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校门口碰见谢梵,照例歪歪斜斜的骑着他的自行车。
“喂,你昨天什么意思?”他瞟到了我。
“嗯?”
“昨天下午,我来找你打球——昨下午你在干吗?”
“哦,复习语文了,”我吞着一杯可乐,“什么诗词背诵的,我以前瞟都没瞟。”
“日,那你在家咯?怎么不吱个声啊,老子昨天站在你楼下喊了一刻钟——还以为你上哪儿野去了。”
“你哪个考场?”
“27——你别扯话题,我就不信你复习语文真那么认真,连我这样大的嗓门都能忽略,喂,你说,你昨天到底听见我叫你没有?”
“27?王闻井也在27,好像。”
“你瞎扯什么啊,问你昨天到底听见没有呢?”
“哦,听见了。”
“那还不不吱个声儿?你也不想想,我做人一向锲而不舍,你不吭声,我一定会在楼下坚持喊,撑到死的。”
“那会儿正拉屎呢,不好回答。”
“瞎扯,当时你家厕所门敞着呢,你以为骗的了谁,你家也就二楼,老子脖子一伸,尽收眼底!”(注:“我”家厕所在阳台一侧,所以谢梵不需要透视眼也能看到的,:),见过这种厕所布局吧?)
“哦,那我可能睡着了,想起来了,我是睡着了,真的,就趴在桌子上。”
“算了吧,”谢梵凶狠的朝我鼓了下眼,“其实我刚才就是试试你,看你老不老实——哼,我都看见拉,你那会儿正在打电话呢——就站在窗边,笑的一张脸都毁了——我看见拉!”
“……”
“和谁呢?”
“哦,一个朋友,啧,其实也不算。”
“要你说!”
“哎,其实就一个不怎么熟的人哈,没什么好问的。”
“老子打人了啊?”
“啧,就是,怎么说,一个从小一块儿长大的,也不是了,一个从小一块儿,长大了就不
一块儿了的,啧,也不是了,一个从小在一块儿也不在一块儿,长大了更不在一块儿的……”
“钟维,是吧?”
“日,你的推理能力还不错哈。”
“我就知道!是他,对吧?——哦,我进考场拉,拜,祝你考好。”
“喂……”距开考时间还有四十分钟,警戒线还没撤呢。
果然。
一个制服笔挺的执勤人员义正词严,朝试图跳过警戒线的谢梵大吼:“干什么干什么?!脑子昏了是不?跳警戒线!想打劫老师抢考卷怎么的?!”
谢梵规规矩矩的道歉,灰溜溜的一边走了。
头天下午接到的那个电话,是钟维的。
我一提起话筒还没吱声,那头就是:“明天高考吧?”
是呆了一会儿的,他声音在电话里和平常有些不同,不过也差不到哪里去,却出于恶意,愣是说:“请问你找谁?”
“找谁?”那边一声低低的咕噜,“日,没找谁,”,眼看要挂电话。
连忙一句“找杨麓的就别挂”,叫过去。
“嘿,我是谁啊?”
“姓钟的。”
“啧啧,一开始就听出来了吧,还假装,‘请问你找谁?’”他学我的语气。
突然就笑起来了,那头也笑——可能就是那会儿,谢梵透过窗户,看到了我,并形容为“笑的一张脸都毁了”。
监考老师来自邻市。
两个都娇滴滴的,不过一个女,一个男。
此男在讲台前亭亭玉立,拨弄了半天粉笔,终于挑出一只粉红色的,在黑板上写到:“严肃认真,遵守考纪。”我注意到,他写字时,始终翘着兰花指。
坐在后排的女生议论:“我打赌,他是个gay。”
现在的女生神经都颇为敏感。
离考试结束还有45分钟时,我由于闲得发慌,交了卷。
嘿嘿笑着,头一天的电话里,钟维说,“日你小子,可不要提前交卷啊!”
