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齐飞没再话说,朝他微微一笑,走出门。
隔日,岳麓被一个轻微的声响吵起,睁开眼就看到白齐飞正端坐房中桌前神情木然的发呆着。今天他的神色明显更糟,一双手无意识的抚着脸,原本就疲惫不堪的眸子显得更加焕散,而那微弱的声响正是他不时吐出的轻叹。
「齐飞……」他完全没注意到岳麓已吃力起身。
「你醒了?」白齐飞像受了些微惊吓般震了下,随即自怀里掏出半块干粮,倒了杯茶水,走到床边递给他:「来,把东西吃下去!」
有了昨日的经验,岳麓知道今天大概仍只有这些东西可以果腹,因此不敢囫囵吞枣的吃下去,而是乖乖照白齐飞的建议将干粮沾着水细嚼慢咽起来。待吃完干粮,抬眼瞄一下紧闭的纸窗,没有半点光线透入,看来天色不早,心想,自己的时间感果然真的已错乱,从昨天到今天竟完全无法意识到时间长短。
他下了床,伸下筋骨,朝桌前走去:「齐飞,现在什么时辰了?嗯……这里是塔尔寺吧?」
「是啊,是塔尔寺!」白齐飞淡淡一笑,示意他坐下,倒了杯热茶给他:「很想和再喝杯好酒,不过这寺里已经绝粮很久,更别想要有酒了!」
「绝、绝粮?!」岳麓怔了怔,随即想到秋叶谷口失守塔尔寺本就会绝粮,不禁全身汗毛直竖,冲到白齐飞身前:「齐飞,我们被罗布藏那狗贼围寺了吗?围多久了?现在是什么情况了?」可话才出口,突然想到秋叶谷口会失守根本称得上窝里反,顿时感到脑中一片混乱。
白齐飞看到他满脸的不知所措,当场深吸口气,垂下眼神,轻声:「从你到塔尔寺后第二天就被围寺,算算也有十四天了,十天前开始绝粮,每个人每天只剩下半块干饼可吃,不够的部份就吃树皮果叶,前天,可以吃的都吃光了,开始有兵丁及一起被困在寺里的百姓饿死了。」
「每人只剩半块干饼……兵丁和百姓都饿死了……那……」岳麓越想越惊,抓住白齐飞双肩慌忙道:「你这两天给我吃的都是你的份罗?」
白齐飞轻推开他侧过脸苦涩笑道:「你跟我来……」
两人一前一后步出禅房,外头果然已近深夜,抬眼望去,万里无云,皎月高挂,绕过几间厢房,岳麓看到一个令他百思不解的状况,即四处站冈的兵丁个个都一脸病气神情萧索,可却蒙旗两混,有的一身大清兵丁服饰,有的竟就穿着蒙族战士戎装。狐疑间,两人已走上靠着寺院高墙临时搭起的号令平台。
白齐飞神色平静的朝着寺外一指:「今天月色明朗,你该看的清吧!」
岳麓当下随着他指示朝外一看,寺外黑压压一片同时混着火光点点,岳麓亦曾疆场上出生入死,所以当场就知道那些都是敌军,然而令他丧魂破胆的是,尽管夜色当空,月光下那翻飞的旗帜却清清楚楚印着大大「韩」字。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岳麓用力揉了揉眼,深怕自己因为饥饿而看错了字,偏偏不管他怎么看,那就是个「韩」字:「韩玉轩剿了秋叶谷口,现在靖平将军又围了塔尔寺……难道他们父子两竟然叛清了吗?!」
由于韩谦是汉人出身,手掌数万绿营兵丁又长年扼守边关,过去便有些前朝旧臣不断与他联系,希望他能念及汉族血脉一举叛清以复旧业,可韩谦倒是吃人粮饷忠人之事,从不为之所动,可今天,竟亲见他带兵围寺,岳麓实在不得不联想于此。
然而,真相却半点也没有拖延的余地,岳麓才刚说完,就瞧到白齐飞仰天大笑起来,那笑声如此悲哀,尤其回荡在静寂的夜空更显凄凉。
「好个岳麓啊!很好!」他不看岳麓,只满意的放空眼神:「如果说,叛清的是我,你会怎么样?」
一开始,和硕丹津就待在塔尔寺,接着让清廷大军耗资费粮的围省,并且预留一个疏资要道,表面上是供给青海省的百姓民需,实际上根本全然送给和硕丹津。抚远大将军永远也猜不到和硕丹津竟会藏匿在塔尔寺,而几十万军力个个却张口等待粮饷,那庞大的军需与热烈民怨,没多久就会拖垮大清朝廷。不费一兵一卒,和硕丹津就可以让大清朝元气大伤,让自己拥有掌握藏西主权的筹码!
