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入学以来最不愉快的事情?”,四分之三的同学提到了中秋节吃月饼。
她为那件事情很伤心——她是一个非常认真也非常天真的女生——于是她发短信指责我“自私自利”,又去找了辅导员哭诉,在辅导员的安慰下,这位小姐又鼓足勇气,重新选择相信我。她在短信中热情的表示原谅我,“你依然不失为一个好同学”“不用感谢我,感谢所有的同学们吧!”
没多久,在食堂吃饭时碰到她,她腼腆的望着我,请求我和她一块儿主持系里的迎新晚会,“我有征求了女生们的意见,她们都觉得你适合。”站在我身边的室友坏笑着散开,我替她排队打了饭,和她面对面坐着吃饭,问她:“你怎么征求她们意见的?”
她扭捏了一小会儿,回答:“那个,他们说你最帅……”
我说迎新晚会那天我可以帮她打杂,主持就免了。她听了简直快哭了——不知道辅导员怎么选这么个小孩当班长,但她还是郑重的表示:“杨麓同学,我尊重你的选择!”
她那个娇羞怯弱的样子,突然让我心生怜惜了,我于是竟然用我自己都意想不到的温柔声音对她说:“快吃饭吧,凉了。”
她抿着嘴垂着眼,握着筷子的手微微颤抖,“嗯。”
迎新晚会在那天下午六点开始,四点左右,我接到她的电话,她让我去校门口接人。问她什么人,则说好像是其他学校的一个街舞组合,花了些钱请来为我们晚会助兴的。
我再次看到了那个姜峰。
他和其他四个人靠在校门口的柱子上,软趴趴的像是刚从水里捞上来。他看到我时,瞳孔一缩,随后,又恢复了先前的毫无表情。
我兀自走向这一行五人。
“DDD组合吧?”
“是的,”五人中一个戴眼镜,蓄胡子的男生点头,“今天我们将是晚会的最亮点!”
“臭虫你又开始吹嘘了,而且每次都是这个表情,头昂的这么高,鼻毛看得一清二楚!”红头发女生拍着前者的肩膀,哈哈大笑,前者很不高兴的把手指探进鼻孔,准备拔鼻毛。红发女生笑了很久,笑到后来,谁都听得出,她已经笑够了,但出于某种原因仍在假笑,声音开始呆板而有节拍。等她停住了笑,才旋身,仰头看我,“哇,好高!姜峰啊,你过来和他比比,我看看谁高?”
“显然他高,”臭虫指着我说,“不过也许不是,他很瘦,瘦人显得高……可是姜峰也很瘦啊!……所以还是他高!”
“你们搞什么卵,还走不走啊?”姜峰已经踱进了校门,他两手Сhā进裤袋,不耐烦的朝他的同伴们大叫,“一个比一个蠢!”
“日你妈敢和爷爷吼?!”臭虫冲上去和姜峰扭成了一团。
“没事儿,他们老这样,两个小孩儿!”红发女生向我解释,又兴奋的提问:“你猜我们们组合为什么叫‘DDD’啊?”
她一问完,却又不等我回答,自顾的揭开了迷底:“‘颠颠颠’啊!哈哈哈,你为什么不笑?……你不觉得很好笑吗?”
颠颠颠?
OK,恰如其分的名字,无论如何。
十二
大多数时候我不太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挎着包,急匆匆的走在林荫道里,呼吸粗重,迈步巨大,这些时刻,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在每天晚上入睡之前,常常感到大脑空白,白天的事情都好像被一张纸包住,丢进了下水道,任我怎么的回忆,都无济于事。夏天还没有走掉之前,蚊子在我的鼻尖上空转圈,它们黑而清晰的身体象是用碳素墨水勾勒过,我盯着它们无规则的运动,越来越觉得它们就像我我本身,或者就是我本身也未可知。我每天所干的事情,我每天所留下的轨迹,也许正是如同它们一样的无规则,所以回忆无法捕捉,只能站在一个遥远的地方远远张望。我将这样癫狂的奔来跑去,一刻不停,直到突然一口血吐出来,那便是我的死亡。
在那个天降大雾的夜里,我同样也不太明白我在干什么,起雾之前,我只知道我们的迎新晚会正在露天的平台上进行,起雾之后,仍然在进行,渐渐的,雾变换成一卷又厚又重的幕布,将迎新晚会蒙在了里面,对于外头的观众,后者便只剩下声音没有了形象。观众的躯干和目光也都被大雾埋葬,因为他们议论和吃东西的声音较为锋利,所以仍然刺破雾墙,彼此交替着。
应该就是在那个时段,DDD组合的街舞开始了。
台下的人在不断的散去,因为一个关于小偷来临的消息不胫而走,这个小偷会借着雾的屏障,用天才的技法将你身上的值钱物品弄走。也许你突然觉得下半身很凉,一摸,才明白裤子已经被偷走了。于是你只好不动声色的继续听歌,与此同时,敲晕你身边的观众,剥下他的裤子,套上离开。
这就是那个来自外校组合的登台遭遇,不消说,没有一个人看见了他们的表演。后来有人反映他们的舞步非常整齐,听起来流畅的很,这说明这个组合的舞技还是可以的,并且合作的也还不错。可是这在那场大雾里,都散作了物理符号。我们的迎新晚会,本来只进行了一半,但由于观众已经流失的差不多,被迫拦腰结束。后来这一直是同学们共同的灰色记忆。
“甘辰吧?”
