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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东梅问雪第一部 > 50 您觉得与对方的爱是否能维持永久?

50 您觉得与对方的爱是否能维持永久?

西门:[根本没有任何回答的兴趣]

叶:[比较给面子]“可以。”

四:[感激涕零]“我就知道城主其实是好体贴人的说……”[骤然被庄主的视线一瞥,立刻正襟危坐]“当然!只对西大而言!”

[一声铃响。场外有人喊道:“中场休息鸟……”]

庄主将擦得锃亮的剑身收回鞘内,道:“回家。”

城主起身:“好。”

叶玄从家属席上过来:“父亲,听说还有下半场呐……”

城主略略挑眉:“既如此,先找一处静室休息罢。”

庄主:“隔壁,有一间。”

话音甫落,不知从哪里突然伸出一只手,将叶玄眨眼间拉到一处角落。少城主刚要拔剑,却见陆小凤摸着胡子,哼哼唧唧地道:“做灯泡……就是儿子也不行……”

叶小少爷恍然大悟,于是看着两袭雪白的身影并肩走出演播室。等到两人刚刚消失在门口后,一个猥琐的声音便倏然嚎叫起来:“我的窃听器呢?摄像头呢?都在哪?你们这群死人,还不马上给我在隔壁装上!!!”

九十六. 无衣

十七日,夜晚,戌时三刻。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花玉辰坐在椅子上,面前摆着张小案,上面笔墨纸张俱全,木案中央,摊着册书卷。一张紫檀绛木螺纹长案靠窗放置,案上摆的文房四宝,卷宗牍帖,书案边角儿处稳稳压着只琉璃盏,里面盛着清水,几尾锦­色­鸢花小鱼在内中游曳,水底散放着五六枚七彩圆石。案前坐着的男子穿着件家常白­色­春衫,简单绾着发髻,眉宇端平,神­色­凝注,正细细阅着本摊开的书册,右手拈一支紫毫笔,在帐目上做下批注。

听到颂读声忽止,男人扬一扬眉,并不停笔,亦未抬首,只平平道:“为何停下。”

少年皱了皱鼻子,道:“师父,这首诗说得什么?我看不太明白。”

花玉辰此时不过十一岁年纪,眼下从师于叶孤城,随身左右,叶孤城不仅传授其武艺,同时亦要他如同从前在花家一般,闲暇之余,不忘抽出些时辰来读书习字。

将笔置于架上,叶孤城把帐目往旁边推了推,道:“过来。”花玉辰听了,拿起小案上的书便来到叶孤城身侧,指着上面道:“就是这个。”

--《国风 卫风* 淇奥》

叶孤城看了一眼,“‘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他低低吟了一遍,略做停顿,便道:“这一句,形容一名男子体貌高华,举止有度。”

花玉辰点一点头,又问道:“那么……是怎么说的?”

叶孤城淡淡道:“容光绝世,优雅从容,气度沉稳,深藏如水。”微微敛眼,“一个男子­性­情如骨硬朗,如象牙高贵,如玉光洁,如石坚定不移。举手投足,丰神俊朗,照人眼目……”

他看着身旁的少年:“眼下,你可明白了。”

花玉辰‘嗯’了一声,刚要拿过书卷,回到自己位置上,却忽然好象想到什么,眼睛看向男人,仔细打量一番,忽吐一吐舌头,笑道:“徒儿觉得,这个人,分明就是师父--”话音甫落,一下窜回自己位子上,正襟危坐,摊开书本,继续开始往下念道:“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一副全神贯注的模样。

叶孤城哂然,微一摇头,重新从笔架上取了笔,将帐目移到面前。

“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十七日,夜晚,戌时三刻。

如雪般冷白的衣袍。

如雪般冷白的剑锋。

如雪般冷白的面容。

男人轻轻地吹了吹,鲜血就一连串从剑尖上滴落,洇入脚下的土地。

面前一丈处,一柄断剑,一个死人。

虽是春分时节,这里的风沙却不小,他的衣衫上,已略染薄尘。

西门吹雪向来喜洁。

从怀中取出一枚烟火,引燃,掷空,

眩目的花火在夜空中绽开,西门吹雪负手而立,静静站在原地。一阵风掠起了他的发,冷硬的五官如同冰凿,线条好似剑锋一般凌厉峻酷。

过了一刻,风吹得更大,同时,风中送来一阵急驰的马蹄声响。

随着急骤的蹄声,已经隐隐可以看到二十四骑快马出现在远处,不过一时,已奔到了近前,在离男人十余丈外的地方,一起停了下来。

马上的人一声不响地下马,在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内,沉默而迅速地搭起了一座篷布雪白的帐篷,然后一声不响地飞身上马,急驰而去。

他们的身影刚刚远去,就有一辆马车缓缓驰近,至帐篷前停下。其后从上面下来四个黑衣劲装的汉子,抬着一只冒着热气白雾的大木桶走进了帐篷。

西门吹雪只是在原地站着,眼神冷漠如霜,不动,不语。

又有一辆马车行至。然后,从里面出来四名美丽的少女,她们手中各自捧着一些物事,快速走进帐篷。于是在下一刻,帐篷里便亮起了灯。

浴桶的内的水还是温的,带些梅花的气息。

西门吹雪披着一块雪白的绢巾,湿黑的发散在背后,面无表情地拿起搁在一张小几上的亵衣,缓缓穿上。

等到最后一颗绊纽被一丝不苟地系妥后,男人这才冷冷地向帐外道:“进来。”话音刚落,四名少女便出现在帐篷门口。

西门吹雪坐在一把椅子上,漆黑的发被仔细擦­干­,一名少女小心地为他挽着发髻,她的旁边,另一名少女半跪在地下,用一柄小巧­精­致的剪刀为男子修剪指甲。

等到这一切结束后,另外两名少女从一只托盘中捧出一件雪白的外袍,轻轻展开。刚做的衣物其实穿在身上并不如何舒适,因此,她们带来的并非是新衣,而是西门吹雪曾经穿过的,只有像这样洗过一回的衣裳,才是最贴熨,最让人觉得舒服的。

男人从椅上缓缓起身,冷漠地立着,准备由人伺候更衣。然而,当他的目光不经意掠过少女手中的外袍时,冰雪覆盖着的眼底,忽顿了一顿。

十七日,夜晚,亥时。

叶孤城喝了一口茶水,将看完的帐册放到一边,从案角又拿过一本。

花玉辰一手支着下颏,眼睛盯着书面,嘴里念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十七日,夜晚,亥时。

腰际处扣着月白银丝嵌玉盘龙结,素­色­作里,层层织绣衣袂低垂,纹饰简洁,袖摆领襟缝着穿云漫水图文,一丝一缕,皆是­精­工细做。

西门吹雪眼光停在上面,似是一时,亦或是很久。四名少女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正忐忑间,只听男人冷冷的声音响起:“更衣。”

亥时一刻。

烛火摇曳。花玉辰打了个哈欠,仍继续念着:“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亥时一刻。

少女白皙的手为男人扣上衣结,理齐襟领,将袖口衣摆仔仔细细地抻平。西门吹雪漠然立在当地,眼角微敛,薄­唇­一如既往地紧抿……线条犹如刀削斧凿,神­色­冷若冰雪。

修长有力的双手自袖中露出。右手拇指指甲上,一条细小的红痕在摇曳的灯光下,若隐若现。

花玉辰两眼已经似睁非睁,嘴里却仍兀自念着:“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

九十七. 人生若只如初见

天晴,无风。

叶孤城负着手,站在一人多高的梅花桩前,看着一身劲装打扮的两人使出轻身功夫,在上面闪腾挪越。看了一时,略一皱眉,脚下不见任何动作,一袭白影便已毫无烟火气息地拔地而起,飘然落于柱上。未等上面其他两人回过神来,叶孤城右手就已倏然挥出,并无挟带一丝内劲,只纯粹以一根食指点向距离最近的花玉辰。少年乍逢突变,急忙拧腰向左边闪避,却不料叶孤城手腕略翻,行云流水般划出一道弧线,食指仍是点向他胸前。花玉辰大惊,拔身而起,就要跃到另一根柱上,却骤觉腿上悬钟|­茓­一麻,顿时真气一泄,不由自主地从梅花桩上摔了下来。

他人还未落地,叶孤城就已到了站在稍远处的青年面前,花玉辰刚‘哎呦’一声,后背结结实实地磕在地上,便看见从柱子上又掉下来一个人影。不过总算要比他好些,青年并没有同样摔倒,而是踉跄着一连后退了六七步,这才稳住了身形。

“下盘不够稳健,加练一个时辰。”叶孤城毫无声息地从梅花桩上落下,走到花玉辰面前。也不见他如何动作,花玉辰便只觉一股并不强硬的力道作用在身上,自己就已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一旁青年听了,提气一跃,便重新上了桩。花玉辰顾不得拍打身上的尘土,走上前几步,咬牙一腾,也跳到了柱子上面。师兄弟二人打起­精­神,继续运起身法,在桩上练习着下盘功夫。

叶孤城微微点头,不再多言,走到不远处一张藤编春屉矮塌前坐下,盘膝运功。

约过了大半个时辰,叶孤城忽睁开眼,就见府内一名管事快步朝这边过来。到了跟前,来不及擦一把汗,便忙忙地说了句什么,叶孤城眼神一凛,下一刻,人已消失在原地。

梅花桩上,花玉辰见状,忍不住问道:“李伯,师父这么急,出什么事了?”

管事用衣袖抹了把额上的汗:“今日姑娘去外头想给城主挑几幅字画,谁知在聚得斋正看着呢,突然就晕厥了过去--”他话音未落,花玉辰已从桩上跃了下来,道:“我去看看师娘。”拔脚便往外走。却听身后青年道:“师父眼下正去探望,你还是等等再过去罢。”花玉辰听了,想了想,只得回过身,重新上了梅花桩。两人一面练习身法,一面花玉辰皱着眉道:“师娘的病好象越发地重了……”

青年脚下不停,鬓角些微泌出了薄汗,听他这样说,便道:“晚些时候,我与你一同去内院看望。”花玉辰‘嗯’了一声,却不想脚下一个不留神,险些绊倒。

青年伸手扶了他一把,道:“当心些。”眼睛却已看向园外,嘴角露出一丝冷冷的笑意。

叶孤城进了内房,便见孙秀青靠在床头,一名侍女从桌上端起药碗,正要移步拿到床前。见他进来,忙躬身道:“城主--”叶孤城淡淡道:“药给我,你下去罢。”

侍女双手将药碗递上,然后施了一礼,便低头退下。叶孤城一手端碗走到床前,侧身坐在边沿,看着床上的人道:“眼下你觉得,如何。”

孙秀青原本半合着眸,此时见他进来,才强打起­精­神,低低道:“我无事。”叶孤城见她脸­色­苍白,嘴­唇­亦泛着浅浅的青,心下微微恻然,道:“先喝药罢。”伸出右臂揽住她无力的身体,左手执着瓷碗,缓缓喂她把里面的汤药喝下。

孙秀青倚在他怀里,慢慢将药汁饮尽,方喝下不久,便剧烈咳嗽起来。叶孤城轻拍着她的背,待咳声止歇下来,才抬手将她方才因剧烈咳嗽而逼出的泪花擦去。

孙秀青伏在他身前喘息了一阵,忽低低道:“玄儿呢……”

叶孤城抚着她单薄的背为其顺气:“我已让人把他先抱到|­乳­母那里。你要看?”

“不,不用……”孙秀青有些吃力地摇一摇头,顿了顿,将头埋在男子胸前,声音里带着喑哑:“我只是放心不下……”

叶孤城眼底闪过一丝黯­色­,却仍淡淡道:“等你好些,再抱他过来,由你亲自看养就是。”

孙秀青默默靠在男子怀里,不说话。过了一阵,才低声开口道:“他以后长大,你教他习武读书时,不要太严苛……”她喘息一下:“虽然说严父出孝子,毕竟也稍稍宽待他些……”

叶孤城见她如此,就仿佛是在交代着往后的事,心下微微刺痛,面上却是毫无表露,只是用了淡淡轻笑的语气,道:“这便是‘慈母多败儿’了罢。”

孙秀青听他这般说,苍白的脸上略略一红:“你……”却心中忽地一恸,知道他这是在转过自己的注意,为自己宽心,一时之间,不由得又是甜蜜又是苦涩。她偎在男子怀内,鼻中传来一阵清寒的气息,手上便不由自主地握住男人的衣袖。上好的丝锦攥在掌中,凉滑柔软,就像眼下身边的这个人,冷漠凉沁的表面下,一颗心却比谁都要温柔……她抬头看着男子,口中呐呐道:“孤城……”男人低了头,­唇­角露出一丝温和的弧度,狭长的凤眸看向她,低声道:“叫我……司琰罢。这是我的……字。”

孙秀青笑一笑:“你的字,是司琰?……我从来不知道……”

叶孤城敛眼淡笑:“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我自己,都已快忘记……”

是的,已经很久没有谁,叫过他这个名字了……

怀里人仰头看着他。许久以后,忽柔声道:“琰……琰,我心里,永远都忘不了你对我的好……”

叶孤城低头,就一下望进了两潭潋滟的湖水里,那眼神中蕴着的情意,连铁石也能够融化。铭心刻骨,爱意深沉,他不曾有过,那种感情,那种心也被活活撕裂的味道,他从来也不想去尝试。但在这一刻,他平生第一次有了淡淡痛惜的感觉:自己为什么没有,哪怕一瞬间,真正爱上过她……

孙秀青抬头望向男子。那一双琥珀般的眼,深深浅浅泛着琉璃­色­的光泽,就像缀在夜空中的寒星,既无情,又有情。就是这样的一个眼神,在第一次见面时便带走了她的心,从此,日夜萦怀,永生不可或忘……

她静静靠在男子身前,忽地,脸上浮出一点极淡的笑意。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也许,自己大概真的是不成了的。作为一个这样年轻的女子,面对这种残酷的现实,原本应该是绝望和恐惧的,然而她现在,却并没有觉得太过悲伤。

自己实在是有过很多幸福了,能够得到心爱男人的温柔,陪在他身边这么久,还有一个可爱的孩子曾被自己抱在怀里,带来过很多的欢乐,弥补了她心底深处的遗憾。自己还有什么理由,觉得老天太不公平呢……

她抬眼凝视着男子,然后淡淡地笑。是了,总还是有些不甘的,但这样的幸福太美好,这样的男子太美好,老天怕也是嫉妒的罢,所以,终究要从她的手中收回。

叶孤城坐在床沿,让怀中苍白的女子靠在自己身前。他静静让她偎依着,一只手默默抚摩着她乌黑的长发。怀里人轻轻‘嗯’了一声,低低道:“你记不记得,我头一回见到你的时候?”

叶孤城淡淡扯起­唇­角:“记得。”

孙秀青露出一个笑容:“当时那么大胆就去找一个只见过一面的男子,还……现在想起来,似乎像做梦一样……”

叶孤城淡笑:“孙姑娘也会怕。”

孙秀青难得听他调侃,脸上一红,道:“你……”忽止了话语,握住了男子微冷的手掌,柔声道:“就算重新来过,我也还是会在那天早晨去找你,还是会跟着你一起回南海……”

孙秀青清楚地感觉到,男子抚摩自己头发的手在一瞬间,几不可察地一顿。良久,叶孤城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我知道,你从未后悔过。”

“不,我后悔……”她轻轻握着男子的手,仰头看着那坚玉般峻逸的面容,微微地笑:“我后悔,怎么没有早些遇见你……”

九十八. 南海

叶孤城听得她柔声说出这样一番话,明明是低低的语调,却分明,沉逾千斤。他默然坐了一阵,忽起身将孙秀青从床上抱起,就向房外走去。

“琰……怎么了?……”孙秀青惊讶于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还未反应过来,只能下意识地环住男子的脖颈,便已到了屋外。

叶孤城稳稳抱着怀中人,脚下并不停顿,只低了头看她,露出一丝淡淡地笑容:“我带你,回南海。”

孙秀青一怔,既而仿佛明白了什么,嘴­唇­不由自主地微微翕动起来。良久,才道:“你……你又何必……”话音未落,眼圈已是红了。叶孤城向院外走去,手臂略抬了抬,让她能够轻松揽住自己的颈项。“一会儿派人飞书回白云城,让管家早早准备。喜服……便去织芫坊订制罢……凤冠,霞帔,珠饰……你喜欢什么式样,便叫人去做就是……”

他语气再平常不过,就像只是在问怀里人晚膳想要吃些什么那样简单,就好象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他们还会在一起很久很久一样。孙秀青的眼泪再也止不住,顺着眼角就往下流。然而,她拼命地忍住不发出哽咽声,只是笑着,道:“我喜欢……嗯,我喜欢云偃斋的首饰,他们那里的发钗,步摇,都很漂亮……”

五月的时候,万梅山庄的梅花,早已谢尽。

这个院子是西门吹雪闭关修炼的地方,也是万梅山庄的禁地。在一个月前,西门吹雪独自走进了里面这间密室,而今天,是他出关的日子。

眼前紧闭的大门被缓缓打开,露出西门吹雪冰霜般苍白冷峻的面容。守在门口的老管家见他出来,忙上前行了礼,道:“禀庄主,今日陆大侠到访,此时,正在外面等候。”

西门吹雪沉沉应了一声,既而,举步向院外走去。

陆小凤坐在藤椅上,径自给自己倒着酒,然后一饮而尽。

西门吹雪坐在他对面,面前,放着一把茶壶,一只茶杯。

“今日也巧,正好赶上你出关,不然,我又要白跑一趟,却没有好酒可喝。”陆小凤摸了摸两撇胡子,笑道。

西门吹雪并不抬眼,只拿了茶壶倒上一杯清茶,递在­唇­边饮了一口,便又放回桌上。陆小凤早已习惯于他的冷漠,也不以为意,只道:“我这次来,是有事--”

他话刚说了半截,便被打断。西门吹雪冷冷地道:“两条胡子。”

陆小凤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嘴­唇­上方,苦笑道:“每次找你帮忙,总是这个规矩……”他把玩着手里的酒杯,忽然笑道:“不过这次可不是来要你帮忙,所以,这回你不能要我的胡子。”

西门吹雪看了他一眼,语气淡漠:“何事。”

陆小凤笑道:“你闭关足有一个月,应该不知道罢,十几日前外面便传出了消息,叶孤城,就要成亲了。”

西门吹雪静默一阵,重新拿起茶杯,饮了一口,然后才缓缓道:“何时。”

陆小凤又倒上一杯酒:“就在这个月。我这次来,就是顺便问你,是不是和我一起去白云城观礼。”他慢慢品着杯中的酒液:“凭你和他之间的交情,想必自然是要去的。”

西门吹雪放下已空的杯子,沉声道:“不错。”他抬起手,为自己重新续上茶水:“幽灵山庄之时,我已应过他,待他成婚之日,亲自赶赴南海。”陆小凤笑道:“既然如此,我们也差不多该动身了,从这里到飞仙岛,总也需要些时日。”

西门吹雪默不作声,只是将杯内的茶汁,一饮而尽。

白云城。

城内到处洋溢着喜庆的气氛,繁华的大街上,早已有人日日在道路上洒下清水和花瓣。各户商铺店家,亦在门口挂上了红­色­的灯笼,其中甚至有不少人,用彩缎装饰了门前的树木。

“闻知师父此次大婚,父王特命人备了贺仪送至岛上,请师父过目。”

青年说着,一边将一张烫金的帖子双手递到叶孤城面前。纸上印着吉祥的牡丹图样,翻开一看,上面密密麻麻罗列着各­色­礼物单子,金珠玉器,古玩字画,不胜枚举。叶孤城略略扫了几眼,合上帖子放到一旁,道:“有劳你父王费心。”

世子笑道:“师父哪里话。”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只­精­致木盒,放在案几之上,道:“母亲听说师父成亲,便让我将此物送与师母。”打开盖子,里面一根雕工极其­精­美的青玉簪静静躺在盒内,通体滴翠,毫无一丝杂­色­,半点瑕疵,一看便知极为贵重。叶孤城微一颔首,道:“代我谢过王妃。”

世子将木盒重新盖好,笑道:“一家人,师父却如何这般客气。”正说话间,门外响起管家的声音:“禀城主,江南花家派人送来贺仪,装运礼物的船只,现已到达港口。”

叶孤城道:“一应事物,你自吩咐下去,酌情办理就是。”管家听罢,应了一声,自去分派人手,前往码头装卸。

他刚刚离开不久,花玉辰便已进了门,穿着身百蝶绕花箭袖锦衣,越发衬得面庞俊秀可爱。

“师父,我刚收到七叔的信,说是已经乘船向岛上来了。”花玉辰满面喜­色­,手里拿着只素­色­信封,走到叶孤城面前。

叶孤城点一点头:“想必陆小凤也会同来罢。”

花玉辰道:“是,陆叔叔也是一起来的。”他语气里有着掩不住的兴奋,大声地道:“还有,还有西门吹雪!他们三个人一同乘船来南海,很快就要到了!”

叶孤城的眼底在一瞬间闪过什么,然后淡淡道:“昨日你那一套‘回风剑法’使得仍是生疏,现下,便随我出去演练两个时辰。勖膺,你也过来。”话毕,起身向外走去。世子随后跟上,花玉辰见状,也急忙跟在后面,却忽然发现由于师父婚期即至,这几日自己除了练功时间之外,并不随身带剑,不由叫道:“师父等等我,我先回屋拿剑--”

叶孤城听得少年的脚步声急急离开,不由略略淡笑,负着手,稳步朝庭院方向走去。狭长的眼半敛,理石雕刻般的面庞上,波澜不惊。

……

疏星零布,淡月斜升。夜­色­下,男人置身在水面泛着粼粼月华的潭中,道:“我或许就快要成亲。”

那人半身没在水下,几缕发丝湿湿粘在脸畔,道:“我自当前去。”

……

陆小凤站在甲板上,对一旁花满楼道:“‘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不见海,人总不知道自身的渺小。”

花满楼微笑道:“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海纳百川,有容乃大,人在自然面前,才始知自身的狭隘。”

陆小凤笑道:“确是如此。”一转眼,却见西门吹雪立在船头,面­色­冷然,身形笔直如一把利刃,一袭白衣被海风卷得猎猎作响。

他刚想说些什么,却听花满楼道:“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白云城,想必便是如诗中这般模样罢。”

陆小凤回过头来,笑道:“上回来过南海一次,当时在船上远远就能见到灰­色­的城墙,有云盖在天上,既近在眼前,又好象遥不可及。这诗,确实再配它不过。”

……

西门吹雪负手而立,任由海风拂起漆黑的发,面上,神情不变。只是幽深的眼底,仿佛在霎那间,闪过什么。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一片孤城万仞山……

九十九. 我有佳宾

白云城这几日,天气与往常相比,分外好些。

叶孤城沐浴过后,披了件家常茧绸长衫,独自坐在花厅内喝茶。一盏过后,将杯子放回桌上,随口问道:“今日功课过后便不见辰儿人影,莫非是去何处玩闹了不成。”

厅内只有管家在一旁伺候,闻言忙道:“回城主,辰少爷出府前曾与老仆说过,花公子书信中提起,他们一行今日便应抵达南海,因此辰少爷便前往码头迎接去了。”

叶孤城半湿的长发垂在身前,以手拂开几络粘在额际的乌丝,略一点头道:“既然如此,我也理应前去迎客。”一撩衣摆,从座位上起身,朝外面去了。管家见状,亦跟在叶孤城身后出厅,径自下去吩咐府中人准备酒菜,收拾客房。

一路走至海边,略带咸腥气味的风扑在身上,不一时,就将仍有些湿漉的发吹得­干­了。叶孤城走近,远远便能看见一个红­色­的身影立在岸边,正向海面眺望。

花玉辰在此已等了两个多时辰,正有些焦急间,忽有几缕发丝从一旁被风卷起,不轻不重地打在面上。他下意识地转头一看,就见叶孤城不知何时已站在自己身边,一袭简简单单的白衫穿在身上,衬得一头披散的乌丝越发漆黑。

“师父,你也来了。”花玉辰活动了一下站得有些发麻的腿,道。叶孤城看他一眼:“”站了很久?

花玉辰‘嗯’了一声,“不到三个时辰。”

叶孤城道:“怎么,想你七叔了。”

花玉辰摸了摸后脑:“是有些……”他脸上带了点不好意思的笑:“而且,西门吹雪不是也在船上么……”

狭长的眼微敛。叶孤城淡淡道:“他若来了,莫要多说甚么。西门吹雪不喜旁人搅扰,你若聒噪些,不过是自讨无趣。”

花玉辰吐吐舌头:“我知道啦……江湖上谁不晓得西门吹雪的人和他的剑一样,冷傲孤睥,徒儿自然是不会去触霉头的。”他紧了紧腰间系剑的丝绦:“我就是想看看,他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叶孤城­唇­角微挑。江湖上用剑的少年,有几个不把西门吹雪当做心目中的神祗?远山上冰雪般高傲的­性­格,冬夜里流星般闪亮的生命,天下无双的剑……

“师父你看!来了,来了!”一声惊喜的呼叫打断了他的思绪。叶孤城微微眯起眼,朝海面上看去,就见远处的地平线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条船的轮廓。白云城主一向孤镌疏漠,不喜与人来往,此次成婚,根本没有对外发放出喜帖。江湖上人人皆知道他­性­格如此,因而也无人不请自到,来讨个没趣。此时这条船一眼便可看出是一条客船,而在眼下会前往飞仙岛的,除了白云城主的友人陆小凤等一行,不作他想。因此花玉辰一见之下,便知是自家七叔他们到了。

师徒二人在岸上静静等待。此时正值黄昏,夕阳把海面染成一片金­色­,天边霞光映晚,把云朵镶上层层或红或紫的镀边。客船渐渐驶近,又过了一时,终于在口岸处,慢慢泊了下来。

船上放下跳板。不一时,就有两人从上面缓步走下。花玉辰甫一见到其中一名身材清隽,面容俊秀的青年,便叫道:“七叔!”快步跑了过去。

花玉辰奔到近前,伸手便拉住青年的衣袖,鼻中哼了一哼,道:“七叔你们来得太慢了,我都在这里吹了快三个时辰的海风啦。”花满楼微笑着摸了下他的头,道:“等了这么久?”花玉辰嘟着嘴道:“可不是嘛……”

一旁已有人笑道:“花小子,现在喝够了海风正好,晚上就不用吃饭了,给你师父省钱。”说话的人脸上带着笑意,嘴­唇­上长着两条小胡子,就好象是另外两条眉毛,正是陆小凤。

花玉辰朝着笑眯眯的男人翻了个白眼,还未等说些什么,陆小凤已朝他身后笑道:“叶孤城,这次我们特地来贺喜,你若不把白云城里藏的好酒都拿出来,可就不够朋友了。”

男子缓缓走近,闻言,微一扬眉尖:“酒虽不多,总也足够你喝上一月。”

陆小凤眨眨眼,向花满楼道:“妙极,既然主人都这么说了,若不喝个够本,咱们也不急着回去。” 花满楼笑着摇一摇头,既而向叶孤城道:“城主大喜。”

叶孤城点头,道:“路途遥远,实是劳烦了。”

花玉辰呼出一口气:“我饿了……七叔你们要是再不来--”

他的话猛然卡在嘴边。少年瞪大了双眼,呼吸也几乎屏住,直直地盯着陆小凤身后不远处的一袭白影,说不出话。那人一步一步向这边走来,面容冷寒,五官犹如冰塑,腰间,悬着把样式极古的长剑。花玉辰脸上因兴奋而泛起一层红,扭头看向身边的男子,小声道:“师父,西--”

陆小凤大笑着拍拍他,道:“没错,正是西门吹雪。花小子,你要是有本事,就让他教你几招,以后在外面就可以对人说,得了当世两大剑客真传--”

他话音刚落,男人已走到四人这边。花玉辰只觉一片沁骨的寒意登时袭来,不由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他刚想往一旁师父的身边靠一靠,就听叶孤城低淳清厚的声音响起:“西门,别来无恙。”

西门吹雪看着他,眼神一如平常,然后缓缓道:“尚自安好。”

叶孤城微一颔首,既而回过眼,对着几人道:“旅途劳顿,且随我回府歇上一阵罢。”

叶孤城独自一人站在院中,静静负手立在一棵树下。方才与陆小凤等人饮了些酒,虽不多,却是极有后劲的,一向微冷的身上,此时也略有了几分热意。

他稍稍抬手,解开衣襟上方的两粒绊扣,松开了领口。一阵风吹来,顿时凉爽了几分。

敛着的眼忽然抬起。叶孤城略一停顿,便缓缓回过身,看向后面。

来人亦未曾想到会在此处遇到他。及至远远发现男子站在树下时,却已只稍顿了顿,便继续向前。

夜­色­下,男人回过身来,­唇­角似有似无地蕴着一丝淡笑,清清冷冷,空若无物。衣襟微微敞开,漆黑的发沿着笔挺的身形披垂下去,逶迤至腰下,一顺如瀑。一双眼此时不冷冽,亦不倨傲,只是凝成静默的渊潭,风骨净镌,淡定萧然。

西门吹雪沉默看着,不说,不动。忽而一阵风过,带来丝丝酒香,周围花木气息夹杂在里面,有一种蒙漫弥漾的味道。

说不清是谁先开的口,总之,等到又有一阵风拂过时,两个人已皆站在树下。叶孤城背靠树­干­,淡淡道:“你的伤,可已无碍。”

西门吹雪亦靠在树身前,闻言沉声道:“早已无事。”

叶孤城几不可察地抬一抬眉:“我新近得了一把好剑,观其状,如登高山,似临深渊。”

西门吹雪接道:“剑成俯视,如登高山,下望深渊,飘渺深邃若巨龙盘卧,是名‘龙渊’。”

叶孤城低低淡笑:“诚然。你可要一观?”右手在腰际一探,只听一声轻微铮响,月光下,一柄长剑横在西门吹雪身前,剑身森寒凛冽,似一泓冰彻入骨的冷泉。

西门吹雪静静打量。良久,方缓缓道:“好剑。”

叶孤城垂眼,­唇­角略挑:“的确是好剑。”

他正要收剑回鞘,却听西门吹雪道:“闭关一月,我已有所进益。”

叶孤城停下手:“近日我亦略有心得。”看了他一眼,顿了顿,在下一刻,衫袖微动,瞬息之间便已立在树上一根拇指粗细的枝头边梢。夜风拂得他衣摆翻飞,月光之下,白衣乌发,神容清漠,竟直似要离了这尘世,乘风而去一般。

西门吹雪仰首而望,同时,男子亦低了头向下看去,于是彼此的身影便不可预料地映在眼底,就似月光投入清清冷冷的水面,泛起微不可察的细小涟漪。

下一瞬,西门吹雪已站在另一根树枝梢头上,右手按在腰间剑柄处,道:“请。”

月­色­下,剑穗顶端一颗黑­色­的曜珠,隐约闪着幽幽的光。

一百. 忘川

剑泛流辉,在清冷的月光之下,映进了彼此的眼眸。

足尖点在细细的枝上,双袖舒展,身形在树间缓缓纵掠,优雅而又轻漫,如同闲庭适步,云中徜翔。手中森寒的长剑,却是刺出了与身法截然不同的速度,如雷电瞬闪,如烟火骤绽,两两相映,形成突兀而又违和的美感。

漆黑的发被剑气激得飞扬开来。西门吹雪右腕反转,剑尖笔直横削,荡起一道凛冽的劲风,将对方未束的长发卷得四散,犹如海中潋滟的水藻。

那人微眯着眼,挥转剑身,用剑之人几乎皆有的尖锐戾气,在他的身上,却只会看到平静和苍茫。

两剑相抵。

西门吹雪的手稳稳握着剑柄。很久很久以前,从这把剑第一次被自己拿在手中后,自此吃饭睡觉,起卧行止,皆剑不离身,其中艰辛苦顿,犹如昨日,历历在目。

少年时,自己以痴迷入剑道。

寒凉的剑身,雪­色­的衣摆。那人狭长的眼眸半阖,划过的剑气却是磅礴若斯,劈山开谷,亦不过如此。剑尖漾开大片锋锐的涟漪,压向西门吹雪幽遂的眼底,带起一声清越的龙吟,铮然作响。

西门吹雪抬臂,毫无任何花哨招式,纵前一刺。

斋戒,熏香,沐浴。千里奔驰,与高手在瞬息之间争生死,不过是要为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复仇。

剑上染过无数鲜血,双手却是­干­净的,只因杀人于他,不过是为得证剑道而必做的一件事而已。

不为己,不为仇,不为名,不为利,只为求证大道而拔剑。

弱冠后,自己以尊敬入剑道。

雪­色­的衣裾在风中飘摇,如一树盛开的白梅,那人瀑布一般的发丝散在额间,隐约能够看到漆黑的乌发之后,寒星一样的眼。掌中剑鸣如罄,挟着千钧的雷霆,奔涌而来。

西门吹雪挺剑突刺,凌厉的气劲袭开,逼向对方胸前。

求道之心,自入道之日起,从未改变。诚心正意,剑下只饮可杀之人鲜血,决不滥杀无辜,公平决战,争胜负于一瞬间,无对,无错,皆不过是诚于剑,诚于人而已。

数年前,自己以诚入剑道。

那人微扯­唇­角,拂袖舒裾,剑芒眩目如同霹雳闪耀大地,灼进西门吹雪的眼。

眉峰平凛,足下一纵,借力跃飞,震得满树枝叶沙沙作响。乌鞘长剑自空中刺下,挟裹着北地冬日的冰寒。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他的生命中只有剑。

但一个人,无论是怎样的一个人,也许毕竟还是会寂寞的。

无人相伴,无人倾听,无人理解。旁人眼中这种不能想象的寂寞,他能够体会,并且甘愿忍受,因此最终达到了一个别人无法达到的境界。

--直到遇见这个人。

他们在一起相处的时间其实并不多,然而只需几句话,一个动作,一个默契的神情,就已足够。

平生第一次,有人真真正正地明白他,可以互相倾听,可以互相理解,可以互相把酒清谈,可以互相,体味彼此的寂寞。

自己曾经说过,剑本无情,求证剑道又岂能多情。

后来始知,妄也。

那人陡然旋身,衣袖在空中划出一道优雅的弧度,犹如鸥鸟掠浪,白鹤穿云。

一剑,如虹如风,千山玉尘尽散,清极寒绝。

西门吹雪剑势顺势一挑,斜指天南,剑尖还未递到,森寒的剑气已刺碎了夜风。那人身形一晃,冲天飞起,长剑化做一道飞练,摧得枝头的树叶蔌蔌飘落。人与剑化做了无数光影,如同百川震岳,九天荡虹,一剑之威,足以惊魂夺魄。

--亦足以,销心噬骨。

西门吹雪仰首,看着那人由半空飞击而下的身影,雪衣飘振,墨发翻飞。

然后他抬臂,一剑。

念动情生。

逢君一相知,始觉情滋味。

他为他动了情,亦为他,在一个月­色­凄迷的夜晚,痛快淋漓地,弃了情。

入局,出局,拿起,放下。

一舍之下,心有所得。

也许还未完全放下,但毕竟,时间还很长,他的耐心,也足够。

月光依旧,人依旧。他还是西门吹雪,求道之心仍在,孤傲之心仍在。

寂寞之心,仍在。

两道人影迅速分开。清风拂过,男子垂手在身侧,右臂一幅雪白的袖裾飘飘荡荡,落于地面。西门吹雪收剑回鞘,袍上一块衣摆,亦无声落在脚边。

叶孤城并不看那削断的衣袖,只是缓缓将剑收回,狭长的眼微微上挑,看着对面的男子,然后略略扬­唇­,露出一个清浅的弧度:“西门,自此时起,你已可称‘剑神’。”

西门吹雪神情不动,只深深看他一眼,沉声道:“我虽有进境,亦非,天下第一。”

叶孤城淡笑:“也许此时确有可以胜你之人,但也当不得‘剑神’这一名号。”

“世上用剑之人多不胜数,剑术至化境者,亦非一二。然而‘剑神’两字,又岂是仅凭剑法高低而定。”

叶孤城负手立于月下:“这一股傲气,这一股将身心皆奉于剑道之上,不惜牺牲一切的的傲气,当世除你之外,再无他人。”他微微笑道:“你的剑已什么都是,又什么都不是,可以不为任何人任何事而出 ,又或者为任何人任何事而出。境及至此,虽未必是剑道的颠峰,然而,却已当得上‘剑神’一称。 ”

西门吹雪凝视着他,良久,方沉沉开口道:“你,又如何。”

叶孤城狭长的凤目微敛,低低笑道:“我的剑已随心所欲,既是到处都有,也是到处都没有……”

右手抚上腰间剑身:“你曾与我说过,少年时以痴迷入剑道,弱冠后以敬入剑道,往后,以诚入剑道。想必加以时日,你于求道之路上,亦可更进一步。”

他忽抬了眸,深深看了西门吹雪一眼,然后收回目光。“有舍必有得……西门,破而后立,恭喜。”

话音甫落,便淡淡举步,朝着西门吹雪身后方向走去。

经过男子身旁时,忽听西门吹雪低沉的声音响起:“你的道,又如何。”

“我的道……”叶孤城止了步,正停在西门吹雪右侧。他垂了垂眼,忽微微扬起­唇­角:“西门,你的道,一直在变,我的道,却是从始至终,不曾改过。”

他重新举步,沿着西门吹雪身后的小路向外走:“我的道,非痴非迷,非敬非诚……”

顿一顿,然后,略略一笑,云淡风清。

“唯‘承担’二字而已。”

卷七 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

一百零一. 今宵如梦

交丝团龙凤,镂彩结云霞,一寸同心缕,百年长命花。

足有一人多高的巨大铜镜立在房中,镜内,倒映出一个颀拔修峻的人影。男人站在铜镜前,身上仅着了雪白的中衣,长长的黑发散在身后,静默地由下人伺候更衣加冠。

两名侍女从一只极大的描金托盘中拿起整齐折叠着的喜服,各自执了手中红衣的一角,动作熟练而又小心地为男子穿上。一层层吉服有条不紊地被穿戴整齐,鲜红的喜袍上绣着百蝠云纹,藤萝交互的相思花用金线一道道刨边,袖口衣领处,饰着松,梅,喜鹊等吉祥图案。

侍女从托盘中捧起一条裹金绞丝围腰,面上镶以红玉,一对翡翠团月佩被分别挂在左右腰际,长长的淡青­色­穗绦直垂下来,静静悬在腿侧。

男人向后一步,坐在一把黄梨圈椅上,一名年长的女侍执了象牙梳,慢慢将那漆黑的发拢住一半,挽结成髻,接过旁边人捧过的鹤翼金冠束上,用一支金簪,稳稳固定。

红玛瑙串成的冠珠从头顶直垂在身前。男人缓缓从椅上起身,几名侍女为他理平衣摆,拢齐了发端,穿上皂第红帮的朝云缎靴。

铜镜里,映着一张萧疏轩隽的面容,癯昳的眉眼舒扬,一身喜袍,鲜红似血。

侍女退到门口,轻轻开了房门。管家立在门外,右面跟着一队盛装团簇的年轻少女,左侧,站着一排垂手侍立的红衣青年。

“城主,请移步喜堂。”管家躬身行礼,叶孤城看着他身后少女们手中提着的红灯,淡淡展了眉心,道:“走罢。”

一排印着‘喜’字的灯笼在夜幕中舒开柔和的光,月挂疏桐,星缀漫天,挂着小巧红灯的树木随着脚步的向前,一棵棵退在身后。花木茏葱,烛火明灭,举目之下,一片铺天盖地的红。

如火,如血。

穿过庭院,步过廊桥,远远望见喜堂,就看到一条长长的红毯铺在大厅前开阔的石板地面上,地表以青石嵌就,都磨的再平整光滑不过。大盆大盆的明艳花朵列在两边,花开肆意,绚烂如海。

他着了一身红衣,双袖及地,两条团佩上的绦穗随着他脚步的移动,颤巍巍地在衣衮间摇曳。红毯被踩在足下,男人沿着铺就的路,一步一步地朝着喜堂走近。

一步。

那年,庄生晓梦,他自黑暗中醒来的一刻,此身,已换人间。

一步。

往事已矣,梦中既知身是客,却早已与这场纾华的梦境,再也分拆不开。

一步。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一步。

一步……

地毯两边分别站着他的两名红服弟子,青年面上浮着恰如其分的笑容,弯身向他施了一礼。少年则咧着嘴笑,青涩的面庞上,眉眼弯成了喜庆的弧度,向着他,嘻笑着行了礼。

男人淡淡一哂,在少年头上轻敲了一记。少年只觉那长长的袖摆拂在面上,在一瞬间,挡住了他的视线。下一刻,面前重新光亮起来,回头一看,男人修长高大的身影已立在大厅门口,静静站在当地等待。朱服高冠,神容若仙。

不一刻,司仪拖长了声调唱出吉时,随即,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便响了起来。

远远地,四名红衣人抬着一顶喜轿从路的尽头出现,沿着鲜红的地毯,稳稳地朝这边走来。及至到了男人面前一丈处,卸舆落轿,旁边就有喜娘上前,轻轻揭开轿帘。

男人略略展了­唇­角,缓缓步至喜轿前,朝着里面的人,慢慢伸出右手。那人头上蒙着四角坠着流苏的大红薄纱盖头,身穿明丽的­精­绣七彩霞披,喜服上纹着凤鸾牡丹花样,璎珞饰裙,淡香盈身。

她缓缓地朝他抬起左手。灯火昏黄中,手指白皙纤长,圆润的指甲上,用凤仙花汁染出柔和瑰丽的­色­泽。这只手在半空中停了停,终于,轻轻搁在了男人的掌心。她低着头,扶着他的手,慢慢跨过轿槛,踩在了厚厚的红毯之上。

掌中纤巧的柔荑有一丝微微的颤抖。男人低头看她,淡淡一笑,手上稍稍用了恰到好处的力道,握紧了她的手。那人顿了顿,轻轻回握住男子微凉的掌,任他将自己的手托住,领着她,并肩一步一步地沿着红毯往前走,跨进门槛,走入燃着喜烛,大红喜字贴在正中的厅堂。

偌大的厅内,除了陆小凤一行,并没有外客。满堂锦绣华裳中,一抹雪­色­,犹为醒目。那人静静坐在桌前,神情一如常时模样,眉宇端平,容­色­冷素。

旁边,陆小凤看着远处的新人,笑道:“从未见过叶孤城穿白­色­以外的衣裳,今日一见,原来是这般形貌。”

堂前,男人一身鲜红的喜袍华服,峨冠博带,广袖舒袂,在烛火通明的礼堂中,风姿镌骨,恍然若神。他牵着新娘的手,一步步走到堂上,随着司仪的唱礼,敬拜天地。

“俟我于著乎而,充耳以素乎而,尚之以琼华乎而—”

--一礼。

白衣人执了酒壶,斟上一盏碧­色­的酒液,缓缓递到­唇­前。陆小凤不由奇道:“你不是不饮酒的么,今日怎地--”一旁花满楼微笑道:“叶城主毕竟是西门庄主挚友,今日成婚,想必庄主也是会破例一回的。”陆小凤点头:“也是……不过,西门吹雪,你会喝酒么?……”

白衣人不答,略抬手,酒液入喉。

“俟我于庭乎而,充耳以青乎而,尚之以琼莹乎而—”

--一礼。

陆小凤笑道:“看来以后万梅山庄的酒,不只是我自己喝了。”

白衣人持杯,淡淡将酒饮尽。

“俟我于堂乎而,充耳以黄乎而,尚之以琼英乎而—”

--一礼。

花满楼轻摇折扇,微笑道:“百花楼有六哥刚送的酒,你若要,便拿去。”陆小凤抚掌笑道:“妙极。花老六酿的酒,可是难得。”

白衣人默不作声,只是执了酒壶,稳稳倒上第三杯。

--“礼成——”

新­妇­由喜娘领入婚房。随即美酒琼酿,珍馐肴馔,流水一样从后堂传送过来。身着锦绣的美貌侍女穿花蝴蝶般在各处席桌前游走,奉上一批批果品菜式,酒肴山珍。

喜堂中开始热闹起来,陆小凤一杯杯品着美酒,叹道:“白云城果然富可敌国,这样六十年陈的松醪酒,就这么一坛坛拿出来待客……”

“你若滴酒不沾,今日便可省下一半。”男人淡然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陆小凤大笑着摸了摸胡子:“那怎么可能!叶孤城,今晚,我自然是不醉无归的。”

花满楼浅笑着拱手:“恭喜城主。”

男子点一点头,手内执着一只攒花玉盏,道:“多蒙盛情。”递于­唇­边,将杯内酒液一饮而尽。陆小凤和花满楼亦举杯,各自饮下一樽。

“恭喜。”低沉的冷峻声音淡淡响起。白衣人略一抬盏,仰首将酒喝尽。男子微微敛了眼,从桌上拿起酒壶,将手内玉盏斟满,略略一顿,道:“请。”亦仰首饮­干­酒液。

陆小凤大笑着眨眨眼,手指轻敲着桌面,道:“今日除了我们,其余都是你白云城自家人。远来是客,新郎倌,你总得陪我们这一桌喝个尽兴才是。”

男人狭长的眼微挑,淡然道:“好。”

于是饮下,满上,一杯接着一杯,一壶喝尽,还有一坛。喜堂内一众人等觥筹交错,推杯换盏,虽不至人声鼎沸,倒也是十分热闹。

月挂中天,渐渐便是夜深。热闹了许久,也已到了散席的时候。众人三三两两到了男人面前,行了礼,道过福,就也逐渐散去。花玉辰和世子亦过来说了声,便各自回房睡了。

直道漫天星光亦掩在了云后,大红喜烛也流了满满的烛泪,陆小凤这才醉眼朦胧地晕红了一张脸,嘿嘿笑道:“春宵一刻值千金……新郎倌,走罢……不要让新娘子久等……”

男人闻言,寒星般的眸微垂,缓缓站起身来,淡淡叠了眉峰,向三人略一颔首示意,便转身向喜堂外走去。适逢一阵凉风吹进,红袖翻飞,发丝如墨,随着他修长的背影从门口隐去,终于不可见了。

白衣人看着男子红得灼眼的一袭喜服消失在夜­色­当中,回过目光,倒上一杯酒,缓缓饮下。

一百零二. 雷动

夜沉醺醉,烛火燃香。

叶孤城推开门,便有满室明艳的红扑面而至,桌上一对龙凤喜烛静静燃着,柔黄的灯光下,那人穿着鲜红的喜服坐在床沿,薄纱盖头四角坠着的水晶流苏,长长地垂在膝上。

叶孤城走到桌前,拿了上面的两只金花攒纹盏,近至塌边,淡淡笑道:“你我合卺。自此,便是我的妻。”将右手中的酒杯递了过去。

那人接了。叶孤城手指拈住盖头一角,缓缓抬起,就要替她把喜帕揭开。那人手中握着金盏,叶孤城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她的身体在轻微颤抖,不由叠了眉心,道:“怎么,心口又疼得很?”说着,便俯身去扶她的肩。

一道雪亮的银光骤然暴起!宽大的喜服袖中,一把森寒的短剑倏地刺了出来,直取男子的咽喉!

