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明显不认识投毒者。”一出门,赵云澜就对郭长城进入了授课模式,“眼皮下因果线也不重,虽然我觉得这人也挺烦的,但卖橙子下毒的不大可能是条狗,根据经验,这种情况很有可能是投毒的人平白无故地生事害人。”
他说到这里,看了一眼正在自己的小本上奋笔疾书的郭长城一眼,略微放慢了语速,等了郭长城一会,这才似乎漫不经心地继续说:“如果方才那个大妈跟害人有直接关系——比方说是她把人家害死了,那别人回来报仇,我们是管不着的。人间的法律虽然不允许冤冤相报,但是阴阳的因果秩序允许这种情况发生。”
郭长城忙不迭地点头。
“可听受害者的意思,她明显不认识那个卖橙子的,加上因果线浅得程度,他么两人的交集说不定就只是在路边,擦肩而过谁踩了谁一脚之类的鸡毛蒜皮——当然,也许里面会有更深的隐情,但是最常见的情况,是厉鬼出于某种目的故意害人,这种情况,我们不但可以抓,还可以就地处决。”
郭长城下意识地拍了拍自己装小电棒的衣兜,赵云澜嘴角抽搐了一下,觉得自己有点蛋疼。
“这样,我去ICU看一下那个更倒霉的。”
他目光方才扫过来,沈巍就会意地点点头:“我去处理另一个受害者。”
赵云澜春风拂面地对沈巍笑了笑,然后转头变脸,分给了郭长城一张凶神恶煞的:“你去,打电话让祝红跟上级领导沟通一下,麻烦他们快点审批,今天晚上之前我要全权处理这件事——别磨磨蹭蹭,看你磨蹭就想踹你ρi股,快点!”
能替他不平的沈教授已经走了,郭长城只好默默地捂住ρi股,办事去了。
53
53、功德笔 ...
终于赶在下午四点多、太阳还没完全下山之前,祝红到了医院,并送来了经过审批的协调授权书。
“那边分局的人现在都已经撤了,刚才在楼底下碰见小李,还跟我说回头要请咱们吃饭呢,所以……”
祝红的话才说到这,又忽然打住,把下面的都吞回去了——因为她看见了刚买了饮料、正往这边走过来的沈巍,祝红只好顿了顿,转而用比较隐晦的方式说,“现在这案子已经彻底归咱们了,你说怎么办吧。”
沈巍当然感觉到了她迟疑的目光,立刻把饮料塞给赵云澜,善解人意地说:“你们忙,我还是先回避一下吧。”
赵云澜一把拉住他,充分发挥他牛皮糖的本色:“不许走,万一你回头后悔了,这一走我再抓不着了怎么办?”
医院的过道里经常有人经过,赵云澜本来就是长身玉立的一帅哥,比较引人注目,再加上跟另一个男人拉拉扯扯、动手动脚,很快就招来了别人好奇的目光。
沈巍飞快地往四周扫了一眼,放轻了声音说:“还在外面呢,你注意点。”
赵云澜闻言,立刻扭头去瞪那边往这边看的人,满不在乎地说:“看什么看,没见过帅哥搅基是不是?”
对方是真没见过搅基搅得这么威武霸气的,顿时不好意思地扭过头去。
赵云澜讨好地转向沈巍:“嘿嘿嘿。”
沈巍:“……”
祝红简直不敢相信这二逼青年就是他们英明神武的赵处,波涛汹涌的内心顿时凋零得只剩下四个字:惨不忍睹。
不过沈巍还是轻轻地皱皱眉:“你们要工作,我留在这里大概不大合适。”
祝红也小声说:“是啊,赵处,咱们内部规定……”
赵云澜直接打断她:“规矩是我定的,不高兴随时能改了它——而且内部规定是说行动过程中避免外人目击或参与,他又不是外人。”
沈巍呆了呆,一瞬间还以为赵云澜要把自己的身份抖出来。
结果就听见赵云澜贱兮兮地对祝红压低了声音,说:“他是我家‘内人’嘛。”
沈巍:“……”
祝红木然了片刻,然后面无表情地把脸扭向窗外,用一种提示“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的语调平平板板地对郭长城说:“小郭,你看,窗外的落日多绿啊!像放在腊八醋里腌过的一样!”
郭长城情不自禁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赵云澜干咳一声,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严肃起来,重新端起他的领导范儿:“行了行了——祝红,你给他们打电话,让刑侦科那帮人一会儿都给我过来,尤其是林静,昨天晚上他一个皮糙肉厚大老爷们儿竟然好意思先开溜,今天我必定得让他知道,脱离群众的下场是什么。”
祝红“哦”了一声,转身给光明路4号刑侦科的众人发了条短信:“快来黄岩寺医院,围观鬼见愁,看那丫都得瑟成什么德行了。”
众人于是一窝蜂地在天黑之前赶到了医院,结果没能围观成,反而被赵云澜大爷一样地坐着、动都不动一下地指挥得团团转:“老楚,你去楼顶布两层‘网’,单向,能进不能出,以防他跑了,小郭跟着,看明白了回去交份学习报告给我,祝红去把住院部所有门窗全部上‘监控铃’,然后把这里的空间隔开,设成你的领域,别让闲杂人等误闯在,做得漂亮点,别留下痕迹……大庆去帮忙。”
大庆正听林静跟它交头接耳,林静刚说到“你看沈老师的胳膊,还露着一截纱布呢,咱领导是多禽兽啊”,大庆才刚开始想入非非,就骤然听见点名,顿时哆嗦了一下。
沈巍不自在地拉了拉自己的外衣袖子。
“至于林静……”赵云澜从兜里摸出一个小药瓶,林静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赵云澜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对林静说:“这里面装的是从一个受害人身上弄下来的怨咒。”
楚恕之适时地在旁边给狗屁不懂的新人注解说:“所谓厉鬼,都是因为怨气而生,这些下在别人身上的怨气,都好比他的一只触手,与他同出本源,因此都是有感应的。”
郭长城一直跟着赵云澜,还没来得及吃晚饭,听见这话,莫名地联想起了章鱼小丸子,忍不住吞了口口水,肚子“咕”地叫了一声。
楚恕之:“……”
他有时候实在难以理解这个新来的废柴整天到底都在想些什么。
赵云澜翘起二郎腿,把药瓶扔在了林静怀里:“白天已经意外击毙了一个,但是估计是那东西不好光天化日地出来作祟,晚上我担心他不上钩,所以你的任务就是,等一会天黑了,出去把药瓶里的这只触手捏碎,把厉鬼招进祝红的领域里。”
林静默默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手里的小药瓶,意识到自己成了专用拉仇恨的血牛,顿时用一种主持葬礼一样沉痛的口吻指责说:“你坑我。”
赵云澜毫不迟疑地回答他:“是啊,怎么样?”
能这样明目张胆黑人不含糊,可见他是个多么光风霁月的人啊!
林静抬眼四望,发现只有黑猫奸佞的冷笑和他人毫无同情心的漠然,一时间忍不住悲从中来。
只见这假和尚突然转过身,猛地扑向自他们来了以后就安静地靠墙站在一边的沈巍:“大王要拿贫僧祭旗,贵妃救命!”
沈巍:“……”
他是斩魂使的时候,谁见了他都像耗子见了猫,还没有在大庭广众下被人这样欢脱地调戏过,他顿时愣了几秒,求助似的转向赵云澜。
赵云澜表示这马屁拍得正是地方,他对此喜闻乐见,默默地扭过了头。
沈巍想了想,伸手要接过小药瓶:“那要不还是我去吧。”
这句话还没说完,林静就知道要坏,果然,两束阴森森的目光随后笔直地戳到了他的后脊梁骨上,大有用目光把他钉在墙上、Сhā一万根剑的架势。
林静默默地干笑了一下,把小药瓶塞进怀里,往后退了一步,飞快地说:“阿弥陀佛,扬善除恶与保护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是我们应尽的义务,光荣又艰巨,怎么能推脱呢?我去了。”
说完,假和尚以光速跑了。
沈巍问:“那我能帮你做点什么?”
“哦,”赵云澜说,“我知道下面有家馆子不错,你陪我吃饭去吧。”
沈巍:“……”
祝红磨了磨牙:“敢怒不敢言。”
楚恕之默默低头:“不敢言。”
大庆:“喵——”
郭长城是真的不敢言。
好在沈老师还是有良心的,他看见群众的脸色和说出来的心声,立刻善良地摇了摇头:“那怎么合适?这么着,你在这坐镇,我去替你守住生门,万一有变,我也能支援一下。”
这话一说出来,众人顿时一阵静默。
祝红看着沈巍的眼神一瞬间变得复杂无比,连楚恕之也若有所思,只有郭长城傻帽兮兮地虚心求教:“生门是什么?”
楚恕之不理他,正经了一些,问:“沈老师怎么知道我的两层‘网’要布什么阵?”
沈巍轻轻地笑了笑:“‘双层四门八卦阵,有进无出生死门’,我方才看云澜点的几个监控的方位就明白了——只是如果厉鬼怨气太过浓重,临时布下的‘网’可能会被他撑破,到时候一旦生门变死门,会不易控制,我看住镇眼,可以以防万一。”
他说完,冲在场的人彬彬有礼地点了点头,然后目光落在了赵云澜身上,微微弯下腰,放低了声音说:“那我过去了,你自己小心。”
赵云澜感觉良好地目送他离开。
这一次祝红和楚恕之谁也没拿沈巍那句含蓄的黏糊调侃,他们俩一起转向赵云澜,黑猫大庆扒在了窗口,过了片刻,它看见沈巍走出了医院大楼,准确无比地站在了那个“点”上,甚至仿佛早就预料到它会从上面观察,还抬起头来对它笑了一下。
大庆眼神一闪:“高手。”
祝红压低了声音,眉头夹得死紧:“赵处,这位沈老师到底是什么人?”
赵云澜心情很好,一点也没在意她的语气,只是半开玩笑地说:“你不会想知道的。”
大庆扭过头,用碧绿的眼睛盯着他:“这么说你心里有数?”
赵云澜惫懒地靠在椅子上,似笑非笑地反问:“我什么时候心里没数过?”
祝红飞快地说:“我就觉得奇怪——第一次轮回晷出现的时候就有他,第二次山河锥我们又那么巧地和他在大雪山相遇,龙城这么大,我连我邻居都认不全,哪会有那么多巧遇?你不觉得太刻意了吗?你……”
赵云澜眨眨眼,他没有预料到祝红的反应会这么强烈。
连一边的楚恕之也默默地看了祝红一眼。
“哦,关于四圣,这里面确实有些原因。”赵云澜顿了顿,“不过我觉得他可能不想让你们知道,所以他的事,我也一时不好说,见谅哈。”
自以为天是老大他是老二的货说出了“见谅”两个字,可祝红一点也没感觉欣慰,她心里有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如果沈巍只是那个龙城大学里普通的教授,她可以和林静他们一起,把这两人的事当成日常工作的娱乐,调侃并嘲笑领导,甚至在微博上编排自己领导的腐段子,可此时,当她发现沈巍不那么简单……甚至有可能是他们这种人的半个“同类”时,她心里忽然不是滋味了。
好像有人用一根细长的针在她心里不轻不重地刺了一下,里面流出酸疼的液体。
楚恕之:“那这个高手擅长什么?布阵吗?有空能不能和我们交流一下?”
大庆翘起尾巴,有些迟疑地问:“你这回招惹的不是普通人,是怎么打算的?就算不说,也大概让我们知道这位道友是哪一派的吧?”
祝红依然面色凝重地皱着眉——仿佛赵云澜不是找了个对象,而是认了个干爹。
终于,赵云澜因为好心情而造成的短暂的耐心,在他们的东问西问中彻底破灭了,他不耐烦地一挥手:“该干什么干什么去!都给我滚!哪来那么多事?我说要开记者发布会了吗?”
楚恕之兴奋地带着郭长城走了,摩拳擦掌地在心里决定,要把这次的网布置得好看一点——省得在行家面前露了怯。
祝红却似乎还想在说什么,大庆却已经从椅子上跳下来,在几步远以外的地方回头冲她“喵”了一声,祝红只好深吸一口气,垂下眼,藏在红色大衣宽阔的衣袖下面的手握紧了些,然后一言不发地跟上了大庆。
赵云澜发现了祝红隐约的敌意,不过没往心里去——依他看来,女人总是比较细心,想得也多,沈巍这么一个人,忽然就被他带进了他们的小圈子,连一句解释也没有,大概是让她不安了。
于是他善解人意地叫住了祝红:“哎,等等。”
祝红脚步一顿。
赵云澜说:“那什么,尊重他的意思,我不好多说,但是他肯定是没问题的,你不用担心,把他当我一样就行了。”
祝红听了,一声没吭,往外走去,有心想扇这姓赵的一个大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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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功德笔 ...
天终于还是黑了。
楚恕之干完了活,就双手Сhā兜站在楼顶,猎猎的北风吹得他发丝乱飞,郭长城总怀疑他下一秒就会被风卷走,楚恕之实在是太瘦了,简直有点营养不良。
郭长城不敢乱动,他脚下是满地的朱砂。
楚恕之把楼顶当成了一张大黄纸,拿朱砂画了一张大“符”,又用乌石将八个方位压住了,站在那“大符”中间的郭长城立刻感觉到周遭的氛围变了,夜色中吹来的风里带了某种特别的气味,他形容不大好。
只是觉得那味道粘腻、潮湿,不臭,但是混杂了泥土和血水的腥味,其中还混杂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苦。
郭长城茫然地抽了抽鼻子:“楚哥?”
“那是怨灵的味。”楚恕之头也不回,低头往下看着,茫茫夜色中,他们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沈巍一身浅色的大衣,分外显眼,正不偏不倚地站在收网人的位置,楚恕之摇了摇头,“赵处这次这是招惹了谁?姓沈的……我以前没听说过有这一号人物。”
正这当,沈巍似乎抬头看了一眼,天太黑,楚恕之看不见他的表情,只是下一刻,那人就凭空消失在了原地。
楚恕之表情一凛:“来了。”
郭长城:“啊?”
“啊什么啊!”楚恕之大步走过来,依然是像贴牛皮鲜一样,把一张黄纸符贴在了郭长城脸上,“闭上你的嘴!不许出声。”
那股特别的味道越来越浓重,东北角上林静把自拍的手机塞回兜里,面无表情的拧开了手里的小药瓶,一股污浊的黑气冲天而起,林静抬起头,手掐金刚佛印,脸上庄重极了,竟有宝相,然而他并没有依赵云澜所说直接弄死,而是低低地念起超度的经文。
这也曾是天生地养,合万物精华聚合的三魂七魄,或许涉世不久,或许经过了无数轮回洗练,像赵云澜那样手起刀落暴力执法,林静有点不忍心。
然而低沉的经文是对牛弹了琴,那股怨气心意难平,哪里听得进这样颠三倒四车轱辘一般的絮叨,反而在空中越长越大,舒展开像一个怪物,冲天吼叫,原本月朗星稀的天空骤然阴沉。
就在这时,寂静的夜色突然被三声枪响撕裂,那一股小小的怨气骤然四分五裂,不过片刻,就消散在了空气中。
六楼的窗户被人从里面推开,林静看见一点火光忽明忽暗,他几乎想象得出赵云澜皱着眉,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然后不满地念叨一句“念经都念傻了”的模样。
世界上从来不是任何东西都能超度,要是那样,就不会有镇魂令和特别调查处的存在,你愿意送他过三千弱水,人家说不定一步也不愿意挪动呢。
远处的风声里传来一声大吼,林静双手合十,默诵了一声佛号,而后翻身跳到了已经没有了树叶的枯木上,一团巨大的黑气就像炮弹一样扑向了他方才站着的地方,整整齐齐的地砖当场被打碎,碎石头砸起三尺来高,裹挟着腥风而来的是一个巨大的人影,立起来足有四五米高,只有上半截,腿部往下露着骨头,黑乎乎的血,一路走一路滴汤,掉在地上,发出呲啦呲啦的动静,连石头都能给烧化了。
“这可真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了。”林静苦笑了一声,脚下却不迟疑,纵身扒上了二楼的窗户,他就像个大蜘蛛,赤手空拳地在医院大楼外面扒着石头缝和突出来的窗台往上爬,愣是比直升电梯还快,后面的黑影跟着穷追不舍。
林静一路爬到了六楼,对站在窗台附近的黑猫大喊一声:“接住了!”
大庆像个黑乎乎的肉球蹿出去,一时间挂在角落里的六个铃铛同时响了起来,女人的轻叱声响起,一条巨蟒猝不及防地从角落里钻出来,蛇信一卷,就把一团黑气吞进了嘴里。
追着林静的黑影东突西撞,铃声越来越急,怨灵身上的黑气源源不断地被吸进巨蟒的嘴里,那半个人的影子开始变得越来越小。
而后,那黑影突然悬浮在半空,露出清晰的男人的模样,正是郭长城看见过的那人,头发花白,双目赤红。
赵云澜蓦地把烟头按灭在了窗台上:“祝红,躲开!”
就在这时,六个晃荡不休的铃声突然卡住,又一同哑了。
黑猫直接扑上巨蟒,落地的瞬间,巨蟒重新变成了女人的模样,六楼窗户的玻璃尽碎,半个身体的男人瞬间胀大了几倍。
赵云澜弯腰拉起了祝红,走到窗口站定,与悬在外面的怨灵相距不过两三米的距离。
“镇魂令。”他不冷不热地开了口,好像只是例行公事,“你死了以后不好好找地方投胎,大过年的,跑出来投毒做什么?”
“过年”这两个字好像刺激到了怨灵,他骤然伸出巨大的手,裹挟着无边的浓重黑气,抓向赵云澜的颈子。
镇魂令化成的鞭子就像一株活着的藤蔓,从男人大衣袖口里卷出来,一下卷住了那只巨大的手,一人一鬼僵持在一堆碎玻璃渣上。
祝红用力推了一把林静:“你瞎啊,还不去帮忙!”
林静刚被怨灵追着客串了一把蜘蛛侠,手指抓得生疼,气还没喘匀,顿时露出一张苦瓜脸:“帮忙?帮……帮什么忙?这么大只的怨灵,你也太看得起我了,我能干什么?”
祝红:“撞钟啊!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你懂不懂!”
她嚷嚷得林静耳朵嗡嗡直响,忍不住说:“女施主,麻烦你淡定一点,我只是个俗家弟子,你见过俗家弟子天天撞钟的吗?再说我佛慈悲,管的是阴晦之物,他生前为人魂,大钟对他的作用本来就很有限,你都吞不下的怨气,指望我那口破钟,你觉得靠谱吗?”
祝红:“我不管,快给我想办法!”
林静往赵云澜那边看了一眼,万分无奈地叹了口气:“我佛慈悲,怎么不让弟子也长得帅一点。”
他说完,把手伸进兜里,摸出一个小壶,巴掌大小,揭开盖子,里面有一股油香,林静十分肉疼地往里看了看,抬手要泼,赵云澜却好像侧面长了眼睛,冲他一摆手:“省着点你的灯油,这不用你。”
正说到这,怨魂骤然挣脱了镇魂鞭,鞭梢忽悠一下,高高地扬起,又悄无声息地缩回了他的袖子,怨魂咆哮着“撕”开了窗棂,巨大的黑气挤了进来,好像要把那窗口撑破。
与此同时,赵云澜退后一步,双手平伸到身前,手心冲前,张开五指,右手执短刀,无声无息地在自己左手心抹了一刀,鲜红的血立刻流进了短刀的凹槽,继而就仿佛凝结了一样卡在其中,动也不动。
男人的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个笑容。
大庆在旁边看见,毛都炸起来老高,情不自禁地远远地离开了他身边,纵身跳进祝红怀里,那笑容简直没有一丝一毫像赵云澜平时的模样。那一瞬,他的眼睛显得格外的深,眼神显得格外的冷,脸在黑雾的阴影下被高挺的鼻梁打出大片的阴影,勾起来的嘴角有说不出的恶毒和冰冷。
一时简直分辨不出,他和黑影中的那个怨魂到底是才是真鬼。
“九幽听令,”那声音好像也不是赵云澜的,低沉中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沙哑,听在人耳朵里,就像是被锯子钝钝地锯了一下,“以血为誓,以冷铁为证,借尔三千阴兵,天地人神,皆可杀——”
那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一字一顿,说不出的阴森狂妄,那刀刃上凝住的血迹骤然变黑,无数空无一物的盔甲从他身后苍白的墙壁里破墙而出,驾着白骨的战马,拖着腐朽的刀兵,山呼海啸地冲出来,硬是把将那挤进了窗内的怨魂给推了出去,顷刻间就斩断而来他一只手。
赵云澜这才连退数步,仿佛脱了力,踉踉跄跄地靠住了背后的墙,浑然不顾周围人毛骨悚然的目光,顺着墙一ρi股坐在了地上,把不停地往下淌血的手竖着垂下甩了甩,有点气喘地说:“我操,还是弄袖子上了,干洗还能洗掉吗?”
大庆试探着靠近了一点,停在了距离他不到半米的地方,小心翼翼地问:“云澜?”
赵云澜挑挑眉:“嗯?”
这个表情黑猫比较熟悉——所有让猫看了不由想上去拍两爪子的表情它都熟悉,于是大庆毫不犹豫地伸出爪子来,给了他一巴掌,大吼一声:“刚才那是什么鬼东西!我没教过你这种邪术!”
赵云澜得意洋洋地说:“人类是会阅读的,蠢猫。”
大庆差点跟他急了,一步蹿到他身上,蹬着他的大腿把前爪搭在了他的上臂上:“你上次从图书室里拿的到底是什么书?!”
赵云澜用完好的手摸了摸它的头:“《魂书》,放心,我只是为了求证一些事,无意中看见了这么个东西,方才一时想起来了——又没打算干什么,我的人品你还信不过么?”
黑猫咆哮:“你有人品这种东西吗?!”
赵云澜被它喷了一脸唾沫星子。
不过黑猫还是气哼哼地从赵云澜肩膀上跳了下来,算是接受了这个说法,赵云澜的分寸它还是大概能信任的,只是依然不满地说:“你要是想让自己身份证上那张穷丑矬的照片上地府通缉令,以后人手一份、见者传阅,那我也没什么话好说。”
话音没落,就被赵云澜从后面伸出一只手来,狠狠地给按在了地上,男人骂骂咧咧地说:“老子身份证上的照片也一样英明神武俊美不凡,你这大饼脸的猪猫不要那么酸。”
楚恕之从楼顶打来了电话,整个人透着一股异常的兴奋:“刚才那个是阴兵斩吗?谁干的?这是疯了吗?娘的太帅了好吗?”
祝红忍无可忍地掐了他的电话。
林静忍不住问:“阴兵斩?靠血催动吗?”
“血和铁都是媒介。”赵云澜缓过了一口气,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转身往外走去,“真正催动它的是恶意。恶意至凶,我觉得这算是以毒攻毒。”
祝红迟疑了一下,一边跟上去,一边问:“你心里也有恶意?”
“怎么,我不是人?”赵云澜笑了笑,坦坦荡荡地承认了,“非但有,还不少——其实我觉得阴兵斩真不应该被列为邪术,我看它就挺好的,心灵瑜伽,排除毒素,一身轻松。”
祝红:“……”
大庆蹿上赵云澜肩膀,冲着鼻梁给了他一拳。
“疼!死胖子!”
怨灵已经被阴兵逼到了绝路,他意识到自己讨不到便宜,立刻打算逃走。
楚恕之布在外面的两层有进无出的“网”立刻被激发,应该说,其实他们都没有预料到这个厉鬼有这么大的能量,要不是沈巍已经看住了阵眼,怨魂被赵云澜逼到极处,就这么跑了还真不是没可能。
一道酝酿许久的雷从空中劈下来,怨魂被某种看那不见的东西束缚,追着他的阴兵倏地一同消失,冤魂剧烈地挣扎起来,整个医院大楼的地面都在颤动,被保护在这领域之外的人们一时还以为是地震了。
楚恕之从楼顶上往下喊了一声:“虫子黏在网上了,蜘蛛别让它跑了!”
消失许久的沈巍应声凭空出现在怨魂身后,伸手凌空一抓,怨魂就像是被看不见的手掐住了脖子,身上的黑气一点一点地散去,露出一个没有腿的人,仇恨地瞪着沈巍所在的方向。
沈巍不为所动,手指一掐,怨魂像是一张纸,被人压扁团成了一团,一闪,就消失在了沈巍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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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功德笔 ...
目标抓住了,祝红设下的领域自动解除,满地的碎玻璃重新粘回了窗户上,医院里依然是半夜三更巡夜的护士和来看急诊的病人,浅眠的住院人士被惊醒了几个,出门看看没有异状,又回到了病房里。
门口的小贩已经收摊,偶尔还有几辆出租车经过,显然没打算接活,匆匆开过去了。
沈巍匆匆上楼,正好和下楼的楚恕之碰在了一起,楚恕之恃才傲物,对熟人尚好,对不熟的人很少单独上前搭话,此时见了沈巍,他却主动伸出手,称赞说:“阵眼抓得真漂亮。”
沈巍冲他匆匆地点头致意,脸色却比刚推进去的急性阑尾炎的病人还难看,他拿出一个小药瓶,简短地交代:“在这里面,小心看管。”
然后就把小药瓶扔给了楚恕之,回头一把拉住赵云澜的手:“你和我走,我有话和你说。”
赵云澜屁颠屁颠地被拉走了。
沈巍一路把他推进了卫生间,回手把门从里面锁住,在昏暗的灯光下死死地盯着他,低声问:“方才那个,是不是阴兵斩。”
赵云澜:“嗯。”
沈巍:“是你?”
赵云澜坦然点头:“啊,对啊。”
沈巍听到这,二话没说,抬起巴掌就扇了过去。
……不过这巴掌来得气势汹汹,却到底没舍得落在赵云澜脸上,只在靠近他一只耳朵的地方,堪堪地停在了半空中。
赵云澜愣了一下,茫然地问:“沈巍?”
“别叫我!”沈巍让他气得脸色发白,停在半空中的手有点颤抖,好一会,才咬着牙说,“‘天地人神皆可杀’,令主可真是好大的本事、还狂的口气,你……你就不怕遭天谴吗?”
赵云澜极少见到沈巍动怒,何况是这么个气坏了的模样,赵云澜立刻心疼,赶紧攥住他冰凉的手:“是是,我错了,你愿意打我就打我,别生气别生气。”
沈巍一把甩开他:“谁和你嬉皮笑脸,你知不知道阴兵聚魂之术是绝对禁止的邪术?你到底明不明白什么叫邪术?三界还装得下你么?你这么无法无天,是不是要捅出天大的篓子来才算!你、你……”
他话音陡然止住,过了不知多久,才微微有些颤抖地问:“到时候你让我怎么办?”
赵云澜一把伸手抱住他,轻轻地吻着他的头发:“我错了宝贝,对不起。”
他自以为认错态度良好,这句话却直接踩了雷,沈巍猛地推开他,一只手把他抵在门上,另一只手狠狠地揪住了他的领子:“别用你那套不知道对多少人说过的话糊弄我。”
赵云澜无奈地笑了笑:“那你想让我怎么样?”
沈巍脸上的厉色在他的笑容里慢慢褪去了一些,片刻后,忍不住又柔和了一点……总有那么个混蛋,就算拿着杆子把天捅出个窟窿,他也是不忍过于苛责的。
过了好一会,沈巍叹了口气,松开了手,低低地说:“你就不能改改你的脾气吗?”
赵云澜认错态度良好,连忙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尽管他完全不觉得自己哪有问题,不过沈巍说错了,他就立刻不分青红皂白地认错。
沈巍垂下眼,捧起他有条刀伤的手,轻声问:“疼吗?”
