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萧惊道:“哪有此事?你定是吹牛!”楚婉冷笑道:“你不信么?奇怪的还后面呢,因为云公子与羽姑姑事先约好,不比内劲,只比招式。是以就看二人长剑往来,一招一式,与那人所说丝毫不差,直到第十二招上,云公子忽从‘大有位’刺出一剑,剑尖停在姑姑的‘关冲|茓’上。”
梁萧叫道:“吹牛吹牛!”楚婉冷笑道:“你不信拉倒。反正此事南武林早都传遍了,你打听打听也能知道。”梁萧听她如此一说,再不吱声。却听楚婉续道:“且说云公子使出那剑,不但全无喜色,脸色反而灰败如死,盯着那面白纱屏风,慢慢地道:‘阁下究竟是谁?’那人笑道:‘你师父没告诉你么?’云公子叹道:‘当真是楚前辈么?晚辈斗胆,还请前辈指教一二。’那人道:‘老夫已是死灰朽木,久已不动刀兵,指教二字愧不敢当。不过今日阁下来得不易,老夫也静极思动,罢了,我便隔屏献拙,写几个陋字,请云公子品题品题。’他话未说完,已有人奉上墨宝,当下那人便隔着细白纱屏,写下三句小词,念做‘柳丝长,桃叶小,深院断无人到’。”
梁萧Сhā嘴道:“这有甚稀奇的,就跟大白话一般。”楚婉微微一笑,道:“这词句自然是极尽婉媚的,但那写出来的字,却是个个笔力万钧,撇捺勾折森若长剑,直欲破纸而出。唉,我本领粗陋,因而瞧不出那有什么门道。但云公子精通剑道,片刻间便看得入了神,他就那么呆呆地站了许久,脸色越来越是苍白,蓦地倒退三步,哇地吐出一大口鲜血,单膝跪倒在地……”楚婉说到这里,嗓子一哽,忽地说不下去,秀目凝望远处,流露出一抹忧色。
梁萧正听得入神,不由问道:“他死了么?”楚婉瞪他一眼,怒道:“你才死了?云公子调息片刻就好了,说道:‘晚辈愚钝,破不得前辈字里的剑意,今日输得心服口服。”却听那人叹道:‘其实你不过得了令师两三成的本事罢了,便要睥睨天下英雄。嘿嘿,怕还不能够!再说,剑法不过是死物,人却是活的,分香剑术是好是歹,因人而异,你的剑法,何尝不是如此!’”
梁萧赞道:“这话有见地。”楚婉不禁微微一笑,又道:“云公子听了这话,许久都没了言语,却听那人又道:‘不过,云万程有你这种儿子倒是福气,云老雕为人方正有余,机变不足,练一辈子武功,也是枉然。嗯,是了,你这姓靳的师兄倒有他的风骨,外似沉稳,内无锦绣,草包一个,成不了大器。’靳门主听了这话,脸色颇为难看,云公子也尴尬得很,却听那人又道:‘不过,你就不同了,骨秀而神清,金声而玉应,来日前途不可限量,不可限量……’说罢长笑一声,悠然去了。”楚婉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瞥了梁萧一眼,眼角带笑,甚为得意。
梁萧忖想她将这事说得十分曲折,怕是编不出来的,一时将信将疑,问道:“屏风后那人到底是谁?”楚婉哼了一声,傲然不答,梁萧沉吟道:“莫非就是你说的那个三叔公?”楚婉冷笑道:“不错,三叔公这次也来了,你识相的,便早早投降。”
梁萧不觉犹豫起来:“这柳莺莺与我非亲非故,亦且还有梁子,我不值得为她惹下如此强敌,忒也不直。”楚婉见他神色动摇,心中窃喜,又冷笑道:“你想,云公子都胜不得我三叔公,你还想拿鸡蛋碰石头么?”梁萧一听这话,胸中没来由傲气升腾,冷哼道:“姓云的又算什么,我梁萧再差十倍,也不会输给他。”楚婉说这话,一则炫耀,一则恐吓,谁料弄巧成拙,又听梁萧出口贬低意中人,顿时怒火大炽,顾不得其他,啐道:“凭你这点微末本事,给云公子提鞋也不配。”梁萧大怒,举拳欲打,楚婉瞧他模样凶狠,心怦怦直跳,眼里泛起泪花。梁萧见她可怜模样,终究打不下去,怒哼一声,转身上马,飞也似去得远了。
梁萧乘马奔了一阵,怒火稍平,又怕胭脂伤势复发,便停下来。忽听柳莺莺在马背上嘤了一声。梁萧回过头来,只见她轻轻翻了个身,秀眉紧蹙,若有不适。梁萧将她抱下,靠在怀间,只见美人如玉,娇靥映着溶溶月光,便如一朵白色昙花,摇曳绽放,娇艳无比。梁萧情难自禁,低头将脸贴在她的额头上,但觉雪白光润,神为之飞,意为之驰,心猿意马间,一阵冷风迎面刮来,梁萧不由得激灵灵打了个寒噤:“我在做什么?”又忖道:“是啦,正事要紧,趁她沉醉不醒,我先瞧瞧纯阳铁盒在哪里。”当下在胭脂马上的褡裢里寻了一回,没寻到铁盒,却找到一枚银盒,揭开看时,却见满是水粉胭脂,盒盖上还有一面玻璃小镜,光亮可鉴须眉,其时玻璃产自西极,中土十分难得,是以这小小一枚梳妆银盒,价值已然不菲了。
梁萧将银盒翻看已久,不见异样之处,只得悻悻放回褡裢,转眼瞧着柳莺莺,心道:“莫非在她身上,须得搜一搜。”他虽有此念,但临动手时,却觉心跳加剧,双手颤抖,不由想道:“趁人之危不算好汉。一会儿待她醒转,我再明刀明枪,逼她把铁盒拱手送我。”当下打起精神,背起柳莺莺,向北走了一程,忽嗅到一股子诱人的肉香,梁萧腹中咕咕乱叫,抬眼一瞧,只见北边树林里露出破庙一角,隐隐有火光闪动。
.t
仙佛争锋
《小说天堂
梁萧走到庙前,但见庙里供着一尊土地公,正中一团篝火烧得正旺。三个村汉袒着上身,谈笑风生,枯树枝上转动着一条大狗,紫红火苗舔着皮肉,膏油滴淌,嗞嗞作响。浓郁香气钻进梁萧鼻孔,让他咕嘟嘟吞了口唾沫,当下一步跨进庙里,厉声道:“呔,你们三个好大胆,竟敢偷小爷家的狗吃,还不与我见官去。”他幼时流浪江湖,也是偷鸡摸狗的积年,看三人模样,便知这条狗来路不正,故意放话吓走三人,好霸占狗肉。
三个汉子吃了一惊,齐齐跳起,却见梁萧不过孤身一人,又才放下心来。为首一人歪眉斜眼,笑道:“小子唬人吧,这分明大爷打的野狗。”他目光绕过梁萧肩头,双目一亮道:“原来还带了个雌儿。”与其他二人对望一眼,笑道:“原来这小子是个采花贼呢!”另一人邪笑道:“既然撞上,大家都该有份玩玩吧!”正自口角流涎,蓦地颈后一紧,一阵头重脚轻,跟着其他二人飞出庙外,跌得头破血流,尽都昏死过去。
梁萧使重手法摔昏三人,正要卸下柳莺莺,忽听远远马蹄声响,杂陈起伏,不下十骑。梁萧一皱眉,跨出庙门,只见远处十余道黑影,风驰电掣般向这方奔来。梁萧一拍胭脂,胭脂马会意,悄然转到庙后树林中去。梁萧背着柳莺莺,闪身在土地公之后。
不一时,马蹄声在庙外停下,脚步声则往庙里走来,其中一个粗嗓音道:“那小贼当真奸猾,不知带着那贱人逃到了哪里?哎,庙里似乎有人?”听来正是那雷大郎。另一个清劲的声音道:“不过,没料到贱人有如此硬扎帮手,到也是出人意料。”听声音却是那楚老大。
雷大郎冷笑道:“帮什么手,我看他是色迷心窍,哼,这会儿他俩不知道在哪里快活呢?”另一人笑道:“听雷兄口气,好似对那女贼动了心啊?”梁萧听得耳熟,转念间,心头一震:“啊,是何嵩阳那厮。”他少时与何嵩阳曾有过节,是故一听便知。
雷震一声怒哼,还未答话,另有人笑道:“谁不动心?那女贼手脚虽不干净,模样却没得挑。”何嵩阳笑道:“咱们是大可动心,但雷兄若也动了心,只怕楚二娘河东狮吼,吓他个四脚朝天,翻也翻不过来。”众人哄然一笑,有人道:“那不成了乌龟么?说别的还像,说雷兄是乌龟,那是决然不像的。”雷震忍耐不住,破口骂道:“何嵩阳,你奶奶个熊,这话让二娘听到了,她还不扒了你的皮。”有人笑道:“扒何神捕的皮有什么兴味,还是让楚二娘扒了那女贼的皮,叫大伙儿瞧个过瘾。”来得都是男子,彼此笑谑,话语渐趋畏亵。
说笑间,却听雷震咦了一声,高叫道:“这三个人怎么回事?”梁萧心头一震,猛地想起一个破绽,不觉额上生津,背上流出汗来。却听庙中一静,便听一名泼皮啊的一声,想必被众人救醒。只听雷震问道:“谁把你们摔成这个样子?”泼皮哼声道:“我们正……正在烤狗肉……忽然来了个小泼皮,唔,不,一个采花贼,他背着一个女人……”话音未落,人群大哗,雷震怒道:“必是那厮了!”又问,“他去哪里了?”想必他情急动手。泼皮痛叫道:“哎哟,不知道,我眼一花,就被他摔出来了……”只听楚老大喝道:“上马!他们定然还没走远。”一时脚步杂沓,梁萧正松了口气,忽听何嵩阳嘿笑道:“慢来!这狗肉似乎烤焦了呢。” 梁萧心头一紧,背脊上顿时流出汗来。
雷震不解道:“何嵩阳,这个节骨眼上,你还管什么狗肉?”何嵩阳嘿然道:“这狗肉之所以烤焦,全是因为这三人昏倒,无人照应。但看这烤焦处枯烂的地步,显然为时不久,这点工夫,那小子要逃得无声无息,只怕不易。” 雷震恍然大悟,哈哈笑道:“何嵩阳,人人都说你贼头贼脑,果然不错,所谓姜是老的辣,小贼头遇上老贼头,还是老的厉害。”何嵩阳听他话里夹枪带棒,知他记恨自己方才调侃于他,心中微觉恼怒,但他秉性阴沉,不便与雷震翻脸,打个哈哈道:“若换了是我,既然逃不远,索性……”忽然轰的一声响,土地公颓然倒下,压向何嵩阳,何嵩阳厉喝一声,闪身让过。
梁萧负着柳莺莺一跃而出,只见众人早已站成一圈,抢逼上前。雷震看到柳莺莺,分外眼红,大喝道:“哪里走?”他铁锤搁在马上,不及取来,便将双拳一合,劲风陡发,正是雷公堡的“奔雷拳法”。梁萧见他拳风劲急,足不沾地,凌空一脚,将嗞嗞冒油的狗肉向他挑去,狗肉滚烫无比,雷震不敢硬接,闪身让过,挥袖将偌大一条土狗抛向庙外。梁萧得了隙,正欲冲出庙外。忽觉眼前人影骤闪,一人掣出金剑,剑尖处分出九朵剑花,虚虚实实刺来。梁萧识得正是那弯弓射马的长髯老者,慌忙闪身避过,只一停滞,众人重又合围。雷震赞道:“楚宫,拦得好。”
