笙歌散后酒初醒(四)
太九觉得自己一直在走,行走在一片光影虚幻中。
周围似乎有很多人在悄声低语,但凝神去听,却不真切。茫然中,忽然见到前面一个人影,她追上去,正要开口问,那人却停了下来,冷道:“如何跟来这里?到如今,你心里竟还有一些愧疚么?”
太九心中大惊,倒退两步,那人转过身,果然是兰双。他与先前没什么两样,只是额上鲜血淋漓,顺着脸颊往下流,染红了胸前的衣服。
她摇了摇头,低声道:“我……不明白。”
兰双冷笑道:“你有什么不明白的,愿赌服输,我既然输了,便只有一条死路,更不须你来同情哀叹。”
太九心中迷茫,见他言辞不善,也不好说什么。
兰双又道:“你也休要得意,现在你是满面春风,处处顺利。待被人利用完了,只怕死的比我更凄惨。真当姚云狄是什么好爹爹吗?在他心里,我们连一只狗也比不上。”
太九见他满面愤懑,知他死得不甘愿,只能低声道:“兰二哥……你是恨我将你害死?”
兰双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冰冷彻骨,冻得她猛打寒颤,骇然望着他。
他森然道:“不错,我确实恨你入骨,不单恨你,也恨这整个姚府!只是我更恨为什么会身为姚府人,此等悲惨命数,更甚做猪做牛!今日我输了,赔上一条命,他日你也要小心,我在阴间等着看你如何死。”
说完,他猛然甩开手,转身便走。太九急急追上去,心中有许多感慨许多疑问,一时竟问不出来。
忽见兰双整个人被笼罩在一团晕光里,身影慢慢模糊,他低声道:“一世皆狂,将诸般善念弃之身后,如此报应,也是应该。若有来生,必不会再做人!”
太九忍不住大声叫他,身体忽然一沉,猛然睁开眼,只见满屋青烟袅袅,窗外星光炫然,这竟是无端一梦。背后身前都已被汗湿,冰冷地粘在身上,难受之极。
她惊疑不定地推开被子坐起身来,回想梦中的情景,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倘若,下午发生的一切都是梦,该有多好。
太九靠在床头,左右思量,想起兰双那句“若有来生,必不会再做人”,一时竟要哽咽。人生在世,不得已的事情实在太多,有时候不得不以命相赌。姚府里,不往上爬就是死路,她自己不也是为了往上而间接拿兰七做了垫背。
而,她自己,又是谁的垫背呢?
这些事情想来便觉胸口烦闷。太九重新铺了被褥,躺回去,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耳边传来外间芳菲轻微的鼻鼾声,她还是个孩子,没有许多心事,所以睡得这般香甜。
姚府的下人命运与自己的主子系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太九曾绝望自己没有保护芳菲的力量,后来却明白,只有自己站到顶峰,才是保护她的方法。
可是,什么又是顶峰?兰双几乎成为了姚府第二个主管,势力不可谓不大,姚云狄的一念之间,他还是死的悄无声息。她现在是王爷的义妹,出入都是皇家车马,多少人艳慕的眼光纠结其上!可是一旦太子人选定下,他们这些棋子,只有惨遭销毁的命运。
他们都是浩瀚大海上的一根草,到最后能靠谁?是靠那个将他们的命卖了,换取荣华的姚云狄,还是靠那些利用他们上位的贵人?
太九从未这么希望自己只是个普通人家的孩子,哪怕没有锦衣玉食,良人如玉,至少她有自由,想活就活,想笑就笑。不用和自己的兄弟姐妹算计,不用看着……他们的鲜血,更不用亏欠他们的性命。
想得累了,她不由发出一声叹息。
窗外忽然传来一个人声:“如此良辰美景,为何要叹气?”
