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不熄灯,刘浩他们也没关,人却已经歪在床上打呼噜了。星爷蹲在窗台上,望着外头,觉得无聊,又扑腾到我跟前,转了两圈。甘辰的床位还是空的。我的床上放了一张纸,刘浩写的,“已经报告给辅导员,她在想办法,别担心,好好睡吧,记得关灯。”
我睡的不太安稳。老听见碰碰碰的声音,不知道是否星爷在撞门,大概这只野生动物,经过了漫长的迷茫期,终于在一个夜晚顿悟,感到自己所处的地方是牢笼,这样,它想要飞出去;另一种可能是窗外下雨,雨打窗响。我想要起床去看看,大脑命令身体直立,又命令手脚移动,命令了若干遍,身体和手脚都不听,继续瘫痪在床上,眼睛也死死的合着——处在这种情况下很尴尬,脑子清醒的可以打算盘,肉体却在昏沉的如同死去。
碰碰碰的响声持续了几分钟,也可能是十几分钟,我估计不透,接下来是骤然而至的寂静,这寂静垫这脚尖,深怕惊动我,走过我身边,钻进了我的身体,渗透了我的骨肉,我的睡眠又渐渐沉重起来了。
“……男尸身份尚未确认,请知情人员速与警局联系……”
我放下N城早报,报纸上没有刊登尸体照片,“尸体被凶残肢解,头部下落不明……”,只把残留现场的衣物拍下,堂而皇之的出现在报纸头版。白色的衬衫,蓝色的牛仔,裤管印有“SO COLD BUT SO WARM”的花体英文。
“你确定是你的?”刘浩脸色苍白。
“嗯。”
“怎么会……”
手机在身后响起来,“喂?”
十八
“喂?”
“你是杨麓?”
“是,你……”
“让钟维接电话。”
“钟维?”
“让他接电话!”
“他?他又不在我这儿……喂?请问你是……?”
“谁啊?”涂文钦盯着我。
“不知道,一个女的。”
“提起甘辰了么?”
“没。”
“让我看一下来电显示……妈的,什么奇怪的号码……啊?你说是公共电话?”
我们三人坐在甘辰的床上,都不太知道要做什么,只好面面相觑。这一来,我留意到存在于两位朝夕相处的室友脸上的某些特征,过去我不曾发现:涂文钦左眼眼睑上跑来一粒黑痣,螨虫痘布满他鼻翼两侧和下巴,让他的脸看上去象是春耕后的田野;刘浩眉毛下的皮肤异常干燥,裂出一片白茫茫的皮屑,他面部一旦有什么动静,这些皮屑便从眉毛中挣扎出来,蒲公英一样散落到他的眼眶里、睫毛上、鼻尖、嘴里。涂文钦突然盯住刘浩:
“你当初不该怂恿他去。”
“……我是不该,”刘浩头埋的很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猛然仰头瞪涂文钦,“你难道没有怂恿么?”
“我承认……等会儿,我突然觉得奇怪。”
“呃?”
“我在想……假设一下,如果那天我们没有怂恿甘辰,他会去么?”
“废话,当然不会。”
“别想都不想。”
“想什么啊想,脑子乱如麻……我们不怂恿,他当然不会去啦,难道说他自愿去见一个变态狂吗?除非他自己也是同性……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你还记得昨天早上的事情么?”
“昨天早上?干吗?……我想想阿……起初,我们围着甘辰的笔记本用google搜索美女图片,后来,甘辰说看这个没意思、不如找个人聊聊天,然后就和那个同性恋聊起来啦,甘辰想要惹惹他,就说了很多肉麻话,后来……不就是被迫和那人见面么?”
“昨天那些美女图片很劲爆啊。”
“是啊,我看的入迷……涂文钦你在扯什么啊?”
“我也看得心如火燎,可是为什么甘辰看了却没有反应呢?”
“什么意思?”
“后来,他找人聊天,一找就找到一个同性恋,这是仅仅偶然,还是出于某种必然,比如说他的qq好友里全是同性恋……”
“你什么意思?”
“你清楚。”
“甘辰不可能是同性恋,他根本对这方面一无所知,昨天他一边和那个人聊天还一边骂恶心……”
“装的——不排除这一点——人的演戏天分都是很高的,不过你不自觉而已。”
“……他生死都还没搞清的关头,你讨论这些有什么意义?”
“我清楚我在干什么。”
“……好,你说他是同性恋?那他为什么要故意换上杨麓那套大垮垮的衣服?如果他是同性恋,他不应该穿戴整洁的去约会吗?难道说,这也是为了使我们不怀疑,装给我们看的?”
“是。”
“凭什么这么肯定?”
“凭他昨天出门拎着的垮包,还有,你去阳台上看看,甘辰前天刚晒在那里衣服呢?不见了……也就是说,昨天出门的时候,他把他自己的衣服放进包里带走了;既然他身上有衣服,还带衣服干什么呢?照我看,他为了保持形象,应该是在与那人见面之前,脱下了不合身的衣服,换上了自的。”
“Ok,推论成立,你强,可你觉得这有任何意义么,对于甘辰的生死?”
“你觉得没有么?我们假设一下,甘辰当时躲到一个隐蔽的地方,换好了衣服,当然他换衣服的地方应该离他们约会的地方不远,为了方便起见,他就把杨麓的衣服留在原地——杨麓的衣服太大,尤其是那条牛仔裤非常的厚,塞不进他的挎包——他想着等约会结束后再去取,便离开了。在他离开之后,一起凶杀案正好在他换衣服的地方发生,于是我们看到了那份报纸,杨麓的衣服在上面以死者遗物出现,实际上它们却只是凑巧遗留在那里的无关物品——当然,那场凶杀案被警方发现是昨天下午5点,甘辰很可能在那之后才结束约会,他回去找衣服的时候没找到,它们已经被警察搞走啦……你知道,他是个斤斤计较的人,一旦发现弄丢了别人的东西,一定要赔一分一模一样的回去,那么,我们可不可以把一直联系不到他归咎于:他对杨麓的内疚,以及‘不买到相同款式衣服绝不回家’的决心呢?”
“……可是我觉得……电话,谁去接一下……”
挂在宿舍墙壁上的电话一抖一抖。
我跳过去拔出话筒,不会又是刚才那个莫名其妙的女人吧,“喂?”
不出声?难道……“甘辰?是甘辰么?!”
粗重的呼吸声,好像刚经过剧烈的奔跑。
“甘辰?别急……喂?喂?”
涂文钦抢过电话,也朝里头大叫了几声,“怎么挂了?!!”
“又是用公共电话打的。”刘浩瞟着来电显示,“操!召唤GPS全球定位系统!”
地下室的门紧闭着,我有点怀疑自己是否来错了地方。第三个电话里的人要我来这里找甘辰,对方声音沙哑,他既没有要赎金,也没有开其他条件,除了要求我只身前往。当时涂文钦和刘浩去了辅导员那里,我一个人握听筒,星爷在我脚边因饥饿而叫唤,我突然感到怪异无比。
我所处的楼房过去是一家酿酒厂,隐藏在城南郊区的一片荒野里,估计之前在其中酿造的酒并非正品。照它现在的状况来看,已经倒闭无疑,虽然原因不明,但散落满地的酒瓶和淹没于灰尘鼠粪中的破旧缸都说明了这一点。我通过黑魆魆的楼梯,地下室的门在眼前放大,我一言不发站立于前,等眼睛适应黑暗,空气中发酵的酸味把鼻子填塞的胀痛,“地下室,敲门,我们就在里面。”那人在电话里如是说。
“箜、箜、箜。”
门后出现了一张焦急的脸。是甘辰。
“快进来,”他惊慌的将我拉进门内,又迅速而轻巧的锁上门,“……还好,你来了,”我们浸染在死一般的黑暗中,谁也看不清谁的表情,我听见甘辰胸口在快速的起伏,他紧紧的抓住我的手,从嘴里发出一串巨大的喘息,“ 有吃的么?”
我决定先等甘辰缓过来,克制住充斥心中的重重疑问。我将手伸进衣袋,只摸出一包奶糖,是昨天买钢笔的附赠品,它们已经被我的体温软化。
甘辰飞快的撕开包装,突然偏转过头,“过来吃吧。”
我吃了一惊,一个人从我们身后更加浓重的黑暗中走出来,朝我嗯了一声。
甘辰大声咀嚼奶糖,唾液和舌头发出撒尿的“嘘”声。
“你猪啊?”那个人怒气冲冲,甘辰立马止住吮吸,身体朝我挪动了几步。
“他是谁?”我低头问甘辰,突然反应过来,“昨天你就是和他约会……?”
“是见面!”那人凶狠的更正。
我朝那个人望去,于是他高瘦的轮廓如同远山模模糊糊的呈现在眼前,我大吃一惊,姜峰?却并不表现出来:“少计较这些吧,现在。”
据甘辰说,他提前来到约好的树林,换掉衣服去赴约,当他们回去取衣服的时候,发现那里躺着一具尸体,衣服压在其下。“我们正在犹豫要不要取回衣服,突然听见有人来了,一回头,警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怕他们误会是我们杀的人——我们当时就在尸体旁边——我们撒腿就跑,真傻啊,如果当时想清楚的话,我们应该站在原地的,他们当时看到了我们,还追了一阵子,后来我们躲了……妈的,他们铁定认为我们是杀人犯……”
“所以你们就躲在这里,不敢出去?”
“那你说怎么办?”甘辰不耐烦的跺脚,“那你说怎么办?!妈的,老子真惨了……”直到姜峰忿忿的制止他,“操你妈动静小点 !”他才停止发牢骚。
“你们应该去警察局。”
“他们会把我们当杀人犯一样关起来。”甘辰疑虑不定。
“有可能,但只是一半可能,另一半可能是警方相信、至少听进去了你们的解释,并且在你们的协助下查清案件,”我顿了顿,“但反过来说,如果你们继续躲在这里,直到被警察找到,那时候才真的跳进黄河洗不清。”
他们两人也许是神经高度紧张,很浅显的道理怎么也听不进去。不管我怎么循循善诱,并且破天荒的打了几个高妙的比方,他们还是认为去警察局是送死,“他们不会相信我们的,”奶糖在甘辰舌尖打转儿,将他的舌头压住,由此他吐字有些不清。“你怎么看?”我问姜峰,后者没有吭声,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我终于有些烦躁,“好吧,我再问你们一句,人是不是你们杀的?”
“不是。”
“那你们到底在怕什么?”
死静。
“杨麓,问你一个问题。”
“嗯。”不知道甘辰要问什么,他的声音有些不对劲,好像费尽了全身力气才憋出来,他在犹豫什么?
“你刚才说,如果我们一直躲在这里,一直躲下去——就算我们没有杀人警方也会认定是我们杀的?”
“认定说不上,至少会将你们定为头号怀疑对象,你们这样子简直就是‘畏罪潜逃’嘛,追查真凶的时间也大笔大笔的浪费在你们身上……”
“那么……如果是你呢?”
“啊?”
“如果是你躲在这里呢?他们会不会将你列为头号怀疑对象,认为你是杀人凶手?”
我被甘辰弄的哭笑不得,这小子为了反驳我的观点开始不择手段了,但显然他因为精神不安而犯了错误,“这个不是一回事,我和这个案子毫无关联,比如现在某个地方正有几个玩捉迷藏的小孩子,他们躲在灌木丛中,但警察显然不会因为他们的躲藏而怀疑他们,因为他们不管在过去还是现在都没有在案件中留下痕迹,使得警察能够想起他们——你们不同,你不是说了么?你们站在尸体旁的情景、你们逃跑的情景,都被警察看见了么?而且,甘辰你还留下了一套衣服,那套衣服的特征可以使得警察通过他们的网络调查到你的资料,如果我没有猜错,他们会找到学校,这样,他们很快就会通过同学老师知道你那天一夜未归,一旦事情这样发展下去,警察手中掌握的线索会越来越对你不利,所以说,你必须在这些还没发生之前,主动联系警方,将事情的真相摊牌……”
“有关联的。”
“啊?”我被甘辰搞的一头水雾。
“你和案子有关联的。”
“什么?”
“案发现场遗留的衣服是你的,警察找到学校之后,首先肯定是要弄清它的所有者,等他们知道是你后,所有的矛头不是都会指向你吗?难道他们不会认为那是你——凶手作案后留下的马脚?”
“晕,你在说什么啊?”如果不是四周如此黑暗,我真想捏住甘辰的下巴,上提,以便看看他是否目光呆滞口水长流,从而确定他是否神志失常,“怎么可能,那天下午我呆学校门都没有出,再说,衣服虽然是我的,但却是你带去的……”
“谁来证明?”这时我才发现甘辰的语气已经从最初的惊慌失措而变得井井有条,我尽量压制心中的怪异,听他说话,“谁来证明那天下午你呆在宿舍?那天下午刘浩去踢球了,不是吗?涂文钦也应该去他二姨家了,我记得他上午曾经提起,这样,你难道让星爷向警方提供你不在场的证据?至于那件衣服,是的,的确涂文钦和刘浩都看见我穿着它离开,然而人的眼睛看到的一定是真相么?而且事情总会有突发变故……”
“突发变故?”
“是啊,比如说,你出于某种目的在我离开后要回那件衣服,或者……”
“你在开玩笑么?”
“不,当然不是。”
“那你在胡扯什么,你知道我没有那么做。”
“我当然知道,可其他人知道么?不知道,比如刘浩和涂文钦,如果现在有人跑去告诉他们事情其实是这样的,如果那个人又将事情说的十分可信,那么,你就那么做了,在他人的眼里。”
“是么?可会有谁这么误导他们呢?”
“我啊,”甘辰声音轻柔,“怎么?不做声了?”
“你把我搞糊涂了,甘辰,如果你不是在开玩笑,我真不知道你……”
“你当然糊涂了,你被我骗了,对不起,可是我必须活下去——我会去那样误导刘浩他们,而你,你将继续‘畏罪潜逃’,躲在这里,直到被警方发现,然后作为杀人犯呆在监狱里……”
“我成为你们的替罪羊?”
“是的。”
“可是你们并没有杀人,何罪之有?没有罪,又何必要找替罪羊?……难道……人真是你们杀的?”