梁萧身陷重围,反倒冷静下来,拔剑在手,长啸一声,剑当刀使,使一招“修罗灭世刀”的“山崩海啸”,啸声与刀声相和,声威夺人。楚宫见状,面色凝重,却不进反退,变一招“七心海棠”,金剑结成七道剑圈,只听呛啷啷,金铁交鸣,梁萧一气攻破六道剑圈,势头倏竭,终被第七道剑圈阻住。他这路“修罗灭世刀”若由萧冷使来,自然威震群雄,但在梁萧手中,威力却减了大半。
雷震恨极了柳莺莺,不顾身份,飞身出拳,劲风四溢,隐然有闷雷之声。梁萧仓促间挥剑斜掠,雷震手臂一沉,扫在剑脊之上,“铉元”剑呛啷作响,飞出庙门。雷震喝道:“再吃爷爷三拳。”双拳若风雷迸发,连环递出。楚宫也刷刷数剑,分刺梁萧前胸大|茓。梁萧两面受敌,情急中使招“悬梁刺股”,一个筋斗翻在半空,堪堪避过二人辣手,忽听嗖的一声,一道碗口粗细的铁索横空扫来,索上七支钢锥,正是“七星夺命索”。当年这铁索被秦伯符震毁,事后何嵩阳又重铸一根,但他怕秦伯符报仇,一躲便是五年,好在秦伯符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直到半年前,何嵩阳才敢露面,不多久便接了柳莺莺的案子,他久别官府,一心立功,是以追得格外卖力。
何嵩阳为人狡黠,始终潜伏在侧,直待梁萧势窘力竭,方才出手。梁萧见得索来,使出“凌虚三变”中“九霄乘龙”,凌空翻转,险之又险从铁索上掠过。何嵩阳发声沉喝,抓住七星索中段,丈八铁索迎风一抖,一分为二,似双龙出海,向梁萧卷来。梁萧瞧那铁索来势,急使了个“如意幻魔手”的“捻字诀”,伸手探入索影之中,只听铮的一声,铁索两端竟被他系作一团。梁萧右手斜挥,铁索受力反转,横扫回来。这一招“始皇挥鞭”原本出自天机石阵的“帝王境”,一挥之间,颇有“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的气概,何嵩阳只觉心往下沉,当年他在棋坳吃足九如的苦头,尚怀心病,生恐又被铁索缠住,慌忙抛开铁索,使了个懒驴打滚,着地滚出。
梁萧尚未落地,见雷震、楚宫又抢上来。情急中足尖点地,伸手将七星索凌空捉住,借着其旋转之势,使出“天旋地转”来。七星索本已势竭,被他如此一旋,顿又夭矫灵动,横扫八方。
何嵩阳见七星索在梁萧手中,竟使得这般出神入化,不觉又惊又佩。其他人无法抢进,气得哇哇大叫,梁萧仗着兵刃便宜,向着庙门缓缓退去。楚宫一皱眉,忽叫道:“雷震。”雷震一愕,只见楚宫反身后跃,将二百余斤的土地塑像提了起来,顿然明白其意,也抢上抓住一头,喝一声:“去。”两人同时用力,土地便似陨石天落,砸向梁萧,梁萧挥索一卷,想将塑像卷住,但两大高手联手一掷,何等强劲,七星索不但未能卷住塑像,反被而塑像牵动,向他扫来。
梁萧无奈闪避,轰隆一声,塑像击中土墙,砸出一个窟窿。只此停滞,七星索已然散乱,雷震跨上一步,抓住索尾,梁萧敌不过他的神力,只得将铁索丢开,向右跳出。忽见右方剑光乱闪,楚宫长剑刺来。梁萧两面受敌,只得后退,哪知后方风声大起,眼角斜睨,却见何嵩阳双手犹如鸟爪,一前一后向柳莺莺抓到。斗到此时,梁萧除了心头一紧,已是别无他法。
便当此时,忽听何嵩阳“哎哟”一声大叫,紧接着身后砰的一声闷响,似有人体落地。梁萧觉出身后爪风收敛,一时也不及多想,瞟到墙上被土地像砸出的窟窿无人封堵,便乘机钻出洞外,奔入庙后树林。
梁萧趁着夜色,在林子里奔出百十步,蓦地浑身一震,停住步子,厉叫道:“给我下来!”但林中寂然,无人答应。梁萧怒道:“你再不下来,我可要揍人了!”略略一静,只听背后的柳莺莺懒懒吐了一口气,仿佛呵欠一般,轻笑道:“乖马儿快跑,那些笨蛋可就要追来啦。”梁萧呸了一声,道:“你果然醒了。何嵩阳是你打伤的,是不是?快滚下来。”柳莺莺双手搂着他的脖子,咯咯笑道:“小气鬼,你不是很爱背着我么?那个姓楚的丫头软的硬的都使过了,你也不肯丢下我,教我心里欢喜。”梁萧一呆,继而暴跳如雷:“好啊,你早就醒了?”柳莺莺咯咯一笑,道:“快跑,后面来人啦!”梁萧一惊,飞步疾走,顷刻间,又回到了土地庙外。柳莺莺笑道:“到底是乖马儿,比胭脂跑得还快。”梁萧怒道:“你根本是装醉骗我,是不是!”柳莺莺笑道:“我哪有这么坏?”梁萧怒哼一声,却听柳莺莺叹道:“小色鬼,这回不骗你,我真是醉啦。直到了客栈,才有些知觉,运功逼酒又花了小半个时辰,这段时光……”说到这里,她诡秘一笑,探过螓首,樱唇凑近梁萧耳边。梁萧心头生出怪异之感,只听她道,“你在路上做的事、说的话我尽都听到了,哼,原来你这小色鬼还不太坏。”
梁萧脸涨通红,急道:“我……我只想待你醒了,公平一决,趁人之危,不算好汉。”柳莺莺从他背上跳下来,背起双手,笑道:“现今你要怎么啊?打我鞭子么?好啊,你来。”说罢闭上双眼,一副任君宰割的模样,梁萧见了,反觉踌躇,只得道:“那好,算你醉了,既然醒了,怎么还要骗我!”柳莺莺笑道:“若是早早醒啦,便听不到你的心里话!”梁萧狠狠白她一眼,忽见四面里人影幢幢,楚宫、雷震带着十来个好手,铁青着脸,从四面围上来,何嵩阳也在其中,只是脸色煞白如纸,显然受了内伤。
梁萧一皱眉,低声道:“贼丫头,我不管你了,咱俩各自逃命。”柳莺莺笑道:“好人做到底,送佛上西天。小色鬼你就好人做到底,我还要你背我,你背是不背?”梁萧怒道:“背你个大头鬼!你当我是傻瓜?” 柳莺莺拍手笑道:“对呀,你就是一个如假包换的大傻瓜!”她话音方落,便听有人哈哈笑道:“没错没错,别说你傻,和尚走南闯北,也跟着傻了一回。”
众人闻声一惊,纷纷回头望去,只见九如端坐树下,身旁放着那口铜钟,左手却抓着那条烤熟的土狗,右手抓着梁萧的铉元剑,笑眯眯割肉而食。柳莺莺奇道:“和尚,难不成你始终跟着我们?”九如笑道:“不算始终,你俩马快,和尚扛着钟可跑不快,哈哈,若非这小子跟那姓楚的小妞打情骂俏,老和尚怎也赶不上的!”梁萧脸色涨紫,惶急道:“谁打情骂俏了?”柳莺莺望着他,微微一笑,梁萧既知她当时已然知觉,更觉窘迫。
九如笑道:“和尚既然把人灌醉了,自然要担待一二,不过……”他顿了一顿,望着梁萧点头道,“小家伙不肯趁人之危!很好很好!”他见梁、柳二人四目相对,神色复杂,便将一块狗肉塞进嘴里,笑道:“你们不用管和尚,继续搂搂抱抱、卿卿我我。那些家伙,交给和尚便是!”斜眼一睨楚宫等人,笑道,“你们是要走着回去,还是爬着回去?”
楚宫瞧出九如身份,脸色发白,却又不肯轻易退缩,抗声道:“武林中尊卑有别,大师地位尊崇,怎能与我们这些晚辈一般见识,家叔须臾即到,大师何愁没有对手?”九如笑道:“如此说来,你们是要爬着回去了。好说好说,和尚一并成全就是。”楚宫神色大变,失声道:“大师未免不讲武林规矩?”九如笑道:“武林规矩和尚半点不懂,不知几文钱一斤?你且买两斤,给和尚尝尝味道?”说着将手中狗肉抛给梁萧,说道,“这狗肉火候不济,夹生半熟,吃来无味,你们两个若不谈情说爱,就再烤烤这个,和尚事了,再来受享。”说罢右手倏抬,身畔巨钟凌空飞出,向对方一名好手迎头扣下。这一扣迅捷无伦,那人只觉两眼一黑,已被扣在钟里。九如大步抢上,一拳击在钟罩之上,洪钟骤响,但大半音波俱被封于钟内,凝而不散,来回鼓荡,钟内那人只觉一阵眼花耳鸣,口吐白沫,昏厥过去。
这一罩一击先声夺人,群豪齐齐发一声喊,四面散开。九如笑道:“早先不逃,现在可来不及了。”抓起巨钟,又扣住一人,将其震昏。这般如法炮制,走东逐西,顷刻间,场中躺了七八人,站着的只剩三个。九如哈哈一笑,挑起铜钟,忽向何嵩阳罩去。何嵩阳挨了柳莺莺一掌,受伤不轻,无力躲开。九如瞧他举动涩滞,一皱眉,笑道:“你有伤么?落水狗和尚不打!”说着巨钟一偏,放过何嵩阳,却向楚宫罩去。巨钟凌空变向,稽延少许,楚宫已有防备,瞠目大喝,举剑挑向铜钟,只听呛啷一声,钟剑相交,那柄金剑断成两截,楚宫虎口淌血,半身酥麻,却总算逃过一劫。
九如一罩不中,呵呵一笑,再不理会楚宫,又抢到雷震身后。雷震见敌势太强,正欲逃走,不料钟似天落,嗡的一声,已被罩住。九如挥拳击钟,而后挑起铜钟,不料雷震蓦地滚地而出,双拳一抬,击中九如小腹。九如见他竟未昏厥,咦了一声,脱口赞道:“小子内力不坏。”说话间却不动弹,雷震击中九如小腹,只觉着手处柔如春水,诧异间连催四道劲力,却如蚍蜉撼树,九如不动分毫。雷震心惊胆战,正要收势,忽听九如一声长笑,腹肌倏地弹起。这一下,雷震送来多大力道,他便弹回多少。不同的是,九如的小腹好似大湖蓄水,将雷震先后四道内劲全数蓄积,而后突然决堤放水,还与彼身。雷震一声惨哼,顿时腾云驾雾般抛出丈外。楚宫抢上前去,在他背上一推一按,兀自化不掉九如的神通,两人双双倒退三步,齐齐坐倒,脸色均如白纸一般。
此时其他好手次第醒转,各自捧头呻吟。九如环顾一周后一挥手,长笑道:“罢了,全都给我滚吧。”楚宫扶着雷震站起来,瞪着九如,恨恨道:“大师若有胆子,不妨在此一候。”九如白眉一挑,笑道:“和尚别的不大,唯独胆子不小。”楚宫面色铁青,与众人彼此搀扶,踉跄出林去了。
九如见群豪去远,转入庙中,见梁萧与柳莺莺方才架起干柴,尚未点着。柳莺莺抬头见他,笑道:“有劳和尚啦!”九如摇头道:“你这小姑娘酒量不错,做事却不痛快。”说罢扯了两段祭神用的红布点着,再抓了两块干柴放上,又取出个大红葫芦,喝了一口,扑地喷在火上,火焰一腾,顿时烧得旺了。敢情葫芦里装着极烈的烧酒。梁萧忍不住道:“大和尚,你这样亵渎神灵,喝酒吃肉,就不怕佛祖怪罪,罚你下地狱么?”