叶孤城突逢剧变,全无防备之下,剑尖已一瞬间抵近了喉前!只听‘哧拉--’一声响,伴随着布帛断裂之声,红袍翻飞,下一刻,男人一手制住那人的手臂,将人反身紧按在塌上,任由对方徒劳地挣扎。却原是男子在电光火石的一霎,骤挥右掌,以长袖格开了短剑,并于转手之间,制住了意图袭击的人。

红­色­的盖头已然滑落。凤冠之下,赫然是一张年轻的英气面庞,竟是在江南时,于画舫上企图刺杀他的少年。叶孤城剑眉陡然凛起,冷冷喝道:“我的妻子,在何处?!”手上加了力道,直让少年疼得额上渗出了冷汗。

“不光那个女人,还有你儿子,早已被我们劫走……”少年咬紧了牙,不顾臂上的疼痛,冷笑道:“南海七剑盟……还有我父亲他们的仇,今日,便要你还了!”

叶孤城面­色­寒冽似冰:“很好……当初未曾斩草除根,倒确是我的错……”今夜是他新婚之日,府内人手皆忙于婚事,不免于防范之上,松懈了几分,照看叶玄的,只有一个|­乳­母并两名侍女,且又因叶孤城素日起居处不喜留有旁人,因此新房附近未有任何侍卫留守,致使孙秀青和相隔不远的叶玄,被人同时悄无声息地掠走。男人冷冷逼视着塌上的人:“你们,要如何。”

少年狠狠道:“七剑盟既被你所覆,自然有人会向你寻仇……我父亲他们在白云城为你所杀,当然也有人替他们报仇……我们这些人聚在一起,都是拜你叶城主所赐!”

“好,好,很好……”叶孤城一连说了几个‘好’字,面­色­静止下来,声音,却有如冰棱般冷锥刺骨:“你们掳我妻儿,无非是胁迫我罢了,既如此,说罢,他们在何处,我便前去一晤,又能如何。”

少年冷笑,嘴里吐出四个字:“北郊,祖陵。”

叶孤城眼中闪过一丝­精­芒:“原来你们,打得这个主意……”狭长的眸缓缓敛起:“上回我说过,若有下次,绝无留手。”话音甫落,一掌击在少年背上。一声惨呼,少年蜷起身子,痛得冷汗直流:“你废了我武功……为何不杀了我!”

叶孤城再不看他一眼,大步朝外走去:“是非不分,祸及无辜­妇­孺,这样的人,怎配死在我手下。”推门而出,外面府中已有人听见房内异响,正向新房掠来,叶孤城一手从一名侍卫腰间摘下柄长剑,冷声道:“七剑盟余孽劫走夫人和公子,我眼下,前往北郊祖陵。”话毕,红影一闪,已自消失在夜­色­当中。

一路疾驰。叶孤城足下发力,纵飞掠越,两旁景物皆片片被他迅速抛在身后,两盏茶时分,便已到了北郊。

叶氏一族自第一代家主起,便在此建下一座地陵,白云城每一代主人,皆葬于此处。叶氏本属前朝皇族,又是南海巨擘,传言墓中陪有历代城主珍藏,数目之巨,足以敌国。百余年来,也曾陆续有人意图染指其中,皆为白云城所灭,因此近几十年间,早已无人敢于觊觎。

这地陵虽是重地,然而除了每任城主下葬之时,平日里,却从不派人把守料理,地宫四周,皆长满了杂乱的草木。

叶孤城止了步,长长的衣袖垂在荒草中,看着远处掩在夜­色­下的地陵,冷冷道:“我已来了。他们,在何处。”

十余条黑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陵门几丈前。有人低低笑道:“叶城主何必急于一时。尊夫人和令公子此时并无大碍,只是往后,便不知会如何了。”说着,略一示意,就有人转身走到后方一块巨大的石碑后,从草丛中,抱出一名女子并襁褓中的婴孩,放在为首之人脚旁。

孙秀青长发散在腰间,身上的大红外服在房中便被少年除去,眼下穿着红­色­的内衬喜裳,紧咬着­唇­,不动,也不说话,明显已被点住了|­茓­道。身边叶玄胡乱挥动着小手,却发不出哭声,却是有人在掳他出府时,为了避免孩子啼哭引来侍卫,亦顺手点了他的哑|­茓­。

叶孤城向地上的孙秀青看去,露出一丝松融神­色­,道:“你可无事?莫要担心,我们过一刻便回府。”孙秀青只紧紧盯着他,似是急欲要说什么,却没法子出声,直挣得苍白的脸上浮现出大片红晕,却也无济于事,眼泪顺着面颊便滚落下来。

为首那人微微一笑:“叶城主伉俪情深,倒也让人羡慕。只是,不知城主可愿为妻儿做些什么,来保他们的­性­命?”他低低笑道:“七剑盟乃我父亲数十年心血,一朝被城主所灭,全盟尽覆那日,父亲独自留在大厅,自尽身亡。这笔帐,我总是要与城主算算的。”

叶孤城面无表情,道:“你待如何。”

那人负着手:“我与盟内几位堂主,会同亦与你有杀亲之仇的同伴,混入白云城潜伏数月,伺机报仇。今日,终于等来这难得的机会。”他冷冷笑道:“叶城主,素闻白云城富可敌国,我也不要太多,这地陵当中的东西,便拿出来罢。七剑盟既因你而灭,我就要用你叶氏的珍藏,再将它建起。”

叶孤城眼眸微敛:“果然如此……”­唇­角冷漠地上扬:“你,拿不走。”

那人大笑:“我们确实拿不走,因此要请城主费心,备海船将这地宫里的一切,随我们一同送回中原。”

叶孤城顿了顿,缓步上前:“好。”

随着他向前,十几条黑影顿时握紧了各自的兵器,那人冷哼一声,旁边便有一名蓝衣男子俯身将孙秀青和叶玄制在手中,其余人等,尽数挡在面前。他冷冷一笑,道:“城主莫要轻举妄动,我的条件还未说完。”他的目光似是不经意地在孙秀青的咽喉处滑过,眼内泛出森冷的寒光:“虽然很想要城主的­性­命,但我手中的筹码,也许还不够。所以,留待日后罢。”双眉慢慢扬起,一字一句地道:“眼下我要你,自断一臂--”

苍白的脸瞬时涨得通红。孙秀青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只有一双眼睛,已睁得几欲渗出血来。叶孤城脚下一步步向前,道:“自断一臂……好。”

这一个‘好’字方一出口,刹那之间,几乎抢在话音落下之前,一袭火红似血的疾影如突降的霹雳,惊涛中刺过的雷线,以常人无法想象的速度,以天地都要为之黯淡的速度,身化长虹,影作电闪,劈花倒木,撕云裂霞!

一霎!

快到没有人能够看清发生了什么!

一刹!

快到所有人只来得及凭本能刺出一剑!

一瞬!

银芒乍泻,杀气纵横!

孙秀青早已在被用来胁迫叶孤城时,便恨不得自己立即死去。在听到旁边那人‘自断一臂’四字时,胸中如遭雷亟,几欲昏厥。然而下一刻,她只觉自己仿佛腾云驾雾一般离开了地面,同时身上一松,四肢百骸似已突然被解除了桎梏,一股清冷熟悉的气息,扑面而至。

她倏然睁大了双眸。而后,一声清亮的啼哭唤回了她的神志。腰肢被一只有力的手扶住,男子将襁褓送进她怀中,略略一笑:“我们,很快就回去。”

瞬息之间由悲至喜,大起大落,亦不过如此。她愣了片刻,然后苍白的面庞上,慢慢慢慢地浮起一丝带泪的笑容,然而这一点笑容还未绽开,她却一下,怔住了。

男人身上的喜服原本鲜明犹如火焰,此时,却是真正的,血红。肩臂,前胸,肋下,道道剑痕裂开了衣袍,从里面,不断渗出刺目的红,将衣衫洇成了暗­色­。

方才闪瞬之间,他从挡在面前的人墙中硬生生辟开一条道路,从对方手中,将妻儿救出。然而,为了以最快的速度破开阻隔,不给对手任何反应的时间,从而功败垂成,男人一路凝神贯力,挺剑直取阻在正前的几人,没有丝毫闲暇和­精­力去格挡其余下意识刺来的剑锋。若非他武功高绝,以­精­深内力护体,此时伤处远不止如此,必然足以致命。

“皮­肉­小伤,无妨。”男人伸手点上几处|­茓­道,止住了血,淡淡勾起­唇­角:“再等我一时。”

她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又哽在了喉咙里,只抱紧了叶玄,慢慢露出一个笑容:“好。”

四周静得可怕,唯闻风过之声。地上,躺着四具尸体,皆是刚才挡在孙秀青正前方的几人,包括那名蓝衣男子在内,尽数一剑封喉。

为首那人脸上一片灰白,死死盯着男人,一字一字地道:“这便是那,‘天外飞仙’?”

男人面无表情地朝前一步,并不回答,右手一振,掌中那柄普通的长剑登时发出一声清越的铮鸣,淡淡道:“今日,便做了断。”

“好,好!”那人蓦地大笑,拔剑出鞘:“我们这些人,眼下便向叶城主请教!”

“江全,带齐人手,立即前往北郊!其余人等,在府中各处仔细搜查,严防仍有外贼潜伏在内!”

管家接到侍卫传来的消息后大惊,即刻便安排下去,府中人等,一时间尽皆行动起来。

适逢陆小凤一行正向客房方向走去,见状,便知府内发生了大事。陆小凤醉眼朦胧地摸着胡子,问道:“怎,怎么了?……”

管家知道这三人与叶孤城关系非常,于是便也直言相告。陆小凤一听,酒意顷刻间就消了七八分,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身旁一道白影,已倏然不见。

一百零三. 地陵

红衣翻卷,剑光飞舞,于一众包围之中,抖出无数道刺破长夜的寒芒。

孙秀青怀中紧搂着襁褓,咬着­唇­,目光死死盯着人群中那抹鲜红的影。

身后突有劲风袭来。一道黑影闪步纵起,右手持剑,左手呈爪状,直取草丛中怀抱婴孩的女子,立意要将二人生擒。

剑光飞闪。

孙秀青半跪在一具尸体旁,手中,握着不久前被男人毙于剑下的人方才还执着的长剑,剑尖上,正滴着血。

她剧烈地咳嗽几声,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淡然的笑意,左手紧紧环着襁褓,看着不远处被刺中小臂的黑衣人,微微喘息道:“我曾经,也用剑。”

她的肩上被划开一道两寸左右的伤口,血液正缓缓地从中涌出。面庞即使­精­心地涂过了胭脂,此时却仍是白得几近透明。然而她的握剑的手很稳,一双还未消去泪痕的眸中,泛着深深地,几乎将黑衣人的眼灼刺了片刻的光彩。

这个在前不久还仿佛弱不禁风的女子,此刻手持长剑,­唇­角漾起一抹定定的笑,一字一句,低低道:“我决不会给你们,第二次胁迫他的机会--”

她微微喘着气,慢慢地从地上直起身来,发如流水,笑若花开,剑尖指向前方,微启朱­唇­,轻轻柔柔的声音,却带着不可动摇的果决:“来罢--”

……

后背已抵在冰冷的地陵石门上,剑锋近在咫尺,而手上却已无力,再递出一剑。

寒光一闪。

男人喉中一点极细小的血痕,身体,无声无息地仰倒在草丛当中。高大的身影挡在面前,长发被风吹得四散飞舞,一身血红的衣袍,亦随之飘动。那人回过头,一双狭长的眼眸看着她身上道道班驳的剑痕,和护在左臂中安然无恙的襁褓,明明一句话也没有说,可那眼神,也已把什么话,都说得尽了。

“你做的,已足够好。”男子朝她柔和地淡笑,“现在,好好休息罢,剩下的,有我。”

用力压抑住此刻心口几乎让她窒息过去的绞痛,她也朝他笑:“好……”在他重新回过头的一瞬间,以袖遮­唇­,将一口激涌而出的鲜血,悄无声息地洇在大红的袖摆上……

荒野中已零落散着十二具尸体。为首那人缓步朝这边走过,面­色­灰白,身上的紫衣已被血浸得透了。剩余的五人亦随他呈扇状包抄过来,人人身上皆无一处完好,一双双眼睛里,闪动着意义不明的幽暗光芒。

“我一行十八人,除了那个毛头小子外,皆是江湖上一等的高手,未想却仍杀不得你。叶城主武功之高,远在我想象之上……”

那人一步步向前,惨笑道:“重建七剑盟已成泡影,眼下,我们也只求杀了你,祭奠因你而死的人就是了……”

六人已近在几丈之外,将立在地宫石门前的三人围住。叶孤城凛起眉,心中忽浮起一丝不祥之感,反腕涮出一朵剑花,沉声道:“既要我­性­命,便来取罢。”

那人伸手从怀中取出一样物事,低低笑道:“叶城主剑法如神,可毕竟,仍是血­肉­之躯……”他话音未落,几人骤然同时纵身朝石门入口扑来。叶孤城一眼看清那人手中物事,脸­色­一瞬之间,已然变了--

火引!

--原来如此!

那人纵声长笑:“不成功,便成仁!我们与你一起,玉石俱焚就是!”

来此之前,在场的十八人,就各自于身上,仔细藏满了密封的火药!

--这便是一群心怀死志之人,最后的杀手锏!

四面俱已被围,退无可退,若全力施展身法,于爆炸顷刻之前,或许尚可突围。但身边妻儿俱在,携上二人,必然会被对方缠住激斗,一旦此时被近身,火信已燃,万万再无脱困可能!

叶孤城于瞬息之间,心念疾动,再无他法,忽骤然回身,右掌在身后一处石壁上以闪电般的速度,疾击十数次。下一刻,地陵大门轰然开启,在同一时,叶孤城袍袖一挥,抱住孙秀青身子,纵身掠入门中。

他方一进门,身后巨大的石壁便倏然闭合,几乎与此同时,连续几声巨响在外面门口接连炸开。从对方引燃火信直至此时,不过转瞬之间,却已是生死立判!

然而叶孤城脚下不停,只笔直向前纵开十余丈,这才止住步子,立在当地。

陵门后,四道厚重的石壁轰然落下,将墓中与外界,彻底隔开。每一块巨石皆逾万斤,只凭血­肉­之躯,任你武功盖世,也决不可能将其破开!

夜幕之下,一道白­色­人影在荒草中迅疾掠过,身后不远处,亦有两条人影紧随。

几声接连地巨响震入耳际,同时远处,飞起漫天血雾。

白影于一瞬间,仿佛电般飞掣过去,却在到达地宫之时,仅看到遍地死尸,以及墓门前炸得四散的血­肉­。

扶在腰际剑柄上的手一紧。一双冷寒的眼迅速扫过四周,当确定没有任何红­色­的衣物碎片存在时,剑柄上的手,方缓缓垂下。

另外两人也已来到地宫前。陆小凤向四下里环视一番,最终将目光落在石门之上,近前仔细打量一番,便看向其他两人。

花满楼道:“叶城主--”

陆小凤点一点头:“此处既然没有,那便应该是在里面。”

此时远处已有城主府中人赶到。管家带人奔至近前,见到现场一片狼籍,心下一跳,忙定了神,急问道:“陆大侠,我家城主何在?”

陆小凤笑道:“以他的武功,应该没事……把这门打开,大概就能见到了。”

管家一听,瞬时间面­色­大变:“城主,进了地陵?!”

陆小凤见势不对,脸­色­也肃然起来:“怎么?”

管家额上已泌出冷汗:“墓门开启之法,只有历代城主才会知晓……城主临终前,会秘密告诉自愿随葬的心腹之人开启之法,以后就由这几人打开墓门,然后随同城主遗体一起葬于地下……我只知道,陵门只能在外打开,且除此处之外,再无其他出口……”

他话音未落,只听一声巨响,白衣人手持长剑,竟将坚厚的石门,硬生生破开一处!他仍待举剑再击,管家已道:“西门庄主,这石门后,有四道万斤巨石,非人力可破……”

西门吹雪闻言,缓缓回过身来。他也不说话,提着剑,走到地陵上方,看了看脚下,然后抬手,随即一剑击向地面!

长满荒草的土层被打穿,长剑刺入坚实的岩石当中。管家紧紧咬着牙:“西门庄主,这下面是岩层……再往下,还有隔断的石板……当初为建造此处,不知费了多少时日……”

西门吹雪面无表情地直起身,双眼看着管家,薄­唇­中冷冷吐出两个字:“炸开。”

“万万不可……”管家面­色­苍白:“地陵构造特殊,一旦用火药,整座墓地,尽皆溃塌……”

“你还好?”

黑暗中,伴随着怀中孩子的啼哭,男子低沉温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孙秀青靠在那个身后坚实的胸膛前,低低道:“我没事。”

男人扶着她,左手在冰冷的墙壁上摸了几下,便触到镶在一人左右高处的铜环,从上面拿下搁着的灯盏。他如法炮制,接连取了五六盏封着固体油冻的灯,这才从怀内摸出火引,将其中一盏点燃。

昏黄的灯光在地陵中亮起。四周皆是青黑的石壁,上面没有任何纹饰,只是打磨平整,在火光之下,犹显­阴­冷。

孙秀青用手捂着胸口,喘息几下,道:“这便是叶氏的地陵?”

男人拿着灯,右手环着她的肩向前走:“历代白云城主人,皆葬于此。”

孙秀青抱着啼哭的叶玄安抚,一边问男子道:“出口离这儿很远么?玄儿再过一阵,也该饿了。”

男人顿了顿,转头看着呣子二人,终究淡淡道:“不算很远。”

一百零四. 辟石

前行的道路越来越漫长,一条条路走下去,时而向左,时而向右,仿佛没有尽头。孙秀青不知道走了多久,只知男人手中的灯盏已换了三个,而她的腿,也渐渐变得十分酸软起来。怀里的叶玄哭得乏了,终于沉沉了睡过去,偌大的地陵里,便只听得到细微的脚步声。

面前忽然出现一道巨大的门,挡住了去路,并非石凿,而是以青铜所铸,上面刻着古朴的纹饰。叶孤城走上前,用手在一处纹路上摸索了一阵,那门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然后缓缓地向两边开启。

孙秀青一下怔住。男人手中的灯并不明亮,但此时,从门内却放出了柔和而又清冷的光线,不仅映得室中可以视人,甚至连门外,都照亮了一小片。

里面空间之大,超出了她的想象。数十颗小儿拳头大小的夜明珠被镶嵌在墙壁上,发出的光芒映照着整个墓室,不很亮,却已足够看清里面的景象。

是的,的确是墓室,当中一座一人高的大理石平台上,十几口巨大的棺椁整齐排成一列,棺身以纯金打造,外雕­精­致龙纹,鳞须爪尾纤毫毕现,龙的眼睛,皆是以宝石嵌就,地上整齐排着一口口铜箱,占据几乎一半的空间。其实除了金棺和夜明珠外,这座墓室并非太过华美,只是其中那说股不出的苍凉沉郁气息,使人乍见之下,皆不由得心下一凛。

然而,当三人进了室中,男人顺手揭开一口箱子时,孙秀青才真正惊呆了:铜箱内,竟满满地装着各式奇珍玉宝!她在城主府日久,也见过不少珍玩,然而如此之多的数目,实是平生仅见。原来传闻中地陵内埋有巨额财宝一事,竟是所言非虚!

叶孤城在箱内拣出一颗夜明珠拿在手中,将剩余的灯盏,弃于地上。孙秀青实在有些疲累伤乏,便抱着叶玄,坐在旁边口箱上休息。叶孤城关上盖子,走到她身旁坐下,看着她苍白的脸­色­,低声道:“还好么?我们先在此,歇息一阵罢。”

孙秀青点点头,阖眸,将头倚靠在男子身上:“嗯。。。我们,歇歇再走。”

日头金灿灿的洒落下来,地上,是荒曳的草。天边的云明明烟一般菲薄,却是沉沉地,压在空中。

大批工匠拿着各式器具,拼力凿掘着地面,镐斧凿锥重重锤在地表,每一次,却只砸出一点儿不大的凹痕。

花玉辰举着铁镐,一下下刨着坚实的岩层,旁边世子握着这铁凿,闷不作声,只一味用铜锤狠狠砸在凿面上。他二人虽是武人,力道比起工匠大上许多,然而这等活计,又岂是凭力气便能胜任。

管家长叹一声,走上前道:“辰少爷,勖爷,两位还是在一边等候罢。。。这等事,咱们虽会武,却比不得这些工匠。。。”

花玉辰衣衫早已汗透,闻言,死死看了眼没有什么进展的地表,停下镐头,转头狠狠道:“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把这里打通?!从昨晚到现在,已经这么久,师父他们却还在里面!”

管家眼内布着血丝,良久,才缓缓道:“老仆,不知。。。”

花玉辰一把摔开镐头,“叫他们快!快!师娘还病着,小师弟还是个吃­奶­的小孩儿!”

他不等管家答话,径直奔到不远处花满楼面前:“七叔,有没有法子?”花满楼任他抓着衣袖,微微摇头,道:“辰儿,现在,只有等。”花玉辰听了,又朝一旁陆小凤大声道:“你一向最有办法,什么事都难不倒你,现在,你快想法子把这破墓打开啊!”

陆小凤苦笑:“没法子。。。除了等,我们什么也做不了。”他沉声道:“你要信你师父,他既然进去了,就一定能出来,他是叶孤城,所以,他绝对不会有事。”

少年似是被他的话中坚定的语气感染,渐渐定下神来:“是,师父本事那么大,一定很快就会出来的。。。”他说着,目光却忽然停在不远处一袭白影之上。那人持剑在手,却并不是素日用的乌鞘长剑,而是一把能够开山裂石的沉重的厚厚铁剑,正一下下地刺击着地面,日光下,甚至能够清楚地看到火星迸溅出来。他面上冷硬,毫无表情,只是挺剑,刺击,挺剑,刺击,反复重复着同一个动作。

陆小凤顺着花玉辰的目光看去,叹道:“他已经做了好几个时辰。。。”走到白衣人跟前,停了停,道:“休息一阵罢。”

西门吹雪停下手中的动作,沉默地看了陆小凤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是反手将重剑Сhā在旁边的泥土中,然后席地而坐,微微合上眼眸。漆黑的头发垂下来,挡住了他的脸。

陆小凤不知为何,心中忽然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这感觉模糊至极,在心头一闪而过,根本捉摸不住。他摇摇头,不去想它,回到花满楼那边,道:“我去给西门吹雪拿些水来。”花满楼点头道:“一起去罢,辰儿还未吃过饭,我拿些吃食过来。”

两人走到远处搭起的凉蓬中。陆小凤一边倒水,一边对花满楼道:“叶孤城果然是西门吹雪至交,我从未见过,西门吹雪会点对谁在意至此。。。”

花满楼正用油纸包着几块心,闻言,手上顿了顿,缓缓道:“自乘船赴南海开始,直至此时,你莫非什么也没有发觉?”

陆小凤愣了愣,道:“发觉什么?”

花满楼轻轻摇头:“在今日之前,我只是略略有些疑惑,直到西门庄主行此举动,我才明白一二分。”

陆小凤越发摸不着头脑:“你明白什么?叶孤城与他交情斐浅,西门吹雪自然挂心他的安危。。。”

花满楼轻轻叹道:“我虽看不见,但也知道若是在下面的人换作是你,西门庄主虽亦会尽一切方法营救,却决不会如此时一般。。。”

陆小凤怔了一时,陡然间,手中的茶壶一震,几乎掉在地上。他不敢置信地朝远处那抹白影看去,心中方才那丝异样的感觉竟瞬间明朗起来。但他仍不敢完全相信,随即回过头,压低声音道:“花满楼,你是说--怎么可能!”

花满楼低了头,包好点心,淡淡叹息道:“你流连花丛多年,应是懂情至深,却如何,没有一丝发觉到呢。。。”

西门吹雪微启了眼,便看到一大瓯凉茶递在面前。他伸手接过,仰头饮尽,然后立起身来,抽出一旁的铁剑,重新在刚才的地方,重重击下。

陆小凤眼中闪过丝复杂神­色­,看着男人沉默地一次次挥剑。厚重的剑尖上已有了斑驳的缺口,雪白的衣衫上亦沾染了几点尘土。汗水顺着额角蜿蜒而下,有几缕漆黑的头发黏在上面,犹如蔓生的水草。

陆小凤低头望向脚下已凿开一些的岩层,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他抬首,看着那个人一向笔直挺着的背此刻略略弯着,俯身一下一下将沉重的铁剑凿进石中,忽然便有了错觉,只觉得这个人从来没有像眼下般更似一柄骄傲而孤寂的长剑,一次次Сhā在坚硬的岩石中,直到将这层障壁,彻底破开。

他看了天半,终于什么也没说出口,只是静静立在一旁,看着男人白­色­的衣袖翻飞,剑尖处不断迸出几点火星,长发散在身前,遮住了他冰塑般的面容。

--一剑。

扬起,刺下。

他在很早之前就已听过那个人,同样的白衣如雪,同样的孤睢冷僻,海外群剑之首,自幼痴心向剑,天资极高,在白云城中悟道,一剑倾城。彼时他弱冠未久,身负三尺乌鞘长剑,与各方高手争生死于瞬间,一心求取大道。虽偶有磋教之心,然而其人远居海外,不曾有机遇一见。

直到很久以后,在一个滂沱的雨夜,他终于见到了他。

从传闻所得的消息当中,他一开始便以为这个男人和自己应该似是镜中的双影,是几乎相同的两个人,但是直到见面他才发现,那个男子和他并不一样,即使他们同样身着白衣,手持寒锋,剑法入神。

他是崖岸之上终年不化的冰雪。

他是天边浮游高缈的白云。

--一剑。

扬起,刺下。

他们的交情日渐深厚,明明相识之日尚浅,却仿佛早已认识了很久很久。

偶尔切磋论道,对酌共饮,严冬赏梅,日子就也样慢慢过去,直到,那一天的到来。

那一天,他突然明白心中所想,自此,平静被打破。

只是终究,求不得。

--一剑。

扬起,刺下。

放下而已,放下。那人既无意,他又何必强求。

只是,他不能够允许,这个人,就这么,在世间消失。

不能!

--一剑。

扬起,刺下。

破开这壁障,破开这石层,破开这墓陵,破开这将他阻隔在地底之下的,一切障碍。

那人怎能被这样的黑暗所在,吞噬?

他不会死。

他当然不会死。

他也不允许,他这样死。

--因为他是叶孤城。

天上地下,无可替代的叶孤城。

世上唯一的,叶孤城。

所以,他挥剑,落下,扬起,重击。

--一剑

。。。

--一剑

。。。

--一剑

一百零五. 轮回

女子怀内抱着婴孩,单薄的身体蜷在他的膝上沉睡,散开的长发滑落下来,遮住了一张苍白没有血­色­的面容。

脚边放着沾满血迹的长剑,叶孤城沉默地看着不远处大理石台上的十余具金棺。这些棺椁是在陵墓初建成时便被放置在此,周围的财物亦是这般,而并非是传言中的历代主人陪葬之物。叶氏乃前朝皇族,此间珍玩皆为族中保存下来的旧物,与每任城主遗体一同放置在此,既是寓意不忘守护昔日皇室荣光,也有护持家族传乘的意思在里面。眼下仅有一半左右的棺内装载着尸体,其余的几具,皆是留与后任家主所用,他自己,也终将安眠于此。

男人低了头,注视着沉睡的妻儿。他面上说不出是什么表情,只有一丝化不开的疲惫,淡淡停留在眉间。

他闭上眼,准备休息一阵,以便尽快恢复体力。无论如何,在这个幽深黑麴的陵墓里,自己是他们,唯一的依靠。

孙秀青似是置身于一个长长的梦境之中。周围是大片青郁的草地,阳光绚烂得灼目,脚下是石子铺就的小道,四面看去,很多模糊的人影从身边经过,却看不清面目。

她恍惚地下意识沿着小路往前走。似乎走了很久,久到她几乎以为没有尽头的时候,远远地,却忽然见到有人坐在一间看不清楚模样的房内,五官模糊,只能大概瞧出一个轮廓。

仿佛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驱使她向前走近,一步,一步。有什么声音在耳边轰鸣,心脏跳得越来越快,却并不会感觉到疼痛,只是在喉中阻着一团火,在胸膛里涌着一片涛,眼睛再看不见周围的景致,鼻中再闻不到花木的清香,只知道往前走,往前走,朝着那个人,慢慢地,一步步地走去。

她终于离他越来越近。仍旧看不清那人样貌,却不知为何,眼睛突然变得­干­涩起来。一颗颗泪珠不受控制地从眼窝内涌出,一股从未有过的感觉随着她每向前一步,便涌出来一丝,一点一滴地,将她缓缓包围。

她如同被什么­操­纵着,走到那人窗前,好似有谁用一种她无法理解的力量,使她张开了口。一句话从口中说出,她自己却听不见,只看到那人转过头,朝她看了过来。

一瞬间仿佛斗转星移,沧海幻变,眼前的一切完全消失不见,她的手中不知何时执了片柳叶,正轻轻吹着支曲子。听不见自己吹的什么,只看到有一个模糊的人影,静静立在自己身旁,仍是仿佛雾气笼罩的轮廓,她却下意识地知道,是刚才的那个人。

她努力地睁大眼,想要看清楚对方的模样,似是开始顺遂她的想法,雾气竟渐渐散去,那人的五官,一点点逐渐清晰起来--

一只微冷的手忽拭去了她面上的泪痕。有人低低道:“怎么了。”长长的睫毛翕动几下,孙秀青慢慢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男人峻峭果毅的面容。

梦中的一切,已然模糊起来。

她觉得全身上下都疲累得不愿动弹,于是重新闭上了眼,轻轻道:“没什么……我只是,做了一个梦--”

西门吹雪坐在一块石上,将一条长长的布带,一圈圈密密缠在剑柄中央。从云隙间透下的斑驳日影照在他身上,如同照着一把沉静冷肃的剑。

他绑好布条,右手握住剑柄试了试,然后起身,走到已掘开一点的地面上,抬手刺下。

周围人来人往,每一个人都在为打开地陵而努力。然而他对身边发生的一切事情皆视若无睹,全不在意,只是专注于手中的长剑,一下一下,用力刺击着厚厚的岩层。

扬起,击下。

扬起,击下。

……

长长的地道几乎走不到头。男人左手拿了夜明珠照明,右臂揽在女子腰间,带着呣子二人,慢慢向前走去。

叶玄早已醒了,大概是由于饥饿,正哭个不停。孙秀青徒劳地哄着他,却也毫无办法。

男人忽止了步,低低道:“你留在这里,我很快就回来。”

孙秀青敏锐地从他的神­色­中发现了什么,惶急道:“你……是不是,有什么危险?”

“没事,不会有事。”男人轻声安慰着她:“我去打开前面的门。你去了,也许会不经意间触动里面的机关。”他微微淡笑一下:“我很快回来。”说着,从怀内又取了颗夜明珠留给她照明,便朝着前面去了。

孙秀青虚弱地靠在墙上,咬着­唇­,忐忑地看着那袭红­色­消失在前方拐角处。怀里的叶玄哭声已有些哑了,她低下头,心疼地看孩子因长时间的啼哭而涨得通红的小脸,却没有任何办法。

蓦地,她的目光不经意地落在臂上,上面一道剑痕处,洇着片已­干­涸的血迹。眼内陡然闪过一丝光亮,她急忙拔下头顶唯一剩余的一根金簪,朝着左手食指用力扎下。

血珠一下便从指尖上冒了出来。她把金簪重新Сhā回发间,然后忙将指头塞进婴孩的小嘴里。

温热的血液慢慢涌出。正因饥饿而啼哭不止的叶玄感觉到有东西放入口中,立时便本能地含住,用力吮吸起来。

哭声止住了。孙秀青轻轻摇着襁褓,柔声道:“乖孩子……咱们一会儿就回家……”她忽然看了一眼周围仿佛无边无际的黑暗,忍不住心中微颤,往冰冷的石墙上,又靠紧了些。

又过了一阵,叶玄终于不再吸吮,他哭了许久,早已累了,此时饥饿已去,便很快就重新睡着。孙秀青将有些麻木的手指拿出,笑了笑,轻轻抚摩着婴孩额上柔软的头发。

有脚步声临近。男人提着剑,从黑暗中走来,道:“可以过去了。”

孙秀青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她浅浅露出一个笑容,道:“你--”

微笑倏然凝在面上。清冷的莹光中,一道细细的血流自男人左袖袖口内,沿着手背缓缓蜿蜒而下,零星滴在地上。她胸口猛地一滞,张口想说什么,却只是嘴­唇­翕动了几下,发不出半点声音。男人把她的神情看在眼内,这才发现方才太过匆忙以至于忘记止血,便用手点了肩上两处|­茓­道,走近扶过她的肩,慢慢朝前行去,一边淡淡道:“些许小伤,无事。”

她不说话,默默拖着虚软的步子随他向前,等到走入一道大门内,她望着里面,拼命地忍住欲落的眼泪,不肯让他看见--

空荡荡的大厅中,密密散落着遍地箭矢……

夜­色­深冷,大雨滂沱……

一抹白­色­从不远处的巷角拐出,撑着一把素­色­油纸伞,缓缓走在雨中。一身雪白,只有发和眉眼是墨一般的黑,容­色­冷肃,腰间悬着把式样古拙的长剑……

那人朝这边看来,眸光孤镌,神情凛冽……

男人猛然睁开眼。四周空旷,只有几根零落的石柱立着,旁边地上,夜明珠发出冷冷清清的光。

他微敛了眼,沉默地选择将方才梦境中的画面从脑海中遗忘。时间过去了多久他无法判断,只知道,身边的人情况已经越来越差,甚至几乎没有多少力气来行走。

她现在正在睡着,除了严重的病情外,身上的几处剑伤让她变得更加虚弱。怀里的孩子在她胸口沉睡,小脸上,有着婴孩特有的安恬睡容……

狭长的眼突然闪过一丝异样的光。不,不对,虽不知时间已过去多久,但连他都已感觉到饥饿和­干­渴,而这样一个幼小的孩子,却仿佛没有受到什么影响。他一路凝神于破开道道机关,疏通向前的路,却忽略了尚在襁褓之中的叶玄不寻常的状况。

男人突然似是想到了什么,眸光顿时落在沉睡中的女子身上。他缓缓将目光从她身上滑过,最终停在了一双纤细的柔荑之上。

轻轻翻开她的手。借着淡淡的莹光可以看见,每一根指头上,都赫然现着一处细小的伤口。男人顿了顿,良久,一言不发,只是默然看着呣子两人沉沉的睡颜……

很渴,很饿。身上仿佛没有一丝力气,火烧火燎般地难受。迷迷糊糊之中,她好象正靠坐在一张床上,四周是一片雪白的墙。

有人坐在床边,手上静静剥着一只橘子,面容即使被笼罩在雾气当中,她却仍是知道,是那个人。

这样的梦,已经是第三回。

每一次都是不同的画面,每一次都是置身于不同的场景,唯一不变的,就是在所有的梦境里,这个人,一直存在。

仍然是那股力量,驱使着她说出自己听不到的话语,那人手上停了停,好象回答了一句,然后她又说了些什么,就见那人俯下身,扶她平稳躺下,然后就要转身离去。

一瞬间仿佛流水匆匆逝去,漫天遍地的花栾恣肆绽放,大朵大朵的花盏盛开,凋谢,随着潺潺水流奔走,然后一次次开花,一次次零落,花海若潮,瓣飞如雨。

像是拼尽了一生一世的全部力量,无数破碎的片断在脑海中游走,迸开如同卷天席地的焰火,生生死死,涛声云灭,催着她伸出手臂,轻轻握住了意欲离开的那人衣角。

口内发出模糊不清的语言,然后,那人的脚下停住,终于,缓缓转过身来。

这一次居然没有了雾气的掩映,他的面容,清清楚楚地现在眼前。

--他!他!他!

--脑海中的什么被刹那间劈开?!心底最深埋的什么被骤然翻卷出来?!

江河倒灌,峰谷崩裂,辰星遍坠,雷霆劈吼……

着了火,中了,魔!

陌生得全无印象,却又在瞬息之间,熟悉得,生生世世都不能泯灭--

灵台清明,醍醐灌顶……

“天气这么好,不出来吗?”

“病好了我才不用你,就知道你不是个怜香惜玉的……”

“这一回,我真累了,眼睛睁也睁不开……我睡一会儿……明天你来叫我啊……”

“曾经沧海……我已不想再试。”

“昔时一个故人所教……她最喜吹此曲。只是曲名,我已忘了。”

“叫我……司琰罢。这是我的,字。”

……

梦境与梦境交互相织,人影与人影渐渐重合……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所有的一切都已记忆起来,所有的一切都已浮现在眼前,所有的一切都已清清楚楚,所有的一切都已明明白白。

想要大哭,想要大笑,想要呼喊,想要紧紧,拥抱。

却什么也,做不了。

是你,是你,是你……

居然,是你……

是我,是我,是我……

怎么会,是我……

你在那里,你在这里……

我在上一场梦境中,我在这一世的梦境中……

--原本在这样一个幻梦之间,我应该握住那个冷若冰雪般男子的手,却为何终究,义无返顾地选择了天边的浮云,选择了你……

从第一眼看见你的那一刻,故事原本的格局,便被改变……

只因,是你。

--哪怕我已根本不记得你,哪怕你已换上另一副容颜……

却仍然,念,动,情,生!

--想来,是冥冥之中,早已安排……

她缓缓睁开眼。男人微凉的手擦着她面颊上的泪水,低低道:“怎么又哭了?”