“被你看出来了?对,我杀了,还有他,姜峰,对不对,我们一块儿干掉了那个混账,可我并不后悔,哎,只是要委屈你了,杨麓……”
“这么说,你也决定这样对付我了?”我扭过头朝着姜峰的方向,他之前一言不发,仿佛融化在黑暗中了。他嗯了声,表示肯定。不知道为什么,这些突如其来的变故并没有让我慌张,只是有些隐隐约约的难过,甘辰这么做,是对友谊的背叛吧?或者我们之间并不曾有什么友谊,虽然我吃过他的桃酥,每天早上叫他起床,听他倾吐过他怎样爱过一个女生,但这些微不足道的事情,在生命面前,存在的意义为零。我想我理解甘辰,至少逼迫自己理解。但我同时不会放弃自己的生命,而且我对于他们试图轻而易举的搞定我表示怀疑,“我并不好对付,”我迅速的退到门口。
“是的,所以我们得动用它,不要动。”
一把手枪在厚重的黑中泛起一层磷光。
“你们看起来真像犯罪团伙呢,不容易。”
“没那么夸张,从那个混账身上搜出来的,他原本准备用它来对付我俩,哈。”
甘辰朝我走来,姜峰则将枪抵在我的太阳|茓上,“张嘴。”
“安眠药?你们装备齐全嘛。”我的嘴被姜峰强行拉开,如同马桶一样吸收了灌来的药丸。
“是的,也是从那个混账身上弄来的,他很变态,我们还从他那里弄来了其他玩意儿呢,比如瑃药……你会好好睡上一觉,醒来的时候已经在警察局,我猜到了那会儿,你再企图向警察们表明清白是不可能了,好啦,我们守在这里,直到你昏睡过去。”
服下安眠药的最初,我的大脑还保持着清醒,随后,象是坐上了轮船,海浪的拍打摇晃中,睡意如同一群身穿夜行装的刺客逐渐潜入了我的头脑。我知道既不能强行支撑,也不能倒头就睡,那样会引起他们怀疑,于是在睡意抵达了一半、还未完全抵达之前假装睡着了。甘辰将手在我的腋下搔了几下,这家伙鬼得狠,我忍住巨大的痒痛,同时为了逼真,装作睡梦中受到外部刺激后无意识的移动了几下头部。
“睡着了。”甘辰对他的同伙说,后者没有吱声,我听见他的脚步朝门移去。快走吧,快走吧,我也好后脚离开此地。
直到他们的脚步完全消失,我才坐起来。我感到自己随时就要睡过去了,但还是打起精神朝门口晃去。一阵霹雳帕拉的声音好像是从深深的地洞中发出,似乎有男人在愤怒的叫骂。是幻听么?我抓住门把,突然被一股强大的冲力给推的向后倒去。
“你还挺会装,”甘辰的声音,他显得很惊慌,如同我最初来到这里见到的一样,他和姜峰飞快的闪进门内,关上门。我听见他粗大的喘息。他们是特意试我的么?真精明。姜峰在我身边坐下,他没有甘辰那么紧张,但呼吸也明显参差不齐。先前那阵霹雳帕拉的喧嚣又在头顶响起,叫骂声也越加的清晰了,不但有男人,还有女人。看来,甘辰他们不是试我,而是遇上麻烦了。那会是些什么人呢?不会是警察吧?不行,头脑发胀,再撑一会儿,再撑。
“妈的,就是这里!”爆破声隔着一层地面传入耳朵,“刘五人跑了。”
“不能便宜了他!他还欠老子5万。”
“刘五造酒恐怕也赚了些,妈的一分钱都没还老子,操,这里什么屁都没有,破罐子拿回去也没用,妈的,就让他这样跑了!”
“二楼也没东西,全是垃圾!三楼呢,老三?”
“也没有,他估计事先听到了风声,晓得我们会来找他要债,把值钱的东西都卷走啦,妈的,光留个狗日的破楼在这里!”
“操,放火!”
“放火!看他跑!日你个刘五,老子今朝帮你的老巢烧个干净!”
起先只是浓烟混进了室内,原本清一色的黑,现在多了一层灰,空气里有了固体的悬浮物,鼻子喉咙开始发痒,想要打喷嚏,后脑勺的晕厥也越加的粘稠。从某一刻起,头上开始发出咔嚓咔嚓的破裂声,炭中的红薯快要烤炸时就会这么响,“要塌了,”我想,另外两个人静静的坐在一旁,我努力站立,站起来了,后脑深处的混沌汹涌,我又坐倒在地上。一块燃烧的横梁突然砸下,姜峰哼了声,他的腿被压在下面。甘辰醒过来一样,不断落下和蔓延的烈火光芒映照在他的脸上,他嘴张的很大,“我得走了,你们也快走吧。”他朝门外冲去,突然回过头,“杨麓,对不起。”背影风一样穿过火苗,不见了。
我可不能死。我再度从地上爬起,每一个呼吸里都进出大串大串丰硕的一氧化碳。后脑已经从身体上脱离,现在命令双腿直立的是双腿自己,要求手臂推开门的亦是手臂自己。我得离开这里,我的四肢告诉自己。我朝门外踉踉跄跄的跑去。背上的重物是什么?我忘了。不断倒塌的墙壁喷发出雨水般的砖头,落在我的头上,肩膀上。桔红色的火焰沿着我的衣袖上升,一只手从我的颈后伸出来,将它们扑灭。哦,背后的重物是一个人。
冲出燃烧中的房屋,我直直的竖在土坡上,背后的人顺势滑下,倒在我脚边。
“力气蛮大嘛。”
我朝脚边看去,一张模糊的脸,在笑的样子。
“是的。”我慢慢靠着土坡躺下,正面对着火焰中嘶喊的房屋,“实在困得不行……”
“谢谢,是你……”
“得啦得啦,等我睡醒了再说……”闭上双眼,天旋地转。
十九
“你说我睡了两天?”
“是的,开始还以为你死了呢……不过,甘辰也太……我们都没想到他居然会这样……真想不到,真的,”涂文钦把一张报纸递给我。
变态狂强Jian大学生 头脑发昏反送命
……孟某通过msn同时诱骗两位大学生,约他们在蟒头山公园见面。见面后,他用孱迷|药的矿泉水迷倒了两位大学生,企图强Jian……杀死孟某后,甘国荣(化名)又满腔仇恨割下了孟某的头,随后才离开现场……孟某的哥哥表示,弟弟从小听话懂事,也没有表现出同性恋倾向,因而他听说此事后非常的震惊,但同时他又说,“他这是自找苦吃,死不足惜”……“甘国荣是一位非常优秀的同学,性格外向,平常在学校和同学关系也处理得很好,”甘国荣所在大学的老师甲表示,她认为甘国荣杀孟某属于正当防卫……目前案件正在进一步审理当中……
“甘辰去警局自首了?”
“是的。”
事情总是莫名其妙,甘辰居然去自首了?而且……
报纸上说另外一名大学生始终处于昏迷状态,没有参与杀人,事后被“甘国荣”带离现场。而那天在废弃酒厂的地下室,甘辰分明说姜峰和他一起杀了人。这么说来,要么甘辰那天在骗我,要么他在骗警察。如果是骗我,为什么?如果是骗警察,又为了什么?
“涂文钦,是谁把我送回来的?”
“不知道。”
“啊?”
“那天我们回宿舍,你已经躺在里头——甘辰的床上,对了,到底你是干什么去了?”
我低头打量穿在身上的衣服,白色的衬衫白色的牛仔,不是我的,但很合身。
“你们……是不是给我洗过澡?”
涂文钦愕然的望着我,“干吗给你洗澡?你那天身上就很干净……”
这么说,这衣服是姜峰的咯。可他不是腿受伤了吗?做事情居然还这么麻利……越来越奇怪了。
我给表哥丙打了电话,他很奇怪我突然向他询问姜峰,“你小子怎么和他混上啦?他这几天都没回来呢,他惨啦,旷课超过50节,可以予以退学处分了,辅导员告诉他们宿舍的人说:‘等他回来,要么让他来找我,要么让他卷铺盖走人。’……白色的衬衫白色的牛仔裤?真的是他的么?他最恨白色啦,我也没见过他穿白色衣服呢,有次大家一块儿喝酒,他还说穿白色的衣服就好像全身铺满了精子……”
如果衬衫不是他的?还是谁的?难道是他随便在服装店里买的?衬衫固然干净,但怎么看也不像新的,牛仔裤呢?裤管已经发毛,显然洗过很多次。电话号码……是的,早该想起来了,当初接到的那个让我去地下室找甘辰的电话……那会儿太急了,没有注意来电显示……果然,是手机号码。
“喂?”
“姜峰吧?”
“哦,你是姜峰的熟人对吧?赶快过来,东照街44号,他在这里。”
“……你是谁?”
“老刘。”
40号,克里斯汀糕饼屋;41号,赵大锤牛肚火锅店;42号,光明眼镜店;43号,收费厕所,三毛一次;44号,我奔到门口,一位雄壮的男人正坐在那里吃盒饭,他的头顶上悬一块招牌:新世纪网络城。男人将一坨暗褐色的块状物喂进嘴里,猪肝的腥味顿时从他的牙缝里飘出,他咀嚼着,一面打量我,“里头有机子,上吗?”
我透过茶色玻璃门向内张望,十多行电脑刷刷刷排开,半数机子前都晃动着一个聚精会神的人头。有汗的味道,和电脑灰色的机身相得益彰,也有音乐从耳塞中泄漏,密密麻麻的涌动着。
“你是老刘?”
“嗯……哦,是你,找姜峰对吧?”
男人搁下碗筷,从兜里掏出一只黑底银框的手机,“他的手机,当押金了——咯,拿去,”他走进门内,于前台的电脑前坐下,“53号——从前天下午四点起,到现在,哦,现在是下午四点半,48小时,一小时算你一块好了,再加三个盒饭钱,好吧,你就给50块吧。”
我掏钱递给他,“中间一直没下?”
“没呢,连觉都没睡,就上了两趟厕所——盒饭还是我逼他吃的——打游戏打入魔啦,53号机子,去看看他吧。”
姜峰很入迷,我在他背后他也没有发现,我站了一会儿,听他激烈的敲击键盘,屏幕上一位肌肉坚硬的男人端举机枪,敌人在他周围啪啦啪啦的倒下。我曾经也迷恋过这种游戏,并且将每个被杀死的敌人幻想成自己的情敌。他的手指瘦长,指端比常人尖,古代的女人很推崇这样形状的手指,据说配上翡翠指环相当耐看,或许长期和键盘摩擦,就会有这样的手指吧,削过的铅笔般。
“来了就吭声,死站那儿干什么?”
原来他知道我来了。
“重温一下我童年玩的游戏。”
“童年”这两个字让他有些发窘,“大人就不能玩魂斗罗么?”
“我没说,”我看着他,他杀人开始明显迟钝了,很快挂掉,这样他有些不耐烦,退出游戏,拽着鼠标无意识的在桌面上游移,东点点西点点,“你的腿,上医院了没?”那条带火的房椽砸上去,可不是小意思,那天他连站都站不稳。
“嗯,”他拉起裤管,露出白色的绷带。
“怎么不回学校?”
“不想。”
“听老板说你两天没睡觉?”
“听他胡扯,昨天中午打了半个钟头瞌睡的,”他回过头,“忘了问,你怎么来啦?”
“哦,道谢啊。”
“切,是来找我向你道谢吧。”
“不过你倒是真行,瘸着腿都能把我送回学校,”我突然有些好奇,“是打车的吧?”
他瞳孔一缩,表情有些惊异,“你,你不知道是谁送你回去的?”
“不是你?”
“日他!”他看起来很开心,妄自笑了一阵子,“我还以为真有那么神呢,说什么一醒来就能知道他是谁,操,原来是他吓唬老子的。”
“说什么呢?”
他仰起头看我,“你真不知道是谁?他可夸下海口说你一定能猜到的……别那副表情,猜不到更好……”他突然沉下声音,“……开始我还以为你们搞同性恋呢。”
“啊?”
“主要是你不知道前天他干了什么。”
我总算明白什么叫越解释越模糊,这样,我决定在彻底头昏脑胀前保持沉默。
“他抱着你……把头埋在你胸前……摸你的脸……太恶心,真的,要不是我腿实在不行,我早走啦……”姜峰皱起眉头,“我告诉他你只是因为吃安眠药睡过去了,他像是没听见……他把你搂在怀里,真的就像男的搂女的那样……日,我说不下去了,你怎么没反应啊?你想象一下咯,两个男人,这样缠在一起……”他停顿片刻,像绞尽脑汁寻找某些词语,终于无功而返,“……你到底听明白了没有?”
“大概明白。”
“那……你不觉得恶心?”
“一般般。”
姜峰耸耸肩,“看来你没听明白,”他抓着头发,“好吧,你过来。”
我走进了一步。
“抱我。”身子靠在椅背上。
我本能的后退一步,想要评价一句“抱个屁”,然后我看到了他的表情。他闭着眼睛,五官呈抽搐状,看样子他已经想象我怎样抱他,并且为之感到无比想呕吐了。也许正是他这个表情让我感到有些受侮辱,有些伤自尊——妈的,老子就抱你又如何——我跨上前去,左臂绕过他的腰,右臂则滑过他的颈,将他整个搂在怀里。
“怎么样,恶心吧?”他咬牙切齿的说,眼睛还是闭着。
“还好。”我故意说。
他面部肌肉顿时僵硬,牙齿咬住下唇,小青年下决心时都是这副样子,“摸我脸。”
我把手放上他的脸颊,擦窗户一样来回拖动,他看起来被我摸的心惊肉跳,睫毛一策一策,两腮逐渐泛红,看样子他是豁出去了,足足让我摸了两分来钟,以便使我充分体会两个男人接触的罪恶感,终于他开口了:“现在恶心了没?”
“就那样呗。”
他猛然从我手中挣扎开来,跳到离我一丈远的地方,一字一句的朝我下结论:“你果然是同性恋,和他一样。”
我顺势蹲在地上,左手Сhā进裤袋里,右手在地上画出了一个“maybe”。
二十
过道很长,上校门口炒一个分量足足的6块钱盒饭,端起来从这一头开始吃,直到吃的只剩几截实在讨厌的蒜或洋葱,离那一头还差几十米。或者不吃饭,用一对新买的南孚听mp3,听到那一头,可以把油耗光。所以我很讨厌走这条过道,进去时风华正茂,出去时脸上就有了皱纹和老年斑。过道两旁的自习室我也不爱光顾,看书做题我通常跑到学校的后山,那里飞鸟阵阵树木粗壮,而且人迹罕至,脱光衣服祼奔也不用担心会被女生指责为变态大叔。门时不时的打开,男生女生走出来,另一部分男生女生走进去。我将眼睛贴在每间教室门的窗口往里看,不在,不在,不在,还是不在。
按理说我可以打他的手机,喂你在哪儿?喂我在这儿——然后找到那间教室,他坐在某个位置上等我,我走过去,和他不咸不淡的交谈。但我放弃了这个选择,宁愿逡巡于这累死人不偿命的过道,一间间的寻找,说到底我在思考、在犹豫——利用这些寻找中的时间——我到底为什么而寻找呢?我寻找到了又能怎样呢?所以我到底还要不要继续寻找呢?
