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对望,两厢无语。不知过了多久,皇帝才缓缓走过来,将她扶起。
“饶了她,饶了她吧!”乐歌反复低喃,身躯微微发颤。
“你冷?”皇帝轻声问了一句。
乐歌低着头,虽看不到他此刻的表情,可离得近,听到他呼吸沉稳,一下一下的,反显得阁内太过安静,安静得让她不安。正怔忪间,忽听皇帝开口:“说起来,有一桩喜事,还未告诉你。”
她一时捉摸不透他的意思,抬头茫然看着他,问:“何事?”
“燕国来书,未央产下一子,呣子均安。”皇帝似在微笑,唇动了动。
“……饶了明珠……她,她只是一时糊涂。”乐歌心里清楚,为尚未央欢喜可以留待以后,可若尚隐不肯饶恕,明珠不死即废。她尽量想将这求恳的话说得自然些,可说着说着,竟有些词不达意。
“乌铎替孩子取名——承麟,麟子凤雏,寓意不错!”因乐歌急急赶来,在殿外等候时又迎在风中,鬓发上沾了几点柳絮。“你看你。”皇帝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替她拂了拂,语气出奇的温和。
乐歌一直等他表态,可他却顾左右而言它,让她有些心浮气躁起来。
又是一阵沉默后,皇帝微微仰首,凝神盯着她:“旁的我都可以答应你,惟有这件事……不行!”
乐歌的心顷刻间就沉到谷底:“明珠纵然犯下弥天大错,可毕竟是你嫡亲的表妹。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吗?她与……”乐歌刚想说出张丘的名字,又怕犯了他的忌讳,连忙停了口,一时又不知该怎么往下说,双唇轻颤,只颠来倒去地喃喃道:“饶了她,饶了她吧……”
皇帝蹙着眉头,背着手沉声说:“今日事多,你先回去,晚上我去看你。”
乐歌后退了两步,扑身跪下,哀声道:“我不回去!明珠是太后之侄,是御史大人惟一的女儿,你就算不念夫妻之情,也要想想他们啊。”
尚隐为人她最清楚不过,从来喜怒不形于色。他越是这般云淡风轻,宽恕明珠的希望就越是渺茫。情急之下,她把能够想到的理由都一股脑儿地说了出来:“明珠温柔亲和、诚正仁惠,内廷之中谁人不称赞她,谁人不真心与她亲近?这一次,她是错了,错在情难自禁,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可是、可是……”乐歌膝行几步,猛地攥住皇帝的胳膊,牵扯他的衣袖摇晃:“那日,我身陷沉芳殿,若无明珠出手相助,我……就当是为了我,为了我!”她伏跪下去,泪水长流:“我求你,饶明珠,张丘一命。”
“夫妻之情?”皇帝像是听了个极好笑的笑话,冷笑道:“她若顾念夫妻之情,又怎会干下此等丑事!皇家尊严,体面攸关!你可知皇后与人私逃一事,在朝廷、在民间都已经传成什么样了?大齐建国以来,此等宫闱丑事,还从未有过!”皇帝低头看她,眸光冷冽:“如此不贞不洁之人,如何正位中宫,母仪天下?!不是我不肯饶她,是她自寻死路!”
乐歌怔住,是啊,她忘记了,尚隐生而富贵,十二岁便封为亲王。从小到大除了皇帝,没人敢对他说个不字。他如此骄傲,岂能忍受自己沦为天下人的笑柄?
她咬咬牙,继续哀求道:“你与明珠并无夫妻之实,何不、何不成全了他们?只要你肯放他们一条生路,总是有办法的。”
皇帝缓缓地,但无比坚决地摇摇头:“绝无可能。你休要再说了!”乐歌看着他的表情,仅存的一丝希望也破灭了。她心中一片冰冷,缓缓立起,冷笑一声,道:“你并不爱明珠,为何还要留她在宫中蹉跎?你不肯饶了她,无非是觉得她丢了你的脸,你们男人的脸面莫非比人命还重要?”
“不仅仅是男人的脸面,更是君王的脸面!我大齐的体面!”皇帝厉声道:“朕为一国之主,若不严惩此事,往后如何驾驭臣下?”他见她仍不放手,还是死拽着自己不放,一时恼怒,脱口道:“你莫要得寸进尺!”
自认识尚隐以来,他一直对她温柔有加,从未这样疾言厉色过。乐歌一时怔住了,只觉心坠寒谭。皇帝说罢,便有点后悔了,歉意在眼中一闪而过。他放缓口气,像是在哄着她:“回去吧!明珠一事,我也很可惜!可孰轻孰重,你是明理之人,应该懂得分辨。君王难为,你也体谅体谅我……还有,母后和舅父都已经知晓了。”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好像再没有挽回的余地。乐歌煞白了脸面,只觉得齿冷心寒,原来明珠已是弃卒!她静静望着他,依稀记得父亲曾说过:人但为君自无情。她心中恨怨交加,长久以来压抑着的话,想都未想就脱口而出:“也是,君王难为!雍王、安柔……你连血亲手足都可以牺牲,何况是明珠?我与君王讲夫妻之情,手足之义,是我痴傻!”