九如咽了一口酒,笑道:“你懂什么?这世上既无祖也无佛,所谓三世诸佛,都被和尚一口吞下去了!既无佛祖,又信什么?”梁萧皱眉不解。柳莺莺笑道:“我知道了,你把佛祖都吞到肚里关着,你大吃大喝,他们也看不到?”九如摇头道:“非也非也,你说得乃是和尚三十年前的境界。”柳莺莺奇道:“怎么说?”九如笑道:“这还不简单?所谓吃喝拉撒,佛祖既然吃得,难道就拉不得?三世诸佛,早已化作大便了呢!”他见那二人张口结舌的模样,微微一笑,道,“和尚肚里早已空无一物,唯有荡荡虚空!”
柳莺莺听得皱眉,噘嘴道:“和尚说话,恶心死了!”梁萧却天性机敏,但觉九如说话虽然粗俗,却隐藏了极深刻的道理,转念间,他想起父亲给自己讲过禅门六祖慧能得道的传奇故事,脑中灵光一现,脱口而出:“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原本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这首千古名偈乃是六祖慧能得道时所作,由此得传五祖弘忍的衣钵,开创顿悟一派。
九如一听,禁不住眉开眼笑,一拍大腿,叫道:“说得好,原本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哈哈,说得好,说得妙!”柳莺莺诧道:“和尚,你疯了么?”九如笑道:“若世上都是疯子,突然出现一个不疯之人,你说怎么样!”梁萧笑道:“那可惨了,疯子们都会当他是疯子。”九如拍手笑道:“贼灵,贼灵。”
柳莺莺抓起一块干柴,在地上狠狠一敲,生气道:“你们两个什么时候串通一气,变着法儿骂我!”她望着九如手中的红葫芦,叫道:“老和尚,你只顾着自己喝,也不请我?”九如笑道:“和尚倒忘了。”说着将葫芦抛过去,柳莺莺喝了一口,只觉喉舌间好似刀割,不由皱眉道:“好烈的酒。”九如笑道:“这可是和尚的宝贝,轻易不给人喝的。”
梁萧冷笑一声,道:“贼丫头你还敢喝?”柳莺莺舔了舔红菱也似的嘴唇,笑嘻嘻地道:“我偏要喝,喝醉了还要你背!”梁萧劈手夺过葫芦,说道:“不许喝了!”柳莺莺脸一沉,道:“你是我什么人,我喝酒你也管?”伸手来抢,梁萧退到一旁,嗅了一下,浓烈的酒气直钻鼻孔,忍不住也喝了一口,顿时苦了脸,吐了一大口气道:“好像一团火呢!”柳莺莺趁机夺回葫芦,大饮一口,抿嘴而笑,笑靥美艳不可方物,她也不顾什么淑女风度,手抓狗肉,嘴饮烈酒,与九如一道大吃大喝。梁萧站在一旁瞧,反觉手足无措。
九如摇头笑道:“你这小子,说到洒脱,却远不及这个女娃儿了。”梁萧哼了一声,道:“谁不洒脱了!”一ρi股坐下,割块狗肉,大啖起来。九如摇头道:“你是假洒脱,不是真洒脱。”梁萧一呆,却听九如又道:“你能身兼三家之长,际遇之奇,悟性之高,武功之博,除了东海释天风,只怕当世无人能及了。”梁萧心中暗讶:“老和尚竟看出了我的底细?”随口问道:“释天风是谁?”九如淡淡一笑,道:“可惜,你也和他一般,为人太多拘束,是以今生今世也达不到绝顶的境界。”梁萧听得憋闷,冷笑道:“鬼才信你。”九如白眉一轩,哈哈大笑,将手中大红葫芦抛给柳莺莺,乌木棒一扬,点至梁萧心口,梁萧大惊,双手搏地,一个筋斗向后翻去。
“好!”九如声如洪钟,长身而起,一抖手,乌木棒已到梁萧头顶。他无甚花招,可一旦出棒,便如天河堕地,威不可当。只听“扑”的一声,梁萧头顶挨了一棒,九如出手虽轻,仍打得他头皮发麻。梁萧大惊,方要抬手,手臂上又挨了一棒,方要抬脚,小腿上再吃一棒,那支棒子如影随形,无论梁萧如何闪避,皆是枉然。叱咤间,只见两人一棒迅若闪电,在破庙中飞旋起落,令人目不暇接。柳莺莺看得佩服,心道:“小色鬼武功练到这样,已然不错,老和尚却真像神仙啦!”手托玉腮,怔怔瞧着,不觉出了神。
二人以快打快,拆了百招,梁萧恰好也挨满百棒,一棒不多,一棒不少。纵然九如手下留情,打得不痒不痛,但在柳莺莺眼前,他的脸面也丢得半点不剩,待得又挨一棒,忽地站定,气呼呼叫道:“不打了!”
九如将棒一收,笑道:“服气了么?你的武功学了一箩筐,却没一样管用。”说罢坐回火边,喝了口酒,招手道:“来来来,你坐下!”梁萧却站着不动。
柳莺莺心知九如要指点梁萧,梁萧却挨了一通打,拉不下面子,便半嗔半笑,拽着他道:“小色鬼,过来坐。”梁萧挣了一挣,悻悻坐下,九如啧啧道:“还是美人计管用。”将葫芦抛给梁萧,笑道,“还敢喝么?”梁萧道:“你儿子才不敢!”捧着又喝一口,烈酒入肚,十分难受,面上却不肯示弱,竭力苦忍,又喝两口。
九如笑道:“你悟性是不坏的,可惜贪多勿得,一味跟着别人转,练来练去,始终是别人的功夫,却不是你自己的本事!”梁萧奇道:“什么是别人的功夫?”九如笑道:“这话问到点子上。学别人的功夫,便总是囿于别人的道理,只知模仿,不知超越,故而有迹可循,练来练去,也只是‘武技’的境界,遇上厉害的,一招之内,便能瞧破你的虚实。”柳莺莺听得有趣,Сhā口道:“和尚,那自己的功夫又是什么啊?”
九如笑道:“自己的功夫,就是你自己的道理,只有你明白,别人无从知晓,故而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无拘无束,变化不拘,此乃‘道’之境界,技有止,而道无涯。”他瞧着梁萧,笑眯眯地道,“你武技也不算差,却有个无大不大的圈子缚着你,明白它是什么,便可乘雷上天,恣意变化,若不明白,练一辈子,也难以技进乎道,总在圈子里转悠。”
梁萧奇道:“那圈子是什么呢?”九如道:“和尚不能说。倘若说破,便是和尚的功夫,不是你的功夫了。道之境界,若明月当空,水银泻地,无处不在,任其自然,和尚今日所言,不过种下一粒菩提子,至于生出万朵般若花,哈哈!可不是和尚的事情!”
九如乃是禅林巨擘,一言一行,暗蕴禅机,禅道讲究不拘成法。即便是西天佛祖的道理,也是过了时的东西,不足法取,超佛越祖,才算本事。故而在武功之上,也力求青出于蓝,自创新境。这实在是惊天动地的大智慧,梁萧急切间如何领悟得到,一时托腮苦想。柳莺莺饮了口酒,咯咯笑道:“和尚啊,你说这样境界,那样境界,那我问你,你又是个什么境界?”
九如微微一笑,道:“和尚的境界么?”他接过酒壶,大大饮了一口,蓦地以棒敲地,朗声道:“棒打十方世界,张口吹破天关,只手搅翻东洋海,呔!一脚踢倒须弥山!”柳莺莺此时也有几分酒意,听到这话,掩口笑道:“见你的大头鬼,我瞧你是张口吹破牛皮。”九如拍手笑道:“好个吹破牛皮。”
他话音未落,门外也有人道:“好个吹破牛皮。”九如哈哈笑道:“应声虫,你也来了!”那人道:“老酒鬼,我也来了。”九如呸了一声,敲地唱道:“野狐狸学狮子吼,九曲黄河锁纤流,天上人间雪纷纷,冻死二郎啸天狗。”那人嘿然一笑,也唱道:“天地茫茫似所有,回头一看有还无,四足踩破琉璃瓦,狐狸跳进狮子窟。”歌声未绝,一个青衣峨冠的老者挥袖而入,其面白如玉,长须似墨,凤眼长眉,清奇萧疏。柳莺莺瞧得芳心一动,忖道:“这人年少时,必是个极俊朗的人物。”瞥了梁萧,不觉莞尔:“比小色鬼可俊多啦。但不知怎地,我还是觉得小色鬼顺眼些,总叫人心里欢喜。”梁萧见她盯着自己,神气古怪,顿觉浑身别扭,心中胡乱猜测:“她这般瞧着我,是我脸上有炭灰,还是什么事做得不妥?”
只听九如啐了一口,道:“干么不是‘狮子跳进狐狸窟’?老色鬼,你做惯了骚狐狸,改都改不了?”这“老色鬼”三字出语奇突,梁、柳二人均觉讶异。那峨冠老者却淡淡一笑,道:“哮吼四维,杀伐十方,那是你和尚的境界,楚某独善其身犹为不可,如何当得了狮子。”九如呸道:“拉屎放屁。”峨冠老者笑道:“好臭好臭。”九如哼了一声,道:“未交手便自损气势,无怪你老色鬼只做得天下第二剑,怎也做不了天下第一。”梁萧听得微微惊奇,打量那峨冠老者,心道:“这老色鬼是天下第二剑,却不知那天下第一又是谁?”却见那峨冠老者微微一笑,道:“老和尚这话说得无味。做人切忌太贪,何必定要做天下第一?所谓身临绝顶,进则悬崖万仞,退则地迥天高,大成若缺,此之谓也。”
九如笑道:“哈哈,去他妈的大成若缺,和尚最爱上天入地,唯我独尊。”峨冠老者淡然道:“拾释迦的牙慧,又算什么本事了?”九如哂道:“释迦牟尼胆敢如此说,也叫和尚一棒打死,喂了狗吃。” 梁萧与柳莺莺听得面面相觑,皆想:“这和尚连释迦牟尼也不放在眼里,未免太过狂妄了些。”
原来,据佛经所传,释迦牟尼初生刹利王家,放大智光明照十方世界,地涌金莲华自然双足。而后他东西及南北各行七步,手指天地作狮子吼声:“上下及四维无能尊我者。”遂成一派宗风。后世禅宗弟子,均以超佛越祖为任,特立独行,不屈服于任何偶像,德山禅师曾经“唾佛”,丹霞禅师也有“烧佛”之举,都是为了破除心障,求得圆满,凌驾诸佛之上。“大成若缺”却是老庄避世求全之谈。九如听在耳中,当然不喜。
这二老语带机锋,均含绝大智慧。梁、柳二人却是年少识浅,自然听得糊里糊涂。九如忽地转过身来,指着那峨冠老者,嘿嘿笑道:“这厮姓楚,名叫仙流。神仙之仙,下流之流,意即貌如神仙,性本下流。别瞧他长得顺眼,其实是个有名的老色鬼,专事勾引良家妇女,拆散人家夫妻。上至藩王妃子,下至小家碧玉,落入他眼里的,从没一个逃得过去的。女娃娃你生得太俊,千万小心些,莫要被他骗了去……”
楚仙流脸色微沉,扬眉道:“老秃驴你何时生了一条长舌,尽会说三道四?”九如睨他一眼,嘿然道:“和尚晓得,老色鬼你脸上假装生气,心里却是美得冒泡,得意无比。”柳莺莺苦忍笑意,搡了搡梁萧,低声道:“他是老色鬼,你是小色鬼,一老一小,莫非你和他是一伙儿?”