那个电话是什么时候接到的?哦,当时我还在网吧,被姜峰指责为同性恋,他很坦白的说:“不是我没有良心,可我受不了,真的——虽然你从火中把我背出来,谢谢——但以后我们谁不认识谁。”我当时感到有些好笑,实在准备真心拥护他的提议,就算他拿出一张《互不侵犯条约》让我签字我也愿屁颠屁颠奉献出我这辈子最龙飞凤舞的书法,所以手机在那个关键时刻响起我也挺不乐意的,心想这是哪个狗日的,对方的女声慌张而急躁:“你到底把钟维藏哪儿去了?!”我一时间没有回过神,对方又嚷:“你叫他接电话!”我还没吱声那边已经喊开了:“钟维你这个狗杂种!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在他身边!你什么意思?老娘生日party上你屁也不放个就跑了,不就是看到张报纸吗?不就是那套破衣服有点像杨麓的吗?你犯得着那么急?!我操你娘,别以为老子不会讲粗话!你早就玩腻我了老娘清楚!随便找个朋友出事的借口就想把我甩了……他不是没死哈?那个脑壳被砍的不是不是他哈?不是你还不快点死回来!……你不想接老娘电话就干脆关机哈,你又不关机老娘的电话你又不接,操你妈你到底什么意思?以为老娘和其他女人一样好欺负是不是?你什么时候对我好过了?你指着自己的良心问一问……妈逼的钟维,你有种就给我吭个声,别给我装死!……”
这间教室呢?又不在。古佳那中气十足的声音来回荡去。我那会儿就是被这声音所驱赶,冲出了网吧,姜峰在后面说了些什么也没注意。我当时似乎很快意,小时候每次和钟维打架,总以被他倒提起来或者压在胯下结束,寥寥几次的胜利就能带给我那样的快意;后来我渐渐的长大,发现身高逐渐接近他时又有这种快意;再往后一点,从周浩那里得之钟维曾嘱咐他罩着我时,也是快意的,虽然那会儿身上留着血,头发乱蓬蓬,路人见了都想“啧啧小流氓”——我何以竟然这般快意呢?的确值得探讨,我也不得不承认自己也曾暗中为此琢磨过很多次,有时候琢磨着琢磨着,我感到自己就要接近答案了,一个模糊的字眼在彼岸,我只需要再深入琢磨一小会儿就能清晰的将其把握,但总有一个抽象中的大锤在这时出现,向我扬起恐吓我快点放弃。大概,无知一点反而比较好吧。比如被姜峰蔑视为同性恋,我也能笑而置之,完全因为我没有听进去,我让这些内容左耳进右耳出,把它们赶出脑海,避免存在琢磨的余地。
带着这种琢磨不透的快意,我暗无声息的从后门走进一间教室,同样暗无声息的在最后一排坐下。
他趴在桌上睡觉,从我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他埋在臂弯里的一部分脸,包括削直的鼻梁和周围的小片脸颊,他睡觉向来喜欢挡住脸,甭管用什么,趴在桌上如前所述用手臂,躺在床上就用被子,大热天也不例外,有时候实在太热他就干脆脸部朝下趴着睡,所以背心和ρi股上总是被蚊子咬,第二天擦花露水他自己的手够不着,只好在晚饭后威胁我帮他擦,“我可懒的碰你”,我表示,于是拖来母亲的睫毛刷,将花露水倒在上面,再间接的接触他的身体。至于后来怎样被母亲打倒是另外一回事了。
他突然动了动,难道发现我了么?哦,没有,是坐在他前面的那对情侣。
女生坐在男生的大腿上,手里捏着一只牙签,牙签上穿着一枚红油油的杨梅,“啊——”她示意她的男朋友,后者乖乖的张大嘴,接受女友喂到嘴边的爱情杨梅,顺便伸手握住她的Ru房,“讨厌啦,”她一声娇嗔,打掉他的手。他淫荡无比的笑起来,她也春心无限的笑。
钟维从臂弯中抬起头,眼珠无意识的四处游移,典型的刚睡醒之眼神,如此,眼神乱逛了片刻,终于定格在他前方的那对男女身上。起初,他望着他们的表情显得迷惘,这对男女的打情骂俏让他仿佛冬天遭遇蚊子,随后他释然起来,看来即使是对付冬天的蚊子,他也业已形成一套周密的作战计划。他的身体抖、再抖,同时钝钝的木料敲击声爆炸。
“啊!”
女生尖叫回头,把目光投向钟维,她的目光愤怒而惊讶,“干吗蹬我们座位?”她以为对方会道歉,至少也得红个脸理亏,所以她多少有些不适应,当她发觉那男的竟然理直气壮的与自己大加对视时。这样一来,她在气势上就首先输了一截,要不是她想象着自己代表正义一方,她简直一秒钟都不能对视下去,那男的眼神好凶,而且她总觉得他在有意无意的瞟自己鼻孔,那是她的敏感部位,这几天她正在感冒。她终于体力不支,骂了句“神经”,转头继续扑倒在她还在发愣的男友怀里。
不幸的是,她再度尖叫了,这一次她满脸充血,好像在奋力拉屎,“踢什么踢啊?你有病啊?!”对方钉着她无反应,“有病,”她重复一句,回身坐下,可惜又是“梆梆梆”一串响,她男友的大腿随之颤动,他也生气了,“你干什么啊?老是踢我们座位……别太无聊好不好?见不得别人亲热怎么的?”
钟维持续保持沉默,单不偏不倚的拿眼睛钉他俩。
这样,钟维踢,情侣骂,钟维再踢。如是循环若干轮回。
小情人终于忍无可忍,但碍于和钟维的身高差距,他们明智的选择不采取实际措施,一路啐骂着离开教室。该日晚间,N大校园BBS上一张题为《强烈鄙视下午自习室的野蛮男生》的帖子被顶上了十大,此帖以善于白描和铺陈的手法将该无名男子的暴行刻画得栩栩如生,众多同学纷纷响应:“同鄙视”“有这样的人,N大不亡,是无天理”。另一些人则持较为宽容的态度:“显然又一自卑的孤独的缺少爱情滋润的老男人,怜悯之。”
钟维目送小情人远去的背影,嘴唇一扯,很是得意,再度趴下大睡。
这人莫非真的见不得有情人?
我不动声色的站起身,绕过一排桌椅,朝他前座踱去,我审视这张座位,并无明显特征,也没有留下适才情侣亲热的痕迹。我坐下去,故意挪动椅子使之与地面摩擦并且发出尖锐的“吱——”
“蹭蹭蹭”,他果然故意重施,开始踢我坐下的椅子。其间头还是埋在臂弯里,似乎不屑瞟一眼前方的败类。
我暗笑着不加理会,手足并拢保持安静,不出所料他发现达到目的便停止继续踢。我开心起来,又开始挪动椅子,噪声刺耳。听见他闷闷的“操”了声,脚如暴风骤雨般打在我的椅背。几个环节同样重复了数次,教室内其他自习的同学陆续皱眉离开。
终于,在我又一度大力磨动椅子后,他在高颤的“吱——”音中彻底爆发了,他那一直埋在臂弯中的头猛然竖起,“操你——你……”
他死死的望着我,嘴唇启了启,却只发出簌簌的出气声。或许是我的错觉,我竟然以为从他闪烁的眼神中看到了某种悲伤。可是他为什么会悲伤呢?我,老实说,我真的不敢直视这样悲伤的眼神,尤其是从他眼睛中射。有那么几秒钟,我想要偏过头不看他,要不然干脆转身跑掉。但不知道为什么,又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不准我这样,好像我一旦离开他的视线,他就会如同一个沙人灰飞烟灭,只需要一个叹息的力量。他双手紧紧抓住桌子的边缘,这让我想起临盆的女人,嘴里必填上一只木塞,否则她们就会发出世界上最凄厉的哭喊,这桌子的边缘此刻发挥着那木塞的作用,致力于堵塞他内里某种即将决堤的情绪,可这种情绪又该怎样命名呢?我突然担心桌子会被他捏碎,就好像担心自己的牙关会被咬碎——什么时候,我竟然也产生了那种和他相同的情绪呢?我好慌,一阵阵的慌。我越加感到自己就是一枚炮口的子弹,没有黄继光的胸膛,就要不可挽回的喷发向某个地方、某个人。
他突然发狂般踢翻了横在我与他之间的桌子,双眼极亮,衬出周围一切都显得黑沉沉,他朝我跨出一步,好像要捕食的狮子走近猎物,可他突然头一扭又退了回去,转身间“哗啦”一片桌子又被他踢翻。他猛烈的踢着,嘴张着,粗重而断裂的喘息重重叠叠,握紧的双拳上血管直绷,桌椅如同机枪扫射下的士兵纷纷倒地而亡,天花板在震动,初亮的白炽灯将要破裂。
我起初神思恍惚,杵在原地对着他发愣。后来桌椅和地面的碰撞声将我惊醒,他在干什么?我朝他跳去想要抓住他。
“别过来!”在我即将碰到他的瞬间,他猛然退后,侧头朝我吼,“会前功尽弃的……”
“钟维……”
“别过来!……”他又后退一步,不小心被桌子绊倒,我想要扶起他却被他拒绝,“别过来……真的会前功尽弃的……”
你怎么啦钟维?我想要问,可喉咙干涩的发不出声音。
“……怎么还没用完啊?……我的力气……”他低下头。
你在说什么?为什么我一点都听不懂。
“全踢翻了……可是力气怎么还没用完啊……用完力气,我才……我才可以克制自己……”他慢慢站起来,靠着墙,胸口不规则的猛烈起伏,“……克制自己去抱你啊……”
他的头完全低下去,一簇头发挡住他的脸,蜜色的光线停留在他身上,漆黑的头发上由是浮动着一层盛夏午后的金黄,那是最后一束阳光吧,否则,当它们融入他发下偶尔闪动的眼睛时,怎么会美得那么、那么的令人窒息。在太阳落山之前,这阳光最后的温度沸腾了我的血液和心脏,前者掀起一潮巨浪推我向他,后者则暴躁的搏动、仿佛一个弹簧要弹我向他。
咔嚓,扑通,霹雳啪啦。
尘埃落定。
我已经在他怀里。
颤抖不已的是他的双臂,可它们却还是那么强劲有力,我听见他的心跳和呼吸,感到他的手镶嵌进了肌肤。他的脸贴着我的,很紧,“真想……就这样死在一起……”
有泪落在颈处,不知是谁的。
“……很久了……我记不清从哪年起……我就这样的……想要抱你……”
二十一
王胖走到我身边,“这位同学,你来回答一下。”
回答?回答什么?
“怎么?不做声?我刚才看你和你旁边的同学不是正热切的讨论么?还以为你胸有成竹了呢。”
我偏过头瞪钟维,他光是歪嘴笑。
“坐下坐下,以后上课要认真点,”王胖提高嗓门,“哪位同学来回答一下?”
我坐下,知道钟维还在望着我笑,无奈,唯有耸肩。
不知道他是否太清闲,自己的课不上,非要跑来蹭我们系的课。王胖对他的身份表示怀疑,他还恬不知耻的装嫩,死活号称自己就是我们班的,咄,一个大三的老男人扮新生。这还算了,他上课极不安分。最初老是找我说话;为我不耻则开始自言自语,评论王胖的抑扬顿挫的方言,质疑天花板和课桌椅的颜色;自言自语消耗口水,他便抢过我的课本,开始装模作样的研究;光研究也挺无聊的,抓过我的笔,他开始看一会儿批阅几句:“嗯,顶第二段第三句,杨麓不准我在书上乱画,不管他”“外面太阳好大,杨麓的钢笔不好写,前两页已经翻阅完毕”“哈哈,杨麓被他们胖老师骂了,此时我正看到第四页第一段,刚才他又白了我一眼”“杨麓班上女生真多,我刚才看她们去了,所以时间过去了半个小时,我还停留在第四页第一段,杨麓要抢书,我现在右手抓住他试图作案的手,字是用左手写的,所以有点丑”“刚才杨麓收到了一张纸条,被我抢来看,上书:‘杨麓你要专心听讲啊’,署名‘赵小静’,这是谁?我让杨麓指给我看,他不肯”“杨麓手机响了,他忘了调到静音,这个傻家伙,哈哈全班朝他看,哈哈他对我怒目而视,是我给他打的电话”“终于下课了,杨麓钢笔也没水了,哦,这是第五页第三段,下次接着看,杨麓看到我写的话,说‘没有下次’,不理他,我午饭要吃8两饭”。
天空蓝蓝的朝远方排开,冬天的阳光温暖松软。室外的空气亮闪闪的,好像用新买的鞋油刷过。中午十二点,路上全是背着、挎着、提着包的学生,讨论题目、老师、美女、帅哥、美国总统和其它一切可以讨论的话题。几个身穿深蓝工作服的中年妇女推着垃圾车,另外几个中年男子则将一桶桶的石灰刷上路旁梧桐的树干,梧桐成了一支支分叉的香烟。女生踩地上堆积的梧桐树叶,她们的男友在后面宠溺的观看,树叶破碎是火车驰过的喀嗒声。有人跟着耳机里的音乐,发出咿咿呀呀的哼唱,既不像张学友的歌,也不像刘德华的,完完全全的跑调。
我在人流中走,钟维在我身边。
“你笑什么?”我奇怪的扭头。
“我突然想到,我居然会和你小子手拉手走在一起,去吃午饭……”
“手拉手?”我的手分明好整以暇Сhā在裤袋里。
“……那还不拿过来?”他钉着我的手,“咯,现在不是?”
周围的人好像很多,得得,管那么多呢。
班上搞团组织生活,玩游戏。每个人发一张纸条,在纸正面写几句描写自己的话,背面写自己名字,交上去,由主持人一张张念出来,让大家猜是谁写的。
“爱生活,”主持人单娟娟笑着念,“大家猜这是谁?”
“艾拉芳!”
“对了,下一张:我是本班最胖的人……”
“张余风!”