“是——班长啊,杨麓那小子死哪儿去啦?都快十二点了,刚才查寝室的来过了,我们说他在厕所拉屎呢,喂,你知道他在哪儿么,怎么还不回来?”
“哦,我们这边还有点事情,他还要帮几个同学找旅馆过夜。”
“找旅馆?他们干吗不会自己宿舍睡觉?”
“不是我们学校的,就今天晚会上那几个跳街舞的……雾太大,我怕坐车不安全,就让杨麓在校外给他们找个旅馆。”
“哦,那他待会儿还回来么?……好吧,那我们待会儿不锁宿舍门……他手机怎么被你拿着?哦?你的没电了,他借给你?嘿嘿,什么借不借的,你两谁跟谁啊?”
“讨厌!给他留瓶热水吧你们,回来好泡脚。那,就这样啊?”
甘辰放下听筒,朝另外两个室友眨眨眼:“我看啊,咱班长这婆子,杨麓是拍定了。”
“反咯,是杨麓这野畜生,咱班长拍定了!”
学府路。
路灯的光亮被雾气包围,发散不开。平常圆鼓鼓的一大坨光,此时变成停滞不动的萤火虫。雾气和夜色对半孱合,一白一黑,成就了拧不开灰。我和DDD的五位走在这雾里,象是走进了透明的混凝土。
迎新晚会之后,系里请所有的表演者上校门口的小餐厅吃饭,吃饭本来就比较耗费时间,尤其是三个以上的人一块儿吃,人一多,谁说上一句,回复的人也多,回复这些回复的人也多,每个人需要回复的回复也多,这样无限发散,吃饭就失去了其单纯,多数人都张着嘴大侃,舌头上还堆积着没有经过咀嚼的米饭,这样对消化不好,也容易打嗝。我是没怎么说话,但一顿饭吃下来,已经十一点半。
我们走在这条雾道,自身也成了雾的一部分。每个人都没有说话,但有人唱歌,红头发小姐刚刚多喝了几口酒,那个人就是她;也有人不停的打咯,这便是不久前在饭局上表现最活跃的臭虫。
“喂,哪里才有旅馆?”姜峰问我,他被红头发小姐靠的不耐烦,干脆将她背起来,我回过头,看见两个朦胧重叠的身影。
“前面。”我其实也不太清楚,但总该有吧。
“前面前面前,嗝,前面……嗝我都,嗝,都走老啦!”臭虫忿忿。
“早知道要这么久,我就该边走边把她强Jian了。”姜峰背一抖,伏在他身上的红发小姐发出一声睡意迷蒙的轻哼。
“你们就是边走边把她轮奸也来得及,”我淡淡说,“哦,到了,前面就是。”
雾或许散了一些,灯光断断续续的拼成几个字:白鸟旅馆。
臭虫一ρi股坐在旅馆服务台旁的沙发上,专心致志的打起嗝来,另外两个男生将红发小姐架进了间单人房。我和姜峰站在服务台前。
“二位要开房?”老板的目光穿过黑框眼镜打量着我两,这目光有些审判的意味,他自己好像也发现了这一点,便使它柔顺了点,“一百八一间,双人床,彩电空调具备,隔音条件也好——哦,我们有学生贵宾卡,打八折……很多学生情侣都用这卡,实惠,一星期来开一次房,每回省36块,一来二去,别人做80次够你们做100……”
“胡老板,又在坑学生啦,”女子踢踢踏踏的高跟鞋声,我很想回过头看看这个风骚货,从她的声音就能听出。但我必须腾出手和注意力,制止姜峰冲上前打人——他怒气冲冲的瞪着那老板,显然因为他的胡乱猜测气的够呛。他瞪着我,甩开我的手:“别以为我搞同性恋!”