这是个狠毒的计策也是个很好的计策。但是,它却失败了。
物资运送不到七日,秋叶谷口就被剿了,因此,塔尔寺的存粮只有五日不到,接着,韩谦就挥军围寺,和硕丹津严严实实落了个自投罗网的下场,为免被围剿,当日白齐飞就让丹津及其族人混入青海省民大举逃出塔尔寺。
「怎、怎么可能!」岳麓怔愣望了白齐飞好半天才错愕道:「这五年来我日日看着你为了策动这战事劳心劳力,你怎么可能谋反?!」
「你说的没错,为了这场战役,我是心力交瘁,可我不见得必做大清忠臣,不是吗?」白齐飞淡然的瞟他一眼:「我若能帮和硕亲王夺取藏西主权、称霸漠西,立下万世基业,不也是万古流芳?」
「万古流芳?」岳麓喃喃念了遍,似乎还无法进入状况。
「胜者王、败者寇,今日,是败了,所以我是注定要遗臭万年了……」
岳麓难掩激动:「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你不是伊齐吗?不是伊继泰的长子吗?你伊家世世代代是大清的忠臣啊!」
「大清忠臣……」白齐飞凄凉一笑:「是啊,天下人都都知道我伊家世世代代是大清忠臣,然而咱们大清皇帝却召告天下,我父亲为了数万银两而贪赃枉法令得晚节不保满门灭绝!」
岳麓无意识摇摇头,听白齐飞的口气,伊继泰的晚年变节似乎有其苦衷。
「一切只因为真正将考题流出的是咱们满清的大皇子!」白齐飞深吸口气,咬牙道:「大清天子为了掩其家丑,拿我父亲及十八房考官为代罪羔羊,令他们蒙羞谢世,家人亲族总计一千六百多口人都流亡边疆受尽苦难!」白齐飞像跌入了时间洪流,回到当年家破人亡的时侯。只见他全身抖着,完全失去了平日的优雅清俊,红着眼,恶狠狠道:「我永远忘不了那年中秋夜突然而来的那道充满屈辱的圣旨,别说里面的罪行没有半条经过议部定案,才不过隔日,父亲被腰斩于市,而我伊家亲族七十多口人,关的关、枷的枷,分与人为奴的,入狱待勘的,难以细计,」说到此处,眼眶中己溢出泪水:「母亲和我全给扔到黑龙江与披甲人为奴,其它胞兄四人、妹妹三人全都下落不明……」
「一到黑龙江次月,我母亲还是惨遭奸淫,我则……」白齐飞神情悲异常的粗喘着气,脸涨通红没有说下去,转道:「总之,若非当年和硕亲王的收留,我和母亲早死于非命,所以无论如何,我都要报了他这份恩情!」
岳麓无意识的退到墙边,满心疑惑的看着他,也不知为什么,总觉得白齐飞的眼眸里还含有许多自己瞧不清的复杂意念,不像家仇、不像国恨,却是一股能令他付出一切只为策动这场大战的真正原因。
或许,含冤负屈的流放确然令他心志丕变,但这实在不足以解释他愿舍弃性命叛国作乱的理由,当初,不正是想活着,才携母历险脱队,既想活着,就没有理由突然把命又不当一回事,何况这命得来的如此弥足珍贵?
