动作轻柔又有力,一边低头覆上她的嘴唇,她用力吮吸着他,抚在他背上的手越扣越紧,
他的吻滑过她的脸庞,触碰到湿湿的水渍。
他怔然地停下了动作,她把头缩在他怀里,低低地啜泣:“珩,你再也不要离开我了……”
这些日子,她一直在心里后悔,那天为什么要那么任性地伤害他。他已经活得那么辛苦了,那么不容易了。
他吻着她的眼泪,温柔的声音中有坚定的力量,“我不会离开你的,夕颜。”他有些尴尬地说:“你一哭,我感觉好像在欺负你似的,我都不敢动了,”他俯在她耳边轻轻道:“我还在你里面呢……”
沐紫破涕而笑,抹干净眼泪,放下挂在他腰上纤白的腿,翻身跨坐在他身上,她拢了拢刘海,莞尔一笑,柔声道:“相公连日来辛苦了,就让奴家来服侍你吧。”
慕容珩哈哈一笑,仰面躺了个随意摆布的姿势,“甚好,速来!速来!”
她摆动腰肢,手扶着他的肩头,蹙着眉缓缓坐了下去,慕容珩低低呻吟了一声,身体突然绷紧了,她的身体里温暖紧实,紧紧地包裹着他悸动不安的身体。
他喘息着,蓦地握紧了她的手,侧头放在唇边亲吻着。
她的眼角带着一抹绯红的□之色,浅笑盈盈,在他的身上缓缓地摆动、用最温柔的动作起起、浮浮……
慕容珩手撑着头,侧卧在床上,沐紫躺着他的怀里,两人的身上都有些微汗。
“在临川处理完分号的事情,我们正准备回来,谁知遇到奉军的反攻,到处都是流匪和难民,
我们只能到望州先去躲避了一阵。后来听说会沧州的路全封了,我们只好呆在望州等候消息。
昨日听说局势稍微缓和了些,我们就星夜出发,马不停蹄地赶了回来。”慕容珩把玩着沐紫的一缕头发,一边跟她说。
沐紫呼了口气,“谢天谢地,没出什么事情。”她翻身坐起来,“你知道吗?陆洵并没死。”
“真的?你怎么知道的?”慕容珩讶然。
她一时语塞,吞吞吐吐道:“我听人说的……”她接下去说,“他的确受了重伤,但是被人救了。”
慕容珩冷笑了笑,“难怪奉军这么快又夺回了失地,看来对外宣布陆洵遇难也是他的一条计策,陆洵倒是深谙兵法中‘哀兵必胜’的道理。”
沐紫想了想,陆洵果然算无遗策,他这样一个自负好强的人,却被她三番四次的拒绝,他能这样善罢甘休?她想起今日临走时陆洵眼中的恨意,不由打了个寒战。
“有静儿的消息吗?”他并没有带静儿回来,多半是没有找到。
果然,他黯然地摇了摇头,“找不到,我们派了所有能派的人手去找,都没有。”
两人都默然无语,他们都知道,如果烽火连天,一个女孩只身流落在外有多么危险。
“桌上那个是什么?”慕容珩打破沉默,指了指他的书桌上摆着的一个莲花形状的铜器。
“哦,那是一个熏香器,里面有自带的香,据说这个香味道可以安神助眠,所以我放到你这里来了。”沐紫笑着答道。
“好的,我的小神医……”慕容珩也笑了,拧了拧她的鼻子。
沐紫抚着鼻子,这个香薰是苏锦送给她的,说是兰彦的一个天竺客人赠送的,里面的香对失眠有奇效,所以她喜滋滋地将它抱回来,放在慕容珩的房间里。她不敢告诉他原委,要是慕容珩知道这是兰彦的东西,还不气得脸发绿才怪。
慕容珩的平安归来让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太太在正厅摆了压惊宴,请了宗族里的长辈亲戚过来赴宴。
第二日,她还特意去庙里烧香还愿,求菩萨保佑慕容静平安归来。慕容禛的婚事订在旧历年前,太太说最近发生了太多事情,府里要早一点办喜事来冲冲喜,也好随喜转运。
陆洵劫后余生,重掌奉军帅印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大江南北,江南奉军属地人心振奋,将士们摩拳擦掌意欲乘胜追击。阜军督军吴昌龄气得双脚跳,所幸廖绩风及时运来了重金购得的新式西洋火炮,在望州城头呼啦啦地摆了一长溜,这才稍稍遏制住奉军的进攻势头。
而此时,远在沧州的济慈堂,迎来了创业以来最难熬的一个冬天。
慕容珩负手站在济慈堂老号的后院,初冬的寒风吹起长袍的衣摆,他的身形有些消瘦。
方才他又签署了关闭八家分铺的文书。战争打响后,他们的生意受到了很大的影响,经营日渐惨淡。
胡总管来报,他管辖的几家被奉军占领城市的分号遭到了乱民和军队的洗劫,连损失多少都无法计算,这一消息无疑给举步维艰的济慈堂雪上加霜。胡总管两手一摊,说打仗他也没办法。慕容珩心中气血翻涌。
而一街之隔的回春堂的生意却仿佛未受到战事的影响。慕容珩心里明白,回春堂的成药虽然都是仿造济慈堂而制的,但他们却很狡猾地进行了分层次销售,对有钱人家售卖的是价格昂贵、包装精美、货真价实的药品。而对穷人的药品选料粗糙、以次充好,但因为价格低廉,老百姓们为了省钱还是热衷购买。
而这样投机取巧的事情,慕容家的济慈堂是情愿倒闭也不愿意做的。
慕容珩仰望着院子里的参天大树,济慈堂从父亲手中创办至今已经三十余年了,没想到到他手里竟衰败至此。
老铺的王掌柜站在他的身后,低声道:“大少爷,前几日颜澜趁火打劫挖走了沧州分号几名经验丰富的老掌柜,这厮得了便宜,昨日竟然亲自上门来要见您,还狂傲地叫嚣要收购济慈堂,他说他手里已经有了我们所有秘药的方子。我使唤几个伙计把他赶出去了。”
慕容珩弯腰捡起了地上的一片落叶,淡淡道:“知道了。”
九十一.入瓮
这日,沐紫听说苏锦身子不适,特意去抱香阁看望了她。
苏锦和衣懒懒地歪在床上,沐紫替她把着脉,小丫头怜儿端了两碟蜜饯和茶上来。
沐紫搭好脉,把她的手放进被子里,含笑道:“姐姐有些阴虚火旺之症,想是思虑过甚所致,有什么心事不可放在心上,时间久了会郁积成疾。我开几副调理的方子给你。”
苏锦望着她,笑容有些苍白,“劳烦妹妹了。”
沐紫摇头道:“你不嫌弃我这江湖郎中就好。”她坐在桌前,凝神写着方子。
怜儿道:“兰公子都好些日子没来了,所以小姐才会生毛病的。”苏锦红着脸啐了她一口,
“死丫头说话越来越没规矩了。”
沐紫抬头呵呵一笑,“原来如此,我去把他绑了来,替你治病可好。”苏锦躲过她的目光,低下头去看着被子上的绣花。
“谁要把我绑来啊?”门外传来爽朗的声音,兰彦掀起帘子走进来,“你看我不绑自来了。”
他笑着进来,苏锦的眼中一亮,兰彦的目光停留在沐紫身上。
多日不见,兰彦看上去更精神了,似笑非笑地望着沐紫。“沐紫,这么久不见,我还以为你把我忘了呢。”
沐紫笑了笑,“原来是兰大东家来了,真是蓬荜生辉啊,您日理万机之余,不要忘了这里还有个人在等着你呢。”她推了一把苏锦,苏锦忙低下头去。
“你呀,这张嘴还是跟以前一样不饶人。”兰彦在一旁坐下,“有你这个好姐妹来看她,我也就放心了。”他端起桌上的茶就喝,苏锦脸上的笑容缓缓褪去。
“哎…这碗我喝过的。”沐紫走过来要拿,兰彦躲了躲,仰头一口喝下,“没事,省的拿杯子了。”苏锦怔怔地望着他们俩。
沐紫有几分尴尬,呐呐地笑着说:“你们慢慢聊,我就不打搅了,先走了。”她把药方交给怜儿,又细细地关照了煎药时的注意事项,这才告辞出来。
苏锦淡淡地笑着,目光并不与她接触。
她走出院门,长舒了一口气,正准备往外走,却听到有人在后面叫她。
原来兰彦也出来了,她不禁问:“你怎么不多陪陪苏锦?”
兰彦说:“我有话对你说。”他四下里看看,拉过她的胳膊,“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跟我来。”
慕容珩从铺子里走出来,看了一天的账簿,有些头昏眼花,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茓。顺子将马车赶了过来,他掀起车帘,刚准备上车。
斜对面的街口,远远地有一男一女前后进了回春堂的大门,那女子背影十分眼熟。
他怔然站在车前,半晌才回过神来,不禁暗笑自己有些走火入魔,不管看到谁都觉得象她。
他低头上了车,顺子一抽马鞭,马车从回春堂门前疾驰而过。
兰彦坐在花梨木椅子上,用捏子夹着小茶盅挨个在滚水里烫过,清馥的茶水徐徐地注入温热的茶杯,兰彦脸上带着遥远的笑容:“这是你最爱喝的茉莉花茶,我专门派人去江南买的。”
沐紫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你叫我来,就是请我来喝茶的吗?”
兰彦挑了挑眉,闲闲地笑道:“难道没事就不能请你来喝茶吗?”
沐紫将茶一口饮尽,“可以,不过要下回。”她站起来,“今儿我可不得空,下回我专程来喝茶。”说着就要往外走。
兰彦一伸手,把她拽了回来,他收敛笑容,“我有要紧的事情要跟你说。”
沐紫见他表情严肃,不由停住了脚步,望着他。
兰彦把手上的茶杯搁下,缓缓道:“这件事情与你父亲沐展鹏有关。”
沐紫盯着他,“我父亲?”
兰彦点点头,“前两个月,我因为办药去了一趟宣城,在那里遇到了从前沐恩堂的一位老掌柜。他跟我说起你们沐恩堂当年辉煌景象,又说你父亲是个好人,可惜英年早逝。”
两人正在回春堂后院二楼的暖房内,窗外望出去是连绵起伏的黑色屋顶,沐紫的神色淡淡,叹了口气,“没想到,沐恩堂的老人还记得我父亲。”
兰彦道:“他说,当年你父亲的被害与沐恩堂的一笔隐秘的财富有关。”
沐紫一惊,“被害?我父亲不是暴病身亡的吗?”
兰彦摇摇头,“不是,他说当年沐恩堂的人都传言,你父亲是被人下毒害死的。说你父亲谈了一笔贵重药材生意,带了很多钱去北方进货,回来的时候正碰上奉军和阜军交战,你父亲为避战祸,就将进的货与剩余的钱隐藏在某个地方。后来就传来你父亲暴亡的消息,那些贵重的药材和钱都不知去向了,他们都说,你父亲是被人害了。”
沐紫霍然抬头,又悲又惊,眼中止不住漫出白雾,她哽咽道:“当年我父亲被送回宣城的时候,已经去世多日,我娘悲伤过度无法理事,丧事都是我叔父他们操办的。因是夏日不能久留,就匆匆入殓了。”
兰彦抚了抚她的肩膀,安慰道:“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不要难过了。”他停顿了一下,“听说,你父亲将埋药材的地点画进了一幅画里,那幅画也失踪了,或许你父亲的死与那幅画有关……”
沐紫心中疑惑,一幅画?………
她心头忽然闪电般地亮了亮。
傍晚,她心事重重地回到了慕容府,只见正门紧闭,里面悄无声息。
她从偏门进去,刚进院子,不由吓了一跳。
从正门口到前厅,一路都站着神色严肃的荷枪士兵,下人们半弯着腰小心翼翼地在厅堂间进
出,卫管家陪着笑脸在跟一个副官模样的人说话。
她忐忑不安地从小路溜到后院大厨房,那里搭起了两张大台子,上面已摆满了烧好的各色菜肴。下人们进进出出地端着菜,她心道看来府上来了重要人物,才会弄出这样的排场。
秋荷在一旁添柴,看到她,脸上露出讳莫如深的表情,“夕颜姐姐,你怎么才回来,你不知道,督军来了!”
“啊!督军怎么会来我们这儿?”沐紫讶然,难怪全府上下严阵以待。
“听说是帮他们老太太来求药的。”秋荷压低声音说。
沐紫点点头,这时悦容从门外走来,急促地问道:“汤好了吗?”
有人答道:“好了好了。”将满满一碗佛跳墙端了过来。
“这个碗不好,太太吩咐换上那个黄釉珐琅彩如意盅。”悦容道,立刻有人一路小跑去将盅取了来,这个汤盅是前朝御用之物,精致奢华,太太极为珍爱。
悦容将如意盅盛好的佛跳墙端到沐紫面前,浅笑吟吟:“夕颜,你端过去吧……”
“我?”沐紫有些惶恐地接过汤盅,在手中牢牢地捧住。
正厅的红木大圆桌上摆了满满一桌菜肴,只空荡荡地坐了五个人。吴督军端坐主位,廖绩风坐在他旁边,慕容珩、太太和慕容禛分别坐在他们的两侧。
吴昌龄清清喉咙,慢慢地开口:“听闻济慈堂的秘药从不外售,所以我特意为我家老太太登门来求药。”
“督军您这话可要折煞我们了。”太太满面堆笑道:“这秘药是先夫在世时所配,因取材珍稀所以只送不卖,您如果看得上,这是我们济慈堂天大的荣耀啊!”她殷勤地替督军和廖绩风斟酒,“大帅您难得驾临蔽府,一定要多喝两杯才是。”
吴督军微微一笑,捻起酒杯,感叹道:“汉昌在世的时候,我也曾经来过一次,一晃都二十多年了,汉昌也早已作古。”
太太禁不住眼眶湿润,“家兄在世时,慕容家多亏督军照应,才能发展到今日。现在小儿少轩当家,他年轻气盛,很多地方都有做得不到的地方,督军您大人有大量,不要与他小孩子计较才好。咱们家济慈堂今后还需要您多多照应……”
她往督军杯中斟满了酒,慕容珩低头默然不语,慕容禛只管低头吃菜。
督军眯着眼睛,虚虚地看了一眼慕容珩:“还是慕容夫人识大体,那回春堂的东家可是三番四次要向督军府表心意,被我给拒了回去,药界我还是看好济慈堂。”他笑ⅿⅿ的样子像尊弥勒佛,但人人都知道这尊笑面佛行事最为狠辣。
太太了然,立刻道:“多谢督军抬爱,济慈堂一定不负督军的厚爱。”她笑道:“老太太的药已经准备好了。”她笑吟吟地拿出尺长的精致的盒子,碰到督军面前:“这里面一对翡翠玉如意是我们的一点心意,请督军笑纳。”
督军打开盒子,只见那翡翠温润细腻,翠绿欲滴,盒子底下有个红色鼓囊囊的纸袋,不由心喜,面上淡淡地阖上盖子,“夫人的心意在下心领了。”
太太笑得如盛开的牡丹,慕容面色清淡,低头用勺子拨弄着碗里的水果羹。
正说话间,只见一个紫衣女子捧着一个汤盅出现在门口,那女子逆光站着,身上笼着一层淡淡的光晕,她的眉目清逸出尘,身姿袅袅,手上的汤盅光华流转。
吴督军放下酒樽不由看得呆了。
那女子颌首上前,将汤盅稳稳地放在桌子中央,低着头正欲退出去。
“且慢!”吴督军忽然说。
沐紫心内一惊,吓得低头站在原地不敢挪步。
慕容珩脸色有些发白,刚欲站起来,一旁的弟弟不动声色地拉了拉他的袖子,他只得隐忍着不说话。
吴督军身子向前靠了靠,脸上的肉向两边慢慢笑开来:“你抬起头来!”
沐紫哆哆嗦嗦地抬起头来,吴督军只觉心神一震,眼前的女子肤光皎皎、眸若秋水,半惊半怯竟有不胜娇羞之感,顿时惊为天人。
慕容珩觉得心中一分分变冷。
“慕容夫人,没想到你府中还藏着这样的宝贝!”督军意味深长地笑着,柔声问道:“今年几岁了?”
沐紫只觉得站立难安,压着心头的恐惧和烦闷,轻声回道:“奴婢二十。”
“二十岁了。”督军笑着向太太道:“这就是夫人的不是了,这样的佳人二十岁还待字闺中,早就好出阁了!哈哈!”他仰头大笑。
一旁的廖绩风对沐紫招招手,“来,替督军斟酒!”
沐紫战兢兢地上前,手刚触碰到酒壶,就被慕容珩抢先一步站起来拿在手里,慕容珩笑着道:“侄儿还没有敬过督军呢!”说着替督军满斟一杯,自己也举杯,“小侄先饮为尽。”
督军拿起酒杯,似笑非笑地端到沐紫面前:“美人替我饮了这杯吧。”
沐紫进退两难地望着他手中的酒,夫人坐在一旁对她使眼色,见慕容珩按捺不住又要阻止,生怕他惹祸,她连忙莞尔一笑,道:“多谢督军赐酒!”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哈哈哈哈!好爽利的女子!”督军大声地笑着。
廖绩风在旁边说:“年前督军最疼爱的三姨太去世后,难得看到督军这么开怀啊!”他一边意味深长地望着太太,督军笑着沉吟不语。
太太一怔,心中通透得跟明镜似的,立刻笑道:“督军要是喜欢她,今晚就……”
“大胆贱人!”慕容珩突然冷冷地开口,目光锋利,“你一个烧柴伙的丫头,衣裳邋遢,手脚粗陋,谁允许你跑到前院来的?!这府上还有没有规矩!”
沐紫心领神会,“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口中求饶:“奴婢知错了,求大少爷宽恕!”
慕容珩怒道:“还不快滚下去!”
沐紫谢恩,磕了个头匆忙逃出了前厅,一出院子,这才发现,背后已经被冷汗浸透。
慕容珩歉然道:“府上奴婢不懂规矩,冒犯了督军,还请督军见谅!”
吴督军沉下脸来,讪讪地不语。廖绩风皮笑肉不笑地望着慕容珩。
太太眼中俱是不安,慕容禛又是钦佩又是担忧地望着大哥。
督军府的车队迤逦离开慕容府,太太和慕容珩站在正门口相送,直到最后一辆车消失在长街的尽头,太太才收敛笑容,沉下脸对慕容珩道: “方才你的胆子也太大了,你没看见督军很不高兴吗?”
慕容珩冷冷道:“为了取悦督军,就要把夕颜送给这个老淫棍吗?”
“噤声!”太太紧张地左右看看,忙拉着慕容珩进府去,吩咐下人关上院门。
这才拉着儿子的手语重心长道:“夕颜只不过是个丫头,只要督军喜欢就送给他,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妈,夕颜是人,不是东西!”慕容珩反驳道:“何况,您不要忘了,她是自由身。”
太太不以为然道:“能给督军做小,那是她的造化,凭她再怎么自由,也不过是个奴婢。”
慕容珩冷声道:“慕容府何至于谄媚至此?我绝对不会同意的!”说罢,拂袖而去。
太太气得跺脚,却也无可奈何,督军今日意图很明显,就是要带夕颜回去,慕容珩虽然表面斥责夕颜,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在为夕颜开脱。他竟然为了一个丫头不惜得罪督军,不仅今日她那暗藏玄机的翡翠玉如意白送了,只怕督
九十二.伤情
慕容珩一路走回房间,路上有小丫头端着盘子走过,见他阴沉着脸,吓得忙闪到路边行礼,他恍若未见一般疾步走过。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只觉得心情烦闷,在书桌旁枯坐了半天。
不由想起了老百姓中的传言,听说吴督军好色残暴,家中不但蓄了七房姨太太,凡是看到有些姿色的良家女孩必要想办法霸占,听说上个月他在家听戏,看上一个十三岁的小旦,当晚就要强行玷污,那女孩誓死不从,被他在房间里当场击毙了。
慕容珩打了个激灵,不觉已是冷汗一身。
他再坐不住,起身出门往后院走去。
他推开有些破旧的房门,沐紫正托着腮坐在桌前发呆,见他进来,怔然地抬起头望着他。
她的表情有些不知所措,迟疑着说:“珩,我觉得有些害怕……”
他心中一软,上前去搂住她。
她把头靠在他怀里,他将他搂得紧紧的,“不要怕,有我在,我会保护你的。”
她缓缓地点点头,看上去心事重重。
沐紫手里拿着半截蜡烛,顺着地室湿冷的铁扶梯摸索着向下爬。
虽然已经是第二次来这里,她的心中仍“砰砰”跳得厉害。
空气中有一股浓重的霉味,这地室阴森黑暗,她觉得浑身的寒毛都根根竖立起来。
脚虚虚地踏到地面上,她心中呼了口气,转过身子,举高了手中的蜡烛。
地室中东西的摆放似乎跟上次来的时候一样,看来并没有人来过。
她蹲□子,在地上摸索着找了半天,找到了父亲的背包。
她呆呆地站在那里,将那已经泛黄的背包抱在怀中,脸贴在背包粗糙的布料上,仿佛小时候父亲的大手慈爱地摸着她的小脸,她抹了抹眼角流下的泪水。
那幅烟水寒的画仍然静静地躺在箱子上,她把蜡烛放好,取了画展开,借着火光细细地看。
脑中回响起兰彦的话,如果兰彦所说的都是真的,父亲的死与那个她和母亲从来都不知晓的那些财富有关,那么这幅父亲唯一留下的画便是这个案件的重要线索。
她左看右看,还是看不出这画中的玄机,一时千头万绪涌上心头。
为什么父亲的遗物会出现在慕容府?这幅画是从她清平的家中被盗的,为什么也会在这里?看来收藏这些东西的这个人是别有意图的。这个人与父亲的死有什么关系?如果是他害死了她父亲,那他要是知道了她的身份……
她心中一阵阵地泛起寒意,浑身被莫名的恐惧笼罩着。
她眼前突然浮现出慕容珩的脸,她心头顿时狂跳,猛地警醒过来,愈发觉得迷乱,她摇着脑子,强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
她不敢在此久留,收拾了父亲的遗物和那幅画,拿上蜡烛离开了地室。
她堪堪将遮挡地窖口的木板盖上,就听到竹林那边有人影一晃,耳边也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她心中骇然,忙向四周看了看,除了身后这间废弃的屋子没有地方可躲。
她慌不择路地从虚掩的门侧身进去,屋内除了几件布满灰尘的破旧家具,没有藏身的地方。她只能屏息站在门后面。
脚步声愈来愈近,沉重有力,应该是个男人。
她的心“通通“地几欲跳出胸膛,只是站着不敢动。
她听到移动木盖子的声音,看来那人下到地室中去了,她静静地站着,不敢妄动。
不过片刻功夫,她就听到那人从下面爬了上来,脚步声有些凌乱,他一定发现有人到过了地室并拿走了一些东西。
身后硬邦邦的墙顶着她的背,她的手心里全是汗,脚步声一下一下走近,她屏住呼吸,在这一瞬间,她有从门后跑出来的冲动,那个多年前的隐秘的答案似乎就在眼前触手可及,她不管不顾地想要看看他到底是谁。
脚步声在门前停住,那人似乎站在门口向内张望,沐紫咬着嘴唇不敢动弹丝毫。
忽然,一抹淡淡的冷梅清香隔着破旧的屋门传了过来,她的心一下子乱了,只觉得两腿发软,几欲站立不稳。
那人在门口逗留了片刻,就转身离开了。
沐紫怔怔地靠在墙上,大脑一片空白,良久,她才反应过来,从门后挣扎着跑出来,那人已经不见踪影,只见一片浅灰色的长衫下摆在竹林旁一晃而去,消失在一片飒飒的翠绿之中。
“我找到了那幅画了。”沐紫上气不接下气地将“烟水寒”放在兰彦面前。
兰彦表情严肃,他在桌上缓缓地展开画卷,“果然是这副‘烟水寒’。”他兴奋地说,并用一个小放大镜细细地研究,摇了摇头,“我还是看不出它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沐紫不由问道:“你以前见过吗?”
兰彦一怔,立刻笑着答道:“这画不是一直挂着阿姨房间里吗?”