听到“雍王”二字,皇帝的眼角抽搐了一下,瞳孔猛地收缩。他扬手一挥,田黄镇纸“哐”的一声落在地上,风吹纸飞,“哗哗哗”的扑到他胸膛上:“夫妻之情?手足之义?这几个字由你说来委实可笑!若不是你自作聪明,明珠怎会冒险出逃?你带着她三番四次地去白府,还以乐申有病来欺骗我!乐申生于申月申时,可到了你的嘴里,却成了十月初八!”
“你……”乐歌呼吸急促,身躯无可抑止地颤抖起来。
“一直以来我待你如何?你又待我如何?我一直忍耐,只是不想让自己不痛快,更不想让你不痛快!今日之事,我让你不该管的不要管,不该问的不要问,是为你留下余地,你别不识好歹!你真以为我愚蠢好欺,任你和白子安将我蒙在鼓里?!你未免太高看你自己了,也未免太小看我了!”皇帝虽在笑,可笑意倦怠,寒凉彻骨:“明珠有今日,无论是死是废,都是拜你所赐,你才是害她的罪魁祸首!”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原来她一直被他窥探的一清二楚,不动声色地被他玩弄在股掌之间!想到此处,似有利刃在她心尖上来回翻搅,痛不可抑。他说的没错,是自己错信了小人,弄巧成拙,害了明珠!她才是罪魁祸首!
大殿之内,一片沉寂,只有风吹帷幕发出的沙沙声,还有,两人沉重的呼吸声。最终,皇帝看着她,开口道:“我想知道……我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语气充满了疲惫。
乐歌身躯发软,只能用手撑着桌案,定定的望着他,眼中只有无法置信的哀痛,张了口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皇帝并不催促,只静静地等待她的答案。
两人皆一动不动,像灵安庙前的两尊石像,久久伫立。
“你答不出来?那……我来替你答。”皇帝目光逼人,死死盯着她。
她一身牙白衣裳,自鬓边溜下来几缕发丝,贴在颊边,因未施脂粉,素雅之外,更有一种不同于以往的柔弱。他心中翻腾,不敢多看,只别开脸,一字一顿的说:“你一心想报仇,却苦无门路,于是便委身于我,利用我来对付邢家,对付母后。你想看我们鹬蚌相争,窝里作反,想看我们呣子离心,骨肉相残!”他的嘴唇崩得紧紧的,眼眸中有转瞬而逝的痛楚。
“不……”她下意识地摇摇头,然后马上又点点头:“是!”她抬眸盯着他,脸白如纸,咬着牙道:“你莫要告诉我,逼死雍王夺位,毒杀先帝和先皇后,诛尽我王、乐全族,如此种种你皆置身事外!这其中固然受益者众,可最终坐上皇位的是你!下谕旨的也是你!”她双唇颤抖,目光却亮得骇人:“我是想报仇,时时刻刻都想报仇!是你毁了我生命中所有美好,我的父母、兄长、族人全死了,再也回不来了……这都是拜你们呣子和邢家所赐!你们狼狈为奸,玩弄阴谋诡计,杀害无辜,天理难容!”
皇帝又惊又怒又痛,拍案道:“无辜?!你以为你的父亲、大儒乐亭松真就那么正直端方,人品高贵吗?从小小郎官到当朝太傅,权力场上,随波逐流,谁能做到片叶不沾身?大庆二十年冬,我在陈留坠马……坠马不足以要我性命,可伤药中那几味毒物轻者致残,重则伤命!这便是你王、乐两家送我的大礼!”
乐歌浑身一震。
“无辜?!”皇帝又重复了一句,嘴角浮起一抹冷笑;“能站到这个位置,谁敢说自己无辜?谁敢说自己手上干干净净,没有沾一丝血腥?一直以来,你父亲认为我头角峥嵘,日后必然会是雍王继位的有力竞争者,所以他处处防范我、打压我。我十二岁那年,他就上奏父皇,让我到陈留封国。虽然我母亲和两位舅父频频劝我早作图谋,但我敬重我那位宽仁厚道的兄长……我想着,只要是他登上皇位,我就忠心耿耿地辅助他,替他高兴为他分忧。可是……”
他自嘲地笑了笑:“权力场角逐,焉有心慈手软的时候?即便我不去争,别人也不可能放过我。坠马只是其一,从雍州到陈留,处处设险,稍有懈怠,我就会没命!不争是死,惟有争才可能有一线生机。”他盯着乐歌,问道:“你若是我,争是不争?”