梁萧大怒,瞪眼瞧她,柳莺莺笑道:“生气干吗?我逗你玩呢!你虽是小色鬼,却没对我无礼,所以你这个小色鬼虽是色鬼,但还没长大的。”梁萧见她如花笑容,听着珠玉妙音,霎时间,心头的怒气尽又消了,不由暗骂自己不争气,别过头去,却见楚仙流仿佛生出心事,正瞧着屋顶发呆,好一阵才叹道:“少年荒唐,不堪回首。”九如冷笑道:“你一句少年荒唐就抵了事,那些被你害苦的女子,却又怎么说?”楚仙流眉间透出一丝苦涩,叹道:“那些风流罪孽,不提也罢。”九如咦了一声,笑道:“奇了,你这厮怎地转了性儿,当年快马轻裘,何其张狂?如今却尽说些泄气的话?莫不是……”楚仙流忽地打断他道:“老和尚,你不用东拉西扯,引我分心,我来此所为何事,你也当明白。”九如笑道:“和尚明白什么?和尚糊涂得紧呢。”
楚仙流忍不住骂道:“你这和尚,真是天下第一惫懒无赖之徒。”九如连连摆手道:“错了错了,说到惫懒无赖,和尚只算得第二。”楚仙流心中暗讶,想这和尚独步高蹈,佯狂傲世,从不向人丢低,今日怎会自认第二?不由笑道:“和尚你自认第二,谁又敢做第一?”九如慢慢喝了一口酒,淡然道:“天下第一惫懒无赖之人么,便是和尚那个不争气的徒弟。”楚仙流失笑道:“你这孤家寡人,也有徒弟?”九如正色道:“有什么好笑的?和尚有爹有妈,干么就不能有徒弟?”楚仙流一怔,道:“说得是,倒显得楚某浅薄了。但说到令徒之惫懒无赖胜过你老和尚,我一万个不信。”
九如手扯白须,破天荒露出苦恼之色,叹道:“这就叫做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和尚命乖福薄,本想收个徒弟防老,却不料那厮好吃懒做、不敬师尊,反逼着和尚我沿街乞讨、供他挥霍。试想和尚我横行半生,何曾示过弱来?到头来却被一个小贼秃骑在头上拉尿拉屎,杀也不是,丢也不是,就好比烫手的山芋。唉,老色鬼你说说,这不是天下第一惫懒无赖之人,还是什么?”
楚仙流将信将疑,忖道:“这和尚说话半真半假,扯东拉西,你说这些,我半句也不信。”当即笑了笑,道:“和尚你何必说这些不沾边的胡话,不论如何稽延时辰,该来的总是要来。”一转眼,瞧着柳莺莺身上,淡淡地道:“你就是柳莺莺?”柳莺莺笑道:“对啊!你找我有事?”楚仙流冷然道:“纯阳铁盒是你偷的?”柳莺莺摇头道:“我不知道什么蠢羊铁盒,笨牛金盒。”楚仙流面色一沉,扬声道:“那我再问你,可是你杀了老夫的花匠?烧了老夫的花田?”柳莺莺露出奇怪之色,摇头道:“决无此事!”楚仙流脸色更沉,缓缓道:“女娃儿,你既敢在我天香山庄的照壁上血书留字,这会儿怎又不承认了?”柳莺莺摇头道:“你这老头儿说话恁地古怪,我全不知你说什么。”楚仙流冷哼一声,道:“那么你偷盗江南富户,潜入大内,也是假的了?”柳莺莺笑道:“这倒不假。”
楚仙流颔首道:“好,这样说来,说你淫荡狠毒,那也不假了?”柳莺莺原本应答从容,听得这话,不觉柳眉倒立,大声道:“楚老儿,你可不要血口喷人。”九如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淫荡狠毒四字,别人说来都妥,唯独你老色鬼说出来,服不得众。”
楚仙流眉间如笼寒霜,摆手道:“老和尚你莫打岔!女娃儿,我问你,雷星可是你伤的?”柳莺莺皱眉道:“这却不错。”楚仙流冷道:“那就是了,小小年纪,就如此淫邪狠毒,雪山出的货色,果然都是一路!”柳莺莺师门遭辱,气得娇躯颤抖,恨声道:“你只问我,干什么不问那姓雷的做了什么?”楚仙流冷笑道:“你这丫头狐媚之貌,蛇蝎之性。如今任你说出什么言语,我都不信。哼,看在老和尚面上,给你两条路走,其一交出赃物,自废武功;第二么,便由老夫代劳了。”柳莺莺冷笑一声,高叫道:“还有一条路,哼,将你打倒,再行走路。”
楚仙流打量她一眼,失笑道:“妙得紧,你大可试试!”摊开两手,露出胸前空门。柳莺莺方要起身,梁萧忽地抓住她如雪皓腕,低声道:“这老头儿怕是错怪你啦。”楚仙流斜眼瞧他,冷笑道:“好啊,你小子却说说,我怎地错怪了她?”梁萧朗声道:“说到杀人放火,坑蒙拐骗,我是不太清楚。但说她勾引雷星,我却不信。”柳莺莺听得一呆,注目望着他。
楚仙流冷道:“何以为证?”梁萧看了柳莺莺一眼,道:“我见过那姓雷的小子,他懦弱无耻,贻羞祖宗,贼丫头就算勾引小猫小狗,也不会勾引他的。”柳莺莺气极,狠狠一掌打在梁萧手背上,啐道:“你才勾引小猫小狗呢!”梁萧吃痛缩手,皱眉道:“我便打个比方,你干什么打人?”柳莺莺怒道:“就不能比别的,尽会胡说?”心里却想:“这小色鬼说话混蛋,见识却蛮高的,哼,雷星算什么东西,给本姑娘提鞋也不配。”
楚仙流冷冷打量二人片刻,哼了一声道:“你两人狼狈为奸,蛇鼠一窝,当然彼此说项。小丫头,莫要磨磨蹭蹭,两条路你到底选哪条?”柳莺莺得梁萧相护,胸中平稳许多,当下笑道:“不是说好了么?我选第三条。”楚仙流长眉一挑,脸色陡转阴沉。忽听九如嘿嘿一笑,道:“楚仙流,你当和尚是个摆设么?”楚仙流道:“老和尚,你当真要助纣为虐?”九如摆手道:“慢来,谁是纣,谁为虐,那还难说得很!”楚仙流冷笑道:“这丫头避重就轻,不肯承认杀人放火之事,那是怕我要回纯阳铁盒。至于淫荡狠毒,却也不是老夫胡说八道。和尚你有所不知:她专事勾引男子,再将其伤残。自她一路北来,害的人不在少数,轻则断手断脚,重则穿眼割舌,哼,手段厉害得很呢。”
九如道:“如此说,你残害的女子,那也不在少数。”楚仙流道:“那可不同。”九如道:“怎么不同,她用硬刀子断人手脚,你却拿软刀子刺伤人心,方法各别,其理一同!”楚仙流脸色一变,扬眉喝道:“九如和尚,你定要与我为难么?”九如笑道:“和尚纵然痴顽,这双招子却还没瞎。这女娃儿虽说任性了些,但决非淫邪狠毒的老色鬼之流可比。”楚仙流呸了一声,道:“你招子灼亮,我招子就瞎了?老夫三名花匠死于‘冰河玄功’,这可是大雪山的武功。”
九如摇头道:“冰河玄功又算什么了不起的功夫?未必只她会练。”楚仙流道:“除此之外,老夫还别有证据!”九如嘻嘻笑道:“好啊,说来听听!”楚仙流一皱眉,暗忖道:“自与这秃驴相见,我便屡动肝火,如此下去,岂不被他牵着鼻子走路?”冷哼一声,转向柳莺莺,说道:“听说你杀人放火,偷盗拐骗之后,俱都留字扬名。我瞧过了,天香山庄粉壁上的血字与皇宫大内廊柱上的墨迹一般无二。小丫头,你既然自承去了大内盗宝,那‘雪山柳莺莺’五字是你写的么?”
梁萧忍不住侧目望去,只见柳莺莺蛾眉微蹙,神思不属。楚仙流不悦道:“小丫头,没听到么?我问你话!”柳莺莺娇躯一颤,皱着眉喃喃道:“奇怪,皇宫的字是我留的,但天香山庄的字却是谁留的呢?”楚仙流冷笑道:“事到如今,你还要狡辩?”柳莺莺没好气道:“我做了便做了,没做就没做,何须狡辩?”楚仙流道:“罪证确凿,谁又肯信你?”柳莺莺侧目一瞧,正好看见梁萧,梁萧不知为何,只觉热血上涌,脱口便道:“我就信她!”楚仙流闻声一怔,柳莺莺却瞧着梁萧绽颜一笑,那笑靥映着红通通的火光,梁萧不由得瞧得痴了。
楚仙流见这对少年男女眉目传情,分明不将自己放在眼中,饶是他久读道书,也不由动怒道:“好小子,你叫什么名字?”梁萧拱手笑道:“不才梁萧。”柳莺莺闻言又是一笑,心道:“梁萧?他这名儿好生古怪!梁萧,梁萧……”一时竟忘了强敌当前,低眉捻衣,默念着梁萧的名字,痴痴出起神来。
楚仙流冷笑一声,寒声道:“小家伙,这等红粉陷阱,进去容易,出来可就难了,将来吃了这妖女的亏,千万不要后悔!”九如呵呵笑道:“妙论啊妙论,果然是脂粉阵里的将军,众香国中的状元,若非在红粉陷阱里打过筋斗,怎说得出如此警句?嘿,楚仙流,你别说他人,你自己当心才好。”楚仙流一再被他嘲讽,焦躁起来,拂袖喝道:“臭和尚,摇唇弄舌,不算本事!”九如笑道:“好哇,既不摇唇弄舌,那就动手动脚!”袖袍一拂,正中身旁铜钟,只听“嗡”的一声,千斤巨钟飞了出去,罡风大起,凌厉非常。楚仙流怒道:“好和尚,到底撕破脸了!”身子不动,左手五指挥出,捺在巨钟之上,只听嗡的一声,巨钟在他怀中滴溜溜凌空乱转。楚仙流右手又是一拨,巨钟转得更急,倏忽间从他双手间弹出,绕了一个大圆圈,又返回九如身前,劲风四溢,激得木炭溅起,篝火忽明忽暗。梁萧与柳莺莺见楚仙流使出这招,双双心头打了个突,惊骇之极。
九如稳坐不动,左手接过巨钟,大袖一拂,木炭还未来得及溅开,又落回地上,篝火重新燃起,九如笑道:“不错不错,这招叫什么名儿?”楚仙流冷然道:“随意所发,便叫它‘寂兮寥兮’。”九如笑道:“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说罢大袖一挥,又将铜钟拂出。楚仙流不由脱口赞道:“好和尚,敢情也读老庄?”