沐紫了然地点点头,“我父亲留下的画就只有这一幅,可是这明明就是一幅普通的画,那里有什么藏宝图啊?“
“你在哪里找到这幅画的?你们不是在清平的时候就把它遗失了?”兰彦目光炯炯地望着她,她下意识地想躲避他的目光。
她咬着下唇想了一会,眸光转黯,艰难道:“在慕容府里。”
兰彦似乎早就知道了什么,他冷笑了一声,定定地望着她,却不说话。
沐紫抬起脸来,竭力平静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这件事情肯定与慕容珩无关。”她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飘,努力扯出了个轻松的笑容来。
兰彦不置可否地望着她,“我知道慕容珩跟你父亲的死没关,那个时候他还是个孩子,可我不敢说他不知道这个事情,而且为什么这幅画会在他家里……”
他两手扣住沐紫的肩膀,眼中深不见底,“沐紫,你太单纯了,我早说过慕容珩这个人没那么简单的……”
“你不要说了,我不要听,我走了。”沐紫打断他,失魂落魄地望门外走。她的心里乱成了一锅粥,即使慕容珩知道又怎样,这画遗失多年,几经转手到他手中也不稀奇,父亲去世的时候他才几岁,父亲的死断断与他与关。想到这里,她稍稍心安了点,可是下午在地室外面的那个人分明就是他,如果是他收藏了父亲的遗物,为什么不光明正大地保存,而要秘而不宣地藏于地室……
她觉得脑子里塞了一团乱麻,太多的念头和疑惑涌进心头,让她喘不过气来,心里又藏着莫名的恐惧,慕容珩,忽然变得有些陌生起来。
刚刚步出了回春堂的偏门,就被兰彦一把拽住,他的眼神热切, “沐紫,你放心,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会保护你的。”
就在不久以前,慕容珩刚刚跟她说过了这句话,可是他还有多少东西是她不知道的。
她抬起眼望着兰彦,他的面孔被她眼中的雾气遮盖住,只看见白乎乎的一团,她稳了稳心神,沉静地说道:“兰彦,我想拜托你帮我查出我父亲真正的死因,我不想他在地下都不能瞑目。”
兰彦哀伤地点点头,“我一定会找出害死你父亲的凶手,还你父亲和沐恩堂一个公道,我想阿姨也会希望这样的。”
他提到母亲,沐紫禁不住心头一酸,想起当年一家人其乐融融,而今父母早已成了两个黄土堆,撇下她一人形单影只飘零在世上。
她背过脸去,抬手抹了抹脸,“我走了。”她轻轻地道。
冷不防被兰彦一把拽入怀里,他的身上有干净的阳光味道。
兰彦低低道:“沐紫,你不要一个人自苦了,阿姨不会希望看到你这个样子。”
悲伤缓缓地漫延上来,一瞬间只觉得这世上仿佛再无人可依靠,她伏在他怀里,低低地啜泣。
慕容珩兴冲冲地走在沧州街头,他的怀里揣着一张房契。
那是一个二进二出的院子,院子不大,却十分雅致。房间整齐干净,架子上爬满了紫藤,夏天的时候应该能看到一墙的紫藤花,院子里有个小花园,可以种些喜欢的花草瓜果。
沐紫一定会喜欢的,想到她兴奋的表情和弯弯的眼睛,他心中漾起了微甜。
这些日子,他一直都心神不宁,梦里都能看见吴督军那双色迷迷的眼睛,让他整日坐立难安。
她是他的魂梦所系,他不能忍受看到她受到一点点的伤害和觊觎。
于是,他便买下了这个离济慈堂隔着几条马路的僻静小院。
他下定决心,无论她怎样反对,他都不能再把她放在府里那个危险的地方了。外面的时间风霜雨雪,他要把她供养在他的小花园里,做一个养花侍草,每天等丈夫回家的幸福小女人。
他拿到房契后立刻回府去找沐紫,找遍了前院和后院,都没有看见她的人影。
他寻思有可能她去济慈堂了,这些日子她每天都会去给他送汤水,于是他又匆匆赶往铺子。方才从房屋经纪那里出来时太过兴奋了,竟然把马忘在那里了,所以一路上他都是徒步而行。
心急只嫌路太长,走了半个多时辰,远远地看见济慈堂的门脸,一进去伙计们纷纷向他行礼。
他问了问,沐紫没有来过。
她会去哪里了呢?去胭脂铺了,或者裁缝铺……
他哑然失笑,难道要让他把每个店铺都进去一遍吗?
看日头西斜,估计她已经回府上了。他决定再走回府上。
他从济慈堂后面的斜街出去,打算抄近路回府。
这条小路很是安静,路边栽着高大的梧桐树。远处的那个小角门是回春堂的后门,两个铺子连后门都隔得这么近。
接着,他听到了女子的低泣声,被一棵大树挡着,他看不真切,依稀回春堂的那个小门口站着两个人。
慕容珩迟疑了片刻,准备装作没看见从他们身边绕过去。
远远地隔着大树,他听到那男子唤女子“沐紫”,两人低低地说着话,那女子在抽泣,男子忽地将女子搂在怀里。
这情形让他有些进退两难,正准备调头原路返回。
这时,他看清楚了女子身上穿的衣服,心脏无征兆地一沉。
抱着女子的男子抬起头来,似笑非笑的脸上有志得意满的神情。
慕容珩愕然地站着,只觉得一股森森寒意从天灵盖直灌而入,只冻得五脏六腑瑟缩成一团,浑身骨骼僵硬沉重,几乎无法动弹……
九十三.颠覆
天色渐渐黑了,长街上人很少,路两旁的店铺早早地就关门打烊了,路灯还未开启,望眼处只是灰蒙蒙的一片混沌。
慕容府檐下高挂的灯笼发出暖红色的光芒,沐紫怔怔地站在台阶下面,空濛的双眸中映出簇簇跳动的火焰,她在门前发了一会儿呆,低着头从十米开外的偏门进去了。
慕容珩的房间里开了一盏小灯,他坐在窗前的书桌旁,听到门移动的声响,他抬眼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他面孔隐在微弱的灯光中,表情看不真切。
沐紫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转身关上门,她斟酌着如何开口。
他还是坐在那里,竟然也没有说话,看上去有些奇怪。
“他们说你没有用晚饭?”房间里有可怕的寂寞,她率先开口打破沉默。
“我没有胃口。”他的声音很平静而遥远,没有一丝波澜。
他缓缓地站起来,脸色很白,看上去十分疲惫,眼睛里有细密的血丝,她的心中不由一软,上前走了两步,隔着书桌握住他冰冷的手,关切道:“你的脸色很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他仿佛被烫到一般缩回手,淡淡回答:“我没事。”
沐紫一怔,随即柔声道:“我去厨房给你烧碗粥吧。”说着转身欲出去。
他淡淡道:“不用麻烦了。”声音客气而疏离,像冰凉的井水一般沁进她的心底。
隔着灯光,他站在桌子后面,离她那么近,又是那么远。
她望着他有些憔悴的面容,耳边响起下午柴门外的那个脚步声,心里乱得不行,她张了张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忽然心头一道雪亮的光划过,他在清平的时候,应该也见过母亲房中挂着的那幅画……而他做回了慕容珩后,这幅画出现在他家后院的地室里。
她深吸了口气,不敢再往深处想。太多的巧合和不可思议,她心头的疑问象一根根细密的丝线,慢慢地织成了一张巨大的网,拢得她透不过起来,逼得她不得不去想。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忽然漫不经心道:“下午我去找你,听说你出去了”他的目光深不见底,唇边有一丝微笑,“你去了哪里,这么久才回来。”他边说边自然地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
她想到下午的情形,不免有些心虚,结结巴巴道:”我……去帮太太买花样了,挑得时间久了点,所以回来晚了…”
他眼底的笑容一分分变冷,有不易察觉的痛楚在脸上一闪而过。
“没什么事情了,你先下去休息吧。”他转过身去,嗓音有些艰涩。
“珩………”她忍不住开口唤他,心里的话堵在了喉咙口。
他觉得有些刺耳,皱了皱眉,黯然道:“你要说什么?”
他转身过来,直直地望着她,脸上的神情让她想起第一次在府上见到他时的样子,漠然而威严,他的目光里有无法言喻的锐利,她不知所措地摇了摇头,“没有。”
他说:“既然没什么话,我想休息了,我累了。”
“那我先回去了。”她轻轻道,他没有回答,留给她一个孤直沉默的背影。
她开门出去,门吱呀着缓缓合上。
慕容珩仍然一动不动地站着,仿佛石化了一般。
济慈堂的议事厅内坐满了人,老铺的王掌柜指着厅中方桌上摆放的几盒包装好的成药,“大家看看,这一盒是我们济慈堂的‘十全大补丸’,这一盒是回春堂的‘十全补益丸’,他们的药从成分、色泽、质地上与我们的药基本无二,还有这几种药,也是和我们的几乎一模一样。”
厅里的各分号掌柜都站起来走近细细查看,议论纷纷。
有人气愤道:“到底是谁把我们的药方泄露出去了?”
有人不满道:“查了这么久,都没有查出结果来,只要我们有新药推出,他们就能立刻照着样子做出来,这样下去,我们要被回春堂逼得无路可走了。”
胡总管阴沉着脸坐着一言不发,听众人议论得激烈,忍不住清了清喉咙,慢悠悠地开了口,“根据老爷订下的规矩,济慈堂不论是传统的秘药还是新药,药方只有三个人知道,大少爷,我和老铺的王大可掌柜,照你们的意思,是我们三个人当中的一个泄露了药方吗?”
众人一时噤声,王掌柜听了胡总管的话,急得面红耳赤地表忠心,“在下是受老爷之托保管秘方,绝不敢泄露半点,如果是我干出这等无耻无义之事,定然不得善终!”大家见王掌柜赌咒发誓,都不好再说什么。
胡总管冷笑一声:“这么说来,你们是怀疑我和大少爷泄露了秘方?”众人忙说不敢不敢,他们两人是济慈堂东家和总管,济慈堂的兴衰与他们息息相关,没人相信他们会做这样的事。
慕容禛坐在胡总管旁边,他仔细查看了下药品,问:“会不会他们根据我们的药来仿制的?”
王掌柜摇摇头,“根据成药来仿制可是可以,但是难得做得这么真,这种一定是有方子才做得出来的。”
慕容珩坐在正中的位置,正中走神,他看上去精神有些不济。
慕容禛点点了头,想了想道:“除了你们三个还有谁能接触到这个药方?会不会是身边的人……”
众人都在思考,慕容珩忽然抬了抬眼皮。
这日太太约了朋友来家里打牌,丫头们一早就起来收拾打扫。
沐紫正在院子里浇花,见慕容禛穿戴整齐,拎着公文包从前厅走出来。
她笑着欠了欠身子:“二少爷早!”慕容禛迟疑了片刻,把她拉到一边,小声地问:“最近你和大哥是不是吵架了,他似乎心情不是很好。”
沐紫一怔,有些茫然:“没有啊…”这几天她心中有事,所以有意无意地躲着慕容珩。他似乎跟她心有灵犀一般也没有在她面前出现过,甚至都没怎么出现在府上。
慕容禛撑着额头,皱眉道:“噢,那就奇怪了,昨天晚上的商会宴请,大哥一向不擅饮酒,却喝了很多,还不让我送他回去。后来我放心不下去瞧他,却见他在院子里扶着一棵树吐得挖肝掏肺的,我去扶他,他还推开我,一个人摇摇晃晃地进屋去了。”慕容禛想了想,“他的样子看上去有些伤情。”
沐紫在心里过了过,想不出跟自己有什么关系,沉默了片刻,“许是铺子里的事情让他烦心吧……”
慕容禛摇头,“以前也没见他这样啊…”他展颜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没吵架就好,我就随口一问。”
沐紫莞尔,轻松道:“我看你倒是进来愈发地精神焕发了,果然是要结婚的人不一样了。”
慕容禛苦笑了笑,“你就别取笑我了。”他对她挥挥手,脚步匆匆地出了院门。
沐紫望着他的背影,心头柔软,不由感叹那个何小姐真是个幸运的女子,能一直拥有他那阳光般的笑容。
她收拾了手上的东西,就打算去瞧瞧慕容珩。
小心翼翼地推门进去,慕容珩静静地躺在床上,睡得十分安稳,她放下了一点心。
她坐在他床边坐了一会,他的脸白中带着些青,眼窝有些凹陷进去,近来他愈发地瘦了,她有些心疼。
房间内很静,如同她此刻的心情,一抹阳光透过窗缝凝滞在空中,拉出丝丝缕缕蜜色的光线,她望着他的睡容,想起两人在一起的时光。
他一向冷情淡漠,从漪翠园回来后,她发觉其实他是个很会粘人的人,只要两人独处,他就像个孩子一样粘在她身上,这让她既无奈又甘之如饴。她为了避嫌在人前常常与他保持距离,他每次都要表示抗议,要求以加倍亲热来偿还。他冷淡的外表下有一颗让她时常觉得要被他融化掉的火热的心。有时候她在想,他其实就像个内心缺乏安全感的孩子,只有对自己喜欢的东西才放下戒心,牢牢抓住不肯放手。他肩上的责任太重,故而不得不时常端出老成持重的架子来。又因场上尔虞我诈,故而他习惯用冷漠来掩饰自己的内心。
他是那么强势和自负的一个人,却为她放下了所有心防,用热烈的爱来包围着她。他的温柔,他的细腻,他星子般的双眸,他笑时舒展的眉头……
她沉浸在思绪中,不禁舒缓了嘴角,望着床上他的目光也益发温柔起来。
难道心中的猜忌让她不自觉地疏远了他,难道他已经感觉到了她的疏远?
她想明白了一件事情,他们彼此相爱,这就够了,至于那些解不开的疑问和过去的事情,她不想再去想了。或许慕容珩只是无意中得到了并收藏了那些东西,她已经拿回了父亲的遗物,她不想再去追问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如果有一天他愿意告诉她,她再知道也不迟。
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后,不应该再有什么能横亘在他们中间,不应该再有什么阻碍他们在一起了。
她悄悄出去了,想着慕容珩宿醉醒来未免头疼,便将夏天用冰糖渍的杨梅泡了一壶杨梅汤,估摸着他该起身了,便用托盘盛好给他送过去。
慕容珩果然已经起来了,正站着窗前不知道想些什么。
他的神情似乎还有些游离,应当是昨夜醉得厉害的缘故,她含着笑将杨梅汁递给他,没有忘记劝他不可饮酒伤身,他默默地听了。
后来他从桌上拿出一张药方,请教她几个药品的功效,她瞥了一眼,似乎是一种成药的配方,便详细地解答了给他听。
他把杨梅汤全喝了,微笑着说谢谢,然后就出门去了。
她觉得他对她越来越客气了。
这日老铺的王掌柜突然到府上拜访,他是来找慕容珩的。
卫总管引着他一路进了园子,指着远处的水榭,说大少爷在那里。
王掌柜道了声谢,便匆匆地往水榭方向走去。
慕容珩对着半池残荷正在自斟自饮,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便回过头来看了看。
“少东家。”王掌柜弓着背走上去,刚要开口,见他衣衫单薄独坐风口,不由关照了句:“湖上风凉,您身子金贵,坐在这里只怕要受寒的。”
慕容珩仰头喝下了一杯酒,不耐烦道:“你来就是跟我说这个?”
“不是不是。”王掌柜从怀里掏出了个小盒子,递给慕容珩,“这是回春堂最新推出的成药,按照您的吩咐,我着人买来了。”
慕容珩拿着小药盒,半天没有动作,似乎在下什么决心似的,良久,他打开药盒,里面是枣儿大的琥珀色药丸,他放在鼻端问了问,闻到了里面的薄荷味道。
那个药方里,他额外加了一味薄荷进去。
王掌柜见慕容珩背转身子,半天不说话,刚想开口询问,却听见慕容珩哑着嗓子道:“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王掌柜答应了一声,行了个礼就告退匆匆出去了。
慕容珩怔怔地望着衰败不堪的湖面,只觉得心中也是一片荒芜。
愈来愈强烈的心痛和愤怒,使他眼前一阵阵发黑,窒息没顶而来,脚下如同踩在棉花上,面前的景物开始高速旋转起来。
手心突地传来尖锐刺痛,强烈的痛感使他的灵台顿时清明起来,他低下头去看,手中的羊脂酒杯竟被他生生捏碎,碎片刺进掌心,他看着汩汩而出的鲜血,觉得十分快意。
冷风吹过,脸颊上格外地凉,他用手背摸了摸,竟摸了一手的水泽。
九十四.订婚
太太房里的吟秋母亲病了,告了假回去服侍,房内人手不够,太太便将沐紫调道自己房间里。
此后多日,沐紫都没有见过慕容珩,他也没有来找过她。她心里有隐隐地感到不安,总觉得两人之间跟以前有些不一样了,但究竟为什么不一样,到底怎样不一样,却不得而知。
她只是觉得慕容珩在躲着她。
这日秋高气爽,院子里的掬花竞相盛开,沐紫和几个小丫鬟正在□上清扫落叶,远远地看到一行人从前厅向园子缓缓走过来。
“太太来了。”不知道谁提醒了一声,丫鬟们忙放下手中的东西,垂首站立在路旁迎候。
太太一身珠光宝气和姚太太有说有笑地走了过来,园子里早摆满了从花房搬出来应景的掬花。
“你看看,这一株叫绿牡丹,是西洋来的新品种,那一株‘十丈珠帘’开得也很是热闹。”太太指着一盆盆姿态各异的掬花向姚太太介绍着,姚太太一边啧啧称奇,一边回头笑说:“璟芝啊,你最爱掬花,可是为啥咱们家种的花就是不如慕容府的好呢。”
璟芝含笑回道:“都说慕容府这块地是福地,果不其然,伯母,你看你家的花草都沾了福气开得这么旺盛。”
太太笑道:“璟芝真是会说话,什么你们家我们家的,都是一家人,你喜欢哪一盆搬走就是。”
璟芝甜甜一笑,“那我就先谢过伯母了。”她伸出手拉住一旁默不作声的慕容珩,撒娇道:“少轩,你帮我挑一盆嘛。”
慕容珩回过神来,就随手指着不远处,“我看那盆‘月朗星稀’甚好!”
璟芝抿着嘴笑道:“我和你想得一样。”
“我让家丁帮你们送到府上去。”看清楚路旁站立的人后,慕容珩浅浅笑着,翻手反握住璟芝的手。
璟芝又惊又喜地望着他,脸色微红,低着头由他牵着手往前走。
丫鬟们屏息垂首站立着,慕容珩拉着姚璟芝的手神色坦然地从下人们面前走过,璟芝的眼稍不动声色地扫过沐紫身上,依旧含着矜贵的笑容,心中暗道野花野草不过勾人一时的兴致罢了,谁会舍弃高贵的牡丹而去追逐低贱的野花呢?
她的笑容愈发得意,将身体往慕容珩那边又贴近了几分。
“大少爷和姚小姐好亲密啊,两个人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前面的两个丫头低声议论着,沐紫恭敬地维持着欠身的姿势,头压得很低,表情十分平静。
送走了姚家母女,沐紫依旧回太太房内当差,因着下月初八就是慕容禛娶亲的日子,阖府上下都在打扫整饰,正厅和会客厅都换上了暗红色镶金色流苏的天鹅绒窗帘,显得焕然一新。
太太订做了几身新旗袍,还特意拨出银子让阖府的下人也重新添置了秋装。
因是为慕容禛婚事忙活,沐紫做的格外卖力,平日花一分力干的活必要花两到三分力去做。
她一人将前厅的玻璃全部擦了,又趴在地上擦地板,一旁的墨香和秋荷窃窃私语:“夕颜今天怎么了,仿佛中了干活的魔怔似的。”
“不晓得啊,从早上到现在她都没停过,连中饭都没吃。”
不觉已做到夜深人静,沐紫这才发觉,其它人早就不见踪影了。
“夕颜啊,今天辛苦了,早点回去休息吧。”卫总管从外面走进来,打了个哈欠。
“是。”沐紫点点头,疲惫地笑了笑。
熟悉的窗口黑着灯,她在冷风中站了一会,深吸了一口气,推门而入。
房内空无一人,她独自坐在床边,手抚过孤零零的被褥和枕头。
丝缎的枕头旁蜿蜒着一根柔软的长发,她捻在手中对着月光看了一会,欢爱缠绵的痕迹犹在,人却早被他抛到脑后了。
她打定主意在房内等他回来,等了许久都没有听到推门声。因为太累了,不知不觉就趴在桌上睡着了。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替屋内开了灯,她从桌上爬起来,揉了揉眼睛,怔然地望着床上依旧齐整的被褥,心里空荡荡的。
慕容珩一夜未归。
眼看时辰不早,她收拾心情,急忙赶回太太那边。
在屋外遇见悦容,悦容的脸色不太好,淡淡道:“太太已经起身了,下次不要这么迟了。”沐紫连声道歉,低着头地进去了。
又是一天过去了,慕容珩依旧不知去向,夜晚,她依旧等在没有开灯的屋子,只觉得遍体生寒。
抱着手臂默默地走出屋子,院子里树影婆娑,凄冷的月影洒在空庭中。
后院一排低矮的瓦房中一间的窗户上映出微弱的灯光,沐紫推门而入。
顺子和几个家丁正围成一堆玩着钱,见有人进来,脸上都露出惊慌的神色,待看清楚是沐紫,松了一口气继续赌着钱。
沐紫上前拉了拉顺子的衣裳,“顺子,你出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顺子答应着,扔下手中的纸牌,跟她到了门外。
“大少爷这两天去哪里了?”她单刀直入,月光下苍白的脸上双眸漆黑。
“这……我也不清楚。”顺子支支吾吾不肯说,“夕颜姐姐,你就不要问了。“
她沉下脸来,冷冷道:“你若不说,我就去卫管家那里说你在园子里吃酒赌钱。”说罢,转身就走。
“哎…别别别!”顺子忙拉住她,只得犹豫着说出来:“大少爷在醉红楼………”
她心中凉了凉,波澜不惊道:““谢谢你,顺子。”
顺子看着她的背影,摇摇头,叹了口气,进去继续玩牌。
“醉红楼”灯火亮如白昼,嬉笑之声不绝于耳。
沐紫推开二楼一间包厢的门,浓妆艳抹的女子抬头瞟了她一眼,诧然道:“你是什么人,怎么进来也不敲门。”她笑着和另一个同伴道:“我们这里几时开始招待女客人了。”
沐紫指了指她身边慕容珩,道:“我来找他的。”
慕容珩微低着头,一手搭在一名女子的腰上,一手拿起酒杯往嘴里渡了一口酒,斜瞟了她一眼,轻飘飘道:“找我做什么?”
旁边的女子嗲声嗲气道:“公子,你家河东狮吼来了,恐怕要抓你回去了。”说罢,捂着嘴吃吃地笑。另一个女子笑道:”哪有穿得这么寒酸的河东狮吼,妹妹你啥眼神。”
沐紫冷冷道:”大少爷,时候不早了,请回府休息。”
“哦哟,原来是个丫头!”两个女子捂着嘴笑了起来,其中一个贴着慕容珩的耳边低声道:”原来公子家的规矩是奴才管主子的。”两人笑得花枝乱颤。
慕容珩伸手拧了拧说话那女子的脸,笑道:“你看看谁能管得了我。”
沐紫咬着嘴唇,压抑着心中的怒火。
那女子将慕容珩的手按在自己的脸上,身子趁机靠进他怀里,眯着眼睛打量着沐紫,“公子,这是你房里的通房丫头吧,难怪这么没大没小的!”
慕容珩冷笑了笑,“这都能被你猜中。”
话如利刃,当胸刺进沐紫心中,她的脸愈发地白,一字一句道:“大少爷,请回府!”
慕容珩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仰头又喝了一口酒,“没看见我正忙着吗?”
沐紫在心中吸了口气,平静道:“那我等少爷忙好,我就在外面。”说完转身离开,烟花女在她身后发出放肆的大笑。
她抬头看了一眼深黑色的天空,心中压抑得不能忍受。
在醉红楼门前的台阶上找了个位置,抱膝坐下,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天地万物,茫茫尘世,只觉得自己渺小如一粒尘埃,身不由己地随波逐流,尘埃即使再渺小再卑微,也有喜怒哀乐,也会讨要一个被抛弃的说法。
她撑着下巴看月亮缓缓地爬上了中天,隐入了一大片乌云之中。
不断有醉熏熏的男人搂着姑娘从台阶上走过,向她投来异样的目光。
一阵风吹过,她抱紧了身体,忽然豆大的雨滴从天而降,她恍了会神的功夫,全身已经被淋得透湿,就索性坐在原地不动。
不一会儿,身下已经积起了一个个小水洼,时高时低的打情骂俏声从身后的小楼内传来,她衣裳尽湿坐在雨中,觉得思维也被这冰冷的雨水冻僵了。
“啪”,一把油伞扔在她脚边。
她抬起头望着身后修长的身影,慕容珩撑着把伞站在她身后,面孔隐在伞的阴影里,看不出表情。
她站起来,刚想说话,他却撑着伞头也没回地走进雨里,连背影都是硬邦邦的。
她冲进雨里,在他身后大声质问:“慕容珩,我做错什么了?!你要这样对待我?”