赵云澜摇摇头。
“我……我方才太心急了些……”
“可你撞得我后背疼。”赵云澜面无表情地说,“你还冲我发脾气,对别人都客客气气,居然对我发脾气。”
他这样的脸色让沈巍心里一慌,愣是没听出他在故意撒娇来,沈巍迟疑了一下,不知所措地伸手捧住赵云澜的脸:“我……”
赵云澜继续面无表情地抬起眼看着他。
沈巍:“我不是有意……”
他慌慌张张的一句话没说完,就见赵云澜伸手点了点自己的嘴唇:“伺候大爷舒服了就原谅你。”
沈巍愣了一秒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脸上的表情空白了一瞬,脱口说:“成何体统!”
而后耳根发红,甩手就走。
可他走到了门口,一回头,却发现赵云澜没有跟上来,依然保持着那个靠墙的姿势,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沈巍的手已经搭上了门闩,迟疑良久,下一刻,他又大步走回去,扶住赵云澜的腰吻了下去。
……被他拿捏成这样,以后可怎么好?
赵云澜的嘴唇有点肿,祝红一眼看见,就愤愤地扭过头去,心想,这个掉节操的死基佬,用不用这么欲求不满?
一行人从医院回到了光明路4号,楚恕之在审讯室外加持了天罗地网,黄纸符贴得跟经幡似的,这才锁上门,打开药瓶盖子,放出了里面关着的怨魂。
赵云澜搬了把椅子给沈巍坐,自己双手抱在胸前靠着墙站着,点了根烟,眼皮也不抬地懒洋洋地说:“你有权保持沉默,但是之后说的每一句话都会成为陈堂证供,想清楚了再开口。”
没有腿的怨魂被三道灵符锁在椅子上,阴沉沉地他起头来,声音沙哑地问:“陈堂证供?什么堂?什么供?”
“阎王殿,供你一生功德罪名,公正得很,少废话,问你什么你说什么!”林静被他追成了一只大壁虎,心里正气不顺——他这个人最精分的地方就在这里,在外面就是个假装忠厚老实的奸猾和尚,一进审讯室就化身咆哮林,好像不嚷嚷不能体现他的威武霸气。
怨魂冷笑一声。
楚恕之瞥了一眼郭长城,郭长城连忙坐直了,干咳一声,最后低头瞟了一眼写在手心里写得密密麻麻的“小抄”,像背书一样开口说:“姓、姓名,年龄,死亡时间,死亡原因。”
怨魂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成功地让郭长城打了个冷战。
楚恕之立刻抬手按在郭长城肩膀上,与此同时,那边林静用力一拍桌子,恶狠狠地说:“看什么看,快说!”
“……王向阳,六十二,去年腊月二十九死亡,车祸。”
郭长城小心地看了楚恕之一眼,楚恕之对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问,郭长城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小抄,引得楚恕之也忍不住也跟着瞄了一眼,只见此人的手心上密密麻麻地写着:“2、哦,XXX(代入对方名字),你死亡原因既然是XXX(代入死亡原因),为什么要向无辜的人下手呢?”
然后他就听见郭长城磕磕巴巴地说:“哦,王向阳啊,你的死亡原因既然是腊月二十九……不,你的死亡原因是车祸,为什么要向无辜的人下手呢?”
楚恕之实在不好在这么严肃的场合下笑出来,只好回头对赵云澜说:“赵处,给我一根烟。”
借此遮挡了一下他过于诡异的表情。
“无辜?”王向阳脸上露出一个十分扭曲的笑容,像个精神病一样往前探了探身,“谁无辜?小崽子,你告诉我,谁无辜?他们无辜?你无辜?”
完了,怎么还带反问的?这句没有准备。
郭长城立刻一脸茫然,不知如何是好了。
楚恕之低下头,林静扭过脸,原本给他掠阵的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逃避了。
沈巍却突然Сhā嘴问:“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出车祸吗?”
王向阳木然地转向他,沉默。
沈巍又问:“和中了你怨咒的人有什么关系?和你卖的橙子有什么关系吗?”
“我生前就是个卖橙子的,”王向阳良久才回答他,“住龙城郊区的农村,每天进水果到城里,推着小推车在路边卖,全家都靠这点生活来源过活,有个尿毒症的媳妇,她不能干活,还有个儿子,快三十了,娶不上媳妇,因为是农村户口,还我没钱在城里给他买房子。”
“既然你非要问,我可以说给你听听——我其实最喜欢春节前后那几天,那时候一般卖菜打工做小买卖的都回老家了,城里显得萧条很多,超市里人又多,有时候人们就愿意图省事,停在路边买我的东西,我也相应地比平时挣钱多,”王向阳在沈巍的目光下渐渐平静了下来,可是嘴角始终挂着讥诮的笑容,“腊月二十九,多好的日子。”
郭长城终于找到了一句他手心上有的,于是见缝Сhā针地问:“你是因为家庭原因才仇视社会的吗?”
“仇视社会?”王向阳重复了一遍,摇摇头,“我不仇视社会,害我的人我都看见了,就那些,弄死他们我就走,你们愿意把我下油锅就下油锅,扔十八层地狱就扔十八层地狱,可是有一条,他们得跟我一起,我炸了油条,他们也得变成油条,我滚了钉床,他们也别想扎着手看着。”
他这话音平静,可听在人耳朵里,却是说不出来的怨毒。
这时,汪徵敲了敲门,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盘水果,身后还跟着她的万年跟屁虫桑赞。
汪徵把果盘递给赵云澜,又十分奇怪地看了沈巍一眼,不过她没多嘴,只是嘱咐楚恕之:“外面的符纸不用了以后都收走,别给保洁添麻烦。”
等两只后勤鬼走后,沈巍才继续问:“都有谁?”
“医院里的那仨人,还有其他好多——唔,倒是没人家开车的司机什么事。”王向阳几乎以一种置身事外般的口气说,“腊月二十九的时候可以放炮,有两个半大小子,一个个穿得人似的,好几千一件的羽绒服,不干人事。兜里装着鞭炮,逮着哪扔哪,家里大人也不管。他们往我的车下面扔,我多嘴,脑子冻坏了,没忍住,就说了他们两句。那俩小子给鼻子上脸,往我身上,脚底下扔炮,我追他们骂,一个小子就趁机溜到我身后,一抬手把我的车给掀了。橙子、苹果全滚出来了,大的小的,满地都是。”
他说到这里,低头看了一眼整整齐齐的果盘,不自觉地舔了舔嘴唇,可惜他生前舍不得,死后却也吃不着了。
他眼睛里渐渐闪现出奇异的光:“那一车的水果,是我们一家过年的钱,我急了,赶紧去捡,可是捡起这个又掉了那个,正是大白天,路边有好多人经过,我跟他们说‘行行好,帮帮忙,’可是一个人捡起了我的橙子,看也没看我一眼,就剥开吃了,边吃边说‘你这东西都掉地上沾土了,谁买啊,还捡什么捡?’说完,他就又捡了一个苹果揣进兜里走了。”
王向阳说到这里,脸上居然露出了一个平静而释然的笑容,好像他说的话让他欣慰又喜悦似的:“好多人跟他一样,好多人,看见了,捡了就走,还有拿袋子装的。我说你们不能这样,你们要给钱,不能拿我的水果,他们一听给钱,就带着我的水果一哄而散,我去追,就被一个出租车当场撞死了。”
“那天下了大雪,路上的车刹不住,司机踩了刹车,车往旁边滑出了几米远,整个从我身上碾了过去,我的上半身跟着车轮往前滚,腿就留在了原地,临死的时候,脸上还撞了一个正好滚轮在我脸边的橙子,你们说,我死得冤不冤?”
没人说话。
王向阳又问:“我该不该报复?你们该不该抓我?就是到了阴间,阎王爷怎么判我合适?”
难怪每个受害者的因果线都那么浅——真正至他死亡的其实是开车的司机,可是司机偏偏才是和这事一点关系也没有的人。
王向阳往后背椅子上一靠,这动作让没有腿的男人看起来分外可怖,他低低地笑出了声:“我活着的时候,还真不知道有你们这样专管这种事的人,你们既然肯伸手管不平事,为什么管我不管他们?算了吧,这世道,我看得透透的。”
郭长城情急之下一眼遛过了自己写下的最后一句提示“家人、朋友”,于是脱口说:“你就不替后辈儿孙想想吗?不给你的儿子、你孙子和你正在治病的媳妇积点德吗?”
王向阳漠然地说:“我儿子还没结婚,我没有孙子,再者他们娘儿两个都已经死了,我老王家断后了,给哪个狗娘养的积德?”
郭长城听见自己颤颤巍巍地问:“怎么死的……”
“我弄死的,我们家没有集中供暖,还在烧炉子,我晚上把炉子里的火扣住了,他们俩还睡着觉,就煤气中毒,全死了。”王向阳说到这,又补充了一句,“没痛苦。”
郭长城:“你……怎么能这样?”
王向阳坦然地看了他一眼,轻轻地笑了笑:“我觉得活着比死了痛苦,你觉得呢?”
56
56、功德笔 ...
至此,林静才明白,王向阳的怨念为什么不受超度——他一生没有做过恶,却是劳苦半辈子,末了又落了这么个荒谬又可悲的下场。
一个人要是恨到了极致,心里是容不下任何柔软的感情的,因此他亲手斩断自己和人世间的一切牵挂,以后,再没有什么东西能唤起他一丝一毫的留恋和好意了。
也许如果他还活着,若干年以后,时间与经历会冲淡他心里的仇恨,让他安然地度过这道坎,可他已经死了。
命都没了,他再没有别的可得,也再没有别的可失,灵魂永远被卡在葬身车轮下的那一刻,已经入了魔障。
赵云澜皱了皱眉,觉得这件事很难办——在路边捡了几个水果,揣在兜里,难道就该死吗?哪怕是偷人钱包的,被逮住了也顶多是个进看守所的罪名,总不能就地枪毙,显然是不至于要命的吧?
可因为这些人贪小便宜,就这么把一个好端端地期待着回家过年的老实男人害死了,他难道不该恨吗?难道不该报仇吗?放在谁身上,谁能一笑泯恩仇、释怀去投胎?
这好像也是有道理的。
于是长袖善舞的赵云澜很快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他打算先把王向阳遣送回地府,按旧例,王向阳可以在十殿阎罗处伸冤,伸完,如果阎王们也一致认为他报仇是有道理的,就会发给他一张通行证,到时候他在人间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愿意找谁报仇就找谁报仇,跟镇魂令是没关系了,捅出什么事来,责任自然由是那边承担。
谁知他刚要开口说出这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沈巍却忽然Сhā了一句。
沈巍缓缓地说:“不问自取者为贼,不论拿的是真金白银,还是几个果子,这都没什么不一样的。更不用提因为这事还误伤了别人的命,我觉得确实应该和‘谋财害命’同罪,所以你的仇报得有道理。”
他这话已经出口,赵云澜根本来不及制止,一口气哽在油滑惯了的赵处喉咙里,险些噎他个半死。
沈巍这话音刚落,王向阳就发现一直隐隐地束缚着他的那股力量消失了。
别人可能不明白,但赵云澜心知肚明,尽管那人是以沈巍的身份出现,但毕竟是斩魂使本尊,自古先有斩不平事的斩魂刀,随后才有十殿阎王面前论功过。
也就是说,斩魂使的权限是相当高的,他下的判决,就是阎王殿也改不了,现在沈巍在审讯室里金口玉言地说了这番话,等于直接把“通行证”授予了王向阳。
“不过冤冤相报,肯定是没完没了,要是你就这么放了他们,说不定若干年后恶果自己也会报到他们头上……也或者他们活得不够长,会报到轮回之后。但你原本只是凡人魂魄,因为怨气太过而走火入魔,杀妻灭子这种事丧尽天良的事也做了,现在就算放任你去报仇,这件事之后,你也可能会被收监到地狱十八层里,这样伤敌一万,自损八千,你也没有怨言吗?”
除了知道内情的赵云澜,王向阳比这屋里的任何一个人都更先认识到了沈巍和别人是不一样的,他注意打量了沈巍一番,正色点头,干脆利落地说:“没有。”
沈巍回头,假惺惺地问赵云澜:“你看,然后怎么处理?”
你三下五除二都处理完了,还问个屁……赵云澜瞪了他一眼,随后轻咳一声,还是得开口替他遮掩过去,于是从兜里摸出一张镇魂令,拍到审讯桌上,推到了王向阳面前:“先在这等着,破晓之前会有阴差来接你,你把这个拿给他看,让他带着你去阎罗面前讨一张通行证。”
王向阳动了动嘴唇,好一会,才慢慢地前倾身体,双手捧起了镇魂令。
“最后提醒你一声,”赵云澜例行公事地说,“他说的没错,你拿了通行证,确实解了一时仇恨,但事后必然遭到数倍的刑罚,动手之前可要想清楚了。”
王向阳怔怔地看了看手里的镇魂令,随后摇了摇头:“这就不用嘱咐了,我已经杀了十多个人,早就回不了头了。”
说到这,他苦笑了一下:“没想到死都死了,竟然还有讲理的地方,算我谢谢你们。”
在场的人听见他的话脸色同时一变,祝红立刻问:“等等,你说你已经杀了十多个人?也是用同一种方法吗?人是都已经死了吗?”
王向阳:“当然死了,还是不得好死的死法,死后也永世不得超生。”
祝红惊疑不定地看了赵云澜一眼——由于人口越来越多,环境越来越嘈杂,厉鬼在人间作祟,非法杀人,一个两个,他们感觉不到很正常,但是一旦数量大了,积累的恶行多了,别说是镇魂令,就是在同城的一些稍有修行的民间流派,也能感觉到冲天的黑气。
可是没有,至今,要不是王向阳主动交代,他们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手下已经有十多条亡魂——包括沈巍!
沈巍立刻就想起了“功德笔”,他问:“你有没有用某种方法……改过身上的功德?”
“改过。”王向阳直言不讳地承认了,“那时候我才毒死了自己的老婆儿子,正打算向第一个猎物下手,有一个人跟我说,要和我做一笔生意。”
“什么生意?”
“他说我这样肆无忌惮地大开杀戒,很快就会惊动人间的执法者,于是卖给我一个符咒,说事挂在脖子上,你们就感应不到我,不过被我杀了的人的魂魄他要带走,”王向阳痛快地说,“我一想,那些东西我留着也没用,我已经是个死人了,没什么好让别人图谋的,就答应了,结果他真没骗我,果然就没有人管我——那些人大多以为自己得了怪病,进医院治不好死的,谁知道还真有人能因为吃坏了肚子报警的。”
赵云澜追问:“你看见符上写了什么或者画了什么吗?”
“看见了。”王向阳说,“写了我的姓名和生辰八字,先用黑笔写的,后来又拿朱砂描了一回,把那几个字外面圈上了红圈。”
他说着,抬手从自己的脖子上拎出一个折成了八角形的小小的黄纸符:“就这个,给你们看看也行。”
楚恕之接过来打开,里面果然有一行画了红圈的字,可还没等他看清楚,那黄纸符就自燃成了一摊小小的灰烬。
只是匆匆忙忙的一眼,沈巍很难判断上面的笔迹是出自于什么人手里,但听王向阳的描述,八/九不离十,恐怕就是功德笔,黑笔记过,红笔记功,一左一右,管你是大善大恶,还是大奸大忠,只要这么一笔勾上去,一切都能一笔勾销。
传说功德笔的笔杆是用一种在黄泉里长出来树的树根削成,那木头质地坚硬无比,钢刀难断,树却长得无枝无叶、无花无果,不知为什么,被人称为“功德古木”,从上古留下来的名字,至今已经不可考。
但沈巍想,说不定这名字正是用这未生已死的树来讽刺三界的所谓善恶功德——为功德而积善,为报应而避恶,功德既生,则本心已死,纯善已死。
赵云澜问:“那人长什么样,你从什么地方看见的?”
这问题让王向阳愣了一下:“长得……挺普通的吧,奇怪,你一说我倒是想不起来了,在……”
他的话音顿住,忽然伸手掐了一下自己的眉心,似乎自己也觉得很奇怪:“具体在什么地方,我也实在是不记得了,不过应该在我家附近,我家住在城西二十里的西梅村,你们想找的话可以去那看看。”
沈巍站了起来,对他一点头:“多谢。”
王向阳平静地说:“该是我谢谢你们,我杀人索命都没什么好隐瞒的,这也没什么不能说,想知道什么,尽管来问我。”
沈巍与赵云澜交换了个眼神,率先走出了审讯室。
赵云澜拍了拍林静的肩膀,低声说:“叫阴差来一次,把事说明白了,那边会知道怎么办的。”
说完,他跟了出去。
沈巍在楼道尽头等他,赵云澜一路把他带到自己的办公室,回手关上门,这才问:“怎么?你觉得是‘那个’功德笔?”
沈巍皱皱眉:“我不能完全确定,但是可能性很大,就算是假的,造假的人一定对四圣了如指掌。”
“唔。”赵云澜摸了摸下巴。
“怎么了?”沈巍问。
赵云澜刚要说话,突然,一只傀儡骨架的影子从赵云澜办公室外的窗口一闪,赵云澜走过去拉开窗户,把傀儡放进来。
傀儡先是低下他的头骨,冲赵云澜姿势怪异地弯了弯腰,然后走到沈巍身边,化成了一张信纸,飘飘悠悠地落到了沈巍手里。
赵云澜眯了眯眼,站在窗口,抬头望了一眼渺茫的夜色,总觉得冥冥中有一双眼睛在看着他。
片刻后,他挂上窗帘,讥诮地一笑,转过身来,又成了那个“有条件要装逼,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装逼”的二货。
正好沈巍看完了信,皱起了眉。
赵云澜问:“你有事?”
“急事,我得走一趟。”沈巍在两步间从一个温文尔雅的大学老师,化成了满身寒气裹着黑袍的斩魂使,一边急急忙忙地往窗外走,一边没忘了嘱咐赵云澜,“他说的西梅村你绝对不能一个人去,无论怎么样,等我回来。”
赵云澜没有搭腔。
沈巍回头看了他一眼,只见那男人懒洋洋地靠在墙上,半真半假地抱怨说:“真要命,好不容易大人松了口,我还以为今天晚上好歹能占点便宜呢,欲/求不满,再加上孤枕难眠,唉,明天准得带着俩黑眼圈来上班。”
沈巍发现自己跟他说正经事就是个错误,于是一言不发地大步从他的窗户穿过,闪身进了一团黑雾,顷刻不见了踪影。
赵云澜靠在窗口,摸出一根烟,一动不动,静静地享用完,估摸着沈巍早就走远了,这才拉开办公桌的抽屉,把裤腿下藏的枪里装足了弹药,又紧了紧身上的短刀,把装黄纸符的夹子拿了出来,清理了一半丢在桌子上,只带走了与攻击和护身有关的。
“不去?”赵云澜嗤笑一声,“不去不是辜负了别人特意把你引走的一番心意?”
随后,赵云澜披上外衣,拎着他的手提包,就像正常下班一样,跟同事们打了招呼,不慌不忙地往外走去,他调整好车上的导航,出城往西梅村开去。
半夜交通状况良好,赵云澜用了不到两个钟头的时间就到了王向阳所说的西梅村,这地方和龙城郊区的其他村子并没有一点区别,已经十分安静,间或能听见几声狗叫。
他开着车绕着村子转了一圈,终于在村西口处,发现了一群合抱粗的大槐树。
赵云澜停好车下来,绕着大槐树走了几圈,在这些大树中间发现了一点端倪——当年妖族大劫的时候也用过同样的把戏,将槐树种出北斗的形状,勺中聚阴,勺子柄往西伸展,取义沟通阴阳,阴气聚集到一定的程度,就能找到阵眼入口。
而巧合得很,这大槐树对面的山上,正好就是一片野坟头。
山坡荒寒,坟包遍地。
57
57、功德笔 ...
楼道里传来汪徵不满的抱怨:“楚恕之,都跟你说过了,这些符纸不用的话要收拾了,明天保洁来了你让她怎么弄?”
楚恕之苦大仇深地皱了皱眉,郭长城察言观色,立刻发挥新人的眼力劲儿,屁颠屁颠地跑过去收拾干净了。
大庆却一言不发地路过他们身边,径直走进了刑侦科办公室的那面“墙”里。
墙里面别有洞天,是一排连一排的硬木的书架,高高的,几乎戳到房顶,驾着有些古旧的梯子,书架上面和屋顶之间,只留下堪堪够一只猫通过的空隙,墙壁上镶嵌着大颗的海龙珠,把整个房间照得宛如白昼,却并不会伤害见不得光的魂灵。
书架间散发着一股旧书的味道,是沉淀了多年的墨香,混杂着纸页间微许久不见阳光的霉味,成就了一股经年日久的、潮湿清润的书香。
桑赞正在做整理工作,那些字多有繁有简,他基本不认识几个,只好对照着书脊与架子上的标志,一个一个认真地比对,他做得很慢,但是从没出过错。
赵云澜把他从山河锥里放出来以后,就给他特别开放了图书室的全部权限,分配了这么个工作给他,报酬和郭长城一样,按初级员工算,待遇却十分不错,只不过郭长城拿的是鲜红的票子,桑赞则是大把的纸钱和上好的香火。
这是他有生以来得到的第一份有尊严的工作,不是被人当牲口打骂的奴隶,也不是被人愚忠地景仰、心里却只想毁了这些人的伪首领——尽管它来得太迟,桑赞已经死去了上百年,可他依然很珍惜。
与喜欢的人在一起,平静、自由地生活,这毕竟是他处心积虑了一生也没能得到的东西。
看见大庆进来,桑赞一本正经地冲它打了招呼:“腻嚎,猫。”
大庆:“腻嚎,结巴。”
桑赞愣了愣——汪徵是个文静的妹子,不会教骂人的话,于是他没听懂这个词,认认真真地问:“洁扒是、是甚?”
大庆心事重重地踩过木头书架,漫不经心地随口说:“洁扒就是好兄弟的意思。”
桑赞点了点头,表示受教,随后热情洋溢地说:“哦,腻嚎,猫洁扒!”
大庆:“……”
桑赞:“猫洁扒,妖……要看甚么?”
大庆连耍贱的心情都没有了,趴在他头顶的架子上:“赵云澜,赵处头天拿的书放回来了吗?给我看看是哪本。”
桑赞像做雅思听力似的,虔诚地侧着耳朵,认认真真地听完了这段“录音”,并要求大庆耐着性子说了三遍,才总算是七七八八的明白了,他颇有成就感地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从小推车上翻出一本没来得及放在架子上的书:“久、久是塔。”
书皮已经破烂,角上还沾了一点泼洒出来的咖啡——不用说也知道是哪个邋遢汉子干的,封皮上阴森森地写着《魂书》两个字,已经被撕下了一点,看起来异常的破败。
大庆纵身一跃,从高高的书架上跳下来,落在了桑赞的小车上,拿爪子扒拉了一番,翻开的书页间空白一片,什么都没有。
大庆心里一沉,它的修为不够。
出于某种原因,它此时实力比不上全盛时期的一成,甚至难以化形,然而毕竟是千年的老猫妖,难道它会比不上赵云澜这个只活了二三十年的凡人吗?
那简直是不可能的。
除非……那人的魂魄正在一点一点地醒过来。
“我没见过这本书,”大庆用爪子拍上书籍,无意识地在原地转圈,追着自己的尾巴,“这本书是哪里来的?”
它都不知道,桑赞更不会知道,一猫一鬼大眼瞪小眼了片刻,黑猫终于缓缓地低下头去,心情压抑地从小车上跳到了地上,往外走去,连最爱的牛奶泡猫粮都没有胃口了。
它不知道赵云澜“醒”过来是好事还是坏事,可它总觉得心里不安。
赵云澜现在过得挺好的,一边精明一边二百五,饱暖过后没事还思一下淫/欲,舒舒服服、顺风顺水。
黑猫是一种一到冬天,就只想找个温暖的窝整天睡大觉,睡醒吃点顺口的动物,本性决定它无法理解人类的“胸怀大志”,眼下旧主人每天傻乐,一脸二逼青年欢乐多的德行,大庆就觉得挺欣慰的,总觉得……不想节外生枝。
可是这枝却已经生了。
最大的节外枝沈巍闭上眼睛,径直穿过黄泉,连黄泉中浸泡多年、早已经无悲无喜散魂野魄都像被大浪冲开的浮萍,情不自禁地往两边分开。
他不知往下沉了多久,仿佛黄泉都已经见了底。
水色渐渐变深,下面更是一片漆黑,黑气缠在他身上,仿佛被他吸引,骤然将他整个人缠绕了进去,再往下,就没有水了,周遭只是一片死寂的漆黑,人走在其中,很快就会丧失时间感和空间感,生出天下踽踽只一人的绝顶寂寥来。
看不见来路也看不见去路,冷得吓人,也空得吓人。
这里是看不见、听不见、闻不见、品尝不到,也感觉不出的真正的虚无之地。
所以当那声低低的咆哮打破一片沉默响起的时候,沈巍的刀几乎是同时就擦上了对方的脖子。
黑暗中有脚步声在靠近他,七八只幽畜和一个斩魂使,他们同样生于此,长于此,是天生见不得光的东西,都是一样的适应黑暗,打斗起来谁也不占谁的便宜,只看是斩魂刀快,还是幽畜的牙尖嘴利。
沈巍心里挂念赵云澜,不愿意和他们多做纠缠,在黑暗中连续躲闪了三次,谨慎的幽畜终于从试探改成进攻,一股脑地冲他扑了过来,这时沈巍才轻叱一声,扣在掌中的斩魂刀横推出去,摧枯拉朽般地斩下了一串幽畜的大脑袋,滚得满地都是。
沈巍毫不迟疑,看也不看地上的尸体,一脚踢开一个脑袋,大步往前走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停下了脚步,沈巍身侧隐约传来类似人心跳的声音。
阴兵斩请来的“阴兵”其实并不是普遍意义上的阴兵,那些受地府辖制的小小魂魄,怎敢应“天地人神皆可杀”这句狂妄至极的召唤?
他们其实来自比黄泉更深、比地狱更黑的无光之地。
那些铁甲与白骨的马匹不过是映射了施术人不靠谱的幻想,他们本来并没有形体,甚至……如果不是赵云澜以血和铁作为媒介,就算他们爬上了地面,别人眼里,可能也不过是一排“幽畜”。
那样的情况下,赵云澜贸然召唤阴兵,之后竟然还控制住了,一来是他天资高,二来可能也是运气好,沈巍在楼下坐镇,那些东西不敢太造次。
“无光之地,有大不敬之狱”,当年盘古开天辟地,分清浊两边,浊者为地,万物有序,混沌初破,而后大地浊物经过沉淀了亿万年,就在天地之外,落成了这样一个藏污纳垢的地方。
女娲以泥土造人,因为她太过心急,没等地下的秽物沉净,就急急忙忙地和了地上的泥卷成了人,所以人族诞生伊始而怀揣的原罪,与此处出于一辙——就是人们天生心怀的暴虐与毁灭的欲望。
圣人大悔,后来把无光之地称为“大不敬”,强制将其隔离封锁。而今,那上古神力封住的牢笼早就破了,从根上撕开了一个巨口,不过后来又被什么人用阵强行封了一道锁,现在后加的封印也已经摇摇欲坠,鬼面脱困而出横行于世,越来越多的幽畜也跟着逃窜了出来。
裂口不能再大了。
沈巍单膝跪下,默诵封印咒文,短暂地加持了松动的封印,震动声渐渐平息下去,豁口似乎也被封上了一层。
他这才面色凝重地转身离开,不知道眼下的平静还能撑多久。
沈巍回到人间时,天已经快亮了,他落在赵云澜的小公寓里,本来想轻轻地褪去黑袍,不想吵醒赵云澜,突然,他神色一凛,挥手打开了灯——屋里空无一人,他早晨收拾过的床铺依然罗在床头,没有任何人动过的痕迹。
彻夜不归的赵云澜在坟山前裹紧了大衣,熄火下车。
在沈巍和他提起郭长城在玻璃窗上看见了傀儡时,赵云澜就听出了他没说出口的弦外之音——当时他猝然以沈巍的身份与自己相见,大概不是出于他的本意,还很可能是被人算计的。
赵云澜相信,如果不是自己一再咄咄相逼,沈巍必然是会躲着他的,如果知道自己也在,当时别说郭长城看见的是个傀儡,就算他看见了斩魂使的真面目,沈巍也不会当着自己的面现身——让郭长城忘了他看见的东西实在太简单。
赵云澜又想起轮回晷事件后,当时他跟着斩魂使去了李茜家,在楼顶听见的一句话——“特意将他送到你面前”,将谁?那是什么意思?