我愣,苦笑。
老板没有注意到我们,他开始应酬那个答腔的女子,“坑人?这位小姐,看你斯斯文文的,怎么能害我老实人?你是老顾客、老贵宾啦,到我这里,几时不是大快而归?我有坑过你吗?你问你老公是不是?”
“好啦好啦,胡老板,又装老实——切,给我们开房吧!”女子笑嘻嘻的。
“晓得你们今天要来,302,你们的专号,留着呢。”
女子走到我身边,瞟着我,作为回报,我开始瞟她的胸部,两个东西又大又嫩,好像多看几眼就能看破。
“哎,看哪里呢?”她身边的男子不乐意了。
“哦,没。”我理直气壮的抬起头,愕然,“你?”
“我怎么啦?”钟维歪嘴笑笑,把女子搂进怀里,“你还不是?”目光在我和姜峰之间跳动。
“看什么看?我才不是同性恋!”姜峰凶狠的声音。
“哦。”钟维扫了他一眼,终于木然的被女子拉走了。
十三
我们的校区是半开放式,后靠一连片的山,我这么说的时候,甘辰发出了不屑的哼声,他说学校后面的那些土坡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不能称之为“山”,他来自山区,他们当地的山缩小到一定程度就是胡萝卜,非常陡峻,山桃树和栗子树漫山遍野,都象是横钉在墙上的图钉。不管怎么说,土坡之属的东西,总是有胜于无,特别对于我们这个荒凉的校园,若没有一两个稍微神秘的地方,供人在心烦意乱的时候走走,不灭何为?
每天早上六点起床,上运动场跑上五圈,然后钻进后山(还是称山吧),树木的气息扑面而来,我装模作样的掏出英语书,开始用功。
有一棵异常高大的香椿,其他树围在它四周都像是小草,这棵树顶端的分叉处,坐落着猫头鹰的窝巢。我小时候是掏鸟巢大王,将一把火嵌挂在腰上,直溜溜攀上树,一旦发现鸟巢,我就哈哈大笑,接着,将雏鸟从窝里夹出来,杨起手,高高的悬着——如果树下面还有看热闹的人,我将会假装要将鸟砸向他们,他们大惊失色,以手护头;如果树下看热闹的人有女孩子,我则当真将鸟砸下去,她们还没有反应过来,鸟已经在她们脚边死的稀烂,马上,有人哭了,也一个非常有个性的姑娘指着我大骂:“你这个冷血动物!”那时候咱们还多小啊,“冷血动物”这个词鲜为人知,她是从她父母吵架中学来的,她妈就这样吼她爸爸,她后来因为词汇丰富成为了一群女孩子的头领。我看着香椿树上的鸟巢时,萌生了将它掏下来的欲望,那会儿我看英语看得有些烦,在树下来来回回的踱着。
我开始上树,这时候已经是深秋,风偶尔会冷的惊人,我穿了一件针织衫。我抱着树干,衣服开始和树皮剧烈的摩擦,爬到一半,我不得不停下来,踩上一分枝,放开手,将针织衫从身上扯下来,扔向树下,它被风鼓起来,大模大样的下落着。我继续往上爬,速度更加的快,很快就接近了鸟巢。老猫头鹰不在,三只小猫头鹰脑袋挨脑袋端坐在窝里,表情愉悦,让人怀疑它们是坐在豪华马车上的贵族,马车驰往一座古老的宫殿,那里将举办国王的晚宴。
我心跳加速,决心从中偷走一只。它们察觉了我,警惕得可爱的目光扫视我,得出结论:显然该物体不是母亲,他比母亲庞大,难道他是传说中的爸爸?也许,也许它们是这样想的,至少,至少被我抓住的那一只是这么想的,小东西在我手中没有半点挣扎,它甚至缩进我的弯曲的手掌里,准备睡上一觉了。我兴高采烈的下树,拣起衣服,带着星爷回家。星爷是该猫头鹰的名字,这家伙的憨态中自然流露了一段风流,我要用食堂的肥水喂它,让它成年后比它的父母兄弟都丰满。
星爷在我们宿舍安了家,并很快和几个大爷么儿打成一片,但由始至终,还是我最上它的眼,无论它和甘辰他们玩的多带劲儿,或者谁手里捏着的花生米和豆芽菜它多么欣赏,我一声“星爷”,它都将立即呼啸而来,撞在我的肚子上——它是个幼儿,没有把起飞和停靠练熟,它认准我充当“机场”,每次降落都将我撞的半死。星爷对我的深厚感情,用甘辰的话来说,就是“认贼作父”,不过不管当贼还是作父,我都乐意,反过来说,星爷亦是如此。
我们的班长也见识了回星爷,那天白天阳光清朗,到了傍晚,却突然风雨大作,我在宿舍里看碟,甘辰一个电话打来,让我给他收衣服。我跑到楼下,跑出院子,绕到楼后的草坪上,那里有几排晾衣服的绳子,一堆人都在抢收衣物,有男有女。
“杨麓,你后面!”我正收着衣服,听见她的声音,抬头见她站在不远处,怀里抱着刚收的衣服。
“啊?”