“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出自《老子》,意指道之一物,无声无形,无所变化,只要顺其自然,则圆转自如,永无休止。楚仙流内功出自玄门,这招借力打力,顺着九如的劲力,以圆劲略加引导,还施回去,颇得上述自然之道。故称“寂兮寥兮”。
一时间,只看九如以“大金刚神力”拂扫铜钟,楚仙流则以“寂兮寥兮”应付,偌大一口千钧巨钟在二人间嗡然来去,无法着地。九如手上使劲,嘴里也不闲着,说笑道:“楚仙流,你干什么不用剑,若是用剑,或能让和尚挪一挪身子。”楚仙流冷声道:“天下间配我用剑的,不过寥寥一人,哼,你老和尚还不配。”梁萧听到这里,忍不住接口道:“这话太狂了些!”九如摇头晃脑,嘿嘿笑道:“小子你有所不知了,这与张狂倒不相干。他用其剑,便如伯牙鼓琴,非有知音,断不轻发。不过能将‘分香剑术’练到这个地步,他楚仙流也算空前绝后。”
楚仙流冷笑道:“老和尚,你这话可是不中听!”九如笑道:“你不服不行,想你一身本事,可有传人?”楚仙流神色顿时一黯,哑口无言。两人口中说话,手中发招,只见那巨钟越转越急,带起无俦劲风,逼得梁、柳二人步步后退,土地庙也似挡不住那股绝强旋风,墙壁屋梁嘎吱嘎吱,摇摇欲坠。
..
纯阳铁盒
txt
楚仙流以剑法闻名于世,气力非其所长,此时舍长用短,时辰一久,倍感吃力,又斗数招,蓦地拨回铜钟,扬声道:“且慢!”九如将铜钟放在身旁,笑道:“怎么?认输了么?”楚仙流皱眉道:“老和尚,你一意出头,就是为了那只纯阳铁盒么?”九如嘻嘻直笑。楚仙流见他笑得欢畅,心下更无疑惑,摇头道:“可惜你这算盘却打错了,那只纯阳铁盒,乃是假的。”九如点头道:“这等拙劣计谋,和尚也曾用过的。”楚仙流叹道:“这并非计谋,那铁盒确是假的。”他见九如眼带嘲意,又叹道,“和尚,你可知道这纯阳铁盒的来历?”九如笑道:“听说是吕洞宾所留,内藏丹书火符,得之可证仙道,不过,从吕洞宾弃世之后,这铁盒就没人打开过。”
楚仙流摆手道:“你听的只是江湖妄言,这铁盒是何人所留,其实已无从考据,只是吕祖道名远播,托他之名罢了。不过,百多年前,这铁盒却开过一次。”九如浓眉一挑,笑道:“有趣有趣,说来听听。”柳莺莺与梁萧也甚好奇,均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楚仙流。
楚仙流抚须沉吟道:“老和尚你听说过紫阳真人么?”九如道:“你说的张伯端张紫阳吧?靖康之后,道门分南北二宗,王重阳是北宗之祖,张紫阳则为南宗之祖。北宗主张入世济人,南宗则以清修为要旨,不过说起来,王重阳创立北宗,有座下全真七子作为臂助,张伯端则凭一人之力开创南宗,那才叫当真了不起。”楚仙流哑然失笑道:“老和尚,这‘了不起’三个字从你嘴里吐出来,忒不容易。不过,紫阳真人确是古今第一等的人物,三教九流、诸子百家无不精通,一身武学修为更是出神入化,凌驾一时。”
九如皱眉道:“老色鬼啰里啰唆,说的是纯阳铁盒,怎么又跟张紫阳扯上干系?”楚仙流拈须冷笑,梁萧接口道:“打开纯阳铁盒的就是这个紫阳真人么?”楚仙流道:“你这小子倒还不笨。”九如冷笑道:“好啊,老色鬼你说他不笨,就是骂和尚我笨了?”楚仙流占得上风,长笑道:“这话老夫可没说。”九如哼了一声,道:“如此说,这纯阳铁盒倒有些意思了。既然张紫阳开了盒子,干吗又要关起来?”楚仙流叹道:“说起来,张真人神通广大,才智也高,只可惜他一生之中却错收了三个徒弟,堪称平生恨事,在他传世典籍《悟真篇》中曾说道:‘三传非人’便是指的此事。”九如啧啧道:“老色鬼你越发拉扯得远了,张伯端收错了徒弟,关你什么事。”
楚仙流摇头道:“关系更大了,这三个徒弟中大徒弟便姓楚。”九如拍手笑道:“妙啊,莫非这不成器的大徒弟就是你楚家的祖上?”楚仙流一叹道:“惭愧,正是先祖,那二徒弟却姓雷。”九如目光闪动,笑道:“大概是雷公堡的先祖吧?”楚仙流点头道:“正是。三徒弟姓方,他没什么后人,所练内功却有名号,叫做‘冰河玄功’。”柳莺莺咦了一声,吃惊道:“你……你说什么?”楚仙流冷笑道:“你不用装模作样,那姓方的就是你大雪山的祖师,这段往事,想必你也十分清楚。”柳莺莺摇头道:“师父从没对我说过。”她这般一说,楚仙流更认定她只是推托,没有半句真话,心中越发气恼,扬声道:“那姓方的好歹也是你一派之祖。你为了一个区区铁盒,连祖师爷也不认了?”柳莺莺摇头道:“师父说过,咱们的祖师爷确是男子,但过了许久,姓甚名谁也不知了。”
楚仙流瞧她神情不像说谎,心中奇怪:“这女子若非当真不知,便是世间少有的大奸大恶之徒。不过说起来,这段往事也是我那先祖晚年良心发现,写入家传剑谱中,自我忏悔,警诫子孙。想必那姓方的也是心中抱愧,不愿让晚辈们知晓自己早年的劣迹。”他犹豫半晌,说道:“好,我便再往下说。且道张真人分别传授三人武功,三名弟子渐渐各有所长,大徒弟精于剑,二徒弟精于拳,三徒弟则掌法高明,但三人武功变强了,本性也渐渐流露出来。张真人发觉三人品性不端,大为生气,本想废掉他们武功,但一则师徒情深,张真人本性又极柔善,几度动念,都下不得手。这一日,三人又滥杀无辜,张真人心灰意冷之下,趁着夜色,飘然离去。”
楚仙流说到这里,又叹了口气,道:“只因张真人已有防范,并未传授三人玄门正法,是以那三名弟子习练十载,武功均不见长进,于是由大徒弟集合三人商议。他三人均知张真人因为揭开纯阳铁盒的奥秘,方才悟道成真,开宗立派,而传授自己的本事不过二流,于是一致认定:唯有学得铁盒中的武功,方可横行天下。当下三人千方百计寻找张真人。唉,也是老天弄人,他三人锲而不舍寻了三年,终于在栖霞岭将张真人寻着。张真人一见三人,自然大为吃惊,本想回避,但那三人痛哭流涕,口口声声要痛改前非,重列门墙。张真人虽然不大乐意,但见三人既有向善之心,也不好一口回绝。怎料那三人口是心非,早就存心硬夺,趁着张真人放松警惕,忽然齐齐发难,狠下毒手。张真人毫无防范,竟受重伤,但他神功盖世,重伤之余,仍将三徒弟打倒,突围而去。那大徒弟、二徒弟紧追不舍,终在一座山谷里追上张真人。张真人当时伤重难支,不及隐藏铁盒,但又不愿让这铁盒落入恶徒之手,危害世人,便将那纯阳铁盒重新封闭,才溘然坐化。”
柳莺莺听到这里,忍不住道:“那三个做徒弟的忘恩负义,连猪狗也不如么?”楚仙流一怔,颔首道:“不错,先祖所作所为,确是不妥。”柳莺莺冷笑道:“岂止不妥,简直是混账至极,那个姓方的与本姑娘全无关系,我才不认他那个祖师。”这话委实惊世骇俗,要知武林之中最重师道,柳莺莺此言一出,无异于欺师灭祖。楚仙流神色一变,梁萧当他便要发难,暗自防备,谁知楚仙流的神色又慢慢缓和了下来,叹了口气,道:“你说得不错。先祖确是混账至极,贻羞子孙。”九如点头道:“老色鬼你过这么久,总算说了句人话。”
楚仙流瞪他一眼,却听梁萧道:“张真人坐化之后,纯阳铁盒自然落到那两个徒弟手中了?”他关心纯阳铁盒的下落,是以发问。楚仙流苦笑道:“那又如何,纵然得了铁盒,他二人也无法打开。两人便想,这铁盒如此难开,里面必然有惊天动地的大秘密,因之贪念大炽,数语不合便又争斗起来。但二人武功相若,又师出同门,知晓对方底细,一时谁也胜不得谁,斗得难解难分之际,那大徒弟忽地跳开,说道:‘雷师弟,你我都欠思量了,倘若大伙儿现在斗个你死我伤,方师弟伤好赶来,岂不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白白被他捡个现成么?’那姓雷的一听大觉有理,二人当即罢斗,共同参详铁盒。” 他讲述之时,始终只以大徒弟、二徒弟相称,对祖上也无尊重避讳之意,其他三人均想:“这楚仙流倒也算是非分明。”
却听楚仙流续道:“那两人害怕铁盒之事泄露出去,偷偷躲入深山,钻研开启之法,但却始终无法开盒。两人都防范对方携盒私逃,嫌隙渐深,终于有一日又大打出手,两败俱伤。那大徒弟眼见如此不是办法,便对那二徒弟道:‘这铁盒左右无法揭开,你我拼斗也是枉然,不如大伙儿抓阄儿,胜者得此铁盒,参悟三年,谁若在三年中揭开铁盒,铁盒便归谁所有。若不能参悟,三年后再换另一人参悟。’二徒弟想了想道:‘若是你我一生也参不透盒中奥秘,如何是好?’大徒弟道:‘若是你我恁地福薄,那也无法,唯有把开盒的事交给子孙辈打理了。’二徒弟别无良法,只得赞同,两人当即对天盟誓。盟誓已毕,两人抓阄,大徒弟运气不济,被二徒弟率先抓到铁盒,大徒弟有言在先,只得容师弟保管铁盒,三年之后再行取回。”
梁萧皱眉道:“若是二徒弟用计混赖铁盒,怎么办好?”楚仙流道:“这话问得不大聪明,若是揭开铁盒,二徒弟练成其中武功,胜过大徒弟,自也无须混赖。若是铁盒不开,便是废物一个,拿着也无用处。倘若背信弃义,大徒弟一怒之下通告天下,世间垂涎铁盒的高手多多,就算让那三徒弟知道也是不妥,只怕从此以后,不得安宁。况且这二人行事虽狠,却也都算一派宗师,不会说话不算。”
他见梁萧将信将疑,也懒得理会,又道:“却说二人分手之后,各自隐姓埋名,创立‘天香山庄’与‘雷公堡’,三年一会,交换铁盒。数十年来,纯阳铁盒屡次易主,但那铁盒质地奇特,宝刀利刃无一能伤,两人欲用烈火锻之,又怕损坏盒中物事,以至于数十年来,始终不能揭开。”九如笑道:“或许那盒子本就是顽铁一块,糊弄人的?”楚仙流摇头叹道:“话是这般说,但人心就好比那只铁盒,痴顽愚钝,无法开解。就拿你和尚来说,看似胸怀磊落,不也心存好奇,欲得之而后快么?”九如嘿嘿一笑,拈须不语。
楚仙流又道:“在那大徒弟、二徒弟一代,两人倒也守约,铁盒三年一换,并不混赖。但二人去世之后,后代武功此消彼长,渐有了高低强弱,武功高强者不肯交出铁盒,武功低弱者自也不肯甘休,出语威胁,双方争执不下,只得重又订立誓约,三年一会,比武夺盒,武功高者,便可长久拥有铁盒,直至败北为止。”九如笑道:“奇怪,既然如此,为何又弄出个假盒?”