如果幽畜的主人是鬼面,那鬼面千方百计把斩魂使引向自己是为了什么?
可在山河锥脚下,赵云澜感觉那鬼面虽然一直拿某些事威胁斩魂使,却并没有透露给自己知道的意思,相比起来,反而是地府派阴差送给他的黑皮本更刻意一些。
赵云澜觉得自己站在人间地面上,脚下就像是有一个巨大的漩涡,里面错综复杂无数只手,有把他往外推的,有把他往里拉的,每个人似乎都有自己的算计,每个人脸上都罩着一层雾气。
赵云澜抬起头来,只见半山上有一团鬼火,发出冷冷的光,就像是夜色中的一双险恶的眼睛,不远不近地盯着他,他停下脚步,那团鬼火就也跟着停下来,仿佛是在给他引路。赵云澜跟了上去,慢慢地走进了西梅村外的野坟地中。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起了雾,雾气越来越浓重,能见度不足一米,白茫茫中,似乎只有不远处的鬼火影影绰绰引路在前。
空气也变得湿漉漉的,偶尔有水滴落在他的脸上,是阴森森的冰凉。
耳畔不时传来或轻或重的叹息声,像是无数幽魂在干枯的密林深处游荡,赵云澜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去——他们纵不作恶,也不行善,徘徊人间,不入轮回,人人都在哭,人人觉得自己冤。
世上有几个人是心甘情愿的死了呢?
赵云澜走在深深的迷雾里,深灰色大衣宽阔的下摆扫荡过的地方,白雾和从坟地里伸出来的手全都忍不住退避,但没有一只孤魂野鬼敢接近他。
随后,深夜郊外的野坟地里,开始有哭声四起,赵云澜终于不耐烦,停住了脚步,他简单粗暴地摊开手掌,黄纸符下燃起浓烈的火焰,哭声一下变成了尖叫,无数条模模糊糊的影子争相退避,那白雾仿佛可燃,一下子就被点着,像一条火龙,从他手里喷了出来,顷刻间将整个坟场的白雾涤荡了干净。
“要伸冤,应该去敲十殿阎罗的鸣冤鼓,和我哭哭啼啼个什么劲?”他面色冷峻,抬头望了一眼前方,那鬼火已经消失不见了。
夜凉如水,星空如洗。
一轮下弦月挂在半空中,干涩的寒风像把刀子,刮过他露在外面的皮肤。赵云澜把围巾往上拉了拉,几乎快要遮住半张脸。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在他身侧响起,似乎时而远时而近,又带着某种撕裂似的沙哑,唱道:“下弦月,野坟头,鬼火引路怨魂愁,穿林风,吹骨笛,狐批人皮魍魉戏。老汉与你掐指算,请君与我侧耳听,生人人头换纹银,美人整皮换黄金,百日儿尸油两三斤,换尔荣华富贵享半世,若将三魂七魄捧,保你尘归尘来土归土,一世屠夫浮屠功。”
那声音就像是指甲抓挠玻璃,说不出的让人头皮发麻。
58
58、功德笔 ...
赵云澜凉凉地说:“传说开场白太长的反派会被一枪打死的,你信不信?”
林间从四面八方响起了窸窣声,好像无数细碎的脚步走在其中,赵云澜按着了打火机,豆大的火苗被他高高地举起,照出一片小小的光晕。
突然,他猛一回头,一个矮小的影子从他身后一闪而过,直直地飘到了半空,瞬间就不在了原地,只留下长长的、像蜘蛛网一样的衣摆,以肉眼看不清的速度飞快地划过。
发出一阵如同报丧鸟夜啼的笑声。
赵云澜在原地静立了片刻,那东西就像也同样忌惮他一样,一直试探着绕着他神出鬼没地飘来飘去,只是每次都不近他的身。
突然,一根长鞭挟着劲风卷出,从一个极刁钻的角度,一下拦腰把那东西捆住了,赵云澜一抖手腕,辫梢重重地往下一坠,只听那东西发出一声憋在嗓子眼里的尖叫,他定睛一看,一个一米出头的“人”被惯在了地上。
那“人”也看不清楚男女,只是满脸的褶子,鼻子极突出,几乎占了大半张脸去,把其他五官都挤得没了地方呆,乍一看,就像一只不祥的大鸟,一双豆大的眼睛里浑浊一片,几乎瞧不见眼白,看人的时候阴森森的,忽地一笑,就露出一口里出外进、参差不齐的大黄牙。
赵云澜半蹲下来,手肘撑在膝盖上,与这人大眼瞪小眼了片刻,不客气地开口问:“哎,你是个什么东西?”
那人阴阴地盯着他,开口用锯子一样的嗓音说:“小子不要不知天高地厚。”
“哟,”赵云澜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那您倒是给说说,是多高多厚啊?”
他伸手摸出烟盒,手腕一抖就叼了一根在嘴里,打火机在手指间灵活地翻了几个跟头,把火打出了花来,“嘎达”一声点着了,带着轻微薄荷味道的烟味熏得那人往后一仰,呼哧呼哧地咳嗽起来。
赵云澜拎着镇魂鞭的另一端,也不给他松绑,问:“方才叫卖的人是你?”
那人冷哼一声:“不错,你有什么要卖?”
赵云澜不理会,眯起眼睛问:“这么说,功德笔确实在你手里?”
那人不说话,一双贼溜溜的小眼睛毒蛇一样地盯着赵云澜。
赵云澜弹了弹烟灰,一把拎起了这小个子的领子,直接把他拽到了半空平视:“我就不信,四圣器还拔出萝卜带出泥了,谁派你来的?又谁让你以假功德笔为幌子把我引来的?”
那人脸上露出一个险恶的笑容,看起来更像一只大鸟了,他沙沙地说:“你惹不起的人。”
赵云澜听了没生气,反而笑了起来,斜斜地叼着烟头,懒洋洋地说:“我惹不起的人一个是我妈,一个是我老婆,你觉得就凭你,能符合他们俩谁的审美观?”
他说到这,没等对方反应,一松手把手里的人扔在了地方,伸脚狠狠地踩在那矮个身上,脸上的笑容陡然消失,凉凉地说:“老子快没耐心了,别等我脾气上来了弄死你,快说!”
被他踩在脚下的人听了这话,却突然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沙哑地开口问:“西海之戌地,北海之亥地,去岸十三万里。又有弱水周回绕匝……排阊阖,沦天门,何等的威风气魄,你还记得吗?”
赵云澜面无表情地说:“这话你该找我老婆说,我从小语文就不及格。”
那人嘿嘿地冷笑起来,艰难地挪动畸形的胳膊,探进怀中,取出一个小金铃:“那这个东西,你也不记得了么?”
赵云澜一看见铃铛就起鸡皮疙瘩,铃铛通灵,大凡有招魂聚灵的作用,他左肩少一魂火,本来三魂七魄就不如其他人稳固,因此毫不迟疑,一脚踩碎了对方的胳膊,弯腰去捡那小金铃。
谁知他的手碰到了,却无论怎样也拿不起来,那指甲盖大的小铃铛简直像是有千斤重,坠得他手腕生疼,愣是一毫米都拎不起。
矮子忽然大笑:“堂堂……拿不起一个铃铛,哈哈哈哈哈,世上还有比正更荒谬的事么?”
这时,一股妖风骤然吹起,矮子挂在断肢上的铃铛忽然极轻极轻地响了一下,赵云澜的神经立即绷紧了,镇魂鞭回手甩了出去,将一团巨大的鬼火卷飞,鬼火落在一棵树的树梢上,合抱粗的大树的树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槁焦黑了下去,不过眨眼的工夫,就成了一棵被吸干了的枯木。
随即,大团大团的鬼火随风而来,赵云澜三鞭出手时,人已经退到了二十米以外。
他觉得自己这年关到头,简直除了情场得意之外,什么场都倒霉,穷得叮当响就算了,执法途中碰到的各种扰乱社会治安人士居然一个比一个开挂。
山间的坟包里伸出白骨的爪子,从地底往上爬,方才被他踩在脚下的矮子飘飘悠悠地升上半空,身后是三百六十度立体环绕一般密密麻麻的鬼火,悬在那矮子断了的手指上的小金铃随着风轻轻地摇摆,发出几不可闻的叮当声,就像是唤起了整个山间的阴气,大团大团的白雾从冬天休眠的树顶端冒出来,它们随后彻底枯死,树上做窝的乌鸦“嘎”一声长鸣,冲向深不见底的夜空,月色不知何时,变得血红血红。
赵云澜知道,这天晚上恐怕是不能善了了。
他捻灭烟头,一边往林子边缘跑,一边说:“哎,别不分青红皂白地上来就打嘛,你还没说把我引来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赵云澜这会儿出来维护治安追求和平了,也不知道是谁一脚刚踩烂别人的胳膊。
“应该不会那么无聊只是想找我打一架吧?”赵云澜说,“我这人老坐办公室,平时不锻炼身体,打架肯定不行的,我们可以寻求文明一点的解决方法,你觉得呢?”
矮子看着他只是冷笑。
赵云澜被一个鬼火追的双手攀上了一棵大树的树枝,迅捷地把自己吊了上去,凌空翻了个跟头落下来,正好是个转过身的动作,他单膝跪地缓冲了一下,面向着那矮子问:“生死动骨,驱使鬼火——你是鬼修,还是地仙?据我所知,鬼修唯恐和活人打交道,以免坏了他们纯阴之体,或者让他们想起自己活着时候的故事,无端生出心魔,那这位大人,难道是在地府任职的某位同人?只是不知道在哪个部门高就?”
这回矮子愣了一下,随后矢口否认:“地府算什么东西,我还不屑和他们来往!”
“啊,”赵云澜点了点头,“你这么说我就明白了,是妖族吧,哪一族?”
矮子自知失言,紧紧地闭上了嘴。
赵云澜眼珠一转,脸上酒窝隐隐闪现:“不说我也知道,看你这长相,是‘闻亡者音’的黑羽鸦族对不对?只是我回头一定要好好问问妖族长老,我与妖族向来关系不错,虽然不至于称兄道弟,但是见面至少也客客气气,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矮子知道自己不能再任凭他猜测下去,忽然剧烈晃动开手里的金铃,就在这时,赵云澜笑了起来,将背在身后的双手伸出来。
他不知什么时候弄破了自己的手指,用血迹在两道黄纸符之间画了一个复杂的图案,正好一张一半,两张一对,就合在了一起。
两张纸符已经悄无声息地烧了大半,一道指天,一道指地。
赵云澜蓦地一松手,炸雷凭空而起,火龙就地而生,天雷勾动地火,整个野坟坡瞬间给烫成了一片焦黑,无数鬼火被悄无声息地卷进其中,一丝动静也没有,就被吞噬了进去,大火燎着了那鸦族矮子的衣摆,可是其貌不扬的妖族却一动不动地站在其中。
他身形细小,那一瞬,丑陋的脸上竟有凛然。
赵云澜与他的目光对上,不禁愣了愣。
然而他只能引动天雷催动地火,想控制或者让它们停下来,早就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赵云澜伸出手去,仿佛是想拉对方一把,又或者是想说什么。
可这时,烈火中的矮子忽然顶着一张半人不鸟的脸,身上幻化出乌黑的鸦羽,干瘪畸形的翅膀张开,羽毛顷刻被燎着,负在身后,就像一对烤过了火的奥尔良烤翅,难看得可怜。
矮子仰天长啸,突然在烈火中化成了一团黑雾,纵身没入金铃里。
金铃周遭的火光猛地变了颜色,仿佛是十万束强光凝在了一处,赵云澜匆忙闭眼,却已经来不及了,眼部传来剧痛,他手臂撑在面前,在什么也看不清的情况下飞快地往后退去,而后追魂一般的铃声传来,像是根锥子,钉进了他的耳朵。
恍惚间,他仿佛听见山崩的声音,通天的巨柱从中间折断,嶙峋的巨石自高处滚下来,绵延不断,轰隆作响,就如同连天也一起塌了。
赵云澜感觉身后突然多了一个人,那人不知在旁边偷看他们鹬蚌相争了多久,这时候出来渔翁得利,伸手去抓他的肩膀。
赵云澜忍着几乎叫他站不稳的晕眩,斜跨出一步,镇魂鞭回手往那人身上抽去,然而他几乎看不见也听不见,一鞭抽到哪也不清楚,只听一声轻响,随后鞭梢处一股大力传来,好像要把他拉过去。
赵云澜毫不心疼他的鞭子,立刻撒手,反应不可谓不快。
然而这时,一只手鬼魅一般地抚上了他的后颈,一番趁火打劫做得炉火纯青,随后,那人接住了彻底晕过去的赵云澜。
鬼面巨大的袍袖落在了地面的余火中,气势汹汹的火一下灭了,连带着雷声也跟着平息了下来。
他似乎毫不费力,一只手就抱起了赵云澜,又弯腰捡起了那金箍棒一样重的小铃铛,用两只手指捏了,拿到眼前端详了片刻,忽地嗤笑一声,拢在袖子里,转身往外走去。
沈巍在公寓里扑了个空,立刻赶往光明路4号,却发现所有的灯都灭了,只有一众鬼魂还在一丝不苟地考勤。沈巍心急如焚,转身在院子里接连深吸了几口气,才勉强镇定下来,强行静了心,掐算起他的踪迹来。
随后他就惊讶地发现,赵云澜正在往这边来。
他半夜不睡觉去了哪里,又跑到特别调查处来干什么?
沈巍猝然回头,却发现半空中高高悬着一个眼熟的人。
温文尔雅的沈老师一瞬间变了脸色。
鬼面淡定地看着指着自己下巴的斩魂刀,没有半点惧意,反而低头耐心地整理了一下赵云澜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的衣服,轻笑了一声:“见了你就百般讨好地跟着,赶都赶不走,见了我就先让我吃了一鞭,你说他可有多偏心。”
沈巍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放开,别用你的脏手碰他。”
“脏手?”鬼面轻轻地一笑,“难道你就很干净?”
沈巍脸色一寒。
鬼面轻笑了一声,抬手将赵云澜抛了出去,沈巍连忙撤刀,免得伤到他,伸手把人稳稳地接住了。
“那边压根没拿你当过自己人,可我却不一样,”鬼面耐心地说,“我希望你能好好想想,到底谁对你好一点,为了那些不相干的人这样自毁,到底值不值。”
他说到这里,目光又在赵云澜身上落了一下:“你是什么人?想要谁没有?就算是……用得着这样患得患失、求而不得么?连我都可怜你。”
沈巍冷冷地说:“不劳你记挂。”
鬼面脸上的面具浮现出一个诡异的笑容:“好啊,那你可别后悔。”
说完,鬼面一转身,宽大的斗篷卷起高高的尾,转身就消失在了夜空里。
沈巍立刻带着赵云澜回到了他的公寓里。赵云澜的外伤似乎都不严重,只是小磕小碰,后颈倒是红了一小片,大概是被人一掌切晕的,除此以外,沈巍也看不出他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只好坐立不安地在他床头,等着他自己醒过来。
赵云澜这一觉足足睡到了第二天中午,期间他的电话几次三番地响个没完,床上的人愣是没有一丝动静。
直到日头已经升上了正南,他的手指才突然动了一下,已经开始焦躁的沈巍见状,立刻攥住他的手,轻轻地摇了一下,有些紧张地说:“云澜?”
赵云澜没来得及睁开眼,已经先低头捂住了脖子:“我操,哪个王八蛋干的……”
见他还有心思骂街,沈巍的心先放下了一半,然而随后就听见赵云澜鼻音浓重地叫了他一声。
沈巍忙问:“嗯,怎么?”
赵云澜好像还有点迷糊,他莫名其妙地问:“几点了,你怎么这时候还没睡?没睡为什么不开灯?”
作者有话要说:注:“西海之……回绕匝”出自《海内十洲记》
“排阊阖,沦天门”出自《淮南子》
59
59、功德笔 ...
沈巍僵立了几秒钟,缓缓地伸出手,在艳阳高照采光良好的正午,拿到赵云澜眼前晃了晃。
赵云澜眼神有一点不易察觉的迷茫和散乱,对他的动作毫无反应,沈巍的心沉了下去。
他这一不出声,赵云澜立刻就感觉到了不对劲,他下意识地做了个偏头侧耳的动作:“沈巍?”
赵云澜皱起眉,忽然一伸手,准确无误地抓住了沈巍在他面前晃的手,就好像预料到了对方会做这个动作一样,沈巍的手像瓷器一样冰凉,赵云澜沉默了片刻,“哦……那就是我的眼睛出了问题?”
眼睛看不见,赵云澜的目光就找不到地方落,漫无边际地四处飘散,显得异常迷茫,沈巍倏地掐紧了拳头,极力压住了自己的声音:“我马上送你去医院。”
一路上赵云澜显得异常沉默,几乎连一句话也没说,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有下车走路的时候,偶尔会露出一点茫然神色。
常人骤然失去视力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走路的时候他几乎不知道该抬哪只脚,总是忍不住去扶他抓得住的一切东西——即使沈巍拉着他的手。
他甚至有时会弄不清沈巍在引着他往哪个方向走,特别是在拐弯的时候。
视力不好的人通常其他感官会相应敏锐,但那是建立在长期的习惯和无意识的锻炼的基础上,突然失去视力的人反而会比平时更迟钝一些,他会不由自主地过分注意自己听见的东西,并且在没有视力配合的情况下,一时很难判断自己听见的各种声音都代表了什么,又因为平衡感受到影响,他连别人往哪个方向拉他都要反应好半天。
不知是鬼面下手太重,还是他身上有伤,沈巍觉得他的脸色异常的苍白。赵云澜似乎对突然看不见了这件事非常淡定,既没有惊慌,也没有什么抱怨,只是木着脸没什么表情,眉头不易察觉地皱着。
其实沈巍知道,平时赵云澜也会有这样的表情,但是一旦发现有人在看他,他就会立刻变脸……现在他是不知道别人看不看他了。
沈巍的脸色倏地阴沉了下去,眉宇间的煞气几乎外露,手下扶着他的动作却愈加轻柔。
医护人员几乎是战战兢兢地从他手里接过了赵云澜,总觉得后面那个戴眼镜一副斯文模样的男人,是电影里那种吃斋念佛、手起刀落的低调黑社会分子。
赵云澜的眼睛不出意料地没有任何问题,没有外伤,更没有病变,可他就是看不见——医生也很奇怪,折腾了他大半天以后,医生甚至隐晦地表明,也许短暂的失明是心因性的,建议他去看一下心理医生。
等他们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已经天黑了,赵云澜终于像只生命力顽强的蟑螂一样,以让人惊诧的速度适应了他的盲人生活。
赵云澜在走出医院的时候伸手抓了一下,开口说:“天黑了吧。”
沈巍就怕他不吭声,有心想引他多说一些,忙问:“你怎么知道?”
赵云澜说:“感觉空气变湿了一点,也凉了,应该是太阳下山了。”
沈巍拉开车门,一只手扶住他,另一只手抬起来挡住车顶,以防他撞到头,又弯下腰替他系好安全带,起身时,一偏头,正好看见他脸上的笑容,沈巍问:“你笑什么?”
赵云澜:“我就是想,有一天我要是老了变傻了,你还肯这么照顾我,万一我连人也不认识了,开口就叫你爹怎么办?”
沈巍:“……”
尽管乐于在赵云澜脸上多看见一些笑容,但沈巍有时候还是难以理解他诡异的自娱自乐精神。
赵云澜脑补了一会,居然乐出声来,伸手毫无目的地在空中摸索了一下,沈巍坐在驾驶座上,拉住了他的手,赵云澜就摇晃了他一下:“哎,我要叫你爹你可不许答应啊,不许欺负我傻就占我便宜。”
沈巍无奈:“你要是傻了就好了。”
“什么?”赵云澜故作大惊失色,一把握住自己的领子,“你想把我怎么样?关起来玩强制禁断爱吗?”
沈巍眨眨眼睛,明知道他在胡说八道,还是居然忍不住顺着他这话想象了一下。
只听赵云澜猥琐地笑了几声,继续说:“其实我认为这个可以有。”
沈巍:“……”
等车开始启动,才内向了半天的赵云澜就憋不住了,开始表演他的弱智儿童欢乐多。
他摸到了调整椅子的地方,一会把椅背躺下去,一会又直起来,一会往前一会往后,像个刚出生的傻猴子一样在车里到处摸,还偶尔对沈巍发表一下建议,“哎你别说,看不见也挺好玩的,市中心有个黑暗体验馆,门票四十,我这回省四十块钱。”
沈巍应了一声,勉强地跟着他牵扯了一下嘴角,一点也不能理解这有什么好得意的。
沈巍在赵云澜家楼下停车,交代了好一会不让他乱动,结果刚停好车,一回头,发现赵云澜自己上了马路牙子,正踩高跷一样地摸瞎练习走直线。
直线挺稳当,只是他正稳稳当当地冲着一根路灯杆子撞过去。
……这熊汉子都快玩脱了。
沈巍赶在他把自己撞晕之前冲过去,拦腰抱起了赵云澜,把他拎了下来,赵云澜的肋骨正好卡在他肩膀上。
大概在看不见的情况下忽悠一下腾空而起非常带感,沈巍把他放在地上时,赵云澜居然还愉快地吹了声口哨。
“我发现我平衡感还行,现在都会走直线。”赵云澜说,随后他的声音转低,“没准我还能……”
能什么,沈巍没听见,只是看见他似乎是轻轻地笑了一下。
沈巍拍拍他的胳膊,弯下腰:“前面有点台阶,不好走,我背你上去。”
赵云澜站在旁边笑而不语。
沈巍回过头,温声问:“怎么了?上来。”
赵云澜摸到了他的手,轻轻地攥了攥,然后抬起来,低头在他的手背上亲了一下:“我哪舍得让你背,这么沉,压坏了怎么办?”
沈巍:“……”
他大概还没弄明白,头天晚上是谁把他抱回来的。
赵云澜说完这句话,就慢慢地往前走去,要不是他在台阶下轻轻地伸出脚踢了一下,沈巍几乎以为他恢复视力了。
只见他挺胸抬头毫无障碍地上楼,每一步的距离都基本是一样的,一路走到了电梯门口,在按键上摸了摸,按下,这才半侧过身,等沈巍。
沈巍特意放重了脚步声:“你怎么知道电梯在这里?”
赵云澜大言不惭地说:“像我这么明察秋毫的人,自己住的地方能不清楚吗?楼梯有多少层,从楼道口走到电梯总共是几步,不用眼睛看我也都知道。”
沈巍知道他在胡扯,还楼梯有几步——他要是不通过一通乱翻,连自己的茶杯和拖鞋在哪都找不着。
肯定是下午带他下楼的时候,他自己默默记住的。
大概是性格使然,无论出了什么事,赵云澜都会给人一种“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感觉,有时候即使别人心里知道这确实是件大事,也会情不自禁地被他的态度影响。
他就是这么个死要面子的人。
赵云澜打开门刚往里迈步,就听见脚底下传来一个声音:“敢落下你的臭脚丫子踩到大爷的尾巴,你就死定了。”
“大庆?”
赵云澜弯下腰,摸了摸,大庆立刻察觉到不对,顺着他的胳膊爬了上去,站在他的肩膀上仔细观察了一下,然后问:“你眼睛怎么了?”
赵云澜一边摸索着往屋里走,一边漫不经心地说:“技能被冻结了。”
沈巍一把拉住他:“小心。”
赵云澜险些撞上门框。
大庆吃了一惊,三两下从他身上蹿下来,蹦上沙发:“怎么回事!”
随即它有意无意地看了沈巍一眼,大有质问的意思——沈巍既然已经和他们去过光明路4号了,大庆索性也不掩盖它是一只会说话的猫这个事实。
沈巍立刻说:“是我不好。”
赵云澜啼笑皆非:“什么玩意就又是你不好了?”
他一伸手摸了个空,大庆看了看他悬在半空中的手,只好臭着脸、眯着眼,用猫脸生生拗出一个“大爷看你可怜给你面子”的表情,歪头把脑袋侧过去,在他手心里蹭了蹭。
赵云澜笑起来,意味不明地说:“别着急,祸兮福之所倚也说不定呢。”
他说完,摸索着在沙发上坐下,从兜里摸出根烟来,大模大样地冲大庆一伸手:“我看不见,给我点上!”
大庆:“……”
过了一会,它默默地把自己卷成个毛团,背过身去,不理他。
沈巍拢过他的手,“咔哒”一声点燃了他的烟,又把烟灰缸推到他手边。
“昨天晚上我遇见一个小乌鸦精,”赵云澜想了想,简要把头天晚上的事挑挑拣拣地说了,然后生搬硬套地说,“他还跟我说了什么……嗯,什么西海的什么地方,北海又什么的地方,离岸多远多远,后面没听太明白,大概是在说一座山。”
大庆愣了一下,沈巍却是先反应了过来,脸色一沉:“不提这个,你的眼睛是怎么伤的?”
“别提了。”赵云澜挥挥手,描述了一下最后倒霉催的经历,并充分地表示了自己对铃铛这种东西的憎恶之情。
大庆突然站了起来:“什么样的铃铛?”
“在我这。”沈巍说着把手伸进兜里,摸出了一个蒙尘的小金铃,“你说的是不是这个?”
大庆瞳孔皱缩,不等赵云澜回答,就骤然Сhā嘴问:“这东西怎么会在你这?”
沈巍看了赵云澜一眼,顿了顿,而后晦涩不明地说:“是……昨天晚上把你送回来的那个人交给我的。”
大庆围着沈巍的手转了几圈,愣愣地盯着那小铃铛看了片刻,忽然低声说:“那是我的。”
“那是我的……第一个主人,”大庆看了赵云澜一眼,“亲手戴在我脖子上的,百年前,因为一些意外,我把它弄丢了。”
赵云澜伸手:“给我看看。”
沈巍一缩手:“你恐怕暂时还拿不起来。”
被他提起了头天晚上黑历史的赵云澜郁闷地吐出口烟圈,拿不动自己养的猫的猫铃铛之类的事……听起来有多出息啊!
这时,大庆低下头,从沈巍手上叼走了铃铛,忽然什么话也没说,转身就从他的窗口跳下去了。
以它心宽体胖的状态,真的很少显得这样心事重重。
赵云澜侧耳听了听:“大庆?”
“走了。”沈巍关好窗,弯下腰,缓缓地抚上他的眼角,“我会想办法治好你的。”
赵云澜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笑了起来:“其实也不用那么着急。”
沈巍直觉他下面没好话,果然,瞎了也不能让他消停一时片刻的赵云澜猥琐地说:“可是我看不见,很不方便的,晚上你能不能帮我洗澡?”