“你后面……有只怪鸟!”
“哦,”我知道星爷也跟来了,它在空中一跳一跳的飞着,终于落在了我的肩膀上,“星爷,”我向她解释,“猫头鹰。”
“你养的?”她露出好奇的神色。
“不是,”我信口开河,“我一个同学的,从北京飞过来给我送信的呢。”
“骗人!”她笑了。
“没骗人。”
“啊,真的?”她信了。没多久,她将此告诉了她最好的朋友,她这位好朋友是闻名遐尔的大嘴婆。
杨麓编织花言巧语追求班长的事情就这么传开了。
十四
体育馆。
我们系和城资的篮球赛进行中。
客观点说,我们队的水平还算不错,据说去年校园杯没怎么留意打,却差点就进了八强。队长师兄说,今年必须打入校四强,他已经私下代表全体队员立下军令状,不进四强,几个大爷么儿大学四年不找姑娘,要已经有了老婆也得分手,要是有姑娘送上门来,就得告诉她“我阳痿,你看着办吧”。
“我们一定要好好打,哎,我和你们嫂子还能不能走下去,就靠你们各位啦。”
他女友是个矮个子,精力充沛,经常在我们训练时跑来看他,两手分别提着重达十斤的水果零食。
城资五个家伙个个虎背熊腰,祼露在外的肌肉象是用打气筒充过。五人撞人均有一手,撞倒率高到了可怕的程度。反过来说,他们实打实的技术却很有问题,传球经常在空中划过一道恢弘的弧线,然后落到我们队员手里,投篮投中率呢,基本上在百分之十前后徘徊。除此之外,几个家伙脾气也不好,这一点和鲁达差不多,你站他面前进行防守,他会冲你直翻白眼:“滚远点!”他们自己之间也争吵不断,“妈的,你甩炸药包啊?这么远!老子怎么接?!”“炸药包不好吗,炸死你,咱队的进球率才能显著提高!”
面对这样一只队伍,我们所要做的,无非尽量避免与其发生正面冲突,与此同时,拼死的进攻射篮。因为:基于他们进球率实在微乎其微,防守没太多必要。
整个比赛中,我们进一球,对方就骚动一次,一场比赛下来,我方全当是高强度下的投篮练习了。
最后自然赢了,120:45,开玩笑似的。
队长很高兴,“干的好,下星期再和物理干一场,就踩着他们的尸体进八强!”他因为在女朋友面前帅了一把,有些得意忘形,嗓门这么大,全然没想到物理的系队的为了解对手情况,全都在场。
“喂,你们要踩谁的尸体呢?”
“还有谁?物理的书呆子呗!……呃,钟队长,你好啊。”
“好什么啊,尸体都要遭人搞了。”
“咳,什么搞不搞的?你这话说的……我那不是开玩笑吗,鼓舞一下我们兄弟士气,当什么真!”
“拿尸体开玩笑,有个性,我喜欢!那个什么,几时也借你几位的遗体玩笑玩笑?”
“那客气什么?等咱百年归了西,尸体任君蹂躏!”
“好!够豪气,今起,你们队五个家伙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啦。”
“没错没错,死是你的鬼!钟大爷,怕你了成不成,我们几个弟兄先告辞了!”