太九又是一惊,急忙跳下床。听那人的声音,依稀是穆含真。兰双刚死,他居然丝毫不避讳,又趁夜而来,万一让姚云狄发觉,总是个大麻烦。
窗外的人不等她过去,自己先拉开窗户。只见月光下他面如冠玉,目若春水,不是穆含真是谁?太九见到他,抱怨的话便再也说不出来,只得轻声道:“这么晚了……怎么还不休息?”
穆含真就着月色细细端详她的脸,半晌,才低声笑道:“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太九登时红了脸,心中又羞又惊,闷闷地说不出话来。过一会,只觉手上一暖,他握住了她的手,柔声道:“我知你必然为了兰双的事睡不好,放心不下,故来看看你。”
太九沉默良久,才道:“我早已不似先前那般心慈面软。他死或不死,都与我无关。”
穆含真只是摇头,低声道:“又在逞强。他死,是他咎由自取。以他的脾性,迟早也是这个下场,死在你手下或是死在姚云狄的暗杀下,都一样。”
太九不愿听他说这些,这么多天的日子,她一直都在听,早已厌倦了。
“没有谁会因为咎由自取该赔上命。”她冷冷说着,将手抽回来,过一会,又道:“我也不愿再说这些事,横竖……姚府的孩子都这样罢了。”
她见穆含真半天没说话,自己也觉话说的不好听,便柔声道:“穆先生……还是先去休息吧。下午刚出了那等事,省的再惹麻烦。”
话音刚落,他却撑着窗户跳了进来,低头看她的脸,一步一步逼过来,面无表情。
太九被他逼得一直后退,退到无可退,只能跌坐在床沿,颤声道:“你……别这样。倘若让姚云狄发觉了……下午一场戏,岂不是白白浪费……”
穆含真淡道:“你叫我什么?我没听错吧。”
太九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脱口而出的穆先生三个字,她尴尬起来,可含真两个字现在却无论如何出不了口,只好低头。
穆含真低声道:“人说女子善变,其言不假。兴许你从未有过真心,倒是我鲁莽了。”
太九泫然道:“那些……现在想来,不觉得虚假么?你又何尝有过真心……那种时刻……”
“哪种时刻?穆某说过的话,从来不打诳语。信不信,却是旁人的事。”
太九噎住,再也说不出话来。
穆含真幽幽叹了一声,抬手轻抚她的长发,声音轻若耳语:“你总是有这许多古怪心事,谁也不相信。活得太辛苦。”
太九还是没说话。
穆含真又道:“姚云狄那里……他那样一个人,又怎会不知真相。下午一番作态,是杀了兰双成全你我的面子。如今,你是他不能得罪的人,做什么他都会顺着你的意。何必妄自菲薄。”
太九震惊,抬眼望着他,忽而又明白了。
果然,姚云狄又怎会不清楚其中的曲折,所谓教导学习,无非是打个幌子,具体做什么,他怎会不知。不过事实是一回事,说出来给人听却要不同。兰双当面把真相戳穿,不单是不给她面子,也是不给姚云狄面子,无论如何,他的死,在他去找姚云狄告密的时候,便已注定,无非是死的早晚罢了。
想到这一层,她不由心灰意冷,恹恹地说道:“这道理我当然明白。只是不愿多说。我……很累,想要休息,你也早些回去吧。”
穆含真看她良久,终于点了点头:“既然这样,你好好休息。半月之后的王府家宴,千万小心。”
太九默默点头,自己躺回床上,听他翻身出去,顺手带上窗户,心中只觉空空地,不知是失望,抑或者,是绝望。
半月后王府家宴如期而至,穆含真不在被邀之列——家宴是不容“外人”加入的,太九幸运成了王妃的义妹,故此得享殊荣。
那日,长长的迎驾车马队等候在姚府门口,引起多少眼红艳慕也不必多说,当芳菲将盛装打扮的太九送上车的时候,不禁产生一种错觉,依稀是自己将一朵花送进深渊,又仿佛是埋在沙砾中的明珠终于绽放光芒。她家的小姐,本来就是淤泥中的莲花,独独与众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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