楚仙流苦笑道:“我早年放浪形迹,耽于声色,对家中事务全无兴致,知那铁盒来历之后,更不愿参与铁盒之争,但家兄早年比武败给雷行空,郁郁而终,临终前托人叫我回庄,着我夺回铁盒,我不忍他去得有所牵挂,只得答允……”说到这里,九如忽地笑道:“慢来慢来,容和尚猜猜。想当年你老色鬼声名鹊起,一把铁木剑威震天下。雷行空自忖斗你不过,却又舍不得盒子,无奈之下,只好弄个假盒来敷衍你,是不是?”楚仙流颔首道:“和尚这次倒聪明了些,那雷行空贪婪愚蠢,偏又爱自作聪明,以为就此蒙混过去。其实又哪里瞒得了人?我发现铁盒是假,便欲寻他问罪。谁料我那时身边生出一个极大的变故,以至于心灰意冷,生出离世之想。唉,浮生若梦,生死尚且不能把握,又何必在意那铁盒真假呢?当下便收拾寻衅的念头,将错就错,将那假盒留在身边。如此一来,我家子侄都以为铁盒在我这里,雷家则庆幸老夫中计。这么三十年下来,两家人争竞之心大减。至于我那侄女楚羽与雷震结为夫妻,却是一门意外之喜。”
九如漫不经心地道:“老色鬼,你将这等隐秘之事说与和尚,有何居心?”楚仙流苦笑道:“楚某说出来,是要你老和尚明白,这铁盒一则没法打开。二来为是非之源,你老和尚本是智慧超脱之辈,何必来这个混水。”九如笑道:“老色鬼你是教训我来着,不过,你猜得不差,老和尚这次来,确是为了这纯阳铁盒。”梁萧心中咯噔一下,掉头看去,却见柳莺莺紧紧抿着嘴,俏脸却已发白,只听九如又笑道:“那一日,我在运河边化缘,忽地瞧见你那楚羽侄女,她待字闺中的时候,我曾见过她一次,是以认得。当时我见她在码头上哭哭啼啼,口口声声纯阳铁盒,又说什么姓柳的女贼,和尚虽不想偷听,但话儿硬往耳朵里钻,也是无可奈何。想当年,和尚曾用假铁盒骗过玄天尊,那老东西罪有应得,也就罢了,但他徒弟秦伯符却是条响当当的汉子,和尚六年前不慎伤了他,心中好生过意不去,便想把这盒子夺了送他,算作赔礼,于是一路跟你侄女到了姑苏。不料刚到寒山脚下,和尚肚子里就闹起酒虫,苦忍难挨,只好抽空干了些别的勾当,哈,无巧不成书,就遇上这个姓柳的女娃儿啦。”
柳莺莺一咬嘴唇,蓦地大声道:“老和尚你早有预谋么,也……也要来对付我么?”说着眼圈儿已然红了。梁萧也是双拳一紧,心想:“老和尚若要对她不利,我就算打不过他,也要和他拼个死活。”九如见二人架势,忙摆手道:“女娃儿,别哭别哭。和尚事先确有这个意思,但没料到你这女娃儿既生得精乖,又豪气过人,很对和尚的性子,和尚左思右想,跟了百八十里,怎也下不得手。”
梁萧闻言,松了一口气,柳莺莺却啐道:“你这和尚口是心非,我再也不理你了。”九如赔笑道:“女娃儿莫要这般说,你不理和尚,和尚没了施主,十九要被肚里的酒虫咬死。”柳莺莺抹去了泪,白他一眼,轻哼道:“咬死也活该。”楚仙流瞧他二人又变融洽,心中老大不悦,皱眉道:“老和尚,我好话说尽,你还要趟这个混水么?”九如笑道:“不错。”楚仙流怒道:“我说过了,这女子偷的铁盒是假的,真铁盒在雷公堡!”九如摇头道:“和尚本为铁盒而来,如今却变了主意。”楚仙流皱眉道:“什么主意?”九如微微一笑,道:“你楚仙流都不放在眼里的东西,和尚若是碰了,岂不丢人?”
楚仙流目中掠过一丝讶色,打量九如一阵,摇头道:“老和尚,我与你不同。楚某心如死灰,别说这铁盒,就是世间万事万物,我也打不起兴致。若非花田被焚,花匠被杀,此番我也不会出来,受你老和尚的闲气!”九如笑眯眯地道:“什么变故?且让和尚猜猜,哈,瞧你这晦气样儿,莫不是死了姘头?”
楚仙流双眼瞪圆,面皮忽青忽红,布满怒气,九如任他瞪着,笑容不改。楚仙流蓦地一拂袖,厉声道:“老和尚,楚某敬你三分,是以一再苦忍。好,这土地庙格局见小,楚某在庙外恭候。”九如啧啧道:“一言不合,便要发癫。说什么心如死灰,统统都是放屁。你要和尚出去么,嘿,和尚偏不出去。”楚仙流冷笑道:“那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怒哼一声,拂袖出门。
柳莺莺见他出门,说道:“老和尚,一人做事一人当,您犯不着为我多结仇敌。”九如皱了皱眉,摇头道:“和尚倒不怕什么仇敌。只不过,你当真没做伤天害理的事么?”柳莺莺想了想,摇头道:“没有。”九如长笑一声,高叫道:“好!和尚心无所碍,打起架来才有气势。”
话音未落,便听庙外一声弓弦脆响,两支火雷飞射而入。九如长身而起,手中木棒一扬,火雷被他棒风一激,倏然偏转,打在墙上,顿时炸出两个窟窿,九如笑道:“老色鬼,你越发不长进了,不敢真刀真枪,却与和尚放鞭炮耍子?”
却听楚仙流冷声道:“雷公堡的事情与楚某无干,再说此等雕虫小技,难得住你么?若是怕了,出来便是。”九如笑道:“怕什么。和尚说不出来,就不出来。”说话之际,又有十余枚火雷射入庙内。九如乌木棒接连挥出,一一拨开。四周巨响轰鸣,碎屑四溅,土地庙摇摇欲坠,柳莺莺心急,正欲冲出,不防九如将她后心一把拿住,笑道:“大人打架,小娃娃只管瞧着。”挥手将她塞入钟内。觑见梁萧抓起铉元剑,便要冲出,又笑道:“你也进来。”一把揪住,梁萧方要挣扎,眼前一黑,也被抛入铜钟之内,与柳莺莺挤成一团。数枚火雷打在钟上,连声爆裂。
柳莺莺被梁萧一挤,又羞又急,反手打他一拳,想将他推出钟外,拳上用了内家真力。梁萧甚觉疼痛,回肘反击,但铜钟狭小,二人拳脚扭在一处,施展不开,忽地身子一震,天旋地转,原来那铜钟被九如一推,滚动起来。二人皆是不防,柳莺莺身子一仰,梁萧则向前一扑,两人顿时抱在一起,柳莺莺嗔道“小色……”鬼字还没出口,梁萧一不小心,嘴唇紧紧封住她的樱口。
二人都是一惊,柳莺莺挣扎两下,嘤的一声,身子忽地软了,好似一团寒冰,融进梁萧怀里,眨眼间化为一泓春水。梁萧背她逃命时,彼此耳鬓厮磨,早已动情,但如此对面搂抱,却是头一遭,只觉柳莺莺身如温香软玉,火热光润,柔若无骨,阵阵少女体香,中人欲醉。梁萧身子似要爆炸开来,心儿酥痒难禁,恨不得一把掏将出来。一时间,两个少年男女神魂颠倒,只觉便是天塌下来,也不愿分开。
忽然间,一声巨响,巨钟又是猛地一震。梁萧身形一仰,柳莺莺又压在他身上,二人心中慌乱,又紧紧搂住。梁萧情窦初开,柳莺莺也是芳心暗许。一时间,逼仄钟内,竟然充满了盎然春意。
九如万不料会生出如此变故,只顾全神对敌,左手滚钟,右手乌木棒指南打北,只听嗖嗖之声不绝,火雷大都被拨得飞出庙外,轰隆之声不绝于耳,忽听几声惨叫,原来施放火雷的雷公堡弟子反被火雷炸伤。只听一个阴森森的声音道:“雷公堡技穷了,且看仙流公的本事。”
九如听得分明,笑道:“雷行空你也来了?哈,俗话说得好:人不要脸,百事可为。”雷行空听得摸不着头脑,冷笑一声。九如又拨开一枚火雷,鼻头一抽,忽地脸色一变,叫道:“不好,糟糕,老色鬼,你这法子,太过无耻……”嘴里大呼小叫,鼻子却抽个不停,深吸慢吐,脸上神色既似陶醉又似为难,他在原地踱了几步,蓦地下定决心,一顿足,叫道:“罢罢罢,和尚拗不过,算你老色鬼厉害。”推着巨钟,轰轰隆隆奔到庙外。
雷震早已候着,见状舞起流星大锤,向九如击来。九如大笑一声,挥棒磕中锤身,铁锤倏地反卷回去,雷震虎口迸裂,铁锤嗖地飞出,砸断道旁两棵大树。雷震被这神力一带,陨星般向后落去。
忽然间,一道人影斜刺里蹿出,将雷震凌空托住,其速不减,掠地而行,反手将雷震抛在一旁,只一晃,便到九如身前,左拳击出,拳未击到,拳上劲风已激得铜钟发出嗡然异响。钟内二人只觉心头烦恶,情yu消退,皆想道:“我在做什么?” 忽听钟外一声闷哼,九如啧啧道:“雷行空,十年不见,你却无甚长进!”蓦地将钟一拍,朗笑道:“两个小家伙,还不出来?”两人羞窘至极,但若不出去,更是欲盖弥彰。梁萧无奈,当先钻出巨钟,柳莺莺略整衣衫,方才出来。却见四周稀稀落落,围了数十人之多。
九如瞧他二人面红耳赤,衣冠不整,心中大是惊疑,再见柳莺莺鬟乱钗横,眉间春色未褪,不由恍然笑道:“奇了,和尚一招不慎,竟然做了个便宜媒人,呵呵,二位将来成亲,那盅谢媒酒,和尚可不能不喝。”柳莺莺羞窘无地,顿足嗔道:“臭秃驴,全都怪你,再嚼舌根,我……我拿老大的耳刮子打你。”九如摇头道:“有道是君子不欺暗室,而窈窕淑女,亦当自守矜严,如此看来,你这姓梁的小子不是君子,你这小丫头更不算淑女。哈哈,自个儿定力不济,却来怪和尚么?”他口无遮拦,当众说个一清二楚,直气得柳莺莺俏脸煞白,只是心里有鬼,骂也不是,辩也不是,一时抿着小嘴,说不出话。梁萧转眼望着她色如菡萏、吹弹破的双颊,想到钟内情形,又觉浑身火热,心跳加剧。
众人观其形,听其言,略略猜出端倪。楚羽想到儿子惨状,一时眼中喷火,咬牙道:“小贱人真不要脸,尽会勾引男人!”柳莺莺脸色一变,叱道:“你骂谁?”楚羽冷笑道:“就骂你,你勾引我家星儿在先,现又搭上这个小子。”梁萧挺身欲上,却被柳莺莺伸手推开,冷笑道:“好啊,雷星既是你儿子,咱们就说个明白。哼,你那宝贝儿子仗着一点儿微末武功,在太湖边当众对渔家女施暴,被我撞见,本想取他狗头,谁料他还有几分机灵,吃了我一记梭罗指,便跳水逃命去了。哼,我且问你,你生了儿子,专教他污辱良家妇女么?”楚羽气得面红如血,厉声道:“你……你血口喷人,你伤了人,还要毁人名声么?”