“嗯,比赛上见!”
“队长,”我们队的球员甲,“那人是物理的队长?太嚣张了吧!”
“钟维嘛,那个人……是这样的,”队长耸耸肩,“球技倒是无可挑剔。”
“我听说他女朋友是外院的古佳,号称N大校花的,”球员乙,“真想见一面啊,你说下次比赛她会不会来帮她老公加油?……杨麓你怎么啦?走这么快?”
“回去睡觉。”径直朝前走,把队友扔在后面。
“我请客不去啦?”队长不满的叫嚷,“就累着了?那可不行,城资的水平只算三流啊。你得多锻炼,体力不怎么样嘛……哦,什么校花啊,长得还不错倒是,不过妖气冲天。”
“那是,要比清纯,还属我们大嫂啊。”
“她?她那叫傻头傻脑,嘿嘿,不过你们老大我喜欢!”
我走的老远了,他们仿佛我拉下的屎,仍落在原地,议论的声音也落在原地。
我听不见了,终于。
回到宿舍,星爷扑腾向我胸前,我提起它,扔向床上;它不识相的再度扑来,再次被我赶走;等它第三次扑过来时,我有些倦,就任它在肩膀上跳来跳去了。
他今天看都没看我一眼,装作不认识我?嘿,好笑,我在为此郁闷么?
十一位数。
按一个数,停顿一下;停顿一下,问自己一句“我这在干吗啊?”
拨通了。
嘟——嘟——嘟——我这在干什么啊?
“喂?”我这在干什么啊?
“喂?”我真的在干什么啊?
“喂?谁啊?说话哈。”
“你好。”
“请问你是?”
“我喜欢你。”
“?请问你是?”
“我喜欢你,古佳,做我女朋友吧?”
“什么?!”
扔掉听筒,靠在电话亭的墙上,呼吸有些急促,汗顺着额头流淌。
日,我这他妈的到底在干什么啊?
体育馆。
篮球赛尚未开始,队长带着我们做热身运动。系里的女生来了一大半,坐在观众席上,一面嗑瓜子一面喝水,养精蓄锐,为待会儿的大吼大叫做准备。
“队长,他们来了。”
“哦,别看他们,该干啥干啥。”
物理系是红色的球服,边走边燃,体育馆的空气突然燥热起来。
我望向大门外,天空碧蓝如洗,会有小学生在作文里这么写:“蓝蓝的天空飘着几朵白云,花儿鲜艳,鸟儿歌唱,我背着书包上学校。”
两队队员开始握手。
“怎么?精神不太集中嘛。”他抓住我的手。
“等着尸体被我们踩吧。”我狠狠的捏。
物理系的实力的确很强,五天前我们观摩了他们和化院的比赛,那天体育馆被校团委占了搞活动,两队只好在露天球场交锋。
起初太阳很烈,惨烈。
物理系一路杀过去,赢得很烈,化院的唯有倒下来,任尸体被人踩。
比赛进行到第三节的时候,太阳进了云里,风伸着脖子使劲吹。我听见一个女的对另一个女的说:“他的头发,飘起来了。”
我也看见了,钟维的头发飘得的确很厉害,那些时候,他像一匹野马。
最终比分96:50,他上场25分钟,得分44。
我们的拉拉队实力非凡,这全靠班长领导有方。她站在队伍的最前面,平常披肩的长发扎成了马尾,左右手和所有的同学一样,各持小红旗。她穿了一条从未穿过的裙子,水蓝色,和我们的球服同色,两条腿撑得绷直,遇到我们进球,则突然朝天一跳,水蓝色绽开,底下白花花的清晰可见。
“你们系的女生不错嘛,”钟维闪过我,把球传给了他方10号。
“我也觉得。”我回头去追10号。
10号是对方块头最大的球员,他在篮下爆发力很强,灌篮势不可挡。但这个人似乎除了灌篮不会其他方式的进球,这样,一则体力消耗大,二则带有很强的暗示,他一拿球,我们队的几位便自动篮下伺候。10号到了篮下,飞身而起,不过我们队长早已先他而起,挡在前方;10号硬是一个空中错身,斜向灌篮,我们队9号仍然挡住他——他支持不了多久,后仰,猛然将球向前砸去,“哐当”,球弹在篮板上,“抢篮板!”我们队长大叫,我蹂身揽过球,回旋身子,拍球向对方篮下冲去。