不过一眼,却已是沧海如许,日转月移,恍若隔世。薄软的­唇­翕颤着,终究轻轻地,梦呓一般:“我……又做了梦……”

那人面容峻镌,已非从前模样,可那眸中的神情,一如昨朝。

--生生世世,都没有,改变过啊……

她痴痴而望,就像透过他的心底,望见了很久很久以前的曾经。

回转前尘事,一朝梦魂同。

阿司。

阿司。

阿司……

--这一生何等之幸,竟然能够,又遇到了你……

--即使已要分离。

--即使,又要,分离——

一百零六. 断情结

伤口发炎引起的高烧,心头越发严重的绞痛,她被男人抱着走了很久,在他的怀中,昏昏噩噩,梦梦醒醒……

……

巨大的石室中,两侧池水沉沉地在莹光中折­射­出一点碧­色­,散发出海水特有的淡淡咸腥。叶孤城抱着呣子二人走到池边的石台上坐下,方一落坐,怀里昏迷已久的人却忽然动了动,紧接着,睁开了眼睛。

叶孤城心中猛然一恻。早已黯淡的双眸此时明亮如星,苍白的面庞也染着丝丝红晕,就这么,静静地望着他。

这是,这是……

“我累了……让我在这里,休息罢……”她朝他轻轻地笑,原本无力的身体此时却仿佛重新被注入了生机,从男人的怀里慢慢坐起,抱了胸前的婴孩,看了许久,然后在孩子熟睡的小脸上吻了吻,将襁褓轻轻放在一旁的石台上。

“带他走……以后,让他变成像你一样的人……”她痴痴凝视着男子,忽笑了笑,低低道:“我这一阵子做的梦很美很美……现在,让我一直做下去罢……”双手慢慢抬起,捧住男人的面庞,将嘴­唇­,印在了上面。

叶孤城只觉有水流滴在颊上,­唇­上,明明只是温热,却几乎,将他烫伤。他伸出手,想要抱住对方单薄的身体,她却先他一步,用力将他,紧紧拥住。

“答应我,一定要出去,一定要,好好活着……”她抱得那样紧,仿佛害怕一松手,就会永远失去了他。“你是叶孤城,你一定可以的,一定可以……”

他无法说出话来,无法对这个刚刚成为他的妻子不久,却又即将离开的女子说出任何话语。他只能用手慢慢慢慢地抚摩着她的长发,任由她将头埋在他的肩上。他没有办法挽留她逐渐消逝的生命,与命运相比,人的力量,太过渺小,太过渺小……

她低低道:“我求你一件事,好不好?”

叶孤城抚着她头发,柔声道:“你是我妻子,有什么事,我都答应你。”

她忽然露出一丝调皮的笑容,好似小女孩一般。“好……你说的,可不能反悔……”

抱住男人的手臂突然收紧,就像使尽了一生一世的力量,要把他融在血­肉­里,刻在骨髓上,印在记忆中。“忘了我,忘了我,彻彻底底忘记我,永远不要再想起我,永远不要因为我而难过,永远不要因为我而影响你的生活,永远不要,永远不要……”

她忽然推开了他,眼泪一颗颗向下落,止也止不住,却是笑着,笑得将整个石室都照亮,笑得彼岸花开,荼靡尽放:“我要你心底不准为我留下任何地方,我要你再不准记起孙秀青三个字,我要你过得比谁都快活,我要你以后真真正正去尝试‘情’的味道……”

一句话未曾说完,血已自­唇­角向外逸。她的身子软软垂了下去,被一双有力的臂膀,轻轻接住。

然后,那微冷的­唇­,就这么,缓缓地印上。

“我答应你,全都忘记,从今往后,再不会想起……”男人低低地在她耳边轻喃:“我一定会活着,活得比谁都快活……”

“好,好……我知道,你答应过的事,就一定不会反悔……”她喘息着微笑,笑如春水,灿若海岚,几世花开花谢的明媚,都湮没在这一笑当中。

阿司,阿司,足够了,真的足够了,天下间,有谁能像我这样幸运,拥有了两世对你的记忆,得到你两世的真心以待!

都是在最美丽的时刻遇见你,也都是在离开的最后,有你陪在身边……

我真的,已经足够!

--唯一的遗憾,也许就是没有让你从我身上,知道情的滋味……

她轻轻咳嗽几下,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握住了他的手。

“琰……”她吃力地笑:“如果有一天,有人让你尝到情的滋味,答应我,不要,不要轻易放开……”

--那个人,那个人,那个同样白衣胜雪的男子,是否能给他,她从来不曾给予过他的东西,让他真真正正,知道情的酸,情的苦,情的甜蜜,情的幸福……

心口骤然绞痛得几乎让她窒息,全身都已开始轻微地颤栗起来。她痛得无法承受,抓紧了他的衣角,却没有任何用处。叶孤城紧紧抱着她:“秀青,秀青……”

她痛苦得再也不能忍耐,拼尽所有的力量哽咽着:“琰,琰,帮帮我……我受不了……帮我……”

叶孤城见她额上渗出大片大片的冷汗,神情痛苦不堪,嘴­唇­被咬破,衣衫竟都已被汗水湿得透了。他一咬牙,口中柔声安慰道:“没事了,我帮你,很快就没事了……”缓缓抬起右掌,对准了她的天灵。

他不愿她这样痛苦,既然他是她的丈夫,那就不如由他,来帮她结束这最后的折磨!

--可是,他怎么忍心,怎么忍心,看着她死在自己掌下!

剧烈的颤抖忽然停了下来。一双黯淡得没有任何生气的眸子对上了他的眼。她看着他,似是要把他的容颜永远记住,然后,染着血迹的­唇­角,缓缓向上扬起,终于,永远地凝结。

……

--这一个笑容里包含着的东西,你永远不会明白……

--阿司,阿司,我终究没有告诉你我是谁,你也永远,不会知道……

--我决舍不得让你有一丁点痛苦,更舍不得这痛苦,是由我为你带来……

--轮回是否又将开始?这一次,能不能让我们,不要再相遇?

在遁入无际的黑暗之前,我已经把你的眼神,永远刻在了心里。

——阿司,再见。

……

大红的衣裾在水中漾开,像是一朵燃烧着的火焰。轻轻抱着沉睡过去的人,将她纤细的身体,慢慢浸入池中。

海水淹没了她的发,淹没了她的身躯,也即将淹没了她的面容。只有她冰凉的右手,还握在他的掌中。

他俯下身,在她光洁的额上轻轻烙下一吻,然后,缓缓放开了手。

她慢慢沉入水底,直到再也没有任何遗留下来的痕迹。他静静看着她消失在眼前,然后抱起一旁石台上的叶玄,大步朝着外面走去。

没有眼泪,没有悲伤,她终于得到了解脱,他有什么理由,为此而伤痛?

她也许是幸福的。

--就像,很久很久以前的那次离别。

是的,很久很久以前的离别……

--她永远不会知道自己在昏迷中,在梦呓里,都说过了什么。

--他也永远不会告诉她,他知道了什么。

--她那样希望他幸福,他也答应了她,会活得比任何人都快活。

--无论是很久之前的曾经,亦或是现在,他都从未违坳过她的心意,所以,这一回,他也仍然,如她所愿……

石门被缓缓关上,他最后看了一眼她永远沉睡的地方,然后,走进无边的黑暗当中。

--妍舞,再见。

一百零七. 重逢

坚厚的岩层已被打穿,露出底下人为浇筑而成的石板。

工匠们已不再打凿,所有人都围在了这一处石坑周围,在白衣男人停下休息的时候,就会有人默不作声地上前,拿过Сhā在一旁的已不知是换过第几把的厚重铁剑,接着挖凿。

陆小凤从坑内上到地面,抹了一把汗,将已然崩坏尖口的铁剑弃在地上。白衣人从一块石上起身,旁边便有人默默呈上一把同样的剑。

等到他再一次从坑内出来,就有城主府中的好手走上前……

一个接着一个,没有停顿,没有止歇。

……

襁褓被衣摆撕成的布条紧紧系在身前,男人提着剑,快速走过曲折狭长的甬路,偶尔在他经过的地面上,零星散落着几点血滴。

怀里的婴孩又一次发出啼哭。男人熟练地将左手往剑锋上一抹,然后把涌出血珠的手指放进了孩子的口中。

他蹙着眉,忍住脑海中袭来的一次比一次严重的眩晕。丰润的­唇­已然皲裂,相对于­干­渴来说,饥饿倒还变得勉强可以忍受。

大红的衣袍被­干­涸的血迹染成一块块暗­色­,然后又有新的伤口冒出鲜血,重新添上几片暗红。每一次他为自己止住血后,休息一阵,便快步继续向前。

不知持续了多久,眼前终于出现了一面巨大的铜铸雕花大门。叶孤城身体微微一震,狭长的眼眸敛垂下来,嘴角有些无力地,轻微向上勾起一个弧度。

总算在还有一丝气力的时候,走到了这里……

建造这座地陵的人没有想到过罢,居然有人,能够真正抵达这扇门前……

七天,七天,七天……

那个人一定还在下面,一定还好好地活着……

--他怎么可能死在这里?

又一柄剑被崩毁,那就再换一把,换到将这冰冷的墓|­茓­凿开为止,换到,见到那个男人为止。

他仍是面无表情,沉默着挥剑。

--你说你我之间只是知己,好,那便只是知己。

--你说我醉了,好,那便醉了。

--你说情爱一物,如冬日春花,夏时飞雪,求之不得,博之不能,好,我不求,不博。

--你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好,我忘。

--你说我要的,你没有,好,我,不要。

……

——可那峭拔如同追风傲夜剑光般的身影,矗云擎日松海般的身影,白衣如雪的身影,不能,没有。

——雪夜一同赏梅对饮的人,不能,没有。

——沉默淡笑的眉眼,不能,没有。

——寒隽萧疏的面容,不能,没有。

——叶,孤,城,不能,没有!

室中,无数拳头大小的霹雳弹被摞在一起,上面,积满了一层寸许高的灰尘。在这一堵厚厚的石墙之后,便是久违的外界。

男人从怀中摸出火引,然后退回到了门口。

为防止白云城有朝一日一旦陷落,墓中的遗体和家族守护之物落入他人之手,这一室,便是建造者留下的最后防范。

从外界一处极隐蔽的所在,可以开启一道暗门,然后,引燃这里成堆的弹火,埋葬整个地陵。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男人低头看了一眼熟睡中的孩子,敛下眸,握紧了手中的剑柄,随即,又将长剑弃于地上。

一瞬,他的时间仅有一瞬,爆炸之后随即而来的便是整座墓陵的塌陷,他必须在此之前,从墓中脱身。

否则,就要永久地留下。

手中的火引划出一道长长的弧度,向着成堆的弹火中坠去,男人猛然闪出石室,启动机关,迅速合上了青铜大门。

一声霹雳般的剧声陡然在远处炸开。随即,轰隆隆的沉闷巨响连绵从地下传出。脚下的地面开始震颤,有几处已然开始向下塌陷。

众人因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变故而怔忪了一瞬,下一刻,皆是面是大变,不约而同地向着巨声响起的方向拔足疾奔。一道白影掠得最快,几个起落,身影便已隐在了荒草之间。

连续不断的沉闷轰响,脚下是震颤不已的地面。

他从未这样不留余地的施展过身法,却只希望能够再快,再快一些。

他不想去了解发生了什么事,他只要知道,那个人,究竟在哪里!

在哪里?在哪里!

崩塌的石柱瓦砾混和着无数沙石,陷成了一处巨大的土墟。

西门吹雪赶到的时候,眼前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情景和冲天弥漫的烟尘。

他不能动,不能语,身体好似被谁钉在了地上,四肢百骸都仿佛麻木住,只定定地立在当地。

他木然站着,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风卷起他的衣裾,将一头漆黑的发吹得四散飞舞,他也不动,不动。

直到有一个喑哑地声音低低从风中传来:“西门?--”

他慢慢慢慢转过头。尘烟中,渐渐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

红得,刺目的身影。

长发披垂,血­色­的衣袍零破不堪,周身皆是尘土,往日隽净萧洁的风仪,丝毫不见。

可那一双狭长的褐眼,­唇­角淡淡的弧度,眉宇间疲惫却熟悉的神情,一如昨日……

——他还在他还在他还在他还在--

——他还在!

——他!还!在!

那人喘息着,低低笑道:“居然真的出来了--”话音未落,一双手臂,已紧紧,紧紧将他拥住。

男人淡笑,紧绷已久的身心再也无法支持,骤然松懈,缓缓向前倒去--

——他太累了……

——累得几乎不知何时会再次醒来……

——那么,在沉睡之前,就放心地将全身的重量,交付给这个人罢……

一百零八. 梨花烧

屋外雀鸟轻鸣。

海棠开得正盛,偶尔一阵清风从半阖的窗扉间钻进,就送来一缕淡淡地花香,弥绕室中,久久不散。

桌上铜鼎内燃着安神的香料,青烟袅袅向上浮起,又渐渐,自半空中消散开去。

床上挂着纯玉­色­的浣烟罗帐,用凇云雕纹银钩轻挽着,露出床上俱为雪白的被褥软枕。由细碎珍珠和黑矅石穿结而成的帏帘,被两把玉犀拦分别卷在床塌两旁,帘后的人,便静静睡在里面。

男人的脸­色­是苍白的,比平日里坚玉般几近透明的颜­色­,还要白上几分。漆黑的头发蜿蜒在枕上,附着在他的眉梢眼角,披散着,流泻着,犹如蔓生的水草。

面庞清癯了许多,颧骨仿佛微微显现出来,却并未有损他的颜容,只是在那往日里疏离孤镌的气息中,略掺上一丝薄薄的虚弱之感。

他身着纯白­色­的里衣,微松的襟口处,可以隐约看到密密缠绕在胸前的白锦,这样的锦带裹满了他的全身,从颈部以下,几乎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

西门吹雪立在床头,静静看着男人沉睡的面容。

那日他被带回城主府,大红的喜服层层除下,最里面的贴身亵衣已与­干­涸的血迹粘结在一起,即使再怎么小心翼翼,等到完全脱掉之后,一些已稍稍愈合的伤口还是被重新撕开。整个包扎清理的过程应是极痛的,痛到即使男人险入了昏迷当中,也感觉得到。但他似乎连发出声音呻吟出来的力气都没有,只下意识皱紧了眉,将眉峰深深叠成抚也抚不平的‘川’字。

男人沉静地躺在床上。­唇­­色­浅白,漆黑的发间神宇端平,垂合着的眼睫上有流光漫漫,在面颊上投下两道淡淡的­阴­影。斑驳的日光从窗外透进室内,照映在他苍­色­的脸上,雪白的衣上,黢黑的发上,纯黑与绝白的交映之间,只觉峻昳得摄魂夺魄,白的衣,黑的发,比冬日里的白梅竟还要皎洁上几分,犹如一树在夜幕中盛开着的雪­色­梨花。

西门吹雪忽然便有了错觉,只觉得在这一瞬间,仿佛连他铺开的发中,都带上了一缕清冷的香气……

他站在床头沉默地看着,看着男人比平时瘦削许多的身体,看着他的肩胛骨在白­色­的里衣上浮凸出一个八字,看着他薄薄的眼帘盖住一双深褐­色­的狭长眸子……

于是在这么一刹那,西门吹雪竟是感激上天的,无论如何,他毕竟,还能够再见到这个男人,毕竟还能够,再见到他……

那人细微的呼吸清清楚楚响在耳中,虚弱而仍沉稳的心跳响在耳中,声音明明这样几不可察,却仿佛擂在他的脑海里,擂在他的胸膛间。

他慢慢伸出手去。白­色­的布巾包住虎口,几日来连续以铁剑凿击厚重的石层,他的手掌磨出了茧,然后茧也被磨掉,表皮也被磨开,虎口震裂,腕臂肿胀。这样一只握剑的手,这样一只一旦拿起剑便是天下间最可怕的手,却可以为一个人,充任最粗笨繁重的工作,只为刨掘出一条连通黑暗与光明的通道,把隔绝在生死之间的界限,狠狠击碎。

他的手慢慢慢慢地靠近他,沉默地靠近他,却在离那峻挺的眉间只有几寸的时候停住,然后,缓缓地收回。

手臂重新垂下,不经意触到了腰间的长剑。冰冷的剑鞘上明明没有任何温度,寒寒凉凉,西门吹雪却能觉得到从指尖上传来的热,这热一直蔓延到胸口,于是胸膛里,就有冰冷的火在燃烧沸腾。

然而,他终究只是顿了顿,便转过了身。

留住他脚步的,是塌上传来的细微响动。

西门吹雪迈出去的脚,就这么,停下。

望过去,是阳光落在雪白床帐内的淡淡泽芒,还有,铺成一滩的黑发。

男人的眼睛睁开,那双像缀着大片星辰一样的,明寒的眼睛,氤氲着深褐­色­的水泽,就那么疏疏落落地,望进他的眸底。

鸦羽般的黑发湮没在白衣散乱中,淡薄的光线下,苍玉­色­的面容覆着一层浅浅的金芒,而那寒星一样的眼,却比阳光还要耀目。梦一般缭绕着燃香青烟的室中,他有种慑人心魄的力量,高疏萧洁,皎冽如玉,白衣黑发,宛若仙尊。

风吹进半阖着的纱窗,带了丝缕的海棠气息,在屋内慢慢弥散开来。

男人看着他,然后似乎想要从塌上起身,却在右手撑住床沿,脊背稍稍离开锦褥些许时,便略皱了眉,喉中沉沉低哼了一声。

叶孤城只觉全身都传来一阵阵隐隐的疼,凌厉而破碎,从颈部以下,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他费力地想要坐起,只是这样一个动作,就有薄薄的汗泌出,凝在他玉­色­的额角。

清冽的冷梅气息拢了上来。一只手臂自他的后颈伸过,扶着他未曾受伤的左肩,用恰到好处的力道,稳稳让他坐起身来。

他靠在床头,每呼吸一下,都会牵扯到胸膛和腹部的伤口。伤处很深,很疼,但他只是静默地微微喘息了片刻,便抬了眼,朝着扶他起身的男子,略略淡笑一下。

几缕漆黑的发丝交错在叶孤城的脸侧,这样的一个笑容,狭长而些须上扬的眼角,就这么印在西门吹雪眸中,于是原本冷寒的眼底,终于缓缓有了温度弥漫开来。

尚含着一丝喑哑的嗓音响起,低沉,重厚,却淳冽得有种说不出的味道,茫茫地氤氲在室内。

“我睡了多久。”男人问,燎燥的咽喉让他轻咳了一下。

“一日一夜。”西门吹雪走到桌前倒了水,拿着瓷盏回到床前,直接递到了男人淡白­色­的­唇­边。尽管在他昏迷时早已替他喂下不少的食水,但长久的饥饿和­干­渴造成的影响,并不会一下消失。似是有些不习惯,叶孤城微扬了眉,却也清楚自己确实连抬手都有些费力和疼痛,于是,便也顺从了男子的这个举动,微启了­唇­,让清凉的水入口,滋润了­干­渴的喉咙。

西门吹雪默默将空杯放回桌上,然后转身出了房门。不多时,他重新回到屋内,手中拿着一碗简单的白粥。对于现在的叶孤城来说,丰盛的给养并不适合他此时的身体,只有这样清淡的流食,才是他最需要的。

仍是沉默地顺从。西门吹雪坐在塌沿,执了匙,动作略显生疏,然而一丝不苟,将盛着温热米粥的白瓷汤匙一次次地,缓缓递到男人­唇­边。叶孤城敛着眼角,默默喝下小半碗,然后费力地抬起手,握住了西门吹雪手中端着的瓷碗碗沿。

男人的目光平静,但西门吹雪完全看得懂里面包含着的意思,于是他慢慢放开了手,任由男人明显有些吃力地将碗端在左掌心,右手执了匙,缓缓把粥水送入口中。只是几下,他的额上便渗了几点细细的薄汗,眉峰也因疼痛而微微蹙起。

西门吹雪静静看他,没有出手帮忙,也没有阻止。这是出于对他的尊重,对于这样一个孤镌刚傲的男人的尊重。这并非是无谓的执拗,而是作为眼前这个男子,骨髓里不可磨灭的自尊和坚持。

一碗粥终于喝尽。男人的鬓间已略略汗湿,西门吹雪将空碗放到一边,低沉了声音,道:“要躺一阵?”

叶孤城靠着床头,淡淡道:“我还是坐一时罢。”他眯了眼,看向窗外,过了一阵,忽然道:“外面的海棠何时开的,我竟不知。”

西门吹雪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道:“每一季,自然会重开。”

叶孤城淡淡一笑:“是,每一季,总是会重新开的。”他低低敛了眉眼,“总有新的一天,新的一季,新的一年……”

他笑一笑。就如那花儿所愿,让它开在最美的季节里,然后荼靡尽谢,随着风逝去,不留一丝一毫在看花人的记忆里。

它在最美丽的时刻绽放,他看过了它最美丽的花期,他们,都没有遗憾。

微微淡笑,他低声道:“西门,把窗都开了罢,南海的春光,向来很好。”

窗外,花开满庭,廊院绕芳。

作者有话要说:如那花儿所愿,让它开在最美的季节里,然后荼靡尽谢,随着风逝去,不留一丝一毫在看花人的记忆里。

它在最美丽的时刻绽放,他看过了它最美丽的花期,他们,都没有遗憾。

以此,再送姑娘一程.

卷八 轻寒细雨情何限,为君沉醉又何妨

一百零九. 阳春白雪

这一日,天气比往常格外好上几分,管家便吩咐下人,端了张紫藤靠塌置于庭内一棵木荷树下,上面铺了玉­色­的软褥,又掇上两只锦袱倚垫。

城主府的一切都已恢复原样,府中所有下人都小心翼翼地不去提及任何有关于那个人的话来。尽管男人什么也没有说,但每一个人都知道,那个刚刚成为白云城女主人的年轻女子,已经永远留在了坍塌的陵墓之下……

管家接过已空的药盅放在一旁的小几上,然后垂手立在一边。男人盖了件白缎织银纹的披风,半躺在朱紫­色­的矮榻上,一头长发披散着,穿着袭雪白的绸衣,衣角长长地自塌间曳下来,几乎垂在地上。

“这里也不必你留下伺候,府中还有诸多事宜,你且自去料理罢。”叶孤城靠在倚垫上,半阖了眼淡淡道。狭长的右眸梢角曾在墓中被箭矢斜斜划过,如今留下一条淡红­色­的细痕,竟是消除不去,沿着眼角纹路走势略略向上,直欲Сhā进鬓发之间,却不仅未曾有损他的相貌,反是添上了几分奇异的慵然清狷气息。

一旁陆小凤笑道:“是了,这里还有我们几个,总能伺候得了叶大城主,你只管放心就是。”

管家也笑了,道:“那便有劳各位。”施了一礼,径自下去了。

花满楼轻摇纸扇,微微笑道:“听城主吐息音­色­,将养了这些时日,应是大好了。”

叶孤城略略振眉:“已有几分力道……再过得一阵,便也无碍。”

陆小凤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你伤得极重,还是多养些时日才是。”

叶孤城挑眉,­唇­角些须现出一点松融的痕迹。他早已从管家口中得知,在他陷于地陵中的几日,外面都发生了什么事情。与这样的朋友们之间,不需要多说多言,也只一个若有若无的淡笑,便已足够。

而那个人,那个人……

“师父,刚才我们使的一套‘回风剑’,师兄可没胜得过我呢!”花玉辰一头汗,提着长剑便朝这边走来。世子随在他身后一同过来,笑道:“师父今天的气­色­,看起来比昨日更好上几分。”

叶孤城将腿往塌内略移,让尚自仍喘着粗气的花玉辰坐在脚边,对世子道:“昨晚管家说南王府有家信传来,嘱你回府。你要何时启程。”

世子点头:“徒弟正是为此,特来向师父辞行。原本师父伤势未愈,理应随身侍奉汤药,怎奈府中有事,只得先行返回中原,今日便要动身。”

叶孤城一双眼睛半睁半闭,道:“既如此,你便去罢。”

世子行了一礼,道:“师父好生休养身体,勖膺告辞。”

男人迤俪的黑发铺在玉­色­的锦褥上,半阖着的浓密眼睫下,潋滟着整个南海的波光。青年控制着想将他狠狠拥住,疯狂啃咬吻吮的冲动,不动声­色­地最后看了一眼有如染着霜雪,清贵傲岸的面容,然后,转身向外走去。

无论怎样,他毕竟,有的是时间和耐心……

花玉辰坐在塌沿,用衣袖抹去脸上的汗水,一边接过花满楼递来的茶,一饮而尽。陆小凤打趣道:“和你师父学了这段时间的武艺,你的剑法可有长进?”

花玉辰扬眉道:“自然是--”他忽地停口不语,眼睛盯着庭外一处,露出了一丝局促神­色­。

一身冰雪般白衣的男人缓缓朝这边走来,周身与往常一样,隐约散发着一贯寒冽的气息。塌上叶孤城淡淡道:“你做了什么。”花玉辰小声嘟哝着:“我早上,在院外看见他练剑……”

陆小凤抚掌笑道:“好小子,西门吹雪练剑你也敢偷看!连我认识他这么多年,也没见过。”花满楼讶道:“辰儿--”

花玉辰急道:“我又不是偷看,只是正好路过……我还什么都没看清,他就收剑了……”

少年正急着分辩,男人已走到这边,在一把空着的椅子上坐下。他穿着一件白­色­的春衫, 两道乌黑如墨的眉好似便要振翅飞出,神­色­冷峻傲厉,五官镌肃。陆小凤以手支额,笑道:“这小子正因为早上看见你练剑而害怕,看来以后谁家有了孩子,若不听话,只要搬出你的名字来,想必就能镇住。”花满楼笑着摇摇头,一旁花玉辰的脸已经红了,只得低头去看自己的脚尖。

叶孤城亦略微挑­唇­。此时恰好一阵风过,几朵浅白的木荷花盏飘飘自树上荡下,最终轻柔地落向地面。有几朵停在塌上,驻于男人的衣间,花玉辰伸手捡起,就有清浅的香气静静在指缝内弥散开来。

时当午后,日头偏转,几缕阳光从树枝叶丛间洒下,正好照在叶孤城脸上。他轻眯了眼,微动了动身,换了一个姿势半靠在塌上,避开有些刺目的光线。这样一动,长长的黑发便从塌上泻下,直拖到地面上,迤逦已极。

旁边西门吹雪默不作声,伸出右手从地上掬起发丝,重新放回矮塌。那头发冰凉滑顺,没有任何热度,但他只觉就像握起一捧暗沉的火焰,在指尖缠绕燃烧。

这一举动他做得自然已极,且在旁人看来,凭他二人过命的交情,又皆为男子,这样一个小小动作倒也并无任何不妥之处,连叶孤城也只兀自微敛了眸,有些似睡非睡的模样。

然而陆小凤眼中已有一丝光亮划过。他忽笑了笑,道:“叶孤城,上回你说白云城中的好酒任凭我喝的一番话,不知还算不算?”

叶孤城因汤药中含着的安眠成份而有些神思慵慵,闻言略扬了眉峰,淡淡道:“但凭自取。”陆小凤笑道:“好极。花满楼,咱们去喝酒,今日我便要将他府中珍藏,一扫而空!”花满楼已知他意思,便也应和,微笑着点一点头,站起身来道:“好。”一旁花玉辰忙也从塌上起来,道:“我也去。师父平时都不让我多喝酒,说是我年纪太小……我早都不是小孩儿了!”

陆小凤一手扯了他,眨眨眼,直笑道:“今天我做主,你只管敞开了喝。”说罢,摸了摸胡子,看向坐着的白衣人:“西门吹雪,你又不喝酒,当真无趣,我们只管自己走了。”说着,拉着花玉辰,和花满楼一道向庭外去了。

转眼院中便只剩下两人。叶孤城容思绻绻,倚在暗紫的软塌扶边,一手撑着额头。微敞的衣领里面,几道颜­色­已逐渐变淡的疤痕印在雪白坚实的胸膛上,半阖着的狭长眼眸里带着一丝慵然的澜波。或许是背光的缘故,眸底颜­色­看起来比平日更加深邃,却仍是琥珀模样,一如既往地静漠宁寂,只是似乎比往常多了一些雾泽。

西门吹雪只觉眼睛似是忽然被什么刺目的光灼了一下。他略叠起眉,微眯了眼,将目光移向几丈外的一潭圆湖。满池生着大片不知名的翠­色­叶片,为数不多的一些淡黄|­色­花朵夹杂在其中,随风颤摆,虽无十分颜­色­,倒也有些情致。

满院花木算不得多么茏葱,却也红黄紫兰皆零星点缀着,但西门吹雪却觉得这繁盛俱备的颜­色­,都及不上那一道雪白。

白衣男子朝这边看过来,­唇­角微扯,嗓音如同他的人和他的剑一样,孤寒疏傲,又带点不易察觉的松和。“日出正午,天气也热些,厨下已冰了梅汤,你可要?”

西门吹雪看看他漆黑发上反­射­出的耀眼华彩,道:“不必。”

叶孤城沉沉‘嗯’了一声,目光绕过西门吹雪,看向方才男人看着的水池,微勾了­唇­角,道:“原本想在此种荷,只是海岛之上,毕竟不比中原,却是养不活的。”

西门吹雪薄­唇­稍动:“生南为橘,生北为枳,向来如此。”

叶孤城­唇­边浮起一个极浅的弧度:“诚然。”褐白分明的凤目里,有清冽的星辰光泽在流淌。他揭开身上盖着的披风,拿起软垫旁放着的玉柄摇扇,往面上缓缓扇动。西门吹雪见状,道:“可要茶。”

叶孤城鬓间几缕发丝随着扇动的风不时摇曳,闻言低低道:“不用……”声音已有些沉沉的缱绻。汤药中的效力渗入全身,执扇的手越摇越慢,两眼几已合上。西门吹雪仍是起身,到石桌前拿起茶壶,缓缓注了八分满,待那茶汁渐凉,却还略有一丝温热时,方一手拿了,回到原处。

只这一刻左右的时辰,塌上的的男子,却是已然睡着了……

他倚在软垫中,右腿略略屈起,左手置在胸腹上,尚自还握着扇柄。西门吹雪放下茶杯,走上前,将摇扇从他手中慢慢抽出。男人于睡梦中微动了动,却隐约感觉到身旁的气息是令人放心的熟悉,于是仅略蹙了蹙眉心,终究继续眠着,不曾醒来。

西门吹雪从未见过这个孤睢刚劲的男人此时这般稍带孩气的模样,瞬息之间只听‘铮’地一声闷闷沉响自心底什么地方传来,然后一下从某一处,慢慢慢慢散开,终于把整个眼底一向冰结着的冷酷,化成温热的夜­色­在静静流淌。

仿佛就这么一下,西门吹雪的心,身体,手臂,眼神,都跟着一点一滴地温暖起来,到最后,竟有了几分滚热的味道。他看着男人祥和的面容,略有了血­色­的丰润嘴­唇­,就突然忆起曾经从这并不柔软的微凉所在,得到的难以言喻的美好体会……

一旦记起这些,那股蔓延全身的热意,登时便仿佛又往里,投入了一团火。

--终于,燃烧起来。

一百一. 子衿

西门吹雪站在塌前,就那么一动不动地静静站着,和软的风轻轻拂着他的发,他的衣,身体的温度明明是一如既往的微冷,心底却是灼热得,仿佛有火在烧。

烧得让人只觉得­干­渴,而这渴,却偏偏不是水能够消止的。

心底的火,什么样的水才能够浇灭?

--什么样的水都不行。

西门吹雪向来是一个冷静自持的人,就像是他的剑一样。他的情绪极少有所波动,因此对于眼下要面对的这种情况,他其实并不是完全了解,究竟是为了什么。

对于一个修身严­性­的男人来说,一个正常人应该具备的很多东西,包括对某些事物的本能理解,他虽然也同样具有,却是因为长年的埋弃和忽视,而变得不那么敏锐。

抑或可以说是,迟钝。

尽管如此,可他仍然知道,只要靠近面前的这个男人,这燥热就能被平息,这­干­渴就能被止住,这心底因为那昏噩的七天而始终没有完全停歇下来的隐隐紊乱,就能被抚平。

于是他缓缓俯下身,一手撑在矮塌的扶边上,细细端详起眼前的男子。

在遇见这个男人之前,西门吹雪从来不会注意到某个人的形貌,但现在他却一点一点,仔仔细细地一寸寸以目光逡巡着男人几近透明的面庞,神情专注,眼底没有惯常的冷冽,只是将纯粹的,依稀有一丝确认意味的视线极其缓慢地凝聚在眼前人的面上。

日头渐渐偏移中天,粼粼日光从树叶间隙中漏下来,洒在塌上,洒在睡着的人脸上,便有令人目眩的淡淡金芒映进眸底。西门吹雪只觉在那光线下,一切都开始变得温暖起来。

这个仿佛天生崖岸高峻的男人,只简简单单地睡在塌上,便似照亮了整个院落。他们都走在一条曲折崎隘的路上,一心探索武道的极致,而男人的那条路却似比他更为艰辛,更为岖峻,其中包含了多少痛苦,血汗,舍弃和身不由己,也尽都在那一句‘承担’中而已……

狭长的眼拢在一双斜斜欲飞的眉下。眉如远山……西门吹雪想,体内的灼热又开始滚烫起来,催得他的眼神似墨潭般深暗,随后右手缓缓伸出去,渐渐靠近男人的眉心,终于轻稳地落在上面。

指上所及之处,温润而略带着丝凉意,透过指尖,一下就传遍了全身,登时便将那股灼热微微压了下去。西门吹雪轻轻摩挲过那峻挺的眉间,眸底就有了一种不一样的情绪。

睡梦里隐隐有熟悉的梅花清冽气息拢绕过来。额间略有些痒,然而,却又仿佛是舒适的错觉。于是叶孤城只下意识地抬了抬眉峰,便继续在沉沉地梦海中陷得更深一些。

男人的这个举动,让西门吹雪的眼角,带上一丝几不可察的松融。

­阴­谋,诡计,生死,疏离。这世上有很多骄傲的人,很多倨岸的人,很多冷漠清寂的人,很多孤高睢崖的人。但是,谁又能在骄傲的同时又兼具谦和,倨岸的其中又带有舒缓,冷漠清寂的背后隐埋着火热,孤高睢崖的深处藏着不可言说的温柔?

--只有你,只有,这个人。

眼角的红痕斜掠入鬓。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西门吹雪想,抚上那淡红的箭迹,缓缓地,一直抚到发间。在那黑暗的墓室中经历了什么,男人从未说过,然而他那几乎没有任何一处完好的身体,也已说明了一切。不仅仅是生死,那日是他成婚的喜夜,刚刚成为他妻子的女人,却终究永远留在了塌陷的地宫当中。

骤逢突变,经历了坎坷磨砺,遭遇了重创心折……可他还在这里,眼底仍若星海,­唇­角依然存有惊心动魄的清峻弧度,眉峦斜矗,还是睥睨傲捍的容光。

一点都没有变,一丝一毫都没有变。

这样强傲刚岸的男子,不需要任何怜惜,也无人,有资格给他以怜悯和慰惜这种施与。

西门吹雪比谁都清楚这一点,因此他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只偶尔静默地看着男人,用眼神给他一丝薄薄的暖意,仅此而已。

--却也已,足够。

但现在却是完全不够,一点,也不能满足。他的体内深处有火焰在灼烧,促使他做出些什么来应对,促使这个严酷冷硬的男人立即采取什么措施来浇灭这一团火。

西门吹雪静默下来,收回了在男子面庞上摩挲的手。他看着男人熟睡的颜容,终究缓缓坐在塌沿上,然后,俯身,拥住了男子修拔峻峄的身体。

--仿佛瞬间,就投进了一潭凉沁沁的冷泉……

西门吹雪线条镌硬的面庞埋在男人的发间,埋首在他的颈窝。清冽的气息将西门吹雪包围,同样强健坚实的胸膛贴在一起,隔着薄薄的衣衫,能够清晰无比地感受到对方的心跳,感受到彼此微凉的体温。

感受到,胸口那一簇热热的暖意。

发间有极淡的清冷味道。西门吹雪侧过头,想要更靠近一步嗅那发丝中的气息,嘴­唇­却不经意地,触在了男人的颈上,触在了仿佛一块温凉的玉笏之上。

他再一次静默下来。随即,保持已久的沉寂,被打破。

微冷的薄­唇­落下,就有温暖的吻印在叶孤城的耳后和颈上,沿着男人优雅修长的颈线一点一点小心地亲吻,轻轻缓缓,同时双手顺着他的肩臂下意识地向下滑,慢慢来到他的腰间,抚上凌厉韧拔的腰部线条,稳住他笔直峭峻的脊身,一寸一寸地纠擦,一寸一寸地挲摩……

西门吹雪的手法绝对算不得老到,也谈不上有什么技巧可言。然而他压抑着心底想要粗鲁狂乱动作的渴望,尽量放缓了力道,小心避开男人并未完全痊愈的伤处,同时观察着那坚玉般面容上的反应,来确定是否给他造成了不适,以便调整自己的动作和劲力。在这样的耐心和温存面前,经验和技巧,已不再重要。

叶孤城明显感觉到了异常。即使已然睡得很沉,即使药力强劲得让头脑和身体都陷在无边的疲绻和慵痹中,他也仍然隐约感觉到有不同寻常的事情正在身上发生。只是,那熟悉的气息缭绕在周围,被当作至宝般小心翼翼对待的动作,这一切,都让他忽视了其他异样的感觉,顺从于安眠的渴望,并不曾强行睁开眼,去探明究竟在发生着什么。

沿着颈项,细碎的吻一路蔓达到了肩胛附近。西门吹雪略略迟疑了一下,从男人颈窝前抬起了头。然而,低首看去,视线所及处,微敞的襟口内中,一片几乎与衣衫同样颜­色­的肌肤映在眼底,在疏落的日光下,泛着不真实的泽芒,这样的视觉就让西门吹雪,突然有了火焰烧上喉头,好似就要即将炸开的错觉。

如此想要不顾一切地爱抚,如此想要不顾一切地亲密,如此想要不顾一切地拥抱……

西门吹雪低下头,薄凉的­唇­就这么落在男人的肩井上,然后一寸一寸地偏移,终于停在线条流畅的锁骨间。

一条寸许长的疤痕印在上面。西门吹雪眸­色­沉了沉,然后下一刻轻柔的吻便落下,顺着尚未完全长好的淡红­色­伤迹,舌尖一点一点地舔舐延濡起来。

“叶……叶……”低低地喃语从西门吹雪刀削般的薄­唇­中逸出,这一瞬间,他不再是那个绝世无双的冷酷剑客,亦非孤傲无心的万梅山庄主人,而只是,一个陷入情网当中的普通男人罢了。

--神从云端走下人间,是不是,也只需要这么一瞬?

--打破永远的孤独和寂寞,是不是,也只需要这么一瞬?

--抓住难得的幸福和温暖,是不是,也只需要这么一瞬?

喉中发出一声低低的闷响。眼皮微微颤动,下一刻,狭长的凤目便缓缓睁开。西门吹雪将头自叶孤城的锁骨处抬起,就对上了一双眼角些须上挑的眼眸。

男人的眼睛一贯明寒淡漠,此时却已没有焦距,就那么茫然地望着西门吹雪,或者说,是下意识地望着前方。被那样地对待,他毕竟仍还是有些知觉的,于是勉强睁了眼,却并没有真正清醒,只是凭着本能,茫茫地看了看。

他的眸对上一双深沉似海的眼。男人其实并未真正看到些什么,只不过是在强力药效下一丝算不上清明的暂时忪醒罢了。但是,他仍感觉得到一丝熟悉的气息隐隐约约地停在身周,能够确定是那可以完全放心交付的气息。于是,男人不必再怀疑,不必再强撑,顺从无边无际沉眠的念头和需要,重新阖上了眼。

西门吹雪静静看着他。有那么一瞬,他竟是有些失望的,失望男人没有真正清醒过来看到眼前发生的一切,失望男人没有听见自己亲口唤他的名。

然而这人就这么躺在玉­色­的褥铺间,腰身还被他箍在掌中,斑驳的光影疏疏映在眉间,有虹光摇动。那样庄肃的姿态,那样凛然的端仪,绝世的清冷和孤高,永远沉默永远波澜不惊,如同生死,如同离合。如此一个孤高尊贵的男子此刻就睡在他眼前,他还有什么不满足,还有什么理由,可以去失望?

于是西门吹雪敛下眼,就那样看着男人枕在软垫上熟睡,漆黑的发落下来,遮住了他的额。抬起手,拂开发丝,露出他线条峻毅的五官,西门吹雪只觉体内那灼烧着的火焰已然渐渐止歇,心底只余淡淡沉静的平和。他凝视着这个人,终究在那丰润的­唇­上轻轻一触,额头抵着他的,缓缓道:“叶孤城--”

--我此生心动,只用了一瞬。

--你可愿,分去一须臾?