“下一张:我在运动会上获得男子三千米长跑的倒数第三名……这一位是谁?是谁?看来大家都不太清楚哦,我们来抢答……好,涂文钦举手了,你猜猜看。”
“是刘浩!”
“正确!奖给涂文钦一个机会:你可以随便挑选一个人,让他表演一个节目。”
“可以挑选两个人吗?”
“好吧。”
“我挑选单娟娟同学和我合唱一首《东方之珠》,请大家鼓掌!”
台下一片掌声,数男生豪笑不已,女生则又是幸灾乐祸又是心有不甘的望着单娟娟,后者红着脸,终于还是在起哄中和涂文钦站在一起,“小河湾湾……”
“下一张:我是……”单娟娟突然变了脸色,迟迟不读出声,大家以为她还在为刚才唱歌时走调而害羞,便纷纷报以热烈的掌声,予以鼓励,“我们还是换一张吧,”单娟娟慌乱的放下手中纸条,在讲台上重新抽出了一张,“下一张:……”
“念刚才那张!”台下开始不满,“念刚才那张!”
单娟娟只好咬着嘴唇,念了出来:“……我是同性恋。”
教室里瞬间变得无比安静,似乎前一秒钟一阵飓风把所有人和喧嚣都刮走了。
可是这安静没有持续多久,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议论,“谁啊?”“同性恋?”“不会是甘辰吧?”“甘辰哪儿在啊?公安局呆着呢。”
“同学们……我们念下一张吧,”单娟娟焦急的站在上面,她是一个美女,美女焦急起来惹人怜惜,男生们很听话的住了嘴,女生们虽然还意尤未尽,声音也底下去了,“这一张只写一个字:男,”单娟娟笑了,下面也笑了,“这个同学真是言简意赅啊,大家猜猜看,是谁?干脆我们也来抢答吧……好,刘叶华,你猜。”
“涂文钦。”刘叶华红着脸,她好像很喜欢涂文钦,总帮他做作业。
“不对,还有谁要猜……张笑峰,你来。”
“赵国栋吧。”
“也不对……好,我们的班长大人赵小静举手了,我们让她来猜好不好?”
“是不是杨麓?”班长站起来,一手将额前的头发拢到耳后,这一刻无数人心中闪过四个字:窈窕淑女;她笑了笑,这半带局促半带羞涩的笑容又勾起了四个字:君子好逑。
“还是班长厉害啊,答对啦,班长要请谁表演节目呢?”
以涂文钦、刘浩为首的男生开始大叫我的名字。
“好吧,既然群众一致要求杨麓上场,杨麓你就上吧。”
我从座位上跳出来,穿过嘈杂的人声,绕到讲台前,“唱歌?不行,涂文钦,你不要盲目煽动,”左手暗中伸上讲台,“我用口哨吹一首歌吧,”在纸堆里寻找,“郑钧的《流星》,”摸到了,攥在手心。
团组织活动结束后,我打开那张纸条,正面:我是同性恋;背面:……
我倒吸一口凉气。
赫然两个大字:杨麓。
不是我的字迹。
是谁?
二十二
早上醒来,突然想起昨天班长的话,“后天要下雪了哦”。她和我说这句话是在团组织活动之后,那可不是一个好时机,我正为了纸条的事情心神不定,而且老觉得写那张纸条的人对我的情况了如指掌,虽然他(她)的字体实在不伦不类,为我所不齿,但也正因为这点线索基本上被断绝。我走在回宿舍路上的时候,步子跨的很大,速度也快,因为我这样走着,耳朵边忽忽生风,简直和坐窗户敞开的公交车没什么两样。班长应该就是那会儿降落在我身边,用“降落”这个词实在身不由己,毕竟她的出现既突然又强烈,只有直升飞机能够媲美。
“后天要下雪了哦。”
我朝前继续走,三步之后才意识到刚才有人找我说话,意识到的同时我仍然在惯性中前行,又走了三步后才意识到说话的人是班长,我决定回头,但在这个决定下了之后的三秒钟,双腿才接到大脑的通知,停下来、转身——我离班长十步远,“下雪?”
“是啊,记得多加衣服。”
“好,”我点头,似乎太简洁,又加上,“你也是。”
一个月前谢梵就发短信告诉我“北京下雪了,手已长冻疮多日”,他现在是B大的体育特招生,每天清早在雾气里跑步,穿统一定购的运动短衫,颜色红艳艳,反正是光天化日之下绝对不敢穿的那号货。母亲呢,她每打一个电话都要询问一次N城的天气,上个星期她说家乡下雪了,我们家楼前的篮球场现在像一块刚出笼的蒸切糕,“你小时候最喜欢吃”。前几天收到她邮寄的两套羽绒服,“一套你的,一套给钟维,”她在电话里吩咐,“你不要爱面子,有什么事情就找他帮忙,多巴结点他,毕竟你们学校老乡不多。”
羽绒服,是不是到了该给他送去的时候了?前几天阳光明媚,气温还算和煦,和法院人干了场篮球,我还是赤膊上阵,以为羽绒服的事情不用太急,便耽搁下来;现在呢,却不想见他,或者说由于纸条的缘故心里不太安稳,觉得不适合见他。该死,怎么恰巧明天下雪呢?迟几天的话我也好再拖一阵子,但抱怨归抱怨,雪既然是明天下,羽绒服今天总得送去,也知道他不可能缺衣御寒,但图个心里踏实。但是但是,说到头我还是不想见他,在这个骨节眼。
不如这样,给他发条短信,让他中午上我们宿舍取衣服,自己则趁那段时间出去图书馆、食堂、自习室、机房,诸如此类,反正躲开他。
“我过来了啊?”正午十二点,他发短信问。
“好。”我将衣服塞进桶,靸上拖鞋,奔澡堂冲澡去也。
洗完澡,怕他还呆在我们宿舍,特地发短信询问涂文钦。
“哦,取完东西就走了。”
松口气,可我在失望个什么劲?
“星爷呢?”
“走啦。”
“走啦?”
“哦,被你那个哥么儿带走了。”
这绝对是拐骗!我气愤的将塞满衣物的桶扔下,“咦?羽绒服?你不是说他取走了吗?怎么还在床上?”
“鬼知道,你只说他要来取东西,让我别把他当强盗,”涂文钦不耐烦的从笔记本前扭过头,“至于取什么东西你又没说,我还当就是取星爷呢。”
手机大响。
“星爷的小命在我手里
你看着办吧
ps:干吗躲我?”
得得,把蓝黑相间的羽绒服挟住,换鞋下楼。十七楼二单元607,说起来,我还没去过他们宿舍。
这个男生我没有见过,也许不能这么说,应该改为“这个男生我没有印象”,他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普通,就连脸上青春痘的数量也不多不少恰好为所有青年的平均数,总之我这次见过他,下次再见一定满以为“没见过”。这样的人最适合犯罪,混迹于人海,警察找破脑袋也找不到。
他站在十七幢楼下等我,对我说:“钟维不在宿舍,在后山呢。”
“后山?”
“好像在搞什么鬼名堂,说要吓你一大跳的,哦,我带你去吧。”
“星爷也在?”
“哦。”
我知道自己是上当了,等到被一群流氓状的青年围住,我更加确定了这一点。
先前领我的男生默不作声的退到他们身后,走进了后山白花花的巴茅丛。的确,他们的头领派他来诱骗我最适合不过,如前文所述,在他从我视线消失的瞬间,我几乎就忘记了他那张毫无特征的脸、最适合犯罪的脸。
从那张纸条开始,我就感到不对劲,不过,我以为对方小打小闹一番就会罢手,没想到居然——这群流氓看起来专业素质不错,个个肌肉发达,暴露在大冬天的空气里,他们眼睛中流露的凶光也整整齐齐,显然经过训练,的确有震撼人心的力量——幕后的那个家伙颇费周章啊。这二十来条男人如果是他(她)雇来的,至少也得花上万的钞票吧。
如果仇恨是西瓜,每公斤一元,一万块钱的仇恨,乖乖,他(她)恨我恨到了一万公斤,真是千年等一回。
是古佳吧。
“你就是杨麓?”站在最前方的一字眉问我,他之所以充当那群人的老大,估计也和他的一字眉有关,这额头前壮观的一横让他看起来凶残野蛮,像是吃生肉长大的。
“不是。”
他们在确认是否抓错了人,我要答“是”铁定下一秒就被群殴。不过我也没有拖延多长时间,他身旁的娃娃脸递给他一张照片,我一看就知道完完,猜也猜的到那自然是我的。他的目光在照片和我之间来回游移,表情好像不太确定。难道那竟然不是我的照片?“我估计这张是他小时候……”娃娃脸朝一字眉禀告,一字眉低头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娃娃脸朝我走来,把照片递给我,“你自己看看,是你自己吧?看清楚了,别怪我们抓错了人,死不瞑目。”
是我。穿着校服,走在通往我们学校的路上,身后是一个四川人开的小饭店,我经常在晚自习下后上那儿吃夜宵,一辆自行车正从我前边驶过,只看的见骑车人的后半身和腿,头没有照出来,可我知道那是谢梵,他去铁路中学要经过我们学校,常常一边慢吞吞的骑车一边和我聊天。可这显然是一张偷Pāi的照片,如果不是今天这帮家伙给我看,我将永远不知道它的存在。这么说,指示他们的人不是古佳?古佳怎么可能有我高中时的照片?难道说居然是我过去的对头?暗恋林月然的那个男生,叫什么涛来着;或者在厕所摸我脸,被我打断腿的那个无名留级生?
“是你吧?”一字眉手抱在胸前。
“也许吧。”这么多人,像要活命只有逃,怎么逃?
“也许吧?瞧瞧你那忧郁的眼神,”一字眉肉麻兮兮的说,“你怕被我们打死对吧?”
“是有点怕。”
流氓们哈哈大笑,他们包围了我,没有空隙,应该从哪儿跑出去呢?
“不至于吧,看你长的还俊俏,以为是个人才……原来这么见不得世面啊,爷爷我有那么帅吗?竟然被我电得摊倒在地?”
流氓们持续大笑,我坐在地上,好的,总算让我摸到了一块石头。
我将石头朝流氓抛去,完全是电影里英雄甩手榴弹的手法,效果也略有相似,他们“啊”的大叫一声,朝两边躲去,随着石头的落地,人群出现了一个破口。
我咬牙跃起,直扑破口,朝外冲去。
……出去了。
但愿他们不要有枪,不然从背后来个偷袭,我必死无疑。
跑快点,再跑快点。
终于把他们甩远了,我跑进了一条狭窄的岔道。
安全了,我缓口气。
然而当那一棒重重落在后脑的瞬间,我只有一个念头:
原来连岔道里还有人埋伏,估计错误。
二十三
“你的粉丝。”
我把粉丝放在男生的电脑前,在新世纪网络城,网管就相当于古代的客栈的店小二。
店小二是个辛苦的差事,不但要做好本分工作即安排旅客的吃住,还要负责向旅客们传播全城的八卦消息,包括哪个酒楼善于哪道菜,哪个妓院的姑娘最丰满,哪个帮派内部正在为掌门一职纷争,简直忙得不可开交,所以电视剧或者电影里他们的扮演者都会挑选枯瘦如柴的小伙子,要是脸上有因营养不良引起的蛔虫斑更好,反过来说,倘若挑选了肥胖的家伙就是歌颂封建主义。
我的东家老刘对我要求不高,“除了过硬的电脑技术,你只需要有一颗耐心”。我们现在来分析一下一颗耐心,它的容量是无限兆:为上网的家伙端茶送水、代购一日三餐;当他们的家长或者老师前来抓人,我又必须摇身一变,成为掩护他们的地下游击队;万一掩护失败,我则充当盾牌,保护客人不受伤害,而有时候他们的家长(尤其父亲)愤怒得五官扭曲,我免不了要替客人挨上几脚;可最王道的还是冲当救护车,你必须扛起累昏倒在电脑前的家伙,冲向医院,动作一气呵成,为了不使其他顾客受惊,还要面带微笑,“市第二医院离此间不过一里嘛,”当我问老刘为什么不拿出他的车,他有一辆桑塔拉,“能人工就人工,机动车污染大气”,在那些奔跑的过程中,我仿佛听见自己发出“嘟嘟嘟”的叫声,头上也亮着救护车特有的红灯。
生活很匆忙,所以我鲜有时间去回忆那个过去,虽然它就躺在半个月前。
直到我班长来找我。
她坐在一台电脑前,“你真傻,学校又没有开除你,你何必要自己退学?”
那天我醒来时候的情景,我还能够清晰的描述。
我躺在草丛里,它们有种莲藕的清香,过去我曾坐在这里道貌岸然的读英语,心里却向往着树上鸟巢。我感到身体被草的尖端扎的生痛,我的衣服呢?我半撑起来,周围,青色泛黄的草地一直延伸到远处,边缘是树皮腊青色的栾树,再过去呢,在无数树叶的海洋中间,漂泊着一口夕阳,它和着鸟儿鸣叫的节奏下滑。我没有看到我的衣服,哪儿也没有。空气如同一块刚从冰水中捞起的特大号的抹布,往我身上擦。
我在离我几米远的地方,发现了钟维。
我摇了摇他,他不醒。
他也一丝不挂,满身是伤,血沿着他的额头奔跑,草地上像开满了花。
我开始恐慌,我以为他死了,他的身体很冷,我将他围在怀里,揉着他的头发,他流出的血划过我的肩膀,也是冷的。
“别人不知道……还当我被你强Jian了呢……”
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醒的,一边笑一边说,伸出一只手握住我的手。
“还是先奸后杀。”
“……我还没死呢……”他还在笑,呼吸都不顺畅,笑得倒还顺畅。
“快了,如果你还不闭嘴……我们得赶快离开这里……”
“离开?……祼奔吗?……双手赞成……”
他把头抵在我胸前,突然剧烈的咳嗽起来。
我不准他再说话,说话会耗费力气,我那会儿很害怕他说着说着就死了。
可他不听,“怎么可能死?我们还刚好上呢……”
他不停的说,说他怎样跑到山上找我,一边哭一边找,像个幼稚园的儿童,他说他怎样和那群家伙硬拚……他真傻,他一个人怎么敢和那么多人蛮干。
“可是……我当时疯了……一想到你被他们……疯了的人怎么会有头脑?”他还是笑,“你要是看到当时那个场景……看到我当时的表情,要多疯狂多疯狂,要多白痴多白痴……你还是不要看到算了,看到了,你就不会喜欢我了……”
“你以为你现在的样子不白痴么?”