我五个台阶五个台阶跳下楼,巨大的声响惊动了巡视官。其中一位蹦到我面前,他比先前教训谢梵的那位更加神态严肃,朝我发出隆隆咆哮:“再跳、再跳啊!怎么不跳了,不跳了啊?!有本事再跳、再跳啊!”另一位斜视着我,善解人意的叹了口气,“学生,跑的多迅速啊,实在憋的不行了吧,有卫生纸吗?下次记得考前把手都解好。”
我考得不错,但就我平时的水平来看,再不错也不可能好到哪里去。
填志愿的时候,冒了点风险——老师和母亲一律反对——可我还是填了那个城市的那所学校。
好在我填了服从分配。
所以我终于在那个暑假过去了一半的时候,收到了该校的录取通知书。
虽然,进了一个莫名其妙的专业。
八
“妈你先上,哎哎,杨麓,扶外婆一下,”母亲手里拽着一只肥大的塑料袋,里面花花绿绿的填满了方便面、熟食以及饼干;表姐甲面色凝重的靠着姐夫,十岁的花花夹在其父母中间,三人均盯着我怎样把外婆弄上火车。
“这该死的老太婆,非得跟来,”表哥丙低声骂了句,“杨麓你快把她弄上去,火车快开啦!——我们还没上呢!”
外婆的嘴里含着一颗枣,出门的时候就含着了,当时表哥丙正在抱怨六个人的队伍过于庞大,他对他姐姐(表姐甲)姐夫嚷嚷:“你们不用送我上学,我都是个男人了——再说,姨妈(我母亲)不是要去吗,她以前在N城工作过,熟悉,有她照顾我和杨麓就够了——你们跟着干吗啊?啧,还把花花给带上,她要在路上哭了我可不会对她客气!”表姐甲敲着她弟弟的脑袋:“呦,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考上个大学就不认人啦?怕我们跟着丢你的脸吗?况且你那是什么大学?N城职业技术学院,三流的货色!人家杨麓考上的N大可是名牌,他都没怨我们跟着呢!”她的丈夫补充道:“你小子,别以为老子是去送你的,我们是去旅游的!对不对?花花,乖女儿,爸爸带你去坐大火车,去看皇宫!”表哥丙气呼呼的将他的行李箱扛出门,突然发现他的奶奶(我外婆)正跟着他,一只手拉住他蓝色衬衫的下摆,老态龙钟的脸上呈现出迷茫又好奇的表情,“喂,奶奶,你跟来干吗?快进屋去,哎哎——别扯我衣服,我要下楼啦——姨妈!你看一下奶奶,她拉着我的衣服不放!”“妈,你这是干吗呢?”老太婆张张嘴,枯萎的舌头上跳跃着一颗枣,她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也要去……坐火车、皇宫!”
七个人艰难的上了火车,其他乘客都颇为讶异的打量着我们这只充满老弱病残的队伍。除了我与表哥丙坚持坐硬座,其他五人都是卧铺票。开往N城的火车缓缓的启动了,侄女花花发出尖锐的大叫,与她同样兴奋的是外婆,这二者都是第一次坐火车,眼睛一圈圈的转动着,身体随着车体摆动。表哥丙不耐烦的听着他姐姐的不断叮咛,终于拉着我走出卧铺车厢,脸上的神色也渐渐的生动了。窗外的景物瞬息万变,仿佛闭上眼,再睁开,就能沧海桑田。
“你怎么不说话啊,一路过来,闷葫芦似的。”表哥丙心不在焉的问。
“哦,想事。”
“哎,被那群跟屁虫烦死了吧?到时候我绝对不会让他们跟我去报道的,你呢?”
“没所谓,我妈反正肯定会跟着的。”
“那也是,姨妈好像说还要顺便去N大看看那个谁?叫什么……钟维?”
“哦,她是这么说来着。”
“啊,妈的羡慕死你了,大学里有个熟人啊,爽死了,到时候可以让他罩着你,不像我——啊,我要一个人打拚天下啦!对了,我们学校隔的近吗?”