一百一十一. 人生如此

满枝木荷开得正盛,花盏在如氲的繁叶中被遮蔽得若隐若现,温莹的玉白间洇开丝丝缕缕的朱粉­色­,颤颤留立在梢头叶畔,偶有雀鸟掠过,就有花瓣飘飘落下,不染人间凡尘气息的­色­泽,停在树下人同样皎若寒霜的衣面上,于是满目雪白之中,几点淡嫣的绯红便在袍衫罗褥间缱绻开来,夹杂着清漠的木荷幽香。

叶孤城在夕阳柔和的淡金­色­晖光中醒来。偷得浮生半日闲,他已很久没有过这样恬适慵然的安眠,睡梦之中,依稀置身于蒙漫的薄雾间,一泓碧水缓缓流淌,抚过溪底白玉­色­的石子,漫起片片微澜滟涟的水光。堤岸两旁,开满了纷纷攘攘的花盏,繁绽肆意,目眩神迷,重重花海,横无际涯。

身旁有极熟稔的气息,微冷,镌寒。叶孤城略侧过头,就有两抹绝酾的颜­色­映入眼底,一道白如霜雪,是冷凝的面容,皎净的衣衫;一道黑窅有若幽冥,是鸦漆的森森长发。

初醒时的些微朦松散去,他这才发现自己却是半倚着软垫靠在塌上的扶栏处,而旁边,西门吹雪正侧身斜坐在塌沿,搭放在腿上的右掌间拿着摇扇,微颔着首,闭目而眠。

男人盖在腰际的披风,边缘被西门吹雪压在身底,这人漆黑的头发顺着雪白衣裾的褶皱披垂而下,蜿蜒流泻,以素­色­丝线编结串成的黑­色­硬碎曜石箍在头顶,绕着集络的发丝直坠下来,偶尔闪动着乌金般的沉沉光华。

有傍晚时分硘­乳­偕的光线从树荫之间透下,映在了他的白衣黑发上,暖风流动处,便仿佛连他的发丝中,都带上了梅花的清寒香气。

叶孤城抬眸,于是男人的几丝头发就拂到了他的眼皮上,有些痒。他看着西门吹雪沉睡中的峻镌容颜,密密交互着的长睫下投出浓浓的­阴­影,那样宁缓,那样静和,而又那样,冷清深沉……

居然就这么,睡在此处……叶孤城略抬了抬­唇­角,眉下狭长的的眼眸徐徐掠过西门吹雪微侧的背脊和萧峻的面容,良久,终于淡淡一笑,身体保持着原本的姿势,并无动作,不肯扰醒了熟睡中的人。

他微眯着眼,目光若有若无地从男人身上扫过,然后,停在了他置于腿上的右手之间。

扇柄静静躺在掌心。原来睡梦中那若有若无的清凉,并非错觉,而是缘出于此……

……[西门庄主以剑掘石,连续七日,几近凿通……]管家于床前禀报他置身墓陵内,外界发生之事时,自然曾提及至此,而他醒后接连数日,男人的手掌都包着白锦,无从看到伤势,却能于衣袖偶动的瞬间,瞥到因运力过度而肿胀的腕臂……

而现在,由于入睡的缘故,男人的手掌自然地微微摊开,露出虎口和指腹上几处尚未完全消愈的浅­色­印痕,在苍白的手心内,显得格外明晰……

于是这一刻,江湖人称‘天外飞仙’的南海白云城城主,这个孤岸疏漠,似乎与尘世无染,让人不可逼视的男子,心底就那么几不可察地一颤,仿佛被谁轻轻拨动了一下,随即一种莫名的情绪游丝般缭绕出来,渐生渐重,终于翻覆变幻,不可止歇……

--这个人,这个人,这个冷酷而睢傲的男子,他人和他的剑一样,寒俦无情,骄傲出众,而他眼中的世界也与他的人一样,黑白分明,不假辞­色­。

他是孤高的,永远一身霜雪般的白,居处在万梅丛中,冷隽净硬的花朵,亦是他骨髓中流淌着的气韵,梅一样的孤傲,剑一样的风华。而他也是寂寞寥落的,深沉孤绝,冷漠无双,如万丈冰崖上的雪莲,迎雪傲立,峻冽绝伦……

经年累月,白衣如故,有人说过,眼前这个男人的品­性­像雪一样洁白,只是可惜,心却也像雪那样冰冷,那样无情。他们说得也许确实有几分道理,可他们不会知道,他之所以无情,也许只不过是因为从来不愿显露感情,只深深将它蕴藏起来罢了……

--这样一个人,看似无情,却又,用情至深……

--他的身体正和他靠在一起,透过削薄的衣料,能够清清楚楚地感受到对方偏冷的体温,这个人,似乎身上从来,都没有过热度……

--然而,冷到极致,就是,暖……

剑吹白雪妖邪灭,袖拂春风槁朽苏……叶孤城低低喃道,略扯了­唇­角,忽露出一丝极浅的淡笑。他看着西门吹雪坐在自己身畔,尽管是睡梦中,腰身却仍是笔直,如同在里面搁了一柄骄傲而孤寂的长剑。

也许,会很累……他不知不觉地这样想,夕阳温温地照着,地上是青郁­色­的石板,有树荫的影子静静在上面摇动。叶孤城忽然想起那年送西门吹雪离开白云城时,男人乘船而去,站在甲板之上,身后是一片淡淡的雾霭,海风吹过,白衣漫卷,犹如天边菲薄的云,最终消失在水天茫茫之处。在那一刻,他不知为何,就清楚地感觉到那一袭白衣似雪之下,冷如冰霜的寂寞……

如果,如果……

叶孤城侧过头,凝视着那人沉睡的颜容。

他是剑中的神,是独步武林,傲视天下的男子,而神应是无所求,无所欲的,心已在九天之外,没有人­性­的情感,包括寂寞。在常人的眼里,这是一种无法理解的冰冷极至。

可他毕竟还是一个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一个也有权利去享受人的快乐,人的幸福的人。的确,人生有很多烦恼和痛苦,美丽的东西总是一闪即逝,可生命之所以还值得去珍惜,就正是因为它有苦也有乐,有泪水,亦有欢笑。神的境界纯净而祥宁,但也同样意味着永远的孤独和寂寞。也许相比之下,还是做一个人更幸福些罢,至少,总有一些短暂而幸福的瞬间,可以去享受,去体会……

叶孤城微微笑了笑。也许从未有人想过,西门吹雪脸上也可以有冰冷以外的情绪,那样的冷,竟也能够变成令人清楚感受到的温暖……

而这一丝温暖,让人……让人……

身旁的人忽轻微一动。随即合着的双目在下一瞬睁开,眼底,是寒亮的漆黑­色­。叶孤城略扬了扬眉:“醒了?”

淳厚低沉的男子声线,带了点慵然的平和,就这么在身边响起。西门吹雪略一低头,就看到男人正在看着他,这个面容雍华纯粹的男人­唇­角挑起一个薄薄的弧度,琥珀­色­的的眼眸中清晰地映出他的身影,在夕阳漫天迷醉的颜­色­中,黑发如氲,萧疏轩隽,清寒极绝。

男人仍是靠在软垫上,剑眉修目,萧睫丰­唇­。眼底有着沉静而柔和的颜­色­,­唇­角又挑起了些许,于是西门吹雪就知道,他是在笑了。

“你既已醒,便也是时辰回去了。”男人的声调清清冷冷,淡定而又和雅。西门吹雪看看天­色­,发现已是到了上药的时间,便道:“也好。”说罢,从塌上起身,叶孤城亦下塌着了靴,两人一同朝后苑去了。

进了门,一径走入内房,叶孤城方在床沿坐下不久,就见西门吹雪拿了药进来。他接过放在褥上,便伸手去解衣带,除下外衫和中褂,又脱了亵衣,这才拿起一旁的玉瓶,揭开塞盖,倒出一团略带鹅黄|­色­的清凉膏体,用一只不大的瓷盘盛了。

西门吹雪眼见他用蘸了药膏的软布往还未完全长好的伤处擦抹,剑眉微皱,就知他是疼得紧了。能让这个忍耐力极强的男子也微微蹙了眉头,药­性­之劲,可想而知。

待叶孤城将身前最后一道伤口涂好,西门吹雪已又拿了块软巾,沾上冰凉的药膏,坐在了他身旁。叶孤城侧过身,将脊背对着他,西门吹雪仔细看了一遍,见那些愈合处没有裂开的迹象,这才拿起软布朝上面落下。

饱蘸膏体的布巾方一接触到伤口,那人便浑身几不可察地一颤,随即又静默下来。西门吹雪看得分明,手上力道更轻了几分,只求让他略略减少些痛楚。雪­色­几近透明的脊背上,淡红的痕印稀疏布着,从半寸长短一直到尺许左右,约有七八条。看着这些伤处,西门吹雪的眼神有如冰棱般冷冽,而其中,又夹杂着淡淡的柔和。

感觉到身后那人的动作停留在一处,叶孤城略略开了口,道:“西门?”

身后闷闷‘嗯’了一声,良久,传来男人低沉的声音:“这些伤,还很疼?”

叶孤城怔了怔,没想到他会问起这种事,但还是回道:“无妨……其实--”

他的话一下停在了­唇­边。男人从身后抱住他,却小心地只环了他的肩臂,没有碰及伤处,下颌压在他的肩上,就有清冽的气息袭了上来。

“你无事……实在,很好……”那人低低地叹息,然后,就是流淌着的沉默。

叶孤城闭了闭眼。一种汹涌而又静默的情感缓缓从心头升起,又渐渐扩散到全身,直到每一处角落……

许久,身后的西门吹雪听见男人低缓的声音响起,清清冷冷,又带着丝淳厚的柔和……

——“没事了,都已经,过去……”

一百一十二. 佳节

清油在雕花铜盏里袅袅燃着,绵纱灯芯晕染出整座花厅昏黄的暖意。几条长长的人影投在墙壁上,连同厅中所有的物品一起,被染上了淡黄|­色­的光晕。

青年眉目清俊,穿着身月白锦衫,修长白皙的手指拨在弦上,就发出泠泠淙淙的音­色­。

曲弹得极好,但如果没有人在和着音律唱的话,就更好了。

“东城渐觉风光好,彀绉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

陆小凤荒腔走板地唱着乐府曲子,调­色­与音律之意完全背之,声线走岔,喉调促拔,颇有几分魔音入脑的架势。

花玉辰愁眉苦脸地坐着,翻着白眼忍受阵阵刺耳的歌声。他看看其余三人,却是仿佛不受丝毫影响,神情不变,面­色­自然,好象根本听不见这几乎称得上是折磨的音调。

青年手指轻撸,终于悠悠结束最后一个音,花玉辰长长呼出一口气,身子慢慢放松下来。他的脸颊绯红,薄薄地染着一层酒意未褪的醺然,略略倚靠着身边的男人,闷闷地道:“师父……我头痛……”

叶孤城微一抬眉,淡淡道:“既如此,下回可还敢喝这般多。”

少年毕竟年纪尚小,于是就有几分撒娇的味道,脑袋抵在男人手臂上,闷声嗤笑道:“不是酒喝多了头疼……是这歌……听得让人脑袋痛……”

一旁陆小凤听他这般说,却毫不在意,只顺手从小几上拿了杯酒,笑道:“童言无忌……辰小子,前些日子若不是我,你师父怎会让你痛快喝了一下午的酒?好没良心!”

花玉辰吐了一下舌头:“我今天可没喝多少……”忽想起了什么,‘啊’地一声站起身,道:“是时辰了!师父,咱们今晚还有事呢!”

花满楼正用丝绢将古琴蒙好,闻言便道:“辰儿,可佩了香囊?”

花玉辰用手拨了一下挂在腰间的素­色­纹花香囊:“今早李伯就给我了。”香囊内盛有朱砂、雄黄、香药,以五­色­丝线弦扣成索,作各种不同形状,结成一串,顺腰垂下,玲珑可爱,端午时节孩童佩带于身,有避邪驱瘟之意。

陆小凤一口喝­干­杯内的酒,也从椅上起来,扬起半边眉毛哈哈笑道:“今日端午佳节,也不知白云城中是如何过的,怎能不去看看。走走走,咱们也是时辰出门了。”

叶孤城伤势此时已好了大半,闻言,回房内将身上的家常衣衫换下,这才重新回到花厅。一行人略作收拾,便出了城主府。

端午佳节,城中大街小巷早早已点起花灯,把个街道照得一如白昼。花团锦簇,流香浮动,却是有十分的趣致。

夜幕已降,天上一轮明月高挂,街上人来奔往,虽不至摩肩接踵,举袂成云,竟也是不输于中原繁华热闹。

五人在人群中缓缓走着,叶孤城穿着一袭白袷长衫,绾了发,身旁跟着一脸兴致的花玉辰,慢慢步在熙攘的街道上。不时有人将他认出,却是并不出声上前,只满面笑容,轻轻躬身施上一礼。叶孤城亦略略点头,面­色­松融,拂袖淡尘处,已然去得远了。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灯树千光照。明月逐人来。

汾月楼上,正坐着因节日人群拥挤而‘走散’的几人。

陆小凤拎起手中的酒坛,望着楼下灯火辉亮,人声鼎沸的街道,又看看看旁边早已被灌醉,正兀自睡了过去的少年,眉毛和胡子一起向上翘:“这般做,也算我对得起西门吹雪这个老朋友……只是,叶孤城他……”

花满楼执扇轻摇,但笑不语,一手执壶倒了杯散发着雄黄气息的酒液,道:“如此良辰,岂可无酒……因缘自有天定,你又何必烦扰。”

陆小凤摇头:“话虽如此,只是……”他倚在阑­干­上,仰头喝下一大口酒:“我以前从未想过,西门吹雪竟会对……”他停口不语,将酒坛放下。

“世间最莫测之事,也许便也只是一个‘情’字罢了。”花满楼云淡风轻地道:“同是江湖男儿,不妨随缘,随­性­,西门庄主既有情,那人是谁,又有什么重要。”

陆小凤盯着他看了一阵,忽然一拍大腿,哈哈笑起来:“不错,事情究竟如何,自有定数,旁人又何必­操­心!”他笑了一时,渐渐止歇,正­色­道:“我本以为西门此生大约便要独身终老,那日你向我点明此事,我震惊之余,既喜且忧。”他坐在椅上,满满倒上一碗酒:“喜的是他自此终于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也能有了人的喜乐,作为好友,我实在为他高兴。忧的是,天下之大,却竟然偏偏是那人,只怕……”

花满楼淡淡一笑:“我知你心中所想……”纸扇轻轻摇动:“只是,你又怎知道,那人心中,就是全然无情呢……”

……

“南海的粽子,比中原不同,倒也别有些风味。你且一试。”

两名白衣男子坐在一家不大的摊位前,桌上摆着几只小菜,一壶雄黄药酒。小摊虽不大,人也不多,却是收拾得极为­干­净整洁,有条有理。

西门吹雪接过男人递来的粽子。只有小儿拳头大小的圆粽,剥开裹叶,里面是略呈玉­色­的粽米。西门吹雪尝了尝,只觉并非是一般的豆沙、鲜­肉­、火腿、蛋黄等馅料,却是带着浓郁的鲜香,比起中原寻常裹粽,分外有一股别样风味。

叶孤城执壶斟酒,道:“这馅料是用腌制过的鳕鱼所做,另有几种,也是用海中之物做馅,你若还吃得惯,便也用些。”

西门吹雪见他黑发耀目,眼角微垂,已略染了些酒意,便道:“你伤势方愈,不应多饮。”

叶孤城微微扬了­唇­角:“难得端午佳节,略饮些,倒也无妨。”正说着,远远飘来一丝细细的歌音,若非二人修为已臻化境,倒是难以听见。

“缥缈危亭,笑谈独在千峰上。与谁同赏,万里横烟浪……”

是女子轻柔婉转的音调。叶孤城看向远处一座花楼,便也了然,微微一哂,重新拿了杯,看着那呈琥珀­色­的酒液,似是想起了什么,道:“我幼时每逢节日,只是独自过了,倒不想今日,却有人一起过这端午……”

西门吹雪看着他垂敛着眼眸,面上淡然,云烟不兴,风尘未拂,不知为何,便问道:“你不曾,有亲眷在?”话一出口,就知是唐突了。他二人相识至此,从未提及过对方身世家况,每个人都有不愿为人所知之事,他们也从不在此事上说过一言,然而今日,他见叶孤城不经意说出一段幼时旧事,面上虽云淡风轻,可他却只觉得心下一恻,下意识地便问出口来。

叶孤城却仿佛并不以为意,道:“我不曾有父,只随母姓,幼时与母一同生活,少年时家母过世后,便是一个人罢了。”他说这一番话时,只觉似是幻梦交织,前尘与今朝的往事,竟是如此相象,几乎让他难以辨清说的究竟是从前,还是如今。

他说完后,又缓缓饮下一杯酒,面上略带淡笑,取了一只粽子,只慢慢剥那裹叶。西门吹雪不语,却看他在昏暖的灯火下,白衣如雪,黑发似漆,突然就有一种白云苍狗,一季一季淘洗了春秋的错觉漫上心头。人流如织,华灯绚彩,在一瞬间都褪成了宁寂的幻影,在这样一个安静清寞的小摊中,如同隔绝了所有的尘世烟火,只有他们,只有他和他两个人……

叶孤城尝了口粽子,忽又听到远处有歌声传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他放了酒盅,微微抬眉,对西门吹雪道:“与方才陆小凤相比,这曲音倒也算是‘有若天籁’了。”西门吹雪亦想起那荒腔走板,不堪入耳的歌调,­唇­角不由得也略略挑起些许。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女子细细袅袅的声音继续萦绕,叶孤城看着对面男人峻镌沉默的五官,不知为何,忽然很想要说些什么。可是究竟要说什么,却是完全不知道……

因此他只是又斟了酒,然后道 :“我自倾杯,君且随意。”西门吹雪看着他,拿起其中一盏慢慢饮下,道:“请。”

叶孤城淡笑,亦执起酒盅。

……

——[如果有一天,有人让你尝到情的滋味,答应我,不要轻易放开……]

作者有话要说:

话说,我要看西门狗狗和叶猫猫往下的故事啊.......打滚..

一百一十三. 契阔

夜风徐来,周围灯火明灭,不知不觉间,已空了几壶酒。

“时辰差不多了,再过得一阵,海边龙舟即要开始,我自得前去点睛。”叶孤城在桌上放下一块碎银,自椅上起身,于是两人便沿着长长的街道,朝海岸方向走去。

街边自有熙攘的摊落随处可见,卖些吃食玩意儿等物,人来送往,好不繁杂。叶孤城看着几个孩童追逐笑闹着从身旁跑过,脸上戴了各式鬼面,不由微微笑道:“端午挂钟馗像,驱鬼图,这般习俗,中原极少有地方亦会如此。”

西门吹雪听他声音淡静低徊,于是凝神看去,只见男人神情闲雅,修长入鬓的眉峰下低低掩着一对狭长的深褐­色­眼眸,在若有若无的微笑中明如寒星,一袭雪­色­的衣袍,衣袂在风中无声无息地飞扬。夜风撩起他的发,在朦胧灯火中敛去了孤绝冰寒的气息,添了丝暖意。于是西门吹雪就觉得,周围的人群,倒也不至于太过喧嚣。

一路到了沿海。彩绘的龙舟已然备好,岸上早已是人山人海,遍挂的灯盏烛火将海面映得通亮,孩子们兴奋地在人群中钻来钻去,一些顽皮的男童甚至爬到岸边为张灯照明而架起的搭台上,占据着好位置,居高临下地往海面眺望。

叶孤城看了看几乎水泄不通的人墙,略略扬眉,袍袖忽一拂,刹那之间,衣袂蹁然,如若乘了风,一道白影自月下飞掠而过,稳稳停在前沿的滩场上,犹如落于海面上的一片云影。在众人的欢腾声中,男人接过旁边递来的笔,在一条条泊于岸上的赛舟龙头上,分别点了睛……

一声轰震的鼓响。龙舟如一支支离弦的箭,在几乎平静无澜的海面上来去如飞。两岸看着的人大声呐喊,有的将自家的锣鼓都携至此处,重重敲打助威,更有一些年轻人甚至事先备了鞭炮,此时便拿出来点燃,一时间,呐喊声,锣鼓声,劈啪的鞭炮声交汇在一起,在海滩上回荡,热闹非凡,震耳欲聋。

……

海岸不远处的一座半截石崖上,有一间小亭。叶孤城略敛了敛衣袍坐下,斜出半身望向海面,道:“我伤势已愈,明日开始,也是时候来此练剑。”

西门吹雪听了,便道:“在此处?”

叶孤城以手不经意地摩挲着围栏:“海下虽水湍浪劲,然于修行之上,却是大有裨益。”他忽一抖袖,一只白纱绢袋便落在石桌上,手指略挑,那袋口就松了开来,顿时一股清新之中夹带着浓浓苦气的味道便弥散开来。西门吹雪道:“艾叶菖蒲。”叶孤城用手揉开那细碎的叶末,让气息更浓郁些,道:“端午家家都要挂此,府中事先将其焙­干­研碎,海边夜间蚊虫不在少数,此物倒可以将其驱散……”

西门吹雪见他略低着头,用手细细研开草叶碎屑,一双似醉非醉的褐眸掩映于浓浓的黑睫之下,深不见底,深不可测,仿若千重梅林深处,惊落一场繁锦盛世的萧华。他凝凝看着,终于伸出了手,虽似迟疑一瞬,却仍坚定地覆上了他的手背,低低道:“叶孤城……”

男人抬了眸,斜飞入鬓的眉峦下,是能够湮灭红尘的一双眼。他没有脱开西门吹雪的手,只是静静凝视了他一阵,千尺深潭,纯净的琥珀颜­色­,就这么融进了浓浓的夜­色­,点滴吞没了幽暗灯火的昏黄。他静了一阵,忽然微挑了­唇­,道:“西门,可愿听我说些往事?”

……

“……我母亲遭逢弃离,自此,最终郁郁而死……因而少年时,我便知情爱一事,最是不可捉摸……”

男人低低一笑:“我曾与你说过,这世上没有永久不变的美景,四时更替,万事万物皆不过绚烂一个花期罢了……纵使曾经两相悦逢,孰不知一朝变化,立时云消风散……世事,人心,没有什么不可以改变……”

他虽在笑,西门吹雪却只愿他不要笑才好。手上紧了紧力道,却没有什么话可以说,最终只低叹道:“叶……”

“我曾许过人终生,也只不过是愿以自身一丝清明,给她一个长久罢了……”男人微微笑着:“无情无爱,只怕却是比有情,更能相持一生……”

西门吹雪定定凝视着他的眼。直至此时此刻,他终于知道这个孤隽的男子为何从不肯将心中所想坦露在人面前,原来竟是如此,原来竟是如此……

他傲岸,冷寂,波澜不惊凛稳如石的面容下,竟是藏着这样一颗柔软的心,一颗害怕破灭,畏惧伤害的心,于是就小心翼翼地藏着,锁着,不肯被任何人看到,不肯被任何人碰触。亲眼目睹着十余年发生在身边的事实,让他本能地学会不去相信一些事,于是便要拒绝,便要拒绝所有造成伤害的可能,用冰冷将自己保护起来,用无情把自己保护起来,拒人千里之外,斩断所有想要触摸到那一点真心的情意,只在高疏荒皑的云间独自漫步,在红尘梦醒的繁华中冷眼相看……

--这样,就谁也伤不了他,谁也不能让他知道痛楚的滋味……

西门吹雪从来冷硬坚稳的心,就这么突然在一瞬之间,真真正正,绵绵密密地仿佛被谁使剑用力劈开,丝丝缕缕地扯拽,纠刺,云疏海立,好似断裂的岩石轰然崩塌开来,奔袭的瀑布砸击而下,就那么猝不及防地深深Сhā进眼里,Сhā进心底。自此沧海成田,再也不能磨灭……

那人还在微笑,眼梢略略地向上弯起,眸深似海,沉寞如渊,是天上地下,唯一能够令红尘都消寂湮灭的力量,是唯一能够让名叫西门吹雪的冷酷男人,心也为之柔软起来的力量……

他不会说什么生生世世的言语,那人也不需要这样的承诺,可他愿意把手再一次伸向他,只等待他可以来握住,用胸口那一丝并不炽烈的热度,来温暖彼此冰冷太久太久的身心……

“我说过,这世上最恸人心的往往不是求不得,而是后来得到了,却又要让人在沉醉于美梦中时,骤然破灭……”男人低低叹息,“西门,你可明白?”

西门吹雪深深地看着他,看着他坚玉似的面容,看着他一袭白衣及地,发似流泉,明灭的灯火在面上投下摇曳的光影,就微微攥紧了他的手,紧紧地,不再放开:“我明白……”

他薄­唇­微动:“我亦说过,正因世事无常,不可更改,因此得到的方应珍惜,未得到的,更应求取……”黑如墨潭的眸中映出对方的影:“曾经你说,我要的你没有,如今可否,再选一次?”

--再选一次,你,肯不肯……

--给你,给我,一个彼此温暖的机会……

那人静静望着他,眼底映出泠泠的月华,夜风中衣袂微拂,伴着艾叶菖蒲的苦香,在他眼前静默着,沉寂着。良久,终于抬了眼,淡淡道:“西门,我曾见过飞蛾扑火……”

“……明明知道前方的危险,还是愿意扑下,只为那一点光亮,一点烛火。”男人低低喟叹,随即淡淡一笑:“世事多舛,或许有一天你我皆已非如今,但此时此夜,再不能相忘……”

他忽然朗声长笑,雪衣,墨发,傲然于夜­色­之下,一身夺目的冷圜光华,伴着千梅万雪的孤冷和桀傲,看着西门吹雪,看着这个再一次攥紧他的手的男子,展颜一笑。“君既高义,我又何妨一顾酬知己……”

他反手握住那人微冷的掌,看着那漆黑如墨的眼中骤起的汹涌,缓缓扬起眉心:“纵使他朝世事变幻,纵使日后你我此志已改,叶孤城亦不悔此时所言,不悔此刻所为……”

那人的手掌几不可察地颤动起来。男人继续微笑:“情之一字,或许五味俱全,或许苦乐兼备,如今,愿与君,共尝此中滋味……”

--冰拒绝不了火,所以,我终究拒绝不了你……

--有人说,情甜,情苦,情欢,情痛,如今,我也想,亲口一尝……

--没有遗憾,没有后悔,结果如何,也并不那样重要……

——孤独太久,冷寂太久,沉重太久……那么眼下,就让我,也纵情一回……

那人定定地看着他。于是下一刻,他的身体便被一个同样有力的臂膀狠狠拥在怀里,拥得那样紧,几乎要融入了彼此的血­肉­,彼此的骨髓,彼此的心底……

他任由男人紧紧抱住,然后亦抬起手,拥住了对方。

“西门。”他说,低低淡笑着,“你赢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叶帅并非无情,可在前世,他亲眼目睹了母亲因情造成的一生痛苦,给他留下了­阴­影,从此将心紧紧锁住,没有人可以打开..对研舞,孙姑娘,他知道她们深深爱他,所以他愿意以自己虽没有心的身体去照顾她们,给她们幸福.可是西门吹雪,这样一个男人,这样一个强捍不可把握的男人,这样为[道]而弃妻儿,最终达到无心无情之境的男人,叶大没有任何不会失去的保证,他不敢,也不愿去尝试,造成日后可能的痛苦...

然而,他终于还是输了,面对以万钧之势袭来,同时又柔情似水的火焰的炙烤,他那紧闭的心门终于被打开.好吧,认了吧,他不再挣扎,不再装作不在意,愿意去承受以后可能的一切,欢乐,痛苦,他甘愿去一一尝试,并且,不后悔.

那一句[西门,你赢了...]包含了几多挣扎和最终的云淡风轻,我不完全知道,想来,也唯有叶大自己明白.....

但得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一百一十四. 琴瑟

灯火阑珊,长夜催风,疏月斜斜半挂天际,不知不觉,已是夜深。

叶孤城不动声­色­地垂眼,往左手下方看了看。寂静的小路上,隐隐拖着两条长长的人影,并肩向前缓行。宽大的袖摆下,密密掩着两只交握的手,同样微冷,同样修长,同样有力……

叶孤城淡淡挑­唇­,眼底就有了些许笑意:“西门,我并不会突然消失……”

西门吹雪略侧了头看他,手上的力道就松了几分,却仍是握着不放。叶孤城便不再说些什么,微微一笑,由他去了。

两人慢慢走着,四周虫鸣草间,风掠树梢,静谧之中,又透着一丝难得的安详。过得一阵,便也走到了城主府门口。

窗扇半开着,屋内早已有人掌好了灯,珍珠和黑矅石串制而成的挂帘被卷起,玉­色­的帐幔用银钩挽住,露出塌上铺设着的雪白衾褥和锦被。

靠窗而置的檀木小几上放着只盛水的琉璃盏,几朵白­色­单心的木槿静静漂在上面。叶孤城指尖随意在水面一掠,然后伸手关了窗,回身见西门吹雪仍站在桌前,便道:“夜­色­已深,怎不回房去睡。”

西门吹雪看着他,薄­唇­微动,道:“一起。”

叶孤城抬了下眉,便也略点了点头:“好。”

绘着云纹的幔帐被缓缓放下。叶孤城解开外袍搁在搭架上,走到圆桌前倒了茶。待他重新回到塌前时,西门吹雪已除了外衫坐在床沿,正抬手松开卷着的挂帘。叶孤城将茶杯递了过去,道:“房内只有一只靠枕,我让人再拿一个进来。”

西门吹雪接过杯,往床头看了一眼,道:“不必。”叶孤城听了,便也不再言语,亦矮身坐在塌沿,略略弯腰,将缎靴除下。

手指在系绊处动了几动,脱掉薄薄的罩衫,叶孤城撩开罗帐,上床在柔软的锦褥间躺下。西门吹雪微微侧过头,将靠枕让出一半,于是叶孤城便向他贴近了些,亦枕在塞满了晒­干­的薄荷,因而散发着些许微清凉香气的锦枕上。

两人靠得这样近,于是漆黑的发便铺散在了一处。彼此的气息就在咫尺,在略显昏晦的纱帐内,令人感到莫名的心安……

榻脚旁放着只描金小鼎炉,就有沉沉的檀香味道溢入帐中。叶孤城低低问道:“你可习惯?”说着,稍稍翻身向外探去,就要把那香炉熄灭。

有人从后面无声无息地搂住他的腰身。同时,那人低冽沉寒的声音缓缓响起:“这样,就很好。”叶孤城腰腹被环住,略顿了顿,回头道:“既如此,便睡罢。”顺从地任由男人的双臂揽在腰间,慢慢重新躺下,拉过薄被,盖在两人身上。

他与西门吹雪并头躺在枕上,对方的手臂还环在他的腰间,不紧,却带着丝不言而喻的坚决和安然,还有,一点儿淡淡的执拗。叶孤城忽然就有一种隐约的错觉,仿佛他们早已经这样很久很久,就连这人微冷的手臂,竟也让人觉得有着暖意……

他不由就侧过头看去,发现西门吹雪也正看着他,在那双深沉无波的眼底,他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以前从不曾在西门吹雪眸中见过的,眼下却满满蕴着的东西。

也许,这就是温暖……叶孤城朦朦胧胧地想,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手指虚虚的顺过对方漆黑的发。西门吹雪的眼角微微跳动一下,然后就略略眯了眼,似乎因为他这样的举动而感到几分惬意与祥和,刀削般的薄­唇­亦扯出一丝淡淡的弧度,就是在笑了。

这样一个笑容并不冷澈尖锐,而是有如微风拂过,带着点儿暖暖的和煦。于是叶孤城也扬了扬­唇­角,脸上露出一丝松融的痕迹。

他若有若无挲着西门吹雪头发的手,忽然触到一样冰冷的东西。略收了手指,便从对方身后将其拿了过来。

漆黑的乌鞘长剑在从帐外透进的灯光下,泛着森寒的冷意。叶孤城看着剑柄顶端缀着的珠子,眉眼之间就那么微微和暖起来,道:“的确很配你的剑。”

西门吹雪带着清冽味道的气息拂在他面上:“诚然。”

“只是,有些旧了。”叶孤城捻着上面的剑穗,青­色­的穗绦已略微有了褪­色­的迹象,呈着浅淡的白。西门吹雪眯了眼不说话,只静静看着他。叶孤城道:“明日,我给你换条新的。”西门吹雪偏头看他,脸上就有了微微调侃的笑意,“你会?”

叶孤城怔了怔,然后就明白这人是在曲解他的意思,把叫人拿一条新穗故意理解成他亲手去编制一条。想到此处,便不禁有些好笑,却仍然道:“虽不熟稔,但你若要,我便做上一条又何妨。”

西门吹雪不过是难得打趣一次罢了,却不想这人果然竟肯如此,收在他腰间的手便不由紧了紧,把男人往身边又拉近了些。

叶孤城没说话,只是将剑重新放回原处,把薄被往他身上拽了拽,盖住了他的全身。许是因为饮了不少酒的缘故,西门吹雪一向苍白的脸上隐约也有了丝缕醺然,若有若无的冷梅气息中,亦夹杂了淡淡的酒香。

帐外的灯盏静静燃着,挂帘上的珍珠便在烛火的映照下闪着莹白­色­的柔光。床内的光线不很亮,但也不算暗,一丝淡光洒在西门吹雪眼底,那一向墨潭般的黑眸此时就折­射­出了少有的和缓清辉,曜若辰星。

叶孤城被这样一双眼睛看着,不由就略挑了眉,低低笑道:“怎么?”

西门吹雪笔直凝视着他,箍在男人腰间的手便缓缓松开,去摩挲着那狭长眼角上的红痕。叶孤城微微半合了眼,接受了他略显亲昵的举动,淡淡道:“不困?”

西门吹雪深深地看着他,道:“不。”右手只停留在那温润微凉的肌肤上,轻轻抚摩。

覆了一层薄茧的指肚缓缓擦在眉眼之间,就些须有了丝痒意。叶孤城凝视着西门吹雪漆黑眼眸中浮现出的隐约温暖,心中就那么微微地一动,于是下一刻,便完全侧过了身体,左手轻轻地抚上了他笔直如剑的脊背。

西门吹雪的呼吸似乎微微停了一瞬。叶孤城的手隔着薄薄的里衣,能够清楚的感受到下面结实密致的身体上那偏冷的温度,不暖,然而和他同样微冷的手掌相贴,就很契合。西门吹雪的­唇­边稍稍扯动一下,然后伸过手,紧紧地环住了他。

叶孤城锐如寒星的眼光就这么一点一滴地流缓成封融的泠泉,他看着男人,高挺的鼻梁几乎触上对方的,彼此绵长清远的呼吸拂在脸上,吹动着鬓边的几缕发丝。“西门……”他低低道,慢慢地靠上去,下一瞬,丰润的­唇­就轻轻落在了男人的眼睛上。

西门吹雪的心底‘轰’地一声就有什么炸了开去,仿佛南海所有的浪涛都翻涌了上来,木叶尽摧,崖壁嶙峋,视觉,触觉,味觉,身体,头脑,­精­神,什么都不再重要,什么都不必去在乎,只知道身边有这个人的体温,身边有这个人的一切,狠狠用力攫住,再也不能够放手,再也不能够放手……

那人的­唇­在他眼皮上缓缓流连,熟悉的气息隐隐约约地拂在他的面庞之上。这是男人第一次主动亲近他,不是僵硬地承受,不是忍耐的被动,而是真真切切,明明白白地靠过来与他亲昵,向他表示他们已拥有彼此的事实,用行动来告诉他这个夜晚发生过的一切都不是幻觉亦或梦境……

西门吹雪慢慢地慢慢地抬起手,按在了男人的肩膀上。被巨大的喜悦和震撼所冲击,他甚至在短暂的时间内呈现出一丝茫然,只知道手掌沿着那人的肩膀,一点一点地抚摸,顺着挺直的脊背线条缓缓挲摩,缓缓温存……

叶孤城的­唇­已游移到对方峻挺的鼻梁。微敛了下眸,他忽然停住了动作,明利的眼睛看进西门吹雪墨深的眸底,然后微微露出一丝笑意,一字一句道:“西门,自此,你是我的剑,我,亦是你的剑……”

“啪--”

--于是西门吹雪在一瞬间,就听见了心底有一根绷了很久很久的弦,断了……

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说不出来,什么也不必去说,他只能在下一刻,狠狠抱住那人,狠狠箍紧他的腰,狠狠压上那并不柔软的­唇­,狠狠交换着彼此口中略带酒香的气息……

满室清浅的檀香味道,透过薄软的纱帐轻轻弥散进来。男人回应着西门吹雪的动作,微凉的­唇­舌纠缠在一起,有些粗鲁,有些急切,然而更多的,是温存。良久,男人的喉间忽闷闷低哼一声,于是正纠住他舌尖不放的人便猛地一顿,动作就在一瞬间完全止住。

丰润的­唇­上还残留着晶莹的水泽。然而西门吹雪却没有看到,他什么也没有看到,只抬起了上半身,扳过男人的肩,小心地掀开雪白的里衣。

西门吹雪的眼神暗了暗。脊背上,唯一一条尚且还留有褐­色­的硬膈,也是最深的一条伤口处,正微微渗着几缕血丝。在方才的温存中,他在男人背上忘记深浅的揉搓力道,就这么,把未曾完全愈合的伤口扯了开来……

似是觉察到他的懊恼与愧疚,叶孤城低低笑道:“无妨,小伤罢了。”西门吹雪蹙紧了眉峰:“抱歉……”他掀开薄被,就要起身下床:“我去拿药。”

叶孤城按住了他的手:“不必……半夜为一点小伤,何至如此。”西门吹雪看着覆在自己手背上的修长手指,微叠了剑眉,似是不再坚持。叶孤城伏在枕上,半阖了眼,将脊背朝上,伸手拉了锦被,道:“夜深,西门,睡--”

他的话语一下停在­唇­边。后背裂开的地方,有湿滑温清的触动落在上面,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轻柔润舐……

这人……

他淡笑,垂下了狭长的眼,­唇­角微动,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伸出手,握住了男人微冷的指尖,低缓地,轻轻地叹息--

——“西门……”

一百一十五. 缠

这一觉,竟是从未有过的祥端舒宁……

一向习惯于晨曦微白时分便已起身的西门吹雪,此次却直到窗外大亮,阳光斜照入室时,方睁开了眼。

右手下意识地往身旁一探,却只摸到了空空如也的睡塌,身边那人早已不在,枕上衾间皆是凉的,唯有略略凌乱的锦绸褥面,还能证明曾有人在这里睡过。

西门吹雪揭开薄被,自塌上坐起。屋内中央的圆桌上,梳洗净面的清水巾缁等物静静放着,旁边还搁着瓯醒神的浓茶。线条凌厉的­唇­角几不可察地略微上扬,西门吹雪走到床边的搁架前,从上面拿过衣物穿戴整齐,又盥洗一番后,便出了房门。

从下人处得知叶孤城此时所在,西门吹雪于是就朝着海边走去,一路初阳暖照,苍穹万里,却是极难得的晴朗天气。

晨风拂面,略带咸味的气息中挟着丝清爽意味。这一处的海滩十分僻静,并无人迹,唯闻浪花拍岸,涛声阵阵。

西门吹雪立在沙滩之上,任海风卷开漆黑的发。他静静等待着,碧青的天空映在海里,偶尔有海浪冲得远了些,就激到了他的靴底,然后渐渐渗进沙砾当中。

又过了一时,远远的海面上,终于出现了一个黑点。这一点影子越来越近,等到离岸边不很远的时候,西门吹雪就能看到那人在阳光下周身浮动着的光灿灿的水泽,一头湿漉漉的漆黑长发散在水中,正朝他现出一丝薄薄的笑意。

男人走得近了,就逐渐露出赤着的上身,轮廓鲜明的面庞两颊粘着浸湿的发丝,水珠自他的额上滑下,由高挺的鼻端直淌过丰厚的双­唇­,然后顺着线条镌硬的下颌流经脖颈,终于汇入到布满水痕的胸膛前。

他一步步走向岸边,右手提着剑,左手修长的五指滑过湿濡的发梢,将头发朝后拢过去,就将健拔颀峻的身躯完全坦露在了阳光之下。

“见你睡得很好,便没有叫你。”男人上了岸,一双微微上扬的凤眸中透着琉璃样的光泽,腰间系着的下裳湿湿地贴在腿上,伸手拿起一旁放着的外袍,松松披遮住坦­祼­的身躯。

西门吹雪并不答言,只去揭开他背后的衣袍,仔细查看了那处伤口后,眉峰不由一动,沉声道:“如何又裂开了。”

叶孤城将衣衫重新拉回,随意系上纽带:“方才练功时进了深海处,未曾想却遇到两条鲨,动上力劲,就扯开了些许。”

西门吹雪便不再言语,只是两人方一回府,待叶孤城洗沐一番后,就拿了药为他细细涂上。此时天虽是大亮,但也只是清晨刚刚过去不久,两人用完早膳之后,亦不过是卯时三刻罢了。

苑内草木扶疏,花蕊吐芬,一道雪白的人影飞掠于花木之间,森凛的剑影不时从中闪现,荡起大片灼目的寒光。

叶孤城已换了件白­色­的绉纱罩衫,衣摆袖领处疏疏印着云海凇岚图案,坐在一张紫檀雕绣长条椅上,将手内的茶盏放下,既而拿起一旁银灰鸦青的两­色­绦线,有些哂然地挑了挑­唇­角。

狭长的眼微微眯起,执线的手修长有力,稳定,微凉,­干­燥。绦线被捻在手中,男人带了一丝慵然半靠在椅上,明明是细致­精­巧,并不适合男子的活计,然而在这一双手中,却好似翻覆着游刃有余的招法,舒矫,张缓,透着行云流水般的自如,毫无滞涩之感。

当西门吹雪反手收了剑,朝这边走来时,叶孤城正身体略微向后靠在椅上,手中摊着本帐卷,拿了笔在上面不时批注几处。西门吹雪走近,刚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就有一样东西被放在了他的腿上。西门吹雪执起那银灰­色­间掺杂着鸦青,因而整体显得格外明晰和清朗的穗绦,冷冽的眉眼就缓缓和暖下来。从剑柄上解下略旧的青­色­剑穗,慢慢抽出上面缀着的珠子,西门吹雪仔细将新制的绦穗换上,然后托在掌中,静静看了几眼,­唇­角就有了一丝淡薄的笑意。

叶孤城却已抬头朝着远处拱门方向看去,陆小凤和花满楼正往这边走来,花玉辰提着剑,一手揉着额角跟在二人身后,一副还没完全睡醒的模样。

三人刚走到近前,花玉辰就嘟着嘴抱怨:“师父,昨晚人怎么那么多,害得咱们走散……结果我跟着七叔他们,几乎什么也没玩,光喝了一肚子酒,到现在还头痛……”

叶孤城放下帐册,淡淡道:“既如此,以后不经准许,不得擅自饮酒。”花玉辰乍听之下,脸­色­顿时垮了下来:“不是罢……”

陆小凤哈哈笑道:“这倒真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叶孤城,眼下我们是来辞行的,在南海这么久,也是时候回中原了。”

叶孤城略略扬眉道:“今日?”

陆小凤点头:“下午有一趟前往中原的商航,我们便搭船启程。”

花满楼浅浅一笑:“叨扰日久,我们也应向城主告辞了。”又对一旁花玉辰道:“辰儿,你自当好生在此修行,也多往家中写些书信,免得亲朋记挂。”花玉辰有些不舍地应了声‘是’,又道:“七叔以后有时间也来看我。”花满楼微笑着点了点头。

叶孤城起身道:“如此,我便吩咐人备些用具。”说着,便向苑外去了,身边花玉辰亦跟了上去。

师徒二人已然走得远了。陆小凤看了看西门吹雪,道:“你可与我们一同回去?”

西门吹雪用手指摩挲了一下剑穗,只简单道了一句:“我仍在此。”

陆小凤了然地摸了摸胡子,便也不再言语。

海船渐渐远去,叶孤城看了眼一旁仍旧兀自眺望着的少年,侧首对身边西门吹雪道:“你,何时回万梅山庄。”

西门吹雪眼睛深深看他:“你,何时去万梅山庄。”

叶孤城稍怔,随即挑了挑眉,几不可察地淡笑一下,重新回过了头。

晚间用过了饭,叶孤城便来到书房,处理这几日积压下来的事务。窗上糊着薄薄的蝉翼纱,檀木摆架上放着只水晶小缸,内中盛有清水,里面几条彩纹小鱼正在水草间欢快嬉游。各­色­瓶器玩物置在屋内,另有熏香淡淡绕在室中。

叶孤城伏案批写了许久,正凝神间,忽闻外面隐约传来几下梆竹之声,这才发觉已然到了深夜。他略合上眼,休憩了一阵,便起身整理卷册,将书案收拾整齐。待关好窗后,又灭了灯,方揉了揉额角,走出屋门。

月­色­仿若徐徐展开的剑光,又如同清碧的水波潋滟。叶孤城慢步走在细碎的石子小道上,一路穿花拂柳,绕廊经檐,不一时,便也回到了亮着灯光的卧房门口。

他掀帘进了内室,却见灯下一人黑发高束,衫袖如雪,笔直坐在桌前,用一块白绢擦拭着森寒的剑身,正是西门吹雪。叶孤城倒也未曾想到这人深夜还会在此处,但一转念间,便也了然,遂走到桌前用银镊拨夹了烛芯,让灯光更加明亮一些,道:“要在这里睡?”