他停下脚步,转过头来,雨很大,但是她还是能闻到他身上的酒味,他的眼神十分清明,里面像是嘲讽又像是怜悯,她听到他寒冰彻骨的声音:“你没做错什么,错的是我,我错在为什么会…”
他冷冷地望着她,没有说下去,转过身大步流星地走了。
大雨滂沱而下,她呆呆地站在雨里,不知该如何处置自己。
头顶上的雨突然停了,她回过头,兰彦撑着把伞站在身后,目光沉沉地望着她。
她下意识地抹了抹脸,又发觉自己多此一举,雨这么大谁能看到她脸上的泪水。
她扯出一丝笑来,语气尽量轻松,“睡不着,出来淋淋雨,感觉舒服多了。”
兰彦凉凉地开口,“这就是你千辛万苦去寻找的男人?这就是你情愿委曲自己也要和他在一起的人吗”
他的话太具有杀伤力,她无力招架,只得转身避开他的目光,涩然道:“无论如何,这都是我的选择,我不会后悔的!”
她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我走了……”
还没说完,就被兰彦大力搂进了怀里,她觉得连抗拒的力气都使不出来,头上的伞掉落在地上,兰彦揉着她的头发,喃喃道:“傻瓜,你情愿让别人把你欺负成这样,也不让我对你好。”
远处街角房屋的巨大阴影里,慕容珩撑着伞站在大雨中,面无表情地望着雨中相依的两人。他终究还是硬不下心肠将她一个人扔在雨里,于是折返回来找她,却再一次证明了自己的可笑。
他想起来了,原来上一次在回春堂门口,他并没有看走眼……
天与地在雨中都变得模糊起来,慢慢地变成了一个又一个充满嘲讽的脸,慕容珩闭上眼睛,转头离开了。
沐紫慢慢挣开兰彦的怀抱,疲惫而冷淡道:“你快回去吧,苏锦还在等着你,你不要辜负了她。”
她从地上捡起伞,递给他,转身踏着雨水跑走了。
两日后,姚家为璟芝小姐在家中举办生日舞会,邀请了太太和慕容珩去参加。因悦容回家探亲,太太便吩咐沐紫一同前往。
那日雨中回来当晚沐紫发起了烧,她不愿惊动旁人,只是硬撑着不做声,这两日只觉得头重脚轻浑身无力,听说要去姚家赴宴,她告病推辞,谁知太太竟然不许,她只得勉强随行。
太太换上了黑色镶珍珠丝缎旗袍,华贵又新潮,走起路来旗袍下摆象水波一样摆动。
两辆马车早就等在大门口,慕容珩一身白西装甚是打眼,沐紫站在太太身边,觉得连弯腰的力气都没有。
慕容珩也看到了沐紫,见她两颊绯红,神色迷离,一副春暖花开的模样,心中更像扎了一根刺。
他侧身让出一条路,沐紫低头上了车。
姚府的气派和豪华一点也不输给慕容府,既有中式小桥流水的园林,也有西式富贵奢华的厅堂。
舞会设在正厅里,厅内布置得金碧辉煌,水晶灯光芒璀璨,一应的法式的家具。
来参加舞会的都是沧州名流或富豪,穿着侍应生服侍的下人手捧着香槟托盘,在人群中殷勤穿行。宾客们身着西式华服低声交谈着,觥筹交错。
沐紫站在角落里,打不起精神来,觉得自己跟眼前的这个纸醉金迷的世界完全格格不入。
穿着一身白西装的慕容珩显得玉树临风,吸引了众多名流小姐的目光,姚璟芝看在眼里,心中得意极了。
今天她刻意地打扮了一番,法兰西式样蕾丝连衣裙,显得既明艳又可爱,精致的钻石耳钉和项链恰到好处地在温婉中衬出矜贵来,她当仁不让成了舞会中最引人瞩目的焦点。从房间里出来前,她对着镜子练习着微笑,对自己说,只有你,才配得上慕容珩。
开场舞音乐响起,璟芝上前邀请慕容珩共舞,慕容珩欣然允诺。一旁的宾客中有人窃窃私语:“这姚璟芝当年眼高于顶,谁也瞧不上,没想到为了慕容家老大,一追就追了六年,这身段放得可是低得快找不着了……”
低笑声隐在骤起的音乐中,沐紫望着舞池中翩然起舞的一对璧人,捂着嘴打了个哈欠,身上一会儿热一会儿冷。
无论是家世、学识、风度,姚小姐都与他那么的相配,她才是上天专门为他而造的那个人。
开场舞结束后,众宾客都到舞池中开始跳舞,沐紫将自己掩埋在姚家的下人堆里,竭力避免目光扫到慕容珩身上,她不想让他觉得自己在关注他,因为从头到尾,他的目光都没有向这边看过一眼。
有人在舞池边鼓掌,音乐戛然而止,众人都不解地望着一旁台阶上站着的戴金丝边眼镜商人模样的中年人。
“欢迎大家今天莅临敝府参加小女的生日宴会。”中年人看上去保养得宜,红光满面,声如洪钟。原来是姚璟芝的父亲姚府的老爷。
“在这里,我还要宣布一件喜事。”姚老爷清了清喉咙,脸上露出微笑,沐紫振作精神,她似乎能预感到姚老爷下面要讲的话。
她抬起眼眸,静静地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慕容珩。
慕容珩一脸淡漠,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今天不仅是小女璟芝的生日,而且还是小女与济慈堂的少东家慕容珩订婚的大喜日子!”洪亮的嗓音在厅中回想,沐紫只觉得眼前的金碧辉煌刹那间变为了黑白色,每个人都咧开嘴,露出了森森白牙,水晶灯亮得炫目,耳旁嗡嗡地乱响,她撑出一分清明来,狠狠地盯着慕容珩。
她想看看,那个曾经口口声声说爱自己的男人,在宣布与别人的婚讯时,是如何一番模样。
可惜,他连看她的勇气都没有,她心中对他失望透顶。
她正这么想着,慕容珩却转过头来,隔着喧嚣的人声望着她,他就这么望着她,维持着他擅长的冷漠和深不可测。
她想,他真是残忍,竟然连一句解释的话都不给她,或许,他认为连解释的必要都没有。
这感情就如游戏一般,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开始了,又莫名其妙地结束了。正如她所说过的,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选择,怨不得别人。
她在心里深深地恨这个男人,却无计可施。
她深吸了一口气,抬起下颌,远远地向他报以一个苍白凌厉的微笑,她尽量笑得妩媚,做出解脱的表情,不让他在自己脸上找到他想要的一星半点失望。
果然,他的脸色变得铁青,冷冷地望着她,眼中似有怒火在蠢蠢欲动。
事已至此,何须多言?她转过身去,她不会让他看见自己的难过,但她的尊严让她无法做他们幸福时刻的见证人,她昂着头向厅外走去,似乎都能感觉他气急败坏的目光一路追随着她的后背,心中有些过瘾。
厅堂外的天空湛蓝清澈,从此以后,她再也不要做低俯小,仰人鼻息了,她要重新做回那个洒脱又快意的自己,沧州的一切如梦如电如浮云,她要回到清平,回到她母亲身边去。
她的姿态有些高调,可惜身子没有完美地配合上,走得有点急,与迎面快速走来的一位客人几乎要相撞了,她忙向旁边避了避。不料想脚却不适时地软了一下,控制不住重心撞在一旁的高几上,那高几有一人左右高,上面摆放着一个巨大的青铜香炉。
原来姚老爷爱好收集古董,这香炉号称是明朝时期的皇家用品,被他高价购来当在客厅里点缀门面。
高几被沐紫一撞,开始左右摇晃起来,三尺来高的香炉摇摇欲坠,向着沐紫的方向砸了过来…
有人在惊呼,有人目瞪口呆,这香炉估计至少有两百斤重。
沐紫被吓傻了,呆呆地站着不动,眼睁睁地看着香炉倒下来,心中哀叹,失婚失情之后,她居然要莫名其妙地被一只香炉给砸死,这个倒霉的程度如果说不是老天爷为她量身定做的都没人相信。
她绝望地闭上眼睛,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白光一闪,在沐紫反应过来之前,已经被人一把扑到在地,她的后背重重地撞在地板,疼得她呲牙咧嘴,赶紧睁开眼睛,讶然地瞪着趴在她身上的慕容珩。
香炉重重地砸下,带着沉闷的声响,她感觉到他的身体狠狠地震动了一下,他闷哼了一声,两只手死死地撑在地上,将她护在自己的身体下面。
沐紫觉得大脑一片空白,睁着眼睛怔然地望着上方的慕容珩,他也低头望着她。
时光仿佛凝固在此刻,世上只剩下无语相视的两人,她从没见过他眼中有这样的忧伤。
厅堂瞬时寂静,紧接着一片哗然。
“少轩”她听见太太的尖叫声,慕容珩皱着眉头,似乎忍着极大的痛楚,他挣扎着动了动,不动声色地擦掉了嘴角的血丝,吃力地翻过身,坐在地上缓缓地喘息道:“我没事。”
沐紫惶恐地坐起来,只觉得无数异样目光从四面八方直射了过来。
太太心有余悸中带着责怪,姚璟芝又恼又窘地咬着下唇,姚家二老脸色铁青,众宾客窃窃私语……
“少轩,不过是个下人罢了,值得你去护着她吗,你这个主子,做得也太仁义了。”璟芝不动声色地走出来,上前去扶慕容珩,眼中俱是关切。
沐紫连忙站起来,低头闪到一边。
“她不是一般的丫头。”慕容珩淡淡地说,璟芝心头一跳,听到他说:“是我母亲最喜欢的丫头。”
众人发出释然的议论声。
九十五.离府
回去的路上沐紫的脑袋混混沌沌的,想到慕容珩马上就要娶姚璟芝,不由怅然失神。
马车上太太一直在抱怨不该带她出来,不仅让慕容府丢了面子,还害得大少爷受伤,她把头轻轻低下,一声不吭。
她满脑子都是慕容珩那个悲伤的眼神,心中不禁哑然失笑,他马上就要大登科做姚府的乘龙快婿,何来悲伤,该自怨自艾的人是她。
她又想到那个青铜炉那么重,隔着他的身体她都能感觉到重重一击,不知道他伤得重不重,转念一想,这个问题似乎该姚璟芝来操心 。
风拂起车帘,长街上人来人往,碌碌匆匆,慕容珩终究跟这街上的每一个面孔一样,成为了她生命中的路人。
慕容珩似乎被砸得不轻,下车的时候他脸色苍白,走路有些吃力,由顺子搀扶着回房去的。
太太一边吩咐人去照料他,回头狠狠地剜了沐紫一眼。
沐紫叹了一口气,只得低下头去。
世上的事情总是喜忧参半,祸福相随。就在慕容府上下都为两位少爷喜结姻亲,珠联璧合之际,谁知蓦地闪下一个晴空霹雳,把所有人都给震懵了:济慈堂被查封了!
据说督军府的老夫人服了济慈堂的秘药不久后病情突然加重,吴督军为人暴戾且贪得无厌,却侍母至孝,立刻调动了全城的中西名医进行会诊,好容易把老太太给抢救了回来。
督军一口怒气无处发泄,尽数迁怒于济慈堂的秘药上,第二天就命人查封了济慈堂。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沐紫正在屋子里收拾自己的东西。她也不免也吃了一惊,心道这督军也
真是蛮横不讲理,并没有确凿的证据说查封就查封了,慕容珩那边估计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只是,现在这些与她都不再有什么关系了,他好他坏,济慈堂是兴是衰,对她而言都只是一个名字和一则新闻罢了,她急于了断与这里的一切关系。
她把自己的行李打了个小包裹,那幅烟水寒被她缝进了一件薄袄中随身携带,父亲的其余遗物存放在了苏锦那里。
包裹里有一个镶嵌黄|色玛瑙的银簪,她迟疑了片刻,将它取了出来,对着光仔细看着。这是那一年在清平时,慕容珩在地摊上买给她的,她一直舍不得带。那时他愧疚地对她说,原本应该买更好的给她,她笑着摇头,一边对簪子爱不释手地看了又看。只要是他送的东西,哪怕是根木头棍子,她也觉得是世上最好的。那时的她沉浸在浓情蜜意中,哪里知晓真正他竟然冷面薄情如斯!
她在镜子面前散开长发,细细地编了一个百合髻,这是她当年最爱的发式。她把那枚银簪Сhā在了头上,镜子里的人容色黯淡,疲惫而憔悴,她从箱底翻出小半盒胭脂水粉,稍事打扮后似乎显得精神多了。
忽然想起出嫁的那一日,她也曾细细熏过兰香,穿上大红罗裙,她也有母亲在一旁细语叮咛,母亲说,如果不是父亲早逝,她的婚礼一定是宣城最隆重最奢华的婚礼,迎亲的队伍要延绵十里长街,那时的她听了既憧憬又不无遗憾。
现在想来,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只要有他在场。
他永远也不会知道那日的她有多么明艳照人,就像她永远也等不到他来揭开红盖头的那一刻一样。
仿佛做了一场噩梦,一觉醒来她已经失去了一切,她多么希望能把中间的时光抹去,直接跳回到她出嫁的那一天,重新过一遍人生,不知道会不会不一样。
从从半开的窗户望出去,西南方向带亮光的浮云下,有着熟悉的乌黑色屋顶,那里即将迎来新的女主人。
她的心,无法控制地又刺痛起来,她在心中暗自决定,再也不为他流一滴眼泪。
她看了一眼天色尚早,准备乘天黑前离开。
慕容禛急匆匆地从屋子里出来,诧异地发现沐紫站在门口。
“咦?你怎么站在这里,来找我的吗?”他问道。
沐紫点点头,露出了一个微笑,“我要走了,向你来告个别。”
慕容禛一惊,讶然道:“要走?你要去哪里?”
“回我的老家宣城去,我姨母在那边,让我去投奔他们。”她早已想好的理由,说得十分流畅,配合轻松地笑了笑,“我已经回过太太了,明日就走……”
慕容禛的脸上有些寥落,等了一会,才迟疑地问:“是因为……大哥订婚的……”
沐紫的脸色白了白,立刻打断道:“不是。”她眼中闪烁,扯出一丝笑:“只是我想过回原来的生活,沧州,终究不是我的家乡。”
慕容禛的情绪低落下来,闷着头半天不说话,“那是不是以后都看不见你了,你……你以后还会记得我吗?”
他话中的伤感让她有些难过,于是笑着握了握他的手,“当然,你是我在这里最好的朋友。”
他的手柔软温暖,就如同他的人一般,她怎么能忘记他的真诚和善良,还有他给过她的那些温暖呢?
慕容禛立刻高兴起来,沐紫含笑望着他,他总是像个大孩子一般单纯快乐着,从今往后,到哪里去寻觅如此清澈的眼神和纯净的笑容呢?
慕容禛忽然想起了什么,说:“对了,你等等。”他转身进屋去,拿了个丝缎包裹的物什出来,有些犹豫道:“这个……修好了…”
沐紫把那包东西握在手心里,停顿了一会,并没有打开看就还给了慕容禛,她云淡风轻道:“你帮我还给他吧,这个,我已经不需要了。”
慕容禛叹了一口气,艰难地说,“大哥或许有不得已的苦衷……”
“我能理解他。”沐紫马上接口,她的目光望向远方流动的云,淡然道:“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今后,我们都有各自的路要走。”
她在心中苦笑,始乱终弃还需要理由吗?
“我走了以后,小鸿就拜托你照应了。”
“没问题,不过最近似乎都看不见她的人影子。”
沐紫心中不免叹息,或许小鸿也在躲着慕容禛。有人说,情这个东西,最是害人,让人不得从容自由,看来这句话不假。
慕容禛依依不舍地望着她,似乎有很多话要说,有小厮从门口跑进来催促他,他只得跟沐紫说,“我先走了,铺子被查封了,上下都乱套了,大娘现在四处在找人想办法,让我去兴平的叔父家看看有没有门路。”
沐紫了然地点点头,“那你快去吧,正事要紧。”
“以后有空我到宣城去看你……”慕容禛的声音飘散在风中,人已经跑出了院子。
沐紫微笑着大声答应着。
这是他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他们俩谁都不知道,此一别便是永别。
她从慕容禛的院子一路缓缓走回去,心情有些沉重。
一抬头,在园子前方的竹林旁,远远地看见一袭熟悉的青衫从假山边转出来,向她的方向走过来。
她的心一下子揪紧了,不由慌乱起来,四周并无岔路可以避开,她只得掉头往回走。
走了两步,她停下了步子。
为什么要躲着他呢,她应该已经完全不在意他才对,想到这里她压抑住纷乱的心绪,缓缓地转过身来,扬起下巴,唇边含着合宜的微笑,平静地等着他走近。
这一年多来,她时时刻刻都在仰视着他,如今,她再也不用对他欠身俯首了,她挑了挑眉。
慕容珩一怔,没有料到在此狭路相逢。
她亭亭玉立地立在竹林边,打扮与平日的丫鬟装束自不相同,他眼中几番明灭。
“大少爷。”她落落大方地对他展露笑容,慕容珩的表情有些不自然,他扬了扬手,身旁的顺子只好退了下去,一边走一边往他们这边看,脸上带着错过一场好戏的抱恨。
两人在半米宽的小径上对面站着,风过竹林发出沙沙的声响。
沐紫率先开口,嗓音婉转:“昨日匆忙,竟忘了恭喜大少爷喜结良缘了,真是失礼,幸得今日偶遇,还能来得及补一声道贺。我祝你们百年好合,永不离弃!”她努力使自己的笑容自然真诚,声音不徐不疾,充满了发自肺俯的真诚。
慕容珩却没这么沉得住气,他的脸由白转青,冷冰冰地盯着她:“我订婚就这么让你高兴吗?”
沐喜低头笑了下,认真道:“大少爷能顺利攀上姚家这棵摇钱数,阖府上下都为你感到高兴!”
慕容珩额边的青筋突突地跳着,沐紫目光转沉,“况且,不光光为大少爷,我自己也有值得高兴的事情……”
她把头抬得尽量高,缓缓地清晰地说:”终于摆脱了没有希望的感情纠葛,不用为今后的日子忧心了,岂不值得庆贺吗?”明明心痛得要死,还要装出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模样,她用轻巧笑容掩藏着支离破碎的灵魂,就算为了最后仅存的一点点自尊,她也要留给他一个微笑而决然的背影。
慕容珩的眼中怒火汹涌,他欺身上前,两手紧紧地扣住她的胳膊:“所以你就迫不及待去寻找你希望的爱情了是吗?”他气势汹汹地问道。
她气得几欲说不出话来,他居然恶人先告状!
“我找不找那是我的事情,不劳你大少爷操心!”她脑中一热,咬牙道:“再不济也强过被人驱使,连做小都是一种奢望的生活!!”
她的眼泪几欲喷薄而出,她掩藏的坚强一触即碎,她不知道自己胡说了些什么,相比他的所做所为,无论她说什么都不为过,所幸,她很知道如何激怒他。
他的身子微微有些颤抖,她觉得两个手臂都要被他捏碎了,他哑着嗓子,从齿缝里一字一句地说:“夕颜,你倒底有没有心?!”
沐紫冷笑道:“这句话正是我想问你的。”
她用力挣扎了两下没有挣开他,索性不动了,莞尔一笑:“我倒是不打紧,只是大少爷你一个已经订了亲的人在这里和个奴婢拉拉扯扯的,难到不怕你的未婚妻知道了要不高兴?”
说到未婚妻三个字时,她的心不争气地抽了抽,曾几何时,她也拥有过这个身份。
她心中的恨愈发浓烈,前尘往事如潮水般涌来,她直视他的眼睛,听见自己的声音比寒冬的风还要冷:“大少爷拉着我的手不放,难道是想在成亲前再春风一度吗?”
他颓然地松开手,眼中没有半分神采,“你做得对,我什么也给不了你……”他喃喃地道,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去,只留下道路尽头的一个苍凉背影。
她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要被抽光了,泪水如脱闸般倾泻而下,她别过头去,向路的另一头走去…
一段失败的恋情往往让人成长,有人懂得了珍惜,有人懂得了放手,而她明白了什么叫命中注定。或许他们都没有错,只是缘份错了。
她一分钟也不想再呆在这个地方了,快步走回屋子,拎起早已准备好的包袱,正准备离开,房门却突然打开了。
悦容捧着个托盘笑盈盈地走了进来: “夕颜,这么快就要出发了”
沐紫点点头, “趁天色还早,我想早点动身。”
悦容点点头,“也好。”她将手中的托盘放在桌上,“太太念在主仆一场,本要来送你。但最近铺子里出了这样的大事,她实在□无遐,特命我送了一盘雪花糕过来,让你带着路上吃。”
沐紫感激道:“悦容姐,你替我谢过太太,还有,谢谢你!”
悦容微笑着拿出托盘底下的油纸把糕包好,又随手拿起一块糕,“妹妹中午也没吃什么东西,这糕是新鲜做的,你尝一块!”
沐紫本没有胃口,又不好意思推辞,只得接了过来咬了一小口,赞道:“果然甜糯可口。”
悦容笑而不答。
她站起来,“悦容姐,我要走了…”
话音未落,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地。
九十六.逼嫁
沐紫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躺在一堆稻草上,身边堆满了干柴,她的双手被反绑在身后,嘴里塞了块布。
她又惊又慌,使劲挣扎了一下,这才发现浑身使不上一丝力气。
“夕颜,不要白费力气了。”太太缓缓地开了口,声音十分平静。她坐在中间的一张椅子上,悦容
在一旁举着一根蜡烛,“你吃了软筋散,是没有力气挣脱绳子的。”沐紫睁大着眼睛,怒视着她们,不明白她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
太太叹了一口气,站了起来,“夕颜,就算我们对不住你吧,我也是逼不得已的。济慈堂这么大的家业,不能说垮就垮。”
沐紫昂起头,盯着太太,她听不懂她在说些什么,济慈堂垮不垮跟她有什么关系。
太太避开她的眼光,“现在钱和礼都送进督军府了,督军却还不肯松口,唯一的办法,只有将你送过去了。夕颜,只能委屈你了!”
沐紫差点没气得背过气去,世上怎么会有这么不讲道理的事情,他们为了讨好督军,竟然把她想物品一样送过去。
她拼命地摇着头,表示着自己的抗拒,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音节。
太太似乎早就预料道她的反应了,走到她身边,蹲了下来,温言道:“夕颜,你早就是自由之身,却不愿意离开慕容府,足见你对慕容府是有感情的。更何况,以你的身份,能够嫁给督军那可是泼天的富贵啊,我希望你能够想明白这个道理。”
一派胡言!你们凭什么来处置我的命运,慕容府枉称名门世家,做的事情跟强盗土匪有什么两样?沐紫在心中愤怒地咒骂着,却只能凌厉地望着面前这个身着华服却自私无情,让她打心底生厌的妇人。
太太忽然站起来,决然道:“不管你想不想得通,这件事情就这么定了。明天一早,督军府就会派人来接你过门。”
悦容在一旁无声地站立着,沐紫圆睁着眼睛,哀切地望着她,她面带愧疚地低下头去。
太太不再多说什么,低叹了一声,带着悦容出去了。
沐紫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因全身绵软无力,站立不稳又摔倒在地。
她费力地在地上一点点挪动,见墙边有一块砖头有尖锐的凸角,她困难地爬过去,翻转身抵在墙边,估摸着位置一下一下地摩擦着手上的绳索。做完这一系列动作,她已经是满头大汗了。
足足磨了近一个时辰,才把绳索磨断,她取下嘴里的布,扶着墙站起来,觉得两只脚不住地颤抖,浑身都掉进了棉花堆里,她冷汗涔涔摸索到门边,门从外面被锁住了。
大约是估摸她吃了迷|药又被绑住手脚,无论如何也逃不出去的,所以外面并没有安排人看守。
天已经全黑了,她认得这个废弃的柴房在后院的一个偏僻的角落里,平时都没有人过来,她只跟随墨香来找小二哥的时候来过一次。
她用力拍打着柴门,斑驳的两扇门竟如铸铁一般坚实,她不敢呼救,只是一下又一下地拍打着门。
外面一片漆黑,除了风声什么都没有,她的心一点点开始绝望,眼前浮现出吴督军满脸横肉的脸,心里觉得又害怕又恶心,四周听不到一点人声,她靠着门慢慢地滑坐在地上,抱着头低低地抽泣。
“笃笃”有人在外面轻轻地敲门,她腾地从地上站起来,趴在门缝处对外面喊,“是谁?外面是谁?救救我!”
外面没有人回答她,但敲门声却变得急促起来。
是小鸿!她心头忽地亮了起来,“小鸿,是你吗?是的话你就在门上连敲三下。”
门上传来清晰地三声,她激动万分,“小鸿,你快想办法救我出去。”外面传来含糊不清的“啊,啊“声,“你是说帮我去叫人来对吗?”
小鸿发出“嗯嗯”的声音。
沐紫想了想,黯然道:“二少爷去兴平了,只有他能帮我。”
小鸿又发出几声含糊不清的声音,沐紫明白她是说去找大少爷,她心里思量了一番,沉声道:“不要去找慕容珩,我不想求他!”
小鸿在外面发出焦急的声音,她想了想,说道:“你等我一下!”