“一会儿买张N城地图瞟瞟吧。”
一下火车就有N大的师生前来接站,一面高高扬起的大旗,上书:“N城大学。”
其时,业已有二十来个新生和家长跟在那里,旅行包色彩缤纷。
穿着印有“N城大学”t-shirt的女生走过来,让我跟着她们,等一会儿,会有校车前来接我们。
火车站对面是一个蛮大的湖,我们站在出站口处,那湖的影子像一条碧色的绸带拴紧了我们的视线和脑海,湖边有人左右缓行,有人垂钓,湖面划过脚踏船暖黄或水红的影子,白色的水鸟一柱擎天。花花哭泣着要去划船,她的哭声素来兼具凄惨和霸道的特性,这哭声使她从小受到多方面的纵容,这样,虽然长到了十岁,心理年龄估计还不到五岁;外婆巴望着湖,也有这种趋势,“船,”她说,母亲连忙买了一块梅花糕,分散老人家的注意力,这头呢,花花哭的更加厉害,看着太婆手里的糕,终于跳过去抢了过来。
我未来的校友们一直朝那对老小投以十二分的注目,至此,他们笑开了,他们的家长也是。表哥丙在我耳边叹了口气:“丢人丢到家了。”
母亲终于决定带那一老一小去划船,将祸根引开。
“杨麓,我就不跟你去报道了,我先带你表姐他们在城里转转,将他们安顿好——明天再来你学校。”
几分钟后,我拖着行李,和我未来的校友们挤着上校车。
多数学生的行李都很臃肿,一个前来接站的老师拉住我:“同学,这里就你个子最高,我看你虽然瘦瘦的,劲儿还是有的吧?你看,那几个女同学,她们行李又多,家长又没来送,你过去帮她们把行李抬上车,”我朝那几个女生走过去,该老师又为了鼓励我,在身后表扬道:“好小伙子!”
那三个女生起初脸红红的,接着,其中两个戴眼镜的开始对我视而不见,另一个长的还不错的女生A倒是和我搭了几句话,无非自我介绍,然后听对方自我介绍,完了再议论几句我们即将就读的大学。我上跳下跳,几下将她们的行李弄上车。A很赞赏的看着我,甜甜的夸我:“动作真利落。”另二位眼镜小姐依然保持对我视而不见。
等一切就绪,在车上坐好,我睡了一觉,醒来感到有人在盯着自己,一偏头,却是那两个眼镜小姐,她们显然没有想到我突然醒过来,立马移开目光,脸变得和初见我时一样红了。
我浑浑噩噩又睡过去,梦到了林月然、王闻井、谢梵,我梦见一茫茫无际的旷野,天空像漏了水的油纸,天之下地之上,我们四人分别骑着四匹马,“驾”的一声,各奔西东。
九
“喂?”
“杨麓啊,是我。”
“哦,妈,在哪儿?”
那头闪过一波杂音,母亲的声音“他问我们在哪儿?”另一个声音“告诉他,我们在教学……区……处。”
“我们在你们教学楼三区的出口处。”母亲一字一顿的传达。
这是刚到学校的第二天,头一天下午被一个胖乎乎的师兄领着报了到,回宿舍天已然暗了下去,几个室友互相通报姓名,他们都笑得很诚恳,其中我的下铺——来自江西的甘辰,送了一块几乎鼠标垫那么大的桃酥给我,那是他家乡的特产,比其他地方产的更甜更皂、也更塞牙缝。当时我实在困的厉害,其他三人谈的不亦乐乎的同时,我翻上床,睡了过去。
没有做梦,睡眠沉的像土。清早被母亲的电话闹醒。她说她在教学楼三区的出口处,可是天知道那是什么鬼地方,我对N大的校园环境一无所知。
“找不到。”我老老实实的回答。
“他说他找不到,”母亲在和谁说,“你告诉他吧?”
“喂!”那头响起了另一个声音,有些急躁的传到了我这一头,“不知道三区在哪儿么?”
“不知。”
“教育超市知道么?就是你昨天买热壶床单的地方,嗯,对,就是那儿……从教育超市笔直东走,有一个大屏幕,再南走一百米左右,就三区出口了。”
“哦,知道了,那我过来,挂了。”
“待会儿——”
“呃?”
“知道我谁吧?”
“嗯,姓钟的。”
“嗯,昨天看到你了——从教育超市出来,抱一堆东西——长高了不少哈,那,挂了啊?”
“哦。”
关上手机,窗外的雾散尽。
N大的本部在城市的中心,早些年,学生扩招和基础设施建设的缘故,对土地的需求变得很急剧。市中心寸土寸金,加上,包围本部四周的,非机关单位即商业区,在那块老地四周扩建成为幻想。
这样,带点无奈,N大的分校区在城市的北部郊区出现了,此地也就是我现在呆的地方。因为建设的迟,这个校区还没有脱离Chu女地的贫瘠,楼房稀稀拉拉,又由于树木覆盖了大半个学校,蚊虫得以滋生繁衍,在校园上空喧嚣而过。
按照惯例,本科生从大一到大三都要在这里度过,大四以上回归本部。
早晨,我咬着一块黄油面包,在这块即将呆三年的土地上行色匆匆。
“还记得杨麓吧?”母亲拉着我,问他,虽然我对自己的聪明毫不谦虚,但我有时候真的怀疑她作为我的创造者的智商。多白痴的问题啊,让人尴尬。
他愣了愣,看着我,笑,“怎么可能忘记?啧。”
我但愿她不要再问我是否记得他,但她已经开口:“杨麓还记得你呢。”咦?她在说什么?这句话无疑比刚才那句更加让我尴尬。
“哦?”他又愣了愣,又笑,“明白,怎么可能忘记?”