西门吹雪沉沉应了一声,放下白绢,将长剑收回鞘中。烛火明黄,照亮了他冷峻的眉峰,西门吹雪顿了顿,补充道:“我带了枕头。”

叶孤城有些哂然,于是嘴角几乎就要向上勾起,露出一个笑容来。他摇摇头,道:“睡罢。”走到床前脱了靴,不经意朝床头扫了一眼,果然就有一只天青­色­的锦枕和他自己的枕头并排放在一起。

身旁有冷梅气息靠了过来。叶孤城看了眼坐在塌沿的西门吹雪,一边解着领纽一边道:“明日,我让人在这里放上两套铺盖,你来此住着就是。”他微微侧首:“你可惯与人同住?”

西门吹雪听闻,墨潭般的眸闪过一丝光亮,但又很快恢复原样,道:“不必如此。”

叶孤城略一点头:“确实,我想你也应是不惯与人一同--”

西门吹雪打断了他的话,“并非这般。”他看着男人明利的眼,沉声道:“你我之事,我不想让第三人知晓。”

叶孤城微一顿,随即便从那双认真坚定的眸中看出了什么,心中一动,不由淡淡笑道:“西门……”

--这个男人,这个傲捍冷绝的男人,他无视一切理法,对所谓的世俗眼光嗤之以鼻,只会遵从自己的是非标准,来判断事情的正确与否。但也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却又是细心的,决不肯让叶孤城的名声受到一点损伤,蒙上任何流言蜚语的­阴­影。西门吹雪不在意自己,却万分介意叶孤城会因此受到影响……

狭长的眼眸渐渐深邃起来。叶孤城低笑道:“西门,你的心意我自然明白,只是,叶孤城又岂是在乎他人眼光之人……”

西门吹雪似是还要说些什么,­唇­上却已被一个微冷的物事堵住,与此同时,一双有力的手臂亦将他拥紧……

一百一十六. 和鸣

线条冷硬的薄­唇­被含住,丰润的­唇­瓣细细在上面轻吮,摩拭,一点一点地亲吻着那微凉的所在,然后就有什么温湿的柔软轻轻探入并未紧闭着的口腔,缓缓描绘着里面的每一处角落,最终邀请了那似是尚且有些失措的舌一同加入到这场温存当中。

西门吹雪在短暂的怔忪后便清醒过来,男人前所未有的热情举动让他的心脏几乎在瞬时间停了停,随即,就被巨大的震撼与不可抑制的美妙体验所席卷……

伸手拥抱住彼此,结实强健的胸膛紧紧贴合在一起,可以听到血液的流淌与对方的心跳,闻到双方混合在一处的清冷寒镌气息。于是舌头开始狠狠缠绕,手指开始狠狠收紧,呼吸开始狠狠粗重……

­唇­齿的交缠似乎已经不能让人满足,身体相贴便几欲灼伤皮肤,撩起阵阵不可思议的陌生感受,激起近乎不能抵挡的热望,不再去仔细思考什么,不再去冷静分析什么,拥紧眼前的这个人就是唯一可以解决的方法……

胶和在一起的­唇­终于分开,在下一刻,狭长的眼微眯,湿滑的舌尖就轻柔地划上对方的颈项,延展出一道晶莹的痕迹。

墨­色­的眸深沉地敛起,血液在体内奔腾流横的速度让他用力探过头去,嘴­唇­就这么压在男人的耳际,连同几丝乌发一同衔在口中,吸吮,咬啮,想要放轻劲道轻轻温存,却又更想狠狠使力去放肆折磨……

--我要什么?你要什么?不知道,不了解,所以就会有刹那间的停顿,心脏会随着彼此的各种反应而产生些许不明原因的跳动,手掌会不知收敛地顺着线条坚实的肌理纹路胡乱抚摩纠擦,口­唇­会贴住每一寸够得着的肌肤去滑动,去吻吮……

初衷仅仅只是一个吻而已,眼下却为何又不仅仅是一个吻?可这并不重要,一点也不重要,只需抱住这个人,紧紧抱住彼此的身躯,就已完全足够……

是谁被谁推倒在柔软的床褥间,亦或是一同拥抱着躺下,都不必去管,不必去想,不必去思考……

叶孤城将右手手指Сhā进西门吹雪的发间,轻缓而又有力的摩搓,有些迷茫,有些失措,然而却又是情不自禁的,低头去亲吻那坚毅的下颚,去舔舐,去吸吮。身下男人的手平稳而略显急躁,沿着他线条优雅的后颈抚向他的肩头,揉扯着薄软的衣料,于是掌下的清凉触感就让心底的什么东西燃烧起来,终于让他忍耐不住,将正吻吮着他的下颏的男人一手拥紧,翻身按压在衾褥之间。

被压在身下的男人因这突然的转换而略略讶异了一瞬,然后回复这个举动的,是一个印在颈上的吻,顺着喉结,密密绵绵的舔吻。这样敏感的部位被湿滑的舌润舐,让西门吹雪几乎要微微地颤抖,他将手掌覆上男人的额角,指尖无意识地划擦着那峻逸的眉,狭长的眼……

然后又要如何?不知道怎样做最好,不知道怎样做能让他们平熄这一团已经成功炙烤起来的火,所以全凭直觉,全凭本能……

顺从于心中所想,顺从于脑海中的叫嚣,手指在身下这具韧拔坚实的身体上游弋着,猛然低了头,噙住那从衣领中显露出来的肩胛,牙齿密密咬噬,­唇­舌狠狠刷过……

身体上方的人并不娴熟地探索着他的肩井,偶尔齿间使错了力道,就会产生模糊的痛觉。然而,这不重要……叶孤城想,双手抱住对方的腰,沿着那笔挺的脊背线条一寸寸抚摩,一寸寸揉搓……

襟口已经被方才的纠缠扯松,因此西门吹雪轻易地就能够咬住男人的锁骨,优雅劲隽的弧度,微凉的触感,若有若无的清冽气息……可这不够,还不够,远远不够……

身体陡然再一次被翻转。男人置身于他的上方,不知何时散开的长发直泻下来,铺了满床,琥珀­色­的眼微眯着,双眸依然清亮,可也隐隐掺上几缕沉郁的­色­彩。修长的手指也许迟疑了一下,也许根本没有停顿,便探上了他的衣领,于是下一刻外衫就被扯开,随即里衣也给解开了系带,大半雪­色­坚实的胸膛,就这么暴露在明黄的灯光之中……

西门吹雪的头脑忽然就因为这个举动而瞬间清明起来。原来是这样,原来是渴望着肌肤没有任何阻隔紧紧地相贴,是渴求着毫无间隙地密密契合……

叶孤城的衣衫被伸上来的手略显急切地撩开,繁复的盘纽让人在此时此刻没有耐心一一去解除,于是索­性­,用力一扯。

光­祼­的半身就这样出现在眼前。如整块冷玉雕刻而成的,白皙几近透明的优美峭劲身体便顿时一览无遗。衣料半挂在肩头,叶孤城敛着眸,­唇­间逸出低沉的轻叹,然后俯下身,丰润的­唇­就准确无误地落在下方那人强健的胸膛上。

西门吹雪的身体瞬时紧绷起来,皮肤下的血液骤然向四面八方沸腾开去。胸前的触感明明是微冷的,然而却又炙烫灼滚好似岩浆,为已经燃烧而又不知如何抒解的燥热,顷刻间打开一道敞亮的大门……

腰部忽然被扣住,随后,一股并不强横的力道便加诸于他的身上,让男人重新被按在了锦塌之间。西门吹雪两手分别撑在他的身侧,墨渊般的眼睛缓缓地,犀利而又激热地逡巡着身下这具同样蕴涵着巨大力量的男­性­躯体……

叶孤城略凝了眉,伸出手握住西门吹雪的肩头,另一只手去扯开他的发带,让漆黑的墨发瀑布一样散落下来,垂在了他赤着的身前。

于是绝白与极黑两种对比极其鲜明的视觉冲击便在一刹那砸进西门吹雪的眼底,狠很扎在了他的心头。来不及分辨这令全身都激热起来的缘由,西门吹雪只知道抬手紧紧按住叶孤城劲韧的腰部,然后低头重重吻上了那坚实的胸膛。

胸口突如其来的凉意让叶孤城的眉心抽动了一下,然而他并没有制止,只是一手Сhā入西门吹雪垂散的发中,一手扳住了他的肩,用力去揉搓,去爱抚……

凉滑紧实的肌肤几乎将薄­唇­吸住,冷冽的清新气息充盈着口鼻,热度迅速在身体中蔓延,全身都为这巨大的欢愉和喜悦而轻微发颤。身下这人是叶孤城,是所有人都为之仰望的男子,是他唯一在意,唯一想要紧紧抓住不放的男人。用舌尖去轻舔,用牙齿去慢慢啃咬,去厮磨这每一寸皮肤,每一块肌­肉­……

一处淡­色­的突起引起了他的注意。绝白的胸膛上,这样突兀的颜­色­便尤为显眼。如此安然停留在胸前的柔软部位,明明和他的并无不同,西门吹雪却仍是仿佛被什么力量牵引着,右手从男人的腰际滑上来,带了点小心翼翼的轻柔,慢慢慢慢去触碰其中一侧的突起。

覆有薄茧的微冷手掌就这么揉搓在人体敏感的所在,然后用手指缓缓地,沉溺地去描画和勾勒。被这样抚弄,叶孤城狭长的眼角抑制不住地一跳,随即略蹙了剑眉,挥开陡然浮涌上来的异样感觉,按在西门吹雪肩膀上的手就不禁加了几分力气,沉沉低声道:“西--”

喉间骤然压住一声闷哼。突如其来的湿热让叶孤城几乎下意识地收紧了停留在男人发中和肩上的手。呼吸在瞬间几欲屏住,西门吹雪一手摁住他的腰,用了轻浅的力道缓缓摩挲,然而埋在他胸前的口­唇­却已含住了一边的|­乳­首,重重地吸吮起来。

一百一十七. 鸾凤

叶孤城狭长的眼角微微上挑,眸中沉着一泓深深的幽潭,里面泛着不可见底的氤暗­色­泽……

胸口被那人放肆地吸吮,只一时,对方似乎就找到了另一种更加让人难耐的方法,用牙齿不轻不重,细细地,一点一点地啃咬,研磨,微冷的手亦抚上另一侧|­乳­首,手指在上面按压,挲擦,搓弄……

向来平静无波的面庞终于些微动容。再如何内敛沉静,身体本能的反应仍是不能够完全被压制住的,于是原本静静蛰伏在胸前的|­乳­首,最终随着男人并不纯熟的挑弄,渐渐充血硬挺起来,颜­色­也呈现出慢慢加重的红……

喉间逸出一丝夹杂着隐忍的微叹,叶孤城略蹙着眉,修长的手指扣在男人的发中,将他埋在自己胸前的头稍稍向上抬:“西门,够了……”

沉浸在绝妙体会当中的人并没有任何防备,于是口­唇­就促然被从那柔韧坚实的|­乳­首上推离。不满于这样被突然地打断,西门吹雪眯着眼,目光朝着那人压去,却在视线落在男人面上的一刹那,瞬时被狠狠定住--

--极透明的苍白肌肤已不再完全没有血­色­,丝缕淡淡的红痕隐约印在眉间和眼梢,像是冷玉中渗入了血丝,又好似雪地里落上了红梅。漆黑的发散乱在枕上,散乱在身上,散乱在额间颊畔,甚至有几丝粘在了尚且残留着水痕的­唇­角……深褐­色­的眸略略敛起,满潭的幽邃清冽之下,暗暗流转着胧昧的光泽,像是水,又仿佛是火……

--身下这个人从来都是那样的冷静清寒,仿佛出尘在外的游云,高贵而又凛然,但此时此刻,自己却竟然看到了他如此令人惊摄不能有一言可出的模样……

就有什么突然在霎时间碎裂开来,劈山越岭,倒海腾江……

--从来不知道自己会对一个人有这样的感觉,想要把他狠狠揉进身体里,攫入灵魂中,血与血流汇,骨与骨交融……

鼻中嗅到那人寒冽的气息,西门吹雪再也不肯也不能去等待,像是要宣告或是声明什么,将头深深埋进男人的胸膛,在那胸前已然挺立的|­乳­首上狠狠吸吮起来。

叶孤城喉间闷闷哼了一声,轻微的刺痛让他拧了眉,然而,又不是单纯的痛……一时间心神微滞,左手下意识地扼住那人的后颈,右掌随着那结实光滑的肌理一路抚摩到劲韧的腰部,自上而下,­祼­呈在外的强健上身,宽健的肩背,寒凉光洁的雪­色­皮肤,完美的腰腹肌线条……一切的一切,都让人忍不住去拼命靠近,拼命贴合……

两声几不可察的沉闷低喘几乎在同一时刻响起。与此同时,所有的动作都倏然停止,没有人再继续做些什么,无论是谁。

坦­祼­的胸膛早已紧靠在一起,但仍着了雪白亵裳的下半身,此时却也密密贴缠住彼此。同样平坦劲实的腰腹抵在一处,同样修长健颀的双腿相互纠磨厮结,就像两棵韧悍的藤,缠绕着再不能分开。于是,这样一番热情激岸所导致的后果,便不可避免地在此刻显露出来……

一贯冷硬的面容上,此时的神情却是有些不明而暗沉的。西门吹雪眉峰叠起,霜也似的脸庞上,一丝微不可察的热度正从身体某一处开始,迅速攀升上来……

叶孤城亦抬了眉。偏冷的体温开始提升,直至蔓延到四肢百骸,几乎要让呼吸也变得加重几分……

两人不仅发现了自身,同时也觉察到了对方的异样。都是成年男子,于是彼此就完全清楚地知道,眼下发生了什么……

深褐­色­的眸对上墨渊般的眼。双方心里都有些说不清的感觉,不是羞耻,不是尴尬,不是惶然,这些情绪从来不曾在他们身上出现过,此时,亦是如此。只是,将自身情不自禁涌起的,不可控制的本能行为展露在对方面前这一现实,终究还是让人有着难以言说的异样……

叶孤城长长的眉皱起,然后又缓缓抒开。这样前所未有的失态让一向欲念淡薄的他有着些许的不满,不过很快又有所释然--毕竟,面前的是这个人,是不同于其他人的男子,是可以让他体会到灼烧的男人……于是,紧抿的­唇­松融开来,叶孤城低叹一声,略略抬起上身,将额头抵在西门吹雪的额上,淡淡喟息道:“能让我如此之人,唯你而已……”

一向严­性­持身的男人正因突至的情涌而紧锁眉峰,不能相信自己竟然会如此失控之时,身下的人却忽然这样动了,已经温热起来的额互相抵住,带连着下方不可避免的摩擦,顿时让峻毅的眉有些难耐地抽动了一下……

然而又能如何,两个同样刚傲的,实实在在的男子,没有任何一方是女人,这也就表明了没有男女通常可以用来抒解这身体­骚­动的办法……西门吹雪敛了敛眸,有些贪恋地摩擦了几下两人相贴的额,沉声道:“桌上有凉茶,我去拿……”

叶孤城看着他已略染红痕的眼角,以手扶额,静默了一时。直至感觉到双方仍在逐渐攀升的体温没有任何褪却下来的迹象,这才忽地扬了扬­唇­角,一手握住西门吹雪的肩头:“何至于此。”话音甫落,微一用力,翻身在上。

西门吹雪方有些讶异,叶孤城温暖的吐息便已拂在耳际,只听他低低叹道:“雪……”

脑中轰然炸开。还未等西门吹雪有所反应,一只已然温热起来的手掌便隔着下裳薄软的布料,覆上了他早已苏醒的欲念源头……

再没有任何话可以说,再没有任何其他的事可以做,外界正在发生着什么已经完全与他们无关,此时此刻,唯有耳边渐渐粗重的喘息和急促的心跳是真实的,是属于他们的,是隔绝了所有红尘纷乱嚣杂,只存在于心底的净地……

腰间的围带和系绦被扯下,最后的遮蔽被扯下,双方之间唯一的障碍物被扯下,两具蕴藏着巨大力量的男­性­身躯终于完完全全地展现在彼此面前,完完全全地贴合在一起。一向习惯握剑的修长手指抚上对方的身体,一向习惯抿着的­唇­互相落在彼此的肩头,下颌,胸膛,一向习惯凛然冷寒表情的面孔逐渐变得不可自抑……

掌心都覆有薄薄的茧,于是这样抚在男人最敏感的所在,就无法抵挡地激起令人绷紧身体的奇异感受。修长有力的手指互相攀上对方滚烫的部位,因为并无多少可以参照的经验,所以一开始难免带着些试探意味,轻缓而斟酌地在彼此灼热的欲望上滑动,而后,这样的动作明显变的自如起来,终于渐渐演变成了能够令人意乱情迷的接触和抚弄,进一步地让体内的温度迅速上升……

低沉的嗓音带着丝喑哑意味,浮浮地抑在喉中。叶孤城的­唇­在西门吹雪颈上并无目的地吻吮,一手却已探在身下,握住对方几乎将他灼伤的热意,或是缓缓地撸动,或是深深浅浅地摩擦,让身下男人低哑的喘息愈渐粗重,同时自己亦因为男­性­最脆弱的所在被对方掌握住,而从­唇­角泄出沉郁的长长喟叹……

西门吹雪的左手沿着男人优雅强劲的脊线滑落至紧结的腰臀,毫无章法,漫无目的地粗鲁抚摩,就好象要在他身上点燃一簇火焰,结出一张煽情激热的网。仰起头,颈项扯出一道劲毅的线条,喉结处逸出沉沉的闷响,亲吻对方光滑紧实的肩膀,亲吻那强健的胸脯,同时右手攀绕在男人火热的欲望之上,捻带,勾勒,亦或纠擦,让这人冷漠的­唇­线不再抿起,口中渗出若有若无的轻叹和喘息……

这张高贵雍华的面孔,一旦沉浸在热情中时也会有恍惚的迷失,平日里明利的眸光,此刻却是笼着一层雾,松缓,迷离,有着绯朦舒然的­色­泽。坚玉般的面容上浮现起淡红的晕痕,狭长的眼半眯着,只是这样,只是这样看着他,西门吹雪就有不顾一切去爱抚,去折磨的强烈渴望……

从未有过如此欢愉而热烈的经历,从未有过如此令人欲罢不能的快感和亢奋,从未有过如此让自身可以抛却理智和自持的时刻……

视觉,触觉,味觉,嗅觉……一切的一切,完全被彼此占据,完全被彼此所带来的激流所震慑……

西门吹雪猛然将男人压制在下。彻彻底底的坦­祼­,无可挑剔的男­性­身体就在眼前,每一丝肌­肉­都被抻直,绷紧的线条有着一种非凡的奇特美感。这个人是他的,他也是这个人的,如此的认知让西门吹雪体内激烧着的火焰迅速向顶端攀升。从丰润的嘴­唇­沿至脖颈,然后继续,西门吹雪的­唇­沿着男人劲镌的身体曲线一路向下,直至平坦结实的腰腹,在那勾勒出象征健美刚阳的肌­肉­线条上噬吻,亲吮,右手抚上他敏感坚硬的所在,略带粗野地摩弄着,按摁着,另一只手则反反复复沿着修长劲颀的大腿弧线搓揉,纠挲,磨擦……

叶孤城凝着眉,终于无法忽略感官上的刺激,喘息一下比一下沉重,理智不断被快感所刺激,几乎已经完全不能够再保持冷静。随着热源的顶端被一次重重地挤压,他的腰身几欲一阵颤搐,终于出现了濒临爆发的预兆。

伸手勾住西门吹雪的肩,用力扳动过去,随即含住那雪白胸膛上的异­色­,­唇­舌温软柔和地吸吮,然后耳中便不出所料地听到到男人不可抑制地粗喘。

下身紧密地贴合在一起,彼此最汹涌最狂烈的炽热狠狠抵在一处,身体本能而原始地耸震,颤搐,律动,互相交颈缠绕,清楚地看着彼此交织着折磨与快感的面庞,清楚地体会着每一刹那都完全不同的陌生而又奇异的经验,清楚地感受着欲望摩擦所带来的欢愉和激烈的煎熬……

--从来没有人让我如此失控,如此身不由己地沉溺……

--从来不曾有过这样完全无法掌控的局面,完全不能用理智去冷静判断的时刻……

--从来未像此时去完全信任一个人,去完全给予一个人……

--只有你,叶孤城!

--只有你,西门吹雪!

——只有你,只有你,只有你……

彼此的喘息越来越粗重,越来越迷乱,终于,滚烫的情潮一瞬间到达顶点,有什么从深处爆发上来,伴随着低沉的闷哼和嘶吟,不可预计地流­射­喷洒而出……

|­乳­白清浅的液体濡湿了双方平坦劲镌的腹部,空气中,散发着男­性­若有若无的麝香味道。平稳的呼吸终于渐渐清晰地响起,慵懒的舒缓开始一点一滴地蔓延到全身……

狭长的凤眸似合非合,泌出薄汗的躯体伏在对方同样微湿的身上,感受着彼此逐渐舒缓下来的心跳。漆黑的发早已缠绕在一起,手臂亦且相拥,亲密无间地倚合……

--什么也不想说,不想动,只要这样静静拥抱在一起,就已完全足够……

——西门,我可否认为,你与我此时,所想一样 ……

——叶孤城,你此刻所想,必然与我相同……

一百一十八. 沧海

天朗云淡,风爽气清。

一管碧青的玉箫稳稳执在手中,有力的十指偶序错落地按在上面,就奏出一缕悠然冽越的音­色­。

一曲《离思》缓缓结束最后一支尾调。西门吹雪垂下手,将玉箫Сhā回腰间,然后便朝着几步外的一棵凤凰树方向看去,端详着树下一身白衣的男子。

地上铺着一翎象牙­色­的席子,那人盘膝坐在正中,正自闭目运功,宁静深沉的面孔峭拔隽岸,嘴­唇­尤为丰润泽濡,线条绝铎。漆黑的长发用玉轭随意箍在身后,一挂黑白相间的珠串从头顶顺至肩膀两边,直直垂坠在胸前。西门吹雪目光掠过他身上那件遮住颈项的交领盘扣长衫,眼底便不由带上了一丝罕见的笑意,就想起昨夜耳鬓厮磨的缱绻在彼此身上烙下的诸多印痕……

简直不能相信,昨夜情热交缠在一起的,就是平时冷冽寒漠的两人。

--如此缠绵,激热,灼烧……

西门吹雪走至树下,亦坐在凉滑的席面之上,并不发一言,只拿了剑静静擦拭,偶尔侧首打量一下身旁的人,面上虽仍如往常一般毫无波澜,眸底却隐隐浮着丝和暖意味。

一阵风过,带起男人脸颊两侧垂下的两缕黑发,轻轻拂在了西门吹雪面上,同时带动着头顶垂落的珠串互相碰撞,发出轻微的脆响。西门吹雪方伸手捻住那几缕发丝放回原处,就正对上了一双眼梢微扬的伏犀峻目。

叶孤城轩镌的脸庞上隐约蕴着抹松融:“如此天气,应是吹那《十里平湖》,方是应景。”

峻冽的面容几不可察地露出一丝可以称之为笑意的神情。西门吹雪略一应道:“此时此景,首推《离思》为佳。”

叶孤城何等通透睿明,立时便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不由得面上浮出丝缕淡淡的平和,却也并不说些什么,只将目光转到西门吹雪腰间的玉箫上,既而道:“这是我平日所用,你可使得惯。”

西门吹雪眼中现出一抹薄薄的笑意,将拭净的长剑收回鞘中,抽出玉箫,以指摩着冽润的玉质表面:“物似其主,有何不惯。”

叶孤城微一扬眉,淡哂不语,随手拿起身旁搁着的一把通体雪白,凝若冷霜的­精­镂长剑,自席上起身,一边道:“今日难得云疏气清。西门,可愿与我一同海上垂钓。”

西门吹雪略略有些意外,然而仍是应道:“自然。”

叶孤城眼角微弯,仿佛就是在笑了:“你钓过鱼?”

“不曾。”西门吹雪亦且起身,“但可以一试。”

叶孤城忽然就真正笑了一下,深沉清冷的眼眸中浮起一点愉快的意味:“倘若有所收获,今日晚膳,便吃你钓来的鱼。”

[ 注:《离思》--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南海的波光氤氲在蔚蓝的晴空下,天与地之间,仿佛唯余无尽茫阔的水面。

一船两人,横海而泊。

舱内放有清水­干­粮等物品,船不很大,然而驾驶便捷的同时,又足够稳实洁净,完全是为出海垂钓,或游览海面风光所造。

西门吹雪负手立在船边,看着澜光粼粼的水面,脚旁,是两只素­色­的坐垫。

一道细微的风声自身后划来。西门吹雪右手略抬,一挥一收之间,一根青­色­的钓竿便已然被他接在掌中。

西门吹雪转身向后看去。就见叶孤城脱了外面的长衫,只着内中的白­色­绉纺便褂,衣袖裤角皆已挽起,赤足踏了双楠木拖屐,手中执着根与他同样的钓竿,稳稳朝这边走来。

“此处经常有鱼群经过,今日应会收获不小。”叶孤城近前在软垫上坐下,一手从旁边的小盒内取了鱼饵挂上,然后朝前轻轻一甩,将线钩抛入了海中。西门吹雪一撩衣摆,坐在了他的身边,学着他的手法上了饵,亦将鱼钩沉进了水底。

“不可运力,手上放松下来。”叶孤城一边用眼角余光注意着水面浮漂,一边纠正平生第一次垂钓的人明显不够自然的动作。西门吹雪闻言,便缓缓卸去了力道,只用上普通的手劲来持住鱼竿。叶孤城点头:“就像这般等上一阵--”突觉掌中一沉,立时止了话语,腕间一抖一扬,只听‘泼滋’一声,一条银影破水而出,在阳光下划出一道弧线,直直朝船上落来。

叶孤城微一抬手,便捏住了渔线,只见线端连着一条仍兀自拍打着尾鳍的鱼,体墩­肉­厚,

一身鳞片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银光。

将鱼从钩上取下,抛入一旁的桶中,叶孤城­唇­角略略扯出一丝笑意,重新装了饵下钩。西门吹雪侧首看了看,又把目光放回到海面上。

不过半个时辰左右,叶孤城便已钓上了五六条不小的鱼,而旁边的西门吹雪,却尚是一无所获。

将又一尾鱼丢入桶中,叶孤城看着毫无斩获的西门吹雪,眼底露出一点善意的戏谑,淡笑道:“西门,或许今晚,是吃不上你钓的鱼了。”

西门吹雪闻言,­唇­角现出一个隐约的弧度,墨黑的眸笔直地看了过来。叶孤城微抬了眉峰,亦看着他,略略笑道:“我第一次钓鱼时,也很久没有收获--”

余音被顿在喉间。熟悉的清寒气息环绕上来,叶孤城并未避开,只稍扬了扬眼角,便接受了对方这个亲密的举动。西门吹雪微冷的薄­唇­触在他的­唇­上,没有深入,只是浅浅厮磨了一时,然后就缓缓离开。叶孤城抬了眼,便正望进男人眸底,那眼神中不见了最初冰棱般的冷冽倨傲,而是些须浮着丝宁和与暖意——是只对叶孤城所独有的眼神。

并未持竿的左手从他面前绕了过来,拇指在由于略敞了领口,因而完全露出的颈项上摩挲了一下,慢慢抚过几处红­色­的印迹。叶孤城任由这人动作,只微挑了眉峰,瞥一眼水面,道:“西门,你的鱼上钩了。”

西门吹雪面上波澜不动,右手一扬,一道银光便从水底被甩到了船上。叶孤城伸手按住滑溜溜的鱼身,忽微微笑道:“难得。你虽半日未曾钓上一条,却一旦有所斩获,便是不凡。”

那鱼体­色­银白,约有一尺余长,鳞大体粗,背鳍上长有硬棘。叶孤城将鱼捉紧,道:“这鲻鱼在此处海段倒是极少见,不想却让你碰上。”他略一思忖,忽扬了­唇­,道:“你可吃过生鱼片不曾?”

西门吹雪略抬了一下眼。叶孤城见状,将钓竿放下,进船舱取了把匕首并一只瓷碟,还有两个小小的瓶罐,这才重新回到船沿,将那鱼按住,道:“顶极生鱼片便是以鲻鱼为食材,今日,你且不妨一试。”说着,手上已经开始处理起来。

西门吹雪看着锋薄的刀刃在男人手中化出一道道银光,准确流利地落在鱼身上,不一时,一摞薄如纸张的­肉­片便整齐码在碟内。叶孤城在海水中净了手,拿起旁边放着的小瓶往碟里倒了些酱一样的物事,这才道:“可要一试?”

西门吹雪看了看,用手指拈起一片沾了酱的几近透明的鱼­肉­,递到­唇­边。

叶孤城亦拿起一片,道:“如何。”

西门吹雪只觉鱼­肉­入口鲜­嫩­肥美,柔滑香腻,比之烹饪过的鱼类,别有一番味道,便微点了头,道:“很好。”叶孤城将瓷碟推到他面前,“既如此,就多用些。”说着,拿过一旁的鱼竿,重新将钩线抛入海中。

西门吹雪眯了眼,静静看他傍船而钓的侧身,轻软的白­色­绉纺便褂下,宽肩修背,峻形逸姿,在晴碧辽阔的天空之下,在茫远沧浩的海间,恍如笔下一抹氤氲渲染的松烟,亦或是一隙徐徐洇散的苍云。他静默看着,薄­唇­略略扯出一丝弧度,从碟中又拈了几片鱼­肉­送入口中,然后拾起一边的钓竿,亦且重新垂钓起来。

一百一十九. 旧约

直至过午,二人已是收获不小,一旁的桶中,满满盛着仍兀自跃滚的海鱼。

叶孤城放下钓竿,回舱中重新将外衣靴履穿戴整齐,这才拿了瓯清水,出得舱来。他将水递于西门吹雪,一边收拾了渔具,道:“正午炎热,可要进船舱休息一时。”

西门吹雪接过水杯,道:“也好。”两人于是将水桶鱼竿等物放置妥当,一同进了舱内。

木船在海面上随着水浪轻轻漾动。舱内一处,铺着一张华箬竹编制的箪席,叶孤城侧身卧在上面,微合了眼浅眠,西门吹雪亦在他旁边躺下,半盍了眸看着那寒寂疏冽的面容,渐渐便也一同睡了过去。

船外炎阳高照,舱内却是一派清凉宁静,唯闻海浪阵阵,鸥鸟轻鸣,浮生逸致,不过如此……

两双眼眸几乎同时睁开。叶孤城半抬了眉弓:“这片海域商船从不经过,莫非是外来登岛的客船……倒也少见。”

西门吹雪略略应道:“已然向此处驶近。”二人相视一眼,叶孤城方欲抬身,却被西门吹雪一手轻轻按在腰间止住,道:“我去。”说罢,起身朝舱外走出。

一条航船正向这边驶来,距二人所在的小舟仅余十数丈。西门吹雪立在船边,冷漠地看着对方靠近,面上无波无澜。

那船在双方相距七八丈左右时终于缓缓放慢速度。甲板上出现了一个长衫打扮的人,朝着这边高声道:“请教这位朋友,不知飞仙岛码头泊岸口在哪个方向?我等初至南海,实是不识得路。”

那人说话倒也客气,然而西门吹雪向来与人孤疏,况且茫茫海上,他也并不知路途,因而就不曾应出一语,便要回身朝船舱内走去。

那人见自己一番好言好语,却只得了这般冷遇,不由便生出几分怒气,道:“你这人好不通情理!我诚意相问,你却--”

“王安,不得无理。”一名青年男子不知何时出现在甲板上,止住了那人的言语。长衫人闻言,立时住了声,垂手立在一旁,道:“少爷。”

青年穿着身淡青­色­锦缎长袍,修眉俊目,五官风流,眉浓而不粗,鼻挺而­唇­薄,倒是名极出众的俊美男子。他手中执了柄玉骨折扇,微微一笑,朝西门吹雪道:“在下有要事欲赴飞仙岛拜见岛主,如若这位兄台知晓路途,还望行个方便。”

此时那船已距小舟只有三丈左右,船上人便也完全看清楚了舟上情况。那青年方一见了舟边白衣人形貌,心中就不由得登时一凛,只觉得周围温度似乎都瞬间降下来几分,竟隐隐有了些冷冽味道。他心下忽一动,顿时,一个仿佛刀锋般锐利冰冷的名字便不由自主地出现在脑海当中。

正在此刻,小舟舱内忽然有声音传出,不轻不重地响起:“你欲登飞仙岛,所为何事。”醇致低沉的男子声线,带了丝慵然的喑厚,偏偏又在音­色­之间,夹杂着一份仿佛深入骨髓的寒冽。青年忽闻之下,只觉心神一震,他一向素爱男风,喜得是温雅清俊的年轻男子或少年,而这声音明显是成熟男人所有,但此时听了,却直欲让人一睹这声音主人的真容。

舟上那白衣人听了这声音响起,便回身看去,与此同时,船舱口处挂着的竹帘被掀开,一个白­色­的身影从中步出。青年乍一看清那人形貌,顿时只觉神魄失措,心魂巨震,竟一时间说不得话来。

一袭简简单单的雪­色­长衫,衣面毫无纹绣,只在腰中围了条缀玉长带,不见豪奢,唯觉高华。长发结于身后,黑白相间的珠串自头顶垂下,犹衬得发如漆墨,面似冷玉。他五官究竟如何,青年竟是形容不出,唯知乍见之下,扼魂震魄,贵傲疏镌,仿若仙尊。

天下男子何等之多,风神俊朗的青年秀俊,气宇不凡的世家子弟,英姿勃发的少年英雄,翩翩如玉的佳公子,他见了不知多少,便连他自己,亦为少见的俊美男子。然而此时此刻与这男人相比,无论气度风采,皆俱失尽颜­色­。

叶孤城狭长的凤眸略抬,负手立在船沿之上,海风吹过,广袖如挽,裾袂拂飞。青年终究定住了心神,微一停顿,只朗声道:“在下欲登岛拜见白云城主--”话一出口,登时联想起眼前人容貌气度,顿然有所醒悟,不由道:“尊上可便是叶城主?”

叶孤城漠然道:“登岛见我,所为何事。”

青年神情一动,随即施了一礼,道:“在下楚凇扬,奉家祖之命,特来求见故交后人。”

叶孤城略略扬眉:“楚……”青年忙道:“家祖讳沲南。”

楚沲南……叶孤城沉吟一瞬,于是想起一桩旧事,便道:“以何为证。”

楚凇扬似是早有准备,从怀内取出一只小小的玉盒,道:“请城主验看。”方欲吩咐人将船靠近,就忽觉眼前一阵风过,白影瞬闪,手上便已一空。他心下不由暗惊,自己武功也算年轻一辈中的好手,却不想竟连这人的身法,都难得看清!

叶孤城稳稳落回舟上,这才将那玉盒打开。一枚通体雪白的脂玉扳指静静呈在里面,戒身冰寒,内中不存一丝杂质。他仔细看了一番,日光之下,一个小如芥粟的篆形‘叶’字正刻于扳指内圈。叶孤城将其套在左手拇指上,然后方淡淡道:“将你此次来意说明,我自会达成。”

楚凇扬拱手道:“家祖并未告知在下所为何事,只嘱我请城主前往中原,至楚家一叙。”

叶孤城微抬眉峰:“如此,我自会前去。”话音甫落,对旁边西门吹雪道:“回去罢。”西门吹雪略一点头,二人进了船舱,不一时,小舟便朝着一处方向慢慢驶去,身后大船见状,亦遥遥跟了上来。

“我外祖青年时偶赴中原,却不想骤遭突变,恰蒙现在楚家家主所救,遂以祖传之物所赠,许下一诺:楚家但凡一日持此物赴南海,便可让白云城为其达成一桩心愿。”

叶孤城摩挲着手上的玉扳指,淡淡言道。西门吹雪冷然皱眉:“何事皆可?”

叶孤城略扯了­唇­角:“不违道义,不违人伦,除此之外,凡事皆可。”

西门吹雪不再言语。静了一时,道:“同去。”

叶孤城正一手止住要往他肩上爬的叶玄,闻言道:“好。”任由叶玄将他手指含在口中咬住,却忽闻一个有些含混却又足以让人听清的声音响起:“爹--爹--”

他讶然低首看去,只见叶玄正含着他的手指,嘴里还兀自发出呜噜不清的声音,却呀呀地分明是‘爹’的音调。叶孤城心里忽地涌起一股奇异之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只不由自主地扬眉,面上就浮出了一丝笑意。

西门吹雪也有瞬间的顿住,既而见叶孤城如此,脸上就也不由得亦且松融下来。此时屋外红霞已晕,夕辉初洒,不知不觉,已然到了傍晚。

叶孤城将岛上事宜向管家交代了一番,又严嘱花玉辰勤加修行,这才与西门吹雪一同登上了备好的海船。

此时已是夜间,银月刚刚挂上天际,海上波涛稳静,偶尔有鱼从水下跃出,就引得还未归窠的鸥鸟掠过来啄取。

甲板上置着张棋桌,桌前对坐着两个人。

叶孤城左手揽住衣袖,右手食指和中指间,夹着枚白玉棋子。他略一思忖,便将手稳稳放到了一处位置之上。

西门吹雪微一沉吟,从棋盒中取了枚黑子,然后往一处落下。

棋子敲落棋盘的声音有些大,叶孤城淡淡道:“怎么。”

西门吹雪没有说话,只轻哼了一声。

叶孤城瞥了一眼不远处的船只,拿了棋子又走了一步,一边道:“何必在意。”

以二人的修为,自然知道有人在对面的船上,多次朝这边探视。其实西门吹雪­性­格孤冷,向来对他人所作所为毫不在意,若在往常,即使如此被屡屡打扰,也不会让他动容分毫。但眼下既与叶孤城一起,便自然不喜外界有任何的举动,来搅扰到两人。

“既如此,略作警示便是。”叶孤城知道他心中所想,于是手中挟了枚棋子,腕间稍抖,便听一丝细微的破空之声响起。对面一盏挂灯骤然被击灭,叶孤城静了一时,待察觉到再无不妥,方道:“眼下已然清净,我们继续。”

西门吹雪眼中闪过一丝隐约的笑意,手内夹了枚棋子,稳稳落下。

一百二十. 中原

海船一路向北,在一日凌晨时分,终于抵达中原。

外面天­色­尚早,只透着丝微熹,将船舱内的一间卧房,稍稍映得有了缕朦胧的光亮。

玉­色­的纱帐内,两名身材修长峻伟的男子并排睡在塌上,呼吸绵长清远,几乎微不可闻。

西门吹雪自熟睡中醒来,房间内,尚且隐隐浮动着昨夜燃尽的檀香气息。

他并未起身,只保持着方才静卧的姿势,右手仍搭在身旁人的腰间,略眯了深黑的眸,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淡淡微熹,凝视着男子神宇端平的睡容。

他不会忘记他们初见的那个雨夜,离冽孤冷的寂静深深镌刻在这人眉间,有一种拒人千里,飘游无踪的疏漠。

如今这神情在他眉眼之间仍如从前,只是在看向自己的时候,已然改变……

--他已走进这座云外的海城。

白的衣,黑的发,右侧眼角的红痕斜斜掠入鬓间,一点一点映进男人墨渊般的眸底,于是一向冷酷冰厉的目光,就有了淡淡柔和的影被蕴埋其中……

西门吹雪稍稍靠近一些,让两人的鼻尖都几乎触上彼此,这才用右手提住被衾的一角,将男人覆在腰间的薄被向上拉了拉,同时感受着对方绵长的呼吸所带来的温暖……

可尽管动作已经相当轻缓,但这人,却还是醒了。

“时辰尚早,怎不多睡。”西门吹雪看着那深褐­色­的眼,有些后悔于方才将对方扰醒的举动。

那人淡淡一扯­唇­角,并不答言,只道:“可要茶。”一边抬起身来。

西门吹雪道:“不必。”头顶忽微一刺痛,却是两人的发绕在一起,经叶孤城这一起身,顿时被扯动。

同样也感受到突然的拉拽,叶孤城于是不再动作,只保持着上身半抬的姿势,略略颔首,来解拆两个人缠绕的发丝。

漆黑的发绕结在一处,想要打理顺畅,就需要去细细脱解。叶孤城耐­性­极好,倒也不躁,只按部就班地慢慢理拆。西门吹雪在一旁看着,不觉就忽然想起去年冬日在万梅山庄,二人醉后同寝,清晨时分自己醒来,便见到枕上那同样铺散在一起的乌丝。

结发……

就这么,一语成谶。

叶孤城理清了绕结的长发,下塌走到圆桌前,倒了盏凉茶饮下,这才重新回至床上躺了,目光漫不经心地停在纱帐间一处,若有所思。

西门吹雪一贯冷寒的双眼中闪过一丝波动,左手拈了一缕男人的发丝,拢在指间缓缓摩挲:“在想楚家之事?”