“不,我现在很帅……男人痴情的时候最帅……”
他靠在我肩头,仰面打着哈哈。我不出声,注视他,心里想,要是他说这番话时,脸上没有横流的血,该多好。
“你看到了对吗?那张照片……古佳从我床头柜上偷走的,她真他妈……咳咳……我偷Pāi的,像个变态大叔吧?……那会儿我已经一年没有见你,想你,想得快死了,我去看你,你们正在寒假补课,我跟着你,从你出家门开始,你在前面,我在后面,不敢叫住你……你穿着那件校服,我的,我转学之后没有带走,你穿起来很合身,你长高了……我一直跟着你,死死的盯着你看,你的背影……你碰见了他,他骑单车陪你一块儿走,和你说话,我想走,就走了,走过了一条街,心里难过,你明白吗?那种难过……我还是赶了回去,跑啊跑,在你们校门口赶上了,我要把你拍下来,当时只有那个想法,一个劲儿的按快门,总是照到他,从哪个角度都有他,真想杀了他啊,我只想要一张只有你的照片……”
“别睡,钟维……”我叫他,摇他,“睁着眼……”抚开他额前的头发,他舒展的眉头和紧闭的眼睛露出来,有什么东西尖锐的疼痛起来,每个活着的细胞都在死去,我控制不住泪水,胡乱的吻着他的脸。
不知道他们在那里站了多久,看了多久,等我发现他们的时候,他们像一株株树木,呆若木鸡,仿佛已经在后山扎根多年。第一次同时看到这么多N大老师,是谁把他们招来的?来的好,恰巧看到我们赤祼祼的抱在一起。当最初的惊讶从他们意识中褪去,浮在脸部表层的就只剩鄙夷和恶心。
古佳,你真强。
我望向她,她站在人群中间,一脸麻木。
要宰了这个婆娘,迟早。
学校以“心理疾病”为理由,劝我和钟维休学一年,号称提供免费的心理医疗。“你们都是很优秀的学生,不要因为这点小病毁了自己的前途。”
心理疾病?干脆按照他们的本意,宣布同性恋变态狂好了。
心理医疗?用不着。
我自动退学。拿着高中文凭满街找工作,结果可想而知。幸而对工资的低廉要求打动了新世纪网络城的老板刘,迷迷糊糊成为了他们的网管。忙碌,几乎忘记东南西北,钟维躺在医院里,我也只是每天深夜去看他。在他床头坐着,看他的睡颜。有时候他会突然醒来,冲我笑,笑得我心神不宁,只好急躁的吻他、堵住他试图再笑的嘴。
我的心就像一面镜子,明白、平静,也再没有什么害怕和动摇的了。
在一起就在一起,一直在一起。
班长仰起她那张脸,这是一张瓜子脸,使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她走了很长的路,显然,脸还没有从寒风的刺激中恢复,呈现出一片水果成熟的红。她对我说:“你真傻。”
“你才傻。”
“我怎么傻?”
“你喜欢我吧?”
“……”她忐忑的低下头。
“别喜欢我,我不喜欢你。”
“可是……”
“我喜欢的是一个男人。”
我望着她刹那间惨白下去的脸,随后望着她走出门外的、娇小而镇定的背影。
二十四
每天下午五点之前,也就是附近中小学放学之前,网吧里还能有空位,老刘吃过午饭后,从挨着柜台的几台机子前拖来靠椅,围着柜台和他朋友搓麻将。
这几位朋友都是他的邻居。
克里斯汀糕饼屋的店主黄女士,她几乎一天都没什么生意,做的蛋糕只好自己吃,也拿来分给麻友,一种圆形巴掌大的玫瑰糕,上面结一张花生和巧克力凝结的壳,吃起来掉渣,但飘飘欲仙,没人买是由于她开的价钱过高,五块钱一个,她喜欢一面织毛衣一面码长城,“要是有一天糕饼屋开不下去了,我就可以开间毛衣时装店……小杨啊,到时候你来帮我做模特,工资绝对比老刘开的高”。
赵大锤,他身兼赵大锤火锅店的老板和大师傅的双职,是一个长相威武,鼻子红胀如同灌肠的四十岁单身汉。他每天清早骑三轮车去菜市场,和一群买肉的泼妇大声砍价,再装载着几十斤牛肚归来。他用浴室一样的木盆盛装牛肚,滚开水桶桶倒进去,腾起的白雾除了一股子腥臭,可以搞蒸汽浴,他的鼻子就是这样被熏的又红又棉,他操起一把五斤重的刀,从牛肚上刮掉牛的粪便和死苍蝇。他的生意也是晚上红火,整个下午店里只有一个女人看守,这个女人他会娶的,有一回他连赢三盘后曾这样透露,可过后别人问起,他又说他才不会看上那样一个干瘪的老丑的乡下女人。
第三位大家都叫他小光,虽然他看起来比老光还老,他是网吧左边收费厕所的创始人,他和老刘的关系格外好,叫比自己年轻的老刘“刘哥”。早几年新世纪网络城这块儿是一家民宅,小光厕所收费一次一毛,尽管如此,他还是整天整天的盼不来顾客,厕所三天清洗一次还是光洁如新,可以在里头打地铺睡觉。但这些情况从新世纪网络城崛起的那一天起就成为过去,前来网吧上网的青壮年人士成为小光的厕所可喜的生源,起步价格不久后也涨为三毛钱。现在,他日子过的健康而丰富,已经步入党的领导下先进厕所企业家的行列。他的特点是总是故意输钱给老刘,不过人人心知肚明但守口如瓶。
他们一般打到下午四点半,收拾好桌子再闲谈几句,这时,从不参与他们团体活动(打麻将)的光明眼镜店老板便成为他们的攻击对象,他们一再讨论起他老婆的羊癫疯、他考上清华的女儿怎样和他断绝父女关系,乐此不疲。
老刘儿子跑来要他爸爸开家长会时,老刘正在输钱,那是周六的下午,小光因为腰子疼没有参加赌博,黄女士的女儿取而代之。“开个头!”老刘没好气,“告诉你们老师说你爸出国旅游了,正在泰国看人妖呢。”
结果鉴于我清闲无事,老刘委托我代替他出席刘小乐的家长会。
其实我当时也不算清闲无事,正在协助一位中年妇女调查她的女儿。她女儿在上一个背景粉红的网站时被其母抓住,并且被指责为心理不正常、变态。我猫下腰,浏览那个网页,发现其中很多内容涉及同性恋,正待继续研究,收到了老刘的命令。
骑自行车带刘小乐穿过梧桐成群的马路,我的心情是郁闷的。刘小乐今年10岁,虎头虎脑,鼻涕闪亮,是一名光荣的少先队员,就任逸夫小学三年10班第三小组的副组长,平时负责在组长生病不在时收他们那组同学的作业本。
“我爸是猪,”刘小乐表示,“上次家长会他也没去,让一个上网没带钱的哥哥替他去,说去了就不用付钱……那个哥哥在家长会上打瞌睡,把我的脸丢光了……你待会儿不要打瞌睡啊,不然让我爸炒你鱿鱼!”
“你爸的确是猪。”我回答,并且也这么想。
“还有,如果老师点名让你发言,你要勇敢的发言哦。”
“还发言?”
“嗯,如果他问你我在家里有没有帮妈妈扫地,你千万要说扫了,‘还帮他妈妈锤背’;如果问我的家庭作业是不是独立完成,你要说是,‘他还学会了查字典’;如果问有没有小朋友经常来串门,你要说有,就胡诌几个名字;如果问你对家长会的看法,你就说‘很好很好,十分有意义’……记住了没?千万不要告诉他我妈死了,也别说我爱和我爸打架,哦,字典被我撕下来揩鼻涕的事情也不能让他晓得……”
果然是他爸的儿子。
“刘小乐同学的家长,您为了孩子的身体健康,平常都怎样保证他就餐的营养?您可以大致说一下您开的食谱,上个月的家长会上,我们曾鼓励家长们为孩子列一个食谱……您可以说了……”
食谱?难倒我了。
“呃,大蒜……我非常重视大蒜的作用……您知道,大蒜不仅杀菌,还有利于治肾亏,促进青少年的骨骼生长,增进孩子的食欲,保障孩子的睡眠,消除脸上难看的疤痕……”我极力回想广告,“使孩子的秀发乌黑闪亮……”有效的治疗由内分泌失调引起的白带过多、痛经、月经不调……这个幸好没说。
“谢谢您,为了培养您孩子的想象力,你做过什么努力么?”
你就不能问问别的家长么?我压抑心中的怒火,干巴巴的望着讲台上的年轻男老师。
“哦……讲故事。”
“您通常都给他讲些什么故事呢?可以和大家分享一下么?”
我胡乱说了几个小时候听来的故事,那还是继父讲给我们的,炎热的夏天,他盘腿坐在凉席上,手里转着一个酷极了的飞机模型,审视眼冒金光的我和钟维,“你们谁能在我说完后复述一遍,它就是谁的。”
接下来他又问了几个问题,什么怎么培养孩子的审美情趣啦,怎么看待孩子的早恋问题啦。
我承认我实在烦得不行,所以回答的也比较离谱,我怒气冲冲,信口开河道:避免孩子早恋,最好的方法是禁止他接触异性,比如24小时跟踪他,一旦有异性闯入以他为圆心半径为5米的圆内,就持棒冲上去,而这个想法显然过于乌托邦。首先技术上不能达到,一是很难鉴定一个半径5米精确到小数点后三位的圆;其次这个5米到底是否科学也值得怀疑,这涉及到对人类视网膜的研究,必须找到一个临界值,我们已经假定它为5米(但不敢确定),在这个数值范围内,人们能够看清楚东西,在其之外则看东西模糊,这样一来又不得不和异性脸庞的大小扯上关系,脸小一点的5米就看不清楚面容,但脸大一点的就说不清,如果孩子万一看得清,而这位大脸女士又是花容月貌,搞不好就被他爱上了,这样不但不能避免早恋,还可能逼出畸形恋,如果该女士年龄能当上他妈。综上所述,他早不早恋我是管不着。
“这就是说,您并不反对孩子早恋啦?这真是开明的想法,我很高兴能听到这种想法。”他总结道。
骑车回去的路上,刘小乐对我的表现予以高度评价,“我会和我爸提到的”。
“你们老师姓什么?”从来没遇见过这么罗嗦的男人。
“万。”刘小乐舔着棒棒糖。
“万什么?”
“万言……你笑什么?”
家长会完毕之后,他从讲台上走下来,亲切的和我交流,他个子不高,一米七左右,所以只好仰起头,“其实,为什么一定是异性呢?”
“呃?”我没听懂。
“避免早恋,禁止接触的不光光是异性啊,”他煞有介事,“理论上说,同性也该禁止……我是说,如果非要禁止的话……您总不能否认同性恋的存在吧?”
一想到他那古板的眼神,认真的语气,极具概括性的姓名,我禁不住再度笑出声。
二十五
早上,我穿过长长的过道,走向病房。房门上镶嵌的玻璃窗腌在长年累月的污渍里,你永远不要指望目光能够穿透它。我弯下腰,拣起横放在门口的一束花,在我重新站直的过程中,露水仿佛马戏团的小丑在花瓣上跳来跳去,我不知道这是谁送的花,也不知道它是送给谁,花束里没有那么一块标明这些的牌子,花束里只有花。病房里的空气和外面没有什么不同,原先我还担心它会夹杂一股尿骚或者汗臭。三张床安静的平躺着,晨光的涂抹使它们好像三只醮好奶油沙拉的面包。靠门床上的中年男子朝我点头,他面色从容,差点让我忘记了这是一张新面孔,昨天为止,处于他位置的病号还是一位有口吃的青年民工甲,甲从施工的五楼摔下,降落到二楼时身子碰到安全网,加速度逼迫他冲破网线继续坠落,臀部着地砸在土石混合的地面上,之后他便带着被包扎的ρi股在这间病房里趴了一个月,医生在他肛门处接上一根擀面杖粗细的橡皮管,橡皮管的另一头通往床底的夜壶,经常我和钟维正在讨论什么,突然听到微弱的喷发声,随后粪便的味道也真切起来了,“医生!管子漏了!”甲直起脖子,他这样叫喊之后,偶尔会跑来一个满面不悦的小护士,为他擦ρi股,一面嘴巴里还会唧唧歪歪;而多数情况下谁也不会来,这时他要不开始大骂医院,要不捞起枕巾自己揩拭。中年男人舒舒服服的靠在床头,“咔咔”的吃一小瓶雪梨罐头,如果他得知身下的床铺曾经一度浸泡在屎尿中,胃口或许不会这么好。
鼾声发自中间床上的老头,除了光光的头顶,他整个人都蒙在被子里,很像一只在顶端剥开了一点皮的粽子。他的妻子坐在床边,为丈夫缝补内裤,她穿针引线的节奏与他鼾声的节奏完全吻合,好像二者互为舞伴共跳一支华尔兹,或者不如说他的嘴巴和她的手之间连有一条细线。
她抬头看见我:“来了?”
“嗯,”我把盛装水饺的塑胶饭盒搁上钟维的床头柜,“早。”
“还没醒吧?”她朝钟维嘟嘟嘴,“昨晚上和老头子下棋,怎么催也不肯睡呢。”
他的头发从蓝白相间的被子下露出来,不怕焖死么?我把被子朝下拉了一点,他眉毛一皱翻了个身,脸朝下趴在床上。
“趴着睡对身体不好,”老太太说,“会压着心脏。”
“真的?”我抓住他的肩膀想把他扳转过来,“他就这习惯。”还真重,居然扳不过来,我扳,我扳……
“也没太大关系啦,其实……用不着那么扳的……”
“哦……是吗?”我松开手,有些尴尬的朝老太太笑。
“你真疼他,你们哥俩真好,……不过,长得倒是不太像,哦,知道知道,肯定一个像妈,一个像爸……”还好,老太太是那种不需要别人回应就能一个人把话题进行到底的类型,“有兄弟好啊……我有个兄弟在这里,我们是X县的你知道哈?幸好啊,有个兄弟照应,不然老头子生病我一个人怎么料理过来?儿女又都不在身边……他要我住他家,住了两天,他和儿子媳妇一块儿住,孩子们对我倒是很客气,不过到底是多年不来往,生得很,我一个人住那儿,又不会用洗脸池,热水器也搞不来,想帮忙做饭吧又不让……看个电视,他家孙子放学回来要看足球,我赶快给他调频道,他妈跑过来把台调回去,照着那小孩儿ρi股上就是一巴掌,‘让你和姑奶奶抢台!’唉哟,看得我硬是心慌,我一个老太婆,哪要还要一个小孩儿让着?……太客气了,客气得我不自在……还是不住那儿了,反正老头子也要我看着,干脆就在医院睡……”
是啊,我们住哪儿?现在我自然可以睡网吧,等钟维出院以后呢?得找房子了。房租呢?做网管包吃包住,剩下的工钱就少得可怜,交得起房租否是个问题。要换工作么?本科文凭都没有,能够找到什么工作呢?