“毕竟一个屋子住了这么多年呢,”母亲总结道,“有一次,杨麓还咬了你一口,记得么?就在腰那里,事后你还没告诉我,有天你打完篮球,赤着上身回来,我看见你腰上有牙印,啊哟哟,可深了,就问:‘那是什么’,你说:‘跌了一跤。’我想哪里有跌跤跌出牙印的,正好杨麓放学回来,听见我们说话,那小子站在门口,大声说:‘是我咬的!’那神气,好像多了不起一样,我气的哦,追起他就打……”
母亲看来是想要怀旧到底了,我猜,她可能想要通过强制性的回忆来唤醒钟维孩童时代对我的“友情”,从而使他将关照初来乍到的我,当成一种责任。可惜,很多年前的她,只将注意力集中在她的小丈夫身上,以至于,我和钟维之间的杀气腾腾她全然没有注意。所以,她那千方百计想要唤醒的,并不是我们的友谊——这种东西完全没有存在过——而是越来越明显的尴尬。
如果说原先我还有和他寒暄几句的打算,现在我彻底失去了这个欲望。
母亲好整以暇继续说,她的话题穿越时间和空间,从过去到了现在,从家乡到了此地,“钟维有女朋友了吧,今年大三了,又这么的俊,有了吧,肯定有了!没有?不老实哦,肯定有的!”她兴冲冲的,“是一个班的同学,还是其它什么的?”
“真没有,”他抓抓头,“我领你和杨麓逛逛校园吧。”
“哦!”母亲还没有从刚才的追问中转过弯,但看钟维不想说这个话题,于是,“好,好!说起来,杨麓好像对校园也不熟悉呢,连教学楼三区都找不到!”
说实话,这真是一次不愉快的经历,期间,我和他是两个陌生人,而母亲是联系我们的唯一纽带;没有她,我们完全失去关联;而即使有了她,我们也不过仍是有了关联的陌生人。
后来,在母亲的要求下,我们互相留下了手机号码;在她的撮合下,我们答应有时间再聚一次。怎么说,我真不对再见面抱什么期待。
诺大一个校园,即使房屋稀疏,也足够挡住两个不愿相见的人的身影。
十
我在笔直且长的公路中心走,公路的尽头点着一盏圆月,暗暗的桔色的光,照的夜景如同烧在清明节上香的冥纸里。
这天是中秋节,表哥丙的生日,响应他的号召,我坐车去他的学校,同他的一镖新朋友庆祝他成年。
一帮子女生抹了我一身蛋糕,一帮子男生灌了我一肚子酒,诸如此类,闹了一上午,下午,酒劲开始发作,我倒在表哥丙的床上睡了个天昏地暗。醒来已经夜里九点,表哥丙和他的室友正围着电视看足球,他扭头告诉我,你的衣服裹得太脏,被我们班一女生拿去洗了,嘿嘿,她长的不错哈,胸部也大,你现在身上穿的是我们隔壁一个哥么儿的,我们宿舍人的衣服都太短——“记得一定要把他的衣服洗干净送回来,最好就明天……姜峰这人有洁癖,加上我们拿他衣服又没通知他,他本地人,今天放假回去了,那家伙不喜欢别人动他东西的。哎,今天老子也是实在没办法,谁让你娘的疯长这么高!”