乐歌默然,虽也知道父亲、叔伯不可能是一泓清水,却未料他们行事也是如此心狠手辣,毫不留情。
“况且,锦绣江山,谁人不爱?大丈夫立于天地,岂可蹉跎空老?更何况我也是龙子凤孙,太祖苗裔,更应有翱翔天地之志。当我因坠马受伤,躺在陈留王府的床上时,我睁着眼睛想了几天几夜,终于想通了这一切。从那日开始,我就要走出陈留,再不回头!”皇帝眸中闪动着特别的神采,只看着她道:“成事在天,可谋事在人,我从不后悔!”
日光更盛,投射到皇帝身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衬得那身形越发挺拔。这一刻,她好像从未认识过他,只见他双目澄清,清风淡雅,一如往昔,既有着强势君主的威慑之气,却又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倦意。
所有的往事一下子涌上心头:奉先殿初见,假冒韦璧之名与她接近、乐家老宅、沉芳殿、还有申儿!她百感交集,说不出是悲是愤,是怨是恨,还是惆怅……她默默的站起来,也不向皇帝告退,只木然地转身往外走去,走的很快。
“啊!”耳边只听一声惊叫,有极烫极烫的水泼在手臂上,乐歌痛得浑身一缩,脸一下子白得透明,唇上血色尽褪,变成青灰之色。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有人跪在她面前,声音颤栗,磕头犹如捣蒜。
皇帝眉心紧锁,面色铁青,疾步奔来,一把推开那闯祸的宫婢,将乐歌紧紧搂在怀里,对刚跨入殿来的王舟怒道:“还站着作甚,叫左狄青来,快去!”他双手颤抖,又不敢去抚她的背,只反复的问:“痛不痛?”
乐歌抬头看了他一眼,一把推开他,头也不回地狂奔而去。
※ ※ ※
一路强光刺得乐歌双眼发酸,白晃晃得看不清东西,待见到熟悉的百年老柏、吴越彩画,她才晓得已经回到了昭阳馆。
她立在影壁旁,见吴初人正坐在殿外绣花。殿前极静,只闻枝头鸟雀啁啾之声。相处数载,乐歌还从未这样仔细的看过她,只觉得她五官清秀,眉宇间有宁静淡雅之气。
“昭仪。”吴初人抬眸看到她,连忙放下了手中的活计,笑眯眯地迎了上来。
走近了,她瞧见乐歌的手臂,惊呼道:“这,这怎么回事?”经她提醒,乐歌这才感觉到臂上如火炙烤,痛不可抑。
吴初人扶乐歌进殿,用温水替她擦拭,又拿了烫伤药给她搽,一边担心地说:“还是请医士来看看吧,若留下疤痕可怎么好?”
“不用了。”乐歌抬首看她,见她眸中似有泪光泫然,心头微微一颤。“初人,我想写字。”她虽和吴初人说话,可目光却看向殿内高悬的舆图,神情有些恍惚。
吴初人眉头一皱,好言劝慰道:“都烫伤了,明日再写吧。”
“那你来替我写。”
“好!莫要太难,太难的我可写不了。”吴初人隐隐觉得乐歌有些奇怪,却还是笑笑,铺开熟宣,研墨汲水,提起笔来等着她开口。
平沙落日大荒西,陇上明星高复低。
孤山几处看烽火,壮士连营候鼓鼙。
乐歌声音清澈,吟诵的是一首静谧辽远的《水调歌》,吴初人微一沉吟,句句写来。乐歌立在她身侧,仔细的看。吴初人的字写得并不太好,她写字极慢,不像在写,似在描摹,字与字之间距离分明。
吴初人写罢,搁笔,将纸卷递给乐歌:“我的字丑,难登大雅之堂,昭仪你将就着看。”
望着她那明亮的眼眸,和颊边微微泛起的红晕,乐歌的心一酸,手中纸卷决然向她惯去:“你还要瞒我到何时?重写!拿出你的本事来!”
吴初人这才明白她的意思,脸一下变得煞白。
——————再次更新《有情皆孽》————————————————————————
吴初人很快恢复了神色,冲乐歌一笑:“昭仪说什么?奴婢都听糊涂了。”
“你家住洛邑郊外一个牡丹花盛开的地方,数代都以耕田为生,父母早亡,家中只有一个兄长。你那兄长不务正业,只爱十里八乡的闯荡。为此,你入内廷为婢,除了贴补家用,也希望能攒点钱,给你兄长捐个亭长来做……”乐歌紧紧盯着吴初人的眼睛看,一瞬不移:“舆图载山川、城镇、四方地物,若非专门教养,便是世家女子也是不懂的,而你一个农家女儿不仅能轻易指出上古九州,还知舆图准望(比例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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