钟维紧追身后。
我见识过他的速度,小时候打架我一旦临阵脱逃,势必三秒钟内被他拿回。
距离缩短,他贴近我的右侧,我顺势将球换入左手,继续前冲。
“杨麓,传球!”队友的声音,我装作没听见。
“杨麓,传球!”队长的声音,我依然忽略不计。
我咬定要和他血拚一回,加速前冲。
“想蛮干?”钟维赶上我,“太嫩了。”
“你管不着。”我突然刹车,在他吃惊的目光中纵身离地,在上升的瞬间,我估计了离篮筐的距离,一米五,太远,不能灌篮。我只要灌篮。
他在前方像一束喷泉,高高的张开双臂,砌成一道墙。
我向前扑去,离篮筐近了,一米,半米。
我的身体撞在他的上面,他向后倒去。
“砰!”我亲手将桔红的火焰盖入篮筐,球带着力量俯冲而下,下方,是他的脸。
我闭上眼,睁开时他躺在地上,血流满面。
观众席上发出惊恐的呼声,女子的尖锐哭泣。
“强,”他喉结颤动,对我说,声音轻的似乎不曾存在。
一群人奔过来,七手八脚,将他抬上担架。
世界模糊成了一团蠕动的蛆虫,一切动静都发出巨大的回声,无数的锣在敲响,混乱的让我措手不及。地上的血流进了我的眼睛。
十五
“没看错吧?那是杨麓吧?”甘辰从被子里伸出头,他看起来有些像蜗牛,覆盖住身体的褐色太空被是被压扁的壳,“才几点啊?就出去?”
“唔,跑步去。”
“不是吧?跑步带这么多香蕉搞什么,哦——”他点着头,那副神机妙算的样子看得我十分郁闷,“你不是瞒着哥几个和班长上动物园赏猩猩吧?”
我转身出门,拎着那袋香蕉的右手有些汗湿。
甘辰这家伙生性多疑,老觉得全世界人都在背着他搞阴谋,于是他擦亮眼,时刻准备着。
我走下楼,要不要再买点其他水果呢?香蕉还是前几天班长买的,据她说,篮球比赛要多补补,这些后来都成为甘辰诸人的八卦谈资。除了两柄又黄又粗的香蕉,她还给了一堆柿子,隔着塑料薄膜,像是满袋滚动的婴儿头,我忍不住大捏一把,软的心惊胆战——味道应该鲜美,不幸的很,刚放一天,它们橙红的皮肤上就起了层绿色的霉,跟被人揍过的淤青似的。
刚过六点,天已经亮了,但这种亮并不透彻,围绕四周的空气都染了铅,又重又灰又湿。树木像是刚从面缸里捞出来,叶子上粘着白色的霜。
水果超市的大妈站在刚刚撑开的店面门前,腰上转着呼啦圈。看见我,她不情愿的停下运动,跟着我进了超市内部,“要点什么啊?”
“哦,看看,”我抓起一颗橙子。
医院里的气味百年如一。
我从小到大,除了偶尔被母亲揍成重伤,还没怎么光顾过这地方。
门诊部的门前已经排了一溜人,一群小鬼被他们父母抱着,眼睛直勾勾的盯我口袋里的水果。小孩的目光里有种赤祼祼的欲望,等他们遭遇成长,并且躯体一岁岁的肿大,这种眼睛里的欲望就一点点的隐匿,当他们到了一生中最小心翼翼的年龄,目光里就全然没有欲望了(至少看不出来),这种情形很容易想象,他们的两眼睛就像瞎掉了,翻着青光,走在大街上,你会疑心该位盲人同志为啥不杵拐杖。
住院部508。我在心里默念了一遍,突然有些犹豫,去不去呢?
绕过人群,走向楼梯间。一个老太太站在电梯门前,叫我:“小伙子,这里有电梯——过来过来。”
我硬着头皮走过去,得得,想拖延点时间都不行。
老太太皮肤黝黑,皱纹深刻,这些都暗示她惯于劳作,她吐字清晰:“没坐过电梯吧?”我没有表态,我大概明白这种老太太,她们等的不是别人的肯定,而是自己的表达,她们心里早就认定了答案,“晓得,乍一瞅这铁门儿,有点怕吧?不敢进去吧?俺清楚,俺也是头几回……多亏俺那老头害大病,进了这大医院,要害小病进小医院,俺怕一辈子都不认识电梯——来啦来啦,快,进来,门儿里有机器人,自动关的!”