坐在回校的公交上,颅腔里,大脑小脑一律如同没套安全带就坐在过山车上,180度倒挂,360度旋转,激起阵阵狂晕。我提前一站跳下了车——在阴冷的夜气里走起来,抬头看见公路尽头森森的月亮。
月亮落在我的身上,我借着这浊汤一般的光,第一次打量起身上陌生的服装。
黑色的套头棉衫,领小摆大,胸前印着“hip-hop”的字样,我总觉得小时候看电视,所有的小丑都穿这样的衣服;底下呢,是无端肥大的麻袋裤,厚厚的裤面上大大小小的口袋张着嘴,和夜狼一样想要吞噬月亮。
我突然有些烦躁,想到第二天还要为了它们再跑一趟,也许又会遇见那群将蛋糕涂在我身上的女生,她们最好不要像今天一样缠着我,日,我自己的衣服还在她们中某一位的手里呢。
“唉,同学——”经过女生宿舍10号楼时,有人朝我低低的叫了声。
一个身材不高的女生站在锁紧的铁门前,“同学,能帮帮忙,推我一把么?我,我爬不上去。” 她指着铁门。
“嗯?”那夜我的脑子仍被酒压着,木死一片,半天没有反过神,只觉的眼前的女生不像真的,飘来飘去。
“我回来的太迟,宿舍管理员把大门关了,11点半就关——那个,我又不敢叫她来开,昨天,她已经警告过我了——我想要翻墙过去,又爬不上去……同学,你能推我一把么?只要小小推一把……”她的声音在夜气里弥漫,黯淡的月色更加黯淡了。
我上前一把抱起她,她轻轻呼了声,而后敏捷的攀上铁栅栏的最顶端,“谢谢”。
我嗯了声,睡意袭来,打着呵欠掉头走。
“杨麓!”甘辰拉着我的被子,“你电话!”
我从床上竖起来,问他是谁。
“不晓得,”他的脸上睡意蒙蒙,因眼皮和眼睑被黄|色的眼屎粘在一块儿,睁不开眼,“快下来接,我还要回床上,啊,才五点四十……”
“喂?”我赤着上身翻下床。
“你就杨麓?”对方的男声极度陌生,略嘶哑。
“嗯,”我肯定道,“你是?”大清早打电话干吗?
“你昨天穿的衣服是我的,”对方顿了顿,“请你现在还给我。”
“哦,昨天不好意思……”
“算了算了,你先还我衣服吧。”对方急躁的打断了我,他的反应让我有些哭笑不得,有那么几秒钟,我甚至怀疑在做梦,这个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人存在,吝啬的为了一套衣服不分昼夜。
“哦,我待会儿就去你们学校还你,一吃完早饭。”
“不用啦,我现在在你们学校门口,你把衣服带来就好了!”他的毅力不容小觑。
我愣了半秒,这半秒在心急如焚的他看来可能相当长,他立马又说:“好吧,你住哪栋楼,我来你们楼下取。”
“15栋。”
对方挂掉了电话。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疯狂奔跑的身影。
“谁啊?”甘辰从被窝里露出两缝眼睛。
“葛朗台。”我从床上扯下昨晚的衣服,丢进一个巨大的塑料袋里。
那个男生闯入我眼帘的时候,我回忆起来,表哥丙曾说他叫姜峰。
他个头也蛮高,等他走近,我发现他只矮了我一个头盖。黑发乱糟糟的,却并不显得脏,是洗过头的那种蓬松。长的不错,下巴十分瘦削,嘴唇太薄,显出一副时刻咬唇的凶像。当他离我还有一定距离,轮廓还在晨光中模糊的晃动的时候,那两束不善的目光已然直直的清晰的冲我面门刺来,随着距离的缩短,他的轮廓本应该渐渐明朗,但由于他这过于刺眼的目光,反而更加模糊了。
“东西呢?”他伸出手,向我要衣服。
我把装着衣服的口袋扔给他。他打开口袋,检查了一阵,脸色愈加的难看。
“你没洗?”可以说,他怒视我。
“来不及。”我表示。
他抬起右手腕,做出看表的样子,又思索了片刻,把衣服抛回给我:“去洗。”
我觉得没有什么不可以,说实话,他那副凶狠的神态不但没让我生气,反而让我感到异常有趣。我提着衣服转身上楼。他迟疑了一下,终于跟了上来,又补充:“二十分钟!”
“可以,”我随口答,虽然诚实点说,以我的手法,一个小时都难以搞定。
我们刚走进洗手间,他就退了出去,鼻子抽动,显出很难闻的表情。
“我在外头等着,你快点。”
我没理他,接了盆水,慢慢的搓起来。
时间就像我手中的水,哗哗过去了。
“好了没?”
我懒的吭声,用更加缓慢的搓衣声回答他。
……
“好了吧?半个小时了!”