我手头的钱不多了,银行卡里倒是还有一些,但不能乱取,我妈会怀疑,我不暂时不想让她知道我退学的事情,学校本来要通知家长,为此我还和校领导交涉了很久。我一方面告诉她宿舍的电话坏了,什么事情都打我手机;另一方面则交待刘浩他们,万一我妈神使鬼差打电话过去,千万要以诸如“这里不是N城大学”之类应对。表哥丙倒是知道我的情况,他表示会帮我搪塞我妈。
钟维也没什么钱了,虽说住院费医疗费保险公司支付了大半,但也有小半得他自己承担。我不知道他怎么是应对他哥哥,提起这些,他光是说让我放心他能搞定。
“这花是谁送的?”中年男人刚刚去了趟厕所,回来的时候抱着一束花。
“不知道,”就是刚才那束横在门口的花。
“哦,是一个姑娘,长得几漂亮……这几天总来,碰到好几回了,昨天我去给老头子倒夜壶,又碰到她在门口放花,问她送给谁也不说话,放下花就走。”老太太已经换了一件衬衫在缝,一面作答。
“姑娘?”中年男人叽咕着,“漂亮?该不会是……吧?”
钟维的脸睡得有些发红。每次看到他的睡脸,我都忍不住想干点什么,在脸颊上画一只猪头、往鼻孔里Сhā根草什么的,总之像这样单单注视着那张脸什么也不干,让我有些不知所措。这样呆呆的看着一个和自己相同性别的人,总好像有些不对劲。
前几天也是这样,那天我头脑发涨,居然把头伸过去亲了他一下,当时半夜十二点刚过,外面黑黢黢,病房内也黑黢黢,对面的老头子鼾声如雷,这边我俯身盯着沉睡中的他,心跳很快,我当时的思想很愚昧,我一会儿觉得他紧闭的双眼很性感,一会儿又感到他微微开启的嘴唇美丽之极,在慌乱中的一吻后,我颤抖着自责了半天,可还是憋不住拿出一只手,开始沿着他的脸往下摸,干那些事情时我充满羞愧,首先觉得自己偷偷摸摸很傻Ъ,其次觉得自己这么紧张很幼稚,关键是,一想到头脑清醒的自己却被昏睡中的他所支配,我就感到非常的泄气和颓丧。后来他醒了,可他装睡,直到我再次不由自主的吻上他的唇,他才伸开手臂把我揽进怀里。那时我真是感到丢脸极了,就好像手Yin时被抓住一样。我扯开他的手,想要下床,他一手从背后牢牢箍住我的腰,脸贴在我颈边,另一只手找到我的手,握住。他说:“杨麓,你真像个小孩……别挣,”他笑着吻我的下巴,“干吗偷偷的吻我?……别挣别挣,挣不开的,我力气大得很……爱面子的家伙,不用看就知道你现在肯定羞死了……你不用等我睡着了才敢偷吻我啊,我是说……我是你的,想什么时候吻就什么时候吻……我是你的,听见了没有?小傻瓜……”也许这就是否极泰来,我羞愧到一定地步,反而从容起来了,于是掐住他的下巴,猛的吻上去,他吃了一惊,随即捉住我的手,反身把我压在身下,低头捧住我的脸,“……不过反过来说,你也是……我的……”
“小杨,”老太太朝我点点头,“过来过来,帮个忙。”
我从钟维的床边站起身,走到老太太跟前。她把一支针递给我,随即又是一丝灰色的线,“我老花眼,老看不清针孔,这线怎么也穿不进去,你帮我穿穿。”
“哎呀你这老太婆真不懂事,怎么让小杨穿针?”老头子候已经起来了,绷着肥脸靠在床头,“这是娘么儿的事情。”
“没事儿没事儿,”我笑笑,低下头捏住线,把针孔朝向向阳的窗口,进——,穿好。
“好好好,”老太太眉开眼笑,“还是年轻人眼神儿好!”
“小杨你有什么衣服脱了线的就拿给老太婆,让她缝。”老头子非常大气。
“嗯,有就尽管拿来,不要客气,”老太太乐呵呵的,一双眼睛在我衣服上打转,“这儿这儿,这里有点脱线,快脱来下,我帮你缝缝。”她扯住我羽绒服的一角。
“不用不用,”我还要去网吧接班,不想在这里耽搁时间,而老太太的热情让我招架不了,只好底气不足的推脱。
“要缝几针,不然过不了几天口子会开大,里面的鸭绒会跑出来。”
推脱没用只好死不认账,“没脱线,”我假意审视了几眼脱线处,“这不是脱线。”
“怎么会?我看看……怎么不是?绝对是!”老太太坚持到,“小钟你看看,小杨说这不是脱线,我看明明是啊。”
钟维不知何时醒的,斜坐在床头看着我笑,“好啊,我看看,”老太太把我拉过去,指着羽绒服的一角让他看,“我看看啊,”他煞有介事的研究了半天,“嗯,是脱线了。”
“是吧?我说也是嘛,小杨,快把衣服脱下来,奶奶帮你补补。”
“……”我只好脱下羽绒服,递给老太太。
“进来,”钟维掀开被子,朝我眨眼,“你穿这么少。”
我踢掉鞋,二话不说钻进被子,“ρi股过去点!”钟维笑着往一边挪了少许,等我整个身子裹进被子,他就不动声色的环住了我的腰。
“我八点钟要过去接班。”
“管那么多呢,”他看着我,“奶奶啊,不急,您慢点儿补!”
“……”
“以后我帮你补衣服吧。”
“……”
“当然,你也要帮我补,我们互相补。”
二十六
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以这种方式失业。新世纪网络城在一把火中化为灰烬,我赶过去的时候,老刘正在给消防队员敬烟,在围观的人群中,他好像一条热带鱼,不知疲惫的来回穿梭。他唯有不停下来,才能没空悲哀。人们讨论着火灾的爆发如何不可思议,那个男孩只是把烟蒂扔在地上,谁也不会想到小小的烟蒂竟然会烧到电线,他们说那个罪魁祸首的男孩今年十七岁,在师大附中念高二,他上网也不打游戏也不聊天,光是不断更新自己的个人主页,那是一个背景暗玫瑰色的地方,背景音乐不是DireStraits就是Death,那里头绝大多数的日记都是瞎编乱造,包括他怎样和一个爱嗑瓜子的女孩相恋,他们在一间瓜子皮堆积到膝盖那么高的房间里赤祼相拥,不时有大老鼠带领着他的儿子们在瓜子壳海洋中遨游。据说这个男孩在引起那场火灾前不久,刚完成了一篇通篇炫耀他女朋友腮帮子如何“时刚时柔”的文章,接下来的时间他趴在电脑前睡了一觉,然后便再也没有起来。
“他被抬出来的时候,已经烧得不成|人形了。”
“不过我看到他右手臂还是完好无损,脸嘛,倒是真是……烧得稀烂。”
想要安慰老刘,却反过来被他笑着一拍:“什么也别说,不就一破网吧?两百台二手的586,586,呸,听起来都邪门儿,这什么年代了还586?烧得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刘哥,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死鸭子嘴硬图什么?”小光耷拉着脑袋站在一旁,“明儿起新世纪厕所的一半股份转让给你,哥俩一块儿混,总归不会少了碗饭吃。”
“得啦得啦,你那破厕所一边儿去,我老刘要重振雄风,再怎么卧薪尝胆也不至于沦落到看茅房……只是,小杨啊,害你丢了工作,真不过意不去。”
“说什么呢?什么害我?你这是给我打开了另一扇通往成功的大门,我得叫你一声‘恩公’哪!”是啊,说不定瞎子摸鱼还真能摸到一份又肥又腻的高薪工作呢。
事情变得有些复杂。
首先是这件事情要不要告诉钟维,他平时总是强调两人要坦诚相对,“你总是不老实,”他望着我,“我总觉得你在瞒着我干坏事。”“总之,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跟我说一声,尤其大事情,千万不要单独行动,万一你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他顿了顿,然后做怨妇状,假意拭泪,“我可是会为你选择坚贞的殉情啊!”从理论上说,对他坦诚是应该的,可实际上却有些行不通,比如上次吧,我满怀真诚,主动向他坦白了替刘小乐开家长会一事,详细的叙述了填满家长会的健康向上的氛围,结果是他难忍对万言老师的好奇,在第二天下午,偷离医院前去逸夫小学探访虚实。这倒不怎么样,关键是号召“坦诚相对”的他,居然没有向我提及半点关于此事的情况。我是事后从刘小乐那里知道的,据他说,那天下午自习课,万老师正占用一点时间讲解一道应用题,突然一个高高的家伙推开教室门,“‘万老师,麻烦你出来一下’他这么对万老师说,虽然他说了‘麻烦’,可就是让人觉得他很不讲礼貌……”
那件事情让我心里不太爽,如果是单方面的坦诚,我懒得奉陪。我在心里假设,如果我把丢掉工作的事情告诉他,他极有可能又偷偷地采取什么行动,却不留一点痕迹,让我察觉不出。这样的话……还是不告诉他算了吧。
在做这个决定的最初,我的心境还是没从网吧大火后的状况摆脱,总抱有一丝幻想,觉得自己有可能在短期找到另一份工作。事实上在短短的一个星期内,我经手的工作已经达到四个。
先是在必胜客当witer,穿戴整洁,手持托盘,在充溢油炸和膨化食品味道的大厅里走来走去,灯光打在脸上,车流和夜色映在玻璃落地窗上,这样很不错,不是么?如果不是那里的总管是我母亲的旧相识,我真不愿辞掉工作。
接着我又在城郊老菜市场的管理处充当了辅助管理员,我的全部职能就是跟在那个膘肥的管理员A身后,于每天清晨和傍晚在菜市场转悠两次,倾听A怎样从小贩那里收取摆摊费,小贩怎样讨价还价、为了少缴两毛钱而赞美A“身材健美”之类,我也亲眼见证了一个卖豆笋姑娘在其母亲的逼迫下,许了A一个黄昏之约——失去这个工作因为A不满我的表现,他说我不太听话,常常给工作的顺利进行造成阻碍。
获得第三份工作全仗我的身高,我成为了那所电影学院的保安,有一个老头和我交替值班,我管上午六点到下午六点,他管下午六点到次日早上六点,在我任职保安的两天内,他都是晚上九点才来接班,他很随便的向我解释了几句,大约是要陪老婆看一个都市情感剧,中央八台天天放的。电影学院的规矩是周末学生才能出校,平时出校必须出示教导主任批准的假条。不过这里的女生个个不安分,总是没有假条就想出校门,她们向我哀求、娇嗔、愠怒,我明智的不加理睬,有时候她们心急如焚,也会干出飞蛾扑火的傻事,“轰”的一声试图强行冲出校门,我一般不会吹灰之力就抓住她们,然后像拎麻雀那样将她们扔回去,有一个女生两天内这样干了十五次,最后她面带羞红的表示“其实我只是喜欢被你掐在手里的感觉”。我最后也因为她被炒鱿鱼,大致是说搞男女关系影响极坏之类。
最后我遇见了一个老太婆,不得不说,我最近和老太婆有缘。她愿意让我为她带班几天,直到她生病的孙子能够重新拉出屎,那小孩子估计肠道有点毛病。她的工作就是整天坐在一个测量身高体重的仪器前,注视满街路人,有谁突发神经踏上仪器,就伸出手接过那一枚一元硬币。这个工作让我有些不寒而栗,但我终于还是在那个灰白色的仪器前坐下了。那一天都浑浑噩噩。幸好第二天老太婆就回来了,“他的病好了?”“没,不过还是赚钱重要些。”她简直是粗暴的将我从椅子上驱赶走,之后从容的、心满意足的如同女王一样的端坐在那街头了。
我把手Сhā进大衣的口袋,沿着一排排时装店和快餐馆走着。天色渐渐的暗了,风垂直向下冰雹一样砸在我的头顶,顷刻能把人压矮。家乐福的大门前和橱窗上都挂起了彩灯,一个番茄红色的圣诞老人站在门口,手舞足蹈地吸引小孩的眼球,人们表情愉快涌的进超市,出来时每人的手上都多了一大袋零食。“妈,我要买圣诞帽。”男孩拉着母亲急匆匆的经过我面前,我想要听他母亲的回答,取而代之的却是另一对父女的声音,“你可以把同学带回家,但前提是party只能在二楼进行。”女儿的声音呢?我听到了一小点,但一个年轻男人的哈哈大笑淹没了它,他的女朋友锤了他后背一拳,“我觉得我戴这副眼镜蛮好看啊!”
手机响起来了。
“喂?……哦,妈。”
“最近还好吧,手上冻疮还没长吧?”
“没呢,我戴手套。”
“每周都有洗澡吧?”
“嗯嗯。”
“洗了就好,不要怕麻烦,……脏袜子不要塞在枕头底下……”
“不会的……那个,你还好吧。”
“好……我刚刚听完新闻联播,天气预报说最近两天N城会下雪,你衣服不能马虎,也多提醒一下宿舍的同学,大家要互相照顾。”
“知道知道,不过估计雪不会下,上回天气预报也不这么说来着,还不是没下。”
“羽绒服给钟维送去了没?”
“送了。”
“那就好,你要大方点,多和他联系,再一个,他和你说话你不要不理不理的……好好我不罗索,我是怕你那个坏习惯……”
“知道知道。”
“你们快要期末考试了吧?”
“唔。”
“尽力就好,不要太在意,考得好坏不代表能力……晚上不要加班太久。”
“……好。”
不知不觉,我走到了那个巷口。一家小卖部在民居的窗台上开了个口子,白炽灯下食品的包装纸闪烁着亮晶晶的光彩,窗台外摆了一只冰柜,看店的年轻女人掀开冰柜的滑动盖子,取出两大朵冰激凌递给年轻情侣,而后又撅着嘴目送情侣离开。“扔包白沙。”男人的声音从窗口内传出,女人不动声色,“喂,扔包白沙进来!”女人还是不作声,“喂!”窗口出现了一张不耐烦的男人脸,如果有人控告他虐待妻子,我想我会相信,他粗暴的敲击冰柜,“聋了?白沙!给我扔进来!”女人狠狠地甩手,拉开柜台,取出一包烟,“你要赌拿个自的钱赌,莫拿老子的烟当赌注!”她低头愣愣的望着手中烟,神情有些依依不舍,在我几乎以为她会把烟放回原处的时候,一个抛物线,烟飞进了窗口,男人们的笑声爆发开来。
我走过去,“你好。”
“哦,”她漫不经心的瞟我一眼,“什么事?”