我们飞速上升了,我注意到老太太在偷偷的留意我,便配合的装出一副兴奋难抑的鬼样子,她立马微笑着询问我:“电梯好吧?”
“好。”
“俺也是这么说的。”她乐呵呵的,不过却有些站立不稳,我扶住她。
五楼到了。
一想到待会儿要去508,要敲门,要听见门内的脚步,要等待,我的手心就像是长了嘴,汗如口水一样流淌了。或者,不去算了?哎哎,怕个屁?真没种。
电梯门打开。钟维缠着纱的头出现在眼前。我吓了一跳,真的。
“耶?”他愣了片刻,而后打量我,又瞟瞟我扶着的老太太,“陪老人家来看病?”
“嗯。”我肯定了声。
“走了,”他朝我点点头,跨进电梯,我扭头,挽着老太太径直走进深深的过道,电梯门在身后合上了。
心里一片空白,脑子里也是,不过不紧张了,简直悠哉游哉——剩下的时间,是否用参观医院来打发呢?哦,可以去见识见识太平间,这辈子还没见过死人,对死人的兴趣就好比老太太对电梯。或者,回门诊部也行,那群小鬼应该还在,只要他们还胆敢盯着我的水果,我朝他们龇牙咧嘴也不退却,我便摘下香蕉一人送一根好了……这样也好,我想,至少,手心的汗可以干了。
医院的过道比长城还长,送走了老太太,我笔直向前,重复的门,重复的地面砖,循环小数一样,居然没有个尽头。
也许,尽头就是太平间?我感觉神经变得木然,于是和自己开玩笑。好像没有什么用,算啦算啦,木然就木然吧,就这么走吧,一直朝前。
每扇门都关死死的,好像紧闭的嘴,牙齿即将咬破下唇的那种。我快步走过这些嘴,却始终伴随着墙壁这只长了无数张嘴却没有眼睛的怪物。
如果这些紧闭的门,突然在同时敞开,又会是什么情形呢?也许所有的病人同时尿急,提着裤子乱跑出来,那么这过道,又是什么样子?或许,那时候,就不会这样的寂寥吧?不,就算千万人同时从我面前跑过,他们满脑子的厕所,对我熟视无睹,这样,我终究还是寂寥的吧。
我在胡思乱想什么呢?没辙,医院就是这样一个阴森到让硬汉也多愁善感的地方。
我听到了我脚步的回声,我的脚步响一声,回声就响一声。
后来,脚步声和回声开始错乱了,回声的节奏竟然比我的脚步声还要快。
医院的空气不是地球的空气么?还是,这走廊里,时光在扭曲?还是,那不是我的回声?
我回过头,日,他在那里。
“还以为你不会回头呢。”他龇牙笑,牙齿白晃晃一片。
“不是走了么?”
“可你不是专程来看我么?怎么好意思走。”
“我又不是……”
“那这是什么?”他向前一步,夺过香蕉,“你还记得我喜欢吃香蕉啊,嘿嘿,小子。”
“不是买给你的。”
“那还给谁?”
“打算去动物园喂猩猩。”
“……没变啊,你这人就是不坦率。”
“那个……什么时候跟来的?”
“你一回头。”
我们并排朝前走去。
十六
“头怎么样了?”我站在钟维身边,他背对着我,收拾着病床上的篮球杂志、黄|色书刊。
“怎么样了?你不知道啊?被人砸啦,”他一惊一乍的回答,“凶器是一个篮球。”
我知道他是故意的,也不再说话,他收拾好了床,手一摊,示意让我坐。我没动,他也没动,互相瞪着僵持了一会儿,“知道吧,那个肇事者砸了我,就自己溜了。”
他盯住我。
“那你说他该怎么办?”我沿着床沿坐下,开始剥一只香蕉。
“他该扛我去医院,扛不起,背也行,要不然,让我骑在他脖子上去,”他也坐下来,和我隔了一个枕头宽,“递我支,”快速截住我扔向他的香蕉,拿在手里把玩了片刻,也开始剥,“你说呢,他该不该?”
“该。”我同意。
“那他怎么溜了呢?”他咬一口香蕉,抬眼望我。
“哦,他怎么溜了呢?”我咬一口香蕉。
“问你呢。”
“在想啊。”
“慢慢想,不急,那,你手里的香蕉送我吃,”他伸手向我,被我拍掉,他耸肩,“这人真够绝!”