沈巍摔开他不知什么时候摸到了自己屁/股上的咸猪手。
一声不吭地转身进了厨房。
赵云澜收起笑容,闭上眼睛,仰面靠在沙发上,听着厨房里传来的叮叮当当的声音,在一片黑暗里,竟然感觉到了难得的宁静,他几乎有些享受这一刻,随着他越来越放松,赵云澜忽然觉得眼前似乎隐隐有一些奇怪的影子。
他猛地睁开眼,依然什么都看不见,那些影子又没了。
赵云澜定下心神,重新闭上眼,数着呼吸抱守元一,片刻后,那影子又出现了,他看见自己左手边有一团绿色的东西,身上发出幽幽的光辉,十分浅淡,但流动间有种异常的美……形状看起来有点眼熟。
赵云澜过了一会才想起来,那是窗台的方向,窗台上刚放了一盆朋友送的植物。
这是……天眼。
原来双眉之间的天眼并不是依托于视力的。
赵云澜凝神于双眉间,只见四周越来越清晰,他“看见”的东西越来越多,先是窗台上的花,沙发上的猫毛,后来他书架上一些上了年头的古书……以及墙上挂着的一副传说中大价钱淘来的古画。
但是沙发、茶几床之类毫无灵气的东西,他是依然看不见的。
赵云澜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只见有一团白光在他身上流动,右肩上有一团流光溢彩的光球,左肩上则空空如也。
那种光很眼熟……他觉得自己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
赵云澜突然站起来,膝盖重重地在茶几上磕了一下,可他没顾上,踉踉跄跄地走进了厨房。
他听见切菜的声音,却看不大清楚沈巍,对方与黑暗融为一体,甚至更黑一些……唯有脖子上挂着的小坠子里,关着一团与自己右肩上的光球如出一辙的火。
60
60、功德笔 ...
沈巍正在处理一棵白菜,听见动静,偏头看了赵云澜一眼,说:“这太乱,别进来。”
赵云澜充耳不闻,循着声音、扶着墙小心地走进去,缓缓地伸出手,从后面抱住沈巍,把下巴垫在他的肩膀上,闭上眼睛。
他先是试着用自己的“目光”从案板上扫过,可大概那些菜都已经从根上拔下来、还被冰冻过的缘故,赵云澜什么也没“看见”,只是抽了抽鼻子,勉强闻到了一股不是很浓的菜汁味。
而后他低下头,看见沈巍那黑得要命的身体上在被他抱住的一瞬间,突然从心口的地方流出血一样嫣红的颜色,像沸腾的岩浆,顷刻就滚遍了沈巍全身,在赵云澜一片漆黑的视线里,勾勒出一个长身玉立的影子。
就像是……那个黑影忽然有了生命。
赵云澜目睹着这样的情景,沉默了片刻,而后他面不改色、半真半假地对沈巍抱怨说:“你在切什么?我不吃这个,我要吃肉,又不是兔子,我现在是伤残人士,有要求改善伙食的权利。”
他听见沈巍纵容地低笑了一声,掀开一边小锅的锅盖,一股还没来得及飘出来的肉香散发出来,沈巍说:“准备了你喜欢的,什么都吃一点,不要挑食。”
他说这话的时候,身上如火的颜色慢慢地变浅,从飞快流动的鲜红变成了某种异常温暖的淡红——就像破晓之后,第一眼看见的太阳的颜色。
沈巍任他抱着,没有甩开他,赵云澜就随着他的动作左摇右晃,听着菜刀一下一下切在案板上的声音,赵云澜有好一会没说话,他的眼珠黑沉沉的,垂下的时候不显得黯淡,只是有些说不出的深沉。
好半天,赵云澜突然凑上去,开口不着边际地问:“哎哎,你觉得我帅不帅?”
沈巍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继而无奈摇头:“你有点正经话没有?”
“哦,正经的。”赵云澜清了清嗓子,用广播新闻联播的字正腔圆一本正经地在沈巍耳边说,“沈巍同志,你觉得沐浴在和谐社会的春风中,站在你身边的这个思想上的巨人、工作中的先锋,他帅不帅?”
沈巍:“……”
沈巍无言以对了片刻,轻轻地笑了一下,垂下眼,认真地把菜切丝,这简简单单的事让他做得如同心无旁骛一般,他轻轻地说:“你帅不帅都没什么关系,我不在意。哪怕你五大三粗,头生癞脚生疮、歪瓜裂枣,在我心里,也并没有什么不同的。”
赵云澜压着嗓子说:“真感人,下一秒你该和我求婚了。”
尽管在家里,只有他们两人,但毕竟是在厨房,不是耳鬓厮磨的地方,沈巍还是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他用肩膀撞了赵云澜一下:“躲开,我要炒菜了,你去外面坐着,别捣乱。”
赵云澜顺从地松开了手,往后退了一步,双手就碰到了洗手池那冰凉的金属池壁。
他忽然似有意似无意地说:“那你会骗我吗?”
背对着他的沈巍一顿。
赵云澜追问:“会吗?”
沈巍深吸一口气,依然是没回头,片刻后,才低低地说:“我不会骗你,也永远不会害你。”
赵云澜用天眼追逐着他的背影,眼睁睁地看着对方身上的光在自己三言两语中渐渐黯淡下去,就像是一朵烧尽了的烟花,心里忽然一阵无来由的难过。
于是他点了点头:“嗯,好,那我相信你。”
沈巍猝然扭过头:“我只这么一说,你就相信吗?”
赵云澜蓦地一笑:“只要你说,我就信。”
他说完这句话,再也不忍心去“看”沈巍身上那些乍起乍落的光晕,赵云澜背过身去,假装方才的话都只是毫无意义的闲话,是转眼就能被抛在脑后的,他在厨房的储物格上一格一格地摸过去,嘀嘀咕咕地说:“我的牛肉干呢,我记得这有一包牛肉……”
然后他慌慌张张地碰倒了角落里的一根塑料扫把,一脚踩上去,险些五体投地。
沈巍正是满手的菜汁,怕抹他一身,只好伸长了胳膊,在半空中拦了一下,赵云澜就正好撞进了他怀里。
赵云澜的房子面积不大,厨房更小,一个人勉强合适,两个大男人进来,立刻显得转不开身,沈巍只好就着这个姿势,把双手绕到他身前,在水龙头下冲干净,下巴自然地靠在了赵云澜的肩上。
赵云澜突然不说话,也不动了。
沈巍洗干净了手,就这样保持着双手护在他身侧的姿势,把他往外推去:“有也早过期了,别找了,桌子底下有些点心,是我刚放进去的,你饿了先吃一点,别吃太多,饭马上就好。”
赵云澜垂下眼笑了一下:“饿疯了,但是不想吃饭。”
沈巍一愣:“嗯?那你想吃什么?”
赵云澜侧过头,摸到了沈巍的下巴,又顺着他的下颌骨摸到了耳朵,凑过去对着沈巍的耳朵轻轻地说:“我想吃你。”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不偏不倚,正好“看向”了沈巍的脸,赵云澜的眼窝很深,眼珠很黑,眼皮半垂下来的时候,睫毛的阴影打在高挺的鼻梁上——即使沈巍知道他什么也看不见,依然会有种“他的目光十分深情”的错觉。
沈巍觉得自己的灵魂都在那样的眼神下战栗。
赵云澜笑着凑过去,嗅着沈巍头发间淡淡的洗发水味,在他的侧脸上轻轻地亲了一口:“紧张什么?其实你可以试试,我很温柔的。”
沈巍二话不说,把他丢在沙发上,跑了。
赵云澜伸长双腿,大爷一样地坐在沙发上,认为自己应该去预定两根红蜡烛,夜深人静的时候在床头一点,说不定只有洞房花烛的气氛,才能扒下某个食古不化的正人君子的衣服。
等真正夜深人静来临时,赵云澜心里七上八下地痒痒,偏偏沈巍怕他看不见烦闷,靠在床头上,拿着一本书给他念。
沈巍的声音温润柔和,有恰到好处的低沉,听得赵云澜在书香阵阵里非但没有受到文化的熏陶,反而越发想兽性大发。
就在他痛并快乐着时候,沈巍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念书的声音骤然停了下来,脸色意味不明地转向窗外,于此同时,旁边的赵云澜却毫无征兆地一把抱住他,往旁边一滚,压在他身上,俯下身在他耳边说:“别看,把灯关了。”
屋里的灯一下灭了。
赵云澜一伸手,直接探进了沈巍的衬衫里,他技巧高超地顺着沈巍的腰侧一路摸到了胸前,在他胸口处轻轻地拧了一下,一阵说不出的酥麻直冲头顶,沈巍几乎已经反应不过来他方才说了些什么,连忙手忙脚乱地一把按住赵云澜的手腕。
赵云澜低下头,在他的锁骨上轻轻地咬了一下,用一种异常油滑的口气说:“怎么才摸一下就硬了,那么想我?”
沈巍大窘,已经快要顾不得窗外有人这件事了。
就在这时,窗外的风声中混杂了一身不易察觉的梆子声,赵云澜在沈巍身上四处点火的手指飞快地画了“别动”两个字,然后一把拉过被子盖在沈巍身上,甚至遮住了他的脸。
赵云澜办坐在床边,衬衫的扣子一直开到了小腹,摇摇欲坠地挂在身上,嘴里却冷冷地说:“我要是一个人,大人什么时候过来都欢迎,可现在不止一个人,您贸然过来,可有点不速之客了吧?”
窗外传来一声轻咳:“判官听说令主眼睛受伤,派小人过来看看,有惊扰的地方,实在是……”
“判官?”赵云澜挑挑眉,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判官大人的消息可真快啊,我白天刚去了一趟医院,还没到三更呢,他已经把大人您派来了?我倒是没什么事,你回去跟他说,劳烦他想着了。”
窗外的人低低地称了声“是”,片刻,那股浓郁的阴气就消失不见了。
赵云澜在床上摸索,沈巍按住他的手腕:“是阴差?怎么……”
“傻帽儿,”赵云澜叹了口气,摸到了沈巍的头发,手指轻轻地捋了捋,低声说,“别人在变着法地算计你呢……‘沈巍’的事地府那头是有人知道的吧?”
沈巍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他化身成凡人,在人间一蹲就是几十年,就为了偷窥别人这种事实在太有辱斯文,沈巍当然不会大张旗鼓地张扬出去,可是斩魂使逗留人间不是小事,十殿阎罗那里总要知会一声。
赵云澜皱着眉想了想,又不放心说:“以你的身份,本来不必和那边搅合,那边有那边的思量,这些人人鬼鬼的事,总归是各有各的算计,你……”
沈巍有些不确定地轻声问:“你……是在担心我吗?”
赵云澜话音顿住,而后他循声低下头:“你说呢?”
沈巍手掌紧了紧,忽然紧紧地一把抱住他,脸埋在他的后背颈窝良久良久。沈巍手劲很大,赵云澜有心想趁着气氛好,做点别的事,却发现自己完全挣脱不动。
沈巍只是占有欲十足地紧紧地搂着他,大有就这样一直抱到天亮的意思,赵云澜想了良久,没想出什么好对策,很快就倦了,只好这样一边心怀不轨,一边不甘心地睡着了,只觉得有生以来真是从没睡过这样窝囊的觉。
上火得他都快流鼻血了。
大概是沈巍的手压得太紧,让他有点不舒服的缘故,赵云澜迷迷糊糊地睡过去,就隐约地做起梦来。
他梦见自己在一片云雾缭绕的地方转悠了半宿,满地都是残垣断壁,无数人冲着天的方向顶礼膜拜,他看了那些人一眼,继续往地下走去。
紧接着,就似乎在一片荒芜到了极致的地方,四面八方全都是黑暗,赵云澜莫名地心生烦闷,捻指做火,却还没来得及亮就灭了,有一个人在他耳边叹了口气:“我不过说说而已,你何必做到这种地步?”
难以形容那声音,似乎不是从耳朵里进去的,而是直接穿到了他心里,那句话像是一把冰锥,一下穿到了他的胸口上,冰凉地浇注进他心里,赵云澜狠狠地哆嗦了一下,清醒过来,天似乎已经亮了,沈巍不在旁边,大概出门买东西了。
睁开是黑,合上眼也是黑,赵云澜心悸如雷,在胸口蹦跳不休,肺里的空气都快给挤空了,手心更是一片冰凉。
那是……谁在说话?
赵云澜坐在床上,伸手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眉心,抹了一手指的冷汗,这种心中千头万绪,两眼一抹黑的状态,他真是连一秒钟也忍不下去了。
61
61、功德笔 ...
赵云澜飞快地把自己草草打理干净,然后在茶几上摸到了从医院带回来的纱布和药,他闭上眼睛,把纱布在眼睛上缠了几圈,从床头柜上摸到纸笔,也不管是什么纸,摸索着在上面写了“我去光明路4号”这么几个鬼画符一样的字,就量着步子出了门。
睡梦里如雷的心跳在他迅捷的动作里慢慢平息。
当电梯在一层打开的时候,赵云澜已经调整好了自己的呼吸,将所有的精力全都集中在两眉之间的天眼上,大步走了出去。
他看见很多人在面前走来走去,很快,赵云澜就能辨认出,身上有一圈虚影的是人,至于没有的,显然就不知道是什么了。
一开始,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他看得并不是很清楚,只是模模糊糊的一层,而随着赵云澜慢慢走出住宅小区,他好像也渐渐熟悉了这种“看东西”的方式,那些人影也开始逐渐清晰起来。
渐渐的,他开始能看清他们每个人身上的三昧真火,乃至顶上三花,最后,赵云澜从一个与他擦肩而过的人身上看清楚了——原来活人身上那层虚影其实是一层模模糊糊的“膜”,从头盖到脚,上面似乎有古怪的纹路。
赵云澜在路口站定,伸出手拦出租车,反正他看不见,就只好一直伸着手,全凭运气。
等他拦到出租车,摸索着上车的时候,赵云澜已经能看清,那些布满每个人身上的东西并不是什么古怪的符号,而是字迹。
非常小、非常密集,每一秒都在不停地变动,赵云澜忍不住盯着司机看了两秒钟,被司机提醒了两声,才回过神来:“哦,对不住,光明路4号,您拉我到门口就行。”
出租车司机奇怪地看了一眼他眼睛上的纱布:“小伙子,你那眼睛怎么了?”
赵云澜随口扯谎:“打篮球砸伤了。”
司机“哎哟”了一声,又问:“还能看见吗?”
“敷着药睁不开眼。”赵云澜说,“先当两天瞎子。”
两人一路闲聊,到了光明路4号,出租车停在路边,赵云澜想了想,然后从怀里摸出钱夹,打开直接递到司机面前:“我也看不见,该收多少,您自己看着拿吧。”
这弄得司机一愣:“啊?你这么相信我?”
赵云澜笑了笑:“反正我包里也没多少钱,您看着拿。”
司机犹豫了一下,替他打印了小票,然后伸手翻了翻他的钱包,在这期间,赵云澜紧紧地盯着对方身上不断变化的字,他听见随着司机的翻动的动作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听见他好像先拿出了什么,而后迟疑了一下,又塞了回去,片刻后,他抽出了另一张纸币,从兜里摸出了零钱,塞回赵云澜的钱夹里。
赵云澜的嘴角提了起来——他的视野越来越清晰,已经能分辨字迹的颜色了,只见它们有红也有黑,就在司机把找零塞进他的钱夹的刹那,赵云澜看见一行红色的小字从对方身上划过。
原来是这个意思——向司机道了谢,并谢绝他扶自己进去的赵云澜心里想着,原来那些小字就是人的功德,红为得,黑为损,看来刚才对方没有趁机占他的便宜。
然而赵云澜随即又皱起了眉,他能明显地感觉到,自己身体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以快得来不及阻止的速度苏醒,他一时分不出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这一切好像……就是从不久前地震、震出了瀚噶族的山河锥开始。
那场地震,真的是地壳的自然运动引起的吗?
喜欢削骨头的传达室门卫远远地看见他,乐呵呵地放下锉刀,打了招呼:“哟,赵处!哎?你这眼睛是怎么了?”
“意外。”赵云澜淡定地说,“李叔,过来扶我一把。”
李叔没来得及过来,另一个人却突然从后面赶了上来,沈巍一把攥住他伸出的手,勉力压抑着自己的手劲和声音,说:“你想去哪不能等我一会吗?我不过就是出去买了点早饭,一回头你人就不见了,我都快被你吓死了好吗?再这样我就……”
就什么?
沈巍深吸几口气,肺快被他气炸了,却愣是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赵云澜转过头去,透过他那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越来越透亮的天眼,他看见了沈巍身上有一排一排代表功德的、明亮的红色字迹。
然而它们并不能持久,就像波涛一样飞快地出现,旋即就会被一片大浪般的黑暗涤荡干净,就像永远也不会留下痕迹的沙滩。
赵云澜眼眶一酸,他不明白那股突如其来的酸涩是从什么地方而来,好像是一段深埋了千百年的古旧记忆,终于被飓风吹去百尺厚的浮尘,露出下面赤/身/祼/体、无从逃避的真相的一角,戳得人心里一阵一阵的难过。
“那不是因为我知道你马上就会追过来的么。”赵云澜险些发挥失常,他故作油滑地说,声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正好,陪我进去。”
赵云澜招呼也不打一声就突然杀进来的情况,让办公室里很是兵荒马乱了一番,大庆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伤春悲秋去了,所以直到这时,特别调查处的一干人才发现,他们消失了两天的头儿居然不是去鬼混了,而是出了意外。
祝红的手几乎是哆嗦着拆下了他胡乱缠的纱布,一看见那双依然亮,但怎么也对不准焦距的眼睛,祝红的眼圈当时就红了。
赵云澜动了动手指,又想起自己看不见,对女员工不好随便乱摸,于是只好又讪讪地放下,有些无奈地说:“到底是你瞎还是我瞎,我还没哭呢你瞎激动什么?”
祝红一把把纱布摔在他脸上:“你哭?你要是知道哭就好了!天下没有你不敢去的地方,没有你不敢招惹的人是吧!天是老大你是老二了对吧?傻Ъ!”
赵云澜沉默了片刻,只好答应一声:“……哎,傻Ъ听见了。”
他刀枪不入、软硬不吃,祝红于是丢下他,一抬头瞪向沈巍,好像吃了枪药一样咄咄逼人地开口说:“你不是喜欢他吗?你不是高手吗?他出事的时候你在干什么?”
楚恕之和林静面面相觑,觉得此情此景,似乎那个……有点不对劲。
赵云澜当然也听出来了,他顿觉尴尬,只好开个玩笑,试图遮过去——赵云澜拽了拽沈巍的袖子,尽可能嬉皮笑脸地说:“你喜欢我?怎么压根没跟我说过?我说沈老师你这个毛病要不得啊,喜欢我你跟她表白什么……”
谁知祝红完全不领他的台阶,截口打断他:“你闭嘴!”
赵云澜脸上的笑容就像画上去的,顷刻间就淡了一点:“我看你也差不多了,我自己办点私事遇到了一点意外,跟他有半毛钱关系?难不成我要每时每刻和他绑在一起?什么时候两人三脚能成为奥运官方比赛项目再说!”
祝红的目光几乎开始变得凶狠了,沈巍终于忍不住Сhā嘴:“确实是我不……”
赵云澜皱着眉一摆手,独断专行地结束了这个话题,生硬地说:“我现在不想讨论这个,这点鸡毛蒜皮的屁事留着会后再说,现在都给我闭嘴。”
说着,他从兜里摸出一张镇魂令,在点燃的瞬间,赵云澜低低地传话出去:“大庆,过来一趟。”
他话音才落,猫铃铛声就响起来,大庆从墙的那一端钻过来,悄无声息地穿过人,跳到赵云澜的大腿上,仔细在他的眼睛上看了看。
然后大庆一跃跳到桌子上:“我想了很久,也翻了一些书,大概明白你眼睛的问题了。你说当时你触动的地火点燃了那只小乌鸦,后来他以自己献祭入金铃对吧?我觉得是因为当时魂音和地火相撞,阴气太重,你又站得太近,才会伤了你的眼睛,所以一时失明。”
赵云澜可有可无地点了个头,沈巍却立刻抓住了黑猫的字眼:“一时?”
大庆随口应了一声,却看了赵云澜一眼。
其实它有种赵云澜好像知道什么的感觉。
但沈巍没注意到,他眼下有些关心则乱,连忙追问:“那什么时候能好?要用什么药?去哪里找?”
大庆默默地扫了沈巍一眼,见他忧心不做假,心里叹息一声,继续说:“花妖一族大多避世,不过他们有一种非常珍贵的千华蜜,传说是用天上三十三种、人间三十三种、幽冥三十三种的花,各取其花蕊最精华处酿成的,能解千毒,又温和润泽,最适合眼伤……要找他们,大概……”
赵云澜轻轻地接上它的话:“要到年底的妖市上。”
大庆直白地问:“你怎么知道?”
赵云澜摸了摸它的脑袋,没有回答,像是在思量着什么,过了好一阵,他才低声说:“你说完了,现在我说我的事——第一,从现在起,任何人和幽冥那边有任何形式的联系,全部形成书面材料交到我那里,一个字也不许遗漏。第二,严格限制光明路4号闲杂人等往来,送年货送礼的,一律在传达室以外接待。第三,对外宣布进入年终工作总结期,除非部长亲自下令,否则案子尽量不接。第四,镇魂令范围内任何人如果不能按时上班,或者要请假,必须把请假理由交给我签字才行,我要随时知道你们都在什么地方。”
祝红走了下神,问:“那妖市……”
“那是小事,沈巍陪我过去一趟就行。”赵云澜顿了顿,“我让他们在三楼给你单开一个房间,你不方便需要休养的时候可以去那里。”
他说完,也不管别人的反应,径自扶着桌子站了起来,往墙内的图书馆走去:“我有事找桑赞聊聊,沈巍等我一会,其他人把我刚才说的话通知到各部门。”
图书室里灯火通明,却不见一丝日光,这样桑赞白天也能在其中自由活动,他看见赵云澜,先快乐地冲他打了招呼:“腻嚎,赵初洁扒!”
“……”赵云澜沉默了一会,对这个称呼评论说,“什么玩意,谁教你的?”
“猫洁扒。”桑赞自知自己发音不准,于是勤学好问地练习纠正,“招……找……楚洁扒!”
赵云澜笑了笑,懒得跟他计较,打开天眼,发现他能看见大多数书的轮廓,他在周遭找了一圈,回头对桑赞说:“给我找找头天我看过的那本书。”
桑赞迅捷无比地抽出了那本《魂书》,难为他在不认字的情况下,竟然把哪一本在哪里都记得异常清楚。
赵云澜清楚地在它的封皮上“看见”了魂书两个字,还没等他动手,书页已经自动翻开,一道之前翻看的时候没有注意过的痕迹出现在他面前——那是书页被人扯掉的痕迹,断裂的纸页在天眼中,仿佛正在流着黑紫的血。
赵云澜“啪”一下合上了书,桑赞觑着他的神色,一时没言语。
好一会,赵云澜才低声对他说:“你相信世界上有恰到好处地发生的‘巧合’吗?”
桑赞费了一番工夫,才弄明白了“巧合”的含义,他因为话说不清楚,看起来总是显得有点傻,可他毕竟不是真傻,这每个人都知道。
桑赞正色地摇了摇头,难得字正腔圆地说:“我不信。”
“我也不信。”赵云澜缓缓地说,“妖族与地府貌合神离,我拿着镇魂令,本想好好地履行自己的职责,守着人间这一亩三分地,老婆肥猫热炕头地过日子,可有些人是真不让我安生啊。”
这句话成分太复杂,桑赞没听懂,但他却从赵云澜的表情上领会了对方的意思,于是直白地问:“我能帮泥甚?”
赵云澜垂下眼:“递给我一张纸。”
他默写下了乌鸦精那天晚上和他说过的话,原来之前大多在装糊涂,此时写出来,竟是一字不差,末了,他在一行字最后,横平竖直地写下了“昆仑”两个字,用笔在下面重重地勾了一下。
“所有的带有这两个字的书,我全都要。”赵云澜说,“别让任何人知道,包括汪徵,谢谢你了兄弟。”
桑赞把他当半个恩人,他虽然无师自通成了个阴谋家,骨子里却依然保持着恩怨分明的好传统,于是对赵云澜郑重其事说:“放心吧,赵处洁扒。”
赵云澜似笑非笑地回了一句:“好,我会替你踹大庆那只死胖子一顿的。”
62
62、功德笔 ...
龙城的群妖夜宴,定在了阴历的腊月二十八,这年没有年三十,就是除夕前的最后一天。
赵云澜一清早就收到了妖市的帖子,是一只麻雀送到他窗口的。
他的办公室被保洁打扫得窗明几净,一侧是巨大的朝阳落地窗,拉开窗帘,冬日的阳光就成片地进来,空调开得很足,人在里面可以穿衬衫度日,养着两株翠绿欲滴的水观音,门口还有一缸悠闲自得的银龙鱼。
音响里放着一首舒缓的古琴曲,宽敞的办公室里,两个人各自占了一边——沈巍来给办公室里的植物浇了水,就拿了本书坐在一边看,暂时充当了他的助理,赵云澜让他帮忙调好了一碗朱砂,摸出厚厚一打没来得及用的黄纸符,闭着眼睛趴在桌子上画符,一开始经常就废了,慢慢地他开始习惯,反而从打发时间变成了一种平心静气的放松方式,平安辟邪的符咒在他桌角上摆了一排。
隔着老远,都能感觉到纸符上面温暖而充沛的力量,他平时最不耐烦这种东西,然而不知为什么,和沈巍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不由自主地受对方影响,心会沉下来很多。
祝红敲门走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相得益彰又互不相扰的两个人,她的脚步明显地在门口迟疑了一下,觉得自己走进去就是多余的,实在没意思。
她暗暗咬咬嘴唇,冷冷淡淡地冲沈巍点了个头,然后对赵云澜说:“我要出去一趟,年终奖下来了,我得替汪徵去趟银行。”
穷鬼赵云澜一听这话,立刻就有精神了,忙不迭地点了头:“嗯嗯,行,去吧。”
祝红又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表格:“还有,这是咱们部门今年年夜饭的预算支出,除了食品以外,一些祭祀用品得提前采购,我给你念念,没问题你签字,我去向财务申请借钱。”
祝红一项一项地念,赵云澜坐在那听,两人快速核对完,赵云澜接过来在她手指的位置签字,祝红说完公事,这才看了沈巍一眼,有些吞吞吐吐地问:“今年……今年你还和我们一起守夜吗?”
赵云澜头也没抬:“啊,不然呢?”
祝红方才面露喜色,下一刻,她却听见赵云澜又说:“不单我来,我还要携带家属呢,是吧老婆?”
也不知道是被他整天撩闲撩拨习惯了,还是因为祝红在场的缘故,沈巍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轻轻地笑了笑,近乎打情骂俏地低声斥责了一句:“去你的。”
祝红的脸一瞬间又沉了下去,过了一会,她闷闷地说:“哦,那没事我走了。”
“哎,等等。”赵云澜叫住她,把桌上写好的平安咒收拾好,又拉开抽屉,从里面摸出厚厚一打之前画的,递给祝红,“古董街那头有个小店,在最里面那棵大槐树后面,也没有门牌,就一个老头看门,你敲门进去,替我把这个给看店的老头看看,价格老规矩,他都知道,不过告诉他一声,我这是摸瞎画的,让他仔细检查一下,要是有瑕疵,给他打个折也行。”
祝红接过来,顺手揣在羽绒服兜里,诧异地问:“你居然卖纸符?”