她从裙子下摆撕下一条布带,咬破指尖,就着微弱的月光,颤抖着用血写了几行字。
她把布条折叠好,从门缝里塞出去,“小鸿,你帮我把这个带给回春堂的颜掌柜,他看到了就会明白了。”
小鸿低低地应了一声,脚步声跑远。
沐紫坐在地上呼出了一口气,心里七上八下地不安着。
“妈,你怎么能做这样的事情?!”慕容珩一拍桌子,气无可忍地站了起来。“那督军贪婪残暴,你怎么能把她一个弱女子往火坑里推呢?”
“怎么,你舍不得了?”太太抬眼看了看他,平静地问道。又闭上眼睛,一边转着手中的佛珠,一边念念有词。
“我!……”慕容珩一时语塞,涩然道:“我已经按照你的吩咐去和姚家结亲,还有什么舍得舍不得的?”
太太站起来,伸手替他整理了下有些凌乱的衣襟,柔声道:“妈知道你最贴我的心了。”她的神情变得肃然,“目前到了我们济慈堂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你的身后还有一大家子人和铺子上下几百号人要养活,是牺牲一个丫头呢?还是牺牲你的一切呢?你仔细想想清楚。”
慕容珩痛苦地反驳道:“济慈堂到了目前的境地我难辞其咎,但这一切与夕颜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牺牲她来拯救济慈堂命运呢?你这样做,太……太…”他又气又急,说不下去。
太太柳眉微挑,眼中滑过一丝森冷,冷冷道:“我怎样?你是不是想说丧尽天良?泯灭人性?少轩,我告诉你,只要能救济慈堂,让我下地狱我都愿意!”她提高了声调:“我就实话跟你说吧,是督军府要她,我们不给是不行的!”
“无耻!”慕容珩怒道,“这个老匹夫还能猖獗到几时?!”
他的目光变得凌乱,不住地摇着头,喃喃道:“我们不能这样做,这样做,会毁了她一生的。”他转向悦容,坚决道:“把钥匙给我!”
悦容摇摇头,为难地看着太太。
“妈,把钥匙给我!“慕容珩伸出手,加重了语气。
太太冷眼望了他一会,从怀里掏出一把钥匙往地上一扔,“你要是不管济慈堂的死活,你就去放她出来,反正这个家业是你父亲留给你的!”
慕容珩弯腰捡起了钥匙。
太太气得发抖,不由大哭起来,“老爷,济慈堂完了!完了!我们有什么面目来见你啊!”
慕容珩头也不回地大步走了出去。
他一路奔至那间荒无人烟的柴房,四野一片漆黑,他拿出钥匙正准备开门,忽然听到有窸窣的脚步声传来,他转过头去,见远处的围墙上翻进一个人来。
他心中一惊,迟疑了片刻,转身隐至屋后。
沐紫抱着膝坐在黑暗中,四周死一样的寂静,无边的绝望象潮水一般从四面八方涌来。
她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横竖就是一死,无论如何,她都不会束手任人宰割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传来细微的敲门声,她心头一阵狂喜。
“沐紫!沐紫!”是兰彦的声音。
“兰彦!兰彦!我在这里!”她趴在门上哭道:“你快救我出去!他们要把我送给督军,我不要呆在这里!”
“我在这里,你不要怕,我不会让你嫁给那个魔鬼的!”兰彦似乎在外面找什么东西,不一会儿,外面传来了“邦邦“敲锁的声音。
沐紫心里很急,却一点也帮不上忙,她喘着气说:“他们给我吃了迷|药,我没有力气走出去。”
“没关系,我背你出去。”门外传来兰彦坚定的声音。
沐紫噙着泪在黑暗中点点头,等了一会,忍不住问道:“好了吗?”
“等一下,这个锁很牢,很难弄开。”兰彦的声音似乎也很急促。
远处传来几声犬啡,隔着门缝她看见有火光缓缓向这边移动过来,小鸿急得大叫,一边拉兰彦的衣服。
“有人来了!”沐紫紧张道。
兰彦仍满头大汗地在扳弄着锁,“嗯,刚才翻墙进来的时候大概有人发觉了。”
火光越来越近,“兰彦,怎么办?”沐紫觉得自己快崩溃了,“即使打开了锁我们也跑不出去!”
外面的砸锁声突然停下来了,她听见兰彦沉静的声音,“沐紫,你听好,你假意顺从他们嫁去督军府。在督军府里见机行事,无伦如何都要拖延时间。明天晚上成亲时,我会带人混进喜堂,你若看见东边火起,就趁乱往督军府的北门跑,我会派人马在那里接应你!”见柴屋内没有回音,兰彦急得又叫了她几声。
“我听清楚了,我会等你的。”屋内传出竭力平静的声音,“你若不来,我只有死路一条了!”
兰彦心神猛地一震,心痛得几乎要窒息了,哑着喉咙道,“我一定会来的,沐紫,我答应过阿姨要一辈子都保护你的!”他将手贴在门上,似乎能感觉到她此刻的凄惶和绝望。
火光愈来愈近,小鸿已经跑到前面去了,向他拼命招着手,他心一横,转身隐入了黑暗之中。
慕容珩从屋后缓缓地步出来,他定定地望着柴房漆黑的窗口,手中的钥匙掐进了肉里却丝毫不觉得疼痛。
在这一瞬间,他做出了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残忍决定。
他转过身去,脚步沉重地向远处走去……
天上没有月亮,他觉得自己的身影投在地上,如同鬼魅一般。
九十七.强娶
穿着土黄|色军装的士兵已在慕容府的大门外一字排开,四个家丁抬着一顶青毡小轿从后院缓缓走出来。
慕容珩站在路边,怔然地望着轿子由远及近地过来。他的手扶着身旁的一棵树,指甲深深地刻进了树干中,仿佛这样才能摁住即将脱壳而出的灵魂。
轿子经过他的身边,轿子开始剧烈摇晃起来,四个轿夫几乎要把持不住。
慕容珩只觉得喉咙干干的,心口堵着一块大石头。
这一刻,他差点要抑制不住冲动,冲上前去把她从里面救出来,拉着她的手一路飞奔,两人一直跑啊跑,跑到天涯海角,跑到他曾许诺过的美好憧憬中去。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终究站在原地,一动也没有动。
轿子渐渐行远,他仍然僵直地站在那里。
沐紫的心底一片冰凉。
他没有发现我,如果他看到是我被关在里面,一定不会不救我的。她心中哀伤地想着。
她从轿缝中望出去,看着那抹淡青色越来越远,直到消失不见。
她的嘴被堵着,双手反绑在身后,泪水打湿了嘴里塞着的布,满嘴都是咸味。
寒风呼啸,如厉鬼低低的嘶鸣,苍黑的天空中乌云翻滚。
慕容珩独自一人纵马疾驰在无人的山间,白马一口气奔驰了十几里,才气喘吁吁地在断崖边停了下来。
他茫然地站立在崖上,衣摆在风中不住翻飞,风起眼前,星落耳边,心中有不可抑止的悲伤。
远处的沧州城灯火明灭,黑魆魆的屋顶此起彼伏,一时间,他仿佛感觉自己离开了很多年,现在重临人间,已是隔世。
城市东北的心脏地带,依稀可见四方城型的建筑气势巍峨,灯火明亮。
此刻那里应是红灯高挂,宾客盈门,督军府淹没在一片谄媚逢迎的恭贺声中,人人脸上喜气洋洋,没有人会听见一个可怜女子的低泣声。
可是,这哭泣声却真真切切地回荡在他耳边,几乎要把他的心脏生生撕碎。
是他,亲手把她送进了虎|茓狼巢。
他觉得自己真是罪无可恕。
崖下的风很猛烈,如刀子一般吹得脸生疼。
他在黑暗中望着自己的双手,眼中闪过一丝森冷和决绝。
万丈红尘犹如七尺之棺,他早已身不由己地颠倒其中。
这一生爱恨不远,恩怨在心,她欺骗和背叛了他,他用最残酷的方式去伤害和惩罚她,昔日的柔情挚爱早如浪头浮沙,被雨打风吹去,他们的爱情早已变得面目狰狞。
他抬起头,仰望深不见底的夜空。人生不过是一场无法预知的赌局,在这个局中,人们尔虞我诈,彼此欺骗,互相伤害。即使这双手将要沾满鲜血,即使结局注定惨败,即使要赔上灵魂和良知作为代价,他也不会放过着最后的翻本机会!
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夜风的呜咽声中,他的目光变得愈发冷酷凛冽。
卫兵整齐的敬礼声中,小轿颠簸着进了围着高墙的深宅大院。
一进门,立刻有家丁模样的人上前来迎接,引导着向府邸的深处而去。
从轿缝中往出去,督军府内门掩重关,戒备森严,每道门都有荷枪的卫兵笔挺地站立着,沐紫的心不由灰了一半。
轿子在府内七拐八转,转了很久才在一幢簇新的小楼前停了下来。
一个中年的嬷嬷上前掀起轿帘,把她从轿子里搀扶出来,马上就有五六个丫头跟了上来。
“姑娘,没有督军吩咐,我们不敢帮您解开绳子,还是要暂时委屈您一下。”嬷嬷扶着她穿过有着朱红色柱子的回廊,回廊顶上雕刻着五彩的圆蝠,一行人簇拥着沐紫缓缓从小楼的正门进去。
这是一间两进的暖房,外间是个小客厅,里面是一间不大的卧室。应该就是督军给她日后安排的住处。
嬷嬷让沐紫在床前的梳妆台前坐下,轻声道:“姑娘你且坐一下,督军随后就到。”沐紫发不出声音,只是惶恐又无助地打量着她。
那嬷嬷低声叹了一口气,带着丫鬟们掩门出去了。
房内寂静下来,沐紫的心里一阵阵发寒,这督军府戒备森严,别说是人,就连一只鸟都飞不进来。
外面传来一阵沉重的军靴 ,她的心一下子绷得紧紧的。
脚步声一点点临近,感觉自己正直挺挺地躺在砧板之上,就等着铡刀落下的那一刻。
“哈哈哈哈……”男人的大笑声中,门被重重地拉开了,穿着土黄军装的矮胖身影出现在门口。
吴督军一边走一边解着制服上的腰带递给一旁的副官,“济慈堂这次总算是识时务者为俊杰,早这么识相也不至于落到今天的地步啊!”
吴督军转头吩咐那副官,“通知下去,解除济慈堂的查封!”
副官一个立正,“是!”说完小心翼翼地退出去,并带上门。
督军转过身来,笑眯眯地打量着脸色苍白,瑟瑟发抖的沐紫,“美人,让你受委屈了,他们说你性子有些刚烈,所以得绑着送过来,不过我觉得这样更有情趣些。”
他上前取下沐紫嘴里塞着的布,用一只手勾住她的下巴,眯着眼睛欣赏了一会,“好美的樱桃小嘴啊!”沐紫不得不仰着头,恐惧地睁大眼睛望着眼前这个年龄比她父亲还大的男人,心头一阵阵地泛起的恶心。
粗短的手指划过细白的脸颊,她努力偏过头去,受刑一般闭上了眼睛。
满是大烟味臭哄哄的嘴直拱了上来,沐紫心内一慌,不由左右躲闪,却被他一把捏住下巴,横肉起伏的脸陡地在眼前放大,在她的脸上“吧唧”地亲着,粗糙的大手一边她身上肆无忌惮地乱摸。
沐紫脸色大变,拼命躲闪却是徒劳,她又俱又怕,恶心得几乎要吐出来了。心中暗暗叫苦,这督军是个急色鬼,一点拖延的时间都不给她,看来是等不到兰彦来了。
督军急不可耐地解开绑她的绳子,沐紫心中最后一份希冀也被撕碎了,本能地拼命挣扎,却被他一把打横抱起,轻松地扛到床上。她眼前一黑,只见督军臃肿的身体象大山一般地重重地压了下来,开始迫不及待地撕扯她的衣裳。
沐紫伸出双手无助地抵挡着,却被督军死死地压住身体,他的脸上带着残忍的兴致,犹如野兽对待自己的玩物一般,似笑非笑道:“你乖乖听话从了我,今后有享不尽的富贵荣华,如果敢有半分违抗,我就一枪毙了你!”
沐紫心中一震,背脊处漫过层层寒意,督军见她不再挣扎,道她被吓住了,心满意足地开始解她胸前的扣子。
沐紫抬眼望着他,忽然冷静地开口道:“请问大帅能给夕颜什么名分?”
督军一怔,不由停下了手,心中却有些欢喜,便道:“做我的七姨太!”
沐紫眼中一亮,问道:“真的?”她抿着嘴想了想,眼神清亮,“那您打算何时娶我?”
督军笑道:“就是今天晚上,酒宴都已经备好了。”
“真的?”她惊喜道,趁势从床上坐了起来,波光粼粼的双眸望得吴督军心里一荡一荡的。
督军掐着她的粉脸,疼爱道:“那还能有假,我的小美人。”
沐紫含笑低下头去,娇羞的神情让督军既喜欢又满足,却见她忽然抬头,敛容道:“大帅,夕颜有一事相求。”
督军笑吟吟道:“说,要什么尽快提。”
沐紫在心中斟酌一番,不卑不亢地开了口:“大帅您虽有众多妻妾,再多纳一方妾室也并非什么大事。可是对夕颜来说,嫁人是女孩儿家一辈子最重要的事情。”她抬起头,目光诚恳,款款道:“一朝嫁给大帅,您就是夕颜唯一的夫君,是我一生的依托和指靠。夕颜必以一颗妻子对待丈夫的诚挚之心来对待督军的。”
一番话情真意切,说到了吴督军的心坎里去了,他之前娶的老婆除了正室以外不是戏院风月之地看上的女子,就是丫鬟收的房,几曾见过如此蕙质兰心,言词有据的女子,不禁更添几分喜爱,把她搂得更紧了,“夕颜,你对我一片真心,我一定会好好地宠你的。”说着手就要从她敞开的衣领中往下伸。
沐紫强压住心头欲吐的感觉,伸手截住那只咸猪手,正色道:“不知督军对待夕颜,是否同样以丈夫对待妻子之心呢?”
督军的手隔着衣服在她胸口揉捏着,一边胡乱应道:“当然,当然。”
沐紫拉开他的手,坐直了身体,郑重道:“既然如此,请恕夕颜无法现在侍奉大帅。即为夫妻,只有在拜堂之礼后方可行夫妻之事。”
督军一愣,断然道:“不行,我可等不及了。”说着又要欺身过去。
沐紫忽然掩面,低声而泣,“奴家将一生都托付给大帅,而您却只不过把我当做花街柳巷的女子一般,竟然连几个时辰都等不得。”
督军无奈,只得强忍住欲火,好言哄道,“好吧,好吧,我的小宝贝,你就别哭了。”
他叹了一口气,放开她,从床上爬起来,无奈道:“我真是拿你没办法,谁让我这么喜欢你这个小东西呢?“说着在沐紫脸上拧了一把,沐紫微笑着低头不语。
“今天晚上,我不会放过你的!”督军笑眯眯地望着她,“你给我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今天晚上我要让大家看看我的七姨太有多美。”他一边说大笑着出去。
沐紫重重地喘出一口粗气,低头看自己身上的衣服已是一片狼藉,不禁心有余悸。
过了没多久,进来一大堆丫鬟下人,为首的喜娘满面堆笑,“七姨奶奶,督军吩咐我们来服侍您梳洗更衣。”
沐紫面无表情地坐在凳子上,任凭她们在身上和头上摆布。
因是纳妾,不能着正红。喜娘指挥着丫鬟帮她换上粉红的喜服,又替她把头发盘了起来,梳了一个华贵的高髻,“七姨奶奶,您这么一打扮啊真是太美了,督军看了定然欢喜,今后不知道要怎样疼你呢。”
沐紫抬起眼眸,木然地望着镜中的红妆丽人,只觉得对面坐着一个衣着华丽的纸偶,苍白空洞,内心忧伤。
她从桌子上拿起那支镶玛瑙的银簪,斜斜地Сhā在缀满珠宝的发髻上。
“七姨奶奶,这个簪子跟您这衣服不太般配,要么下回再戴。”喜娘委婉地提醒道,满头的珠翠价值不菲,Сhā上这么一只不伦不类的簪子,着实掉了身价。
沐紫对着镜子,把簪子的位置正了正,淡然道:”这是我贴身的东西,我想戴着它。”
喜娘讪讪地住了嘴,帮她在脸上抹脂涂粉。
沐紫忽然道:“方才进府时,见园子里风景甚好,听说督军府很大,就连府门都有很多个是吗?”
喜娘回道:“是啊,您没听说督军府好比小紫禁城啊?府里到处雕梁画壁,园子里的景色就更别提有多漂亮了。光府门就有东南西北四个门,七姨奶奶您这儿在西边。”
“哦,听说北门那边风景独好,可是真的?”
“北门?”喜娘想了想,“那里倒是有一片梅园,等入冬梅花开了那才好看,七姨奶奶今后可以去赏花,眼中这门前的小路一直走,拐过假山就到了。”
沐紫点点头,一一记在心中。
喜娘帮她打扮停当,欠身道:“七姨奶奶还有什么吩咐的吗?“
沐紫淡淡道:“多谢了,你们先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众人低头答应着,鱼贯而出,不一会,房间里就安静了下来。
她呆呆地望着镜中的自己,伸手从头上拔下银簪,扬起雪白脖子,银簪锋利的簪头划过脖子左边的肌肤。
她知道,那个地方,只要用簪子用力刺进去,就能血流如注无法遏制,片刻功夫就能气绝身亡。
九十八.兰殇
天越来越黑了,她的心在焦虑和恐惧中一点点变得绝望,隐约有喜乐声传来,应是宾客们陆续来了。
她坐不住,急得在房中团团转,心里十分担忧兰彦的安危。
鼓乐声越来越大,她手中紧紧地攥着那支银簪。
房门突然打开了,喜娘满面堆笑施礼道:“请七姨奶奶去前厅向督军和各位夫人行礼。”
沐紫嘴里应着,心中却是万分焦急,只得由着她们簇拥着出了门。
远处的楼阁灯火通明,人声喧嚣,她心里越来越乱。
刚出了小院没两步,忽见前方有卫兵急冲冲地奔跑而过,家丁和丫环慌乱地跟在后面。
“起火了!起火了!”府内四处传来高呼声,沐紫心头一喜,忙转头去看,只见西南方向火光冲天,映红了半边天。
喜娘神色慌张,“不好了,是督军的书房着火了!这可怎么好?”
沐紫心中一动,书房内定有重要公文引督军前去灭火,兰彦考虑得十分周全。
她身旁陪同的下人跑走了一半去帮忙救火,每个人都是神情紧张,脚步匆忙。
沐紫见时机已到,借口小解摆脱了剩下的随从,沿着小径一路向北飞奔而去。
天上没有月亮,督军府的花园又大又黑,时有列队的卫兵踏着沉重的军靴奔过,她胆战心惊地一路走走躲躲。
约莫走了半盏茶的功夫,远远见一座挂着两盏大红灯笼的黑色大门,这应该就是北门了,她心头一阵狂喜,忙躲在假山后面观察着门口的情形。
她屏息凝视张望了一会,并未看见站岗的卫兵,才壮着胆子从假山后出来,拔腿向那门拼命奔去。
“站住!不许动!”身后传来一声高喝,顿时吓得她魂飞魄散,停下来不敢妄动。
两个卫兵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举着长枪对着她,“你是什么人?”
她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我……我……”
突然卫兵们一个立正,行了个军礼,“七太太!”他们大约从她的打扮上认出她是督军今天新娶的七太太。
她稳住心神,镇静道:“那边起火了,我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七太太不用害怕,书房的火已经扑灭了。让属下护送您过去。”一个卫兵恭敬道。
那卫兵吹了下口哨,不一会儿,又跑来五六个卫兵。
沐紫心中暗暗叫苦,只得强颜笑道:“有劳了。”她的目光扫过紧闭的大门,心中无比失望,万分不情愿地转身移动脚步。
卫兵们领着她,刚走了两步,忽然听到“簇簇”两声,她身前的两个卫兵毫无征兆地瘫倒了下去,她定睛一看,两人身上各Сhā了一把匕首,她吓得差点大叫起来,忙捂住自己的嘴。
墙头上忽地跃下来七八条身影,向着她身边的几个卫兵扑过去,这些人蒙着脸,身姿矫健,手上拿着短刀或匕首。
卫兵们见此情景,个个手忙脚乱地去拉枪闸,可是还没来得及举枪,便被那些人割菜一般悄无声息地杀掉了。
卫兵们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沐紫吓得腿都软了,不住地发抖。
蒙面人中一人上前拉住她的手,“沐小姐,快跟我们走,颜先生在外面等你!”
她捂着胸口点点头,压抑着巨大的恐惧,跨过地上的尸体跟在他们后面。
其他人拉起那些尸体藏于假山后面,动作迅速利索,不一会地上除了几点不太显眼的血迹外,完全看不出这里刚刚发生了一场厮杀。
前面的蒙面人已经打开大门,沐紫跟着他们一路奔了出去。
她一边跑一边心有余悸地想,这些人明显是训练有素的高手,居然能不费吹灰之力就把督军府的近侍给杀掉,不知道兰彦从哪里找来了他们。
穿过北门后的一片小树林,远远地有一匹马车和几匹马停在林子边。
听到他们脚步声,车帘突然拉开了。
熟悉的身影跳下车来,在黑暗中向她展露微笑,沐紫眼中一热,噙着泪水道:“兰彦,你总算来了……”
兰彦笑着搂住她的肩头,打趣道:“我可不想做督军的小舅子。”
沐紫笑着捶了他一拳。
“他们很快就会发现的,我们要快点离开这里。”蒙面人翻身上马,兰彦和沐紫也迅速上了车,车夫挥动马鞭,一行人趁着夜色向北走。
沐紫掀开车帘望着越来越远的督军府,那里依旧灯火通明,大火已经扑灭了,督军应该也发现她逃走,不知道现在府里是不是乱成一团,是不是已经派人来追他们了。
“我们先去郊外的农庄避一避,等风头过了,我送你回清平去。”车厢里没有电灯,黑暗中兰彦的声音缓缓响起,象暖流一般缓缓淌过她的心头。
“嗯。”她轻轻地应着,清平,她一直盼望能够回到那里,过回从前的生活。
忽然心中一阵酸涩,在九死一生的当下,那个她托付终身的男人,在哪里?
马车行驶在漆黑的树林里,沐紫掀起车帘向外看,只见四周一片宁静,几乎没有任何声音,她心中莫名地有些不安。
忽然间,林中亮光大作,喊声如雷,四周蓦地出现了无数火把,把他们都吓了一大跳,再仔细一看,心都凉了。
前方密密麻麻地站满了荷枪实弹的士兵,黑洞洞的枪口齐齐地指向他们。
他们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忽然明白掉入了早已设好的圈套之中。
黑暗中沐紫颤声问道:“怎么办?”
兰彦伸过手来握住她的手,“不要怕……”她感觉到他的手上全是汗。
一个副官模样的人骑在马上哈哈大笑:“大胆毛贼竟然敢到督军府来劫人,实在是自不量力,幸好我们早就得到了消息在此埋伏,不然还真让你们钻了空子。”
他边说边举起了右手,身后的士兵刷刷地将枪上了镗,副官厉声道:“快把人给我放下,饶你们一个全尸。”
一个蒙面人悄悄地挨近马车,压低声音道:“西面方向有个空挡,我们掩护你们,你们从那边逃走。”
崎岖的山路上,马车颠簸着一路狂奔,车身上血迹斑斑,赫然见一排醒目的弹孔,帘子掉了一半,车轱辘转得歪歪斜斜,似乎下一秒就要散架。
沐紫紧紧地抓住身边的横栏,以免摔出车外,她将头伸出窗口,苦苦地哀求着:“兰彦,我来赶车!你快下来!”
车夫早已被乱枪打死,兰彦坐在车夫的位置,满脸血污,肩膀和胸前各中了一弹,只有一双眼睛在漆黑的夜中炯炯有神,他忍着剧痛,狠命地抽打着前面的马匹。
他的手下在方才的突围中已经全部被打死了,只剩下他们两人拼死冲出重围。
不远处的山林中火把星星点点,一阵阵马蹄声如海浪拍岸,沐紫伸手抹了抹脸上的泪水,平静道:“兰彦,你把车停下来,放我下去,我去拦住他们。你一个人逃生去吧,他们不会把我怎样的。”
兰彦没有理睬她,依旧狠狠地抽打着马鞭,沐紫声嘶力竭道:“你停下!如果不想两个人一起死的话!”
马车徐徐地停了下来,兰彦靠在车身上喘气,他吃力地转过头去,夜色太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到痛苦的喘息声。
他的声音十分平静,“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说,现在不说,以后恐怕没有机会说了。”
沐紫心中难受极了,如果不是为了她,兰彦怎么会陷入这么危险的境地,她强忍着悲伤,哽咽道:“你说,我听着。”
兰彦转向她的方向,喘着气,仿佛用了全身的力气,他说得快速而清晰,“我已经查清楚了伯父的死因。他是被慕容珩的父亲慕容澜害死的!”