「我不相信你真的只为了报答那什么和硕亲王收留之恩,全然不顾多少将官士兵对你的信任,及我对你的感情,痴心策画这么惊天动地的战役!」岳麓瞪着铜铃大眼,轻吼:「还有着什么,一定还有着什么事逼得你这么做,是不是?」
是,确实是,只是那不是逼,是我自愿。
白齐飞从不知道岳麓的心思这么敏锐利,然而他并没有打算揭露自己对丹津那份理不清的情意,只是转开了眼,让焦距望向无边的黑压压敌兵,没再说话。
岳麓望着他侧脸好半天,瞧他渐渐平静了神色,明白他存心闪避,不由得烦躁道:「算了,算了,都说要做你的断头臣了,什么原因都不重要了!」
一走回禅房,白齐飞就失魂落魄的站在桌前,想到自己为了完成这计划数年来不眠不休呕心沥血,承受着许许多多羞辱,用手段、用计谋,甚至用了身体去交易,好不容易让时局呈现出来,现在却功亏一篑,心头越想越不甘心,不由得双手握得实紧,咬牙道:「真是一语成谶,秋叶谷口成了岐山之役的街亭,偏偏塔尔寺却做不了空城计,我这再世诸葛毕竟不是真诸葛,而那韩谦却是严严实实的司马仲达,竟逼得我死在这里了!!」说罢,愤恨的将桌子上的水杯及小油灯扫了满地,瞬时把房间搞得暗淡无光。
「齐飞,是我的错,我真的没想到韩玉轩会来剿秋叶谷口!」
白齐飞寻声望向埋于黑暗的岳麓,心里五味杂陈,焦躁道:「你跟我道什么歉?我是谋逆!你何必和我一锅烩?是我拖你下水的啊!」
岳麓当然明白,可他更清楚白齐飞在自己心头的地位。说得明白些,当日,若白齐飞实话和他说了将要谋反,恐怕自己还是会心甘情愿帮他,因此便沮丧道:「我不管你是谋逆还是如何……当日我不愿守秋叶谷口,为的也是怕我一失守会害了你,没想到今天还是落得这样下场……」
没等岳麓说完,白齐飞不禁笑了起来,只是这笑声里也蕴含着悲哀:「这是何苦,你到底欠了我什么,何必这么待我!何必!」
禅房里,岳麓只瞧清白齐飞那双黑幽幽的眸子正目不转睛的望着自己,不禁走到他身畔,轻抚他面颊,也许这些日子真的过得太苦,白齐飞并没有闪躲,反而闭上眼,朝他手心藏过去。岳麓被他这依赖的动作搅得心头一阵沸腾,忍不住一把将他抱入怀里。暗夜里,岳麓清楚的感受到他纷乱的心跳与呼吸,不禁也跟着乱了分寸。
不一时两人被一阵喧闹声打扰,白齐飞在他肩头重重吐口气,像是在整顿着心绪,半晌,才轻推开岳麓走向门口,只是他开启门却堵在门口,岳麓听不清他对外说了什么,只见他回头匆匆望了自己一眼,便走出去同时带上了门。
岳麓直觉寺中战况有变,然而经过之前的情绪起伏,他已没什么心思关切,便吃力爬起身,朝床铺一躺,让自己在混乱的思绪中渐渐失去意识。
等再次清醒,岳麓觉得整个人十分昏沉又肚饿难忍,才想坐起身,就见五、六个面黄肌瘦的汉子吵嚷的冲进门来,七手八脚的将自己架起,完全容不得反抗的想将自己拖出房间,可才一开门,一阵阵轰隆隆的呼喊声袭入耳畔,音量响彻云霄煞是惊人,然而最令他错愕的是,那些呼喊似乎只有两个字「岳麓」!
岳麓不明白这些声音自哪里来,正要开口询问,白齐飞已匆匆挤入房里,急迫道:「你们把他放开!」
「将军!」
「放开,你们杀了他只会让韩谦更有理由领兵踏平塔尔寺!」
几个人用着窟窿般的双眼满心不愿的相互张望,最后盯着白齐飞却没有放手的意思,只拖着满脸疑惑的岳麓齐齐跪了下来。
「将军,咱弟兄本就不怕和韩谦那厮血拚一场,就怕被困在这里当了个饿死鬼!」
「是啊!将军,咱弟兄一出寺就被乱箭射死,可困在这里却得饿死,还不如逼得他挥军剿寺,与他性命相拚,好歹死得爽气!」
白齐飞静默一会,终于吐口气:「你们把他放开,给我两天时间,或许还有什么方法保大伙能逃出去。」
一群人你望我我望你,感觉得出根本半点不相信白齐飞的保证,却碍于位阶不敢直指反抗。
「若两天后还是毫无办法……」白齐飞瞧着岳麓,深吸口气:「我一定下令,交出岳麓的首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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