赵云澜笑了笑:“我得养家么,总得有点别的进项,刚买的房子,现在急需弄点外快来装修。”
祝红听也没听完,二话没说,转身就走了。
她其实本来还想问问,晚上去妖市要不要自己陪着他,可是眼下看来是不需要的了。
处长办公室的门被重重地带上,沈巍从古书里抬起头:“她对你是不是……”
“嗯。”赵云澜铺开一张新的黄纸,一边用手指在上面量,一边说,“我以前没注意到,现在既然知道了,最好还是趁早断了她的念想。”
沈巍叹了口气。
“叹什么气?”赵云澜无声地笑了笑,“办公室恋情有什么前途?再说人妖殊途,没事往一块瞎搅合什么。”
他是说者无心,沈巍却是听者有意,沉默了片刻,沈巍说:“那你我……难道不算是人鬼殊途?”
“嗯?”赵云澜伸手沾满朱砂,愣了一下,随即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立刻纠正,脱口说,“你怎么一样?我那么喜欢你。”
他这句话说得那么轻描淡写,举重若轻到仿佛不是一句哄人高兴的甜言蜜语,而仅仅是……在全世界都布满大雪的冬天里,坐在温暖的室内,捧茶闻香时那么只言片语的闲话。
赵云澜压着纸符一角的手突然被人握住,他笔尖一顿,符咒上灵力顿时泄了,一张纸符就这么废了。
不知什么时候靠近了他的沈巍双手撑在椅子把手上,两条胳膊把赵云澜圈在了其中,他甚至屏住呼吸,近乎是虔诚地贴近了对方,闭上眼睛,睫毛细微地颤动着,而后小心翼翼地吻了他的鼻尖,好一会,才敢缓缓地往下移动,一点一点试探着,落到了赵云澜微微干涩的嘴唇上。
那么和缓,那么温柔,哪怕他轻轻撬开赵云澜的嘴唇探进去,也让人感觉到他并不是想做些什么。
只是情之所至,想要讨一个肌肤相亲的吻而已。
那种感觉对沈巍而言就像是某种致命的毒药,努力挣扎过了,却依然难以抗拒,反而越陷越深。
就在这时,有人不敲门就闯了进来,在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之后,那货又低骂了一声,默默地退了出去。
沈巍骤然被门声惊动,有些慌张地站了起来,掩饰什么似的干咳了一声。
门口的大庆欲盖弥彰地用猫爪在外面挠了挠,拖着长音大声问:“领导?领导同志你在吗?忙着呢吗?”
赵云澜臭着脸:“滚进来!”
大庆屁颠屁颠地跑过来,看了沈巍一眼,它觉得很新奇——它还从没在赵云澜身边见过这样含蓄而且容易害羞的人类,有那么一瞬间,大庆神奇地认为,沈巍的表情简直像是扫黄打非新闻里,那些刚被人民警察铐起来的卖/淫/女。
他尴尬得不行,脸都快红到了脖子上。
这样看起来,还真是有那么点人面桃花画中人的感觉,难怪让大流氓锲而不舍地追了大半年,至今没吃到嘴里,大庆以一只猫的眼光默默地对沈巍评头论足了一番。
然后它翘起尾巴,幸灾乐祸地想:再好看大流氓也看不见。
大流氓不耐烦地说:“给你两分钟的时间做自我陈述,敢废话一句,扒皮做围脖没商量!”
黑猫蹲在他的办公桌上:“我给花妖一族写过信了,你也应该收到请柬了吧?妖族你的熟人不少,晚上黄昏过后,有人在古董街西口等着你,直接过去就行,别忘了带礼。”
它说到这,看了沈巍一眼:“沈老师知道规矩的吧?”
沈巍点了点头:“放心吧,我会照顾他的。”
大庆就放心了——它始终认为,人类要知道害臊才有底线,要有底线才靠得住,沈老师看起来靠谱多了。
赵云澜正打算发逐客令,他的电话突然响了,他漫不经心地摸到自己的手机,嘀咕了一声“谁呀”,就接了起来。大庆蹲在桌子上,居高临下地瞥见了来电显示上的“太后”二字,立刻精神抖擞,挺直了腰杆,等着看赵云澜的笑话。
只见赵云澜先是人五人六地说:“你好,特别调查处赵云……”
然后他的声音就骤然终止,整个人好像弱气成了一只猫,用一种又文静又乖巧的声音,几乎是点头哈腰地说:“哎哎,刚才没看见,我错了妈。”
赵云澜原本大马金刀地坐在他的转椅上,自以为十分威武霸气,结果一接电话,他就自动缩成了一个球,摇头摆尾活像个古时候跟在皇上身后的小太监,大庆无声地笑倒在了办公桌上。
“没有,我真没敢忘。”赵云澜说,“我今天晚上确实有事,真的……哎,你别问了,工作上的事——不,我什么时候出去鬼混过?大冷天的我上哪混去?”
沈巍站在一边,听着他与电话那头的人亲昵透着撒娇的交谈,眼神不由自主地黯了黯,这时,沈巍再清晰也没有地意识到,赵云澜是个有父有母、有血有肉的人,在红尘中有无数条牵扯,和自己到底是不一样的。
鉴于赵云澜认为这通电话比较破坏自己英俊的形象,他于是扶着桌子站起来,走到了里屋。
大庆舔了舔爪子,跟沈巍大眼瞪小眼了片刻,这才开口问:“你是人吗?”
沈巍:“……”
大庆忙解释:“哦,我没骂你,我就是字面意思,字面意思你懂吧?就是……就是你是人还是别的,嗯……别的那种,什么什么的,你懂?”
这问题戳到了沈巍的痛处,他沉默了一会,摇摇头。
谁知大庆却好像松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不是人就好,不是人……嗯,那小兔崽子虽然看起来很贱,但其实还是不错的,他很喜欢你,别辜负他。”
沈巍用一种很轻、但几乎一字一顿的声音说:“只要他还要我,我必定死生不负。”
大庆盯着他的眼睛,感觉到了这男人漆黑的眼睛里那份厚重到无法言说的真意,它已经有很多年没在一个人身上看到过这样的真,一时间竟然有些呆住了。
这时,赵云澜接完电话出来,大庆回过神来,蹿到了他脚底下,绕着他的腿转圈:“老太太怎么说?我要吃她做的干煸小黄鱼!”
“吃个屁,滚开,别绊我。”赵云澜伸脚拨开它。
大庆不依不饶,伸出双爪死死地勾住了他的裤子,随着他的动作,圆球一样的身体在空中一甩一甩,中气十足地冲着他嚷嚷:“我要吃干、煸、小、黄、鱼!”
“带你去,带你去行了吧?猫祖宗。”赵云澜弯下腰,捉着大庆的后颈把它拎起来扔在一边,又顺手揍了它的ρi股一下,“初一晚上我带你去,我妈的原话是,那猫都活了那么多年了,估计也快差不多了,让我对你好一点。”
大庆:“……”
赵云澜转向沈巍:“我刚才跟她说让她多准备一个人的饭,你怎么样?有别的安排吗?要不要跟我回家?”
沈巍当场呆住了,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我就不了,大过年的,我一个外人怎么好……”
“外人?”赵云澜一挑眉,毫不讲究地开口说:“怎么,你打算对我始乱终弃吗?”
沈巍:“……”
大庆默默地摇摇头,从门缝里溜了出去,又伸出后腿,灵巧地把门带上了,它认为屋里有一个人的节操让狗吃了。
且不说赵云澜是怎么将流氓进行到底的,反正傍晚的时候他们俩出发去妖市之前,沈巍好歹是点头了。
两人一路把车开到了古董街后面,赵云澜戴着一副墨镜,手里拿着一个不知从哪找来的拐杖,沈巍匀出一只手扶着他,另一只手上拎了一个大漆盒,这里面总共有四层,第一层是山中灵芝玉露,第二层是古物金玉法器,第三层是海底宝珠龙须,第四层是泉下乌金黑铁,连成一排,拎在手里起码有数百斤的重量。
古董街没有西口,它的最西端是一条封死的路,几个店家早早地打烊关门,只有大槐树上挂着一盏红纸糊的灯笼,在斑驳的墙上打下一片圆润的光晕。
两人走到灯下,只见眼前虚影一闪,一辆马车出现在了两人面前,只有车,却没有马,一“人”从车上下来,这人很高,身材挺拔修长,穿着一身不伦不类的长袍,脖子上却顶着一张狐狸脸,远远看去就像是带了一个毛茸茸的面具。
狐狸双手拢在袖子里,细长的眼睛贼溜溜地在沈巍手上的盒子上转了一圈,然后一躬身:“贵客光临,这边请。”
63
63、功德笔 ...
妖市通常是一个地区为单位进行的,就像旧时候农村里的集市,一般是一年一次,有热闹的,也有比较冷清的。
龙城道路四通八达,车水马龙到市民每天因为堵车骂街,人群熙熙攘攘,但当地的妖市规模却基本算是周边最小的。
大城市里虽然鱼龙混杂,有“大隐隐于市”的说法,但实际并不适合修行,除非是与尘世有牵连,或者千里迢迢地远来报因果,否则一般的妖为了前途着想,不会选在这种地方定居。
赵云澜的特别调查处在龙城落脚一来,已经有数不清的妖族人先后给他当过线人,称兄道弟的也大有人在,可他还从没有来过妖市——这相当于是人家妖族过年的年夜饭,一个外人,平时怎么样勾肩搭背都无所谓,但这种场合要是也不识趣、蹬鼻子上脸地赶来凑热闹就不对了。
算来,他还是第一次收到群妖夜宴的请柬。
赵云澜坐在平稳的马车里,嘴角突然露出一个压也压不住的诡异的笑容来。
沈巍问:“怎么了?”
赵云澜捏了捏沈巍一直牵引他的手,在辘辘的车轮声中压低了声音说:“我觉得咱俩的关系发展真够传统的,先彼此了解报家门,然后从拉小手开始,现在在走逛大街约会的流程,我认为照这么发展下去,马上就能‘收官’了。”
沈巍忙往车门外看了一眼,他知道狐狸的耳朵都尖,压低了声音对赵云澜说:“这些话晚上回去再说。”
赵云澜:“用哪里说?”。
沈巍:“……”
赵云澜挤眉弄眼地用唱戏的腔调说:“好哥哥,人家想你想得不行了,你快从了吧。”
沈巍摔开他的手,过了一会,他看见赵云澜的手漫无目的地在空气中乱摸,犹豫了一下,又偷偷地握住了。
不知道狐狸听见没有,反正它的车赶得非常平稳,过了大约有一刻钟的光景,马车停了下来,引路的狐狸掀开车帘,请车里的两人下车,冷风灌进来,不远不近的地方传来一阵粗陋的琴箫合奏,调子凄清,却别别扭扭地非要弄出一派欢快的气氛来,听起来有几分诡异。
门口一左一右站着两个迎客的,都是马脸人身,不远的地方,还有一个露着蛇尾的男子站在那——这也是妖市约定俗成的规矩之一,各族要露出人身之外的一部分,供修为不高的后辈辨认,以免发生不愉快的误会。
蛇身的男子冲赵云澜一笑:“令主到了。”
天寒地冻,蛇族人受本性驱使,一到天冷就不愿意出门,通常不来凑这个热闹,一般只会派一两个族人过来,匆匆露个面,代表一下众蛇精就算了。
这蛇族人出现在门口,显然是特意等赵云澜的。
赵云澜仔细听了听,也客客气气地说:“我今天眼睛不大方便,但愿没听错,这是四叔吧?”
蛇族男子点头应了一声:“难为令主还记得,进来吧,祝红和我打过招呼了,有什么事,告诉我一声就行。”
沈巍把手里的漆盒交给了迎客的马人,扶着赵云澜往里走去。
往里一走,就像是走上了一条步行街,约有百十来米长,两边是青石板铺的路,中间有一条细长的河,上面架着个小石桥,桥上已经架好了高高的台子,两岸热闹非凡,到处张灯结彩,只是行走其中的大多是半人半兽的模样,也有妖族摆起了小摊子,在开宴之前向其他族人兜售。
蛇四叔带着两人,径直往里走去,一直到了搭了台子的桥下。
只见冰冷的石桥上还带着一层薄薄的雪,桥头的小石柱上却已经缠着一根细细的花藤,上面长着稀疏的鹅黄|色小花。
蛇四叔站定,对那朵小花说:“迎春姑娘,令主带到了,请出来见一见吧。”
他话音刚落,那原本形单影只的迎春花藤就突然暴涨,瞬间缠满了桥头,像是在桥头铺了一层花毯,无数细小幼嫩的花骨朵长出来,遍地开花,而后,一个少女从花藤中升起,上半身是人的模样,下半身依然与茂盛的花藤难舍难分。
她看上去有十四五岁,梳着双丫,像个小女孩,长着一双细长的眼睛,在赵云澜身上溜了一下,又转头看向沈巍。
不知道为什么,迎春似乎多少有些怕沈巍,目光只在他身上略略地一扫,就老老实实地收了回来,转向赵云澜,笑嘻嘻地说:“黑猫叔叔说令主是个大帅哥,你戴着那么大一个墨镜干什么?”
赵云澜摘下墨镜别在领口:“好博人同情——小妹妹一看这哥哥这么帅,居然瞎了,说不定就多给我一点花蜜呢。”
迎春嬉笑了一阵,然后仔细看了看他的眼睛,皱了皱眉,低声问蛇四叔:“黑鸦族怎么了?好端端地干什么去招惹凡人?”
蛇四叔摸了摸她的头,垂了眼,没回答。
迎春又往四周看了一眼:“今年夜宴,鸦族一个人也没来?”
“不光是我们这里,其他地方的夜宴也一样,”蛇四叔说,“这些事你就不要管了,用心修炼,报春的时候好好开你的花。”
迎春闷闷地应了一声,掏出一个小瓶,拉过赵云澜的手,放在他手心上:“这是族长让我给令主带来的,他还托我转给你一句话,说以后令主的事,只要告诉他一声,我们都任凭你差遣。”
赵云澜愣了愣:“我差遣?不不不,贵族长实在太客气了……”
他的话音突然被打断,桥上的台子上不知什么时候跳上去一只小猴,手持铜锣用力一敲。
妖族众立刻安静了下来,路边多了不少石头做的桌椅,迎春“哎哟”一声:“要开宴了,我要上台的,令主哥哥,我不和你说了,多保重。”
赵云澜:“等……”
迎春已经化成一片花藤,飞快地卷过了整个石桥上的台子,把每一根栏杆上全都缠上花藤,石头桥上的小台,一瞬间就显得说不出的喜庆有生气。
赵云澜伸进兜里的手还没来得及掏出来,他兜里有一个小布包,这玩意还是大庆给他的,据说是以前的镇魂令主——现在看来也就是他的前世、或者前世的前世的珍藏——那是一个小小的夜光杯,杯身上刻着几朵月光花,说不出的精致可爱,据说杯子里可以贮藏月光,对花妖来说,是修炼的珍品。
赵云澜的本意是拿这东西来交换花妖的千华蜜,谁知道人家不单白给了,还给得和上供一样。
花妖一族的态度,让那至今没有出现的黑鸦族攻击他的用意显得越发意味深长,赵云澜心里这样盘算着,转身招呼沈巍离开,谁知一转身,却碰到了一张石桌的一角。
沈巍扶住他的腰,侧身一搂,挡住众多不明所以往这边偷偷瞄的小妖,转头对蛇四叔说:“妖族夜宴,我们两个外人办完事,还是早点回去,不要多打扰了吧?”
蛇四叔看了他占有欲十足的动作一眼,不慌不忙地说:“既然他们已经给二位上了桌子,还是当二位是我们的贵客的,总要喝杯酒,暖一暖再走吧?”
沈巍皱皱眉。
蛇四叔说:“明年是我族本命年,今年的夜宴是我来主持,恕我失陪片刻。”
他说完,不等沈巍拒绝,就拖着长长的蛇尾和曳地的长袖,缓缓地登上了桥上的高台,乐声再次四起,这次不再是古怪的琴箫合奏,而是奏起了上古流传的祭歌。
远处一个清亮的女声唱道:“天生万物,始于不周。”
所有妖物肃然,蛇四叔敛衽垂目站定,低低沉沉地开了腔:“去旧启新,年关群妖拜三圣,拜大荒山神,拜列族宗祖——”
妖族众人纷纷起立,面朝西北的方向静默参拜。
那女声继续拖着长音唱:“大荒之间,山有不合,承云之巅,以为天柱。祝融之子,为水之帝,引龙触之,斗转星移……”
赵云澜诧异地挑挑眉,低头小声问沈巍:“这在唱谁?听起来像是在说水神共工。”
沈巍依然皱着眉,脸色越发阴沉,听见他问,只点了点头,惜字如金地说:“嗯,是他。”
赵云澜又问:“是在说共工撞倒不周山那段吗?”
沈巍再次无比简短地应了一声。
赵云澜:“但共工不是水神吗?他们说的大荒山神又是哪个?不周山也有山神?”
这一回,沈巍沉默了片刻,而后含糊不清地说:“……可能有的吧?那时候的事我也不是很清楚。”
赵云澜不知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什么,当下不再言语,只用手指扣着手心,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对方的歌声打着节拍。
妖族的唱词冗长拖沓,啰啰嗦嗦地说了当年颛顼和共工相争,后来共工一怒之下损坏公物、掀翻了不周山的故事。
据说就是因为共工没有公德心地一撞,才有了世界上太阳东升西落等等的秩序,听起来这个故事好像和妖族的起源有莫大的联系,然而究竟是什么联系,歌词里却又没有说清楚。
历史上的很多事记载都已经不全,只能从字里行间推算其中“另有隐情”,更遑论是上古神话这么久远又不靠谱的东西,赵云澜知道自己不该对几句老掉牙的唱词刨根问底,可他就是忍不住,仿佛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那些看起来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有什么莫大的意义一般。
没听说过上古神明还跨行业兼职的,共工既然已经是水神,自然不可能是妖族拜的那位仅次于三圣后面的“大荒山神”。
究竟是哪个山头的村干部能这么流芳千古?
赵云澜指尖一顿,骤然想起鸦族那两句话,两个字在他心里浮现出来——昆仑。
过了不知多久,妖族才参拜完落座,美丽的女妖穿梭在人群中间,端茶倒水上酒上菜,群妖夜宴正式开始。
沈巍以开车为由拒绝了酒水,看着赵云澜喝了一杯下去,这才又催促说:“我们是不是该告辞了。”
赵云澜点了点头,刚要站起来。
就听众妖中突然起了一阵喧哗。
赵云澜侧耳问:“怎么了?”
沈巍往高台上看了一眼:“那条蛇把一个半妖推到了台上,半妖身上妖气外露,黑气缭绕,身上有血气,应该是犯了不少事,大概为了免得他被遭天谴连累别人,妖族内部要先拿他开刀吧,他们的老传统了。”
如果郭长城在这里,他会发现,这人正是那天差点被他撞倒的男人。
赵云澜听了一耳朵,知道是别人的家务事,也就没了兴趣,在蛇四叔宣读这人种种罪状声中,他把胳膊交给沈巍,让他扶着自己往外走去。
在他们快走出去的时候,蛇四叔念完了,宣布:“鸦族半妖,不思正道,多次伤人,有违天理,我等不才,愿清理门户,替天行道……”
“鸦族”二字让赵云澜和沈巍的脚步同时顿了一下。
与此同时,门口一个声音陡然打断蛇四叔:“慢着!”
那声音沙哑得不像样,带着一股说不出的不祥。
沈巍一抬手把赵云澜拉到自己身后,目光顿时冷得能掉出冰碴来——只见妖市门口齐刷刷地站了一排身披黑袍、其貌不扬的人,他们个个背负双翼,羽毛漆黑。
是鸦族。
64
64、功德笔 ...
赵云澜一把攥住沈巍的手腕,即使他瞎,也能感觉到对方身上的杀意在一瞬间几乎化为了实质,凛冽得几乎有些刺骨。
他听见沈巍的声音不复平时的温文尔雅,那音调压得低低的,一时间竟显得有说不出的阴森,沈巍说:“鸦族竟敢伤你,这样忘恩负义的东西,千刀万剐、亡族灭种不足……”
最后几个字近乎带出血气,赵云澜不由分说地一把抱住他,沈巍本能地重重一挣。
不知怎么的,那一刻,赵云澜忽然福至心灵,脱口说:“小巍!”
沈巍蓦地一僵,骤然不动了,好半晌,才颤声问:“你……你叫我什么?”
“嘘,听我的,别动。”赵云澜闭上眼睛,将被妖市影响得有些模糊的天眼打开,拉着沈巍往后退了些,两人一同隐藏在了群妖里。
沈巍心神大乱,方才一句话明显是说脱了口,让赵云澜瞬间就抓住了那么一条线索——什么叫“忘恩负义”?他和鸦族……不,他和妖族有什么关系?
赵云澜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听说过的一句话:“天降不祥鸦先知。”
黑鸦一族又是先知了什么?
只听台上蛇四叔口气不变,矜持地冲群鸦点了个头,依然不温不火地说:“我还以为鸦族是不会来了。”
鸦族的长老是个女人,然而这一族中,除却半妖,个个都是小矮子、大鼻子、满脸褶,也看不出个年轻年老,貌美貌丑。
她的眼睛有点歪斜,好像在看别处,又好像不经意地向赵云澜的方向扫了一眼,浑浊的眼睛里发出一线内敛的光,随后她把手里的权杖重重地敲在地上,一抬手,缚在半妖身上的绳索自动断裂掉了下来,鸦族长老把声音放低了一些:“孩子,你过来。”
蛇四叔双手拢进袖子里,对这一举动静静熟视无睹,并不阻拦,妖市里议论声四起。
直到半妖快踉踉跄跄、已经快要走下高台的时候,蛇四叔才开口说:“长老要把自己的人带走,我是没话说的,只是鸦族这样做,是想要脱离其他族自成一家么?”
鸦族长老哑声说:“不错!”
一言既出,四下忽然一片静谧,小妖们面面相觑,迎春也从满架的花藤上露出一个头来,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蛇四叔表情淡淡地看着她:“乌鸦就算再食腐肉,与死人白骨打交道,你们也始终是妖,既不是阴差,也不是鬼仙,长老这话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心里可得想好了。”
鸦族长老突然大笑,那声音沙哑而厚重,听不出她喜怒,只仿佛带着亘古以来的悲愤和讥诮,她一字一顿地说:“四爷要是没挺清楚,我不妨再说一次——我黑鸦一族,从此脱离妖族众,自成一家,永不回头,如违此誓,让我天打雷劈。”
她这句话说完,一挥手,黑压压而来的鸦族又跟着她黑压压而去。
来去匆匆,竟仿如电光石火,叫人来不及反应,一切已经尘埃落定。
座中窃窃私语顿时变成了喧哗一片,谁也不知道这唱得是哪一出。
蛇四叔一摆手,旁边拎着锣鼓的小猴子重重地在锣上敲了几下,呵斥住众人的混乱,赵云澜则趁乱把沈巍从妖群里拉了出来,两人快步顺着门口的青石板路一直往前走,尽头有一团大雾。
出了雾气,就是龙城大街小巷的满眼霓虹,夜色渺茫。
一排黑压压的乌鸦降落在古董街口的大槐树上,一辆出租车飞快地开过去,多嘴多舌的贫嘴司机对他的乘客说:“您看,那乌鸦也在那开年会呢!”
黑猫却从角落里悄无声息地走出来,脚下的肉垫轻轻地点着地,轻巧地蹿上了墙头,数十只乌鸦同时转过头去看着它,一排排猩红的小眼睛好像不祥的灯泡。
大庆站在十步远的地方,并不再上前,以示自己没有恶意。
鸦族长老往前一步,在人看不见的地方,哑声开口、不客气地说:“有何贵干?”
黑猫保持着停住脚步时那一瞬间的动作,墨绿色的眼珠就像两颗真正的猫眼石,它眼角微挑,光华幽然,猫科动物特有的懒散和优雅在一瞬间被到了极致,几乎能让人忽略它毛球一样的可笑体型。
“有个不情之请。”大庆客客气气地说,“我想问一问长老,几百年前我丢失的铃铛,为什么会在贵族手里?”
鸦族长老端详着它,冷冷地说:“我黑鸦一族从来报丧不报喜,不近活人近死人,你这话问得好多余,从何处而来?自然是从一个死人手里。”
大庆的身体紧绷了一瞬。
过了片刻,黑猫又低低地问:“那人死于何时何地?为了什么?”
鸦族长老尖刻地笑了一声:“死人就是死人,六道轮回,他前生已逝,今生是猪是狗都没准,你管他死于何时何地?”
大庆略微低了头,良久没有说话。
鸦族长老还是看了它一眼,过了一会,又略带不耐烦地说:“山海关外二十里亭,愿意看,你就去看看,别说我老鸦故意瞒着你,死人的铃铛,带着也不嫌晦气。”
她说完,口中发出呼哨,大群的黑鸦冲天而起,往沉如墨玉的天际飞去。
大庆在黑暗里垂下头,原地站了一会,那模样忽然就像是一只落寞的野猫了。
然后一阵车灯打过来,它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跳下墙头,消失在了夜色里。
烛龙一个眨眼,便是一昼夜,转眼就到了除夕。
特别调查处的除夕之夜灯火通明,人吃盛宴鬼享香火。
老吴终于得以和他白天那位喜欢雕刻骨头的同事欢聚一堂,高高兴兴地敬了对方一根香——当然,对方用一杯装在骨瓷里的酒回敬了他,老李这人,总是对骨头怀有某种近乎病态的执着。
到了后半夜,新年钟声已经响过了,喝多了撒酒疯的人人鬼鬼开始四处乱窜——郭长城趴在桌子上一通哇哇大哭,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哭完,他又旁若无人地坐在一个小角落里,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块不知道哪找来的眼镜布,没完没了地擦起自己的工作证,擦着擦着,就滚到了桌底下,睡了个人事不知。
楚恕之、林静祝红和大庆围成了一个麻将桌,别人桌上手边的砝码到了猫桌上,会自动变成小鱼干,大庆面色凝重——它只能不停地赢,因为它的砝码已经快被自己吃光了。
老李不知从哪掏出一根大棒骨,当众跳起了钢管舞,桑赞一把拉起汪徵的手,猝不及防地把她拽进自己怀里,双手托着她的腰高高举起,汪徵笑起来,哼出一段来自遥远时空的小调,与他跳起瀚噶族自己的舞蹈。
幸好光明路4号的大门已经被从里面封上了,普通人进不来。
赵云澜被灌过一圈,坐不太稳当,他的眼睛已经能看见一点东西,但是视线模模糊糊,有点像高度近视的状态,尽管他连六筒和九筒都看不大清楚,却依然身残志坚地眯着眼,把脸贴在桌子上,在大庆身后指手画脚:“碰碰碰!”
大庆用爪子一扒拉:“碰你妈!沈老师,赶紧把这头支嘴驴牵走——四条!”
祝红:“对不住,胡了。”
赵云澜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地打大庆的脑袋:“你看,不听老人言,吃亏不花钱吧!”
大庆心如刀绞地看着自己的小鱼干被拿走变成了砝码,气得引颈咆哮:“快领走!”