柳莺莺手按纤腰,嗓音拔得更高,清脆爽利,好似银铃摇响:“这件事儿,太湖上亲眼瞧见的船家,没一百也有八十!你若舌头没烂,两耳没聋,不妨去打听打听,瞧你宝贝儿子是个什么名声?”楚羽顿时语塞,与雷震对视一眼,心中好不忐忑。他二人深知儿子的脾性,楚羽对儿子自幼娇纵,雷星深得母宠,长成后风流成性,多曾淫辱丫环侍女,戏弄堡中女眷,但都被楚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是以这回做出此等事来,委实不足为奇。设若柳莺莺所言属实,前去打听,徒自辱没了家声。
何嵩阳眼见雷震夫妇无言以答,哈哈一笑,越众而出,拱手道:“柳姑娘,何某近日窘迫,欲向您老讨些银子花花!”柳莺莺淡淡笑道:“好啊,你要多少银子?”何嵩阳笑道:“不多,七八百万两而已!”众人闻言,无不大惊。
柳莺莺双手一摊,笑道:“你瞧我有那么多银子么?”何嵩阳仍笑得一团和气,说道:“姑娘穿窬过墙,连皇宫大内也不放过。别说金珠车载斗量,仅是那十多样丹青宝鼎,便是无价之宝。既然阔绰如此,姑娘又何须小气?”柳莺莺笑道:“早先确是有不少宝贝,但沿途江西大水、徽州蝗灾,我一路流水价地使将过去,到得这里么……”她说到这里,微微一顿,含笑道,“半分银子也没有啦!”何嵩阳一愣,干笑道:“哈哈,姑娘消遣在下么?嘿,若是还不出银子,江洋大盗可是千刀万剐的罪名!”
柳莺莺笑道:“错啦,我可算不得大盗,顶多是小偷罢了。”何嵩阳听她说半分银子没有,虽然不信,但也不由焦躁起来,眉一扬,厉声道:“姑娘过谦了。哼,官府窃银,大内盗宝,姑娘若不是大盗,天下间谁还称得上大盗?”柳莺莺摇头道:“不对不对,那庄什么的不是说过么?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嗯,叫庄什么呢?”蛾眉微蹙,沉思起来,忽听楚仙流接口道:“庄周吧!” 柳莺莺拍手笑道:“对啦,就是庄周,老色鬼,看不出来你还有些学问。”老色鬼三字本是九如与楚仙流平辈间的戏称,此时却被柳莺莺大剌剌公然叫出,气得楚仙流两眼翻白,心道:“老夫学富五车,才气么虽没八斗,也有三合,哼,你小丫头又懂什么?”
柳莺莺抿嘴一笑,大声道:“师父常说:当今皇帝老儿昏庸狠毒,偷的是江山社稷,是为天下大盗;其次贪官污吏,为官不正,偷的是功名利禄,窃的是百姓膏血;还有那些奸商巨富,为富不仁,囤积居奇,偷的则是穷人的财物性命。所谓盗亦有盗,我们雪山派虽世代行窃,却从来只做小偷,不为大盗的。”她这番话说得豪兴逸飞,不让须眉,何嵩阳纵然伶牙俐齿,也是张口结舌,应不出声来。九如笑道:“妙哉斯论,只不过少说了一偷,未免美中不足。”柳莺莺奇道:“哪一偷?”九如笑道:“那便是偷香窃玉的老色鬼了。”楚仙流冷哼道:“干吗不是偷嘴贪馋的贼和尚?”两人相互瞪视一眼,各各冷笑。
楚仙流转头道:“女娃儿,好话人人会说。但还有许多事,你没能撇清。”话音未落,只听一个阴沉沉的声音道:“仙流公言之成理,就那盒子的事,也是撇不清的。”柳莺莺转眼瞧去,就见暗里立着一人,身形奇伟,长髯飘拂,乍看与雷震形貌相似,想必是那雷公堡主雷行空了,不由心中作恼,冷笑道:“雷堡主倒会撇清,既得好处,又会卖乖,鱼目混珠,偷梁换柱。”雷行空听得心中咯噔一下:“糟糕,莫非那假铁盒落到她手中,被她瞧出破绽?”蓦地眼露凶光,投在柳莺莺身上
柳莺莺说得兴起,正要说出真假铁盒之事,却听九如道:“女娃儿,响鼓不消重捶,高手打架,点到为止。”柳莺莺听九如说得郑重,当即住口。楚羽却不明就里,仍叫道:“小贱人,你偷的盒子,还是交出来得好!”柳莺莺瞧她一眼,说道:“我没见过那盒子,拿什么来交?”楚羽冷笑道:“口说无凭,你敢让我一搜么?”
柳莺莺微微皱眉,冷笑道:“好啊,若搜不出来?却又怎么着?”楚羽冷笑道:“搜不出来,算你造化。”柳莺莺秀目生寒,冷声道:“那可不成,搜不出来,你须得自断双手。”楚羽一愕,怒叱道:“天底下哪有这种道理?谁知你没藏在别处?”柳莺莺只是冷笑。
梁萧欲言又止,终究忍不住道:“我以性命担保,她身上断无铁盒。”楚羽啐道:“你知道什么?难不成,你搜过她的身?”她言者无意,听者却是有心,柳莺莺只觉双颊滚热,一颗心几乎跳了出来,美目张圆,狠狠瞪了梁萧一眼。
此时林中晦暗,梁萧并未知觉柳莺莺神色有异,脱口道:“她身上有何物事,我都知道。总之没有什么铁盒。若有半句谎言,天诛地灭。”众人一静,蓦地呵呵嘿嘿、嘻嘻哈哈地哄笑起来。柳莺莺心中气苦,恨不得一把掐住这小色鬼的脖子,给他来个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原来,方才二人在钟内神迷意乱,几乎无所不至。柳莺莺身上若有铁盒,梁萧岂会不知。在场众人老于世故,联想起二人钻出巨钟的模样,早已猜到几分。楚仙流少时风流多情,深谙男女情事,听得这话,也不觉莞尔,忖道:“这姓梁的小子真真口不择言,全不顾及人家女孩儿的颜面。但他二人亲昵如此,这小子若非大奸大恶,那便是女娃儿身上真无铁盒。但盗盒之人既不是她,又当是谁呢?”沉吟未决,忽听九如笑道:“老色鬼,你莫要东张西望,既拿百花仙酿诳我出来,也该有始有终,让和尚沾沾酒气!”他声如洪钟,震响四野,竟将场中笑声压了下去。
楚仙流含笑道:“你这野和尚,若不依你,倒显得楚某小气了。”抬袖露出一只酒坛,泥封早已揭开,浓郁酒香熏人欲醉。九如咽了口唾沫,干笑道:“好酒好酒,当年饮过一次,齿颊留芳,至今不散。”伸手要拿,楚仙流却探手挡住,笑道:“老和尚,你不怕酒中有毒,一喝就死?”九如笑道:“怕个屁,若有酒喝肉吃,死也值得。” 一把夺过酒坛,张口痛饮,梁、柳二人欲要阻拦,已是不及。
楚仙流沉默半晌,叹道:“好和尚,我不如你!”九如歇了饮,笑道:“和尚虽好,却不及酒好。”两人相视一笑,刹那间嫌隙烟消。楚仙流笑罢,说道:“老和尚,还要斗么?”九如道:“斗与不斗,都在你一念之间。和尚只管奉陪。”楚仙流摇头叹道:“情势所迫,欲罢不能。”众人听这对答,都觉奇怪。
九如心知楚仙流已猜到柳莺莺并无铁盒,但他一代高手,就此罢手,难以服众。当下眼珠一转,哈哈笑道:“好说。是文斗,还是武斗?”楚仙流道:“比斗还分文武么?”九如道:“武斗么?便是模仿泼皮打架,大伙儿一拥而上。你们人多势众,和尚也打得过瘾。”楚仙流摇头道:“以众凌寡,君子不为,文斗却又如何?”九如冷笑道:“你老色鬼装什么君子?哼,文斗么,那便是你方轮番上阵,与和尚比轻功、拳掌、兵刃、暗器、内力、外力,但凡武功,任你们出题,若有人胜过和尚,和尚拍ρi股就走,决不道个不字。”他斜睨雷震,嘿笑道,“雷大郎,你使百斤铁锤,人称天锤,来来来,咱俩先来比比气力。”
雷震被他一棒磕飞铁锤,如何还敢答应,但若不应战,又恐辱及家声,一时进退维谷,脸上阵红阵白。九如长笑道:“儿子不济,还有老子。雷行空,你号称岳阳楼以西拳法第一,敢与和尚比划比划么?”雷行空冷哼一声,藏身暗影里,一动不动。
楚仙流笑道:“老和尚,不要欺软怕硬。楚羽,将剑给我!”楚羽正为丈夫发愁,忽见叔父揽过去,喜不自胜,慌忙解了长剑,双手捧上。楚仙流接过剑,直起身来,九如深知楚仙流剑法奇高,一旦交锋,分出胜负,也是五百合之后的事,但又想此人既有罢手之意,定当不会较真,或许斗过百招,也就认输大吉。楚仙流乃群豪之首,一经降服,余子皆不足道。盘算已定,乌木棒一撑,起身笑道,“老色鬼,咱们就比兵刃!”