我们安静下来,房屋里只剩下啃香蕉的声音。一幢恢弘的大楼,第五层的某一间房里,两个人默默无言的吃香蕉,想象这件事情,就好像猜测一个火柴匣里的两只蚂蚁的独处,充满神秘。有很多种可能,会在这间屋子里发生,我也在猜测。弥漫的阳光提醒我时间在升温中流淌,浮动的窗帘渐渐不再属于这间房,而融入了它后方更加广阔的背景,它的颜色涌进天空,无垠的蓝色中便闪现出一块蛋黄,白云走过,于是蓝色、黄|色、白色混为一体。房间里所有的东西,都开始发生位移,和窗帘一样,融入了遥远的背景,于是房子便空了,不,只剩下我和他,不,房子也融入了背景,于是天地间只剩下我和他。我终于昏昏欲睡,并且睡了过去。
后来,我只知道他在看我。
我一睁开眼,他就在看我,目不转睛的看,好像我是一道应用题,不看得把眼睛瞪出来,就看不清题意。我愣了片刻,觉得没什么其他事情好做,便也看他。那会儿,我躺着,他坐着,我是仰视,他是俯视,我不知道我在看他哪儿、为什么看他、接下来还要不要看,他神色懵懂,估计对此也不太清楚……反正,就这样一路看下去了。阳光从金黄变成了明黄,过了一会儿,又变成了暗黄,再后来,连黄都算不上了,淡褐色的一团,阴影打在他的下额上、脸上,我们还是这样看着,看到阳光没了,月光代之。
“我想我是疯了,”他自言自语,站起来,走向窗台。
我翻过身,在冰凉的被单上侧卧着,发了一会儿呆。然后跳下床,告诉他:“走了。”
他没有吭声,好像被磁铁吸住,正面紧紧的贴住夜色的横切面。
我走到他身后,“喂,走了。”
“哦。”
我穿过那道来时的走廊,重复的门,重复的地面砖。灯光明亮,这是一种雪白的明亮,也许可以打个比方,这种感觉,就像走在腊月被大雪覆盖的故野。踩雪还会发出“吱呀”声,宣告我曾经过,踩雪还会留下足迹,宣告我曾存在,而我走在这虚幻的雪一样的走廊,走出了,就没有经过和存在。
我站在公交站牌下,年轻人骑着摩托驶过。呼吸一口夜的空气,明知混杂了不知多少燥热的汽油烟尘,还是不禁想,嗳,真凉。
十七
周六。
早上八点,我躺在床上看高数,这本书昨天伴我入睡,现在我虽然刚刚起来不久,盯这它,眼皮不由自主的渴望合拢。书是我们代课老师自己编的,白色的封面,顶上“大学数学”四个大字,下头坐落着更加庞大的三个字,则为编者姓名。我开始在心里回忆数学老师的模样,首先出现了一个鸡蛋,然后鸡蛋上长出两只眼睛,鼻子也渐渐清晰了,鼻孔由两点扩大为眼镜状,嘴从鸡蛋的底部崛起,是一张上下唇脱节的东西,更像两块塞在夹馍里的牛肉。
床下爆发出一阵狂笑,甘辰几个正围着他的笔记本,三枚ρi股高高翘起。
“答应他,快点啊!”刘浩拍打着甘辰的肩膀。
“讲你妈,答应了你去啊?你去我就答应!”甘辰挣脱刘浩的手,转向涂文钦,后者站在一旁面带微笑,“怎么办,现在?他说要见面。”
“见就见呗,怕什么?最多失个身。”
“滚滚滚,老子的第一次,不说要献给美女,但总归不能被个同性恋糟蹋啦……妈的,我起初不准备招惹这人的,刘浩,怎么办,是你怂恿我和他搭讪的。”
“我?好像是某人自称关注同性恋者内心世界,自找的吧。”
“如果你愿意,我将分享你的一切,酸甜抑或苦辣,爱抑或憎……”涂文钦照着电脑屏幕念,“哈哈哈哈……甘辰,这些酸死人的话,也是你自己想出来、发给他吧,现在人家被你打动了,想要一睹你的芳容,想要‘像弟弟对哥哥一样爱你’,拒绝?你怎么忍心,你是多么的善良啊……快点答应吧,你将获得一位红颜知己……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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