沈巍笑着走过来,弯下腰抱起赵云澜,轻巧地把他拖起来拉走了,好像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也好,百十来斤重的大漆盒子也好,拎在他手里,都像随手夹走一本薄薄的旧书。
祝红欲盖弥彰地低下了头故意避开他的目光。
沈巍坐在沙发上,让赵云澜枕着他的大腿躺下,伸手轻轻地按摩着他的太阳|茓,低声说:“闭眼,眼睛还没好,别硬看东西,伤神。”
赵云澜无比幸福地闭上眼,含含糊糊地说:“再给我温一杯酒吧。”
沈巍明显有些心不在焉,一时没听见。
赵云澜就睁开眼,透过模糊的视线,他发现沈巍的目光落在桌子上的一角,正在发呆。
赵云澜心有九窍,一转念,立刻就明白了,抬手拉了拉沈巍的领子,小声说:“干嘛,见公婆紧张?”
沈巍回过神来,伸手顺了顺他的头发,好脾气地没和他计较,只是轻声说:“为人父母的,总是希望子女一世安康,妻子和美,你冒冒失失地带着我去,连年都不让二老过好,是不是太……”
赵云澜攥住他的手,闭上眼睛——自从他恢复视力,天眼也似乎受到了俗眼的影响,别人的功德字他看不见了,但他总是记得那天看见的,潮水一般淹没在不见底的黑暗里的字迹。
赵云澜难得正色,问他:“我如果不叫你跟我走,这年你要去哪里过?”
沈巍:“……过不过年的,还不是一样……”
“回那边吗?”赵云澜打断他,“黄泉下?连一束光都没有,身边只有偶尔经过的几个不知前世今生懵懵懂懂的幽魂?”
……不,比那还要不如。
沈巍本来觉得这些都没什么,可不知为什么,赵云澜这么一说,他突然就觉得很委屈,那种原本习以为常的日子,他现在几乎只是想一想,就觉得连一天也过不下去了。
但沈巍沉默了片刻,终究却只是平平淡淡地说:“还好,都是这么过来的。”
从洪荒伊始、万物有灵时,一直到如今,沧海桑田已经变换了不知多少次,他依然固守着一个当事人都已经忘了的承诺,就好像他一辈子都是为这么一句话而活。
赵云澜不再吭声,把他攥着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心口上,大概是喝酒的缘故,赵云澜的心跳有点快,过了不知多久,直到沈巍以为他就快睡着了,赵云澜才低低地问:“巍……为什么要叫这个字?”
“原本是山鬼‘嵬’,”沈巍垂下眼,沉沉的目光透过锃亮的地板,不知道看见了多久远的过去,“可是有一个人跟我说,山鬼虽然应景,但是未免显得气量狭小,这世间山海相接,巍巍高峰绵亘不绝,不如再加上几笔,好凑个大名。”
赵云澜摸了摸鼻子,总觉得这人的语气听起来耳熟:“什么人这么狂妄,张嘴就给人起大名?”
沈巍笑了笑:“只是个路上偶遇的人。”
他们没再继续交谈,才破晓,整条大街就都被鞭炮乱炸的声音充满了,屋里打麻将的几个人嚷嚷成一团,小鬼躲晨曦,四处乱窜。
热闹得让人迷眼。
一场小雪,拉开了龙城整个新年的帷幕,正是四海升平、华灯初熄。
千家万户,都在瑞雪中闻到了第一口混杂着火药味道的空气,新年伊始,人间又是无数的喜悲。
65
65、功德笔 ...
初一快到中午的时候,光明路4号的群魔乱舞才彻底散场,众人一个个醉醺醺地裹上外衣离开,在门口排队打车。
老李却等别人都走了,才洗了把脸,不知从哪找到了清扫用具,慢慢地打扫起被祸害成了一团的办公室来。
大庆探头走进来,一见满地的狼藉,先拈轻怕重地缩了缩爪子。
老李忙抽出一条抹布,把凳子面擦了,摆成一排,恭恭敬敬地把猫大爷抬上了椅子:“从上面走,上面不脏。”
“又剩你一个人,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越来越不像话。”大庆老气横秋地嘀咕了一声,小心翼翼地借着椅子做跳板,跳上了办公桌的桌面。
“没剩我一个,那还有一个呢。”老李往墙角一指,大庆就看见了刚爬起来的郭长城。
“哦,正好,那小孩,过来,我正找你呢。”大庆瞪了郭长城一眼,从祝红的办公桌上找到一个杯垫,用爪子拨开,杯垫下面有一个装了几张购物卡的红包,它叼起红包劈头盖脸地扔在了郭长城身上,气哼哼地说,“老赵让你带给你二舅的,回去跟你二舅带个话,赵处说领导这几天过年难得休息,他就不登门打扰了,一点年礼,给嫂子和孩子添些新衣服——呸呸,愚蠢的人类,居然让我带这么恶心猫的话。”
郭长城慢半拍才反应过来,晕头脑胀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好容易想起自己这是在哪来了,讷讷地笑了一下,有些拘谨地捡起红包收好,回头一看拿着拖把正看着他们俩笑的老李,立刻卷起袖子凑上去:“李哥!我来帮你,我来……”
然后他被一个椅子腿绊了个大马趴。
大庆哼了一声,爬到一台电脑前坐定,伸爪开了机,非常不便地用猫爪挪动着鼠标打开浏览器。
老李看见了,立刻热心地走上去:“你要打什么?我来帮你。”
大庆脱口说:“山海……”
“海”字从它嘴里滑出来,变了调子,听起来有些像“和”的音,而后大庆住了嘴,面无表情地盯着屏幕看了一会,垂下目光:“哦,我是说我想上上微博。”
赵云澜说他要去干一件“大事业”,等一会再回来接它,大庆就坐在不知道谁的电脑后面,打开“喵爷天下第一”的微博账号,无所事事地用摄像头自拍上传。
老李和小郭在它旁边静静地收拾着残局,在方才那么一瞬间,大庆知道,自己是很想说,它想看看山海关外二十里亭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可是鸦族长老说得话有道理,看见了又能怎么样呢?死了的人就是死了,尘归尘土归土了。
“喀嚓”一声,大庆把自己的大饼脸传到了网上,并加了文本“绝世帅喵”,发送了上去,很快有一些爱猫人士在下面留言,有人称赞猫的毛色纯,还有人友好地建议说:“博主,你的猫猫太胖了哟,要注意它的饮食,多带它去锻炼才健康。”
大庆光速删了那条留言,心里愤愤不平地想:“愚蠢的人类。”
它脖子间的铃铛随着它的动作晃悠,却并不发出声音,只有折射的金光间或反射在雪白的墙壁上。
老李忍不住抬手挡了一下被金光刺到的眼,回头看了一眼心情莫名地落的黑猫,刚想说什么,楚恕之却从墙里走了出来,据说每年初一,是他唯一被允许走进图书室的时间,然而他看起来既不像是借了书,也不像是查阅了什么资料,脸上的表情非常奇怪,像是讥诮、又不自觉地带上了一点愁苦。
郭长城赶紧立正打招呼:“楚哥!”
楚恕之好像没听见,径直地拿起自己的包,嘴角越发地上挑,露出一个几乎称得上凄厉的冷笑,要往外走去。
大庆从显示屏后面探出头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问了一句:“多少年了?”
楚恕之脚步一顿,哑声说:“三百年整。”
大庆“啊”了一声:“那不是……嗯,要恭喜了么?”
它话音没落,楚恕之突然从腰里摸出了一块漆黑的木牌,头也不回,只是抬抬手,把木牌在猫面前晃了一晃,不知道是不是郭长城的错觉,他觉得楚恕之脸上好像有字迹一闪而过,正在脸颊的位置,就像古代犯人脸上刺的字。
大庆竖起耳朵,睁大了眼睛。
楚恕之捏着木牌的手指用力得泛了青,手背上露出的青筋说不出的狰狞。
然后他一声不吭,大步往外走去。大庆立刻转头对郭长城说:“小郭,打辆车送送你楚哥!”
见郭长城懵懵懂懂地应了一声,大庆又加重了语气:“他喝多了,送到家,送到你确定他没事了才能回来,听见没有?”
郭长城迅速抽出一张餐巾纸擦了手,小跑着跟了出去,替楚恕之拿过他的包。楚恕之像是有些失魂落魄,任郭长城拿走了手里的东西,毫无反应。
他的背影极瘦,一时间,竟显得有些形销骨立。
沈巍才带着烂醉如泥的赵云澜离开,他们学校里那个大腹便便只会拍马屁的主任就不知道怎么的,突然给他打了电话,说是紧急要一份文件。
沈巍觉得非常奇怪,刚想细问,那头的主任就好像被火烧了ρi股一样,匆匆忙忙地交代一声,挂上电话跑了。
沈巍没别的办法,于是只好带着一直赖在他身上不肯松手的赵云澜回到了自己那冷冰冰不常住的小公寓。
前脚才进了门,也不知道怎么的那么巧,主任的催命电话后脚又到了,非让他把东西送到龙城大学西门。
赵云澜在他柔软的沙发上滚了一圈,醉眼惺忪地微微睁开一点眼,说:“大年初一的,你们学校那胖子吃错药了吗?”
沈巍一边找东西,一边伸手在他额头上垫了一下,省得他一头磕在茶几上,还顺手塞了个枕头在他脑后:“我得去一趟,很快回来,你……”
“我要睡一会。”赵云澜的话音几乎和眼皮一样黏在了一起。
沈巍低声问:“喝点水吗?”
“唔……”赵云澜偏头避开,轻轻地挥开了他的手,“不喝。”
他眼睛里似有水光,薄唇嫣红,长眉斜斜飞起,几乎要没入头发中,因为头微微仰起,下巴上划出一条略有些绷紧的线,打开的衬衫扣子露出颀长的脖子,说不出的倜傥风流。
沈巍呼吸一滞,小心翼翼地伸手拨开他额前的头发,拉过一条毯子搭在他身上,拇指轻轻地擦过赵云澜的嘴唇,留恋地摩挲了一下,倾身在他额前亲了一口,拿过主任要的东西和车钥匙,转身往外走去。
片刻后,赵云澜听见了轻轻的门响。
方才还醉得东倒西歪的赵云澜立刻像诈尸一样地坐直了起来,拿出手机发了条短信“多拖他一会”,然后打电话给早联系好的搬家公司。
搬家公司的小哥大概没接到过这么奇葩的订单,犹犹豫豫地说:“那……那主人不在的话,我们是不是……”
“是你个头,给我搬,”赵云澜霸气地说,“他早晚上老子的户口本,难道一张户口本上要写两个地址吗?看他那堆一次性的东西我就来气,五分钟之内赶过来,听见没有!”
赵云澜挂了电话,又从包里拿出一打便签纸,开始飞快地列表——哪些是要带走的、哪些是扔了也没关系,打算重新给他买的。
忽然,赵云澜笔尖一顿,心里萌生了一个极其猥琐的想法——他异想天开地琢磨起来,沈巍的内衣都放在什么地方了?特别是穿过的那些……尽管这段时间沈巍在他的逼迫下半推半就地跟他挤在了他自己那小公寓里,但他竟然还能在这样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小空间里保持着“发乎情、止乎礼”的优良传统。
赵云澜瞎眼瞎了半个多月,虽然一直图谋不轨,可总归是心有余力不足,跟心仪的人每天共处一个屋檐下,看不见也吃不着,只能靠脑补……久而久之,他觉得自己简直已经能修身养性到去当和尚了。
“我这也是逼不得已啊。”赵云澜搓了搓手,自己“嘿嘿”笑了两声,然后上了沈巍的阳台,大概是很久没住了,阳台上的衣架上还在,却没有挂任何东西,赵云澜不死心,又打开客厅里的大衣柜,不过发现里面只有平时穿的衬衫长裤外衣什么的,还有几双款式都差不多的鞋,连双袜子也没有。
赵云澜现在眼神不大好,没看见被一条长风衣下盖住的一个小收纳盒,就一边在清单上“带走”和“需购买”两项后面都加上了“衣物”这一项,一边不死心地又把目光瞄在了沈巍那常年紧闭、好像里面装着个异度空间一般的卧室。
那道门没有把手,也没有明锁,赵云澜掏出一个小手电,在门缝和门轴里扫了一圈,既找不到门轴,也找不到暗锁。
他心里暗暗奇怪,试探着把手掌贴在门上,用天眼看到门上有浅淡的纹路,漆黑的门板里仿佛有某种能量在流动,那种流动方式平和中正,带着说不出的沛然庄重之气,严丝合缝、一丝不苟。
赵云澜把手贴在门上感觉了片刻,忽然觉得有些熟悉,下一刻,他想了起来:“昆仑锁?”
这些日子他瞒着所有人,在桑赞的帮助下找关于昆仑的资料,但是除了它是一座很牛逼很古老的山,以及一些以昆仑冠名的流派、奇技淫巧外,他没找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昆仑锁就是他偶然用天眼扫见的其中一本书上记载的。
传说昆仑锁中上圆下方,意思是天圆地方,中间十四道,暗合八荒六合,那时六十四卦象未出世,只有阴阳相承,并没有后世的繁琐复杂,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却更诡谲多变、不好把握。
屋里有什么要用得上昆仑锁?
不……斩魂使和昆仑有什么关系?为什么沈巍会对这种古老的封印这么熟悉?
赵云澜不确定地在门口站了片刻,然后试探着伸手,在手掌中蓄满灵力,在昆仑锁上拨动了一下,昆仑锁立刻被触动,十四道封条此起彼伏,阴阳相生,一时间让人应接不暇,赵云澜心思太多,杂而不精,有时候又太天马行空,所以对这些精巧的东西并不像楚恕之那么擅长。
可面对昆仑锁的时候,他却不知怎么的,有种油然而生的熟悉感,每一道变化都在他的眼里,似乎每一次都正好踩在他心里某种呼之欲出的节拍上。
赵云澜的手指在门上飞快地游走,好像有什么人牵着他的手指一样。
天门、地合、方圆、循着三十六柱,直至……
“咔哒”一声,漆黑的门板缓缓往后拉开,露出一条小缝,里面一丝光也没有,赵云澜站在门口,忽然踟蹰。
不知为什么,他有些后悔推开了这扇门。
然而犹豫了片刻,他还是从钥匙上解下了一个小手电,小心地走了进去。
墙上挂满了东西,赵云澜吃力地在光下眯起眼睛看去,顿时呆立当场。
满满的一面墙,大的、小的、发火的、大笑的,全都是……赵云澜手一颤,手电险些跌落在地方,他微醺的醉意刹那不见了。
过了片刻,手电光缓缓地落在房间正南墙上的一面古画上,那是一副巨大的古画,几乎占了一面墙,不知是什么材料制成,薄如蝉翼,表面光滑雪白,上面画着一个人。
那人画得眉目精细,气韵传神,曳地的长发,一身简而又简的青色长衫。微微侧头,嘴角似乎含笑……让赵云澜觉得自己几乎在照镜子。
旁边写着一行小字,不是现代简体,也不是繁体,甚至不是他熟悉的任何一种字体,见所未见,然而赵云澜却不知为什么,只一眼,就明白了上面写了什么:
邓林之阴初见昆仑君,惊鸿一瞥,乱我心曲。巍笔。
十分钟以后,搬家公司小哥敲开了沈巍家的门,里面却走出了一个奇怪的男人。
他什么解释也没有,只是说不用搬了,然后掏出钱包付了全部的搬家款,说算是让他们白跑一趟的歉意。
66
66、功德笔 ...
其实沈巍在见到他们主任的时候,就明白了是有人故意想把他调开,他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在主任转身的刹那,从身后重重地一拍他的肩膀,冷冷地问:“是谁让你找我的?”
他的声音里带了种说不出的压迫力,眨眼地功夫就把主任的魂魄压在了躯壳里一动不能动,主任的眼神似乎瞬间被放空,像个没有灵魂的皮囊,双眼一片迷茫,呆呆地注视着前方。
沈巍的手上骤然加了压力,抬手把主任转了个身,低喝一声:“说!”
没人能在断是非善恶的斩魂刀面前刻意隐瞒,然而主任脸上的表情越发迷茫,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沈巍心里一沉,他知道,这凡人的记忆被人动过手脚了。
沈巍放开他,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主任清醒过来,在他身后很是莫名其妙地看着沈老师匆匆离开的背影——幸好的是,他没有查看对方身上电子产品的意识,那东西沈巍从来用不惯,关键时候也想不起来……再者说凡人的花哨小玩意,胆敢跟他作对的人也是看不上的。
……当然,以沈巍那种君子端方的思维方式,他肯定是想象不出,有人这么大费周章、滴水不漏地引开他,就是为了搬个家、偷几条内裤而已。
沈巍急匆匆地赶回了自己的公寓,猛地推门进去,发现客厅里没人,心已经先凉了一半。
他站在门口呆愣了片刻,心里忽然涌起压抑不住的杀意,好像沉睡多年的巨龙被人手拽逆鳞硬是拉醒时那样——自从上一次他一个没留神,让赵云澜双眼受伤开始,沈巍虽然表面上没怎么样,心里却一直有一根危险的弦紧紧地绷着。
空荡荡的客厅险些把他这根弦拉断……幸好,这时他听见阳台上有人说话的声音,沈巍勉强回过神,身形一晃,几乎是瞬间就转到了阳台上。
他看见赵云澜正好好地趴在窗台上,懒洋洋地点着一根烟,骂骂咧咧地打着电话:“……不要石头的,我知道……汉白玉?什么玩意!我他妈又不是装修故宫,老胡你这不对,跟我也来这套虚的……不不不,你听我说,你老老实实地,把活给我干好了,该给的回扣我给你算额外奖金,一分不少地给你加上好吧?但是我可告诉你啊,敢糊弄我你就死定了……”
沈巍重重地松了口气,侧身靠在了门上,这才发现,自己方才竟然出了一身的冷汗,连手心都是凉的。
赵云澜听见动静,一偏头看见沈巍回来,立刻露出了一个笑容,对电话里的人说:“行了行了,这点屁事别掰扯了,都给我用环保材料啊……什么哥本哈根,我那屋还要住呢,我是让你别给我弄得跟刚让生化武器糟蹋过似的,百年散不了味——哎我媳妇回来了,不跟你扯淡了,挂了挂了。”
他说完,干净利落地挂断电话,捻灭烟头,靠在窗户大开、冷风狂灌的阳台窗台上,张开手,敞开他穿着一件皱巴巴衬衫的怀抱,贱兮兮地说:“宝贝过来,给老公抱抱。”
他调戏沈巍已经成了习惯,没想到这一回沈巍竟然真的走过来,一把抱住了他,低头把脸埋在他的肩窝里片刻,然后双手卡着他的腰,把他拎下了窗台,回手带上了窗户,沈巍碰到赵云澜冰凉的手,皱起了眉:“你是傻小子睡凉炕不知道冷吗?”
傻小子赵云澜双手撑在窗台上,把沈巍困在两臂之间,撑开肩膀伸了个懒腰,又就着这动作,懒洋洋地把下巴垫在了沈巍的肩上,闭上眼睛,嘴角隐约带了些平静安宁的笑意,就像一只吃饱喝足晒太阳的大猫。
沈巍觉得他有些奇怪,于是问:“怎么了?”
“没什么,”这三个字似乎在他嘴里滚了好一圈才说出来,随后赵云澜睁开眼,注视着沈巍近在咫尺的侧脸,面不改色地说,“有大美人垂青,我受宠若惊——当然,要是肯让我再一亲芳泽,我就更找不着北了。”
随后他趁沈巍不注意,飞快地在他嘴唇上啄了一下,不能沈巍反应过来,他就迅捷无比地逃开,并且宣布说:“等我洗把脸醒个酒,去接大庆,然后我带你回家。”
只字未提他所看见的任何事。
依照赵云澜和大庆的打算,他们俩是想空着手、带着嘴回去的,不过这不要脸的蹭饭行径被沈巍坚决地制止了,强拉着哈欠连天的赵云澜半路下车买了很多东西。
离他的家越近,沈巍就越紧张,要不是他谦谦君子做不出出尔反尔的事,估计早就掉头跑了。
赵云澜家里的门没锁,他本人看起来也没有敲折扇门的习惯,抬手就推,一推就开,好像知道有人在里面特意给他留了门。
他家里住了一套大平层,面积略微偏大了些,因此显得有些冷清,往屋里走过了玄关,才能听见厨房里传出的一点点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门口摆着两双崭新的拖鞋。
大庆从赵云澜身上跳了下来,轻手轻脚地走到厨房门口,乖巧地出声:“喵——”
赵云澜一边换鞋一边嘀咕:“卖萌可耻,你这老不死的。”
大庆扭过头瞪了他一眼,面露凶光。
“哟,这不是大庆吗?”一个女人柔和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来,随后她似乎拍了拍手上的面,伸出来轻柔地抱起了沉重的黑猫,在被猫的重量压得险些闪了手腕之后,她还是忍不住感叹,“看这油光水滑的小样,你怎么越来越胖啊?”
这句话毫不留情地戳中了大庆的死|茓,它对此无言以对,两只肥爪子蔫耷耷地搭在女主人的手上,保持着卖萌的表情,拖长了的身体就像一只又长又肥又二缺的黑皮毛虫。
赵云澜:“哈哈哈哈哈哈。”
沈巍勉也应景地强跟着牵扯了一下嘴角,不过他实在笑不出。
赵母保养得非常好,长长的头发挽在脑后,露出颀长的脖子,长得和赵云澜不是很像,只是仔细看,眉目间依稀有些影子,但她的脸部线条要温柔秀丽得多,不笑也带三分笑意,鼻梁上带着一副无框的眼镜。
乍一看,就像旧时那种温婉美丽、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身上有种说不出的气韵……大概有的时候,对于配偶的审美,父子之间总是有一些相近的。
谁知这“大家闺秀”闻声往门口看了一眼,一看见赵云澜,立刻变脸,横眉立目,一秒钟变成了母夜叉:“笑什么笑,也不怕嘴笑豁了你,滚进来!”
赵云澜依言滚了进去,赵母就看见了一直被他挡住的沈巍。
她愣了一下,回头把沾了点面粉的手洗了洗,扶了一下眼镜,这才一副温柔好客的模样说:“啊,这是小沈吧?”
赵云澜大大咧咧地一搂沈巍的肩膀,把他往赵母面前用力一推:“我给你找的儿媳妇,好看吧?”
沈巍一瞬间语塞,窘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还从没有这么痛恨过赵云澜的不着四六。
所幸赵母看起来一点也没把他的话当真,瞪了赵云澜一眼,又低头一见沈巍手里拎的东西:“哎你这孩子,到阿姨家来吃饭还拿什么东西,那么客气做什么?”
赵云澜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我我我,那是我买的。”
赵母抄起擀面杖来,驾轻就熟地往赵云澜身上拍去:“我看你再那么多废话,你买?你要有这觉悟,我早就瞑目了——滚去给客人倒水,倒完水给我擀皮!”
赵云澜背着背后一条擀面杖抽出来的带着白面的痕迹,敢怒不敢言地说:“……遵命。”
沈巍拘谨地坐在沙发的一角上,让他吃水果,他就食不甘味地捏起一小块苹果,让他喝水,他就坐得端端正正地端起杯子,小小地抿一口,得知沈巍在大学里教中文,赵母立刻就像打了鸡血一样,酒逢知己千杯少地说:“哎哟太好了,你说我要有个你这样的儿子多好啊,我们家这爷俩……哎,我都不想说他们什么,那你坐啊,阿姨给你包饺子去,回来咱俩好好聊。”
沈巍不自然地笑了笑,腰背绷得直直的,简直就像一张拉满的弓。
五分钟以后,赵云澜因为干活不力——擀皮擀得大大小小、参差不齐,又挨了一顿擀面杖,赵云澜松了松肩膀,半真半假地躲了一下,却并不真的躲开,一边让她打,一边小声说:“当着人你也给我留点面子。”
赵母说:“光吃饭不干活,一年到头不着家,养你干什么用?还面子,你有那玩意吗?”
赵云澜嬉皮笑脸地给她腾了地方,却并没有离开厨房,他一只手撑在墙上,看着她在厨房忙碌的背影,眼珠转了转,突然假模假样地开口问:“阿姨呢?我爸呢?怎么就我们大美女一个人在家?”
“阿姨回老家过年了,你爸晚上有应酬,不回来。”
“那就好,”赵云澜用一种松了口气的语气说,他注视着他妈的背影,试探性地压低了声音,“这事要让我爸知道……他非打死我不可。”
赵母顿时回头看了他一眼:“你闯什么祸了?”
“其实也没有……”赵云澜的目光飘向一边的筷子架,视力没有完全恢复,所以不自觉地眯了眯眼睛,然后他觑着他妈的脸色,提了一句,“就是……哎,妈,你对同性恋这件事怎么看?”
赵母不明所以:“不怎么,正常的社会现象,连动物里都存在的,社会也迟早会以立法的形式接受——你问这个干什么?这交代你的反动问题呢。”
“我的反动问题就是这个,”赵云澜伸手蹭了蹭自己的鼻子,“你也别那么学术,我就是想问问,要是有一天,你听见你儿子跟你出柜怎么办?”
赵母:“你别给我岔开话题,我……”
“妈,”赵云澜忽然打断她,不停漂移的目光收了回来,表情在一瞬间从“做贼心虚”变成了“坚定不移”,他用一种异常认真的眼神看着她,“我说真的,没跟你开玩笑。”
赵母的手一松,擀面杖就咣当一声掉到了地上。
赵云澜叹了口气,弯下腰捡起了擀面杖,腰上的肌肉绷紧了,衣服下拉出影影绰绰的凌厉的线条:“我就是怕我爸接受不了,才先和你说的,这事我想了想,不能拖也不能瞒,我就你这么一个妈……”
赵母似乎依然是错愕,接过擀面杖的时候表情都是震惊的,过了好半天,她才断断续续地说:“是……你带回来的那个……”
赵云澜点点头,双手撑住门,站在那,就像是用身体堵住了门一样,有些不放心地说:“不过这话我得交待在前头,你儿子我费尽心机大半年,连哄带骗,什么农村包围城市、广泛发动群众,三十六计乱七八糟的手段都用上了,比过去造反还艰难,好不容易才把人弄到手,您啊,要杀要剐冲我来,一会别出去坏我心血,我得心疼死。”
赵母像是被雷劈了,在原地呆立了好久,然后就像一个突然被触动的机器人,保持着一张毫无表情的脸,转身抓起饺子皮,脑子里一片空白地往里包馅。
赵云澜顿时怀疑是自己处理问题的方法太过直白,把他妈吓傻了,于是不放心地问了一句:“妈?”
赵母一开始没听见,有那么一两分钟,她整个人处于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好像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听见了什么,只是依着惯性,继续她手里的工作。
直到赵云澜一连叫了她好几声,她才像是被突然惊醒,没来得及反应,话就已经脱口而出:“那你的工作怎么办?那样……别人会不会说你?你的前途被影响了怎么办?对,我……我好像还听你爸说你前两天买了处房子,手里还有钱吗?”
赵云澜愣了愣,不知道出柜的话题怎么会跑到“没钱”上来,他觉得她好像一时间逻辑一片混乱,只匆匆从中抓了几个关键词,就乱七八糟地组成了一句话,没着没落地一股脑地冲了出来。
他母亲是个心里不装柴米油盐的高级知识分子,一辈子被他爸宠得不知道什么叫着急上火,心也宽,赵云澜的策略简单直接——搞定了他妈就等于搞定了他爸,而他妈恰好是个非常容易沟通的人,一个人眼界宽、心情长期良好、接受信息的速度很快,她的脾气就会相对温和,人就不容易固执,遇到事多半也会理智交流,不会太自以为是。
他本来预想了很多她的反应,比如她也许会一时接受不了,先冲他发一通火,她也许会冷静地提议抽出几个小时的时间,和他好好聊聊,也许她还会像其他人的妈妈一样,化身户籍警察,追问沈巍的祖宗八代……可他没有料到这样一种近乎慌乱的、杞人忧天的反应。
大概是因为他没给人当过爹的缘故。
赵云澜张了张嘴,忽然哑了,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赵母一句话脱口而出,随后就似乎冷静了些,她拿着筷子的手顿了顿,停顿了片刻,问:“你是闹着玩的还是想好了?”