……
“我日,五十分钟了!你快点!”
……
“你在搞什么卵?”他终于冲进来,发现我正处于半睡眠状态,任水从龙头射向衣服,就是不动手——他疯狂了,终究。
他一手操起洗衣盆,“哐”,盖在我头上,水和衣服霹雳帕拉的砸向地面。
我抹掉覆在眼睛上的水,啐了口,“日”,拳头掷向他的下巴。
这样,我们在洗手间光滑无比的地面上大打起来,水声轰鸣,拳脚相加,双方都骂了很多脏话。
最后,他的手机响起来了,那头人的嗓门非常大,隔的老远,又夹杂着水声,我仍然听见那头的怒吼:“姜峰老子日你娘!你取演出服装取到几时?我们这边就要上台了!你快给老子滚回来!”
他脸上由于打架而染上的兴奋红色逐渐退去,咬牙切齿。
我开始有点觉悟,原来我昨天穿的,竟是他的演出服装,怪不得怪模怪样。
我从盆中扯出他衣服,五层楼五步就跳下,在楼门前的洗衣处扔了三枚洗衣币,洗衣缸一阵飞旋,取出衣服,干了八成——递给他:“你早说清楚啊。”
“和有些人说不清楚!”他忿忿的飞跑走了。
后来我得知,那天早上他所在的那个街舞组合因为一人缺席而错过了“全国大学生街舞大赛”。
十一
刚进大学的头一次班会,辅导员根据体检报告上的身高,给我套上了个“体育委员”的职务。
在那间宽大敞亮的教室里,穿着贴身无袖棉衫的辅导员宣布:“体育委员:杨麓,”我们宿舍的几个家伙开始起哄,辅导员逡视着台下,“杨麓是哪一位?站起来,自我介绍一下,杨麓?”
我站起来。
辅导员不失时机的调侃:“帅哥嘛!”台下又开始起哄,辅导员大气的挥挥手,以示让大家安静,无效,大堆的女生把头拢在一块儿,眼睛盯着我,讨论热烈。
“安静!”辅导员拍了下桌子,她的眼睛瞪了起来,“请大家安静,让杨麓同学自我介绍一下。”
我杵在那里,随口介绍了几句,辅导员面带微笑,总结陈词道:“可以看出,杨麓同学是一个很有责任心的同学,很好!”
她信口开河的结果就是从此我包揽了全班的所有责任,我们那位班长女同学,从那天开始,什么事情都要和我商量,尊敬师长的她,不管我怎么推卸责任、敷衍搪塞,依然对我的“责任心”深信不疑。中秋节买月饼,她打电话给我,问买什么馅的,我非常自私的推荐了我爱吃的“麻辣鱼子”味,这件事情总算让她头脑清醒了一点,因为后来院里发了一张新生调查问卷,第二十九问“入学以来最不愉快的事情?”,四分之三的同学提到了中秋节吃月饼。
她为那件事情很伤心——她是一个非常认真也非常天真的女生——于是她发短信指责我“自私自利”,又去找了辅导员哭诉,在辅导员的安慰下,这位小姐又鼓足勇气,重新选择相信我。她在短信中热情的表示原谅我,“你依然不失为一个好同学”“不用感谢我,感谢所有的同学们吧!”
没多久,在食堂吃饭时碰到她,她腼腆的望着我,请求我和她一块儿主持系里的迎新晚会,“我有征求了女生们的意见,她们都觉得你适合。”站在我身边的室友坏笑着散开,我替她排队打了饭,和她面对面坐着吃饭,问她:“你怎么征求她们意见的?”
她扭捏了一小会儿,回答:“那个,他们说你最帅……”
我说迎新晚会那天我可以帮她打杂,主持就免了。她听了简直快哭了——不知道辅导员怎么选这么个小孩当班长,但她还是郑重的表示:“杨麓同学,我尊重你的选择!”
她那个娇羞怯弱的样子,突然让我心生怜惜了,我于是竟然用我自己都意想不到的温柔声音对她说:“快吃饭吧,凉了。”
她抿着嘴垂着眼,握着筷子的手微微颤抖,“嗯。”
迎新晚会在那天下午六点开始,四点左右,我接到她的电话,她让我去校门口接人。问她什么人,则说好像是其他学校的一个街舞组合,花了些钱请来为我们晚会助兴的。
我再次看到了那个姜峰。
他和其他四个人靠在校门口的柱子上,软趴趴的像是刚从水里捞上来。他看到我时,瞳孔一缩,随后,又恢复了先前的毫无表情。
我兀自走向这一行五人。
“DDD组合吧?”