叶孤城应了一声,淡淡道:“楚家家主此次相约,不知所求为何。”

西门吹雪微一轻哼,冷冷道:“风起自岿,静观其变。”

叶孤城知他心中所想,眉间就不由扬起一抹几不可察的浅笑,稍稍侧过头,就印上了那线条刚劲的薄­唇­。

双方的力道都拿捏得正好,动作毫无急躁,不是攻城掠地的激烈和肆意,只有令人安心的温存和亲昵。男人的­唇­舌间有着淡淡的茶叶清苦味道,西门吹雪用右手拇指轻捻着对方耳际和颊颈交接的肌肤,黑眸微眯,享受着这并不常有的亲密举动。

一时­唇­分。叶孤城沉稳的嗓音低低响在帐内:“西门,我知你不愿我卷入是非当中,也知你此时心中所想……”

西门吹雪不喜叶孤城深入是非,然而江湖中人一诺千金,一旦许下承诺,便不会更改。叶孤城为几十年前的旧约亲赴中原,西门吹雪明白他的坚持,亦支持他的决定……

不阻拦是因为对他的了解和尊重,与他同赴楚家是因为以后的日子,他们都会一起面对……

岸口已停着几辆马车,其中一驾,尤为华美宽敞。楚凇扬立于码头之上,遥遥看着两袭白影从标有白云城印记的海船上走下。

“此处距楚家尚有一段路程,在下特命人驾车以供代步,不周之处,还请两位见谅。” 楚凇扬面带笑容,朝着已然走近的二人道。

叶孤城略一抬眉:“如此,且启程罢。”说着,与西门吹雪向已有下人揭开惟帘的马车前走去。身后楚凇扬看着那峭拔的笔挺背影,微一停顿,也登上了旁边的一辆马车。

傍晚,客栈。

房门被悄无声息地推开,进来的人脚下更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然而屏风后,仍是有男子低冽的音调响起:“何事。”

反手掩上门,将手中的铁壶提至屏风后:“可要加热水。”

叶孤城大半身浸在浴桶当中,闻言道:“些须小事,自有店家来做,何必你动手。”

西门吹雪不语,只将壶中滚水缓缓倾入桶内。叶孤城心下清楚,他二人向来皆不喜人打扰,何况是在沐浴之时,因此西门吹雪便亲自前来送水。这人生­性­冷漠,然而细心之处,虽极少体现在小节上,却又令人心中受用,如沐春风。

水温缓缓上升。叶孤城舒适地半阖了眼,脊背靠在桶壁,已然全湿的黑发紧贴在脖颈与肩头上,然后顺着胸膛和后背浸泡在水面之下,潋滟成大片墨­色­的水藻。

西门吹雪眯着眼睛看他,眸底掠过一丝笑意,刚想说些什么,眉峰却忽地微动,便朝着门口方向看去。不一时,就有人在门外道:“尊上一路劳顿,在下略备了些薄酒,不知城主可愿一晤。”

叶孤城想起二人祖上渊源,兼之楚凇南一路温文礼雅,倒也不必太过冷淡,因此只道:“且待一时。”

门外听闻,便道:“在下恭候。”话毕,就有轻微的脚步声远去。

叶孤城从一旁的小几上拿了棉巾,抖手展开覆于身上,便从浴桶中跨出。西门吹雪走至桌前坐下,倒了茶,缓缓饮了一口,道:“内中详情,此人未必清楚。”

叶孤城已换上了里衣,屏风后传来他低沉的语调:“自然。此次亦不过是略略探些话风,知己知彼罢了。”

他拿起架上的长袍披好,慢慢系着衣带:“楚家究竟意欲如何,我也自应早做绸缪。”

西门吹雪眉眼不动,只应了一声,便重新续上茶水。

丝竹隐约,灯影恍疏。

两张描金桌案对面安置,上面设着各­色­时鲜果肴,酒酿茶汁。

楼上皆被包下,并无他人搅扰,地处幽致,环境清雅,的确当得上此地最好的歌楼之一。

楚凇扬坐于案前,将杯中酒饮下。方才他已将自身所知之事,尽数告知眼前之人,而男人听罢,只缓缓品茶,面上无波无澜,神容莫测。

楚家虽算不得什么大的名门世家,却也在江湖上小有名头,家私丰裕,口碑德厚,一向并不招摇,只管自在度日,却不想在近日,惹出一桩事来。

此事说来便与那上任白云城主有关,当年楚家家主机缘巧合,救得叶孤城外祖叶胤邯,此事原本极少有人知晓,却不想事隔多年,不知近期是何人传出风声,江湖上一时之间便风闻当年白云城主为酬楚沲南之情,以传家秘诀心法相赠,并秘密嘱与其一处巨额财富所在。叶孤城身为当代绝顶剑客,一身修为深不可测,又兼为前朝皇族,一向是南海巨擘,富可敌国,两者相加,无论是武功秘籍,亦或是大笔财宝,都不由得人不怦然心动。这样一来,便为楚家招来了祸端。

叶孤城并无言语,只在座上慢慢饮茶。他听罢楚凇扬所言,就已有了大概计较,便也不动声­色­,静下心来。

楚家家主此次邀他前往中原,虽未直接说明究竟所为何事,但此时既听闻楚凇扬所言,自然也就大致明了。

叶孤城心下略有疑惑,自己虽知白云城许下楚家一事,却并不曾有关于秘诀心法及财物等印象。但他也不再多问,只放下茶盏,道:“夜深宴尽,亦应告辞。”

楚凇扬见男子容­色­漫漫,便知他已无心再待,也不相留,起身笑道:“既如此,在下亦与城主一同回客栈罢。”

叶孤城不置可否,一振衣摆,自席上起身,便朝楼下去了。楚凇扬见状,亦随在他后面向楼梯方向走去。

此时万家灯火已熄,楚凇扬随身带着几名家从,并不近前,只遥遥跟在两人身后。

沿河两岸,木柳参差,水面波光粼粼,只闻草中偶有虫声唧鸣。

楚凇扬眼角余光落在左侧半丈远处的男人身上,月光之下,但见那人眼似寒星,面容冷寂,沉凝若水,萧轩寒昳。一身白衣,应是在那极寒之地,清高孤傲的那种白,广袂宽裾,袖摆极阔,清风徐来,顿时黑发流挽,衣袂飞扬,竟绝似那乘云踏月的飞仙一般。

他见过何等之多的出­色­男子,却知身旁这人狷岸睥傲,武功权势,无一不是绝顶,因此纵是心震神夺,亦不能露出半分光景。想到此处,只回过眼,面浮浅笑,与男人一同朝着客栈方向去了。

一百二十一. 秦淮

金陵向来是烟花盛繁之地,秦淮河涛水茫茫,徜徉之余,亦掩不住渗在骨髓里的烟行媚视。

两岸灯花明灭,一条­精­美雅致的画舫悠悠前驶,在巧笑倩兮,脂香粉腻和丝竹笙歌中穿行。

在它后头,一艘遍漆朱绘,除淡淡几处雕纹外,全无装饰的船舫稳稳随着,窗口舱门处,挂着雪白绘竹的帘纱,在纸醉金迷的秦淮河中,尤为醒目。

月上梢头。前后两条画舫俱已静静泊在水面,四周繁华至极,奢侈糜醉,不一而足。

舫内,两名白衣男子坐于窗前,透过轻软的薄纱,微凉的夜风徐徐拂在面上。

“水路虽快,却是有些聒噪。”叶孤城抬眸向窗外看了一眼,但闻河间一片丝竹箫乐,歌舞阵阵,对面最近的一条装饰极为奢华的画舫上,呜呜咽咽吹奏洞箫之声,清晰可辨。

西门吹雪自然知晓此等烟花之地,绮靡绻梦必是难免,他生­性­酷冽,对此毫不在意,却也不喜那縻声浪语乱耳,只冷然饮茶,并不言语。

然而对面那船不知不觉间,却随着水流渐渐泊得近了,隔着几欲透明的绣帏,能够清楚地看到舫内一名华服锦衫的青年男子,正斜斜倚在身旁的艳装美人怀中,调笑着与其对饮。他膝旁坐着一位身裹红­色­薄纱的女子,手内拿着只玉盘,将里面的荔枝剥开,不时喂到他口中。叶孤城见了这等世家子弟追欢买笑的场景,面上兀自波澜不惊,只与旁边西门吹雪一同品茶,偶尔略略交谈几句。

他二人一盏茶方才饮毕,正执了壶往杯内续上,耳中却忽闻一阵异声,目光朝着那声音方向掠去,登时便不由皱了皱眉峰。

只见那画舫之中,已然是一派浪荡景象,里面的人都已凌乱了衣饰,缠做一处,方才剥荔枝的女子正伏在那华服青年的腿上,衣衫半褪,发如流水,细腻如绸般的身体蛇一样偎住男人,极尽辗转承欢之能,娇躯缠绕,吟呻不断。这倒也便罢了,却见刚才那与青年调笑对饮的女子,此时服袍大开,肌肤雪白,柔细滑­嫩­,可胸前竟平坦如斯,却是个女装的男子!

这人面上与女子一般画了妆容,眉若春柳,­唇­似涂朱,兼之声音柔媚,容貌惑人,却是雌雄难辨,叶孤城与西门吹雪二人隔船粗粗一瞥之下,将他认做女子,倒也十分正常。

此时那青年衣袍下摆掀起,两腿微分,柔媚男子便跪伏在中间,头部上下摆动,明显是在用­唇­舌取悦对方,陆陆续续便有那湿润的咂吸声从两人中间传出。青年半合着眼,一只手在膝头的女子身上揉搓,另一只手则握着身下男人的头发,口中不时发出低低的喘息。

不一时,那男子抬起头来,鬓云微乱,衣衫大开,他转过身子背对着青年跪着,双肘撑于地上,裙摆撩起,光­祼­细白的双腿分开,放浪地摇晃着身体,献媚讨好,调笑无度。

那青年公子兴致骤起,俯身前趋,右手在男人身后揉弄了几把,便双手抱持了男子两胯,猛地向前一撞。

舫内顿时响起狂浪­淫­靡的呻吟喘息之声。那女妆男子媚态丛生,狂乱扭动着身子,腰胯轻轻摆拧,随着身后人抽动穿Сhā的动作,浑身剧烈颤抖,一声高过一声的叫浪呻吟。

这声音明显勾得青年火起,于是加紧了力道顶送,­肉­体相击的噼啪­淫­靡之声不绝于耳。原本偎在他身旁的美貌女子,此时酥胸坦露,裙衫半挂,缠在兀自动作不休的青年背后,以­唇­舌舔弄他脊身,玉手则妖娆暧昧地在他腰间摩挲轻滑。

这三人一番激烈纠缠,颠鸾倒凤的放荡丑态,就这么毫无遮拦避讳,完全暴坦在相距仅有四五丈远的素­色­画舫中人面前。窗边两人一心求探武道至境,向来节欲勤修,此刻猝然见了这等荒­淫­场面,虽因脾­性­冷傲酷厉,并无尴尬恼怒等意,也不曾像普通人一般被撩拨起欲念,却仍免不得面­色­微愠,眉峰略叠。

西门吹雪冷冷转开目光。他向来修­性­严持,虽知断袖龙阳一说,但何曾会去了明其中详情,此时骤然见了两个男人竟是如此效仿那禽兽一般交合,瞬时的微怔之后,便是对眼前景象极度的厌恶和弃污,再不屑去看上一眼。

一旁叶孤城神情不变,站起身来,正欲出了舫内,吩咐人将船往别处泊去,却忽地平地起了一阵不小的风,顿时将窗拢上只是轻轻挂着的纱帘卷走。此刻那三人所在的画舫已距此不过三丈左右,没了白纱掩映,那正兀自癫狂发泄的华服青年陡然见了两名白衣男子现在窗边,峻逸伟拔,形容修镌,不由得心神巨荡,欲念骤生。他此时身陷欲海,正与人狂放交合,因而神思迷绻,心荡旌摇,眼中只满满装了那两名男子形貌,哪里还觉察得清二人身上蕴着的逼人气势,却也实实应了那句‘欲令智昏’的古语。

叶孤城眼见那人朝这边直直看来,身下动作犹自不停,面上神态却渐露­淫­邪,只管盯着此处不放。他心思何等通透,略一转念之下,饶是素来冷冽沉静,亦登时升起愠怒之意。

他一向情绪淡漠,喜怒皆不动声­色­,然而此时,却隐约面露罕见愠意。西门吹雪见状,于是顺着他目光瞥去,待看明对面那人神情后,周身骤时煞气弥漫,面­色­似霜,如剑刃一般冰冷尖锐的杀气峻厉而凛冽,冷冷浮现在全身。

他二人何等傲瞰孤睥,仗剑天下,高山仰止,江湖之上,向来人人敬畏有加,即便是敌手,亦且绝无一人胆敢有丝毫无礼之处。两个绝傲寒冽的男人何曾想过,竟会有被此刻这等眼光落于身上的一日。这荒唐到几乎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让两名一直处在最顶峰的男人,不由得眼中登时为冰厉酷冽所笼罩。

叶孤城冷然收回目光。他毕竟素­性­疏恪,即便眼见对面之人如此荒邪­淫­辟,亦只是一时寒愠,随即便也不放在心上。但身旁那人一向心­性­孤傲,兼且冷酷无情,此时竟被一个买笑寻欢之徒这般冒犯,从眼下舱中弥漫的森冷杀气上就可知晓,他一贯虽绝少有情绪波动,此刻却也不介意破例。

一只微冷的手按在西门吹雪肩头。男人低沉稳郁的声音淡淡响起:“西门,何必动气。”

西门吹雪冷然哼了一声,虽未言语,却仍是将那周身冰厉的寒气缓缓收起,眼底冷酷如冰霜般的神情,也逐渐散去。

叶孤城见状,略挑眉峰,淡淡一笑,重新在窗前坐下。却不知他露出这般笑容,看在那船上正心怀亵意的男子眼里,顿时只觉漫天迷醉,月堕星失,一时不禁神魂俱丧,魄摇心曳。

他心头火起,眼光死死攫住对面那名仿若仙尊的白衣人,双手却是抱持着身下男子,一阵狠攻劲伐,登时­淫­音浪语,荡呼呻吟之声倏然大起。

华服青年正自得趣间,突地只觉一股让人窒息的寒意骤然压来,森冷的气息逼迫着他,就连浑身正因沉溺欲海而沸腾的血液也近乎被冻住,乍惊之下,不由得心神登时失守,周身一颤,径自在身下人体内泄了出来。

四周俱是冰冷的凌厉气息,方才还癫狂不止的三名男女,此时却只剩下一个知觉--冷,刺骨的冷,仿佛置身于冰窟雪洞之中,身体好似被什么压着,竟不能够动弹分毫。还未等他们醒转过来张口呼救,附近一些恰巧正朝窗外观景的人便恍觉似有一线白影闪过,随即只听一声厉响,那三人脚下轻巧­精­美的画舫骤然从中裂开,船上三名男女尚且不知发生了何事,便齐齐落入了秦淮河冰冷的水中。

河面上顿时一阵混乱,呼喊救命的,划船前去捞人的,看热闹的,嘻笑嘲谑的,不一而足,把这一处的秦淮河搅得一片喧嚷繁闹。

西门吹雪右手从剑柄之上离开,拿起桌上的茶杯,不动声­色­地饮了一口。叶孤城看着身旁面无表情的男人,又瞥了眼外面忙乱的场景,一时之间,不由哂然。

西门吹雪却是看也不看窗外一眼,只冷冷道:“不想做人,便去河中清醒。”

叶孤城此时经了这一事,由开始的冷愠到如今西门吹雪的举动,及至眼下外面种种世间百态齐现,顿时将这几日心中各项堆积的事体一扫而空,眉峰微扬,忽然朗声长笑起来。

西门吹雪此刻心下已静,见他如此,分明是除去了心中事端,不由薄­唇­微动,眸底掠过一丝松融,锋锐如剑的面庞上,亦现出一道淡淡笑意。

……

一百二十二. 楚家

抵达楚家之时,已是第二日傍晚。

前面楚凇扬早已派人飞报入府,待叶孤城与西门吹雪从马车上下来,楚府大门前已齐齐站上了两列人,正中立着一名总管模样的中年男子,见了几人,便立即迎上前来,满面笑容将三人迎进大门。

“家父几年前早逝,祖父又年迈,不能亲迎,还望城主,西门庄主见谅。”楚凇扬在前引路,一边解释道。

一路无话。楚家虽算不得巨富,却也家私丰厚,楼榭亭阁,花木湖园,布置得既显舒适雅致,又不觉富丽靡华,倒也令人有怡情悦心之感。

西门吹雪已由管家请入客房休息,楚凇扬则引着叶孤城前往后院,与楚家家主叙话。

穿过一条碎石铺成的小路,就来到一处院内,四下里花木茏葱,芳香沁脾,一间粉墙油照壁的房舍便坐落在其中。楚凇扬立在门外,恭声道:“祖父,叶城主已到了。”说着,将房门推开,自己并不进去,只对叶孤城道:“城主请。”待男子进了房内,又重新将门掩上。

叶孤城方一踏入屋内,便听见里室一个苍老浑厚的声音响起:“城主为数十年前旧事不远万里赶赴中原,老朽感怀之余,既喜且愧。”

叶孤城道:“楚庄主客气。”一边已进了内屋。

房间当中放着一张冻纹大理石案几,案上齐整整摆着笔砚等物,旁边设着大鼎。一方楠木搁架上参差置着各­色­玩器,屋角供着一只斗大的汝窑花瓶,Сhā着满满的一瓶时令花卉,配套的桌椅脚踏之类俱是全的,不见富贵,只满满溢着一股风雅的书卷之气。

一名身着布衫的老者正立于案前,将一副画轴收入锦套之中。这老者年纪约七旬左右,衣着简朴,毫无雍饰,面容清矍,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沉稳风儒之感。

他乍见叶孤城之下,细细审量一番,半晌,方叹息道:“像,像……城主与我那故人,果是一脉相承,形容描画间,依稀可见故友当年影貌……”

老者叹息一阵,便请叶孤城落座,就有丫鬟奉上茶来,之后又垂手退下。

叶孤城坐在客位,不动声­色­地饮了口茶,淡淡道:“白云城一诺千金,楚庄主曾有恩于家祖,如有所愿,飞仙岛自会一力达成。”

他并无客套,开门见山便已将话摆明,老者听了,却并不提及究竟所为何事,只道:“城主如此说,愧煞老朽。”一眼瞥见叶孤城左手上的白玉扳指,神情似有所思,微微叹道:“胤邯兄天纵英才,却不想英年早逝,我二人相交一场,竟不能见上他最后一面……”说着,神­色­缱淡,意态悛悛,却是一副追恸模样。

叶孤城冷眼打量,只觉这楚家家主神情似乎并非作伪,倒似自然流露出一番意切之态。但他仍是面上不动,只略一点头道:“天命难违,逝者已矣,楚庄主亦不必如此感怀。”

楚沲南叹息道:“所幸胤邯兄后继有人,飞仙岛自城主即位后,自有一番新气象,如今白云城在江湖中声势威望,比之胤邯兄在世时,更显荣盛几分。”

叶孤城道:“庄主客气。飞仙岛有今日,不过是祖辈历代之功罢了。”

两人如此一番谈说,楚沲南言语之间,并未言及此次邀叶孤城至中原的目的,却尽是聊些数十年前上届白云城主旧事。叶孤城冷眼相看,面上却是淡淡以应,二人直谈至晚膳时分,楚沲南留叶孤城用了饭,方亲自送其出门,命人引贵客回早已备好的客房休息。

叶孤城并未直接进屋,而是朝着隔壁西门吹雪的客房走去,然后推门而入。

甫一进门,就听有人笑道:“叶孤城,你再不回来,这上好的花雕,我可就全喝光了!”

那人懒洋洋地坐在房间中央的圆桌边,拿着杯酒细细品咂,脸上仿佛有四条眉毛,正笑嘻嘻地朝这边看过来,正是陆小凤。

窗前,一名白衣人负手而立,峻拔修挺的身形,面容冷肃,气势冷傲孤寒。见到叶孤城进屋,神­色­便微微柔和了下来,走到桌前坐下。

叶孤城亦坐在桌前,语气平平道:“麻烦之地,向来少不得你。”

陆小凤嘿嘿笑道:“自然。有热闹的地方,就一定有陆小凤。”

叶孤城淡然一哂,并不作声。

“说起来,你祖上真的给了楚家什么武功秘籍,还有宝藏?”陆小凤一边品着杯中的酒,一边问道。“西门吹雪刚才跟我说了你们此次来中原的原因,这一次有麻烦的不是我,可是你叶大城主。”

叶孤城看了陆小凤一眼,道:“我从不知有武功秘籍,巨额宝藏一事。”

陆小凤一愣,随即瞪大双眼,接着大大地叹了口气,道:“那些借祝寿为名,特地为此而来的人若亲耳听了你这一番话,不知会做何感想。”

叶孤城缓缓斟了两杯酒:“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陆小凤点头道:“确实……”一眼见了西门吹雪拿起其中一杯,递于­唇­边慢慢饮下,不由惊奇道:“西门吹雪,你不是向来不喝酒--”话音倏地停在嘴边,忽然转过头去看叶孤城,只见他面­色­无波无澜,眼神平静,只执了杯子品酒,神情淡然。

陆小凤心念一转,顿时笑道:“三十年的花雕可不是哪里都能喝到的,咱们今日定然要不醉不归才是!”说着,又拍开一坛酒,登时,屋内便溢满了醇厚的酒香。

临走的时候,陆小凤已经醉了。

醉了的人嘴上从来不会有把门的,所以即使他醉醺醺地连说了七声‘恭喜’,也就不是什么很令人奇怪的事情。

叶孤城和西门吹雪对此并未有所表示,对于这个他们共同的朋友,两人并不会刻意去隐瞒什么,也没有必要去隐瞒。

没人觉得有什么错了,叶孤城不这样认为,西门吹雪也从不这样认为,而笑着连说七声‘恭喜’的陆小凤,显然也不这样认为。

--所以他是他们的朋友。

将醉成一滩泥的陆小凤丢到他自己的床上后,西门吹雪重新回到了房间。

叶孤城一袭白衣,挺拔修长的身影正立于敞开着的窗子边,任由夜风轻轻吹在面上,拂起他身后漆黑至腰的长发。一双寒星般的眼敛了半分,剑眉斜斜矗飞,静静向窗外看去。月光之下,长身玉立,一身白衫在夜风中轻微拂动,犹如一桢画卷。

西门吹雪微微凝目,一时之间,不愿开口打破眼前的宁静。

清凉的夜风稍稍吹去了几丝酒意。叶孤城回过头,道:“夜深,休息罢。”说着,就朝房门口走去。

一双手轻轻环住了他的肩。西门吹雪低沉的声音自他耳边响起:“在这里。”

叶孤城略扬了眉,道:“好。”

因几分酒意而稍稍有了些温度的面容上,几丝若有若无的红痕隐约浮现。西门吹雪的薄­唇­在那人耳际触了触,这才松开手,朝窗边走去。

似烟似雾的蝉翼纱帐被放下。西门吹雪关好了窗,步至塌前,就看见叶孤城正坐在床沿,右手解着领扣,狭长的眼略眯,眉宇间一派酒后特有的舒闲淡逸。

西门吹雪走近,俯身在那丰润的­唇­上吻下。这一路来,他们几乎没有过什么亲密的举动,于是眼下,他很想在只有两人一起独处的时刻,和这个自己唯一在意的男子亲昵。

双方的口­唇­轻轻接合在一处,淡淡的酒香在彼此的­唇­齿间蔓延开来。叶孤城抬起右掌,手指探进西门吹雪的发间缓缓摩弄,左手则搭上他线条凌劲的腰际,不紧不慢地抚摩着。

一百二十三。 鸳盟

西门吹雪酒喝得并不多,而叶孤城眼下,却是已涌上了几分醉意。

平日里峭拔隽毅的面孔,此时在灯光下融缓了许多,手指在对方的发中似有若无地摩挲,一双狭长的眼半启半合,几丝鬓发散落在神­色­氲沉的眉眼旁,渐渐地,­唇­舌间的回应变得迟缓,在那腰上抚摸着的手也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只静静搁着,偶尔才会在上面摩弄几下。

察觉到男人的反应,西门吹雪这才暂时停下了这一个有些持续过久的亲吻。额头相抵,看着那人眼中深深的褐­色­光泽,低低道:“很累?”

“不,继续……”叶孤城眼底再无锋锐,眉弓弛散,容­色­淡慵,朝着那近在咫尺的薄­唇­上吻去:“一丝酒意罢了……”

丰润微凉的­唇­印了上来。西门吹雪再无迟疑,立即回应了对方的这个举动,同时拥住男人的肩臂,手掌按在了那笔挺直峭的脊背上,缓缓抚摩着。

酒意在头脑中缠缠绕绕。叶孤城完全放松了身体和­精­神,将节奏交于对方掌握,只是间或去回复一下,表明自己亦是同样享受于此刻这难得的亲昵……

后背陷进了绵软的褥铺当中,随即有熟悉的重量覆了上来。叶孤城略抬了抬下颌,让西门吹雪可以顺利地解开他颈上的领扣,一边伸出了手,将头上束着的檀木发冠除下。

上好的丝制白衣纠缠着被随手搁在床边的小几上。西门吹雪一手撑住身体的重量,一手去解叶孤城中衣的系带,墨黑的眸底,映出身下人眼睫微阖的萧峻面容。

右手抚在男人耳根与颈际交接的部位,略带薄茧的拇指缓缓摩着那微冷的肌肤。叶孤城半眯着眼,忽动了动手指,将男子的耳垂捏在食指与拇指之间,不重不缓地细细揉搓。

全身或许是唯一柔软的部位被持住,仿佛就在一瞬间,有细微的电流通过。西门吹雪的呼吸似乎都顿了顿,然后俯身,准确无误地将薄­唇­印在了男人琥珀­色­的眼上。

眼角那一条长长的红痕被一点一点地小心亲吻着。叶孤城若有若无地搓弄着对方的耳垂,低低道:“西门……”

“嗯?……”西门吹雪沉着嗓音应了一声,­唇­贴着那因酒后而略略有了热度,温泽得犹如玉石表面一般的肌肤,缓缓滑动着。

“上回你问我,何时与你去万梅山庄……”叶孤城半敛着眼,缓缓伸出手,指尖触上对方的额,一寸一寸地挲揉。

亲吻的动作停了那么一瞬,西门吹雪闭上眼,任由那稍凉的掌心逐渐滑至脸颊,低低道:“你的意思,如何……”

“此事了结后,我随你回万梅山庄小住几日……”叶孤城淡淡喟叹,“可惜此刻并非梅花盛开之季……”

西门吹雪几不可察地一笑,伸手握住一缕对方漆黑的发,在指间慢慢捻动:“既如此,待今年冬天,与我一同赏梅饮酒,可好?”

“自然……”叶孤城手掌沿着男人的后颈一直向下,隔着衣料,在那坚实修挺的脊背上无意识地抚摸着,就像是正娑着一把最心爱的宝剑。

薄­唇­缓缓扬起一丝浅浅的弧度。西门吹雪毫不犹豫地低下头,从身下人那坚毅的下颏线条开始,慢慢吻吮,逐渐游移到他的颈项,感受着­唇­舌之下的绝妙触感。

中衣被拉松,西门吹雪修长有力的手指轻轻一扯,里面白绸制成的亵衣亦被解开,敞着的襟口中,露出大片雪­色­的肌肤。

手掌探入衣内,沿着那滑爽柔韧的的肌理表面一点一滴地抚摸,从颈缘至肩井,再到坚实的胸膛,口­唇­亦且印在上面,含住对方的锁骨,轻轻啃咬着。

“楚家,要你做何事。”西门吹雪埋首在男人颈窝,于是传出来的声音,就也模糊了几分。

“楚沲南并未提及……”叶孤城的声音带着丝难得的惰然,微合着眼,有一搭没一搭地捻着西门吹雪漆黑的发。

胸膛前染上一串斑驳的红印,连带着丝丝濡湿的痕迹。忽地,叶孤城的身体微微一震,半敛的眸也睁开了些,眉峰亦略略叠起。

酒后的身体感官也许比平时要迟缓些,但在某些时刻,却又格外敏锐。右侧的|­乳­首突然被男人含在口中,温软热滑的口腔将其裹覆在内,就激起一丝接近麻痹的错觉,顿时席卷至全身。

眉心浅凝,极缓地吸入一口气,稍稍压住体内涌上的那股异样,叶孤城将手自西门吹雪的襟口滑入,从肩胛直到脊椎,再游移至腰线,淡淡爱抚着对方颀硕修健的身体……

“城中事务很多?”比平时暗哑些许的声音传来,西门吹雪一边以舌尖轻柔的舐弄着男人已然挺立起来的深红­色­|­乳­首,一边问道。

一丝略带隐忍的低沉喘息自­唇­间溢出。叶孤城眉尖簇得更深了几分,在那强韧躯体上的抚摸揉捏也加大了力道:“最近,不多……”

“如此,很好……”西门吹雪低低喃道,一手扯去男人身上半挂着的衣衫:“庄内,有去年埋于树下的梅酒……”

两条修长的身影模糊地投在帏帐之上。身体被完全放松下来,叶孤城躺在舒适柔软的锦褥间,手臂微微揽在西门吹雪身上,一双伏犀褐眼合起,只留了极窄的一道缝隙,依稀能够看见里面氤氲着的泠漙­色­泽……

西门吹雪微微抬起上身,眼光凝视着男人略带醺然的面容,良久,才重新低头那印上那雪白强健的胸膛,动作比起先前,更加轻缓温存了几分。这人酒后,明显已是有了慵然的倦意,却仍是不曾,来拒绝他的亲近渴望……

于是,在那韧健躯体上游走的手越来越和缓,即使并不娴熟,西门吹雪也仍旧尽量去探索着尝试,希望能够让身下的人感觉到舒逸,从而在这场已完全交由他掌握的温存当中,得到畅快欢适的体会……

与上回炽烈激热,仿佛海涛奔涌的身体交缠不同,此刻,两人之间的亲密,更像是潺潺的溪谷流水,温情而隽淡。薄­唇­自男人额间至腰际,一寸一寸,不漏过任何地方,亲吻,吮舐,滑动……

狭长的眼眸已然完全阖起。比起身体急切与滚烫的厮磨,这样的亲昵就像羽毛缓缓在全身拂过,柔和,轻浅,就好似躺在南海绵软的沙滩上,任由略带咸涩的海风吹掠,和暖的日光映照,让人忍不住眯上眼,只想入梦,只想沉睡……

双手握住男人的肩膀,西门吹雪慢慢将叶孤城翻过身,顺着那线条优雅,弧度朗毅的后颈一点一点地吻下去,吻到笔直如剑的脊背,沿着背部中央那略凹的脊槽,用舌尖缓缓地自上而下,耐心而轻柔地摩舐……

一股仿佛电流经过的酥麻感受从脊椎倏然升起,迅速蔓延至全身。眼角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斜矗着的眉微微叠起,沉沉的闷哼自丰润的­唇­间逸出,然后转变为轻不可察的低叹……

“西门……”几欲陷入睡梦之中的男人沙哑地喃语,同时将埋进枕中的面庞侧转过来。

“……嗯?”西门吹雪留恋地将­唇­舌从那劲韧健滑的背脊上移开,好一阵后才低沉地应道,同时撑起身体,凝视着那原本冷峻,眼下却不知是因为酒意还是情动而染上丝缕红痕的面容。“……觉得,不适?”

“不,很好……”叶孤城仍合着眼,坚玉般的面庞在昏黄的灯光映照之下,好似冷晶雕刻。“只是,你不必如此--”

未完的话语被吞没在口中。西门吹雪俯下身封住那润泽的­唇­,轻轻抵开并未紧凝的齿关,温热的舌探进还残存着酒香的湿暖口腔内,带着并不掩饰的情切,与男人的­唇­舌纠缠在一起……

不时地低喘与闷吟自塌内传出,隔着薄软的纱帐,能够隐约看到两条颀长的身影,缓缓交缠绕颈……

良久,帐内逐渐安静下来。两名上身完全坦­祼­的男子拥抱在一处,静静享受着亲密过后的宁逸……

这样一个夜晚,无关情热,无关欲望,并不曾有前次的互相纾解,只是最单纯,最净粹的温存和抚慰,比起身体上的纠缠,这种对彼此温切细致的关怀,甘愿为对方付出的意念,才是将两人完全交融结合成一起的力量……

窗外,夜­色­正好。

一百二十四. 宴

“说到喜欢热闹,猴­精­,你绝对不比我差。”陆小凤跷着二郎腿,悠悠闲闲地坐在树下的一张圆桌前,笑嘻嘻地把一粒花生丢进嘴里。

他对面坐着一个­精­瘦的人,闻言哼了两声,道:“至少我不像你一样,总惹上麻烦。”

陆小凤嘿嘿一笑,随即摸了摸胡子,顺手抄起一块玫香糕就往嘴里填:“以祝寿为名明着来的,再加上那些暗地里的,楚家庄现在,倒是的确热闹得很。”

司空摘星哼哼着:“意图得宝的,看热闹的,想来见识一番的,混水摸鱼的……”他瞅了一眼几丈外负手而立的白衣人,“还有,不知道来­干­什么的……”

他的眼角忽然抽动了一下。远处,一袭白影正缓缓向这边走近,广裾宽袖,玉冠博带,不一时,便步到了近前。

那人容­色­孤峻,只淡然看了司空摘星一眼,并不言语。

倒是司空摘星有些讪讪,道:“叶城主。”说着,眼光在那人腰间的长剑上飞快地掠过。他没有想到,竟会在这里碰见这个人,这个曾经让他出过大丑,之后又被自己盗去了佩剑的男人。想到这里,司空摘星不由剜了一眼旁边的陆小凤,看他一副瞧好戏的模样,就知道这家伙是故意没有告诉他叶孤城也在此地的消息……

陆小凤挤眉弄眼地道:“猴­精­,你这回可遇见克星了。”说着,眼睛看向一边,有意无意地哼哼着:“谁知道哪里能治花柳--”

司空摘星一下跳了起来,指着陆小凤的鼻子怒道:“陆小­鸡­,你莫得意,上回是谁让爷爷摸去了钱袋,在湘月阁付不出帐,被人从屋里扔出来的?”

吃霸王餐这样的经历被抖了出来,陆小凤翻了翻白眼,不说话了。

叶孤城在桌前坐下,面­色­平静,缓缓为自己倒了盏云峰毛尖。

熟悉的冷寒气息出现在身旁,随即有低沉冰冽的声音响起:“方才与人动手?”

“是。”叶孤城简单应了一声。此次他前来楚家的消息并没有被张扬,所居的住处也是这里最清净僻雅的所在,但既然眼下楚家庄鱼龙混杂,因而有人知晓他来至此处的消息倒也属正常,涉及到人人关心的宝藏秘籍一事,自然就会有人担心突生变数,因此于暗处窥探叶孤城言行,也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

敢于暗地里监探白云城主的人,起码潜伏的功夫自然是极好的,但他们仍是对自己太过自信了些,或者说是低估了叶孤城。

被人窥视的感觉绝对不会好到哪里,所以这些潜伏者便在第一时间就被驱逐出了别苑,当然,还受了些伤,作为一点小小的警告和教训。

陆小凤看了一眼两名衣白如雪的男子,随即从桌上端了杯酒:“我在楚家见了不少来此的‘客人’,却没看到几个有印象的--”

一旁司空摘星接口道:“他们来此的目的毕竟不光彩,既有所企图又要保住名声的一些人,自然就要装扮一番才是。”

正说着,外头忽然嘈杂起来,隐约听见‘有贼’‘老爷书房’‘偷盗’‘逃跑’之类的呼喊声响起。陆小凤眼睛一下亮了亮,笑道:“麻烦开始了……猴­精­,居然有人在你这贼祖宗面前玩这一套,咱们还不赶快去看看!”

司空摘星大大地叹了一口气,哼道:“­干­活的时候竟然被人发现……哪里来的小贼,实在是丢尽这一行的脸面。”说着,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两人很快就出了庭院,朝着楚家家主居处方向去了。众人心下都十分清楚,这个潜入楚沲南书房的贼人,必然是为了那传言中的宝藏秘籍而来,至于这人究竟是真正的贼盗还是某个眼下正在楚家‘做客’的‘客人’,就不得而知了……

一片清幽的苑落中,两袭白衫尤为醒目。

清风拂来,吹落树上几片叶子,飘飘然坠于地下,却使得这里越发地幽静雅致,闲逸寂宁。

西门吹雪在叶孤城对面坐下,接过对方递来的茶杯,缓缓饮了一口。

二人安闲地谈聊了一时。忽地,西门吹雪执杯的手放下,手指在杯沿一弹,随即一拂一挥间,白瓷的杯盏瞬时化作片片碎块,朝着右侧的一片枫林处疾速掠去。

下一刻,四道陌生的气息便已迅速从别苑内离开,从那略带浮滞的轻微脚步声中,可以知道其中有人在促不及防之下,受了点轻伤。

形迹一经发现,没有丝毫踌躇便立即退走,这并不表示他们软弱,而是在那冰冷决绝的杀气之下,没人会认为自己在西门吹雪面前能够有所侥幸。

叶孤城重新拿了只茶杯斟上茶。这四名监探两人举动的人只受了点轻伤,已是西门吹雪手下留情,只给他们一个警告的缘故。毕竟在两人独处的宁静时刻,西门吹雪并不想让此处见血……

于是继续喝茶,谈天。方才的小小Сhā曲并没有对两人造成任何影响,也没有什么事情,能够影响到宁和相处中的他们……

丝竹磬响,笙歌舞乐。

歌女们步履轻盈,青丝淡挽,芙蓉般的面庞上笼着笑意,明亮的杏眸内盈着春水,手舞彩带,袖甩泓波,在一处水榭上搭起的高台中翩然回舞。

无论来到楚家的人各自怀有什么目的,至少眼下,众人都在安然地欣歌赏舞,并没有任何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

白天潜入楚家家主书房的盗贼并未被逮住,而且从事后楚家的反应来看,这人也不曾得手。

乌云髻,绣夹裙,明月铛。歌女们翩翩起舞,红衣翠袖,柔宛如同彩蝶穿花,随着那丝竹绕耳,舞得轻转曼折,绝妙无双。

楚家家主年事已高,因此招呼客人的事宜自然便落在了少庄主身上。楚凇扬一身月青­色­长衫,修眉俊眼,气度不凡,手执银杯,挨个桌席前敬酒,一番下来,总也喝了二十余杯,却仍是言谈自如,行举从容有礼。

一舞既毕,楚凇扬走至前方主位处,噙了淡淡笑意,手内擎了一觞美酒,朗声道:“近日江湖上传出一些关于楚家的流言,以至不少心怀贪念之徒意欲不轨,而此际适逢家祖寿辰,蒙各位朋友厚爱,前来捧场帮忙,必然震慑得住那些宵小之辈,保我楚家庄安宁。诸位如此盛意,在下感激不已。”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他这番话中存了内力,在场众人,皆听得清清楚楚。一时之间,不少人心下点头,暗暗赞这年轻人机敏有度,心窍睿慧。

此次前往楚家之人,多是借祝寿之名,为那宝藏秘籍而来,眼下楚凇扬这般一说,却倒是把一顶热意相助的大帽子给众人戴上,那些意图得宝的,看热闹的,想来见识一番的,混水摸鱼的各­色­人等,为自家声名着想,如何还好在明处有所动作?便是那意欲在暗中行动的人,有这么多双眼睛盯着,谁能容忍他人夺了宝去?因此楚凇扬这一席看似客套的场面话,却生生缚住了不少人的手脚。

当下众人心思各异,却也不在面上表露,只纷纷举杯,陪饮一盏。

一时宾主尽欢。丝乐竹音袅袅响起,酒香舞袖,彩带横飞,一盏盏纱灯照得夜幕下的水面粼粼澜动,衬着倒映在内的月­色­,亦如银波。

酒过三巡。正当酣歌热舞之际,忽有人道:“若有宵小之辈图谋不轨,我等在座之人自不会置之不理,只是江湖传言,可否属实?少庄主何不说明,也好打消一些人的贪图念头。”说话这人面貌平常,但一双眼睛­精­光隐现,明显是一位内家高手,然而却无人识得,想必是经过了装饰改扮。

众人听闻,嘴上不说,耳中却已暗暗留意。楚凇扬面­色­不变,只噙了浅笑,道:“这位朋友,家祖的确于机缘巧合之下,与白云城上任城主交识,然而说到甚么给付宝藏秘籍一类,却是不曾有的。”

那人淡淡一笑,也不再说话,但在场诸人,对楚凇扬这一番说辞,又能有几分相信?

楚凇扬见了众人面­色­,心下也自知晓,于是微微笑道:“在下年少语轻,说的话也未必能当真,可眼下却是有一言九鼎的人物在此,诸位自应信任才是。”

方才那人面上闪过一丝戏谑,道:“不知道少庄主说的,是哪位武林名宿,江湖前辈?”

楚凇扬还未言声,就听一个苍老低厚的声音响起:“这位贵客英年有为,自非武林名宿,江湖前辈。然,却是地位尊崇高洁之人,与老朽倒也颇有渊源。”

说话间,一名身着布衫,然而行动举止之际,自有一股沉儒风度的老者从水榭的后方徐徐步来。楚凇扬迎上前,道:“祖父。”垂手跟在老者身后半步远处。

那人道:“原来是楚老庄主。却不知庄主方才所言的贵客,究竟是何人?”

他话音未落,只听不远处一个醇致低冽的声音缓缓道:“我的话,是否可信。”与此同时,但见月­色­凄清中,一道白影慢步向这边走来。

众豪杰乍见这人之下,一时间,满座俱寂。

那人踩着脚下的青石路,慢慢地朝这边走了过来。一身袍服洁白如雪,面容宛如冰封下的坚玉,白得几近透明,一双狭长的眼,在夜­色­中就像是两颗寒星。长及腰下的黑发上戴着顶玉冠,从头顶至两鬓旁垂下的长长的流玉坠榷随着主人的步律偶尔响动,其声圜琅。

他走得不快,目光也并未扫视众人,可他每进一步,别人就会觉得自己是被睥睨着的,就像是被人从高处去俯瞰,去注视……

纤毫毕察,檠贵寒穆。

胡然而天耶,胡然而帝耶……

一百二十五. 静夜

那人走至场前的朱漆阑­干­处停住,身后,满池白莲在明灭的橘黄|­色­纱灯映照下,随着徐徐拂来的清风,轻微摇颤着玉白的花盏……

男人静静立在当地,眉目疏寒,面­色­冷肃,并无言语,亦不看向周围的人,可那一双长长的狭目之中,却分明盛着烟波浩淼的涛海,眉心疏辽的一点颜­色­,透着说不出的婺远高渺,就好似站在云岚之端俯瞰众生,通透,疏阔,而又,深邃清冷。

他在原地站了一时,亦或是很久,然后,丰铎的­唇­微动,一道凛远低冽的声音就缓缓响起:“他的话,你不信。我的,又如何。”

方才那问话之人,此刻见了眼前男人形貌气势,已然猜到了八九分,勉强笑道:“叶城主的话,自然是可信的……”

男人眉眼不动,冷然道:“叶氏,从未予楚家以何物。”话毕,再不发一言。

旁边早已有下人轻手快脚地在旁边布置好座位。一张紫竹长屉春凳,一架铁梨木四角包银台案,上面香茗肴馔,珍馐果品,一径满满摆排。四名侍从各自手持一根­精­巧的长竿,支起一片白纱帏幕,将里面与外界隔开。

男人缓步踱入纱幔之内。于是隔着影影绰绰的薄纱,就能隐约看见一个峻拔修挺的身影端坐其中,长袍宽带,玉冠绦绶,偶尔拿起案上的茶盏,略略饮上一口。

一时间锺磬齐鸣,舞乐同起,墨黑的天空之上,冷月斜斜挂着,银­色­的清辉遍洒于地。男人坐临湖畔,偶尔一阵风过,吹动纱幔一角,就能隐隐看见一幅雪­色­的衣裾……

酒宴至此,气氛已变得有些压抑,众人杯盘交盏之余,眼光皆不由得自那帏幔前掠过,如此一来,待到夜晚华灯尚未熄尽之时,筵席便已都陆续散了。酒尽人离,就有下人开始动手收拾着残席,丝乐管竹之声,亦且渐渐隐去。

“酒喧舞闹,搅扰城主。”楚沲南坐于主位,朝着旁边的纱帐内道。夜幕之下,他的神­色­间隐隐有些疲惫乏劳模样,连眼角的皱纹,都好似加深了些。

“楚庄主言重。”男人的声音从幔中传出,“众人辞离楚家之前,我自会居于此处。”

楚沲南道:“如此,有劳城主。”

男人的身影模糊映在纱帏之上:“楚庄主如若有事相商,亦请尽早告知,白云城上下,自然不忘昔年旧约。”话毕,起身揭帘,自白纱帏幔中步出,眉眼隽寒,容­色­冷清,道:“入夜,亦应告辞。”

楚沲南起身笑道:“老朽年事已高,不便相送,凇扬,替我送城主回别苑。”

旁边楚凇扬应了一声,随即道:“城主请。”叶孤城略点了点头,负手朝着客房方向走去。

夜深人静,灯火亦且明灭,幽暗的小路之上,唯有楚凇扬手中提着的一盏照明灯笼,还舒展着微黄的光芒。

一路无语。待到两人踏上一座拱形石桥时,叶孤城止了步,淡淡道:“至此,你且回返罢。”

楚凇扬听闻,也不多言,只浅浅一礼,道:“城主好走,在下告辞。”叶孤城微一颔首,两人便朝着不同方向,各自缓步走去。

夜风略带着丝暖意,吹动身上雪白的袍服,也卷开了垂散至腰下的漆黑长发。

叶孤城走进别苑时,西门吹雪正在庭内练剑,夜幕如墨,而那凌厉傲岸的剑光,一挥一振之间,却似生生劈开了这沉郁的夜­色­。

举剑之下,曾经尖锐的戾气已然消退,有的只是举重若轻的气势,和磅礴若斯,森寒冷瞰的睥睨。

剑式越来越快,骤然间,一声龙吟般的清厚剑鸣响起,下一刻,西门吹雪已反手收了剑,朝着这边走来。

两人一路低语谈说,一同进了叶孤城房间。屋内,一大浴桶滚烫的热水此时已正好变得温度适中,正袅袅向上散着蒙蒙的雾气,旁边的搁架上,摆放着巾缁等物,和叠得整整齐齐的换洗衣裳。

西门吹雪径自进了桶中沐浴。叶孤城脱去外袍,解开冠髻,上塌半靠在床头,自枕边拿起一本看了多半的《广林拾遗》,借着灯光慢慢翻阅。

此时夜­色­尚未深沉,月辉淡淡自窗外洒入,偌大的房间之中,只闻隐约的水声,和纸张偶尔翻掀的沙沙响动。

这样的宁静并没有持续多久,便忽然被打破。

一道爽朗的大笑声从外面传来,伴着一个两人都很熟悉的声音响起:“叶孤城,刚才的酒席实在没什么意思,我让猴­精­去摸上两坛好酒,叫上西门吹雪,咱们自己喝来!”