赵云澜:“这种事怎么会闹着玩,万一把你气出好歹来,我爸能一锅炖了我。”
赵母缓缓地靠在了一边,好半天,才深吸了口气,低声说:“先……先别让你爸知道,你让我再想想——他是什么人?他、他是干什么的?”
还没等赵云澜回答,她就用力地掐了一下自己的眉心:“哦,对,我糊涂了,你刚才说过了,是龙城大学里当老师的。”
赵母强打起精神,一连串地问:“他家是哪里的?家里同意吗?人品怎么样?性格好吗?对你怎么样?我、我记得你以前交过女朋友,为什么突然……”
赵云澜有技巧地说:“只要您要是同意,天底下就没人反对,我爸也得看您的脸色不是?至于人怎么样……”
他笑了一下:“在我心里,就是‘如琢如磨,举世无双’,您和他多聊聊就明白了,这话说出来不怕您打我,我以前确实是交过女朋友,也跟一两个小男孩在一起过,不过因为他,我愿意彻底弯了。”
赵母看了他的表情一眼,心里顿时有些发沉——这也不能说是自私,可是为人父母的,看着别人对自己的孩子情深意切,总是一边唏嘘感动一边喜闻乐见的,反过来,可能就很不是滋味了。
她于是在这种不是滋味中,有点没好气地说:“我才不信。”
赵云澜脸上不动声色,心却提了起来。
结果他妈下一句说:“像你说得那么好,那他怎么会看上你?眼镜度数不够了吗?”
赵云澜一个踉跄,险些给她跪下。
67
67、功德笔 ...
楚恕之上车以后只报了个地址,就靠在后座上闭目养神,一声不响了。
郭长城不明真相,一路偷偷回头瞄他,感觉楚哥脸上好像笼罩了一层灰一样,闭着眼的模样就像经年日久地雕刻在山壁上的石头,冷漠得不近人情。
付了车钱以后,郭长城又想起了大庆的嘱托,连忙拎起楚恕之忘了的包,小跑着跟了上去。
楚恕之家住在一条非常深的小胡同里,他们俩正在风口处,西北风灌进楚恕之的领口,鼓起那件穿在他身上本来就显得有些宽大的风衣,就好像他马上要随身而去一样。
郭长城忍不住叫了他一声:“楚哥……”
楚恕之忽然顿住脚步,回头恶狠狠地瞪向在他身后亦步亦趋的郭长城,用一种异常轻柔却也异常险恶的声音说:“你还跟着我干什么,不知道我不是人吗?”
郭长城站在他身后三步远的地方,呆呆地看着他:“那……那你是什么?”
楚恕之一瞬间就闪到了他面前,肉眼完全看不见他的动作,从郭长城手里一把抢过自己的东西,他的手指冰凉,身上似乎有某种阴阴的潮湿气,漆黑的眼珠中闪烁着某种说不出的光彩:“你见过僵尸吗?僵尸可是吃人的,我告诉你人肉是什么味道吧。人肉咬在嘴里又滑又腻,脆骨嘎啦嘎啦的弹牙,内脏又腥又臭,从肚子里拉出来的时候滚烫滚烫的,就像刚从锅里捞出来的……”
他充满恶意地看着郭长城,轻轻地舔了舔嘴唇:“我就是僵尸。”
郭长城狠狠地打了个哆嗦,不过那是被对方的手冰的,他觉得自己理所当然地害怕,可偏偏就是没有那种从心里油然而生的恐惧感,大概是给楚恕之当跟班的时间太长,郭长城觉得楚哥是什么他好像都能接受。
他甚至心里诡异地闪过了一个十分诡异的念头——怪不得楚哥不吃豌豆。
楚恕之似乎以为他害怕,并从他的恐惧中获得了某种说不出的恶意的满足感,丢下他转身就走,可走了没几步,却听见身后传来犹犹豫豫的脚步声,他一回头,发现郭长城又跟上来了。
楚恕之挑挑眉:“怎么,你打算跟着僵尸进棺材?”
郭长城站住:“我……我……”
楚恕之哼了一声,又往前走,然后郭长城迈着标准的小媳妇步,又跟。
楚恕之终于耐心告罄,低低的吼了一声:“趁我发火之前,滚!”
郭长城:“大庆……大庆让我把你送回家里,你还没到……”
他这句话没说完,突然被一股大力惯在了墙上,楚恕之枯瘦的手就像钢条做的,轻易地就把他拎了起来,扼住了他的喉咙,郭长城双脚离地地紧贴在墙上,浑身上下只有卡着他脖子的手可以可以着力,他很快就开始喘不上起来,脸都憋红了。
楚恕之冷冷地抬起头看着他,只有离得近了,才能看出楚恕之的瞳孔有点不易察觉地发灰,平时并不明显,但被阳光直射的时候,里面有种微妙的死气。
郭长城蹬着双腿,徒劳地在空中乱踹,本能地抓住楚恕之的手,却怎么也掰不开。
“我自认对得起天地良心,戴罪三百年,做过的事,早该赎清了,他们又算什么东西,又有什么资格评论我的去留?”楚恕之从牙缝里挤出这几句话啦来,眉目阴沉得吓人,“那我不如把这罪名落实了给他们看看!”
郭长城的眼睛里开始泛起水光,他实在是个鼻涕精,动辄哭泣,没骨头得很,性格也软,不知道是怎么长到这么大的,好像没有一点血气,看着楚恕之,他的表情有难以置信,有哀求,也有难过,却并不见怎么愤怒。
郭长城艰难地张张嘴,发不出声音来,只依稀能辨认出他的口型,是在叫楚哥。
楚恕之手一松,任郭长城落在了地上,他缓缓地缩回手,冷冷地站在一边,看着郭长城坐在地上咳了个惊天动地。
楚恕之神情复杂地看着这个老喜欢拿这个小笔记本、追在他身后记笔记的小孩——那笔记可笑得很,标准的孩儿体,甚至有点歪歪扭扭,记录的东西毫无重点可言,基本别人说什么他写什么,连别人的口头禅都往里记,楚恕之就无数次见他一笔一划地写下大庆那句“愚蠢的人类”——好像不是在学习专业,而是在兢兢业业地收录“前辈起居录”。
在他眼里,快把肺管咳成蝴蝶结的郭长城身上依然散发出厚重的功德幽幽的白光,他忽然觉得那种光有些灼眼。
方才扼着郭长城脖子的手突然轻轻地放在了他头上,让郭长城本能地瑟缩了一下。
楚恕之摸了摸他的头顶,然后轻轻地在他的头发上抓了一把,像是抚摸小孩小动物似的,然后低低地说:“你小时候没好好念书吧,学过《窦娥冤》选段么?里面说得清楚又明白,‘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命延’,听说过么?”
大概是听说过的,可惜郭长城大概确实不是读书的料,书本上的东西背下来会被他自动格式化,他还没从脸红脖子粗的状态里解脱出来,于是蹲在地上,抬起头迷茫地看着楚恕之。
楚恕之微微弯下腰,抬起了他的下巴端详了一下,摇摇头:“你上停不宽,额头偏窄,主父母缘淡薄。耳廓薄而细弱,主少年多舛。寿上微凸,中年后长辈庇佑失去,很可能破败终生,这么个天生的薄命相,你攒了那么多功德,除了让自己穷困潦倒外,还有什么用?以后别那么傻,好好当你的官二代,该享受就享受,没准还能过几天好日子。”
郭长城不明所以地抬头看着他。
楚恕之和他大眼瞪小眼了片刻,忽然苦笑了一下:“我看你这孩子是有点缺心眼。”
他说完,伸手一拎,就把郭长城像只小鸡仔一样地给拽了起来,冲他摆摆手:“你回去和那只猫精说,我还能怎么样?我只是个小人物,既没有胆子,也没有本事,是个任凭别人搓揉的角色。我没本事找事,也不会寻死觅活,只是如果没别的事,春节我请假几天,出去散个心,过了十五再回来。”
说完,他就这么在郭长城的眼皮底下消失在了原地,好像一缕在空气中蒸发的水汽,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空无一人的狭长的小胡同里传来鞭炮碎屑的硫磺味,大年初一的街上显得有些萧条,冷风在这里悠然打了个旋,吹起郭长城头顶上一缕呆毛,他带着一点泪痕,吸了吸鼻子,在原地愣愣地站了好一会,才终于转过身,步履沉重地往自己家走去。
他不知道楚恕之说那些话,究竟是为了他好,还是只是自己有感而发地说些牢骚话,可郭长城觉得他说得有些没道理。
福浅祚薄,这是天生的,没有办法,跟他做什么事,其实有什么关系呢?
郭长城其实一直只是觉得自己是个无可救药的废物,占有了很多他这种人不该有的资源而已,至于其他,别人说那是“慈善”也好,“爱心”也好,其实都只是让他觉得自己还有些用处的事情。
郭长城没想过从中得到什么。
不过……听别人有理有据地说出了他“命不好”这个事实,心里还是有点堵。
沈巍从赵云澜家里出来的时候,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快虚脱了,他小心翼翼地不想在赵母面前露出什么“破绽”,不想给赵云澜带来麻烦,可赵母的眼睛就像X光一样不停地往他身上扫,简直快要把他研究得身上多出个洞来。
沈巍在路上掐了掐眉心:“你妈妈后来为什么一直那么看我,是不是我无意中露出了什么马脚?”
赵云澜还没来得及说话,坐在后面的大庆就先抱着他装满了小鱼干的饭盒Сhā嘴:“老赵以前四处鬼混,风评不佳,我看他妈是风声鹤唳了。”
沈巍虽然一点也不想显得无理取闹,但听见这些话,他还是不可避免地轻轻皱了一下眉。
“死胖子,你再胡说八道,我就把你从车里扔出去信不信?”赵云澜面无表情地说。
大庆端坐着翘起尾巴,像钟摆一样地摇来摇去表示无辜:“喵喵——”
赵云澜这才在后视镜里狠狠地瞪了它一眼,然后对沈巍说:“那什么,你别多想,我虽然以前……咳,但是从来没把别人带到老太太面前过,再说现在都改邪归正回头是岸了嘛,劳改犯还得给个机会重新做人……不对,我好像除了一直被人甩,也没怎么特别不像话过,死胖子,都被你带沟里去了——其实她刚才疑神疑鬼吧,不是你的原因,主要是因为包饺子的时候,我不小心跟她出了个柜……”
沈巍的表情再一次僵住了,幸好此时开车的不是他。
“哦,”大庆停顿了两秒钟,干巴巴地说,“新时代的斗士,赵云澜我看好你。”
沈巍:“你……你告诉你妈……”
“我告诉我妈我爱你爱得天崩地裂飞沙走石,她要同意呢,从此就多个儿子,一个变俩赚一个,不同意她就得赔一个,到时候可就一个也不剩了。”赵云澜拽兮兮地说,“我妈不傻,会算账,你放心吧。”
大庆听了毫不留情地拆他的台:“你快拉倒吧,你才不敢这么跟太后说话呢——沈老师你看他身上沾了面吧,肯定是在厨房里就直接给他妈跪下了——头两天还特意打听好了,知道你爸不在家才回来,瞧你这点出息。”
赵云澜:“……”
妈……的……
沈巍一时无言以对,过了好一会,他才低声说:“你可真是……”
真是什么,他没说完,尾音化在了一声轻而又轻的叹息里。
还是大庆打破了这暧昧难言的沉默,大庆不耐烦看他们黏黏糊糊地谈情说爱,于是横冲直撞地说:“哦,对了老赵,我跟你说个事,你知道老楚身上的功德枷今天到期了吗?”
“啊?”赵云澜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已经三百年了吗?那他怎么说?以后要离开特别调查处吗?不过不管怎么样也是件好……”
“事”字还没出口,大庆就接着说:“好个屁,地府不给摘。”
赵云澜皱皱眉:“为什么?”
大庆:“我哪知道为什么,总归不过就是‘功德没积满’之类的屁话,也没个指标,谁知道这个‘功德没满’是个多大的标准,反正他们说了算。”
沈巍问:“怎么?楚恕之带着功德枷?”
“嗯。”大庆说,“镇魂令有时候人手不够,令主就会去地府领在押的戴罪人,就算是一种劳动改造吧。”
沈巍点了个头,然后表情略有不愉地解释说:“这也没办法,能被地府抓起来的,大多是些幽灵小鬼,不堪大用,真正有些本事的除非自愿,否则不会那么容易束手就擒,拖延功德枷年限好像是他们的惯例了,遇上这种情况,一两百年都算是正常的。”
赵云澜没说话,眉头皱得越发紧了。
发生一系列的事,赵云澜对地府心存芥蒂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是没到撕破脸的时候。
各方有各方的打算和算计是很正常的,赵云澜不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少年人了,这些乱七八糟的弯弯绕绕他心里都有数,但是只要大家大体目标一致,私底下各自博弈,也是和气一团而后各凭本事,没什么好说的。
可是近来几次三番的事都有那边在搀一脚的迹象,赵云澜纵然嘴上不说,心里也不是不恼火的。
这时,沈巍问:“楚恕之因为什么带上的功德枷,方便告诉我吗?”
“我只隐约知道个大概,不是特别清楚,”赵云澜说,“你问大庆。”
大庆坐在后座上,幽幽的猫眼看向沈巍——它知道沈巍是个高手,可眼下又有些摸不清他的轻重了,地府那头蝇营狗苟的潜规则,连赵云澜都不一定条条款款地说得明白,为什么他会那么如数家珍?
这让大庆的话音顿了一下,过了好一会,它才慢吞吞地说:“楚恕之修的是尸道,沈老师大概看出来了吧?”
68
68、功德笔 ...
“他当初受高人点化走上这条道,可以说是机缘巧合,运气不错,但是并没有拜入对方门下——这也不稀奇,尸道里的人大多性格古怪并且离经叛道,楚恕之这样的算好的,一般那群人都不怎么能沟通,所以有时才被人们认为是邪魔外道的一种。楚恕之当年只是被领进门,很多忌讳和规矩他并不知道。”
“沈老师深藏不露,博闻强识,大概也应该知道,尸道修行的本体是他自己的陵寝,如果修为不高,陵寝被毁还可能会伤及元神,万物修行讲因果,无故坏人修行的,恩仇相报是天理昭昭,哪条哪款也管不着。”大庆抱着它的小鱼干,不慌不忙地摇着尾巴说,“那时候有人为了抓一只蛐蛐,追到乱葬岗,令人刨开了楚恕之的坟,没找着之后,又在一怒之下,放火烧了他安放陵寝的林子。幸好楚恕之那时候已经过了地门,正往天关上走,到了可以不避白日,离开坟茔的地步,本体并没在墓中,里面只是个衣冠冢,总算没伤及根本。”
“怪不得了,楚恕之那人的脾气比我还不怎么样,偏激得很,”赵云澜也是头一次听说,“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修尸道的缘故,整天不见天日地跟黄土白骨打交道,没人招惹他倒是还好说话,真急了六亲不认——后来他把那个人怎么着了?开膛破肚还是干吞了?”
“吊起来放干了血,当腊肉吃了。”大庆说,“本来这事算那个人咎由自取,谁也管不着,但问题是,令人挖坟的那个是个小孩,大户人家,打小骄纵,他办出这事的时候,正好差了一天半,没满七岁。”
这里赵云澜就不是很明白了,他有些纳闷地问:“嗯,没满七岁怎么了?”
沈巍轻声解释说:“小妖不能化形或者渡劫中途的时候最怕遇到未满七岁的幼童,被大人伤了可以报复,但是孩子年幼不懂事,有‘天降罪不加垂髫小儿、记功不记过’的说法,被顽童抓住打死了也就只能认命,胆敢伤了他们,都是重罪。他这事三百年前就已经定案,定案不翻,不然我……”
不然以斩魂使的权限,还是有地方说理的。
“老楚也真是。”赵云澜扔下这么一句,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修行这事,其实本就是逆天而为,能成功的万里挑一,天资、勤奋与运气一个都不能缺,特别是运气。
要是赶上赵云澜,他就算觉得熊孩子很操蛋,最多晚上托噩梦捣个乱、吓唬吓唬人,毕竟没死没伤,他肯定不至于跟个六七岁的小东西一般见识——天不降罪于垂髫幼童是有道理的,小孩傻乎乎的能懂什么?各路修行的小妖大可以躲开,大不了装个死、弄个障眼法糊弄过去,也不是什么难事,那些实在躲不开迎头撞见的,多半是夙世因果、有人陷害,或者干脆应了那句老话,“上天注定”。
偏偏楚恕之就是那种睚眦必报、目下无尘的人。
可见命运有时候之所以无从反驳,是因为它悄无声息。
赵云澜目光冷了下来——不过天命不可违也就算了,什么时候说地府命也不可违了?
他从兜里摸出手机,往后座上一扔,对大庆说:“给楚恕之打电话。”
第一遍拨号,楚恕之挂断了。
赵云澜面无表情地说:“再打。”
打了三遍,楚恕之关机了。
赵云澜一脚刹车把车停在了路边,从钱包里摸出一张镇魂令,抽出笔,在上面飞快地划拉了几个字——“午夜之前,光明路4号来见我”,然后他把这张镇魂令折成了一只纸鹤。
还没来得及放出去,交警就过来敲了敲窗户:“哎,你怎么回事,怎么车停这了?”
赵云澜猛地弯下腰,一脸纠结痛苦地摇下车窗:“对不住哥们儿,我腿抽筋了,让我缓一分钟,一分钟就行。”
他说着,伸出窗外的手不易察觉地在车门上轻轻地一抹,折成纸鹤的镇魂令就像一缕烟,转眼消失在了空气里。
而后赵云澜没有回家,他趁着天还不太黑,把车开到了龙城大学附近的新房。
那里距离大学的后院只隔了一条街,是一片建筑风格非常有特色的花园洋房,赵云澜从车载的小盒里摸出一串钥匙,仔细地拆下来,把其中一把放在了沈巍手里:“虽然我知道你进屋基本不用钥匙,但这个就当是一种仪式吧。”
沈巍一呆,握着钥匙的手指情不自禁地收紧了。
赵云澜拉着他在前面领路,边走边说:“咱家现在墙面吊顶基本都弄完了,他们年前在装地面,里面有点乱,不过我估计过了年再有一个礼拜就差不多能弄好了,到时候你先把东西搬过去,平时常用的放在我那,等出了正月,放放味道咱们再住过来——来,电梯在这里。”
他手掌干燥而温热,沈巍觉得自己心里像是被一汪水泡着,酸软得发胀。
里面只有四层楼,一户一层,车库在地下,私人车库里有直升电梯,电梯里还有不少装修材料的渣滓。
但屋里采光非常好,即使夕阳西下,也依稀余光斜斜地打进来,给满地狼藉的废料都镀了一层金边,透过窗户,一边是龙城大学古树掩映的民国建筑群,一边是小区内部人工设计的流觞曲水,虽然冬天的水被抽干了,但是从上往下望去,依然能看见那石雕上被流水冲刷出的痕迹。
赵云澜:“其实藏娇应该用金屋,不过我实在没那么多钱,建了金屋估计就快被双规了,你先凑合着,等我慢慢攒,以后咱换更好的。”
然后他转过头来,笑眯眯地说:“主卧是南边那间带阳台的,其他的你挑一个喜欢的,给你当书房。”
沈巍眼色一沉,几千年苦苦压抑的思念和情愫猝不及防地,被他这样轻描淡写地点燃,浓烈到了极致,沈巍心里几乎被勾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施/虐/欲,想把他狠狠的揉在怀里,把他每一块骨肉都捏碎,全让它们化在自己的手掌里。
可沈巍知道,自己连他一根头发都舍不得碰。
当然,三人行必有灯泡,总有一些贱猫喜欢刷存在感,成功地避免了他们俩在满地碎渣滓的地板上不管不顾的滚在一起。
沈巍还没来得及说话,大庆就先没颜色地跳上了窗台,大声宣布:“我也要客房!我要一个悬空的猫窝!秋千式的!”
“滚一边去,”赵云澜不留情面地说,“还悬空,就你这体型跳得上去么?让人楼下过几天安生日子吧——再说我又没问你,没看老子谈恋爱呢么,哪都有你狗舔门帘露尖嘴,记住你是一只猫好吗!”
大庆:“老子的弹跳力没有问题,比你灵便多了,你才是蠢狗,瞎子!”
赵云澜眼皮也不抬:“胖子。”
连续在体重问题上被伤害的大庆愤怒了,直接蹦上了赵云澜的肩膀,两只爪子扑到他头发上,一阵乱刨。
大庆:“我让你知道胖子的厉害!”
赵云澜:“我靠,敢破坏我发型咱俩这仇就结下了死胖子!”
一人一猫很快掐成了一团。
沈巍缓缓地呼出口气,轻轻地侧身靠在窗边,温暖的余晖打在他身上,连常年苍白的脸色都跟着温暖起来,他静静地看着鸡飞狗跳的客厅,不由自主地轻轻微笑起来。
这时,他袖子里忽然黑影一闪,沈巍扬起的嘴角蓦地落了下去,他眉尖一蹙,垂下手,指尖一捻,黑雾就变成了一封信,沈巍展开信纸,低头一瞥,只见上面写着:“三十三层天西北起黑云,大不祥,请大人速归。”
沈巍伸手把信纸捏成了团,攥在手心里。
“云澜,”他忽然开口说,赵云澜和大庆同时转头望向他,“我有些急事,要出去一阵子,你如果放假没事,就多回家陪陪父母,他们照顾你,我也放心些。”
赵云澜微一皱眉:“怎么?”
“我还不知道,只是傀儡传地府信,说三十三层天起了黑云,恐怕是大事,无论怎么样,我得回去一趟。”沈巍轻轻地伸出手指,推开他皱起的双眉。
“黑云?”赵云澜一愣。
沈巍还以为是他不解,于是简短地解释说:“凡间云雾到不了三十三天,那里的云通常只有两种,要么是紫气东来的祥瑞,要么是黑云压顶的不祥。”
大庆舔了舔爪子:“黑云已经很久没出现过了,据我所知,上一次三十三天黑云还是八百年前的事。”
赵云澜立刻敏锐地问:“上一次是因为什么?”
大庆莫名其妙地说:“我怎么知道?”
沈巍却言语一滞,不由自主地避开赵云澜的目光。
赵云澜察言观色的本事已经快要登峰造极——尤其是沈巍这样不大会在他面前掩饰心事的人,他心里有什么一闪,脱口问:“和鬼面有关?上一次难道也是?我说他到底是个什么玩意,那么神通广大?”
大庆更加莫名其妙地问:“鬼面?鬼面又是谁?”
沈巍脸上被夕阳镀上的一点血色也不见了。
赵云澜见不得他这副模样,垂下眼警告性地看了大庆一眼,然后松了口不再追问:“那你去吧,小心点,晚上那头我给你留门,早点回来。”
碍于大庆在场,沈巍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在三步间,人就消失在了一团黑气里。
赵云澜走到露台上,抬头望向余晖渐灰的天空,点了根烟。
大庆跳上栏杆,不放心地问:“沈老师的来历,你是真知道?”
赵云澜无声地点点头。
大庆一歪头:“你在担心什么?”
“很多事,”赵云澜吐出一口烟圈,在白烟中眯起眼,“哎大庆我问你,为什么那么多的经典,将诸神的八卦挨个数落了个遍,却单独找不到关于一个人的只言片语。”
大庆问:“谁?”
赵云澜停顿了片刻:“昆仑君。”
大庆张了张嘴,片刻后,又闭上了,随后它似乎叹了口气,顺着窗台走到赵云澜面前:“草木动物并不像人,天生不开智,需要天大的机缘才能走上修炼的道路,道行渐深,才能慢慢地懂一些人事。昆仑君自三皇五帝时期就存在,不周山倒下之前就已经大荒封圣,乃至于后来销声匿迹,至今少说也有五千年了,那时有我不假,可就好比人类的婴儿幼年时期不懂事一样,难道你记得自己穿开裆裤的事?说真的,直到你离开我,我都只是只就会睡觉吃饭的小猫,你太高看我的道行了。”
赵云澜烦躁地点了根烟。
大庆微微低下头,轻声说:“如果知道,我不会骗你,我们和人不一样,我们都又傻又笨,千百年也修不出几个心眼,只会认主人,我有你一个主人就够了。”
赵云澜弹了弹烟灰,突然说:“其实是我在一个地方看见过一张昆仑君的画像。”
大庆抬起头来。
赵云澜没在往下说,可是大庆从他的表情上已经明白了。
“小猫,”赵云澜沉默了片刻,吐出一口烟圈,“你当了多少年的小猫……世上什么地方会让一只猫的生长停滞?”
昆仑山巅是当年诸神之源,也是无数洪荒神魔的埋骨之地,白雪终年不化,上有一千年长一朵骨朵的花,从亘古绵延至今,依稀也不过一把粗的枝干虬结,却在每一段年轮里,都充斥着说不完的峥嵘故事。
大庆那一瞬间,心里的不安越发浓烈——那是从赵云澜吐出“昆仑君”三个字开始就隐隐发生的,在它心底逡巡不去,它感觉就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把所有人往一个既定的方向推。
就像当年混沌崩于盘古,不周轰于共工,杞人忧其天,夸父止于虞渊,后土散魂于幽冥……
大庆骤然一阵毛骨悚然,几乎连毛都立了起来。
人事有代谢,往来无古今,回头看不用多远,只区区五千年,就有无数神祇升起又陨落,与蝼蚁一般的凡人殊无二致,天地间,原来从没有什么能一直高高在上。
盘古真的劈开了混沌么?还是混沌只是变了一副模样?
大庆幽绿的眼睛一瞬间有说不出的恐惧,对它而言,幼猫的记忆已经基本荡然无存,然而就像它依然能在轮回中闻到生命最初那人怀抱的味道一样,有些东西,还是已经深深地埋进了它的骨血里。
昆仑君,大荒山神,不亚于三皇五帝的尊贵,为什么无声无息地就销声匿迹数千年?
大庆依稀想起那如远山一般翠色的青衫,袍袖中带着新雪与竹制的香,放诞不羁地一声笑声,温暖的手轻而又轻地托起它的身体——他难道真的是……
就在这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尖锐至极的鸟鸣,大庆和赵云澜同时回过头去,大学城附近是龙城绿化最好的地区之一,即使是冬天,也吸引了很多不怕冷的鸟在其中定居,那一声近乎凄厉的鸟鸣后,无数只乌鸦突然一同冲天而起,整个城市的乌鸦展开黑翼,几乎遮住了天幕。
天降不祥,鸦先知。
赵云澜在一片风声和鸦声混杂里,突然正色问大庆:“我想跟你说件事,你的嘴紧吗?”
大庆慎之重之地转过头来,抬头与他对视:“有进无出,你说。”
赵云澜轻描淡写地说:“沈巍就是斩魂使,我现在有点担心他。”
大庆一个趔趄,好像中风一样地一脚踩空,笔直地从窗台上掉了下去。
69
69、功德笔 ...
大庆就着它就地十八滚的猥琐动作,借着一身肥肉,还在地上弹了一下。跳起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冲着赵云澜大声咆哮:“你吃了雄心豹子胆了!”