“是的,”五人中一个戴眼镜,蓄胡子的男生点头,“今天我们将是晚会的最亮点!”
“臭虫你又开始吹嘘了,而且每次都是这个表情,头昂的这么高,鼻毛看得一清二楚!”红头发女生拍着前者的肩膀,哈哈大笑,前者很不高兴的把手指探进鼻孔,准备拔鼻毛。红发女生笑了很久,笑到后来,谁都听得出,她已经笑够了,但出于某种原因仍在假笑,声音开始呆板而有节拍。等她停住了笑,才旋身,仰头看我,“哇,好高!姜峰啊,你过来和他比比,我看看谁高?”
“显然他高,”臭虫指着我说,“不过也许不是,他很瘦,瘦人显得高……可是姜峰也很瘦啊!……所以还是他高!”
“你们搞什么卵,还走不走啊?”姜峰已经踱进了校门,他两手Сhā进裤袋,不耐烦的朝他的同伴们大叫,“一个比一个蠢!”
“日你妈敢和爷爷吼?!”臭虫冲上去和姜峰扭成了一团。
“没事儿,他们老这样,两个小孩儿!”红发女生向我解释,又兴奋的提问:“你猜我们们组合为什么叫‘DDD’啊?”
她一问完,却又不等我回答,自顾的揭开了迷底:“‘颠颠颠’啊!哈哈哈,你为什么不笑?……你不觉得很好笑吗?”
颠颠颠?
OK,恰如其分的名字,无论如何。
十二
大多数时候我不太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挎着包,急匆匆的走在林荫道里,呼吸粗重,迈步巨大,这些时刻,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在每天晚上入睡之前,常常感到大脑空白,白天的事情都好像被一张纸包住,丢进了下水道,任我怎么的回忆,都无济于事。夏天还没有走掉之前,蚊子在我的鼻尖上空转圈,它们黑而清晰的身体象是用碳素墨水勾勒过,我盯着它们无规则的运动,越来越觉得它们就像我我本身,或者就是我本身也未可知。我每天所干的事情,我每天所留下的轨迹,也许正是如同它们一样的无规则,所以回忆无法捕捉,只能站在一个遥远的地方远远张望。我将这样癫狂的奔来跑去,一刻不停,直到突然一口血吐出来,那便是我的死亡。
在那个天降大雾的夜里,我同样也不太明白我在干什么,起雾之前,我只知道我们的迎新晚会正在露天的平台上进行,起雾之后,仍然在进行,渐渐的,雾变换成一卷又厚又重的幕布,将迎新晚会蒙在了里面,对于外头的观众,后者便只剩下声音没有了形象。观众的躯干和目光也都被大雾埋葬,因为他们议论和吃东西的声音较为锋利,所以仍然刺破雾墙,彼此交替着。
应该就是在那个时段,DDD组合的街舞开始了。
台下的人在不断的散去,因为一个关于小偷来临的消息不胫而走,这个小偷会借着雾的屏障,用天才的技法将你身上的值钱物品弄走。也许你突然觉得下半身很凉,一摸,才明白裤子已经被偷走了。于是你只好不动声色的继续听歌,与此同时,敲晕你身边的观众,剥下他的裤子,套上离开。
这就是那个来自外校组合的登台遭遇,不消说,没有一个人看见了他们的表演。后来有人反映他们的舞步非常整齐,听起来流畅的很,这说明这个组合的舞技还是可以的,并且合作的也还不错。可是这在那场大雾里,都散作了物理符号。我们的迎新晚会,本来只进行了一半,但由于观众已经流失的差不多,被迫拦腰结束。后来这一直是同学们共同的灰色记忆。
“甘辰吧?”
“是——班长啊,杨麓那小子死哪儿去啦?都快十二点了,刚才查寝室的来过了,我们说他在厕所拉屎呢,喂,你知道他在哪儿么,怎么还不回来?”
“哦,我们这边还有点事情,他还要帮几个同学找旅馆过夜。”
“找旅馆?他们干吗不会自己宿舍睡觉?”