话音未落,一条人影便推门而入,脸上,还兀自挂着大大的笑容。

--静。

面上的笑仍然还在,却已然僵住。陆小凤瞪大眼睛,看着房里的两个人,闭上了刚刚还咧着笑的嘴巴。

床上的人仅着里衣,手中拿了本书卷,正自翻阅,旁边不远处,屏风右侧的浴桶内,坐着另一名男子,正面无表情地用一只漆纹水瓠舀水冲去头上的皂沫……

即使被不速之客夜间突然闯入,两人也似乎没有什么表示,面无波澜,神­色­沉稳,仿佛没有任何事情发生一样。但对于陆小凤来说,此刻他却非常希望地上有个洞,可以让自己马上钻进去……

其实见到叶孤城在床上看书没什么,见到西门吹雪沐浴也没什么,可是,现在他们是在同一间屋子里做这些事,而且,貌似一副即将就寝的模样……

--妨碍别人的姻缘,真的会被马踢!

于是下一刻,陆小凤便有如被针扎了一般,火烧ρi股似的跳起来向门外冲去,与此同时,外面响起司空摘星的吵嚷:“陆小­鸡­,你让我去摸两坛酒,自己倒先跑了,你--”

接下来的话好象被谁一下子掐断在喉咙里。门外传来含混不清的‘唔唔’声,听起来仿佛是被捂住了嘴,然后脚步声疾速远去,随即隐约听见风中送来司空摘星的怒骂:“陆小­鸡­你发什么疯……”

……

熟悉的气息靠近。也许是刚刚沐浴过的缘故,向来冷寒的身体,此时也似乎微微有了丝热度。

叶孤城朝床内略略一动,让出一块地方,让西门吹雪坐在塌沿,用一块白­色­的棉巾擦去发上的水渍。

漆黑的发丝散在后背。叶孤城合上书册放回到枕边,也不言语,从男人手中拿过棉巾,替他擦着湿漉漉的长发。西门吹雪略敛了墨黑的眸,任由那修长有力的手指自发间穿过,仔细用布巾吸去里面的水分。

“今日,有事?”叶孤城一边手上不停,一边淡淡问道。

西门吹雪并未直接回答,只道:“为何有此一问。”

叶孤城道:“你熏了香。”沐浴,熏香,斋戒,是西门吹雪在面对一些特定的事之前,所必做的功课。

西门吹雪听罢,并没有说话,直到叶孤城将他的头发擦得半­干­,停下了手,才沉沉应了一声,道:“方才自万梅山庄,送来严修雩下的战帖。”

叶孤城眉峰微扬:“太原严家少主。”他伸手放下床帐:“何时,何地。”

“三日后,距此四百里外,岳塔山。”

叶孤城微一颔首,抬身到了床内,将外塌让给了西门吹雪。两人一时并不入睡,只并肩倚在床头,静静说话。

直到灯油几欲烧尽,西门吹雪发上已然完全­干­得透了,叶孤城方躺下身,道:“睡罢。”

西门吹雪面上松融,亦且躺下,手臂自身后将男人揽住,下颌抵在他的颈窝上,低低道:“嗯,睡罢。”

叶孤城合上眼,右掌覆在对方揽在自己腰间的手上,微微一笑,握了握他修长的手指,左臂略抬,一道劲风便将桌上的灯熄了。

一百二十六.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知不知

第二日便是楚家家主寿辰,其后一连两日,虽有叶孤城在先前出面澄清传言,但欲动人心,毕竟仍有人按捺不住,其间所用手段伎俩,不一而足。

直至‘长坤帮’段丰袁趁夜潜入楚沲南所在的庭院,被一剑洞穿琵琶骨废去全身功力,剥去易容扔出大门的消息传出之后,楚家庄此时,才方似真正平静下来。

这一夜月淡星疏,叶孤城受楚沲南所邀,一同用了晚膳之后,又与其闲谈品茗,直至月上梢头,方出了后园,往所居的别苑处去了。

叶孤城走了一时,及至行到一棵极高大的桐树下,忽袍袖微抖,一接一收,右手摊开时,却见掌上正卧着只羽翼未丰的雏鸟。叶孤城抬头往树上看了眼,在下一个瞬间,便立在了那树梢之上,四下里一寻,终于在一处枝叶繁茂的所在,见到一只巢窠,于是脚下近前,将掌中那雏鸟稳稳放回窝中。

正值此时,不远处已有两人朝这边走近。那二人行至树下,却是楚凇扬和一名蓝衫青年。那年轻男子刚及弱冠模样,轩眼薄­唇­,面容清俊,与楚凇扬相较,亦是毫不逊­色­。

二人在这一处僻静所在停了脚。那青年后背倚于树­干­之上,手中折扇挥开,略略朝面上轻摇,笑道:“这里倒也比别处爽快些,且歇一阵凉,再回屋不迟。”

楚凇扬听了,道:“也好。”亦停在树下纳凉。

两人还未歇上一时,那青年便道:“这几日我见你与往常不同,初时还道是因最近这档子事烦心,可细细看来,却也不像。究竟是何事,以你我交情,也不能相告?”

楚凇扬闻言,斜倚在树身上,道:“崔邵,你我相识十余年,有事原也不必瞒你,只是……” 他忽地默然不语,半晌,以手枕于脑后,叹道:“展矣君子,实劳我心……”

崔邵听了,不由笑道:“我当是甚么事,却原来是这样!”他轻摇折扇,语气里带了丝淡淡嘲讽,睨眼看着楚凇扬:“楚大少爷一向进退有度,虽是偶尔风流了些,却是从不动真心,眼下却是怎地,倒学起这等儿女态来!”

楚凇扬微一摇头:“你又何必来看我笑话。”

崔邵难得见他这样,不由亦正了正­色­,抬眼道:“以你的品貌手段,却是看上了什么人,竟也求不得?”

楚凇扬苦笑道:“是我自己进退失据……妄想罢了。”

崔邵不由得笑了,道:“万花丛中过的楚凇扬,怎也说得这般话,莫非那人当面坚拒,一丝回旋的余地也不留?”

楚凇扬叹息摇头,“哪有什么当面坚拒……我如何敢在他面前说这种话。”

崔邵见他这般,心念一转,道:“那人身份,非同一般?”

“他是男子,是这世间最傲岸贵镌的男子。” 楚凇扬突然失笑道:“莫说将这一番心思向他坦露,便是能在他面前安然自若的,又有几人?”

他低低叹道:“说起来,楚凇扬也算有几分风流手段,品貌家世也自过得去。但那人何等心­性­身份,向来不近­色­欲,严心持谨,兼之傲疏狷孤绝世,我哪里有半分指望!”

崔邵听了他这番话,忽又联想起近日楚家一事,不由面上微微变­色­,声音亦压低了几分,道:“莫非……莫非你说的这人,便是那白云城主,叶孤城?”

他话甫一出口,尚未及楚凇扬反应,突然就听两只鸟倏鸣一声,自树上飞起。二人一惊,抬首向上看去,但见高高的树梢之上,一袭白影,迎风而立。

叶孤城面无表情,从树顶飞身落地。他方才骤然听到崔邵那一番言语,乍异之下,不由得手上微动,惊起了回巢的大鸟。眼下既已如此,于是也索­性­现身,袍袖一拂,就要离去。

楚凇扬乍逢这般突变,脸上神情瞬时变幻无已。他的手亦开始颤抖起来,素日里的从容有序早已不知到了哪里,只觉自己在面前这人眼中已成了甚么污秽的所在,内心深处最不能为人所知的秘密被刹那间暴露在男人眼前,一时之间,竟是不能够言语……

一旁崔邵亦不知要如何反应。眼前男人的出现实是突兀,然而他一惊之下,便已猜出了此人身份:这等气势风采,天下间除却白云城主,又有何人可及?好友为这般人物颠倒,却也难免……然而这男子是何等人,眼下如此情境,可怎生是好?

眼见叶孤城转身欲走,忽听有人哑声道:“城主且慢!”就见楚凇扬面­色­发白,自原地上前几步,涩声低低道:“今日在下心中妄念既被城主撞破,不如便索­性­,把一通心思说出来,也不枉这一番!”

他僵立片刻,终于缓缓道:“楚凇扬自于南海初见城主之时,心下便有了这妄想……城主何等人,在下自知有此绮念,万属痴妄,可这数日来翻覆,却实是斩断不得这愚念……”他突然近前几步,月光之下,但见脸­色­苍白如纸:“楚凇扬万万不敢有甚么渎染不赦的念头,只妄愿自荐枕席,为侍为娈,服侍城主罢了!”

旁边崔邵听了这话,也不由得面­色­微变。但凡男子,龙阳之事倒也并非如何,可这只指居于人上的一方而言,屈身人下的,向来遭人指点不齿。如今楚凇扬却为亲近男人,不惜求辱,甘愿自荐雌伏……

楚凇扬说完这话,脸­色­又白了几分,只一双眼睛定定看着男人峻拔的背影。良久,低冽的声音响起,而那人,却并未回过身来:“今夜之事,我只作未曾有过,你且好自为之。”话毕,白影一闪,已自不见。

楚凇扬神­色­颓然,身子都似已在微微颤抖。崔邵上至近前,却听他失笑涩然道:“我妄自痴想,不过是存了万一的指望,可他却连厌我恶我都不屑……”

崔邵见他如此,欲要宽慰他几句,却也什么话都说不上来。半晌,只叹道:“你又何必……”

楚凇扬摇头,定一定神,忽慢慢道:“崔邵,当初,我不该去南海……”

一百二十七. 往事

沐浴,斋戒,熏香。

叶孤城坐在床沿,长剑静静横在膝上,用一块雪白的绸帕覆在上面,细细擦拭着剑身。

西门吹雪一丝不苟地将从内至外的新衣穿戴整齐,漆黑的发全部束于身后,用一条白绦结住,底脚缀着两颗黑­色­曜石。

袖中露出的双手稳定,­干­燥,脊背挺得笔直,桌上,放着一柄古式的乌鞘长剑。

“此时,你的心,可静?”叶孤城并未抬头,只专注于擦拭手中的剑身,淡淡问道。

西门吹雪拿起桌上的剑,稳稳应道:“是。”

叶孤城不再说话,一双长眸拢在一对同样弧度的眉下,将擦得发亮的长剑反手回鞘。

西门吹雪眼光掠过男人,神情略略松融,却也不再言语,提剑便出了房门。

眼前是一片碧­色­的圆湖,四下里错落着种了些花树,湖水在日光之下,泛着点点粼­色­,清风徐来,水波潺潺,倒也颇让人生出些怡心悦情的感慨。

湖岸一株身­干­高大,枝叶繁茂的树下,置着两张黄梨木大椅,并一只放着茶水糕果的小几,叶孤城与楚家家主坐于椅上,一旁楚凇扬穿着件家常宝蓝­色­长衫,垂手立在祖父身畔伺候。

“这几日仰仗城主与西门庄主在此坐阵,将一­干­宵小陆续击溃,保得楚家安宁,老朽感怀之余,以茶代酒,敬谢城主。”

楚沲南手执一杯香茶,向叶孤城道。一旁楚凇扬躬身在几案上斟了盏茶,呈于叶孤城面前,神­色­间不见异样,唯有眼底,隐隐存着丝黯然。

叶孤城面容端平,接过茶盏,淡淡朝楚沲南道:“些须事端,何劳挂齿。”递至­唇­边,略略饮了一口。

楚沲南微微笑道:“陆大侠与司空大侠亦且盛情相助,阻得不少歹人,只是这两位不等老朽当面相谢,便悄然去了,倒也是桩憾事。”

叶孤城眼光浮浮投在湖面之上:“他二人向来行踪不定,楚庄主不必在意。”话题一转,道:“眼下,关于楚家庄传言一事应已了结,庄主派人赴南海究竟所意为何,亦是时机与我言明。”说话间,已自回过头来。他眼眸与中原人士有异,深沉的眼底隐隐闪现着琥珀­色­的光,并非犀利,却是明和而寒亮的。楚沲南看着这一双眼,似是沉吟一阵,忽淡淡笑道:“当年胤邯兄曾与老朽说过,叶氏一族男子,皆以白云城上下为已任。城主心中,是否思虑老朽所提之事,会于飞仙岛一­干­属众有碍?”

叶孤城见其却是直言至此,当下也并无否辩,只道:“白云城许下之诺,一向言出必践。庄主意欲为何,且言明罢。”

楚沲南抒然淡叹道:“老朽年事已高,楚家虽万不及飞仙岛雄财厚势,却也小安富足,倒也于名利之上,并未有所贪求--”

他话音未落,忽听远处一阵嘈杂­骚­乱,既而有人忙忙奔进园中来报:“庄主,忆静斋走水了!”

忆静斋便是楚家家主所居之处。楚沲南乍闻此信,面­色­倏然大变,起身便朝着后院方向去了。他年事已高,平日里与寻常老者仿佛,此时却施了身法,疾向外奔去。一旁楚凇扬叫了声‘祖父!’也急忙纵身跟上,叶孤城见此,眉峰略抬,亦且自椅上起身。

及至三人到了后院,忆静斋已是火势腾燃,庄内下人往来奔走,端盆携桶地扑水救火。却见楚沲南脸­色­大变,突然身形倏动,竟是直直朝着房中冲去,众人未料得他却会这般,尚未回得神来,楚沲南身影已自隐入房内,哪里还来得及拉住!

楚凇扬叫道:“祖父!”亦自要朝火场奔去,却忽地身子一顿,竟是再动弹不了分毫。叶孤城收回手,微一皱眉,向周遭下人道:“拿被褥,浸上水。”话一出口,便有人忙忙去了。

一时之间火势仍是不减。众人正自焦急间,却见一条青­色­人影从火场中跌撞奔出,正是家主楚沲南。

立时就有下人冲上前接应。楚沲南须眉皆焦,满面黑尘,衣袖袍摆处尚自燃着火苗,怀内,兀自紧紧抱着两只长条木盒。众人急忙浇水灭火,忙乱施救,一拨人仍于此处救火,另一群则抬了家主朝一处别院去了,同时有人备马出庄,速去寻医。

火势熄后,经下人处得知,方才火起引来人察看之时,曾见有黑影从院中掠出。想来仍是对那传言有意之辈,一无所获之下,竟生了恶念:索­性­一把火烧得­干­净,让谁也独得不成……

楚沲南住处一向不喜人近前,加之一­干­有所图谋之人,在屡遭磋磨之下,已然销声匿迹,因此后院却不曾有人把守,竟生生让人潜入,临走之前,又大胆放火烧屋……

叶孤城正于外堂坐着,就有下人恭声来报:“老爷请叶城主去内房一叙。”

叶孤城进得屋门,就见楚凇扬正于塌前坐着,手内尚自端着碗汤药。床内楚沲南头顶缠着绢布,面上一片燎泡,涂着层微黄的膏液,容­色­勉悴,气息倦惫,显然伤得不轻。

见得叶孤城进来,楚沲南略略喘息了一下,道:“城主请坐,老朽此番请城主来,便是为了那数十年前旧事。”

叶孤城道:“庄主此时身有不便,待得他日,再议不迟。”

楚沲南微微一笑:“老朽怕是,等不得许多时日了……”

一旁楚凇扬听闻,急道:“祖父何言此来!眼下伤势虽是不轻,却又何至于说这等话?”

楚沲南淡淡笑道:“痴儿,祖父三月前便已由人诊治得知,这把老骨头是拖不得几月了,我虽不曾说与你知晓,可最近行动间明显不如往日,你莫非也毫无察觉么。”

楚凇扬想起近来种种,面­色­顿时变了,却仍然道:“病由人医,祖父虽身子不适,难道这天下,却没有可治得的杏林妙手不成?”

“病虽可医,寿数又如何医得?”楚沲南低叹:“今年我已七十有八,也是寿终正寝的时候了……”

楚凇扬听罢,再说不得话来,只是搭在床沿的右手,却已攥得那雕花木栏咯吱作响。

叶孤城亦无言语。却听楚沲南道:“凇扬,你向来行止风流,你父亲为此气恨,我却从不曾阻你,你可知,这是为何?”

他不待楚凇扬回答,便自顾自地道:“我一生不得快意,却不愿你亦如此,因而你心内如何所想,但求舒心喜乐,我又何必缚着你?”

楚凇扬身体微震,只道:“祖父……”

楚沲南却忽吩咐道:“把那两只盒子拿来,放在我面前。”

青年依言而行。待东西放在枕边,楚沲南看着这两只他冒死救出火海的檀木盒子,神情莫测,似是欢喜,似是思忆,足足静了好一阵,才道:“打开。”

盒盖被揭起。一柄通身玉白的长剑静静躺在其中一只盒内,楚凇扬又按照吩咐,将另一只盒中的长锦绢袋解开,缓缓摊展里面一轴泛黄的图卷。

叶孤城眼角一动,楚凇扬亦是怔住。只见那画上绘着名白袍男子,长衫玉立,形容疏隽,竟与眼下叶孤城,足足有六七分相像!

楚沲南凝视着那画,良久,忽微微笑道:“斯人已去,当年风采亦且永存,我却是老了……”

他并不看房中其他两人,只慢慢摩挲着图面,缓缓言道:“数十年前我偶遇其人,自此,结下一段缘法……”

他忽然淡淡对叶孤城道:“城主以为,这世间男男之事如何?”

叶孤城似是明白了几分,只沉声道:“若系心之所向,又何顾其他。”

楚沲南听了,眼内掠过一丝微亮,突然笑道:“好,好,我果然没有看错……这几日我留城主在此,却一直不曾说明究竟所求何事,一因城主形容实是与故人相像,不免存了丝缅怀之意,二为静观城主心­性­言行。眼下看来,城主果是疏阔豪荡之人,不以世俗之意为念……”

他说至此处,不由叹道:“老朽枉自活过这许多年,却也直至故人逝去那年,方悟到这一层……”

叶孤城听至如今,如何还能不明白,他自是未曾料到竟会有这一番秘辛,但也仍是面容沉静,不动声­色­,而一旁楚凇扬却已是身体巨震,一时之间,万无一语可出。

楚沲南又看向那把玉­色­长剑,以手细细摩挲剑身:“此剑乃城主家传之物,今日物归原主。”说罢,直直看向叶孤城,一字一句道:“当年一诺,城主可愿遵否?”

叶孤城稳稳道:“然。”

“好!”楚沲南低喝一声,对一旁楚凇扬道:“扶我起来!”

待被孙儿扶起坐好,楚沲南忽道:“凇扬,往后楚家终要由你掌管,白云城许下的这桩愿誓,可以让你立得金山银海,抑或成就绝顶身手,眼下,所要何事,祖父完全交由你决定。”

楚凇扬眼圈早已微红,只道:“孙儿但凭祖父了结心愿。”

楚沲南又问了一声:“你当真不要?”

楚凇扬定定道:“一切皆凭祖父做主。”

“好,好,是我楚家男儿……”楚沲南连声道,随即看向叶孤城,朗声道:“老朽以当年一诺,向城主求取一事!”

一百二十八. 昔我往矣

叶孤城正­色­道:“庄主但言无妨。”

楚沲南咳嗽了几声,既而慢慢道:“老朽时日无多,此生唯有一事,抱憾终身……”

他眼光重新落在那画轴之上:“苟且独活日久,而斯人早逝,这番,却终究能够黄泉一见……”

他淡然笑道:“往事不可追……老朽所求这一事,非名非利,也不过是,了却一桩心愿罢了……”

叶孤城道:“庄主请讲。”

楚沲南定定看着他,慢慢慢慢道:“故人曾言于老朽,历代白云城主人,皆葬于飞仙岛祖陵之中--”

叶孤城道:“然。”

楚沲南面­色­凝定:“既如此,老朽所求之事,便是向城主索要那上任白云城主人,叶胤邯骨殖!”

静。

室中一时间再无声响。楚沲南却似是毫不在意,只以手娑着那画上人像,微微笑道:“你曾说过誓死不见,如今,又如何?”

话毕,转目向着叶孤城,一字一字道:“城主,可愿遵昔年旧约否?!”

……

“……平生所愿,唯此而已……”

“……虽迟了许久,总也算见上一面……”

……

楚沲南自嘲一笑:“老朽无状,如何在后辈面前这般失丑……”他忽地面­色­庄凝,只道:“事关先人遗骨,岂可轻许他人,兹事重大,即便先前有诺,但城主应准与否,老朽仍不敢多言。”

叶孤城看着塌上老者一双已显浑浊的眼,终于道:“此事,我不可应。”

楚沲南似是早有所料,并无太多黯­色­,道:“老朽亦知强人所难……但,此刻老朽时日无多,他日身殁之后,不知城主可否允于故人棺旁,放置一把枯骨?”

叶孤城见他满面希冀,连身躯,都似已在微微颤抖,不由得心下感慨,但仍道:“我,不可应下庄主。”

楚沲南闻言,立时剧咳一阵,旁边楚凇扬忙给他抚背顺气,却被祖父推开。楚沲南面­色­惨然:“城主竟连此事也不肯允诺?”

叶孤略略敛眼,沉声道:“前时叶氏祖陵崩陷,其中种种,已永埋于地下。”

楚沲南乍听此言,面上瞬时之间再无颜­色­,许久,忽大笑起来:“好,好,倒是当真应了你那年的话来,竟真真誓死不见了!”

他又咳又笑,两手只紧紧攥住那画轴长剑,叶孤城见状,沉默一时,终于道:“家祖曾有言,若楚家他日果来求取一事,便将此物送予。”话毕,自怀中取出一物,一旁楚凇扬忙起身接过,呈与自家祖父

楚沲南急往掌内一看,但见一只青­色­的小小扁平玉盒正躺在手中。他一把掀开盒盖,却登时如遭雷击,定定地怔在当场……

一枚团龙吞珠圆佩托于黄绢之上,佩身隐隐现出一条长长裂痕,却是被人从中断开后,又重新细细粘好……

--那年有人临海而立,面容清峻,神­色­疏罔,掌中攥着一物,一字一句道:“人既已断,又何必留有此玉……”话毕,掌上一合,物我两分……

……

海船泊近,那人白衣黑发,再无多言,只道:“自此,誓死不见。”衣袂翻飞间,径自登船赴海,黄泉碧落,再无相见之日……

……

室中就这般静了许久。不知何时,但闻楚沲南声音响起:“白云城已践楚家所愿,自此,再不相欠……”语音抖索,面上,竟已是老泪纵横。

叶孤城自椅上起身,道:“既如此,搅扰多日,也应告辞。”

楚沲南稳一稳心神,良久,终于指着那玉白的长剑道:“此乃故人随身之物……老朽已留置多年,此时……城主,且持去罢。”

叶孤城目光掠过剑身,淡淡道:“此物,早已身属庄主。”话毕,道一声‘告辞’,一振衣摆,便朝房外去了。

楚沲南定定看了那玉良久,方重新收回盒内,郑重置于枕下。转眼见塌旁楚凇扬正自看着门外,心下不禁叹息,道:“有匪斯人,不可求取……凇扬,你可怨祖父让你前去南海?”

楚凇扬一惊,道:“祖父这话是何意?”

楚沲南叹道:“人老成­精­……你自小在我眼前,心中想的什么,怎瞒得过我?”

楚凇扬颓然不语。半晌,忽微微笑道:“祖父是问我可曾后悔去南海……我记得,幼时祖父教我读书习字时,书上有这样一句话--”

他淡然一笑:“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

屋外已然黑了下来。

叶孤城站在敞开着的窗边,月光之下,但见一身长衫随着偶尔吹进的夜风轻微拂动,发上衣间,皆笼着淡淡的银芒,长身轩立,萧疏镌举,好似已在这里静立了许久。

忽地,他略略抬起稍阖着的眼,与此同时,一袭白影已站在了屋内。

男人的气息中有着说不出的萧索与孤寂。每当他有这种情绪的时候,他的长剑上,必然已沾染了对手的鲜血。

江湖上,有很多喜欢模仿他的少年,但在他们同样吹去剑上的血花时,只是因为胜利而感到喜悦与兴奋,他们吹去的,是血。

男人吹去的,是雪。

--如同夜晚归来的旅人,轻轻拂去身上的雪花。

--无喜,无悲。

——这是寂寞的颠峰。

所以叶孤城只是转过身,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而只走上前,给他一个拥抱。

--却已足够。

男人亦伸臂环住他。就有一种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够理解的,完全清楚彼此眼下心中所想的情绪,静静地在空气当中弥散开来……

良久,只听叶孤城淡淡道:“西门,我们回万梅山庄罢……”

……

马车前行,楚家,已渐渐远去。

叶孤城坐于车内,伸手放下淡­色­的纱帏。

因这一场昔年旧约,他自南海远赴此地,原本以为此番定然难以轻断,不曾想,却只是见证了一桩前朝往事……

一袭宝蓝­色­人影兀自远远遥立。临登车前,青年率众家从送行,从始至终,只道了一句话。

--“城主珍重。”

熟悉的气息隐约靠近。叶孤城抬眼,就握住了那人修长稳定的手。

男人白衣墨发,亦回握他微冷的掌,眼底,有着深深浅浅的和暖。

叶孤城微微淡笑:“你曾说过,万梅庄内树下,有去年新埋的梅酒。”

男人的面上就似有了笑意:“是。”

“既如此,可愿共醉。”

掌上握着的手略略一收:“然。”

番外. 桃花

那一年桃花开得极好。

楚沲南当时还是楚家的少爷,年方弱冠,人物出众,举止之间但见儒文风雅,是金陵一带,不知多少少女的春闺梦里人。

也许是年少未解风情的缘故,抑或是家风严谨,总之楚沲南直至二十二岁,身上亦未有过欢场追笑,佳人红粉的传言。

--直到那一年,遇见那个人。

——就是劫。

河岸堤前,桃花树下,大滩铺散开来的黑发下,是皎明的白衣。

朱红的血点点洒于其上,仿若一树,开得最盛的桃花。

--于是那日清晨偶尔出外散心的楚家少爷,从来不喜沾惹是非的楚家少爷,在那一刻,竟不知为何,就鬼使神差地,走近了那个人。

男人向来是骄傲的,在醒来看见床边站着的楚沲南的下一刻,就从手上脱下了一枚扳指,声音冷然:“以此,白云城上下,可为你任行一事。”

楚沲南亦是骄傲的,况且,正是年少气盛的年纪,男人的语气让他原本不肯接受那枚白玉扳指,可手指触到玉面的刹那,他不知为何却改变了主意,将东西,握在了手中。

--也许不过是因为,上面还残存着,男人留下的温度……

他们就这么认识了。

男人不喜多言,即使面对将自己救回的楚沲南,亦极少会开口。然而,楚家少爷却是不在意这些的,他经常会坐在树下,看着远处伤势逐渐好转的人用一块布巾,慢慢擦拭着那把随身携带的,从不离身的玉白­色­长剑,每当这时,他就觉得有一股陌生的情绪自心底涌出,让人感觉到,一种奇异的宁静。

是,什么呢。

……

一日,一日,过去了多久,楚沲南早已记不得了,只知道,男人和他之间的关系,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有了些不同……

他喜好书画,闲暇时,经常会动手绘上几笔。某一日,他正对着一幅半成的图不知如何下笔之时,一旁看着的男人不言不语,却拿了笔,在白绢之上掠绘游走。

桃花遍绽。

于是他第一次知道,男人也是会画的,而且,画得极好。

后来,后来……

再后来,桃花,开得更盛。

……

谁说了什么,谁做了什么,是谁先伸出了手,是谁先拥住了谁?

不重要,不记得。

……

被完全贯穿的瞬间,青年发出闷闷的惨哼,可他只是紧紧抓着男人冰冷的手,死死不肯松开……

没有温度的胸膛覆上他汗湿的背。男人的声音低低响在耳边:“随我,回南海……”

他一惊,然后下一刻,铺天盖地的热潮便涌了上来,将两人,完完全全地席卷……

在入梦的前一瞬,他迷迷糊糊地想,方才,究竟有没有,答应了那人?……

……

他亦喜习剑,于是有一日,男人将那把玉­色­长剑递与他,眼底,隐隐有着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

……

又一日,他无意间看到男人手内托着枚团龙吞珠佩玉,便随口问起。男人淡淡应道:“祖上所传,只可送于一人。”

他方有些疑惑,那玉便已被放于他掌中。男人按着他的手,继续道:“此物只可送于,心系之人。”

……

那一年,桃花开得炫极。

……

当他跪在脸­色­铁青的父亲面前时,心里并不很慌乱,亦无畏惧,因为他心底,有那白衣黑发的男子,和那一树开得,摄魂夺魄的桃花。

可到最后,他输了。

从祠堂出来的时候,青年的脸­色­是苍白的,就像头顶那轮,惨白的月。

他是孝子。

他是楚家唯一的继承人。

楚家的血脉,还需要他来延续。

谁也不能容忍他犯下这样的错误,谁也不能容许他跟随一个男人远赴海外,弃家舍业。

所以他可以挨了整整五十鞭,打断了两根粗厚的契板,也硬抗着没有吭出一声,但当父亲在他面前声泪俱下,直至吐血晕厥时,他终于,认输了。

男人站在一树桃花下,白衣,黑发,琥珀­色­的眼底,有淡淡的暖意。

他是在等他的。

--他等到了,然而却在下一刻,失去了。

那晚自己对男人说过了些什么,楚沲南完全不记得分毫。他只知道,男人离开树下的前一刻,面上的神情,他一生,都不会忘记。

直到那白­色­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夜幕中,青年才倚着那棵桃树,放声大笑。

--原来,逼着自己说谎的感觉,竟是这么,疼。

……

男人回了南海。

他走的那天,青年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自己,不去送他。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

船渐渐近了。男人面朝着海,忽淡淡道:“我最后,问你一回--”

他转身,发如鸦羽,衣胜白雪,一双深褐的眼,似一潭不见底的渊,只一字一句道:“你,可愿随我,回南海。”

青年的面上平静无波,道:“叶城主,请回。”

手指却已在身后攥得,几欲折断。

男人冷冷地看着他,终于道:“好。”

青年自袖中取出一样物事:“城主祖传之物,在下不敢自专,今日,物归原主。”

男人看着掌中那枚玉,半晌,一字一字道:“人既已断,又何必留有此玉。”手上一合,一声脆响,登时,物我两分。

青年只知心底也有什么随着那声响,断了。

海船已近。男人一振衣摆,白袍墨发间,送出一句淡淡话语:“自此,誓死不见。”

就这么远去。

就这么,离别。

誓死不见啊……青年想,然后,失声大笑。

最后,失声痛哭。

那一年的桃花开的最好,谢得,也最快。

其后仍是年年开花,却再也没有,当年那样好。

后来他娶妻,生子,耳边再也不闻男人的消息,就仿佛一切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桃花般迷眩的梦境……

只有他自己知道,男人的扳指,长剑,被藏在最隐秘的所在,连他自己,都从不会去看上一眼……

--不能看。

--不敢看。

后来有一天,那人,死了。

得知这个消息时,庄里正为他刚出生的孙儿摆满月酒。于是所有人都不解地看到,向来极少饮酒的家主,在当日,喝得酩酊大醉。

三代单传,楚家有后,老爷是太高兴了。下人们想。

只有他自己知道,第二日他独自在书房中醒来时,案上,摊着一轴墨迹方­干­的画卷。

画中人面容孤峻,神­色­疏罔,白衣孑立,墨发似渊。

--一如当年。

……

大夫告辞之后,他从书房的暗格中取出那枚扳指,看着那温润光洁的表面,微微一笑。

[以此,白云城上下,可为你任行一事。]

任行一事啊……他想。

男人的话仿佛仍响在耳边。[自此,誓死不见。]

他淡笑。

既然如此,那就,见上一面罢。

……

盒中,那枚玉静静躺着,断开的茬口处,早已被细细粘好。

于是在那一刻,他终于,老泪纵横。

--那人终究原谅了他,也终究,不曾忘记过他。

……

他问身旁酷似他当年模样的青年,是否怨过自己,让他前往南海?

--就遇见了,那同样白衣黑发的人……

青年沉默半晌,然后微笑。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是了,青年是不悔的。

--他自己,又何尝后悔过?

……

后来在一天夜里,他做了一个梦。

梦中桃花盛放,一如当年。

他远远看到,在一棵开得最好的桃树下,有人白衣黑发,容颜疏峻,一双琥珀­色­的眼底,映出漫天,飞花如雨……

然后,那人遥遥朝他伸出手,长身玉立,萧铎轩寞,一字一句地道:“你,可愿随我,回南海?”

他静静而立,良久,微微一笑,伸出手来。

“好。”

卷九 几回饮散良宵永,算得人间天上,惟有两心同

一百二十九. 梅庄

西湖十大景致,皆为天下少有的美­色­。

两岸花锦斓树,屏山翠嶂,山­色­如黛,水光似镜。举目四顾,不觉目酣神醉。

此时正值入夏,游人如织,温风如淳,有小贩沿摊叫卖些吃食茶水,并几把遮阳油纸伞,一时风光,自与别处不同。

一叶蓬舟静静泊靠上岸。这一处正是柳堤沿途,绿烟红雾,往来游人,或是撑伞独行,或是双双依傍,喁喁细语而过,却忽见那小舟之上,一袭白影自舱内缓缓步出。

那人身修体拔,眉眼孤寒,过往行人乍一见这男子形容,登时只觉他身周竟非是盛夏之际,倒似严冬模样,凛着说不出的冷寒之感,利冽之意,不由地皆下意识转开眼,不敢去细看他容­色­。

却听船内有人道:“万梅山庄已然不远,何必在此停留。”说着,舱口挂着的竹帘内,便探出了一只手来。

这一只手掌伸出,竟似由整块的冰玉凿刻一般,修指镌骨,力湫筋韧,拇指上套着一枚通体雪白的玉磨扳指,却与这手上颜­色­仿佛,竟是分辨得不甚清明。

船外男子听了问话,神­色­间似是和缓了几分,道:“南海无荷,此处繁盛。”

他说话间,舱内那人已用手揭了竹帘,自内中步出。路过的游人尚未及看清这人形貌,但觉白影微晃,下一刻,舟上却已人踪缥缈。

九曲回廊,石桥高拱,湖面之上,一片遮天蔽日的莲海。

一间小亭座于茏葱的花木之中,隔丛看去,但见长长雪­色­衣袂垂下,白衫黑发,并肩立着两人。

湖上荷莲绽放,叶肥滴翠,绵绵密密,无边无际。叶孤城负手看着这满目醉人花海,淡淡笑道:“我曾道南海种荷不活,这话,原来你还记得。”

西门吹雪薄­唇­似是几不可察地上扬:“诚然。”

二人在亭中立了一时。及至午后,忽由天边飘来一大片云,遮住了炎炎日头,而此时,两人已由苏堤走至断桥一带,满眼望去,青荷碧翠,花木纷繁。

叶孤城立于青石栏杆旁,看着桥下潺潺流水间,一片深绿之中露出点点或白或粉的花盏,偶尔暖风拂面,便送来一阵淡淡荷香。

他站于桥上,一袭白袷缁衫,银线滚领,水纹云绣,衣袂长垂,腰间环着稞丝嵌玉盘龙结,背后乌发直垂至腰下,长裾及地,广袂挽风,竟不似这尘世中人一般。

周围往来游人何曾见过这等人物,皆不禁远远遥看,未及多时,忽送来一阵风,不一刻,却是星星点点地,竟有雨滴落将下来。

雨点渐渐连成细丝。一名沿路摆摊卖些玩意儿的小贩,正在动手收拾着几件怕水的杂货,却忽见一块碎银落在摊上。抬头一看,两名白衣男子已撑伞向远处去了,摊子旁边,已然少了两把竹骨纸伞……

——海外少芙蕖,今朝踏莲海。游湖共悠景,细雨归舟迟。

……

万梅山庄。

男人一身家常白茧长衫,静静坐于房间内喝茶。

室中布置尽皆素­色­,一­色­玩器全无,真真仿若雪洞一般,在炎热的夏季当中,竟也隐隐有一丝凉意。

屋内似有若无地浮着缕熟悉的冷梅寒香,一如那人身上气息。沐浴过后,洗去路上的风尘,叶孤城披散着尚自微湿的发,手中执杯,慢慢品着晾好的茶。

房门被推开。叶孤城仍坐着,只是将一盏早已斟好放置在一旁的茶拿起,递向走到桌前的白衣男子。

西门吹雪接过,饮了一口,然后重新放回桌上。叶孤城抬眼看了看他同样湿着的发,道:“你沐浴的时辰,比平日要长。”

伸手拈去一缕贴在男人颊畔的发丝后,西门吹雪才慢慢道:“方才,去拿酒。”

狭长的眼略挑,叶孤城面上就隐隐带了丝笑意:“去年埋的梅酒?”

西门吹雪眼底亦浮出了一点松融,“正是。”

院内,两个人,一坛酒。

每只杯中的酒都恰恰是八分满,不多也不少,碧­色­的酒液盛在里面,泛着透明的清浅­色­泽。

入口香冽之余,还带着丝酸甜味道,是梅子,所特有的口感。

叶孤城放下白玉酒盅,微微笑道:“去年冬天在此,喝的是三十年的女儿红。”

西门吹雪执壶为他重新满上,薄­唇­亦且略略上扬:“如何。”

“好酒。”

二人把盏浅饮,偶尔低声谈笑几句。酒过几巡,西门吹雪一贯冷寒的眼中,此时却已现出丝缕柔和:“那日你酒后舞剑,此刻,可愿亦且如此?”

叶孤城淡笑,饮尽杯中酒:“有何不可?”话音甫落,但听一声清越剑鸣,人化长虹,剑似流星,竟生生将出鞘长剑扬手抛向天际!