漆黑的天空仿佛突然劈下一道雪亮的闪电,沐紫呆了几秒后,瞪着眼睛望着他,喃喃道:“这……这不可能……”
兰彦将身子侧了侧,拉扯到伤口疼得直皱眉,“这是千真万确的,你听我说下去。慕容澜是伯父的同窗好友,十五年前他不过是一介落魄的穷郎中,是伯父收容他在沐恩堂谋生。那一年伯父带重金去北方进药材,因适逢战乱,便将进好的药材和余款全数隐藏起来。慕容澜为了谋财,用毒药害死了伯父,还伪造了文书侵占了你们的家产。从那时起,沐恩堂就在世上销声匿迹,而改头换面成了名震一时的济慈堂。此后多年,慕容澜一直在寻找那些药材和钱款的下落……”
他的话太过震撼,沐紫脑子里一片空白,茫然地望着他,一时竟不知道该悲伤还是该愤怒,直到兰彦继续说出震慑她魂魄的话:“一直到……到他的儿子慕容珩继承了他的衣钵。”
她觉得自己的心仿佛陷入了深海中的冰层,一分一分地变得冰冷。
兰彦在黑暗中转过头来,冷冷道:“我怀疑慕容珩根本就没有失忆!”
沐紫的身体晃了晃,只觉得喉咙又干又哑,“你….你说什么……”
兰彦挣扎地说道:“当年慕容珩隐姓埋名到清平,完全是为了遵循父亲的遗命寻找那些药材的下落,他刻意接近你,直到查出埋藏药材的地点与烟水寒画有关,所以他派人盗走了那幅画。但苦于无法解开画中的秘密,故而他一直没有离开清平。直到济慈堂内乱,他急于回宣城主持大局,这才离开清平。后来在宣城见到你,他便装出失忆的模样……”
“不要说了!”沐紫大声地打断他,她用双手捂着耳朵,拼命地摇着头,泪水横飞,“我什么都不相信,我什么都没听见!”
“沐紫!”兰彦转过身来,搂着她的肩膀,“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慕容珩从头到尾都在利用你,你知道吗?就是他,把你送进督军府的,是他向督军告的密,所以我们才会中了他们的埋伏!”
脑海中有什么东西轰然坍塌,弥漫的尘雾渐渐消散,露出了这个世界原本狰狞的模样。
沐紫呆呆地望着他,好半天,才哑着嗓子道:“兰彦……是我害了你……”眼泪流出眼眶,竟然感觉到了疼痛。
身后的喊声震天,火光越来越近,她听见兰彦轻笑了一声,“你还有机会报答我。”
他努力坐直了身体,呼吸声变得粗重,“你刚才说的办法很好,你下车去牵住他们,我从那边的林子里逃走。”
“好!”她想也没想就跳下了车,刚在地上站稳,却觉得有哪里不对。
夜色越来越黑,她看不清,却能感觉到兰彦虚弱的微笑,他拉住缰绳,侧□子来摸了摸她的头,他眼中有温柔的笑容:“沐紫,快去逃生吧!帮我在阿姨坟上上柱香。”他停顿了一下,忽然道:“沐紫,你不要忘了我!”说罢,突然直起身子,双手拽紧缰绳。
沐紫大惊,急忙去拉他,他的衣摆从她手中划过。
兰彦猛地一抽马鞭,马儿一声长嘶腾空而起,马车飞一般地向山上冲去。她这才明白,原来他要用自己去引开追兵。
“兰彦!”她歇斯底里地大叫,痛哭地追在后面,身后马蹄声响起,她急忙躲避在路旁的大石头后。
不过片刻,大队的追兵便从身边驰过,铁蹄踏过,尘土飞扬。
她看着那辆马车歪歪斜斜地向山崖奔去,就在要被追兵追上的那一刻,只听“轰”地一声,马车冲出了断崖,如断线的风筝一般直直地向深不见底的崖下坠去……
沐紫捂着嘴,拼命地遏制自己呼出声来,泪水涌进喉咙,又苦又痛。
“什么地摊货,这是我自己做得好不好,上面有我的铭牌。”
“我的能耐大着呢,以后你慢慢会知道的。”
“谁让阿紫的手艺越来越好,我吃都来不及,那有空说话啊?”
“在你眼里,我永远只是个孩子吗?”…………
记忆被定格在若干年前那个泛黄的下午,不羁的少年嘴里叼着一根稻草,慵懒地靠在一家铺子的门面上,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他和那些日子一样,再也回不来了。
她失魂落魄地走在山林里,冷风早已风干了泪痕,地上的荆棘勾破了她的裙子,刺进了她的皮肤,裙摆上血迹斑斑,她却浑然不觉,依旧行尸走肉一般蹒跚着、漫无目的地向前走……
“那边有人!快过去看看!”有人在远处高呼,是掉过头来下山的卫兵,他们驾着马向她这边的方向冲了过来。
她猛然惊醒过来,惊恐万状地回头,不顾一切地向密林深处奔去……
“抓住她!督军重重有赏!”身后传来一声高似一声的呼声……
九十九.心的灰烬
星星点点的火把从山上蔓延下来,山林中一个纤细的身影不顾一切地奔跑着,耳边有呼啸的风声,她扶着一棵树不住喘气,精疲力竭地继续向前跑,两只脚如同灌注了铅水一般又重又僵,身体仿佛已经不受大脑控制,只会麻木地向前跑着。
马蹄声越来越近,一声声踩踏在她的心上,背后一张捕捉的大网缓缓张开,眼前浮现督军狞笑着满是横肉的面孔,她不敢去想如果被抓回去会受到怎样的折磨,只要她还剩下一口气,就断不会束手就擒。
山坡的一边是黑魆魆的断崖,她已经无路可逃了。
卫兵们的马蹄踏过落叶发出碎裂的声响,沐紫仰头望了一眼越来越近的火光,心里突然变得很安静。
月亮从云层中探出头来,月光淡如薄纱。
断崖下一片漆黑,山风吹得她裙裾飞扬如蝶,她深吸了一口气,向外挪动了一步,她仰起头,闭上眼睛。
忽然,她觉得腰间被重重地揽了一下,身不由己地向后倒去,旋即摔进了一个怀抱。
她手撑着地,支起身子,慌乱地抬起头来,定定地望着面前的慕容珩。
她动了动嘴,还没发出声音,就被他一把搂住扑倒在地上,慕容珩把她圈在怀里,两人从铺满落叶的山坡上一路向下滚,坡势并不陡,他们掉落在山坡下一个不大的凹陷处,停下来的时候,她的头重重地磕在一块石头上,她听到轰地一声响,眼前顿时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失去知觉前的一刻,她感觉自己的脑袋被他捧着,迷迷糊糊中,她看见他惊慌失措的脸。
沐紫的眼珠动了动,缓缓地睁开眼来。
床边有一张幽暗的小灯,她望着镂刻着西式雕花的天花板,恍惚了一会儿,方才认出这里是漪翠园慕容珩的卧室。
她松了一口气,仍有些心有余悸,想起了方才做的一个恶梦,梦里有可怕的情景。
她梦见慕容珩不要她了,他和姚小姐定了亲,他当着她的面握住姚小姐的手,并俯身亲吻她。
她心里难过极了,她想离开慕容府,却被他们陷害,他们把她送给了督军做姨太太,兰彦来救她,他们拼死逃出了重围,她眼睁睁地看着兰彦驾车坠入了悬崖…兰彦还告诉她,慕容珩的父亲是她杀父的仇人,慕容珩处心积虑地欺骗她……
她的心脏扑扑地跳,后背全被冷汗打湿,抚着心口想,幸好,这只是一场梦,她伸手去擦头上流下的汗滴。
手无意中摸到硌手的冰冷金属,传来叮咚的清脆声响。她怔然地望着从头上拔下的陌生钗环,心内一片茫然。
掀开被子赤着脚走下地,脚上传来坚锐的刺痛,她咬牙走到梳妆镜前,看见镜子里的自己。
镜中的女子面容憔悴、眼窝深陷,穿着一件月白色的丝袍,脸上显然刚刚被擦洗过,脖子上还有隐约的污渍,乱蓬蓬地头发上挂着几样臃赘的首饰。
她侧过头去,望着床前摆放着满是泥泞的绣花喜鞋。
床边的琉璃灯倏忽闪烁了两下,变得有些昏暗,梦中真实的腥风血雨在眼前一幕接着一幕呈现出来,她看见兰彦满面血污的模样,看见他坠崖前最后的微笑,看见慕容珩眼中凛冽的寒意,华灯流彩的厅堂中他和姚小姐相视而笑,她看见吴督军令人胆寒的狞笑,看见一个接着一个在眼前倒下的身影…
原来,这一切不是梦,都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事情。
她抱住脑袋,趴在梳妆台上无声地哭了起来。
慕容珩进来的时候,她赤脚站在打开的窗前,一头长发在披散在肩上,白衣在月光下似笼着一层淡淡的光晕。
他怔然地望着她的背影,犹豫了片刻,还是开了口,“夕颜……”
她一动不动站着,似乎没有听见。
慕容珩心内低叹了声,黯然道:“我知道你在心中怨恨我……”
他话还没说完,她却倏忽转过身来,漠然地看着他,目光空洞。
她眼中的疏离让他心中泛起层层寒意,他从未见过她这番神情,心中不由自主地害怕起来,伸手想搭上她的肩头,她不动声色地侧了侧身体,他的手举在空中。
“夕颜,你不要这样好不好……”
她的身子一颤,无神的眸子渐渐聚集,直直地看着他,从齿缝中缓缓挤出三个字:“慕容珩!”
他心神一震,她从来没有这样连名带姓叫过他,顿时心中七上八下,空落落的,只好勉强抬眸迎上她凌厉的目光。
她的眼中说不出是愤怒还是凄楚,满腹的怨忿和疑问齐齐堵在胸口,让她透不过气来。事到如今,她只想亲口问问他,兰彦说得那些事情,都是真的吗?
她吸了口气,竭力使自己冷静下来,一字一句道:“我问你,是你把我送给吴督军的,对吗?”
慕容珩一怔,她扑捉到他眼神中瞬间的慌乱,心中愈发失望起来。
“ 我…”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
眼前的房屋开始左右摇晃起来,琉璃灯幻化出层层重影,她身体晃了晃,勉强靠着床柱站稳。
她望着他,可笑自己竟然还盼望着他会否认。
她仰起头,不让眼中的东西落下来,颤声问道:“那么,颜澜来救我,也是你向督军府告的密?”她的声音十分虚弱,似乎每说一个字都要用尽全声的力气似的。
听到颜澜的名字,慕容珩霍然抬头,眼中划过一丝冷冽,他望着她,淡然道:“不错。”
沐紫不认识般地望着他,只觉得心寒齿冷,止不住地发抖。心如同结着薄冰的湖面,缓缓地漫延出密如结网的裂纹,冰冷彻骨的水从碎裂的冰层下漫延上来。
兰彦为了救她而惨死,和他一起冒着性命危险来营救她的人一个一个失去了年轻的生命,她险遭督军玷污,九死一生,而这一切的始作蛹者,竟然就是这个道貌岸然站在她面前号称爱她的男人…
她的喉咙干干的,一字一句扯得五脏六腑痛不可耐,“这么说,一直以来,你都在骗我,你对我从来没有过真心………”
他被她眼中的伤痛灼到,心顿时就软了,怔然地望着她,答不出话来,只觉得心里很乱,又酸又涩又憋闷。
“夕颜,我……”他木然伸出手去,想替她擦掉脸上的泪水,被她厌恶地躲开了。
她的眼泪哗哗地涌了出来,泪光模糊中,他的脸遥远而陌生,从前的一切轰然倒塌,那么多的从前,千辛万苦,到头来不过是一场骗局,他精心构建了这个骗局,让她失去了一切,世上还有比她更愚蠢的人吗?
她的心中勃发着熊熊的恨意,好似熬着一锅滚油,炙烤得混身骨骼吱吱作响。“慕容珩,你还是不是人啊!”
他骤然清醒,慢慢理清了思路,神情渐渐冷却下来,望着她冷笑了一下:“彼此彼此,我又何尝没有被你们欺骗,何尝没有被你们算计?”
沐紫一怔,冷冷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慕容珩云淡风轻地笑了笑,上前逼近一步,挑眉道:“颜澜还真不是个寻常的男人,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竟然能把喜欢的女人拱手送到对手的怀中,不惜用女人来做棋子,只可惜机关算尽,到头来赔了夫人又折兵。”他的脸上恢复了以往的霸气和冷漠。
沐紫咬牙道,“兰彦已经被你害死了,我不允许你再侮辱他!”
慕容珩嘴角勾出一抹戏谑的微笑, “兰彦,原来他叫兰彦。就像他叫你沐紫一样。”他目光一沉,“你们的感情还真不是一般深厚啊,难怪你现在会这么伤心。”
他心中醋海翻滚,笑容残忍而倨傲,“你和颜澜之间那些事情还要我都说出来吗?是他让你作为内应来接近我,是他让你来盗取密方,为了整垮济慈堂,你们可真是用心良苦啊……”
“住嘴!”她气得几欲失语,指着他的手不住颤抖,“你……你……我和兰彦之间清清白白,他从来都没有要求我替他做过什么。”她渐渐平静下来,心中刹那间变得通透,竟然笑了笑,
“我明白了,这一切都是你苦心设计好的,你把我送给督军,再利用我去除掉兰彦。”
慕容珩冷冷道:“我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这一两年来,颜澜明里暗里做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事情,正所谓天道轮回,报应不……”
“啪…”沐紫突然扬手给了他一巴掌。
慕容珩懵住了,这一巴掌使尽了她全部的力气,他的右脸上缓缓浮现出清晰的指印,她站立不稳,一个踉跄向前栽去。
他忙上前一步,托住她的身体。
她用力挣扎,却被慕容珩狠狠地抓住胳膊,她被他迫得不得不抬头看着他。
他低低地喘息着,眼睛红红的,脸上没有了方才的讥诮,取而代之是一种近似痛苦的神情,涩然道:“夕颜,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
她的手臂被他捏得生疼,他的脸在灯光下晦暗可怖,她呆呆地望着他,为什么?她也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命运这般地作弄她。
她凝望着他近在咫尺的面孔,想起他在紫薇树下许诺年年一起看花时的神情,他在富春院里替她解围 ,他被人追杀而受伤,她和母亲收留他在归林养伤,她不慎掉落悬崖,他竟然和她一起跳下了万丈深渊,他向母亲提亲要娶她…
难道,这一切,全都是他精心预谋好的,都是为了接近她们近而得到烟水寒?就象他利用她算计兰彦一样?那一次他突然离开归林后,蒙面人就来盗走了那幅画,他身手那么好却让两人轻松逃走了,他继续留下来是因为没有解开画中的隐秘?……
一个又一个谜团接踵而来,她脑子里一会儿清明,一会儿糊涂,容诺和慕容珩的脸交替在眼前出现,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还是,他们都是真正的他。
兰彦说得不错,无论他有没有失忆,她都不过是他利用的工具罢了,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他还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他对她何曾有过半分真心?
“放开我,离我远点,你让我觉得恶心!”她挣扎着,嫌恶地叫道。
慕容珩眼中似有怒火喷出,她的手臂被他捏得生疼,他恨恨道:“我就这么让你厌恶吗?”他哑着嗓子问。
她冷漠地别过头去,猝不及防,他的吻劈头盖脸地落了下来。
她心中说不出的厌烦与不耐,拼命躲闪抵抗着,他的唇狂乱而热烈,她将头偏向一边,用尽全身的力气挣扎,却只是徒劳。
他力气大得惊人,腾出一只手将她的双手压制住,他的呼吸喷在她的脸上,她只觉得一阵胸中翻江倒海般的恶心。
纠缠中她突然拔下头上的簪子,照着他胸口的位置狠狠地刺了过去,他本能地向旁边避了一下。
“哧”地一声锐器穿过皮肉的声音,这一刺她用尽全力,银簪深深地没进了慕容珩的肩胛骨,
他僵在那里,似不能相信地望着她。
她茫然地睁着眼睛,大脑中一片空白,直到温热的血顺着簪子滴落在她的手上,她才骇然地松开手,按住自己的胸口,身子不住地发抖。
一百.悬崖
过了很久,慕容珩抓住那支簪子,将它一下子拔了出来,他拔得速度极快,连哼都不曾哼一下,只是微微地皱着眉,仿佛那不是他的血肉似的,他的右肩处出现一个汩汩冒着血的血洞。
鲜血从他的手上蜿蜒地流淌下来,他拿着那根银簪,血一滴一滴掉落在地板上,他的脸变得越来越白,声音却是可怕的沉静:“这根簪子你一直不离身,这是他送给你的东西是吗?这,就是你们最后一步棋是吗?”
他眼中有无法言喻的痛楚,犹带了一丝希冀,在等待着她的回答。
沐紫的心中不可遏制地抽痛起来。
那一年,初冬煦暖的阳光中,他轻轻地将这根簪子Сhā在她的发间,他望着她,笑容浅浅,目光宠溺。
那时的她,一心只想做他的新娘。那个时候,他们并不似现在这般面目狰狞。
她张了张嘴,最终什么都没说出来,他手上的劲力捏得她肩膀剧痛,他的血沾到了她的脸上,冰凉不带一丝温度,她终于抬起眼眸看着他,他的双眸漆黑,里面倒映着她苍白的影子,他到底是谁呢?是为她跳下悬崖的容诺?还是在婚礼上离她而去的爱人?是冷漠无情的大少爷?还是带她去看星空的慕容珩?
她一次又一次地被他欺骗,到现在,这场戏早已落幕,他脸上的痛楚又是做给谁看的?
就在这个房间,他们曾经极尽缠绵,他的温言软语言犹在耳边回响,可是一转眼,他就和姚璟芝相顾生欢。他不要她倒也罢了,却还不肯放过她,居然不惜把她送进魔窟,作为绊倒对手的工具……
想到这里,她禁不住心如刀割,她的容诺早就死了,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她的幻想,一时间只觉得心如死灰,勉强抬眼望着他,声音支离破碎得不像自己发出来的,“送我簪子的那个人,已经被你害死了,是你拆散了我们………”
他的脸白到几乎透明,半边肩膀全被染红了,笑容有些凄凉,“很好!很好!”
他的身体晃了晃,手一松,银簪滑落在地上,发出空洞的撞击声,他捂着肩膀跌跌撞撞往外走。
她在后面大声叫道:“放我走!”
他停住脚步,侧过半边脸,灯光在他的侧面打出一个冰冷的阴影,他牙缝中挤出几个字:“你死都不要想离开这里。”
门在她身后重重地关上了,她冲过去拉门,门被从外面锁住了,任凭她如何使劲都纹丝不动。
她又气又急,两只手拍打着门,一边哭一边大叫:“慕容珩,你放我出去,你有什么权利把我关在这里,你这个混蛋!你放我出去!!”
外面没有半点声响,只有漆黑的,死一般的寂静。
她叫累了,坐在门边的地毯上抽泣,银簪在不远处的地上发出幽幽的光芒,上面的斑斑血迹触目惊心。
她绻缩在门边,难过地想,他们之间,怎么会走到了这般不堪的境地?
这间卧室在三楼,她打开窗向下眺望,窗子下是一个小花园,泥土湿润柔软。
门锁响动,她急急转过身来,只见福嫂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见门开了一条缝,她拔腿就往外奔,却被福嫂一把拉住:“夕颜姑娘,你跑出这个门也没有用的,楼下的大门都已经被大少爷锁住了。”
沐紫拉住她的手恳求道:“福嫂,求你放我出去吧!”
福嫂无奈道:“夕颜姑娘,你就不要为难老奴了。”
沐紫失望地松开手,黯然不语。
“这白粥和小菜是大少爷让我送上来的,你先吃一点吧。”
沐紫转过头去,淡淡道:“我不要吃,你端走吧。”
福嫂抬眼看了看她,叹息了一声,一面将盘子里的碗碟放在桌上,“夕颜姑娘,你不要怪我老太婆多嘴,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什了什么事情…大少爷伤得很重,他身子本来就不好,方才下楼来的时候他的脸色很差,站都站不住了…我和老头子在这里守园守了十多年了,从未见大少爷带谁来过这里,他是真心对你好,你怎么舍得伤他…”
“我累了。”沐紫厌倦地打断她,在软塌上和衣躺下,“你先出去吧。”
福嫂讪讪地住了嘴,嗫诺道,“我今晚就睡在外面的门房间里,你需要什么就叫我吧。”
沐紫皱了皱眉,转过身去,睁着眼睛望着外面的天空。
福嫂又叹了一口气,下楼拿了铺盖在外间的地板上铺好,“夕颜姑娘,你也早点歇息吧,明天会有人过来服伺你的。”
沐紫的眼睛动了动,没有搭话。她倚在靠垫上等了一会,不多时,外间就传来了均匀的呼噜声。
她慢慢从软塌上下来,拎着鞋子赤脚走在地毯上,轻轻地将门开了一条缝,侧身而出。
木地板发出吱呀的响声,她尽量放轻脚步,这幢楼内的布局她十分熟悉,走廊里一片漆黑,她摸索着走到一楼,果然,前院的大门被牢牢地锁住,守门的福叔大约已经睡了。
她望了一眼一楼的客房,那里还亮着朦胧的灯光,她心中烦乱,恨不能立刻就离开这里。
她站在黑暗的客厅里一筹莫展,明天慕容珩也许会安排更多的人来看着她,要想脱身更加难,所以,她必须今夜离开这里。
她心中忽然一动,从后门出了客厅,沿着蜿蜒的长廊一路走至有温泉的天井。
汉白玉砌的温泉池上有氤氲的白雾,池里汩汩涌动着水花,一旁布置出一块小小的园景,几棵修竹掩映着嶙峋的假山,凭添了几分意趣。她绕到假山的后面,这里有一扇隐蔽的竹门,直通与外界相连的后院,这门平时无人进出,她也是无意中发现的。
门上面的锁扣已经锈蚀,她从地上捡起一根竹棍,用力扳了几下,门居然被她打开了。
她奔过树影婆娑的后花园,从马厩里牵出了一匹马,壮着胆子爬上马背,第一次独自骑马,脚不免有些发软,拽着缰绳的手心开始冒汗,心一横,用力夹紧马肚子,白马一声长嘶,凭空高高跃起,她差点被掀下马来,吓得紧贴马背,死死地拽住缰绳。
不远处的楼内亮起了灯光,她硬着头皮挥鞭重重地抽在马ρi股上,白马风弛电之一般冲了出去,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一仰,手忙脚乱地抓住了缰绳,身不由己地又向前冲去,一头秀发在风中凌乱地飞扬。
“夕颜!你下来!”有人在后面大声地叫她,声音听上去有些焦急万分。
她在马上回头,望了一眼庭院中远远站着白色身影,回头重重地夹了夹马腹,白马一声鸣叫跃过了低矮的竹篱笆,没入了漆黑的夜色中…
空无一人的郊外小路上,两匹白马一前一后奋蹄疾驰着,前面一匹马上的人坐在马上摇摇欲坠。
“夕颜,你停下来,你这样很危险!”夜风将慕容珩近似吼叫的声音传到沐紫的耳边,她一脸雪白,恍若未闻,紧紧地拉住缰绳,冷风吹在脸上如同刀割一般,远方黑黢黢的沧州城楼上有若隐若现的灯火。
“你给我停下来!前面有岗哨,你不要命了?!”慕容珩大声地叫道,他的马渐渐地追了上来,离她只有四五米的距离。
沐紫不理睬他,目光直直地望着前方,白马凭空转了个弯,向一旁的大山上奔去。
慕容珩赶紧掉转马头,紧紧跟随在她的后面。
沐紫的骑术虽然欠佳,但却很有眼力地挑了慕容珩平日的坐骑驰风,这匹马是蒙古草原的纯种马,体胳强健速度惊人,很快就把慕容珩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山顶平坦的断崖前,白马缓缓地收住了蹄子,前面已经无路可走了。
沐紫静静地站在山崖前,北风吹得她身上的衣服猎猎作响,脚下的悬崖云雾袅绕,深不见底。
她听到身后的马蹄声渐止,慕容珩下了马,一步一步向她走过来。
“你不要过来。”她吸了口气,冷冷道。
慕容珩停下了脚步,站在五米开外的地方,目光深沉地看着她。
寒冷刺骨的风从崖下刮来,沐紫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晃了晃,慕容珩脸色惨变,正要冲过去,她却在风中站稳了身子。
夜色中天地万物都变得混沌不清,但他仍能清楚地看到她脸色凄凉的笑意,她对他笑了笑,嗓音晦涩:“我该称呼你容诺好呢?还是慕容珩呢?”