“不是我们学校的,就今天晚会上那几个跳街舞的……雾太大,我怕坐车不安全,就让杨麓在校外给他们找个旅馆。”
“哦,那他待会儿还回来么?……好吧,那我们待会儿不锁宿舍门……他手机怎么被你拿着?哦?你的没电了,他借给你?嘿嘿,什么借不借的,你两谁跟谁啊?”
“讨厌!给他留瓶热水吧你们,回来好泡脚。那,就这样啊?”
甘辰放下听筒,朝另外两个室友眨眨眼:“我看啊,咱班长这婆子,杨麓是拍定了。”
“反咯,是杨麓这野畜生,咱班长拍定了!”
学府路。
路灯的光亮被雾气包围,发散不开。平常圆鼓鼓的一大坨光,此时变成停滞不动的萤火虫。雾气和夜色对半孱合,一白一黑,成就了拧不开灰。我和DDD的五位走在这雾里,象是走进了透明的混凝土。
迎新晚会之后,系里请所有的表演者上校门口的小餐厅吃饭,吃饭本来就比较耗费时间,尤其是三个以上的人一块儿吃,人一多,谁说上一句,回复的人也多,回复这些回复的人也多,每个人需要回复的回复也多,这样无限发散,吃饭就失去了其单纯,多数人都张着嘴大侃,舌头上还堆积着没有经过咀嚼的米饭,这样对消化不好,也容易打嗝。我是没怎么说话,但一顿饭吃下来,已经十一点半。
我们走在这条雾道,自身也成了雾的一部分。每个人都没有说话,但有人唱歌,红头发小姐刚刚多喝了几口酒,那个人就是她;也有人不停的打咯,这便是不久前在饭局上表现最活跃的臭虫。
“喂,哪里才有旅馆?”姜峰问我,他被红头发小姐靠的不耐烦,干脆将她背起来,我回过头,看见两个朦胧重叠的身影。
“前面。”我其实也不太清楚,但总该有吧。
“前面前面前,嗝,前面……嗝我都,嗝,都走老啦!”臭虫忿忿。
“早知道要这么久,我就该边走边把她强Jian了。”姜峰背一抖,伏在他身上的红发小姐发出一声睡意迷蒙的轻哼。
“你们就是边走边把她轮奸也来得及,”我淡淡说,“哦,到了,前面就是。”
雾或许散了一些,灯光断断续续的拼成几个字:白鸟旅馆。
臭虫一ρi股坐在旅馆服务台旁的沙发上,专心致志的打起嗝来,另外两个男生将红发小姐架进了间单人房。我和姜峰站在服务台前。
“二位要开房?”老板的目光穿过黑框眼镜打量着我两,这目光有些审判的意味,他自己好像也发现了这一点,便使它柔顺了点,“一百八一间,双人床,彩电空调具备,隔音条件也好——哦,我们有学生贵宾卡,打八折……很多学生情侣都用这卡,实惠,一星期来开一次房,每回省36块,一来二去,别人做80次够你们做100……”
“胡老板,又在坑学生啦,”女子踢踢踏踏的高跟鞋声,我很想回过头看看这个风骚货,从她的声音就能听出。但我必须腾出手和注意力,制止姜峰冲上前打人——他怒气冲冲的瞪着那老板,显然因为他的胡乱猜测气的够呛。他瞪着我,甩开我的手:“别以为我搞同性恋!”
我愣,苦笑。
老板没有注意到我们,他开始应酬那个答腔的女子,“坑人?这位小姐,看你斯斯文文的,怎么能害我老实人?你是老顾客、老贵宾啦,到我这里,几时不是大快而归?我有坑过你吗?你问你老公是不是?”
“好啦好啦,胡老板,又装老实——切,给我们开房吧!”女子笑嘻嘻的。
“晓得你们今天要来,302,你们的专号,留着呢。”
女子走到我身边,瞟着我,作为回报,我开始瞟她的胸部,两个东西又大又嫩,好像多看几眼就能看破。
“哎,看哪里呢?”她身边的男子不乐意了。
“哦,没。”我理直气壮的抬起头,愕然,“你?”
“我怎么啦?”钟维歪嘴笑笑,把女子搂进怀里,“你还不是?”目光在我和姜峰之间跳动。
“看什么看?我才不是同性恋!”姜峰凶狠的声音。
“哦。”钟维扫了他一眼,终于木然的被女子拉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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