赵云澜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你……你你你……”大庆几乎忘词,他横行于世,自以为见过千百般的怪现状,却还是头一次真真正正地领会了什么叫做“色胆包天”。
什么殷纣王为妲己挖心,周幽王烽火戏诸侯,唐玄宗春宵不早朝之类匪夷所思的昏聩似乎都得到了合理的解释——这群愚蠢的男人们为了美色真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大庆心里很是晨昏颠倒了一番,而后它气如游丝地问:“那……你、你们……现在到、到到什么程度了?”
赵云澜摸了摸鼻子:“没怎么样,上过床了,不过纯睡觉,他脸皮太薄,一直没让我碰。”
大庆:“……”
床……脸皮薄……薄……没让碰……
这几个词就像一连串轰炸机,在大庆耳边落下一大片二踢脚,轰鸣声来回响,九重天雷加身好像都没有这样让猫魂飞魄散的效果。
一时间,赵云澜和沈老师相处的点点滴滴都浮光掠影一般地在大庆脑子里划过,每一个场景都在它不大的脑子里砸出一个万丈深坑,让这可怜的黑猫在一瞬间产生出了某种恍如隔世的梦幻感与充满了哲学的叹息——他娘的,世界上还有比赵云澜再操蛋的主人吗?
大庆费力地推开脖子上厚厚的肉,仰着头,用一种近乎膜拜、瞻仰与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赵云澜,良久,才夹杂着喵音发自肺腑地说:“你真□。”
然后黑猫有些腿软地重新跳上窗台:“你知不知道斩魂使到底是什么人?”
赵云澜弹了弹烟灰:“我就是想问你这个。”
“我说不清楚。”大庆严肃下来,“自封神开始,诸天神佛、遍地小妖,老猫我都能把来龙去脉说个大概,但是斩魂使的来历我说不清楚,你知道这事有多严重吗?”
赵云澜并不意外,他已经看见过沈巍亲手画的画——见过昆仑君的人,自然是生于大庆还蒙昧着的时期,他的来历大庆不清楚非常正常:“你只说你知道的。”
“你知道后土吗?”大庆想了想,问他。
赵云澜愣了一下,随后说:“《山海经》里说是共工生了后土,算是炎帝一系的后代,《招魂》里也有记载,说后土是掌握幽冥的神。但是后世民间传说里,‘后土’一般与‘皇天’并称,好像地位更高一些……也有一些传说,认为后土其实就是女娲。”
“都差不离。”大庆说,“当年共工掀翻了不周山,女娲补天,练五彩石扛住了天柱,身化黄土,隔开阴阳,那是幽冥秩序伊始。一种说法是斩魂使由天地戾气幻化而来,还有一种说法,是他生于黄泉下千尺,但是黄泉下怎么凄凉冷厉是凡人的想象,其实他们所谓的千丈戾气和幽冥其实并没有什么关系——况且有斩魂使的时候,黄泉都尚未成型,哪来的遁地千丈?”
赵云澜:“你是说斩魂使并不是生于幽冥。”
“可能很相近,但我觉得他和地府的关系多半是相互合作,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联系。”大庆说,“太久远的事我并不清楚,只能靠猜测,后世通常将后土等同于大地,但真正的大地是盘古一斧子劈开的混沌,你想,女娲补了天,其实已经算功德圆满,为什么她要身化后土,形神俱散?为什么她要盖住真正的大地?那里无论有什么,和斩魂使必定关系匪浅。”
赵云澜手里的烟头快要烧到了头,他浑然不觉。
大庆叹了口气:“我能想到的就只有这么多,这里面事太老,水太深,你……你啊,怎么和他搅合到一起了?就不能好好管管你的裤腰带吗?什么人都好招惹的?”
更悲剧的是他的腰带还没来得及解下来……
“晚了。”赵云澜在被烧到手之前捻灭了烟头,丢在了一边废弃的装修材料堆里,“你这话说晚了。”
大庆暴躁地说:“那是因为你一开始勾搭他的时候没告诉我他是什么人!不然我砸锅卖铁也要阻止你的……”
“我说你晚了,”赵云澜忽然打断它,“不是这一年半载的晚,你大概已经晚了几千年了。”
黑猫呆呆地看着他,有一瞬间,它几乎觉得赵云澜想起了什么,然而赵云澜只是又点着了一根烟,默默地站在了窗根底下,身影被余晖拖得老长。
大庆陪着他整整抽完了一整盒的烟,烟头落了满地,男人的口袋空了,这才一伸手,示意大庆跳到他的胳膊上,往外走去。
大庆:“去哪?”
赵云澜面色冰冷地说:“回光明路4号,我先见楚恕之,再约阴差——我的人,在我手底下一天,就容不得别人欺负。”
光明路4号白班的刚走,楚恕之还没来,赵云澜给大庆放好小鱼干和牛奶,就径自走进了图书室。
他从门口处取了一副护眼的眼镜,刚带上,就看见角落里慌慌张张地和桑赞分开的汪徵,赵云澜淡定地点了个头:“你们继续,不用管我。”
汪徵啐了他一口,步履匆忙地转身出去了。
桑赞抓了抓头发,他脸皮倒是厚,也没觉得有多不好意思,冲他走过来:“还要昆仑吗?”
不知为什么,眼镜遮住了赵云澜的眼睛,他的目光被有机玻璃阻挡了一下,就显得十分冰冷,鼻梁越发的高挺,几天以来不知为什么瘦了些,微微抬起头的时候露出下颌上有些尖削的线条,英俊的侧脸看起来显出几分不近人情的淡漠。
“没用,有用的都已经被人故意抹掉了。”赵云澜的手指顺着架子上的书脊一路探寻过去,“我想知道……和女娲有关的事。”
桑赞愣了愣。
“女娲造人、补天,蚩尤与炎黄之战,共工和颛顼之争,全部的我都要,我就不信他们遮挡得住一个人,还能遮挡得住来龙去脉。”赵云澜推了一下眼镜,拉过高梯,爬了上去。
他翘着二郎腿坐在高高的铁梯上,看完一本就丢下来一本,桑赞也不打扰他,等在地下,默默地收起来放在一边。
像赵云澜这样的人,通常别人会觉得他的床头读物就是花花公子,或者装在平板里的苍老师兰兰之类,可他的古文造诣竟然出奇的高,阅读速度也极快,指尖飞快地划过一页,基本就已经看完一整篇,整个图书室就只有他的翻书声。
偶尔,赵云澜会停下来,放下书,用力揉一下眼睛,用非常缓慢的语速和桑赞简单地交谈几句。
“不周山是上天的路,”赵云澜伸手比划了一下,声音微微沙哑,显得有些疲惫地低头对桑赞说,“历史上记载,共工和颛顼这两个人为了权力而互相争斗,最后共工失败,愤怒地坐着神龙,才撞倒了不周山。”
桑赞废了一番力气,慢半拍地点点头。
“这我不相信。”赵云澜目光灼灼地看着他,“炎黄与蚩尤大战无数年,天崩地裂飞沙走石不为过,不周山好好的,盘古一斧子劈开天地,不周山依然好好的,就算神龙天生神力,那大泽中扶摇上九万里的大鹏和不知几千里大的北冥鲲又算什么?”
桑赞已经学会把他的形容词和名词都剔除,过了一会,才操着奇怪的口音说:“如果这件事是不可能发生的,除非有人让它发生。”
“截断天路,”赵云澜手指扣着古书,“皇天、后土、祖巫……刨去已经陨落的、下落不明的,也就还剩下……”
桑赞仰着头,看着他的目光深邃。
“不周山倒后,女娲用巨大的石头堵上连篇下雨的天空,自己化身后土,散魂于幽冥。”赵云澜紧紧地锁着眉,继续说,“不周山倒塌之前,上连着天,下却不是连着地……那时候幽冥还没有成型。女娲等于是双手撑开了天地,天上连夜漏雨,地上的漏洞又是什么?地上……地上……泥土……”
赵云澜的声音越来越小,几乎变成了自言自语,而后忽然说:“等等,你再把女娲造人的那一段拿来我看看。”
桑赞刚把书递给他,大庆就钻了进来,对赵云澜说:“老楚来了。”
赵云澜立刻把书夹好,从高高的梯子上爬下来,把眼镜摘下来交给桑赞,拍拍他的肩膀。
他正要往外走,桑赞却蓦地在他身后开了口:“拉个时候,是没有秩序的吧,眉个人都想要更多的圈……权力。山……你说的那个到天上的路,如果端了,也徐是什么人,围了结束……”
他说不出合适的词,比比划划地打了个手势,赵云澜一眼就看明白了——那是争斗不休的意思,赵云澜冲桑桑赞点点头,转身往外走去,骤然之间,被他打开了一个新的思路。
洪荒初定,诸神征战不休,炎黄大败蚩尤,形成了新的秩序,而人越来越多,当年女娲吹口气活了的小泥人中间,一种叫做权力的东西应运而生。不管是什么人,撞塌了不周山,难道是企图打破这样的秩序,再造一个新的,重新回到那……万物伊始、欣欣向荣的模样?
赵云澜想起了他那个梦,梦里那个和他说话的人究竟是谁?他又是什么意思?
楚恕之不是自己来的,他还带了个小尾巴——郭长城穿得像个棉球,脖子上围了至少两条围巾,盖住了半张脸,整个把自己包装成了一只新世纪的忍者神龟,其中有一条还明显不是他的。
据说郭长城在楚恕之凭空不见了以后,往自己家的方向走了五分钟,可还没等他打上车,就改变了主意,他觉得新年第一天就辜负大庆的嘱托,实在是良心不安,于是转身又走回到那个小胡同里,一路找,一路硬着头皮找各种人结结巴巴的打听。
当时他表情之便秘、语气之不连贯,简直就像个练习中文口语的外国人。
在凛冽的寒风里找了半个多小时,郭长城终于顶着冻红的鼻头,被一位热心的社区服务阿姨给捡到了,好心送到了楚恕之门口。
阿姨走了,郭长城也不敢敲门,在楚恕之家门口转了好几圈,听不见里面有一点动静,他想走不放心,想敲门又想起方才楚恕之看见他就烦的脸,愣是没敢,直到楚恕之收到镇魂令传唤,准备出门去光明路4号的时候,才发现门口蹲了这么一只冻僵了的熊孩子,只好给一起领了过来。
办公室里气氛压抑,楚恕之坐在办公桌前,一只手Сhā在兜里,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玩着赵云澜的打火机,眼睛盯着桌子,表情冷峻得很,大庆在一边走来走去,也是一声不吭,整个刑侦科,只能听得见郭长城吸溜鼻涕擤鼻子的动静。
见赵云澜匆匆夹着本书从墙里出来,楚恕之才微微抬了个头:“叫我来干什么?”
赵云澜坐在他对面,端详了一下楚恕之的表情,直截了当地开口问:“废话就不用说了,我有一句话问你,你是不是打算离开?”
楚恕之垂下眼皮,没言声。
赵云澜冷冷地说:“Сhā在兜里的手给我拿出来,别以为我闻不见那玩意的臭味!”
楚恕之哂笑一声,把手从兜里掏出来,他的手心里有一段小小的骨头,尖端闪烁着幽幽的蓝光,骨头空心,上面缀着四个孔,名叫骨笳,是一种专门驱使僵尸行尸与亡灵的东西。因为辱人尸骨是大事,所以骨笳自古被认为是一种妖邪之术。
郭长城在一边打了个喷嚏,楚恕之斜了他一眼,慢吞吞地说:“我看你先叫人把这倒霉孩子送回去……”
赵云澜不理会他,转向郭长城:“小郭,坐下——大庆,叫厨房端碗板蓝根给他。”
“你告诉我你打算干什么?”赵云澜步步紧逼地问,“拿着这臭烘烘的东西到泥土里继续做你的尸王?带着功德枷,一辈子不见天日,跟地府躲躲藏藏?”
楚恕之的表情也跟着冷淡了下来:“三百年前,是我张狂不懂规矩,既然犯了事,自然承担结果,这三百年我自己认下不冤——否则区区几个鬼差,能把我怎么样?他们还别给我蹬鼻子上脸!”
“功德枷拖延是惯例,怎么别人能忍耐你楚恕之不行?”
楚恕之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地说:“我、不、是、别、人,赵云澜你记着,我戴上功德枷是我自己乐意,是给他们脸,不是低三下四地承认我的错……”
赵云澜截口打断他,口气极冲地说:“你自己办的那破事,现在跟我还有脸说?”
楚恕之“啪”一拍桌子:“我说了,怎么了?我跟你说这事我还真不后悔,再让我回到那时候,我还照样把那小崽子剥皮抽筋,大不了再坐三百年的牢!什么大人小孩功功过过?在我眼里就只有两种人,能杀的,和杀不动的。再者说,赵处,现在不是我想找事,是有人逼我,既然我十恶不赦,三百年不能赎罪,那还不如虱子多了不痒,账多了不愁——我把我这罪名坐得实实在在的,希望以后谁家有孩子都看好了,别让一声骨笳吹得三魂散了七魄,变成小鬼才好。”
他话音没落,赵云澜就扬手抡了他一巴掌,真是又快又准、又脆又响,把楚恕之的脸都打得往一边偏去。
楚恕之没怎么样,郭长城先紧张地跟着往后一仰,硬生生地从椅子上摔下来,一ρi股坐在了地上。
屋里两人谁也不让谁地对峙,大庆低低地叫了一声,有一瞬间,还以为他们俩要动手。
这时,一团灰雾从窗口钻了进来,一头撞上赵云澜的肩膀,顺着他的胳膊滚到了他怀里,变成了一封信。
赵云澜低头一看,是沈巍匆忙间写给他的字条:“阴差已经在路上,无论他要你做什么,千万别答应,等我回家——巍。”
70
70、功德笔 ...
赵云澜不动声色地看完字条,冷硬的表情微微缓了缓,随后难得细心地折好收起来,塞进了钱夹里,好像他只是收了一封情书。
楚恕之看了他一眼,站起来就要走,谁知还没来得及转身,三张镇魂令就同时从赵云澜的手里飞了出来,带出了一大串火花,笔直地蹿上半空,此时郭长城还没来得及从地上爬起来,镇魂令已经烧成了一团,就像一道枷锁,笔直地砸在了楚恕之身上。
一股大力硬是把楚恕之压回到了椅子上,他一动也不能动了。
楚恕之和镇魂令之间的契约没解,就算他有天大的本事,此时也依然要受这个约束。
赵云澜扫了他一眼,从抽屉里摸出一根录音笔,选择了回放,正是楚恕之最后说的那句“希望以后谁家有孩子都看好了,别让一声骨笳吹得三魂散了七魄,变成小鬼才好。”
从机器里出来,男人的声音显得越发阴冷可怖,带着某种刮在骨头上的喑哑。
“你觉得自己说得是人话?”赵云澜面无表情地问。
楚恕之目光闪了闪,下一刻,却固执地偏过头,硬邦邦地说:“我本来就不是人。”
郭长城讷讷地说:“楚、楚哥,你别说气话。”
楚恕之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一言不发。
郭长城犹豫了好半天,才小心翼翼地凑过去,轻轻地拽了拽的衣角,蚊子似的嗡嗡说:“我、我觉得你肯定、肯定不是那么想的,虽然我没听太懂,但是楚哥是好人,不会无缘无故地做坏事……”
赵云澜哼了一声,往座椅背上重重地一靠,把打火机在桌上哒哒地磕了两下,抬手点着了烟,目光转向楚恕之,没好气地说:“你还明不明白什么叫冤有头债有主,什么叫一码是一码,急了就他妈会耍狠,还不如人家小郭一个小破孩懂事,我都替你脸红。”
楚恕之漆黑的目光瞪向他。
“看什么看,不嫌丢人,我现在没空处理你——小郭,把他推我办公室去,锁上门给我看着他,那里面连着个休息室,有张单人床,你要是累了可以躺下。”
郭长城立刻好心肠地问:“那楚哥呢?”
“他?”赵云澜斜眼扫了楚恕之一眼,“让他坐着吧,正好踏踏实实地参参禅,给我好好醒醒盹。”
他端起茶杯,晃了晃里面已经凉了的茶根,不解气,又来了一句:“我都想泼你一脸。”
郭长城推起楚恕之坐着的转椅,到了办公室门口的时候,然后他又忍不住回头看了赵云澜一眼,见领导冲他摆手,这才把楚恕之一路推到了处长办公室,从里面轻轻地合上门。
赵云澜把两条长腿架在了桌子上,书放在膝盖上,皱着眉翻看起来。
关于女娲的传说非常散碎,四处都有,他手里这本书名为《上古秘闻录》,里面特别罗列了“风氏女娲”一章,大概是宋朝以后某位修道的前辈写的,作者不详,原版本不祥,这是建国后出版的影音版本。
开头就援引了《太平御览》里关于女娲造人的记载:“俗说天地开辟,未有人民,女娲抟黄土作人,剧务力不暇供,乃引绳于泥中,举以为人。”
而后作者又补充小注:“人者,头面五官,皆以肖娲皇之态,能言善语,脱于泥胎,天风点其三火,浊土生其三尸,不死不灭,灵慧而不净。自婴孩至耄耋,朝生暮死,娲皇怜之,因置婚姻,遂为女媒,使之百代不息。”
赵云澜顺手从办公桌上摸到一根黑水笔,在“天风点其三火,浊土生其三尸”下面重重地化了一道,而后笔尖一顿,又往下一翻,到“补天”的那一段。
“《淮南子》曰: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炎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斩鳖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淫/水。苍天补,四极正;□涸,冀州平;狡虫死,颛民生。”
下面依然是注释:“老鳖断足以献,娲皇感其大德,赐诸锦衣以为鳍。四柱镇四方,西北天倾,昆仑封字,曰:未老已衰之石,为冷已冻之水,未生已死之身,未灼已化之魂。此皆不可成之事,封之以不可抵之地,以为四圣,天不落,地不陷,则四圣不出,天下遂安。”
赵云澜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大庆的毛,轻轻地说:“它说人的六根不净来自于泥土胚子,而后女娲用老鳖的脚撑起天柱来补天,昆仑给这四根柱子下了封词——山怎么说话,这里的‘昆仑’应该是指昆仑君——另外这个判词我以前听说过。”
大庆:“在哪里?”
“在山河锥脚下。”赵云澜说,“‘不可成之事’如果指的是四圣,那意思是不是说,得到了四圣,实现了这些‘不可成’的事,就能抵达四条大天柱下?”
大庆围着他的手转圈,嘀咕说:“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说得我头都晕了。”
、
赵云澜不理它,他似乎只是在自言自语地理顺思路:“五彩石补天,那如果我没猜错,四柱很可能是用来镇‘地’的,这个‘地’应该是造人时期的那个‘地’……这就说得通了,怪不得鬼面人一定要得到四圣,得到了四圣,他就能找到摧毁四柱的法门。”
赵云澜摸过小鱼干,手指上带着炸鱼干的香味,尽管大庆不想显得那么贱,然而它就是无法抗拒本能,拼命在赵云澜手指间嗅来嗅去,一边自暴自弃地循着那股味道,一边问:“你们说的鬼面到底是谁?”
赵云澜简而又简地把山河锥的经过和大庆说了,说完,他的面色有些凝重:“鬼面带着面具,但是我大概能猜到他长什么样。”
大庆:“难道是……”
“恐怕和沈巍的模样八/九不离十。”赵云澜轻轻地叹了口气,“他这人啊,心思重得很,对谁都好,唯独不肯放过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的跟自己那么大仇,我实在是担心他……”
大庆一抬头:“什么?”
赵云澜略略地垂下目光,与黑猫一对,忽然,他把桌子上的脚放了下来,正经八百地坐好,低声说:“来人了。”
话音刚落,一阵梆子声远远地响起来,越来越近,浓郁的阴冷气也越来越清晰,西北风晃得窗棂乱颤,赵云澜不慌不忙地从抽屉里抽出一小把香,点燃了,Сhā在办公桌上的花盆里,又从桌子底下摸出一个瓷盆,把抽出一捆冥币纸钱,点了扔在里面,在冉冉升起的烟里,他把书收好,回手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
这次,来的阴差学了乖,在距离门口还有一段路的地方就站定了,扬声说:“不速之客幽冥行走求见镇魂令主,令主可否拨冗赏脸?”
赵云澜缓了缓面沉似水的表情,清了清嗓子:“请。”
刑侦科办公室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一开门,对方就闻到了满屋的香火和纸钱味道——有钱能使鬼推磨,果然,来人神色一缓,没说话,却先笑了,连忙作揖说:“令主客气,太客气了。”
赵云澜见到来人也是一愣,片刻后,他站了起来,有些讶异地说:“什么风把判官大人给吹来了?”
判官依然是一团和气的模样,笑呵呵的模样不像鬼差,倒像个散财许福、说媒拉纤的月老。
他进来以后先跟赵云澜三姑六婆地寒暄了半天,而后两人客客气气、各怀鬼胎地对面坐了,大庆纵身跳进赵云澜怀里,尾巴勾住他的手腕,一声不吭,绿油油的眼睛冷冷地盯着判官,仿佛是个保护的姿势。
判官这才正色下来:“小老儿无事不登三宝殿,大半夜地来叨扰,实在也是有一件事,求令主看在苍生大局的份上,能出手相助。”
“可别,”赵云澜忙摆摆手,“您快甭给我戴高帽,我肉体凡胎小老百姓一个,会点小戏法,承蒙各位把我当棵葱,我可不敢真拿自个儿当瓣蒜。您这么客气,我找不着北,有什么事尽管吩咐,能力范围内,能帮到哪,就尽量帮着。”
判官自己坐那,唉声叹气了半天,想引着赵云澜开口问,结果赵云澜就跟看不懂人脸色似的,默默地在一边喝茶,完全不理他那套,过了一会,判官终于自己憋不住了,开口问:“今天傍晚的时候,令主应该注意到鸦族的示警了吧?”
赵云澜一脸莫名其妙:“没有啊,今儿我下午在我妈那看了场春节晚会重播,还真没留神。”
判官:“……”
赵云澜很傻很天真地问:“乌鸦怎么了?”
判官心知肚明赵云澜在装糊涂,他头一个不愿意和这个镇魂令主打交道,一来,判官是少数知道一些赵云澜来龙去脉的人,不愿也不敢得罪这尊大神。二来大神不要脸,奸诈油滑,平生就擅长三板斧——无赖,太极,避重就轻——哪个拎出来都够别人喝一壶的。
“乌鸦报忧不报喜,从来没好事,西北起黑云,有人不怕天打雷劈,在昆仑山巅大泽处摆下大阵,要从所有生灵身上提一魄出来。”
赵云澜一愣,脱口问:“所有生灵?地球都快人☐爆炸了,他拎得动么?”
判官:“……”
赵云澜笑了笑:“我真迷糊了,您得给我说明白,是谁跑到青藏线那雪山的山顶上,摆了个什么东西,目的又是什么?”
判官从袖子里摸出一张通缉令,赵云澜打眼一扫,熟人——鬼面。
“此人乃是最污秽地生出的魔物之王,说来话长,他还是洪荒时期神魔大战的时候,被女娲娘娘亲手封在千丈黄泉下的,经年日久,女娲的封印日渐松动,叫它脱困而出。令主是明白人,我不和你绕弯子,实话实说——他现在十分被女娲神印封住八分,我们联手还有一战之力,要是真被他脱困而出……”
赵云澜听着他半真半假地扯淡,嘴角情不自禁地微微挑起一点,并不接判官这个忧心忡忡的茬,只是假装没听懂似的追问:“哟,这可严重了,被女娲封印的魔物,那跟平时说的魔物不是一回事吧?哪个比较厉害?”
判官:“……”
赵云澜兴致勃勃地继续问:“那他要这么多人的魂魄干什么?”
判官好容易缓上一口气来:“他的目的是逼出功德笔,每人身上携带一魄,上书前世今生的功功过过,以红字为功,黑字为过,他把这一魄抽出,聚齐在昆仑山巅,功德笔自然跟着出世。我们绝不能让他得到功德笔,否则……”
赵云澜忽然打断他:“前一阵子有个鸦族小妖,用疑似功德笔的东西把我引过去,还伤了我的眼睛,弄得我至今有点二五眼,看东西重影,看判官大人您,都觉得虚胖了八斤,这么说,敢情他说的那根功德笔是假的,是‘有人’故意要找我的麻烦啊?”
判官心里狠狠地一跳,被他的话音堵了个正着,一抬头,正好对上赵云澜说不出戏谑的眼神,登时心里好一阵抱怨——鸦族食用腐尸为生,历来受地府胁迫,派个鸦族出去,别人不用想也知道是谁指使的,也不知道是哪个蠢货想出来的馊主意。
判官心思急转,汗都快下来了。
“四圣流落人间那么多年,这么牛逼的东西地府都没放在心上过,没说找也没说收,现在出事了,才来告诉我这东西严重了,现上轿现扎耳朵眼——这说不通吧?”
判官勉强一笑:“这……确实是我们思虑不周……”
“思虑不周?”赵云澜一挑眉,“我怎么觉得是有所依仗呢?”
判官简直如坐针毡。
赵云澜伸手敲了敲桌子,沉下脸,敛去笑容:“大人,咱们也算合作多年,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您想怎么着?想让我干什么?”
判官拱手说:“下官恳请令主引我们上昆仑,破了他的阵。”
赵云澜面色淡淡:“这是什么话?我是个死宅,不是驴友,连香山都没上过,昆仑山门冲哪边开都不知道,您让我引路?”
他这反应终于在判官意料之中了,判官连忙说出准备好的托词,连话也顺溜了不少:“令主可能不知道,你手中真正的镇魂令真身是一片木头,正是来自昆仑山的大神木,那大神木是盘古所栽,与天地同寿。昆仑山巅一直是诸神禁地,唯独此物可作为通行证。”
赵云澜伸手点了点通缉令上的照片:“那这个……‘魔王’怎么上得去?难道他特别有后门,是盘古的小舅子?”
“可不敢这么亵渎圣人,”判官诚惶诚恐地说,“不瞒令主,此魔物生于黄泉下,功德古木旁边,那功德古木与昆仑山神木原本是一体双生,他也算和昆仑有些渊源,所以……”
赵云澜似笑非笑地说:“那上昆仑山巅摆阵召唤功德笔,也是和那棵树有关么?”
判官不清楚他是什么意思,没敢随便答话。
赵云澜大大咧咧地说:“黄泉下……哎,我怎么觉得那离斩魂使大人的府邸很近?”
判官听了这话,脸上故意露出一个迟疑的表情,而后暧昧不明地说:“也可以这么说。”
“哦,”赵云澜脸上的笑意加深,眼神却分外冰冷,“原来判官是在暗示我,斩魂使与魔物瓜葛不浅。”
判官也不知道他是真二百五还是故意的,竟然就把这些本该心照不宣的话大大咧咧地说出来了,他犹疑不定地抬眼打量着赵云澜的表情,却看不出任何端倪。
黑皮本已经留给他了,他到底知不知道沈巍就是斩魂使?
上次阴差来报,据说眼瞎都没耽误他跟一个小情人滚在了一起,那应该……是不知道的吧?否则斩魂使又怎么会容忍……
判官定了定心神,伸手捋了捋自己的胡子,掩饰性地一笑:“小人怎么敢在背后论上仙的短长?令主说笑了。”
赵云澜看了看他,伸手往自己腰间摸:“要镇魂令是吧,等我给你找找。”
判官忙摆手:“不不,神木的镇魂令我们这些人哪里敢动?得劳烦令主亲自跟我们走一趟昆仑才行。”
赵云澜的动作顿住,意味不明地望向判官,他的眼珠又黑又亮,说不出的锐利刺人,判官硬着头皮迎上,总觉得自己是讨了个吃力不讨好的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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