慕容珩怔了怔,直直地盯着她。
这是她第一次这样叫他,或许,也是最后一次叫他容诺。
她吸了吸鼻子,竭力让语气变得平静,“当初是我有眼无珠,错看了你。如今落到这般田地,是老天给我的惩罚……”泪水划过脸颊,她喉咙中哽咽得说不下去,就在几个时辰前,她眼睁睁地看着兰彦从这里摔下了万丈深渊,苏锦……她眼前浮现出苏锦悲痛欲绝的脸,苏锦一定还在等着兰彦回去,她还有什么脸再去面对苏锦……
她的身体颤抖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
“夕颜……你疯了!”慕容珩上前一步,他眼中焦灼万分。
她又退后了一步,脚跟已经悬空,崖下的霜风吹着身上的衣服不断拍打着她的身体,她觉得站立不稳,似乎随时都要掉落下去。
她侧头朝崖下望了一眼,白茫茫的一片看不到底,只需轻轻纵身一跃,一切的烦恼和痛苦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究竟好在哪里?值得你为他这样?”慕容珩终于开口道,声音中有痛苦的压抑。
沐紫望着他,心中忽然又想哭又想笑,她仿佛做了一场梦,梦中有人世间一切的美好和丑恶,梦醒之后,终究是什么都没有留下。
他从未真正懂过她。
“你永远也无法想象,他对我的好。”她昂起头,含笑说道。
慕容珩的眼神黯了黯,却强打精神看着她,他勾了勾嘴角,“可惜他已经死了。”
他突然向前一步,目光恳切,“夕颜,你跟我回去,让我们忘了以前的事情,重新开始,好吗?”
她抬头看了看漆黑的天幕,天涯的那一头,母亲和兰彦正在等着她,他们马上又可以在一起了,
崖下的厉风将她的声音撕扯的破碎不堪,“忘了……忘了?……”
她的脸上有迷离的笑容,“我多么希望能够忘了这一切,可是,我忘不了!”
她定定地望着他,视线变得越来越模糊,她忘不了他加诸在她身上的所有痛苦和苦难,这一生,她都在追随着他的脚步,她一直在受他的摆布。这一回,她想要为自己做一次主。
她的笑容一分分抽离,清晰地,一字一顿地说:“慕容珩,这一世,我最大的错误,就是……遇见了你!永生永世,我都不要再见到你了!”
她轻轻向后一仰,觉得身体轻的仿佛一片云,整个人跌落下去。
她看见瞬间消失的崖上的一切和倒转的天空,和,慕容珩痛苦万分的表情。
崖下的疾风托举着她的身体,她听见慕容珩声嘶力竭地大叫:“不要!”,她安详地闭上眼睛,心里觉得好累。
忽然手上传来一阵剧痛,接着身体重重地砸在崖壁上,身旁的碎石如同急雨一般纷纷滚落,她睁开眼睛,竟然发现自己的一只手臂被慕容珩牢牢地抓住,她的整个人悬在了万丈深渊的半空中。
慕容珩的半个身体都悬在崖外,一手攀着崖上突兀的巨石,一手紧紧地拽住她,他喘着气道:“你不要动,我拉你上来!”
沐紫被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地悬于半空中,心中既无奈又愤慨,她扭动着身体,怒道:“你放手!不然大家一起死!”
慕容珩痛苦地看着她,几近恳求道:“夕颜,你怎么恨我怨我都行,求你,求你不要以这种方式来惩罚我!”
沐紫道:“你松手!”
慕容珩死死地拽住她,“我不会放手的!”他肩膀上的伤口开始迸裂,鲜血从衣服中大量地渗出来,滴落在她的脸上,可是他仍旧没有放手。
沐紫望着他,声音出奇地镇定,“好,那我们就一起死。”
一道雪亮的光瞬间划过,天地万物突然开始变化起来,也是漆黑如魅的夜晚,也是在万丈绝壁之上,她在崖下抬起满是泪水的脸,声音惊慌而无措:“容诺,你不要下来,你救不了我,我们会一起死的!”………
慕容珩仿佛受到重创一般,整个人向前一冲,攀住崖壁的手兀然松掉,沐紫身体的重量立刻拉着他往崖下滑去……
一百零一.囚鸟
巨大的冲力使得两人不受控制地向崖下滑去,沐紫猝然抬头,正对上慕容珩深沉的双眸,身旁的碎石如疾雨般纷纷落下,就象紫薇林中簇簇坠落的乱红,象那一夜天空中灿烂的星雨,璀璨的光茫照亮夜空,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凝视着对方……
慕容珩心神一震,猛地清醒过来,他奋力去抓住身旁凸起的岩石,好不容易才止住了两人下滑的势头,肩膀上传来的剧痛让他的神志逐渐模糊,他用力摇了摇头,强撑出一丝清醒,紧紧地拽住沐紫的手,鲜血顺着他的手染红了她的衣袖,她绝望地望着他,努力将手从他手中抽离。
“求你!求你…不要放手…”慕容珩望着她,气息奄奄地说,他使了全身的力气动了动嘴,却喘息得发不出声音。
她望着他的嘴唇,看懂了他要说的是——原谅我。
她明白,只要自己再动一下,他就会支撑不住与她一起跌落万丈深渊。
她心中哀叹,闭上眼睛,不再挣扎,感觉自己的身体被拉着一分一分往上移动…
漪翠园中新招了一批家丁和丫鬟,顺子叉着腰站在院子里,指挥着下人们洒扫庭院,整理花草。
七八个强壮的家丁被安排在前院和后院守卫,主楼里低垂着厚重的窗帘,看不清屋内的情形,每个人都神色凝重,寡言少语,行色匆匆。
“姐姐,你也是刚刚被买来这里的吗?”客厅内,一个小丫头放下手中的抹布,偷偷地问旁边正在擦拭花瓶的同伴。
“是啊,我来了两天了,你呢?”穿着绿色薄袄,脸红扑扑的丫头点头回答。
“我来了五天了。”
绿袄丫头凑过去,悄悄地问道,“你来的时间比我长,那你有没有见过这里的主子啊?”
“没有,我只见过顺管家。”先前的小丫头摇了摇头,她想了想,又点了点头,“那天我路过一楼西边的那间房间,房门开了一条缝,我见顺管家在里面对着一个床说话,好像十分恭敬的样子,我偷偷地瞄了一眼。原来床上躺着个长得很好看的公子,不过,他好像生了很重的病,脸色白得吓人,说话也是有气无力的,我听顺管家叫他‘大少爷’”
“这么说,他就是这个园子的主人吗?”绿袄丫头来了兴致,两眼放光道:“他长得真的很好看吗?”
那丫头重重地点点头,“我从没见过长得那么好看的男人,不过他的表情像冰山一样冷,我远远望着都觉得寒到心里去了。吓得我都不敢再多看一眼,就悄悄地跑走了。”她皱了皱眉头,忧虑道:“看来这个主子不太好伺候。”
绿袄丫头一脸的痴迷被当头冷水给冻结住,也忧愁地点了点头,困惑道:“我听厨房当差的玉婷说三楼那间整天拉着帘子的卧室里还住着一个女人,好像也是卧病在床,除了房里服侍的两个丫头,顺爷平时都不让人接近那里,搞得很是神秘。我听玉婷说,每天端进去的饭菜都是原封不动地端了出来,真不知道,她不吃不喝怎么活下来的?”
另一丫头挠了挠头,不解道:“这里真是奇怪,主子成日不露面,住着两个病人……”
“喂!你们两个,不干活在嚼什么舌根子!”顺子站在外面高声喝道,两个小丫头吓得一缩脖子,各自手脚不停地忙碌起来。
顺子蹑手蹑脚地推开了房门,见慕容珩正坐在床上看书,脸上似乎有了一点血色了,心中舒了口气。
“大少爷,请用药吧。”他把药盅端过去,慕容珩接过后,用勺子舀了舀,抬头问道:“夕颜怎么样了?”
顺子一怔,神色黯然地摇了摇头,“烧是退了,不过还是病恹恹的,不肯吃东西,不说话,也不搭理人。”
慕容珩将药放在一旁的桌上,淡淡道:“烧退了就好。”他想了想,吩咐道:“让厨房烧写清淡可口的菜和粥过去,她爱吃鱼,将鱼肉剔出来放在粥里烧,或许能让她有点食欲……”
“大少爷!”顺子打断道,“您天天让我们变换着菜式端过去,自己病成这个样子,一颗心全在她身上,她哪里关心过您半点啊,你不要当我不知道,你肩膀上的伤就是她弄的,她这样对你,你还……”
“住嘴!”慕容珩喝道,一口气涌了上来,禁不住扶着床栏一阵猛咳,顺子吓得忙上前去替他拍背,一边扇自己嘴巴子,“都是我这张嘴贱!我不说了还不行。”
慕容珩好不容易止了咳,已是满脸通红,他喘息着说:“按我说的去做,她身体好一些了,或许就会吃了。”
“行,行,您说啥,我就叫人一样不差地做出来。”顺子点头答应。
慕容珩想了想,又问道,“铺子最近情况怎样了?”
顺子笑道,“有二少爷在那里主持大局,您就放心吧,二少爷现在处事越发地稳健了,铺子里的老人都说他越来越有大少爷您的风范了。”
慕容珩的神情变得柔和起来,心里觉得很是欣慰。
“那回春堂嚣张了这么久,现在颜澜死了,群龙无首,乱成了一锅粥,听见那颜澜勾结奉军,督军震怒,回春堂的下场要么是查封,要么拆了让各家药铺接管,这下他们彻底完了!咱们济慈堂这次是扬眉吐气了,听说回春堂都已经内讧了,里面的人自己爆出来用劣质药材做成药,天天有人到他们门前闹,都没人敢买他们的药了,咱们就坐等着他们倒台的那一天了。”
他说得正在兴头上,见慕容珩脸色阴沉,立马闭了口。
自从那日被慕容珩从悬崖上救下来回到漪翠园后,沐紫就一直在生病。
因之前感染的风寒并未痊愈,经过这一番身心的摧折后,病势愈发猛烈地发作出来了。
她高烧了三天,躺在床上浑身滚烫,整日迷迷糊糊的,半梦半醒。
一会儿梦见自己还是个小女孩,母亲带她去姨妈家串门,路过集市的时候,她被摊贩上的花花绿绿的发饰吸引,爱不释手地看了又看,等到抬头找母亲的时候,哪里还有半点母亲的影子,满街都是陌生的面孔,她一边走,一边哭,凄惨地叫着娘。
又梦见兰彦回来了。在清平的长街上,他笑嘻嘻地叫着她的名字,她又惊又喜,冲过去拉住他的手热泪盈眶,“兰彦,原来你没有死!太好了!”
兰彦笑着摇了摇头,“我死了。”
她一惊,不由地松开了手。
兰彦的脸上仍是带着狡黠的熟悉笑容,他认真地道:“我是来把这个留给你的……”
他说完,猝不及防地拿出一把匕首,破开自己的胸膛,捧出一颗满是鲜血仍在跳动的心,“给你我的心!”
她呆呆地望着他两秒钟,突然发出了惊恐的尖叫声……
醒来的时候,眼前的景物永远是一成不变的精致帐檐,枕头上全是水泽,又湿又冷。
床边服侍的丫鬟全是陌生的面孔,她们天天来替她擦身、换衣服,后来还来了个洋大夫来替她看病,喂她吃白色的粉末。没过两天,她的烧退了,可是还是没有精神,天天都在昏睡,好像怎么睡都睡不够。
慕容珩一直没有现身,丫鬟们每天变换着花样给她端来精致的饭菜,各式各样的点心和瓜果,她从来都没有看过一眼,倒不是故意置气,实在是看到那些东西心里就觉得堵得慌。
她觉得还是睡觉比较好,在梦里,她能见到想见的人,有时甚至可以跟他们说话,她觉得睡觉真是个好事,可以忘记现实中的痛苦,于是天天缠绵床榻,从早到晚,无日无夜。
她再次悠悠转醒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
一缕阳光穿过落地窗的玻璃照在窗前那人的白衣上,有些炫目。
她半睁着眼睛,皱了皱眉头。
慕容珩回过头来,温声道:“你醒了。”他对着她柔和地笑着,就像以前那样,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可是她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他们再也不可能回到过去了。
“你睡了很久,要不要起来活动一下?”他走了过来,想要摸摸她的额头,她不动神色地偏了偏头,他的手举在半空中,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若无其事地收回了手。
“你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我让她们烧了点爽口的粥……”他端起碗,在床沿上坐下,轻轻地吹了吹调羹里的粥,微笑道:“起来尝一尝,好吗?”
沐紫的目光直直地望着天花板,完全没有反应,她将头转向床的内侧,没有说话。
慕容珩叹了一口气,敛容放下碗,“是我对不住你,我不该把你当做赌注,不该拿你去冒险,其实…….”
“我想一个人呆着。”沐紫突然开口打断他,声音中没有半点温度。
慕容珩黯然问道:“难道我们真的不能重新开始吗?”
沐紫咬牙道:“除非兰彦能重新活过来。”
“他在你心中,就这么重要吗?”慕容珩心中隐隐地疼,停顿了一下,涩然道:“难道,我在你心中,就没有一点分量吗?”他活了这么大,从来没有如此被动和低声下气。
“没有。”她别过头去,泪水从眼角滑落,沿着丝缎枕头一路滚至床单上。
慕容珩久久地没有说话。
她静静地等了一会,甚至以为他已经出去了,转过头来,却见他愣愣地站在床前,像个茫然失措的孩子。
“那么,你的眼泪,也是为他流的,对吗?”他问道,毫不掩饰眼中的落寞。
她的心里一抽一抽地难受,没有回答,他也沉默着。,
她不愿再停留在这种尴尬的对峙中,勉强支起身体坐起来,掀开被子,脚刚踏上地板,一阵钻心的疼痛传来,控制不好重心,重重地摔在了地板上。
慕容珩大惊,忙弯□子扶起她,焦急道:“你怎么样?”
沐紫想推开他,却被他一把撩起裙摆,支起了她的一只脚,只见她右脚的脚腕处高高地肿了起来,他握着她的脚轻轻地转动了一下,她立刻疼得拧起了眉头,咬着嘴唇忍着不发出声音来。
他歉然道:“都怪我不好,竟然没有发现你的脚受伤了。”她把脚抽了回来,推开他,蹒跚着回到床上。
“大少爷,夕颜现在被督军府下令全城通缉她,如果再请大夫来,万一泄露了出去。被督军府的人知道了,我们都要被枪毙的。”顺子连忙拉住慕容珩,劝阻道。
慕容珩想了想,你去请老铺的王大可掌柜过来,不要惊动其他人。顺子听了,无奈地点点头,“好吧!”
王掌柜收拢药箱,面色凝重地对慕容珩点点头,慕容珩心领神会地跟在他后面,一出卧室,他便心急地问道,“她的伤势怎么样?”
王掌柜沉吟了片刻,道:“脚上的伤只是普通的扭伤,我开个方子,按照这个方子每日敷药,假以时日就能痊愈。”慕容珩松了一口气。
“只是……”王掌柜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慕容珩紧张地问道。
王掌柜神色严峻,“只是这姑娘心神损耗极深,气血两虚,脉息十分微弱,如不尽早调治,恐怕胎儿要不保啊!”
慕容珩霍然抬头,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迟疑道:“你…你说什么?……她有身孕了?”
王掌柜一脸莫名,“大少爷你不知道啊?她已经有近两个月的身孕了。”
慕容珩的身子一震,就好像晴天突然打下了一个霹雳,他脸上迷惘得像是没有听懂,一时间,喜悦,诧异,爱怜,懊恼,哀伤,迟疑,矛盾……千万种情绪一起涌上心头,复杂得连自己都分辩不出来,半响说不出话来。
他怔怔地站在那里,过了好一会,才如梦初醒一般握住王掌柜的手,艰难道:“王叔叔,请你……请你一定要保住她的孩子……”
王掌柜受宠若惊,连忙抱拳道:“大少爷折煞小人了,王大可受慕容家两代的深恩,无以为报,定当倾尽全力,为大少爷效劳。”
慕容珩心事重重地点点头,又道:“还有一事拜托,今日你来这里为她看病之事,不要跟任何人提起。”
王掌柜一愣,心中立刻了然,垂首应道:“大少爷放心,我心中有数!”他看了慕容珩一眼,迟疑着说:“您最近是不是身子抱恙,看气色有些不好,要不然我也替您把把脉吧。”
慕容珩摆摆手,“不用了,我不要紧的。”
慕容珩轻轻地推开门,踏着柔软的羊绒地毯走进了卧室,心中百味陈杂,脑子里一片混沌。
他走到床前,只见沐紫面朝里侧卧着,看不到脸上的表情,消瘦的肩膀蜷缩着,微微颤抖,似在轻声低泣。
他默默地看着她,心中突生爱怜,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抚她的肩膀,手停在半空中,怔怔然收了回来,欲言又止的话堵在胸口,终究是没有问出来。
他在书房里枯坐了一个下午,傍晚的时候,丫鬟端了晚饭进来,一边报说沐紫终于肯吃东西了,她喝了几口粥,而且还搀扶着丫鬟下床走了几圈。
他心中欣喜,顾不上吃饭立刻就直接奔上了三楼,推开门的时候他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沐紫坐在窗前软榻上,眼睛看着外面,听见声音,只是淡淡地向这边望了一眼,又回头继续看着外面。
慕容珩站在门口纠结着要怎么开口,过了一会儿,他说,“大夫说你的脚扭伤了,我已经让丫鬟去抓药了,休养一些日子,应该就无碍了。”
沐紫看着外面一棵叶子掉光的树,平静道: “有劳了。”
他叹了一口气,道:“我们之间一定要这么生分吗?”他停顿了一下,鼓足勇气问道:“到底我要怎样做,你才能满意呢?”
她转过头来,苍白的脸衬得眼睛愈加的漆黑,轻轻地吐出三个字,“放我走。”
“不行!”他断然拒绝,“除了这个,其它的我都能答应你。”
沐紫表情淡淡地说,“那我就没有要求了。”
她心中厌烦,扶着靠背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往床的方向走,慕容珩想过来搀扶她,被她躲开了。
慕容珩几番欲言又止,盯着她的腰身看了一会,发觉得她的腰似乎一下子粗了很多,心道竟然这么快就显出来了…
他心中疑虑了片刻,上前一步,不由分说地搂住她的腰,脸色顿时变了,沐紫吓了一跳,刚想挣开他,却见他开始撕扯自己的衣服,不由又惊又怒,两只手捶打着他:“住手!你,你要干什么!”
话刚说完,外衣已经被慕容珩扯了开来,露出了里面一层层紧紧包裹住腹部的白纱,慕容珩的手突然松开来,他表情复杂地望着她,“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
沐紫拢了拢衣裳,神色渐渐平静下来,她吸了口气,“因为我不要这个孩子!”
“你!”慕容珩震怒地望着她。
他望着她,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一丝冷笑滑过他的嘴角,“是因为孩子的父亲已经不在了,所以你才不要这个孩子,是吗?”
沐紫霍然抬头望着他,气得五内俱焚,扬手就要给他一个耳光。
手在半空中被他擒住,他定定地望着她,笑得真切,又有些苦涩,“这是我的孩子,对吗?不然,你不会这样对待他的。”
沐紫的眼中几欲喷出火来,肩膀不住颤抖,她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对着慕容珩抬了抬下巴,脸上浮现出凉薄的微笑,她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说道:“我不会把他生下来的,因为,我是不会替你们慕容家生孩子!”
一百零二.互伤
慕容珩望着她决绝的面容,心中泛起一阵阵细密的抽痛,一层一层,如同抽丝薄茧一般,她不过站在一步开外,他却感觉两人之间如同隔着万水千山一般。
他怔然了片刻,哑着嗓子问道:“你……你的心肠怎么会这么狠?”
她抬起头,笑容讥诮:“若论心肠狠,我怎么及得上大少爷之万一?”
一声“大少爷”叫得他心中一凉,他望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问道,“你真的这么恨我,无论我做什么,都不能令你释怀吗?”
她望着他,回答不上来。
这个世界已经变得面目全非,喜怒哀乐全然颠倒,原本他们会相拥在一起,为这个孩子的到来喜极而泣,从此他们俩的生命通过这血脉相连的一部分而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再也不会分开了。
他们之间隔着那么多不堪回首的往事,她又如何能抛开兰彦的血债,杀父的仇恨和他对她所做的一切,敞开心怀去重新接纳他了。
这个孩子从出生起就注定了一生的悲惨命运,她怎么能再把他带来这个爱恨颠倒的人世呢?
她的心中好似被塞了一团乱麻,茫然地转过身去,只觉得身上的力气一分分地从身体中抽离,双脚一软,竟扑在了窗檐上。
慕容珩大惊,以为她又要想不开,忙一把拉住她的一只手臂,大声道:“你再恨我怨我,我都不怪你,可以孩子是无辜的,他倒底也是一条生命啊!”
沐紫的身子颤抖了一下,眼泪簇簇地滚落下来,额边的碎发凌乱地覆在脸上,显得苍白憔悴。
慕容珩心中一痛,将她一把搂进怀里,紧紧地抱住。
他的下巴抵着她的鬓角,低低地说:“我们不要再吵架了,好吗?”
沐紫的脸上泪痕宛然,鸦翅一般的睫毛上沾着泪珠,低低地垂着,在白皙的脸上投下一弧阴影。
慕容珩抬起她的脸,替她把泪水擦掉,搂着她站在窗前。
远处的夕阳将天际渲染得如同五彩的华锦,他在她的耳边轻声道:“我们不要再去想过去的那些事情了,就当做了一场梦,好不好?”见沐紫不吭声,也不抗拒,他搂紧了她的肩膀,声音轻得如同呓语一般,“我一时生气就贸然和姚家订亲,是我不对。我这去把亲退了,沧州是不能再呆了,铺子里的事情就交给禛弟,我们带着孩子远走高飞,到国外去。我们去法兰西好吗?,那里风景很美,每到春天,田野里就像花的海洋一般………”
他望着远方,神情安详地向她描绘着梦想中生活的样子,她静静地听着。在那一瞬间,她几乎就要忍不住心软了,她抬起头,凝望着慕容珩沉浸在想象中幸福的表情。
忽然间,那英俊的脸开始扭曲变形,她的眼前出现兰彦满脸是血的样子……
她猛然惊醒,狠狠地将他推开,眼中漫出寒冰般的凉意,“你不要痴心妄想了,我们之间,是没有未来的。”她转过身去,听到自己的声音从胸腔中平静地发出来,“我跟你之间早就没有感情了,所以我们今后不可能在一起,你可以把我关在这里,可是,你关不住我的心,要死还是要活,由我来做主。”
她一口气把话说完,孱弱的背影映衬着如血的残阳,生出一种凛然决绝之意来。
慕容珩半天没有说话,过了一会,才听到他沮丧暗哑的声音,“谢谢你告诉我这个答案。”
她听见他转身往外走,脚步声有些沉闷。
他在门口停了停,“你不想见我,我会尽量不在你面前出现,只求你能够善待自己……善待孩子。”他似乎笑了一下,“我不值得你做傻事。你要报复我,还有很多种办法。”
沐紫咬着嘴唇,目光空洞地望着远处。
慕容珩浑浑噩噩走到门口,只觉得心灰意冷。
他扶着廊柱站了一会儿,转过头去,沐紫还站在窗前,天色渐黑,她的背影孤单而倔强,他心中说不出是怜伤还是歉悔,更多的是无可奈何。
刚下得楼来,迎面见顺子从院子里一路奔进来,“大少爷,府里卫管家来了,说太太病了,让你赶紧回去。”
慕容珩一惊,忙问:“太太怎么了?”
顺子道,“说是风寒引起的心疾发作,已经请胡总管来瞧过了,服了药好些了。”
慕容珩脸色稍缓,吩咐道, “备车,我们回府。”
顺子低声道:“听说太太一直在问您这些天去哪里了?”
慕容珩顿了顿,“是吗?”