她不认得我了,“你又把头发染黑了?”不久前,她还晃荡一头红发在我们院的迎新晚会上跳街雾,一场白雾隐藏了他们的表演。(不记得的见第12章,温习温习吧^^)
“……哦,你是……啊,那个,我有点记不清你的姓……”她朝我笑笑。
“杨。”
“哦,对对,你是杨……杨……”她终于只是尴尬的盯着我。
“杨麓,”如果我善于交际,也许能够找到适合的词语安抚她,让她远离愧疚,但我一点也不精于此道,只好干巴巴的寻找话题,“你们DDD组合在这里排练?”
她嘴唇嚅动了几下,看样子想说什么,却还是转向了另一个话题:“你来这里有事情么?”
“哦,是的,”我一边说一边打量着房屋,这是一栋两层的民居,最初白色的墙壁已经成为水泥色,门前门口堆积着一些家用电器的包装纸盒,以及黑色大胶袋的垃圾,一辆半成新的摩托靠在墙角,“这是姜峰家吧?”
她好像大吃一惊,反驳道:“不是!”
“我刚才还看到他……站在窗口让你扔烟。”
“你到底有什么事情?”她突然变得僵硬而凶狠,好像城管所里的女警。
“哦,是租房子的事情,我听我表哥说——他是姜峰的同学——姜峰愿意以100元的月租出租房子。”
“就一百?”她有些疑惑,随即扬起脖子朝着窗口内,“姜峰,出来!”
“搞什么哈?”
“出来,租房子的事情!”
“哦,”噼里啪啦的跑步声,年轻男人斜披着一件军大衣出现在我眼前,一定有什么变故发生了,我这样猜测着,他看样子就像一个普通的失业青年。他的眼神本来有些涣散,就像他嘴里刁的烟,在看清房客是我后,这眼神突然一聚。
“你要租?”他无不怀疑的望着我。
“嗯。”
女人将他拉到一边,两人低声商量着什么,之后开始有争吵的迹象,大致是她嫌一百块月租太低。但具体说的什么,却始终听不真切。“我家我做主!”最后姜峰好像这么吼了一句,女人撇撇嘴,退到一边。他转过脸,淡淡的瞟着我,“那就这么定了,一百……”
“一百五,”我截住他,“一百的确太低,虽然一百五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有些吃惊,有那么半天,他张着嘴望着我,好一会儿才说,“胡扯什么,一百是事先谈好的价钱,我是不能反悔……”
“带我看看房子吧,”我走上前,把一百五十块塞进他的手里。
他仍然是一副呆呆愣愣的样子,回过神后立马扯出那单出来的五十块要还给我。
我迅速推脱,把钱稳稳当当按在他手里,轻声说,“有时候,也得懂得疼老婆,顺点她的意。”
他勾下头,也没再反抗,“在二楼,我带你去看。”
我们绕过一桌砌长城的男人,朝黑魆魆的楼梯间走去。
二十七
“别急别急,就差几针了,”老太太推了一下我,一面缝补我的外套,“过去等着。”
我被她推的一个踉跄,朝钟维病床靠近了少许,钟维叉开腿坐那儿,两手搁在盖住下半身的被褥上,他微微低着头,吊起眼睛看我,门外传来护士喝斥病人的声音,我扭头向门外瞅瞅,回过头时,他还在用那眼神看我,挺吓人的,两束目光跟警车的两只前角灯一样。我知道他怀疑我,他一露出那种目光我就知道了,最近他总是这样。
“你最近衣服老破。”
“……就那样啦,便宜货嘛,红桥市场买的质量都那样儿……”
“哦。”他嗯了声,我从他的表情和嗓音就听出他压根儿不相信我,他已经在心里对我的行为揣摩了不知多少遍,假定了不知多少种可能性。
“其实是在网吧里被那群吃饱了撑着的老头子搞的啦,小光生病了,他们四个总是一块儿打麻将,现在少了一个人,就把我拉过去……我技术不行,老输,他们算是有点良心,也知道我陪他们玩是被迫的,不要我给钱,输了钻回桌子就算过关……那张桌子矮得恐怖,更受不了的是上面许多钉子突出来,我这么一钻,衣服就难免在上面挂破……”我信口开河,越说越被自己撒谎的能力折服,“你要不高兴,待会儿他们要再拉我玩我就拒绝……”
他看起来相信了,头一后仰搭在墙上,眼睛望我眼睛里头,“今天晚上过来睡。”
“今天轮我值夜班,”我接过老太太递来的外套,看看表,“那我过去了啊?”
他没出声,我转身就走,感到他的目光就像生了手臂一样缠在我背后,“我下星期二出院。”他在背后说了声。
我顿了顿,那天我们买酒庆祝庆祝吧,我几乎破口而出,“那天又轮我值班,”我把拉链拉到下巴处,快速穿过过道。
一走到姜峰家门口,就被他攥上摩托,扣上安全帽。他啪啦啪啦吸着一支烟,“你他妈迟了一刻钟,再不来那边就吹了!”
他猛地踩油门,摩托如同一团忍了半小时的屁,直线喷发了。
“能不能搞件工作服什么的?”
“工作服?”
“便装也成,就是专门工作时穿,我衣服都烂了好几件了。”
“哦,”他沉吟了片刻,“那你得待会儿问小王八。”
小王八是我们的老大,换句话说,我们这伙人都得跟着他混。姜峰、马燕(姜峰女朋友,曾经的红发妹)跟他交情都不错。他自称是某大哥和某大姐的爱情结晶,体内流的是百分百纯正的流氓血,他还没学会用手绢揩鼻涕就已经学会了用鼻涕扔人,反正后来他长到一定年龄,不再拥有随时挂在唇边的鼻涕时,他的第一反应是失去了一样武器。听姜峰说他十八岁还没满,这话我一直没怎么当真。我第一次见他,看到额门儿上拐七拐八的皱纹,就觉得他少说也二十过五,后来我了解到那些皱纹从此人出生开始就存在于其额头,要说是胎记也成,所以我不奇怪为啥他娘当年抛弃他,看着一个长着老头脑袋的婴儿趴在自己奶上啃吸,那感觉大概跟遭畏亵似的。
头次见到小王八那个下午,我正坐在姜峰家一楼的堂屋里,那是我刚刚搬进去的第二天,不久前我刚跑到对街的报刊亭处买了一大垛本地报纸,摊开在沙发前的木桌上,试图从那些形形色色的招工启示里收获些啥。马燕他们不在家,就姜峰还懒洋洋的趴在窗台上看店,“昨天不好意思,”他突然说。
“嗯?”招中学聘篮球教练?这个挺合我意。
“昨天马燕对你有点凶……那个,不太好意思。”
“哦,那算什么凶啊,没事。”要有一年以上教练经验?这个倒是没有。
“她开头以为你来讨债的。”
“讨债?”我搁下报纸,他欠了别人债?听他的口气,好像还欠了很多人的。
“嗯,那些都是要不到钱就见血的,”他轻轻的拨弄着头发,突然欠起身从外面的摊上抓了一包潘胖,扔给我。
我一接,挺沉,还是三块五一袋那种的,“别,你还要做生意的。”想要扔回去。
“过期了的。”他自己也撕开一包。
“瓜子还过期?”我有些犹疑的瞟了眼生产日期,乖乖,都四年了,“难不成你还做了好几年生意?”怎么会有这么年代久远的瓜子。
“哦,原先我奶奶就在摆摊,她上上个月死了,我接着她做,”他从坏了大半的瓜子中挑挑拣拣的嗑着,一时找不到吐壳的地方,就跑过来从我跟前扯了张报纸,想将瓜子壳往上面喷。我立马抢回报纸,“换这张,那张我还没瞟过。”
他接过我递给他的另一张报纸,“你找工作哪?”
“嗯。”
“你没读书了?”
“嗯。”
他挺惊讶的“啊?”了声。
我感到好笑,“奇怪什么,你自己还不是么?”
“我是没办法,我奶奶一死,断了经济来源,我又运气背到家,稀奇古怪的替人背了一身冤枉债……不过,我自己倒也没怎么想读就是,我不是念书的料。”
我注意到他说债是“替”别人背的,但他没详细说,我也不好深究。一抬头,碰到他好奇的眼神,“我被是被开除的。”
他点点头,也没多问,“马燕也是被开除的。”
他朝我笑笑,“她做表子被她室友告了,”吐瓜子皮,“她湖南人,学校电话打到他家里,她爸爸一个飞机飞到N城,她后脚就躲到我这里来,死活不肯见她爸。”
“DDD呢?”对那个组合我记忆犹新。
“没啦,”他耸耸肩,“饭都吃不上,还跳舞?”
我听得出,他口气挺难受的。我也是,但一下子也想不到什么话安慰他。窗外突然出现了一个男人,我戳戳姜峰,“有人买东西了。”
他不怎么热心的回过头,见到那人,那人朝他眨眨眼,他立马站起来,“小王八?”
“我这边拣到个活儿,你干不干?”小王八蛮老到的说,随手从摊上抓起一包麻辣鱼,劈手被姜峰夺回,小王八笑笑,“不识相,我要是你,别说一包鱼,这一破地摊献了都愿意。”
“什么活?”
小王八瞟了我一眼,“你出来,我跟你说。”
姜峰不理他,“要说快说,不说就滚蛋。”
“你先说你干不干?”
“什么逻辑?不知道什么活我怎么知道我干不干?”
“干成了每人这个数。”小王八作出个手势比划了一下。
“八万?”姜峰眼睛一亮。
小王八愣神,半晌大笑,“姜峰啊姜峰,我鄙视你到骨头里!你哪儿这么个人呢?就是让你杀人也不值八万啊,你真是想银子想疯了,八千,干不干?”
姜峰低头想了想,“不是犯法吧?”
“你想哪儿去了?”
“大概要干多久?”
“运气好十天,背点儿半个月。”
“那成,钱什么时候给?”
“事成之后。”
“滚你的,到时候你夹尾巴走人怎么办?”
“哼,我想万哥也不准。”
“……是帮万哥干事?”
“嗯,怎么样?放心了吧。”
“好。”
“对了你再帮我找一个信得过的人,加你还欠一人,本来想你和臭虫(DDD街舞组员,不记得的见第12章)俩的,谁知道那小子跑了,听说他把欠的债都推你身上了,不是真的吧?”小王八歪头打量着姜峰,后者不作声,“看来是真的咯,没事儿,这回如果干的漂亮,说不定还有加的……那我先走了,记得帮我再找个人啊……”
“嘁,怎么天就黑了?”姜峰咕噜到,他头发被风吹的猎猎作响,摩托车经过一条条杂满人群的街道,辗过了连通江两岸的大桥,船只在黑乎乎的水面上汗滴一样蠕动,车辆像一只只ρi股上点了鞭炮的公牛。
很快摩托沿着对江的公路闯入了一个相对宁静的世界。这几天我们总是在黄昏接近夜晚的时刻来到这里。
“第五天了,”姜峰念叨着,“照这个速度发展下去,估计得两个星期。”
我没有接腔,我突然想起钟维的脸,在逐渐黑下去的空气中,那张脸越发的清晰了,他现在在干什么呢?和对铺的老头下棋?吃饭?还是一个人对着窗外发呆?……如果工作能在下个星期二之前完成就好了,也许……算了算了,凡事要做最坏的打算。
二十八
夜晚的山林黑暗潮湿,这种潮湿带点肮脏的属性,类似一件整个冬天都被穿在民工身上的棉袄。我走在其间,听见流水的声音,感到树杈或者荆棘拉住自己,还得嗅着一股子说不上来的味道,这让我疑心这座山其实是一具表面覆盖泥土的巨大动物尸体,我的嗓子和鼻子都像是掉进了蚂蚁洞,痒得发慌,却又死都撑不出个喷嚏。
连续五天我都这样摸黑穿行在山林中,背包紧紧贴在我背心上,久而久之,它成了一块肉,我的血管和神经穿过它,将它和我身体的其他部位连接起来。我的同伴和我迈着差不多的步伐,我看不清他们,正如他们也看不清我,我们的鼻息和脚步声向彼此证明己方的存在。
“就在前头了,”小王八的声音,“兄弟们准备好工具。”
深吸气,深呼出,五个人放慢脚步。今夜,我们又将挖开谁的坟墓?又将撬开谁的棺材?
被告知工作是掘墓时,我不算太吃惊。姜峰就不一样,“所谓掘墓……”小王八话还没说完就被他掐住了脖子,他呼呼的喘息,在他这喘息是另一种形式的消化,唯其如此,他才不会被刚刚听到的消息噎死。他大约喘了一分钟的气,终于缓过来,卡在小王八脖子上的右手也放松了些。小王八得以继续,“所谓掘墓,不能照字面理解,我们的任务不单单是把坟墓挖开那么简单,挖开了,还要把死者弄回来。”
按照小王八的说法,每年年终给一年内牺牲的弟兄洗礼是帮里的规矩。帮派运动的基本单位是打群架,换句话说,打群架是帮派解决事端的基本手段,这种情况越往前越典型,以前混帮派的人不是张飞就是李逵,爱好和特长都是杀人,一句话不对头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眼下呢,流氓类型越来越多样化,也有那么一大成家伙鄙视动武,他们偏爱用谈判来解决矛盾,这种人平常衣冠整洁,睡前洗脸饭后刷牙,为老型帮派人士不齿,但他们的影响还是越来越大。不过谈判的发展并不能喧宾夺主,话说回来,打架总归是帮派亘古不变的基本特征之一,否则帮派就少了八成的血性,无法吸引向往惊险人生的年青人。就说谈判吧,经常出现谈判失败的状况,再次谈判还是不成,三次谈判仍然不成,这样,终究还是得回到头一条路上去,一声“开打”,两方兄弟各各抽刀,你来我往,稀里哗啦。往下,频繁的死人是打群架的副产品。在小王八说的这个帮里,每死一个弟兄,为了不走漏风声,葬礼通常省略,尸体往棺材里一撂埋掉了事。然而这并不代表完结。帮内老大的任务是领导还没死亡的兄弟,同时使这些兄弟对为帮而死怀有美好的憧憬。而要做到这两点,都必须在死者身上下足功夫。年终的洗礼,一敬死者,二勉生者。
姜峰亮开夜行灯。白色的灯光好像一长截削过皮的甘蔗,从这一头姜峰手中,缓缓递向那一头的坟墓,坟墓没有接纳。
泥土八成还是干净的,仅仅生了几簇草。前一天那座坟墓则完全是一个百草园了,什么巴茅啊,蒿子啊,蒲公英啊,全都你搂我抱的生长在一起,我们掀土时,植物的根纷纷伸开手牢牢抓住我们的铲子,迫使我们不得不用上加倍的力气。再前天的坟上倒是没有多的杂草,只是孤孤单单竖着一棵橘树,它的根锥破了棺材盖子,沿着尸体生长,导管戳进尸体的嘴,将尸体当作一块大大的肥料吸收下去。
“看来刚埋不久。”
其他几个人开始愉快的铲土。“真畅快啊,”小王八评论,“这铲起来,就他妈跟脱衣服一样容易!”