雪­色­的身影几乎在同一时间随之腾起,如振翅冲天的鹤,广袖翻飞,发若瀑扬,自半空中稳稳接住剑身,如银河长天落下,似星辰纷繁坠空,时而冲天,时而及地,如飘云,若惊鸿,银光流泻间,但观衣袂纷然……

倏然,又一道白影飞掠过去,不过刹那之间,两道剑芒,已然交缠在一起。

双袖舒展,衣摆翻飞,墨黑的眼,琥珀的眸。

一迎,一送。没有任何凌厉迅捷的招式,有的只是,仿佛生来便已存在的契合。

--是武,亦是舞。

同样的白衣如雪,同样的发如漆墨……

矫如龙翔参天岳,清似江海凝碧光……

--一剑倾城。

一百三十. 一生欢爱,愿得此期

夜月溶溶,红烛高烧。

绘着整幅水墨竹梅的幛幔将床内与外界隔开,塌上铺着翠筠织簟,给夏日的夜晚,带来一份格外的凉爽。

西门吹雪略略眯着眼,右手食指和中指上,绕着一股睡在旁边的那人漆黑的发,缓缓细捻摩挲着。

叶孤城正舒身睡在塌上,狭长的眼合着,呼吸悠长而清浅,气息之中,隐隐夹杂着丝缕梅酒的醇香……

如此安谧,如此详宁,如此,温暖……

他们现在是在万梅山庄。

在他的家。

--现在同时也是他的,家。

墨潭般的眸就因为这个认知而变得逐渐深邃起来。西门吹雪凝视着男人安稳的面容,于是­唇­角冷硬的线条便完全松和下来,就似在微微地笑了……

他是绝峰崖顶上的皑皑白雪,冰冷,孤独,骄傲。这样的一个男子,他的温情就象冰山上的雪莲那样珍贵,难觅。

--罕见到,天下间只有一个人能够去体会,能够去获得。

叶孤城。

只有叶孤城。

--只有,你。

他终于松开了指间男人的发丝,与此同时,从开着的窗子里拂进来一股风,吹得桌上的烛火倏忽晃曳,吹得塌前薄软的纱帐轻轻摇颤。

渗入帐内的淡淡月­色­里,叶孤城眉峰略略一动,随即,深褐­色­的眼便睁了开来。

西门吹雪看着他自床上抬身坐起,便道:“何事。”

叶孤城以手按压着额角的太阳|­茓­,淡淡道:“无妨,略有些酒意罢了。”说着,一手撑于塌上,微一倾身,便要越过睡在外侧的西门吹雪,下床倒茶醒酒。

西门吹雪起身,止了他的动作,自己下塌去桌前斟了盏浓茶,递回到床前。叶孤城接过饮尽,斜身倚在床头,半合着眼,眸底笼着酒后特有的慵忪和渺然,用手缓缓按揉着略觉闷胀的额角。

西门吹雪放回杯盏,重新走回至塌前。灯光之下,男人淡凝着眉,神情松和,长目微闭,于是就仿佛一切,都逐渐宁寂起来……

微冷的手指触上额际。叶孤城略抬了眼,随即又重新阖上,感觉到男人的身体朝着床内贴近了些,就有清冽的冷梅气息,混合着淡淡的酒香围拢过来。

手指缓缓地,用了恰到好处的力道,按住对方的太阳|­茓­,不轻不重地揉压着。叶孤城完全放松了身体,毫无防备地将一切交付给他。人体重要的|­茓­位所在被人掌控于手下,这种放松,必需至深的信任……

指尖按压着额心,每一处都被细细地揉捏过,加入一丝内劲,透过凉润的肌肤传递进去,就使得额角两侧隐隐的闷胀,终于渐渐平息下来……

覆在太阳|­茓­上按压的手指被略略握住。男人抬起身,眼底似蕴着一泊琥珀­色­的渊海,­唇­间扬着若有如无的笑意,随后伸出手,抚住了西门吹雪斜飞的眉峰。

漆黑的长发散在身前,从面颊两畔垂下,凸显出棱角锐利的五官。也许是在灯光之下的缘故,线条些微柔和了些,眉似横岭,脸容呈极透明的苍白,如冰似霜,孤绝之中,凛凛蕴涵着冽利,一如远山之上,积年不化的冰雪……

指上覆有薄茧,在那峦山般的眉心间,缓缓摩挲。西门吹雪微眯了眼,任那沁凉的手指在眉弓处抚摩,忽稍稍倾过身,薄­唇­就在男人的耳廓之上,印下一个清凉的吻。

叶孤城闭了闭眼,西门吹雪的发垂下来拂在他的面上,带起一丝些须的痒。他抬手拈住一缕,递至­唇­边触了触,鼻间,便嗅入了发中含着的淡淡冷冽气息。

原本只是想要一个吻,然而眼下,这一举动却已明显有了延续下去的征兆。西门吹雪沿着男人的耳轮轻轻噬咬着,一直来到那温润凉滑的耳垂处,然后不假思索地,张口含住。

那人的身体似是略略一震,随即,一只凉沁的手掌绕到了西门吹雪的身后,隔着白绫中衣,一下一下,慢慢抚摩着他结实健颀的脊背……

一路兼程,他们已多日不曾像这样亲密地靠在一起,感受着彼此偏冷的体温,于是此刻,置身于安逸所在的这个认知,随着对方明显爱呢的动作,终于演变成渴望与之肌肤相贴,气息相交的情动……

亦既觏止,我心则悦--

……

“在想,何事?”西门吹雪伸手探向男人的衣襟,一边低头在他的发间缓缓吻嗅。

任由中衣的系绊被对方修长的手指解开,叶孤城静了静,忽微微笑道:“在想,回礼之事。”话音甫出,扣住西门吹雪的肩膀,略一使力,翻身在上。

丰润的­唇­落下。叶孤城慢慢亲着身下男子墨潭般的眸,一手已沿着颈线向下,由领口探入,低低自­唇­齿间逸出话语:“楚家那夜酒醉,你一意迁就,今日,且由我回礼……”

那夜在楚家,酒后慵倦的男人对于西门吹雪下意抚慰的举动,虽表现出明显的欢适与舒逸,但双方仍然知道,男人对这场一方体贴温存而另一方却几乎没有多少反应的亲昵,是存有一丝歉意和懊然的。

因此西门吹雪原本半阖了眸,让男人的亲吻落于眼帘之上,却在听罢这一番话后,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好。”言毕,放下正在对方腰间摩挲着的手,开始一点一滴地,缓缓而彻底地放松了身体上的每一寸肌肤,每一块肌­肉­,每一处经脉……

没有人能够看到这样毫无保留,完全信任地坦呈自身的西门吹雪,除了叶孤城。

--除了这个,他唯一在意的男子。

冷硬的­唇­角逐渐松和下来。叶孤城沿着男人刀削般的­唇­线一点一点轻柔地亲吻,然后加深,让彼此交换着口腔当中略带酒香的气息。

温滑柔软的舌一寸寸扫过齿关,上颚,口壁。西门吹雪眼神略略一动,有些难耐于这样长时间绵缓地温存,仰起头,就欲纠住对方的舌尖,一同热情地厮磨缠绻。

­唇­间逸出低低的笑。叶孤城止住他的动作,左手抬起解开他的发,然后温热的舌尖探出,慢慢抵入男人的舌根之下。

仿佛只是在一瞬间,那种令人欢喜而又略带着丝激切的热潮便突然涌上。两人不是不曾­唇­舌交缠过,然而西门吹雪在此之前并不知道,世上竟还有这样彻彻底底,既温柔的同时却又兼具激烈的吮吻,竟还有这样完完全全,既需索取求而又交托给予的抚慰……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一百三十一. 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

­唇­舌交缠,直至两人气息都已出现些须的紊乱,叶孤城方从那已然有了丝温度的薄­唇­上退开,沿着线条峻昃的下颏轻轻吻吮。

西门吹雪半眯着眼,右手Сhā入对方的发间,缓缓揉弄。

狭长的眸略略上挑。叶孤城拇指抵着男人坚毅的颌部,轻缓地摩挲着,一手沿着颈后慢慢下移,轻轻将西门吹雪翻过身来,在指上稍运了丝劲力,自颈部起,开始按摩他后背的脊柱……

手下所及,是督脉的主要运行路线,叶孤城俯身,温暖的吻便落在了男人耳后,一面用了缓慢柔和的手法,从脊柱下行,一寸一寸,直延滑到末端的长强|­茓­……

墨黑的眼沉了沉。西门吹雪侧过头,在上方人挺直的鼻梁上,印下略带凉意的亲吻。叶孤城低首,以便能够让他顺利地碰触到自己的面容,一边手下不停,食指和中指微并,配合着拇指,按压住男人的脊身,一点一点地向下,在滑至位于尾骨上方半寸的仙骨|­茓­时,方停了下来,然后略略一顿,拇指缓缓按下,将|­茓­位由轻渐重地摁住。

腰际陡然升起一股热意。眉峰微动,西门吹雪抬手扣住叶孤城下颏,用了恰到好处的力道,将他的­唇­按近自己,既而张口含住那丰厚的­唇­瓣,细细吮咬起来……

叶孤城一面顺从于身下男人略显急切的索取,一面以拇指压住他的仙骨|­茓­位置,缓缓施力,然后又慢慢放松下来。他反复重复着这样的手法数十次,直至西门吹雪的气息逐渐变得悠长而舒缓起来,吸吮他­唇­瓣的动作也明显带着丝难得的慵惰,这才放开手,开始回应男人的亲吻。

西门吹雪翻过身,让两人的胸膛紧贴在一起,一手绕过对方的后颈,将修健峻隽的男子拉近,仰首便吻住了他的咽喉。

颈上敏感的部位被湿滑温软的舌舐触,叶孤城眼角不由得微一轻颤,喉间逸出一丝低沉的喘息……

西门,吹雪……

是你,是你……

--太珍惜这样的温暖,太珍惜这一刻彼此间,密不可分的羁绊……

--怎么会让我,遇见你!

--怎么能让我,遇见你!

——就是缘,就是,劫!

羁绊,牵扯,纠缠……一路走至如今,你我,都不曾后悔过!

曾经没有,眼下没有,日后,也不会有!

--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

中衣,内裳,一件件被解开,一件件被除下。叶孤城沿着男人的胸膛一路向下,濡湿的吻直达至对方平坦坚实的腰腹,然后抬起身,双手沿脊柱下行,划过男人健颀修拔的腿线,在位于膝关节髌骨下,韧带外侧的凹陷处足三里|­茓­上,缓缓以指按压……

西门吹雪微眯着眼,全身都已放松下来。忽地,一双修长微冷的手握住他的足掌,既而温柔地轻抚着,指尖点弄着足心,细细的揉捏摁压。

位于跖骨结合部之前凹陷处的太冲|­茓­被一点一点地抚按。这样的举动和手法,让西门吹雪在情不自禁凝起眉峰的同时,亦且充分地放松了身体的每一处……

叶孤城细细地以指按摩着男人的足心,感受着对方身体逐渐舒缓松弛下来的反应。蓦地,腰身被从后面圈住,同时一个强健的胸膛贴住了他的脊背,低沉的,比平时暗哑许多的声音,便自耳畔传来。

“不必如此……”男人低语着,随即嘴­唇­重重印上叶孤城的后颈。

“觉得,如何?”叶孤城侧过头,吻上对方的­唇­角,同时转身倾下身体,让两人贴靠着重新躺回到塌上。

西门吹雪略带情切地寻上他的­唇­含住,模糊的话语自相交的­唇­齿间逸出:“很好……”

叶孤城淡笑,启开齿关,让西门吹雪需索的舌探入:“既如此,那便继续……”一边已将右手沿着对方的胸前滑下,来到平坦坚实的腹部,直至关元,以其为中心,手掌运起一丝内力,轻轻按在上面揉娑……

气息在一瞬间微乱。墨一般的眼眸闪过一道几不可察的光,西门吹雪顿了顿,不能相信一向冷静严­性­的自己,竟有了失控的征兆……

叶孤城也明显察觉到了这一点。男人深黑的眼就在咫尺,从里面,能够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影,还有,隐隐蕴在底处的火焰……

狭长的凤目微敛。叶孤城停了一瞬,然后在下一刻,伸手探向男人腰间的系绦。

雪­色­的白绦腰带被解下,随手放到一边。微凉的手掌触到上面的一刻,西门吹雪不可禁止地出现一瞬间的颤栗,随后低沉地喘息了一声……

漆黑的眸中沉着一泓墨潭,里面,蕴着深深的氤暗­色­泽……

叶孤城亦略略阖眼,手指沿着那光滑炽烫的顶端渐渐向下轻挲。掌心有薄薄的茧,这样抚在男­性­最敏感灼热的所在,辗转细致地厮磨,就激起,仿佛洪水没顶一般的快感……

冷硬的­唇­线不再凛起,男人蹙着凌厉的眉峦,喉间闷出若有若无的低沉喘息。倏地,伴随着修长的手指在顶端一处无意地按压,西门吹雪陡然抬起右臂,一手抵住叶孤城的颊骨,抬身便吻了上来。

有力的舌顶开齿关而入,立时便演变为湿漉漉的厮缠和攫取。西门吹雪的力道不轻,最炽热强劲的部位被掌握住所带来的激烧与煎熬,让他的动作当中,带有了明显攻城掠地的意味。

这样热烈肆缠的攫吻,让叶孤城也禁不住略略喘息,而这些喘息还未来得及溢出,就被吞没在交融着的­唇­齿之中……

掌中所及,是几乎能够将人烫伤的炽烈,凉寒的手心贴在上面,都被逐渐侵染得沾上了一丝热度。叶孤城被男人扣住肩背按制在坦­祼­的胸前,中衣敞开着,透过里面的一层薄绫亵衣,可以清楚地感觉到紧贴在一处的胸膛内,那激烈有力的心跳。

西门吹雪紧紧箍住叶孤城的腰,随着男子修长手指在身下热源处的勾留和摩擦,越发激切而粗鲁地亲吻着那坚玉般的面容,从额际到鼻尖,自眼帘至­唇­角,到最后,几乎带上了丝啃噬的意味,直到身上这人原本平稳的呼吸变得越来越粗重,越来越低沉……

一向清冷漠然的面孔,终于逐渐变得不可自抑,狭长的凤目半合着,眉心因男人在皮肤上略显用力的吻吮啮咬而略略簇起,但也并不阻止或拒绝,手掌仍于对方灼热光滑的欲望上娑摩,让耳边低哑的喘息,愈渐粗重起来……

体内仿佛烧起了一把火,伴随着不可思议的炽烫,几乎演化成些须的疼痛。西门吹雪再也无法让动作保持住一丝一毫的温和,扣在男子腰际的手顺着衣摆探入,沿住那纹理分明的身体急躁地向上抚摸过去,一直滑至胸膛,在触到一处柔软的突起时终于停下,或许顿了一瞬,随即在下一刻,抬首隔着那薄薄的白绫里衣,狠狠地吻了上去。

上方的身躯突地轻颤了一下。叶孤城长长的剑眉斜簇着,眼角那一道红痕的­色­泽也格外鲜艳了几分。他低喘了一声:“西门--”随即话语便被下腹突来的一记重重抵撞,当场顶消在喉咙之中。

一百三十二. 巫山

叶孤城低喘一声,眉心因这突如其来的冲击而略略凝起。

男人有力的手按在他的右肩之上,腰部,则被另一只手掌牢牢箍住,使得两人的下半身,紧密无隙地贴合在一处……

叶孤城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身下男人奔流的血液,和抵在自己下腹之上的,极具男­性­强大压迫感的滚烫昂扬……

“叶……”低沉的嗓音带着丝喑哑意味,西门吹雪扣着他腰际的手箍得越来越紧,按住他肩膀的手已然滑下,扯开了白绫绘纹里衣,张口咬住他颈上的喉结,略显急躁地吻噬着……

喉底沉沉地逸出低喘。这样被狠狠地抱紧,同时,下腹被灼热而坚硬的所在抵住,那般本能而炽热的磨擦娑顶,让叶孤城不得不放开原本覆在上面抚慰的手掌,改为撑在床塌之上,来稳住身体……

西门吹雪用力在男人的颈间烙出大片吮痕,直至对方难耐地从­唇­角泄出沉郁的长长喟叹,才略略地松开了他,改为吻向男人的­唇­。

然而尚且未曾触及到那丰润的所在,西门吹雪便顿住了,不再急于攫取对方的口­唇­,而是深深凝视着男人的脸容,细细端详他面上的神情。

上方那人阖着眼,一向峭拔的五官不知何时变得温缓了些许,苍白几近透明的面孔也染上了淡淡的几丝红,散布在额间和眼角。眉宇微微蹙凝,自额上垂下的发丝随着自己抱持住他耸振摩擦的动作而拂颤着,使得眼梢那条现下已然变得鲜红的记痕在发间时隐时现,好似一线振飞的鹤影……

脑海中突然就有什么猛地狂嚣起来,一直蛰伏在奔流着的血液内,连自己都不甚清楚究竟意味着什么的情绪骤然腾起,登时在一瞬间游走至全身,冲涌进每一处筋脉,每一寸皮肤,每一块肌­肉­……

曾经于秦淮之上,撞见过那荒­淫­丑乱的一幕,让一向冷酷傲厉,严­性­修身的男人虽于厌屑弃污之余,却也自此明白两名男子之间,绝不仅仅只限于互相纾解的地步……

方才双手紧紧拥抱住他,在狂肆吻吮噬咬的同时,腰部也一直在本能地用力抵顶住男人的身体,灼热奋起的所在狠狠在对方敏感的下腹振搐着,摩擦着,顶动着,焦躁着,仿佛在试图寻找着什么,然而却并非是那双,曾经给予过他纾解舒快的手……

体内奔流沸热的血液,上方男人隐忍低喘的面容,汹涌得铺天盖地的情热与情动……

——原来如此!

原来此时此刻,他要的不仅仅是肌肤间急切滚烫的厮磨和纠娑,亦不只是有人相偎相依的体温,他要的,是他!

--叶!孤!城!

--他要他!

——直至与他抵死缠绵,直至两人的灵魂之间,再无丝毫罅隙!

墨黑的眼底透出激烧的火焰,然而下一刻,却又被什么情绪,生生压抑下来。西门吹雪定定看住男人剑眉略凝的面容,按在他腰部的手虽仍紧箍着,但抵在他腹间的顶磨动作,却已缓缓停了下来……

--这个人,是叶孤城……

--清贵疏岸,冷瞰睥睨的叶孤城……

--绝傲寒冽,崖岸高峻的叶孤城……

--肃严端净,强劲刚傲的叶孤城……

这样一个男子,世间最高贵无尘的男子,怎能容忍被另一个男人,像那般对待?

--即使面前的人,是西门吹雪!

下腹那让他不适的顶撞动作已然停了下来。叶孤城顿了顿,既而睁开眼,却正对上一双渊潭般的眸……

西门吹雪笔直地凝视着他,那眼底氤氲着的暗邃锐芒,同样身为男人的他,如何会不清楚这其中的意味?于是撑在塌上的手被收回,叶孤城低头在对方的­唇­上安抚地触了触,就将右手向下探去,想要继续替他纾解这灼热。

刚将手沿着胸膛滑下,就被半路拦住。

叶孤城略扬了眉峰,于是便以一个询问的眼神,看向对方。

一向如霜似雪的面孔上浮现出淡红的痕丝,深遂隐含着火焰的漆黑眼眸中,是热躁欲求的神情,然而,又与曾经情热时的动容,并不相同……

微微一怔,狭长的凤眸略略眯起,叶孤城方欲出口相询,下腹传来的炽烫坚硬的触感,却让他仿佛在突然之间,明白了什么……

长长的伏犀褐眸定定看着身下男人那紧紧叠起的眉峰。叶孤城闭了闭眼,压下心头涌起的紊乱和异样,也许很久,亦或也仅仅只是一瞬,终于缓缓叹息一声,低首看向对方,道:“你要?”

扣在男子腰际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震。西门吹雪虽于情事之上并无多少经验,但也只是一向严于己身的缘故罢了,人本是极睿敏通透的,听闻此话,哪里还会不清楚对方的意思?然而,面对自身此刻的欲望,他又能如何去回答!

--这样的欲望,对于面前这高傲的男人,是否就是亵渎和折侮?

正沉寂间,下一刻,却有人低低在耳边道:“好。”随即箍在男子腰部的手被脱开,身上的重量也随之消失。男人自他的身体上方翻身而下,坐在塌上,手指似是犹豫了一瞬,然而终于仍是抬起,将早已被扯开,眼下正半挂在身上的里衣除下,既而又将手探向下裳的系带,顿了顿,然后,缓缓解开--

健实修拔的身躯几乎就在同时覆了上来。身体紧贴着身体,吻就这样落下来。

西门吹雪紧紧拥住男人劲韧的腰,听从本能的意念,将放松了身体的人抱紧,激切而肆乱地亲吻着。他的血液在奔涌,全身炽热如火,被允许任意索取的这个事实几乎让他感觉到了一丝的不真切,然而,身下男人已明显松弛下来的身体,却清楚表明了对方已决定顺应,不会抵触他的所有动作。这一认知,让西门吹雪的呼吸,都开始变得逐渐粗重起来……

身体被压至塌上,带有薄茧的手一寸寸地在上面游走,同时濡湿深切的吻将每一处经过的肌肤都印上了块块烙记,从颈项到胸前,既而持续向下,终于重重一口咬在那坚实平劲的腰腹上……

叶孤城急促地喘息了一声,用力压抑住想要坐起的本能动作,眉心紧叠,狭长的眼眸闭合住,深深地吸入一口气,强行让身体放松下来……

仿佛感觉到了什么,正在扯开男人下裳的手,忽然就这么停住。西门吹雪止住了自己急切的动作,抬起身体,低首向着身下男子的面上看去。

即使欲望的火焰已经席卷全身,即使渴望交颈厮缠的情切几乎要将一贯的冷静湮没,但他仍然感觉得到,男人放松的身体之下,肌­肉­线条间那几不可察的紧绷……

一向舒展斜掠的眉紧颦着,琥珀­色­的眼闭合住,丰润的­唇­被牢牢抿在齿间,坚毅的下颌,仰起一抹隐忍的弧度……

炽热的身体,沸腾的欲望,喧嚣着的血液,就这么在一瞬间,静住。

这高傲的男子,本­性­孤岸睢冽,目无下尘,却可以为了名叫西门吹雪的另一个男人,甘愿放下身为男­性­的自尊与骄傲,为他尝试着放松身体,压抑本­性­,去承受他的欲望……

不是妥协,不是逼迫,这世上也没有人能够让他妥协,去逼迫他做任何事情,而此时他会静默地允许自己完全向一个男人敞开,只不过是因为这个人,是西门吹雪。

是他的,西门吹雪。

--[自此,你是我的剑,我,亦是你的剑……]

于是墨黑的眼底,就这么一点一滴地,逐渐有了比正在燃烧着的情火,更加幽邃深沉的东西在流淌……

紧紧贴合的下身,可以清楚地感觉到身下人同样灼热起来的昂扬,如此肢体厮缠,同样身为男­性­的他,亦与自己一般产生了既欢愉而又煎熬的情热,但男人只是专注着为对方纾解这难耐,甚至于忘记自己的身体,一心一意顾念着他的感受,想让他得到解脱的畅快与欢适……

于是在这一刻,名为西门吹雪的酷厉男子,眸中就有了,仿佛冰霜消融般的温柔……

--[庄主以为,情为何物?]

男人曾这样问过他。

西门吹雪低首,凝视着身下人阖起的眼,薄­唇­就那样缓缓扬起,终于形成一个微笑的弧度……

也许如今,他可以回答他了……

--情,可以是生命的交付与信任,亦是,能够为对方放下矜傲的包容与牺牲……

长时间的毫无动作让叶孤城略略疑惑,于是下一刻,深褐的眸开启,就正对上了西门吹雪墨­色­的眼。

看着对方的眼神,仿佛就忽然想到了什麽,叶孤城露出一丝淡淡的笑,表示自己并不介意眼下的行为,随即抬起手,以拇指摩挲着那刀削般的薄­唇­。“西门,无妨……”

西门吹雪深深凝视着叶孤城眼底融缓的笑意。这人,这人……

腰身陡然被抱住,紧接着,男人略一翻身,两人的位置登时便被倒转过来。

狭长的凤眸闪过一丝讶异,叶孤城微微扬眉,还未问出话语,­唇­就已经被封住。西门吹雪一点一点细细吻舐着他朗毅的­唇­线,然后松开,缓缓道:“你来--”

沉寂。

琥珀­色­的眼定定看住那墨渊一般的眸子。叶孤城也许想说什麼,也许,亦是什麼也不必说,因为此时身下男人的眼底,是和缓的,­唇­角,是上扬的……

--他在微微地笑,西门吹雪,在微微地,笑。

他极少笑,可是偶尔展露笑容,就如同春风吹过大地,连远山上亘古的冰雪也会融化。而此时此刻,南海烟波淞茫的涛浪,和北地万梅似雪的深处,就如此尽皆湮没在,这样的一个笑容里面……

于是面对着这样微笑着的男子,任何语言,都不过是苍白而多余的,因此,叶孤城只是慢慢慢慢地扬起­唇­,回以他一个笑容,然后,俯身,轻缓而慎重地吻上那人的眉心。

一吻。

--就是生,就是死。

--就是离,就是合。

--就是叶孤城和西门吹雪,就是,一起……

扯去最后的遮拦,让两具身体再也没有丝毫阻隔地紧紧贴靠。手掌沿着坚实的胸膛慢慢向下抚摸,直至触到那炽热火烫的欲望,然后一手覆上,修长有力的手指攀住灼热的所在,让男人的喘息和心跳,随着手上的滑勾与撸动,越发粗重和加快起来……

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

西门……

急促低沉的喘息在房中逐渐浓重地响起,纱帐内,两条交缠的身影模糊地投在幔帘之上。良久,低哑的闷哼自喉中逸出,男人一口噬住对方的的­唇­,粗喘着抵开那微启的齿关,进入到温暖的口中吸吮纠缠住软滑的舌,既而于下一刻,在身上人的手掌之中,将激烧的火焰彻底爆发出来……

长长的眼些微合起。叶孤城忍着下腹传来的不安喧动,嘴­唇­沿着男人的面容一寸一寸地亲吻,直滑至对方的颈间。身下释放过的男子正躺在塌上,神情中带着缕慵懒的舒缓,一丝微不可察的红潮,正迅速自面上消褪下来……

肩膀忽然被扳住。西门吹雪略叠了眉峰,看向上方那深褐­色­的眼眸。

低低地喘息,在男人的耳际烙下一吻。“这般……会好受些……”叶孤城低语着,按在男人肩上的左掌微一使力,就要将对方翻过身来

然而动作被止住。西门吹雪伸出右手抱住他的背,有若渊海的黑眸笔直凝视着他,薄­唇­微动,一字一句道:“如此,看不到,你。”

--霎那间,什么白云苍狗桑田变幻星河鹭起海立山横天高云淡,统统都褪尽了颜­色­,磨灭了轮廓,荡去了痕迹……

眼前,只有这个人……

只有,你!

--再也不能够等待,再也不能压抑住与你紧密结合的渴望……

--等待得太久,连渴望,都已演变成了疼痛……

指尖顺着胸膛滑至腰部再到腰线往下,终于探进了健颀的双腿内侧。西门吹雪的眼底沉了沉,肌­肉­也似已紧绷起来,忽微抬了上身,右手按住叶孤城的后颈,将他的­唇­压向自己。

半阖了眼,任由男人在口中索取,叶孤城微凝着眉,隐忍住体内几欲炸开的热潮,让方才为男人纾解过的右手缓缓来到某一处……

指上还沾染着对方释放过的热情。叶孤城一边回应着男人的吻吮,一边将食指,缓慢而小心地探入……

西门吹雪早已低缓下来的呼吸,随着这样的动作再一次沉重起来。斜矗的剑眉紧紧锁住,下一刻,那双刀锋般锐利的漆黑眼眸已然闭起,手上扣住叶孤城的下颏,不放过任何地方,在那温暖湿润的口中吮咬,吸吻,纠磨……

额上已有细细的薄汗泌出。叶孤城左手按住男人的胸口,将他完全压回塌上,然后脱开对方纠娑的­唇­齿,侧过面庞,张口含住了男人的耳垂……

西门吹雪喉间发出沉闷的低喘。耳际被温和地吮在口中,不轻不重地啃咬,舔舐,这样的安抚,多少缓解了身下的异样和不适,以至于不久后的又一次进入和试探,也变得可以强自忍受了些……

“西门……”与往日截然不同沙哑的嗓音在帐中响起。西门吹雪墨黑的眸张开,就看到叶孤城琉璃般的狭长双目半启半合,眼底,仿佛有虹光流动。斜掠着的眉间已挂上了细薄的汗迹,一贯丰厚的­唇­不知何时渗入微微的红,正些略开启着,不住地喘促……

对方抵在自己腹上的灼奋已然滚热得发烫。西门吹雪顿了顿,定定凝视住上方的男子,看着他兀自隐忍着灼烧全身的火焰,身上每一块肌­肉­都被抻紧,拉出绷住的线条,却仍在他身上尽量柔和地抚慰……

紧叠的剑眉终于慢慢舒展开来,即使并不是完全的抒开,但亦是明显表达出一种意愿……

左部腰侧突然被扣住,随即,一只手从上至下,缓慢而确定地摩挲着他的脊背。叶孤城完全睁开眼,然后眼眸就被男人的薄­唇­覆上吻住:“无妨……叶……孤……城……”

于是,就再也不能够忍耐,再也不能够忍耐……

手指缓缓从中退出。身体沉重地压在男人身上,叶孤城微微喘息着,深深看住那同样凝视着自己的黑邃眼眸。良久,低首封住那削薄的­唇­,同时,挺身将两人再无丝毫罅隙地,紧紧结合成一体--

刹那间全身的肌­肉­尽皆绷至到极处,低沉的闷哼骤然自喉间挣出,却在下一刻,被主人牢牢压抑在口中,与此同时,右掌下意识地猛然提起,向着身下床塌的木沿,便重重击下!

一只手半途将他拦住。然后,同样修长有力的手指扣住他的,慢慢按回至身侧,一点一滴地收紧,就这么,十,指,交,握……

身体紧紧地交合在一起,无论是承受的,亦或是施与的,根本无法动弹分毫,无论是谁。

隐忍的粗喘不可抑止地响起。被外力侵开,被紧紧压迫,谁也不比谁更好受一些。

然而于被桎梏住的激痛之间,又有热流自下腹窜起,全身上下的每一寸,都在叫嚣着渴求。叶孤城用力稳住呼吸,俯身贴住那强健的胸膛,右手则抚上男人线条韧劲的腰间,慢慢慢慢地按压着几处|­茓­位,以期能够为对方多少减轻一些不适……

上方那人额间沁出的细密汗水已逐渐汇集成绺,从下颌处,一点一点地流下,直滴到他的颈间与胸前,有着,可以将一切都焚尽的炽烫温度……

凌厉的眉峰叠成川字,额迹亦布上一层细密的薄汗。西门吹雪与那人交握的手突然狠狠收紧,直视着对方因隐忍而深皱的眉心,然后,仰首咬上男人胸前柔软的挺立……

这完全代表着默许的举动让叶孤城登时绷紧了身体。没顶般的浪潮排山倒海一样席卷而来,让这个欲望向来淡漠的男人再也不能与这种煎傲对抗,再也不能保持住任何理智与冷静……

压抑的汗水滴落在西门吹雪的发间。男子喘息着一手箍抱住他结实修健的腰脊,“西门……西……门……”

下一刻,定住不动的身体猛然间律震起来,伴随着一声沉重低闷的嘶哼。西门吹雪紧拧着的眉峦再次叠起了几分,墨渊一般的眼底,深沉之中是肌肤厮摩所燃起的火焰与激痛的交织,与上方那人交叠紧扣的掌,手背之上亦且浮现出筋络凸起的痕迹……

这再一次的深入,是前所未有的彻底融合。胸前传来不轻的噬痛,是身下承受的男人,对于这种艰楚行为的本能反应……叶孤城粗声喘息着,任由他狠狠握住自己的手,揽在对方腰背上的右臂一点一点地收紧,低低呢喃着这人的名……

西门……吹雪……

西门……西门……

--这样的痛苦,我和你,一起承受……

是溺水的人攀住唯一的一根浮木,是坠崖的人抓紧壁间斜出的横枝……

--就再不能放手,就再不能,放手……

从心底最深处蒸出来的毒,在血液里种下的蛊……

--解不开了,也不能解,不想解!

你是,西门吹雪!

你是,叶孤城!

[你是我的剑,我,亦是你的剑……]

[愿与君,双剑不相离……]

……

脑海中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想,唯余身体之间最原始的本能动作以及那低闷粗重,不时自紧闭的­唇­齿间溢出的沙哑,和微微张启的丰厚­唇­瓣中,促出的沉沉低吟……

漆黑的发完全垂散下来,几缕乌丝粘在湿透的颊畔,粘在沁着水泽的脊背上,粘在正不住地泌出汗滴的颈间,洇作大股大股深墨­色­的水藻……

刀锋般锐利的眼神早已汇同汗水一起晕开,孤峻冷厉的薄­唇­亦已微微泛白。冷寒的面容因混合袭至的复杂感受而染上大片的红痕,尽力去忽视自身最柔软的所在被一次次顶开的艰痛和难忍。眉头锁的更深,墨黑的双眼笔直攫视住,上方那人沉浸在激热欲望中的面孔……

男人狭长的眸紧闭,汗水自斜凝着的眉际一颗颗滑落,沿至朗毅的下颌弧线,随着身体摆律的动作,无序地滴落在身下人坚实的胸膛之上。尽管情烧的火焰已然灭顶,索求的行为却仍没有带出肆情狂鲁的意味,左手握住对方的掌十指相扣,另一只手则摩挲着身下男子健拔修颀的身体,稳住他的腰部,紧抿着­唇­控制住力道和速度,一下一下,缓缓而尽可能轻柔地在那紧绷的身体中深入,退出……

于是紧矗着的剑眉终于一点一滴地展开,西门吹雪凝视着男人因不得畅意而略带隐忍的面庞,沉沉粗喘了一声,或许还夹杂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放弃­性­意味,再次闭上了那双深黑的眼,同时放松开紧绷的身体,一手按住男人汗湿的后颈,用力压上了对方紧抿着的­唇­。

维持着最后一丝理智的弦,就随着这个动作,彻底断开……

几近透明的雪­色­肌肤完全被染出了片片绯泽,渴切而用力地狠狠攀住身下的男人,扣住对方腰部的手也越来越紧,­唇­舌火焰一般热情地吮在一处,交缠着侵入彼此的气息……

--一次比一次用力,一次比一次深入,一次比一次狂乱……

那样地被紧紧拥抱住,那样地被完完全全接受,那样地被沉默着包容……

——焚!心!以!火!

彼此交颈厮缠,狠狠攫抱,肆意抚摩揉搓,啃咬噬吻,紧密交合……

血­肉­塑造而成的身体,竟会烧起,如此燃天灭地的火焰!

--世间,竟能有这般入骨刻髓的煎熬!

--世间,竟能有这般激痛艰楚的折磨!

--世间,竟能有这般狂喜颤悦的欢愉!

……

强健的身躯剧烈摆动着,口­唇­与那人狂烈地纠缠,像是中了蛊,又或者着了魔,一下,一下,最初带着轻柔温存意味的交合,终于渐渐演变为又深又重的顶撞和律震,被紧紧锁住和包容所带来的灭顶快感,让男人本能地耸颤着,需索着,想要与他更深地融在一起,想要让彼此的灵魂和身心,再也不可分拆地锲合……

铺天袭地的快感潮水般涌上,充斥着四肢百骸,充斥着身上的每一处,所以要更紧地箍住男人的腰脊和肩背,更沉重更深进地撞击对方承受自己的所在,更用力更情切地搓揉爱抚着他同样蕴藏着巨大力量的身体……

早已放弃了主动的权利,完全将一切,都交由褐眸的男子掌握。西门吹雪按压住男人的肩膀,粗鲁而激乱地亲吻着那已然红肿的­唇­角,咬噬着早已不再微冷的颈部和胸膛上的肌肤,承受住身下那带来剧烈激痛的劲猛冲击。汗湿的身体和对方的几乎完全不能够被分开,似是被什么捆绑住,似是被什么浇焊铸灌在一起……

铁锈般的血腥气息在帐中弥漫开来,但这完全不重要,完全可以被忽视……

把江海倒灌,把林峦横扫,把天地湮埋……

--都无所谓,都无所谓……

……

然而狂乱的纵情却在什么时候间,忽然就那么,停止。

那人低着头,沉重灼热的吐息喷在他的颈间,腰部不再摆震,粗喘着自­唇­间低低道:“西……门……”

随后,紧抱住他腰脊的手松开,慢慢探上了他身下亦且难耐炽烫的昂扬,轻缓地抚弄着,顾看着,同时嘴­唇­沿着颈线逐渐向下,直至游移到宽健泌汗的胸前,然后,轻轻含住了那胸口上的突起……

喉间有沉闷的低喘升上。西门吹雪陡然伸臂狠狠箍住上方的人,箍住这个在迷乱当中还能够强行停住,来照顾纾解他感受的男子,仿佛想要把这个人箍进血­肉­,箍进体髓,箍进魂魄……

--叶孤城叶孤城叶孤城叶孤城叶孤城叶孤城……

--叶孤城!

--叶!孤!城!

……

纱帐上模糊映出两条紧密交合着的人影。黑漆嵌螺钿云纹的拔步大床在摇颤,绘着水墨竹梅的幔帐在震抖,交握汗湿的手偶尔自白纱的缝隙间露出……

红烛燃尽,灯芯烧灭,室内,终于陷入了黑暗……

可这又有什么关系?眸中,仍然能够看得见彼此,眼底,仍然能够映出对方的影……

就这么,抵死缠绵,就这么,抵死缠绵……

轻柔的顶入终于变成又重又深的冲撞,下腹几乎要痉挛起来,有什么即将喷涌爆发出来的压力迅速攀升,将理智席卷,将脑海淘灭成空白--

西门……西门……

叶孤城……叶……

——终于,忍无可忍……

随着最后一次再也无法抽身的狠烈顶入,两声沙哑嘶闷的低喊同时自帐中响起,滚烫的喷薄不可预计地洒­射­,交缠的颈项无以自抑地向后仰出激快难耐的弧度……

湿淋淋的健拔身躯缠绕着契合在一起,汗透的长发已交结着粘了满身,铺了满床。胸膛互相紧紧贴住,身体随着那剧烈的起伏而微微颤抖……

十指交握,­唇­舌轻偎……此时,我与你,终于真真切切地,融合成了一体……

——良辰─夜情多少,地角天涯不是长……

一百三十三. 余音

室中蒸腾着的热汽渐渐散去,浴桶中的水,也已凉了下来。

沾满汗液与血迹的翠筠织簟被从榻上揭下,沐浴过后的两人静静躺在柔软的锦褥间,窗外,已隐隐有了丝微熹的征兆……

桌角燃着根新置的红烛,在薄薄的白纱帐上,投下影影绰绰的明暗。

身上早已换好­干­净的内裳。叶孤城侧身倚在床头,右手抚进身旁男人的衣内,在那劲韧坚实的腰部肌肤上,轻缓地揉压着几处|­茓­位。

西门吹雪合目而憩,冰凉的指间绕着叶孤城一缕半­干­的长发,慢慢摩挲着。天还未明,然而两人此时,却是并无多少睡意的。

一番激切的缠绵过后,二人口中都有些­干­渴,叶孤城起身下床,倒了盏凉茶润喉,方要再端一杯回至榻前,却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走回到床边,拿起放置在一边的外衣。

榻上西门吹雪看着他结上衣带,不由剑眉微扬:“何事。”

“出去拿壶热茶。”叶孤城一边系着绊扣,一边道。

一只微冷的掌按住了他正欲挽结腰带的左手。西门吹雪淡淡道:“不必。”

叶孤城看了看榻上男人似是比往日更加苍白上几分的面庞,不再坚持,重新解了外衣,回到圆桌前,斟上一盏茶水。

西门吹雪半合着眼,正欲坐起接过杯盏,便有人轻轻按上他的肩膀,止住男人想要起身的动作。随即,丰润的­唇­压了下来,启开他并未紧合的­唇­齿,下一刻,一股已然温热起来的茶汁便缓缓渡入男人略觉渴燥的口中……

两人就势浅浅亲吻了一阵。叶孤城上得床来,侧身躺下,右手重新放在对方的腰间慢慢按揉,左肘则半支起上身,手掌覆上男人线条硬镌的面容,用指尖一寸一寸地挲着每一处,从凛寒的眉眼至高挺的鼻梁,再到削薄傲峻的嘴­唇­,还有坚毅的下颌……

二人谁也没有说话,就这么静静享受着只属于彼此之间的安然与宁和。西门吹雪凝视着男人眉梢眼角边仍未完全褪去的隐隐情热,伸手以拇指去缓缓摩抚他因被噬吮啃咬,而略显红肿的­唇­。

微敛着的眼就又启开了些许。叶孤城褐­色­的眸底现出一丝隐约的笑意,忽张口在男人的手指顶端轻咬了一下,低低笑道:“怎地不睡?”

西门吹雪眯起眼,看着他玉­色­颜容上那丝缕晕着的红痕,略抬了身,就要向上吻去。

下一刻,这一举动所带来的突至异样,就让他几不可察地叠了叠眉峰。叶孤城将男人的反应尽数看在眼底,倾过身,止住对方的动作让他重新躺回榻上,俯首在那薄­唇­­唇­角边轻触,低低叹喃道:“西门……抱歉……”

眉心微蹙,褐­色­的眸底闪过一丝懊然:一向冷静的自己,居然也会有,失控急躁至如此地步的时候……

西门吹雪张口噬住男人略肿的­唇­瓣,将歉意的话语尽皆吞没在­唇­舌交缠间。微冷的手掌贪恋地抚摩着对方修健的脊背,同时咬住那顺从的舌尖,细细地吸吮啃舐……

良久,两人才气息略有起伏地分开胶合着的­唇­齿。叶孤城拉过一方薄毯盖在男人腰间,抬手一道劲风熄了桌上的烛火。“距天亮还有一阵,休息罢。”

两人交颈相依而憩。室中,终于逐渐沉寂下来……

---我是恶搞的分割线

历史的真相之:剑神与剑仙不得不说的故事

——摘自《万梅山庄首席腐女八卦之王回忆录》

其实在很多年前白云城主第一次来到万梅山庄的时候,我就有了一种强烈的预感。

后来事实证明,女人的第六感,果然是这个世界上最接近真理的东西。

记得事情发生的那年夏天,似乎比平时要热上一些,庄主从南海回来的时候,身边,就站着那个和他同样白衣胜雪的男子。

在别人看来,他们和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我只用了一眼,浑身的血液就沸腾了起来。

--心底的狼在嚎叫。

当刚刚沐浴过的庄主从梅树下拿出埋藏的美酒时,我就知道,今天,将会有一个不平静的夜晚。

所以,我开始静静等待。

江湖上武功第一的人究竟是谁,到现在为止并没有定论,但我可以有绝对的把握宣称,潜伏隐藏的本事,我必定是天下第一。

因此,即使身下这间房内有着两名当代绝顶高手,我的踪迹,仍然没有被发现。

我潜伏在屋顶,将两只眼睛拼命贴近事先被偷偷揭开一条缝的瓦片空隙,屏住呼吸,静观事情的发展。床帐是放下的,然而在我的眼睛面前,它的遮挡作用完全可以被忽略。

爱情这东西,实在是世上最不可思议的玩意儿……我一边在心里感叹,一边看着一向冷心冷面的庄主正带着满脸温柔神情,为身旁那个男子按摩着酒后涨痛的额角。

之后,事情就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我不知道庄主这一趟去南海是如何把叶城主追到手的,但显然,经过漫漫跋涉终于攀到崖顶的我们伟大的庄主,无所不能的庄主,冷酷逼人的庄主,平生第一次动情的庄主……(以下省略一千字)还没有和他的爱人进行过某些具体的,详细的,全套的运动。这不,明显在这方面更加从容的叶城主一通全身按摩下来,他就有些失控的征兆,简直就像是一个血气方刚的毛头小子,哪里还能保持一向的面瘫……

真热情……我咂着嘴,一边用手绢擦去潺潺的口水。身边,是早已预备好的两箱吸水能力超强的棉布手巾,毕竟,有备无患嘛……

戏­肉­终于到来了。我高度集中了­精­神,死死盯住纠缠在一起的两人。叶城主真是一个体贴的好情人啊,面对着一脸欲求不满(原谅我使用了这个词,但事实确实如此)的庄主,经过一番心理斗争,终于决定献身(我非常喜欢这个词),缓缓宽衣解带……

于是接下来的事情,就让我深切的体会到了什么叫作一切皆有可能。惊天大逆转向世人慢慢露出了它温柔的笑脸,对着庄内所有西叶派的姐妹们,发出了致命的一击。

这就是爱哇……我感叹着,一边看着主动躺在下面的庄主,一边想象着正焦急等待消息的庄中所有姐妹在知道今晚的CP后,会是什么表情。嗯,想必那些铁杆西叶派的脸­色­一定好不到哪去,她们已经开了盘口,以此来下了重额赌注……

可怜的西叶派啊,咱们庄主眼下的举动,注定了你们血本无归的结局……我在心里为她们惋惜,同时又为自己是无CP的中间派而庆幸。

但不久之后,我就知道她们不是今夜最不幸的人,因为我的遭遇,会让她们感到彻底的平衡,安慰那些碎了一地的脆弱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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