顺子说,“我让他们带话说您去临川的铺子公干了。”
慕容珩点点头,往前走,“这里的事情不要透露半点。”顺子跟着后面,连忙答应着,“您放心,园子里使唤的都是从外地买来的,没有人知道夕颜的底细。”
慕容珩走了以后,很长时间都没有再来过。
他走后没多久,就派人将沐紫卧房的窗户用木条全部钉死了,沐紫坐在一旁的红木椅上,表情冷漠地抱着胳膊,一副听之任之的模样。
她身上的伤寒之症渐渐痊愈,只是脚上的伤仍不见好,下床走路仍十分不便,王掌柜每隔两三天都会来替她瞧病,开一些安胎调理的药方。
丫鬟们把药煎好送过来后,沐紫便随手将药倒进了窗口的一盆月季花中。几日下来,月季花长得格外枝繁叶茂起来。
漪翠园里冷冷清清,偌大的园子里常常见不到人影。
这里的下人得了严命,一个两个都对沐紫毕恭毕敬,丫鬟们的服侍细致精心,却整日贴身跟随,寸步不离,园子里各处都安排有家丁守卫着,沐紫偶尔下楼来,家丁们个个神情戒备,远远地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沐紫冷眼看着,心中明白自己是没有办法走出这个园子的。
因着脚伤行走不便,她索性不再下楼了,常常坐在窗前发呆,一坐就是一整天,窗外的天空被交错的木条分隔成碎裂的形状,她看着院子里的树掉下了最后一片叶子。
过了没多久,府里的秋荷被派来服侍她,秋荷以前与她一起在慕容珩房中当差,细心活泼又知道分寸,她的到来,为死气沉沉的院子增添了不少生气。
从秋荷的嘴里,沐紫也断断续续知道了一些外面的事情。
就在几日前,慕容禛风风光光地迎娶了何家小姐,因着何老爷在洋领事馆举足轻重的地位,婚礼办得很有排场,长街十里迎亲,沧州大部分的名流富豪都出席了婚宴,连督军府都派人送来了贺礼,慕容家挣足了面子,太太很是高兴,慕容禛婚后,听闻慕容珩将大部分的家产转由慕容禛来打理,这让太太十分不满,呣子俩发生了好几次争执。
何家小姐温婉贤淑,和慕容禛十分相配,夫妻二人举案齐眉,感情弥笃。何小姐对待下人也是谦和宽容,府里上上下下都十分喜欢她。
秋荷讲道这里,停顿了一下,说不知为什么,后院干粗话的哑巴小鸿被调去服侍二少奶奶了。
沐紫心中一怔,略皱了下眉。
济慈堂自从重新开张后,生意越来越好了,没有了回春堂这个最大的竞争对手,济慈堂重新做回了药界第一把交椅的位置。而回春堂在被督军府查封后,被沧州的十多家药铺瓜分,据悉,济慈堂没有参与其中。
许是觉得沐紫太过安静了,为了活跃一下气氛,秋荷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沐紫在一旁的绣绷上绣着花,一边默默地听她讲着,她没有流露出什么表情,只在听到慕容禛结婚了,与新婚太太相亲相爱的时候,她停了针线,欣慰地微笑了一下,又低头绣了起来。
“夕颜,你近来瘦多了,每次端过来的饭菜都是吃两口,就放在一旁了,不为了自己,为了孩子你也该爱惜自己的身子啊……”秋荷忍不住劝道,欲言又止地望着她,见沐紫只是神色淡淡,并不说话,她又说道:“我瞧你晚上常常睡不安稳,一晚上也不能睡几个小时,这样下去可怎么是好啊?”
沐紫将丝线打了一个死结,神情恍惚地笑了笑,“有什么怎么是好,最坏不过就是个死罢了。”
秋荷道:“怎么又说这样的话了,让大少爷听到,不知要怎样难过呢。”她瞄了沐紫一样,壮着胆子说下去,“大少爷其实来过好几次,见你房门紧闭就没有进来,他站在楼下望着你的窗口,过了很久才离开。他其实很想来看看你和孩子……”
听她提前慕容珩,沐紫脸色一沉,扔下手中的针线,冷冷道:“不要跟我说这个!”说罢,起身扶着桌子站起来,吃力地往床边走去。
秋荷忙过去搀扶她,叹了一口气,不死心地接口说:“二少爷成亲后,太太一直在催大少爷,听说过了年,他就要和姚小姐成亲了。难道……你不为自己打算一下?”
沐紫板着脸道:“他的事情,与我无关。”她在床上躺下,侧过身去不再说话。
秋荷见她闷闷不语,心道今日索性就多讲几句,“我进府时间比你长,大少爷一直是个冷情的人,可我看得出,他是真心对你好,你这样推开他,不为自己考虑,难道也不为孩子想想吗?你忍心看着自己的亲骨肉生下来就没有父亲吗?”
沐紫心中忽地一恸,眼泪又要流下来了,手里紧紧地捏着丝帕,咬牙道:“我只恨不能逃出这个牢笼!”
秋荷见她伤心,怕她动了胎气,不敢再劝,只得道:“唉,算我多嘴,你不要难过了,早点休息吧。”说着就去把窗关得小一些。
“下雪了!”秋荷兴奋地叫道,把手从木条间隙中伸出窗外,她回过头来,笑道:“冬至瑞雪至,有福有喜事。看来明年是个好年景。”
沐紫转头望向窗外,只见鹅毛大雪洋洋洒洒从天而降,这才想起今日正是冬至。
“大少爷来了!”秋荷忽然说道,声音中透着喜悦,“我看见他的马车停在门口。”
沐紫心中咯噔一下,面无表情地把别过脸去,没有吭声。
秋荷将窗关好,轻快地说,“你休息着,我先下去了。”
房间内灯光幽暗,沐紫和衣躺在床上,心绪有些复杂。
过了一会儿,门吱呀一声开了,她听见地毯上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她屏息凝视,睁着眼睛望着床内侧的墙壁。
有人在床前伫立了一会,床上的被子陷进去一块,沐紫咬着嘴唇,心里很乱。
慕容珩在床沿坐了下来,见沐紫背转身朝里睡着,不敢惊动她。
好些日子不见,她已经有些显怀了,从后面看腰粗了不少,肩膀却越发的单薄了,他心中涌起爱怜,忍不住伸手去摸她的肩,她身子颤了一下,向里面缩了缩。
“还在生我的气吗?生气对孩子不好。”温柔的声音自后缓缓传来,沐紫蹙着眉,捏紧了手中的丝帕。
“你走吧,我要睡了!”她硬下心肠,冷冰冰地说,不敢回头去看他。
“好,我走,你好好休息吧。”他替她把被子掖了掖,轻轻地替她将鬓角的碎发拢了拢,人却没有移动分毫。
沐紫心里说不出的难受,等了一会儿,听不到动静,以为他已经走了,转过身来,却正对上他深潭般的眸子。
见她眼中慢慢浮现出怒气,慕容珩忙一把扳住她转了一半的肩膀,“夕颜,是我对不住你,无论你怎样恨我恼我,我都认了。可是事已至此,你总不能恨我一辈子吧。”
沐紫别过脸去,却被他牢牢地扶住脸,不让她转过去,她怒目瞪视着他,伸出手去掰他的手指,刚掰开了一根,另一根又贴在她脸上了,费了半天劲,脸还是被他的手固定着,慕容珩的脸上带着笑意,似乎很乐意跟她玩这种游戏。
她挣脱不开,又气又急,转头张嘴一口咬着他的虎口上,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涌进嘴里,慕容珩竟然没有松手,任凭她咬着。
她楞了楞,松开了口,只见他的手上一排清晰的血印子,她的喉头翻滚起无法遏制的恶心,扑出床外搜肠刮肚地吐了起来。慕容珩忙托着她的身子,一边帮她拍背顺气。
她好容易才吐干净,躺在床上喘着气。
她自从怀孕以来,除了胃口不佳之外,并没有很大的妊娠反应。
秋荷一直说,这个宝宝是个懂事的孩子,不舍得让妈妈受苦,她淡淡地听着,低头抚摸着微凸的肚皮。
慕容珩用毛巾细细地替她擦拭着嘴角,“你心里不痛快,怎么拿我出气都行,只是别伤着咱们的孩子。”听他说“咱们的孩子”时,沐紫心中不可抑止地一软,再看到慕容珩手上的血痕,想起秋荷的话,心中更加难受,终于抬眸望着他。
慕容珩的脸比以前消瘦了,轮廓愈加分明了,眼底有淡淡的青黑色,她心中有些疑惑,莫非他最近又发过病了。
见她反应不再激烈,慕容珩大胆地伸出手,做了一件他一直想做而没有机会做的事情。
他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肚子,脸上泛出前所未有的的温柔,低声说道:“宝宝,你在里面吗?我是你爸爸啊!你是个乖孩子,快劝劝妈妈不要再生爸爸气了,好吗?”
他一个人自言自语,乐此不疲,沐紫心中滋味难辨,竟然没有勇气去阻拦他。
慕容珩抬头,笑得十分纯净,“你看,他动了一下,他听懂了我在说什么。”沐紫转头看向别的地方,他想了想,说道:“你还有别的亲人吗?我派人去接他们来陪伴你好吗?”
沐紫的肩膀不自觉地颤了下,她的亲人……
兰彦是她在世上最后一个亲人,如果不是他们慕容家的迫害,父亲不会死得不明不白,她和母亲又怎会过着颠沛流离、背井离乡的日子。如果不是他,母亲怎么会早逝,兰彦怎么会枉死,她又怎么会形单影只,茕茕孑立。
她眼中涌起寒冰般的薄怒,重重地甩开他放在自己腹部的手,深吸了一口气,疲倦地闭上眼睛,声音低微无力,“你走。”
慕容珩心中一搐,知道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勾起了她痛苦的回忆,他望着她,心里害怕,欲语又止。
四下里十分安静,静得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每一次跳动,都能牵动心底深处隐隐的痛楚。
他怅然地站起来,低着头默默地往外走,却不经意间看见绣绷上青翠欲滴的兰花,每一片细长的叶子都仿佛一柄尖利的钢剑刺向他的眼睛,手颤抖着拂过兰花的叶子,一滴血珠滴落在叶尖上,他这才觉得手掌处疼痛得几乎无法忍受,捂着手,仓皇地推门而出,一口气奔到楼下。
院子里已经被白雪完全覆盖,他仰起头,天上仿佛有个黑洞,无穷无尽的白点从那个洞中散落下来。
为了那一次的错误,他究竟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才能偿还。
他觉得自己是完了,她对他除了恨什么都没有了,而他却依然近似疯狂地爱着她,到了无法自拔的地步。
他木然地走进大雪中,雪地上留下了一排清晰而落寞的足印……
一百零三.迷梦
顺子搀扶着酩酊大醉的慕容珩刚进屋子,就楞住了,吓得一激灵,连说话都有些打结:“姚…姚小姐,您来了…”
姚璟芝见他们进来,忙从椅子上站起来,见慕容珩醉得不省人事,不由皱了皱眉,上前去帮忙扶着他,“大少爷怎么喝得这么多?”她不满道.
顺子干干地笑了笑,“今天来了几个南方的客商,应酬嘛,难免多喝了几杯……”
璟芝没有说话,和顺子一道将慕容珩扶到床上躺下。
慕容珩双目紧闭,面色微红。
顺子替他除了外衣和鞋袜,见璟芝还站在一边,忙赔笑道:”姚小姐,大少爷估计一时也醒不过来,我这就叫丫头们过来服侍,时候不早了,外面雪那么大,您还是先回去吧…”
璟芝淡淡道道:“不用叫丫头了,我来弄就好。”说着帮慕容珩把被角拉拉好。
顺子忙摆手阻拦,“您是客人,这怎么可以呢…”
姚璟芝没有理睬他,吩咐道:“你去拿热水和毛巾过来!”她伸手替慕容珩解开了衣领的扣子。
顺子不敢违拗,只得讪讪地出门去准备。
璟芝握着毛巾细细地为慕容珩擦去鬓角流下的汗珠,慕容珩闭着眼睛,头不停地在枕头上反侧,似乎很痛苦的模样,他的手垂在丝缎被面上,苍白而修长。
璟芝心中一动,轻轻地将自己的手Сhā进他的手下,慕容珩动了动,下意识地握住了她的手,慢慢地平静了下来。
璟芝低下头去,心头泛起蜜样的微甜。
慕容珩张了张嘴,似乎在呓语着什么,璟芝好奇地俯□子去,想听听他在说些什么。
“别走。。。。。”他低低地说道,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两个字。璟芝含羞低下头去,不由握紧了他的手,轻声道:“我们还没成婚……被下人知道了……”
她话还没说完,脸色却突然剧变,仿佛顷刻之间笼上了一层寒冰般的薄霜。
她听到他痛苦地说,”不要离开我,夕颜……”
手中的毛巾早已变得冰冷,水珠一滴一滴地滴落在地板上。
琉璃灯中光影明灭,暗红色的天鹅绒窗帘上映出她自己的身影,却是孤单单的一个人.
雨很大,铺天盖地,洋洋洒洒地覆盖住小镇的每一个角落,地面上升起迷蒙的雾气,天地间水汽氤氲,眼前的景物变得晦暗且不真实。
他被不期而至的大雨浇了个透心凉,浑身上下都湿透了,街道上的家家户户都紧闭门窗,躲避着暴雨的侵袭。
远处道路的尽头,有一幢不显眼的两层小楼亮着暖暖的灯光,他低头看了看身上拧得出水的衣服,风雨愈来愈大,他顾不得多想,便向那光亮处奔去。
他用力地拍门,过了好一会儿,门轴发出沉闷的转动声,一声炸雷凭空响起,他急得推门而入,开门的女子似乎被他吓了一跳,手中的油纸伞掉落在地上,被风吹得老远。
他冒雨奔去捡起,歉然地将伞递还给她,女子一手举在头顶挡雨,一手接过伞,抬起白皙的面孔对他笑了笑,他看见她乌黑明亮如黑瞿石的眼睛,不由一怔。
他痴痴地看着她,越看越觉得眼熟,不禁脱口叫到“沐紫....”
慕容珩猛然从床上坐起,屋里一片漆黑,原来,刚才坐了一个梦。
他喘着粗气,浑身都是汗,四下一片安静,他甚至能听得到雪花落到地上的声音。
他忽然间觉得,这个世界是如此寂寞,心中空荡荡的。
这些日子,他每晚都在断断续续地做着一个不完整的梦。
每个梦里都有那幢避雨的小楼,还有夕颜。在梦里,夕颜和自己朝夕生活在一起,日子过得很简单,却很开心,他甚至能梦见他们生活中的一些琐事。
夕颜总是站在远远的地方,对他巧笑嫣然,他想走近她,却怎么也走不过去。梦里面充斥着无数零散碎裂的片段,既清晰又有些模糊。
只要他闭上眼睛,就会继续这个既零乱又美满的梦境,他沉溺于这个虚幻的梦境不愿意醒来。
过了几日,他在铺子里遇见了王掌柜,斟酌了一会,还是开口请教了一下。
他想知道,有没有一种病会天天晚上做同一个梦,梦里总是到同一个地方,见的是同一个人。
如果王掌柜说有的,他接下去准备问,怎么能让这种病一直都不好。
王掌柜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憋了好半天才答非所问地开口,“大少爷,您是不是还在吃胡总管给您配的药?”
他点点头,说是的,不解地问道有什么问题。
王掌柜吞吞吐吐道:“胡总管是江北的名医,在下虽然略通医术,自然是不敢质疑……”
慕容珩打断道:“王叔叔,你不必自谦,家父创办济慈堂时你就是首席坐堂大夫,只是近年忙于经营而不再问诊了,你有什么想法但说无妨,无需顾忌什么。”
王掌柜想了想,说:“前日我偶然在秘造室见到这药,发现这药里竟然有胡蔓藤,这药虽然治疗气虚头疾有奇效,但药势过于凶猛,长期使用,对人的神志会造成损伤,不建议您再服用此药了…”
慕容珩沉吟了片刻,淡淡道:“我知道了,多谢提醒。”
大雪纷纷扬扬下了几日,放眼望去,只见白茫茫的一片,天与地仿佛都融为了一体。
回廊尽头的小亭内,沐紫一人独坐着,似乎在赏雪景,她的眼睛一直地盯着前方某处,一动也不动。
秋荷悄悄地走到她身后,将一件貂皮的斗篷披在她身上,劝道:“回房去吧,看多了伤眼。”
见她没有反对,秋荷将轮椅向后拉了出来,转了个方向,往亭外推去。她一边推着轮椅,一边低声嘟囔道:“这脚上的伤怎么这么久都不见好,是不是要叫王掌柜再来瞧瞧。”
沐紫淡淡道:“不必麻烦了,过些日子兴许就好了。”秋荷点点头,不再说话。
忽然,远处的大门外传来一声高亢的马嘶,家丁们纷纷往门口奔去。
秋荷伸长了脖子向外看了看,有些紧张,“发生什么事情了?谁来了?”
一个小丫头踏着雪从大门那边跑过来,鼻子冻得红通通的,“秋荷姐姐,沧州府里的二少奶奶来了,说是去临川探望亲眷回来路过咱们这里,遇上大雪封路,过来暂避一下。”
秋荷一惊,忙问道:“顺子在吗?”
小丫头摇头,“顺爷昨儿就回沧州了,说要过几天才回来。”
秋荷心中有些忐忑不安,俯身对沐紫道:“夕颜,这二少奶奶不知底细,我看还是回避一下吧。”
沐紫想了想,点点头,“好吧。”
秋荷指挥小丫头收拾亭子里的东西,自己推着轮椅就往楼内去。
雪已经停了,北风仍在呼啸,轮椅经过前厅的时候沐紫忍不住转过头去,往大门处看了一眼。
院门口停着一辆乌黑色的华丽马车,厚重的车帘掀起,丫鬟从车内扶出一名挽着少妇髻的锦服女子,那女子低头撸了撸衣摆上的褶皱,举止沉静从容,应是受过良好的教育。
沐紫心中一热,慕容禛得妻如此,真是一件幸事。
她正想着,那女子缓缓地抬起脸来。
沐紫的手突然攀着栏杆,睁大了眼睛望着远方,
“等一下!”她沉声道。
秋荷不解地停下了脚步。
二少奶奶沿着被大雪铺满的石阶缓缓上行,扶着她的陪嫁丫头突然轻轻地推了她一下,她看了看身旁的丫头,又怔然地抬起头来向上看。
台阶尽头的平台上,穿着紫色锻袄的女子颤颤巍巍地从轮椅上站了起来,她的手抚在微微隆起的腹上,单薄的身子在风中摇摇欲坠,脸上没有半分血色,一双眼眸却亮如星辰。
二少奶奶呆立了几秒钟,脸上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笑容,禁不住加快脚步往上奔去,“沐紫!”
滚烫的泪水淌过冰冷的脸庞,滴落在雪地上,沐紫哽咽道:“珏莹!”
一零四.一线生机
何珏莹三步两步奔到她的面前,一把搂住她,惊喜道:“沐紫,真的是你吗?我这不是在做梦吧?!”
沐紫努力将嘴角咧到最大,眼中却止不住热泪滚滚。
红泥炉内的银丝炭发出“毕剥”的声响,雕花的铜香炉内逸出袅袅的沉香,促膝而坐的两个女子凝望着对方,心中都有恍如隔世的感觉。
珏莹还是当年那个娴静善良的女孩子,沐紫从珏莹的眼神中读出了自己的变化。
“沐紫,你怎么会在这里?”珏莹望着沐紫,不经意地扫过她的腹部,欲言又止。
沐紫的笑容有些恍惚,她想了想,便把两人自清平分别后发生的的事情一五一十地缓缓道来。
这些事情一直在她心中反复煎熬着,每一次回想起来都仿佛揭开血淋淋的伤口,她原本以为,再也没有人会听她讲这些,曾经做过那样的梦,在梦里她流着泪把自己所遭受的一切一股脑儿地说了出来,每一回都从梦中哭醒,钻心地疼痛。现在,真在这儿说的时候,用的却是最平淡的口吻。
她从离开清平讲起,将她找寻容诺,后来流落到沧州,被卖进慕容府,遇到了慕容珩,直到发现慕容珩竟然就是失忆的容诺…….她说得波澜不惊,好像这一切都不是她所亲身经历过似的。
她略过了两家的恩怨、后来自己与慕容珩的纠葛,以及兰彦的事情。
她明白,珏莹现在已是慕容家的媳妇,她不愿意珏莹背负那么多沉重的东西,她希望她能过得简单而幸福。
珏莹睁大眼睛,听得惊心动魄,等沐紫讲完了这些年的经历,她怔怔地,半天说不出话,忽地落下泪来,低声道:“沐紫,这些年,你太苦了……”
沐紫淡然地笑了笑,“或许,这一切,都是命中的安排吧。”
“难怪我第一次在慕容府见到大伯的时候,吓了一大跳,心想他怎么跟容诺长得一模一样…..”珏莹感叹道,又问,“那你为什么不把以前的事情告诉他,是他负了你,却还把你当做婢女,这对你来说,太不公平了。”
沐紫望向窗外的皑皑白雪,幽幽道:“人生的事情,哪能事事都分清楚公平还是不公平。那个时候我想得太简单,一心只想留在他身边,后来才知道,当时的想法有多么可笑。”她转过脸来,淡淡道:“他已经忘记了以前的事情,我不想用一份不存在的记忆来束缚他……..”
“那…那这孩子…也是他的?”珏莹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道。
沐紫心中蓦然抽痛,无声地点了点头,眼中已泛起泪光,涩然道:“当初娘一再劝我离开他,我却半点都听不进去。到如今,一错再错,终于到了今日这般不堪的境地…”她抬起眼眸,茫然而无助地问道:“珏莹,你说我是不是很不孝?所以老天才会这样惩罚我。”
珏莹心中一痛,不由上前搂住她的肩膀,说不出的难过,她低低地说:“沐紫,这不是你的错?你怎么会知道后面发生的这些事情。或许,真的是命运的安排吧。”
“人往往做错了事情,没处推卸,就只得说是命了。”沐紫叹息道,用手抹了抹脸,挤出一丝笑容来,“瞧我,我们好不容易才见面,被我搞得坏了兴致。”
她扶着桌子站起来,在珏莹面前的骨瓷杯里斟满茶水。珏莹问:“你的脚怎么了?”
她轻描淡写道:“受了点小伤罢了,不碍事。”笑着说,“说说你吧,怎么摇身一变成了慕容家的二少奶奶了?”
珏莹的脸红了红,低下头去,“离开清平的第二年,我父亲就弃政从商了,我也去了国外留学,在那里遇见了仲亭……去年我回国后,父亲就遣人去慕容府提亲了…”她脸上有淡淡的微笑,焕发着幸福的容光。
沐紫高兴地握住她的手,由衷地道:“真是太好了,二少爷可是难得一见的好男人,能够嫁给他,这辈子你就等着享福吧。”
珏莹低下头去,微笑着轻声道:“我明白。”她的手不自觉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腹部,沐紫眼睛一亮,“你也有了?”
珏莹含羞点了点头,“大夫刚刚看过,说有一个多月了。”
沐紫又惊又喜,连说了好几个“太好了。”,对着珏莹的肚子又摸又说话,珏莹望着她,仿佛又见到了少女时期那个活泼灵秀的沐紫,心中有些酸涩。
“对了,你有兰彦的消息吗?听说他也在沧州,买卖做得很大。”珏莹抚着肚皮,轻松地问道。
沐紫脸上的笑容在刹那间凝固,她的脸色惨白,动了动嘴,却发不出一个声音来,胃里一阵钻心的绞痛,千方百计想躲避却不得不面对,她无处可逃。
“兰彦……他……”她痛苦地闭上眼睛,哽咽道:“他死了…”
话音未落,她便将上身伏在膝盖上,放声大哭起来,心中压抑许久的悲伤随着泪水一起磅礴而下。
珏莹一惊,脸色也变了,忙问道:“怎么会这样?他怎么会死了呢?”
沐紫抬起泪痕纵横的脸,痛不欲生道:“我被抓到督军府里,他为了救我才死的,是我害了他。”她目光空洞悲伤,喃喃道:“他本来不会死的,如果不是我让他来救我,他现在还活得好好的。珏莹,我是个害人精!”她惨然地笑了,“我才是最该死的那个人,可是老天偏偏连死都不让我死。”
珏莹抱住她,一边抹去自己脸上的泪水,“沐紫,你不要自责了,你这样样子,兰彦在天有灵怎么能安息呢?你是有身子的人,经不得这样大悲大喜的。”
沐紫渐渐平静下来,低低地抽泣着。
珏莹想到昔日亲密无间的玩伴竟然已经天人永隔,不禁黯然伤神,她忽然想起什么,说道:“这么说来,沧州回春堂的颜澜掌柜就是兰彦?你就是成亲那日从督军府里逃出来的那个七太太?”
沐紫点点头,“是的。”
珏莹叹了口气,“原来竟是这样。”心内顿时唏嘘不已,忽然又道:“兰彦是不是在青楼有个红颜知己?”
沐紫惊诧道:“你怎么知道?”
珏莹道:“我只听说那个女子与回春堂掌柜相好,那个女子很是刚烈,兰彦死后被迫接客,她竟然一身缟素,遭来老鸨的一顿毒打,这件事情在沧州传的纷纷扬扬的,人人都说那女子是个有情义的。”
沐紫心中苦涩,黯然道:“那个女子你也认识的。”
珏莹不解,“我怎么会认识?”
沐紫催泪道:“她是苏锦……”
“苏锦?!”珏莹圆睁双眼,不敢置信地望着她,“她那么心高气傲的一个人,怎么竟沦落到烟花巷中了?”
沐紫叹息道:“一言难尽,她也是个苦命的人。”不由得又开始自责,“都是我不好……”
珏莹及时截住了她的话头,“不要再去想过去的事情了,沐紫,你不要自苦了,日子总要过下去了,不为自己,也要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啊!”她想了想,“你有什么打算吗?”