等将土弄光,露出棺材盖。我们几个人停下了动作。
“老办法,猜拳。”
石头剪子布。
“哈哈,杨麓,你输了,哈,总算轮到你掀棺材了,我就说嘛,你总会输一回。”
他们爬上土坑,站在外面等我,“喂,别发呆,快揭啊。”
我戴上口罩。开始拔钉子。
我早有预感。坐在姜峰摩托车后坐的时候,一只死鼠被前方汽车的车轮碾飞,我突然感到我会掀开棺材。后来进入山林,我闻到腐烂的气息,我又感到我会掀开棺材。铲土那会儿我心神不宁,泥土飞跃起来时我忘记了我的铲子,错觉是泥土受到坟墓内部力量的震动而飞跃,那时候我已经确定今天将是我掀开棺材。我感到棺材内的某物和我建立了联系,这种联系脱离时空存在,六天前是它驱使我接受了这份掘坟工作,为的就是今天我亲手掀开棺材与它相逢,更远一点,是它趋势我在那个下午坐在姜峰家的堂屋内,是它驱使我租姜峰的房子,是它在冥冥中安排着我的路线,驱使我一步步走到它的对面。现在,我就要掀开棺材了。
下山途中小王八摔了一跤,“是谁推我?”
没人推他。
“我觉得有人推我。”
时间凝固,夜色固然一如既往的黑,每个人的脸上却蒙了一层淡绿色的光。彼此可以望见表情,正是面面相觑的架势。
小王八又重复了一遍,“我觉得有人推我。”
“是棺材里的人。”有人说。
“别胡说!棺材明明是空的!”另一个人反驳。
“是啊,跑出来专门推人啦,”前者寓意恐吓后者,结果自己被自己吓着了,“胡说的胡说的,别当真别当真。”
推开棺盖时,我闭上了眼。吱。打开一扇门的声音。半晌的极度静谧。然后爆炸开来:
“什么?空的?”
我睁开眼,前方是空空如也的棺木,好整以暇的躺着,夜色流进去,黑洞洞的,如同一只被挖出眼珠的眼睛。
“到底怎么回事?”姜峰抓住小王八。
“我怎么知道?”小王八望着空荡荡的棺材,“万哥每天给我一个坟墓地址……我怎么知道会是空的……待会儿怎么向他交差……”
“怎么交差?实话实说呗,空棺材嘛。”
“……不行,万哥不会相信……啊!等等,我们是不是挖错坟了?……说不定我们是挖错了……”
光束洒在墓碑上,小王八急切的俯下身子,寻找墓地主人的姓名,同时他伸出手在碑面上抚摸,好像这抚摸能够增强视力似的。
“……是他,没有错……”
没错么?我瞟了一眼那人名……天,倒吸一口凉气。
“……五弟钟维之墓……”
二十九
一下山,小王八就要我们跟他回去见万哥。他看起来急躁又害怕,不许任何人自行回家,好像少一个人自己就要多担一分罪,姜峰看不下去了,“真孙子!瞎急个屁啊?好像万哥会要你的命——棺材空的,又不是你的错!”
小王八不作理会,径自措着手,好半天,才蹦出一句::“你懂什么?你哪知道万哥和他的交情?!”
“他?你说那个死人,叫什么来着?哦,钟维,”姜峰戳了小王八一下,“什么交情,很铁么?”
小王八哼了声,“反正你们不要想逃,都乖乖跟我回去,待会儿万哥见我们人多,全杀了不好收尸,就那样饶了我们也说不定……”
他这么一说,一行人都感到身上一寒。小王八察觉到了,“我可没夸张,万哥发起脾气来……哼哼,你们反正是没见识过……”
“关系那么好么?……”姜峰突然看了我一眼,脚步放慢,在我耳边用一种压低至其他人听不见的声音说,“你好像也认识一个钟维吧?”
我心里本身就乱,也在为那墓碑上的姓名而发慌,他这么一问,正是问在心坎上,一时间他的声音成了我自身内部的声音,混吨却又厚重的撞在脑子里。
“喂?是不是啊?”姜峰见我不吭声,以为我没听见,再度问了一次,“我印象中,那家伙也叫钟维来着……到底是不是啊?”
我突然镇定起来,瞥了姜峰一眼,“大惊小怪什么哈?同名同姓的多了,昨天还刚有一个叫姜峰的叫花子暴尸街头呢。”
那个人,在哪里见过吧?
没道理啊,一个帮派的老大,平常一定不爱在大街上瞎晃,我又从哪里得见他呢?
但那张脸……分明,分明和记忆中的某张脸重合啊。
“他也是帮你忙的?”万哥走到我跟前,问小王八,后者连声肯定,万哥点点头,又把目光在我脸上停了几秒,再从容的跳转到下一个人身上去了。他的声音,却是陌生的。
出乎意料之外,对于没将尸体带回来这件事情,万哥表现的甚是平静,先是淡淡的将我们遣开,只将小王八留下,估计是要商量什么事情。我们在门外等了一刻钟,小王八满面喜色出来了,感叹运气真好,说是万哥不但没怪他,反而安慰了他几句,说别因为这件事情影响兄弟们的干劲。我们说话的同时,一干粗大的男人绕过我们,敲门进了万哥的房间。
“是什么人?”
小王八正在抒发对万哥扩大胸襟的无比钦佩,被我打断,显得有些不耐,“你又不是帮里的人,不能告诉你,”他吸吸鼻子,却还是说了,“他们啊,钟维的老部下,从前钟维还在的时候,这帮人极得势的,后来主子一死,自然神气不来了……万哥叫他们,估计和钟维尸体失踪有关吧……喂,你那是什么表情?”
“哦,”没什么,只不过恰好觉得那几个人也很面熟罢了。
走到医院门口的时候,我看了看表,凌晨三点二十。
在万哥那边呆到一点多,也没什么事情,光和姜峰一伙人在门口干站着,这就是帮会里小喽啰的平常生活,轮到大哥们商议开会之时,便是喽啰们无所事事之时,虽则无所事事,却又不能先大哥而散人,须得等到会议结束,大哥们各自伸拦腰走人,这才吁口气,揉着腰杆跟着走了。我没有和姜峰回去,径自来了医院。
医院的大门早就关了。抬起头,望向住院部大楼,二十五层楼,一层层均匀的黑。整栋楼如同一只伏在黑黑锅底的黑米糕。
我想象着钟维睡在这黑米糕内,被子蒙住脑袋,呼吸一荡一荡形成连绵起伏的山。他肯定不知道,我今天被一块墓碑上和他相同的两个字,吓得心惊胆战。
这样想着,突然就想要马上见到他,这种想法也许从老早开始就潜伏在我的心底,但被我故作的镇定牢靠的压制住,现在,它却在我的身体内膨胀,渗透到我的每一个细胞中,我要见到他。
我翻过医院的铁栅栏,又从住院部一楼厕所打开的窗户跳进楼去。
我心中的情感,一半是狂喜,一半是恐惧;狂喜的是,我就要见到他;恐惧的是,我要见到的他,并不是他。
三十
推开病房的门,“咿呀”的声音洒入空气。病房内部是通透的黑暗,将满世界的夜色统统搬进一间小屋,压缩,才有了这浓的近乎固体物的黑暗。我站在门口,心底喜惧半掺的火焰忽而燃烧到极点,忽而又灭了下去。没有人意识到我的存在,我的存在便比空气还稀薄,有那么一会儿,我甚至错觉自己是无声无息的黑暗,而黑暗本身才是具有强烈存在感的生物。在一段难以揣摩长短的时间内,我的双眼逐渐适应了黑暗。同时,这彻头彻尾的黑暗裂开了一道口子,随着口子越拉越大,一幅朦胧中的场景便跳跃出来:病床、床头柜,以及悬挂于天花板上的日光灯杆,它们的轮廓都逐一被我的瞳孔读取。在靠窗的那张病床上,我捕捉到了几条隆起的曲线。
我缓缓走过去,在那具蒙在被子下的躯体前停住。伸出手,拉下这住人脸的被单。下面的人一个翻身,换成了趴的姿势。
吁口气,我挨着床沿坐下,真好,是他。
这样,我愣愣坐了片刻,心里什么也没有。可是突然一下子,又恐惧起来,我很难解释这恐惧的缘由,我只能说,它就仿佛一个埋在我体内的定时炸弹,并不受我意志的左右,时间到了,它便自行爆炸开来。我在这害怕的驱动下,急促的呼吸起来,猛然抓住他的双肩,将他的身体翻转过来,右手的食指朝他的鼻下探去,惶惑的期待着他的鼻息,直到真切的感到那鼻息的温度,才收回手,心里略为释然。接下来我又干巴巴的坐了一阵子,手脚冰凉的等待下一轮恐惧的侵袭,这一回,等它袭来时我稍微镇定了一些,但还是禁不住发抖,我低下头,将耳朵贴在他的胸前,决意只要听到有心跳声就够了。
“你在干什么?”
我反射性直起身,又是尴尬又有些说不出的欣喜,我潜意识里好像有这种想法:“没错,他说话了,他还活着;他的声音还是他平常的声音,他不但活着而且还是以从前那种方式活着。”我盯着他出神,吐不出一个字。
“怎么这时候跑来了?”他的声音柔和了一些,虽然原先也不算凶,“怎么进来的?医院没关门么?”
“翻墙。”
他瞪了我一眼,看起来不太赞同我的干法,可转眼又笑了。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看看,”他右手捉住我的手,左手则往一边的窗帘处一啦,一小瓦月光滑进房间来,在我手掌中央印出一块圆圆的白斑,“血,”他指尖碰着我掌心的血迹,“你看你,医院那铁栅栏可是很尖的,”我没有吭声。实际上,那伤是在山林里弄的,下山的时候,我心神不定,跌了一跤,手按在生有芒刺的草丛里,当时还被姜峰狠狠嘲笑了一下子。
他将我的手捧至唇边,开始轻轻的朝伤处吹气,渐渐的,吹气变成了轻吻,一面吻,他一面拿眼瞅我,是探究的眼神,“喂,可以吻吧?”我没有说不,任他的唇慢慢沿着手心上移。他有些气喘,胸口也在不规则的起伏着。替我脱掉羽绒服和毛衫后,他的手又挑开了我贴身衬衫上系在脖颈处的钮扣,他的手很烫,那双滚烫的手将衬衫顺着我的肩膀一点点下拉,直至前胸以及整双肩膀祼露出来。他的头凑过来,唇贴上我的肩胛骨。冬夜的寒气敷上我的皮肤,我禁不住打了一个寒噤。他亲吻的动作一滞,“对不起”,一手环住我的腰,一手托着我的肩,轻轻将我平放在床上,他盯着我,喉头响动着,身体化作一匹被褥将我覆盖。
我昏倒在他的抚摸和热吻中。
早上,老头子在敞开的窗前做早操。
“早,”他朝我笑笑,一面继续着四肢的挥动,“昨天什么时候过来的?我都没看见呢。”
“挺晚。”我从床上撑起来,四下看看,“……”
“小钟去买豆浆油条啦。”
“哦,”我有点惊诧的瞟了老头子一眼,心思这么轻易就被人洞察,这让我有些不自在,“大爷,现在几点钟?”
“早呢,八点不到……哎,你这是?”他瞪大眼,“不再睡一会儿?”
小王八说今天早上九点碰头的,“我还有点事情,”从床上跳下来,顿了顿,“……”
老头子再度接过我的话头,“小钟那里我会说的,放心吧,”他开始做跳跃运动,松散的身体里发出骨折般的清脆响声,有点吓人,让人担心这么一跳完他就断成为七八截了。他突然又变了卦,眉头紧皱,“你还是自己跟他说吧,好吧?你等他回来吧,不然待会儿他一生闷气又没人陪我下棋了……哎哎算啦算啦,你快去吧,别迟到了……”
我朝外走去,刚拉开门,就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你没事儿吧?”我扶住年轻女子,她扬起脸看我,摇着头。我抑制不住往她怀里的那束鲜花望去。心里有些明了,原来,那个每天来送花的女人就是她。我意识到自己这么肆无忌惮的盯她有些不礼貌,便朝她点点头,不再说什么的一边走开了。
她的胸部有些蹊跷,个头明明是硕大的,形状也很饱满,撞在我身上却轻飘飘的没有重量。况且,不是我无中生有,她的脸也有些面熟呢。
先是感到有些好笑,自己这样用心的去思考一对Ru房,多少不够正经。可这样想着,突然象是挨了一锤,昨晚之前一直缠绕于心的疑惑和恐惧又出现了,在与钟维的一夜温存中,这疑惑和恐惧曾经一度消失无踪,当时我还以为自己将要获得永久的释然。然而,当Gao潮退去,一切复原,这情绪竟然随着我对钟维的爱意变得更加深重了。我渐渐感到自己不应该这样的离去,开始有意识的不断叩问自己。我于凌晨三点,发狂般来寻他,为的是什么?难道仅仅是图谋一个晚上的缠绵?如果是,那么,当猜疑和恐惧再度在内心割下伤口,我能否保证再用一个晚上的缠绵便能使伤口愈合?如果能,我又能否保证在伤口开开合合之后,我与他之间仍然纯粹如初?
我走出医院大门,Сhā进一条小巷,风俯瞰而来,吹进我的衣领,微冷,我猛然止步,调转头,朝回奔去。
0 0
一秒记住www点dier22点com,最新小说等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