楚仙流摇头道:“你老和尚棒法精奇,楚某甘拜下风。”九如未料他如此示弱,心中纳罕,又听楚仙流说道:“不过,和尚你既说任我出题,那么楚某权且出个题目,考你一考。”九如虽觉不妙,但话已说满,只得嘿嘿笑道:“由得你。”楚仙流慢吞吞走近一棵一抱粗的大树,手中剑光一闪,树干断成三截,楚仙流举剑将居中一截挑在地上,手腕再抖,剑芒吞吐,那段圆木齐齐整整被剖成三份。九如恍然道:“老色鬼,要与和尚比赛劈柴么?”楚仙流笑而不答,长剑倏又抖出一朵剑花,将那段径约三尺的圆木匀匀分作九份。九如笑容渐敛,白眉微耸,只见楚仙流广袖曳地,长剑挑出一朵朵银色剑花,越变越快,越变越繁,剑光耀眼,莫可逼视。俄顷,剑光忽消,楚仙流持剑退后,却只见那段圆木却已被剖成无数细逾木筷、长约尺许的纤细木棍,聚拢一处,并不散开。四面众人无不屏息,仿佛吐上一口气,也能将那堆细木棍儿吹得七零八落一般。
九如冷笑道:“原来不是劈柴,是做牙签!老色鬼你这路剑法,叫什么名儿?”楚仙流笑道:“名曰春色三分。”九如点头道:“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名目文雅,剑法也花哨,春色三分,一剑三分,很好很好,如此说,和尚也当如法炮制么?”他武功已入化境,巨细缓急,无所不能,既见楚仙流使过剑法,依样画葫芦,也无不可。
楚仙流笑道:“非也非也,我只请问你老和尚,这堆木棍共有几根?”九如顿时瞠目结舌,方才他全神关注剑招变化,全没留心木棍的根数,经此一问,当即语塞。楚仙流冷冷道:“和尚你若瞧不出来,大可抱过去一根根数过,若数明白了,也算我输。”众人闻言均是大惊:“如此岂不输定了?”九如却拈须冷笑,心中暗骂:“和尚若是伸手去数,就算胜了,也是没脸。哼,老色鬼老奸巨猾,就算要输,也想输得风光体面。”正自犹豫不定,忽听梁萧笑道:“九如大师,你说这春色三分,一剑三分,是何含义?”
九如神思不属,随口应道:“所谓三分,便是他一剑挥出,不论几个对手,统统削成三截。只不过,木头是死的,人却是活的,试想谁会站在那儿任他砍呢?再说了,杀人一剑足矣,何必定要削成三截?故而这剑法中看不中使,做做筷子牙签倒还不错。”他既然中计,懊恼之余,也唯有皮里阳秋,讽刺剑法几句,但因见识奇高,语语中的,叫楚仙流反驳不得,唯有沉脸冷笑。
梁萧笑道:“如此说来,不管几根牙签,他一招下去,都须得劈成三截?”九如点头道:“不错。”梁萧道:“撇开第一剑断木取材,而后他一招三分,两招九分,三招二十七分,敢问大师,楚仙流一共使了几招?”九如白眉一耸,道:“这个和尚倒瞧明白了,共有六招……”说罢掐着指头推算,但他虽然机锋高强,神通无敌,却因生平旷达,算计实非所长。楚仙流与他相交日久,深知老和尚这个破绽,故而设下如此圈套,引他中计。
九如蹙额掐指,算了好半晌,终归算不明白,不由挠挠光头,向梁萧笑道:“小子,这也太过容易,和尚懒得算了,你说说,到底几根?”梁萧心里笑翻:“这等算术着实容易,天机宫里三岁小儿也算得出来。”面上却不动声色道:“所谓春色三分,倘若三招二十七分,再分一次,四招便是八十一分,以之类推,五招为二百四十三分,六招则是七百二十九分。”
九如拍手笑道:“照啊,就是七百二十九根棍儿。老色鬼,这个数目倘若不对,便是你剑法不济,那‘春色三分’须得改作‘头脑发昏’才是。”楚仙流冷笑道:“老和尚你得意个屁,人家算出来的,与你什么相干!”九如笑道:“总之你认不认输?”楚仙流啐道:“输便输了,老夫没你这般混赖。”九如挑起大拇指,大声赞道:“好,不愧是老色鬼,行事说话,光棍得紧。”楚仙流懒得理他,瞧了柳莺莺一眼,高声道:“事有蹊跷,老夫须得重新查探,今日暂且作罢。但若凶手当真是你,任你逃到天涯海角,也逃不出老夫的手心。”众人听得这话,尽是一愕,他们都见过九如的神通,少了楚仙流,此间当真无人能抗。
柳莺莺微微一笑,道:“请便。”楚仙流冷笑一声,方欲拂袖而去,忽听有人朗笑道:“且慢。”众人侧目瞧去,只见一个青衣人足不点地般越众而出,抱手笑道:“晚辈释海雨,出乖露丑,还向九如大师讨教一回轻功。”梁萧识出这人正是在姑苏城外徒步追逐胭脂马的中年汉子,只见他身形瘦颀,眼大唇薄,颧骨高高凸起。九如瞧他身法飘忽,心念一动,道:“你姓释?”那青衣汉子笑道:“不错,区区释海雨,释迦牟尼之释,铸山煮海之海,风雨时若之雨。”摇头晃脑间,神色颇为得意。九如嘿嘿一笑,忽道:“妙啊,敢情老乌龟就是你爹?”释海雨脸色陡变,愠怒道:“大师身为前辈,尚请留些口德。”九如笑道:“好好,你释家自在灵鳌岛称尊,为何也来横Сhā一脚?难不成小丫头去了灵鳌岛,偷了你家的东西?”释海雨嘿然道:“倘若偷了,谅她也出不得岛去。这女子为恶多端,晚辈只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忽听柳莺莺冷声道:“我看你是‘路见神驹,见宝起意’。”释海雨老脸一热,嘿嘿干笑。
九如奇道:“女娃儿,此话怎讲?”柳莺莺道:“这厮见了我的马儿,死活要买,我不肯卖,他就缠着不放。”九如打量释海雨一眼,哼声道:“老乌龟好歹也算条汉子,你这小乌龟怎就不争气?”释海雨却了无愧色,嘻嘻笑道:“大师此言差矣,我替大家捉贼拿凶,取些酬劳也合情理。闲话少提,大师敢与晚辈一较脚力么?”
九如道:“如何比法?”释海雨道:“前往姑苏东门,先到者胜。”九如寻思道:“这小乌龟腿脚麻利,必然得了老乌龟的真传。换作平时,和尚倒可会他一会,但目下前往姑苏,绝非善举。只怕和尚那边厢与他拼斗轻功,这边厢便有人对付这女娃儿。但若带上女娃儿,和尚身有累赘,又怕跑他不过。哼,小乌龟武功不及他爹,心眼却多了不止一个。这招调虎离山,真他奶奶的妙极。”但他早先放出大言,不好食言,唯有暗暗后悔:“和尚打多了雁儿,反被雁儿啄了眼,早知如此,不如武斗来得痛快。”
楚仙流先折一阵,正觉气闷,冷笑道:“老和尚,出家人不打诳语。说出的话便是泼出去的水,总不成又要混赖吧?”九如被他挤兑,一时性起,扬声道:“谁混赖了,说比就比。”忽听梁萧道:“且慢。”九如正自发愁,闻言精神一振:“这小子鬼机灵,且瞧他有何主意。”当即道:“你有什么话说?”梁萧笑道:“兵对兵,将对将,大师你身为我方主帅,焉能随便出马?这一阵让给晚辈好了。”众人闻言,俱都哗然,甚或有人笑出声来。九如挠挠光头,也觉为难道:“小家伙,灵鳌岛的轻功当世独步,可不是闹着玩的。”
梁萧笑道:“那也不妨,小子做块试金石,试试这人的分量,瞧他配不配做大师的敌手,小子若然不成,大师再来无妨。”一转眼,笑道,“释兄以为如何?”释海雨双手叉腰,望天冷笑道:“谁是你释兄?我和九如大师说话,有你Сhā嘴的份儿么?”梁萧哈哈笑道:“有志不在年高,许多人年纪虽大,却都活在了狗身上。”释天风双眉一扬,目有怒色。九如心道:“这小家伙如此挑衅,莫非有必胜之道?嗯,且让他试试,料来小乌龟当着和尚,也不敢弄诡。”当下笑道:“也罢,小乌龟,你便与这小子玩玩,胜得了他,和尚再和你比。”
释海雨见他说话,驳也不是,不驳也不是,一时面皮涨紫,蓦地纵声长笑,笑声到处,林中枝叶簌簌而落。释海雨一声笑罢,冷然道:“也好,就如大师所言。不过,释某纵横四海,从不白白出手。既是赌斗,便有彩头。哼,小子,你若输了,拿什么给我?若是没了什么好东西,一手一脚也可。”众人闻言均是一惊,聪明的都猜出释海雨自恃身份,不屑与梁萧动手,这话是要迫他知难而退。
梁萧犹豫未定,忽听柳莺莺冷道:“姓释的,他若输了,我把胭脂给你。” 梁萧心神剧震,释海雨却是喜上眉梢,生怕对方反悔,急急接口道:“此言当真?”柳莺莺决然道:“绝无反悔。”梁萧回眼望去,只见她紧咬樱唇,星眸闪亮,见梁萧瞧来,轻哼一声,恨恨别过螓首。梁萧不知为何突然之间,她对自己就变得如此冷淡,心头一阵茫然,再想自己一旦输了,她失去爱马,更会伤心无地,若然惹她伤心,自己活在世上,真无兴味。刹那间,一股悲壮豪迈之气涌上心头,朗声叫道:“如此说定,但规矩须得由我来定!”
释海雨笑道:“什么规矩?比拳脚也成,内功也可,兵刃暗器,释某全都奉陪。”梁萧失笑道:“那倒不必,说比轻功就比轻功,只是长途奔走太耗时光,咱俩就在此地比过。”释海雨生平最好奇珍异宝,此刻贪得胭脂神驹,也想速战速决,当即寻思道:“凭你这黄口小儿,老子两步之内,便可手到擒来,长途奔走,倒也多余。”便道:“好,全都依你。”
梁萧走到那堆细长木棍前,背着众人,挑出四十五根木棍,一根根Сhā在地上,须臾Сhā满十丈见方。众人各各诧异,不知这小子打何主意。柳莺莺偷眼觑看,见那细棍阵列,犹如灵龟,不由心中大恼:“小色鬼弄什么玄虚,这个当儿还有心思Сhā王八玩儿。哼,他若输了胭脂,我……我今生今世都不理睬他。”
梁萧将四十五根木棍Сhā完,将身一纵,轻轻巧巧立在东端一根细木棍上,嘻嘻笑道:“释先生,请了。”释海雨瞧着奇怪,皱眉道:“这是什么阵势?”梁萧笑道:“阁下既是小乌龟,我自当以乌龟阵伺候。”释海雨瘦脸一黑,怒道:“臭小子,你他妈的比武就比武,哪来这么多闲话?”梁萧笑道:“好好,言归正传。你我就在这木棍上奔走,我若被你擒住,便算是输。此外任谁双脚落地,也算是输!”释海雨瞧那木棍细弱不堪,一踩即断,他微一沉吟,忽地飞身落向西端一根棍儿上,落足之际,倏地踩着细木棍前奔三步,停在阵心,这一来占住阵眼,八方木棍,无远弗届。
..
0 0
一秒记住www点dier22点com,最新小说等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