沐紫的眼底滑过一丝决然,“我要离开这里!”
“为什么?难道你要离开他?”珏莹问道,“是因为他要娶姚家小姐吗?我去告诉他真相,他一定会改变主意的。”珏莹激动地说。
沐紫一把拉住她,“求你,千万不要!”她坐直了身子,定定地望着前方,“我和他之间有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恩怨,我们,是不可能再在一起了。”
珏莹摇着头,不能同意,“你为他付出了那么多,现在又有了他的孩子,你怎么能退出呢?你才是他堂堂正正的妻子啊!”
沐紫抓住她的手,“珏莹,如果你还当我是朋友的话,请你替我保守这个秘密,清平的事情就当做了一场梦,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和他之间,再没有可能了,这里不是我的家,我只想回到清平去。”
“那孩子呢?孩子怎么办?”珏莹急问道。
沐紫静了静,“我会一个人把他养大。”
两人均默然不语,房内顿时静了下来,过来好一会儿,沐紫才恳切地说,“珏莹,现在只有你能够帮我了。”
珏莹抬起失神的眼眸,盈泪于眶,“我要怎样帮你?”
临近新年,慕容府里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算命先生根据新人的八字,经过缜密的掐算,郑重地选定了来年二月初八这个良辰吉日。
那一天,慕容珩将要迎娶姚璟芝。
整个慕容府都在为新年的到来和大少爷的婚事忙碌着,最忙的人是太太,从婚礼的细节,新人的穿戴、行礼的过程,甚至到婚礼当日厅堂中盆景的摆放,她都要一一细心过问。
而最闲的人就要算准新郎慕容珩了,他整日神龙见首不见尾,夫人找他谈婚事的安排,他总是一脸漠然,不是在走神就是随意敷衍两句就走了。
这一日,雪后新晴,空气格外清新,沐紫也难得的好心情,让秋荷在二楼的露台内摆下酒菜,一边赏雪一边小酌几杯。
下人们端了一个又长又大的盆子上来,盆子里面横卧着大半条烧得喷香扑鼻的鱼。
秋荷夹了鱼腹上的活肉放在沐紫的碗里,沐紫用筷子捻起一小块尝了尝,只觉得肥腻鲜美,便道:“这鱼味道还不错,姐姐你快坐下一起吃罢。”
秋荷双手合十,虔诚道:“谢天谢地,咱们夕颜姑奶奶终于觉得有胃口了,我替这条鱼感谢你啊!”
沐紫抿着嘴笑道:“不用谢我,咱们得多吃点才能对得起它啊!”说着往秋荷碗里夹了一大块鱼。
正在这时,门突然开了,探进顺子的一个头来。
沐紫本在与秋荷低声说笑着,见顺子进来,马上收敛了笑容,沉下脸来。
“夕颜,这鱼还好吃吗?”顺子满脸堆笑问道,许是因为慕容珩的缘故,沐紫见到顺子也十分冷淡。
顺子见她不做声,自顾自说了起来,“这个大马哈鱼味道鲜美又最是滋补,是大少爷特意从东北花重金订来的,他知道你爱吃鱼,所以千方百计寻的来让你补身子……”
沐紫把筷子往桌上一搁。
顺子有些尴尬,连忙讪讪道:“你们吃吧,我不打搅你们了……”说着一溜烟地跑下楼去。
秋荷劝道:“何苦跟他置气呢,他也是为了你好。”沐紫听出了她虽说的是顺子,却也暗指着那个“他”,她拿起丝帕擦了擦嘴,“姐姐,慢用。”
“你这才吃了几口啊!”秋荷担忧道。
沐紫斟了一杯茶,在桌上转着茶杯,忽然道:“玉婷回来了吗?”
“已经回来了,说王掌柜听说你晚上不得好睡,特意调整了方子。”秋荷三两口把饭吃完,站起来收拾。
沐紫漫不经心地抿了口茶,“你去把她抓的药拿来我看看。”
秋荷心里觉得有些纳闷,难道还不放心王掌柜的方子吗?又想起沐紫自己也懂医术的,就不多想了,下楼拎了药包上来。
沐紫对秋荷道:“那鱼第二顿就不好吃了,你拿下去分给各位姐妹们吃吧。”
秋荷爽快地答应了,端起鱼就往下走。
沐紫把药包在桌上一一摊开,手拢起一把草药,在灯下细细地查看着。
一百零五. 殊途
随着新年一天天地临近,距离成亲的日子也越来越近了。慕容珩觉得坐立难安,想到沐紫的肚子一天天显怀,他下定决心,要给这个事情一个了断。
走进母亲房间的时候,太太正饶有兴致地挑选着裁缝铺送来做衣服的料子,两个丫鬟在一旁侍奉着。
见慕容珩进来,太太高兴地道:“少轩,快过来看看,这个绛紫色的好看,还是湖水蓝好看?”她一边翻选一边自言自语道:“还是这个珊瑚红吧,大喜的日子,还是穿红比较喜气。”
“妈,我有话跟你说。”慕容珩开口,声音十分冷静。太太抬头看了他一眼,见慕容珩神色郑重,便挥了挥手,房内的丫鬟们乖觉地依次退了出去。
“什么?!你要退婚?!”太太震惊地望着他,似不能相信刚刚听到的话一般。
“是的。”慕容珩沉静地回答。
“少轩,你是不是疯了?!”太太怒道,“没几天就要成亲了,你现在来跟我说要退婚?!你把婚姻当做什么了?!”她声色俱厉地斥责道。
慕容珩低下头去,歉然道:“母亲责怪的对,是我的错。”他抬起眼眸,“正因为成亲的日子越来越近,我如果现在不说,以后就更来不及说了。”
太太摇着头,觉得无法理解,又气愤难当,“为什么?你就这么不喜欢璟芝吗?她哪一点配不上你?难道你一点都不顾忌退婚对慕容府的影响吗?”
“夕颜有了我的孩子 。”慕容珩猝然说道,“我不能辜负她。”
太太的脸色变了变,似乎没有听懂,“夕颜?夕颜不是从督军府逃走后就失踪了?她…..她怎么会有你的孩子?”
慕容珩脸色僵了僵,艰难道“她进督军府的时候就已经有了孩子,她逃出来那天我把她救了回来,安置在漪翠园……”
太太呆立了半响,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颤抖着手指着慕容珩:“你…你有没有想过这样做的后果?她被督军府认定为通敌的奸细,在全城通缉,你把她藏起来,万一被督军府的人知道,这可是杀头的罪名啊!”
慕容珩神情坦然,并无惧色,“我不会让她流落在外的,何况现在有了孩子,我就更不能对不起她了。”他抬起头,恳切地对太太说,“我不能和姚璟芝结婚,退婚以后,我会带着夕颜离开沧州,我们去国外生活,不会连累大家……”
“啪”的一声,慕容珩呆了呆,他的脸上慢慢浮出清晰的白色指印,太太气得浑身发抖,
“好……好……你都安排好了,你说退婚就退婚,你把娘,把整个慕容府放在哪里?!”她捶胸哭道:“我千不该万不该当初留下夕颜这个祸害,我们慕容家就要毁在她手里了!”
慕容珩沉着脸,默然不语。
忽然,太太脸色变得惨白,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气,痛苦地跌坐在椅子上。
“妈,妈!你怎么了?!”慕容珩吓得立马上前去扶她,话音未落,太太两眼一翻,撅了过去。
过了不久便是小年夜了,秋荷早已带着丫鬟们将各间房间打扫得焕然一新,因顺子时常回沧州府里,秋荷变成了漪翠园的真正意义上的管家,她办事细心周到,将园子内外打点得井井有条。
沐紫坐在前厅的椅子上看着顺子找来的话本子。
院子里两个丫头在扫着路上的积雪,不知怎地,就开始打打闹闹地互相扔着雪玩了起来。
秋荷将一碗燕窝羹放在沐紫身旁的桌上,开口喝止她们,“喂!你们俩个,打打闹闹地像什么样子…”
小丫头停止了推搡,对着秋荷吐了吐舌头,偷笑着开始扫雪。
“由着她们去吧。”沐紫一边翻着书,一边含笑说道,“这园子里难得热闹一回,小孩子爱玩,就由她们闹腾去吧。”话刚出口,她自己也不禁心中莞尔,似乎自己已经是个老人了。她看了一眼院子里又开始嬉闹的丫头们,淡淡地想,大约是她的心态已经老了的缘故。
“你啊,把她们都惯得无法无天了!”秋荷笑着嗔怪道,“日后回到府里,谁还能管得了啊!”
沐紫脸色微变,顿了一顿,又若无其事地看起书来。
秋荷自知失言,心中懊悔不已,忙端起燕窝羹给她:“吃了再看吧,待会冷了。昨儿顺子又从府里带了两大盒血燕过来,说是给你补身体的….”
沐紫没有说话,接过碗,吃了两小勺,便放了下来,从身旁的盘子里捻了块糕吃,“这酸枣糕味道倒是十分爽口。”
秋荷喜道:“是吗,你喜欢吃,我待会再拿些过来。我昨儿去府里领工钱,这糕是太太赏的,我想着你定爱吃,就带回来了。”
沐紫一怔,问道:“太太怎么会突然赏你糕?”
秋荷道:“是悦容姐姐拿过来的,太太过去也时常会赏些糕点给大家的,这有什么稀奇的?你过去不也拿到过吗?”
沐紫想了想,似乎是有这么一回事,心中一松。
秋荷看了看天色,有些忧虑道:“听说奉军又开始反攻,最近沧州城都封城了,大少爷估计今晚过不来了。”
沐紫脸色神色淡然,恍若未闻,并不接话。
见一提到慕容珩她就表情冷淡,秋荷心中低低叹息着,忍不住开口劝道:“大少爷每次过来,你都不搭理他,他只好在睡在楼下的客房,即使这样,他还是隔日过来看望你,孩子一天天大起来,你再怎么气他也该气完了罢。”
沐紫怔怔地望着外面,过了一会,轻声叹了一口气,自语道:“是啊!就快要到头了。”
她转过头去,对着秋荷道:“推我回房去吧。”
自从沐紫情绪稳定以后,慕容珩不舍得关着她,早已派人拆掉了封窗的木条,还在楼梯上钉上了两块结实的木板,方便轮椅上下。
这一段时间,沐紫虽然神情淡漠,不爱说话,但再也没有做过寻死觅活的举动,加上她的腿伤未愈,只能以轮椅代步,所以家丁们也不像以前那样严密地看护着她了,只是所有进出的门都有人全天候地把守着。
回到房内,秋荷刚要出去,却被她叫住了。
沐紫从床头的柜子里拿出一个红木的小梳妆盒,一打开盒子,屋内顿时熠熠生辉,秋荷不禁睁大了眼睛,盒子里面都是镶嵌着各种珠宝的名贵首饰。
沐紫从中挑选了一对金镯子和两个镶嵌着宝石的发簪,递给秋荷,道:“姐姐,这些日子承蒙你的照顾,这是妹妹的一点小心意,请姐姐千万收下。”
秋荷大惊,忙推辞道:“照顾你是我份内之事,我怎能收你这么贵重的东西呢?”
“这些东西不过是死物罢了,姐姐不必介怀。”沐紫执意要送她,秋荷只得收下,感激不尽。
沐紫将剩下的首饰收拢,关上盒子,递给秋荷,“烦劳姐姐帮我将这些东西典当成银票,越快越好,我要全国通兑的银票。”
秋荷迟疑地接过箱子,不解道:“你在这里不愁吃喝,要银票作甚?”
沐紫淡然一笑:“我在南方有个表姨,年纪大了身体不好,需要用钱,到时候还要劳烦姐姐帮我寄给她。”
秋荷犹豫着点了点头,总觉得心里有些莫名的不安。
隔日便是大年夜,慕容府里照例全家人齐聚一堂,太太前一阵旧病复发,也强撑着出来与大家一起吃年夜饭。
席上太太念及流落在外无音讯的静儿,忍不住垂泪,后来在悦容的劝慰下才稍住悲伤。
全家人默默地吃着团圆饭,连平日温和爱笑的二少奶奶最近也稳重了不少,慕容珩觉得心里很压抑。
晚饭后,太太难得来了兴致,拉住大家在正厅里说话,一直到晚上九点多才陆续散去。
慕容珩走到院子里,天空中飘着零散的雪,他唤来顺子让备车。
顺子本以为这么晚慕容珩不会再出去,所以早早地将马车都解了套,只得赶紧又从马厩里拉马出来。
一路上风雪愈发地大了,马车几次阻滞难行,长街上家家紧闭门户,时不时传来几声爆竹声划破夜空,慕容珩心中莫名地失落起来。
停停走走行至漪翠园时已近十一时了,守门的家丁打着哈欠来开门查看,见到慕容珩吓得一激灵,毕恭毕敬地上前去接过他脱下的披风。
秋荷在正厅的琉璃灯下绣着一个花绷子,见慕容珩和顺子从风雪中走进来,忙放下手下的东西上前迎接。
“夕颜睡了吗?”慕容珩一进屋子就问道。
“夕颜小姐一个人吃了饭后,就上楼去歇息了。”秋荷回道。
慕容珩点点头,“我上去看看。”
他轻轻地推开三楼卧室的门,黄|色的灯光从里面透出了,看来她还没睡下,他不由心中一暖,推门进去。
房间又空又大,咋看之下没有人在里面,仔细打量才发现窗边的软榻上蜷着一个小小的、孤零零的人影。
沐紫穿着一件及地的白色丝绒睡袍,歪在软榻上,撑着下巴,专注地看着窗外的雪花。
她还是那么消瘦,下巴愈发地尖了,单薄的身体顶着一个略显臃肿的肚子,她在塌上侧了个身,显得十分吃力。
慕容珩心内一酸,不由道:“怎么这么晚还不睡,当心着凉。”
沐紫的身体微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却坐在那里没有动弹。
慕容珩从床边拿起一根羊毛毯,不由分说将她从头到脚包裹了个严实。
沐紫裹着毯子怔然地望着他,眼睛乌黑发亮,仿佛小动物一般的眼神,慕容珩忍不住爱怜地撸了撸她的头发,她侧了侧头,似乎想躲开,却无意中离坐在外侧的慕容珩更近了一些。
远处的天边升起一簇烟花,雪光中半边天泛出蓝紫之色。
沐紫定定地看向窗外,神情有些恍惚,“今天是除夕?”
“嗯,”慕容珩应了一声,帮她把滑落的毯子又拢了拢,沐紫低下头去。
慕容珩见她不似平时那般冷漠排斥,心内一喜,柔声道,“听秋荷说你晚饭吃得少,我再陪你吃一顿年夜饭好吗?”
沐紫想了想,缓缓地点点头,“我只要一碗白粥。”
慕容珩高兴极了:“好,那我也要一碗白粥。”他脚步轻快地跑下楼去。
沐紫茫然地转过头,窗外的雪越来越大。
不一会儿,慕容珩兴冲冲地上来,他还从楼下的酒橱里翻出一瓶洋酒和一和水晶酒杯。
秋荷端了白粥和四样精致的小菜上来,见两人神态自若地对面坐着,心中十分欣喜。
“姐姐,今日是除夕,你也早点去休息吧。”沐紫端起粥,浅浅地舀了一勺,眼睛盯着手中的碗。
秋荷答应着,正要下去,却听沐紫又缓缓道:“让值夜的家丁们也都回去休息吧,大过年的,难道还有盗贼不成。”
秋荷一怔,不由看向慕容珩,沐紫的眼风扫过慕容珩,眸光沉沉并不说话。
她平日对他极为冷淡,今日难得肯说两句话,慕容珩自然求无不应,点点头道:“除了大门的看守外,其余人都下去歇着吧。”秋荷领命出去了。
沐紫低头抿了一口粥,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一百零六. 逃出樊笼
秋荷送来的小菜很是爽口,慕容珩很快就喝完了粥,见沐紫低着头,慢条斯理地用小勺舀着粥喝,他舒展手脚,将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持着酒杯欣赏着她,觉得心情大好。
她鬓角的碎发掉落下来,遮住了小半边白皙的脸,他忍不住伸手将她的头发撩起,轻抚到耳后。
她抬眸看了他一眼,水晶灯反射的华彩中,她的一双眼盈盈若秋水,他心中清晰地悸动了一下,不由想起第一次在祭祀礼上遇见她,那样的柔弱不禁风,唯有一双泪眼如天山上的清泉,让他的心没来由地乱成一团。
他想起她受的那些苦,他曾经那样地伤害过她,一次又一次,他觉得自己简直是罪无可恕。他要用余生的全部爱与热情来宠她。
他怔然地想着,她却忽然指了指他的酒杯,“我也想喝一口。”
“胡闹!你怎么能喝酒?”他摇头嗔怪道,把手举得高高的。
“就喝一口,不会有事的。”她的语气柔软带着蛊惑一般,让他有些招架不住,只得将酒杯渡过去,“就浅浅的一小口哦!”
她点头,就着他的手浅抿了一口,只觉得一股浓郁的异香带着火辣辣的感觉从喉咙口一路烧下去,全身的毛孔都被激灵得张开,胆儿也壮了起来,脑子却愈加地清晰起来。
他看着粉红的色泽沿着她的脖子一路向上铺,雪白的脸颊透着淡淡的绯红,眼波流转间,竟比桃李还要娇艳三分,一时忘情,伸手将透明的杯子又渡至她的唇边。
她以为他让她再喝一口,想也没想就凑上去喝,他却蓦然收回手来,她下意识地跟随着酒杯移动的曲线,却碰上他突然迎上的唇,他带着得预谋得逞的微笑,轻而易举地捕获住她柔软芬芳的唇。
他的身上有熟悉的气息,他的吻温柔无比又强势无匹,细细地,掠夺般地揉捻着她的嘴唇,他的手紧紧地环住她的身体,象一个缺乏安全感的孩子。
她只是怔然地睁着眼任他摆布,看着他低垂的眼帘,簇簇颤动的乌黑睫毛,心中忽地酸楚难当。
仿佛过了很久,他才气喘吁吁地松开她,她轻轻地挣脱他的怀抱,表情不太自然地整理着鬓边的头发。
他这才觉得方才有些唐突了,虽然心中还藏着惴惴的喜悦,但也怕把她惹恼了。
于是讪讪地,没话找话地说:“这粥味道真不错。”
她没有看他,只是淡淡地说:“若没吃饱,那边桌上还有柿饼,自己去拿来吃吧。”
慕容珩眼睛一亮,“有柿饼吃?”
果然桌上放着一盘红润的柿饼,上面洒着厚厚一层白色的糖霜。
“你怎么知道我最爱吃这个?这是特意为我准备的吧。”不等她说话,他拿起一个柿饼就咬了一大口,她忍着不去看他,觉得心口突突地直跳。
慕容珩皱了皱眉,“这柿饼的味道……有些特别…”
她心中一紧,扳着脸道:“若是不合口味就放着吧。”
慕容珩忙笑道,“怎么会,你为我准备的东西,就算是毒药我也全吃下去。说着一口气,把三个柿饼全吃了。
她暗暗舒了一口气,心里却更加难受了。
沐紫微垂着头,柔和的灯光打在她的侧面,下巴至颈部的曲线美好,慕容珩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触感温暖滑腻。
她拍掉了他的手,“别乱动!”说着就要扶着一旁拐杖下塌,还未站起来,就被他一巴打横抱起,向床边走去。
她心中惊乱不已,紧紧地抓着他衣服的前襟。
慕容珩的胸膛暖烘烘的,她抬眸仰望着他,目光有些迷离。
他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在床上,她的背碰上柔软的床垫,突然不可自制地搐动了一下,脑子里浑浑沌沌的,说不清是渴望,是难过、还是负疚。
慕容珩把耳朵帖在她的肚皮上,神情专注,一动不动,不一会儿竟傻笑了起来,
沐紫拍了他一下,“你在干什么?”
慕容珩支起脑袋,笑盈盈地望着他,“我在听宝宝说话!”
他的眼中神彩飞样,象个孩子一样地笑了。
“胡说,这么小哪会说什么话。”她低声嗔怪道。
“真的,”他认真道:“他真的在说话,他说,爸爸过得很辛苦,妈妈,你就不要生他的气了。”
沐紫的心没来由地一酸,情不自禁地想要伸手去抚摸慕容珩的头发,手抬到一半却停了,终是在他背后不动神色地放了下来。
慕容珩侧躺在她身边,一手撑着头,一手爱怜地抚摸着她微微隆起的腹部,“你说他长得会像你,还是像我?”
沐紫咬着嘴唇不答话,慕容珩又低低地说,“最好是个女孩,长得跟你一样好看,白白净净地,又乖巧又懂事,等她稍微大一点,明年,不,后年的秋天,她大概已经会走路了,我要让她坐在我的脖子上,去摘树上的紫薇花,再给她编一个漂亮的花环戴在头上,她一定是全世界最美丽的小姑娘……”慕容珩含着笑,絮絮地说着。
“后年的秋天…..”沐紫默默地念叨,头微微一侧,冰凉的泪水滑落在丝枕上。
“男孩也好,不过就不能那样宠了,我希望他今后能够学西医…”慕容珩忽然想到了什么,面色有些沉重,歉然道:“我跟母亲说了退婚的事情,把她气得心疾都发作了,唉…过几天,等她身体好一些了,我再慢慢地跟她去磨。夕颜,对不起…..”
沐紫含糊地“嗯”了一声,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今夜的她格外温顺柔和,对他也全无以往的抵触情绪,慕容珩心道,女人的心终究是水做的,何况是做了母亲的女人。
见她垂颌侧躺在自己怀中,领口松散开来,露出雪白的肌肤,胸部的曲线愈加饱满,他一时情动,俯身下去,炽热的吻细密地落在她的眉毛、眼睛、脸颊和脖子上…”
“当心孩子…”她想推开他,却使不出力气来。
“放心,我会小心的…..”他一边亲吻着她的耳垂,一边低低地说。
她的手虚虚地搭在他的腰际,觉得自己好似溺水的人攀住最后一块浮木,四周都是浓重的黑,身体不住地往下沉,只剩下最后一丝力气,只能牢牢地攀住他的身体。
他迷离的声音自耳边响起,低微得仿佛随时会被风吹走,他喘息着说,“夕颜,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就被你吸引了,你让我有一种特别,很熟悉的感觉,就好像心里有一个人的形状,你正好不偏不倚就嵌入了进去。夕颜…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吗?前阵子你生气不理我,我痛苦极了,我想我是失心疯了,才会那样地伤你…..”
他的每一句话都像剜着她心口的利刃,一句句动摇着她的决心,心中的痛苦如潮水般涌出来,不可抑止,她的身体微微颤抖着,紧紧地拽着身下的床单。
她胸前的扣子已经被他解开,他轻柔细致地亲吻着她每一寸肌肤,她茫然地睁着眼睛,觉得身下都是无尽的虚空,身体如同风中的树叶一般往下坠落着,情不自禁地搂住上方的身体,随着他的起起伏伏,心中的绝望与哀伤一分分加深。
几声凌乱的爆竹声把她惊醒,她侧头看了看墙边的立钟,已是凌晨二点一刻。
她轻轻地将慕容珩搭在她身上的一只胳膊移开,他的另一只胳膊伸在她的颈下。
他睡觉的时候总喜欢两只手搂住她,脸贴着她的脸,像抱着一个大布玩偶一般,她曾经想,虽然他外表给人自负冷漠的感觉,但他的内心其实非常缺乏安全感。
慕容珩睡得很沉,手虚虚地拢着,脸上的神情安详而满足。
她轻轻地推了推他,“珩…醒一醒…”
好久没有这样叫他,竟然有些生涩。
他沉沉睡着没有反应,她放心地下了床。拐杖横在床边,她望了一眼,径直轻松地走到衣橱前。
从里面拿出一件普通的薄袄,她已有三个多月的身孕,衣服穿在身上紧绷绷的,她顾不得多想,胡乱把衣服套在身上。
忽然腹部传来一阵尖锐的抽痛,她皱着眉捂着肚子蹲了下去,额头上有细密的冷汗冒出,她回头看换下来的睡袍,白色的后摆上有醒目的血迹,她心中一阵阵发寒,顿时不知所措起来。
过了一会,疼痛有所减轻,她捂着肚子站起来,她没有时间浪费了,错过了今晚,她也许再也走不出去了。
她快速地收拾好自己的衣物,从一旁的箱子里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包裹,回头看了慕容珩一眼,他仍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紧闭双目,一动不动。
她心中突然害怕起来,那个柿饼的糖霜里她加进了一小包磨碎的茯神,这个药有安神镇定之用,她从王掌柜开的药里面一点点地挑选出来,尽数放进了糖霜中,效力应该比煎水服强得多,她忽然想到他的病,不知道这个药对他的身体会不会有损害,而且他还喝了那么多洋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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