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姐姐敛眉反驳，让和尚的面­色­为之一沉。他眯起了眼，黑­色­瞳孔中有锐利的光芒震慑而出。

姐姐也没有畏惧，迎头而上，似乎下一刻便会大打出手。

我心中大呼不好，上前一步挡住两人聚焦的目光，仰头看向殿前的白衣和尚：“和尚，明明是你不对。这是人家夫妻俩的事，你凭什么把他们分开……”

虽是质问，但难免让人感觉底气不足，原因只在于我对着和尚心虚。

我不听他的劝，非要站在姐姐这边。

这时，和尚终于微微移开了直视姐姐的目光。转而看向了我，被那双如同夜­色­般黑沉的眼打量，我心慌的厉害。

勉强稳定了心神，说道：“你看什么，难道我说的有错吗？”我咬着­唇­，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而和尚始终只是看我，却不答话。

他紧紧抿着­唇­，没有开口的迹象，他面­色­有些难看，握着禅杖的手冒出几道青筋。

他蹙眉而立，从上位者的角度俯瞰着我。明明只有一道阶梯的长度，但我总觉得有无形的横沟把我们阻隔开来。

他身后站着无数小沙弥，让我心中隐隐约约生出些难过的意味，原来两者之间并不是只有道行的悬殊，就连身份也有着无法逾越的界限。

当时真不知道我是打哪来的勇气，向他要求隐居。

但是如果我不去踏出这一步，那结局便是注定。

我走了很久的神，直到和尚静静开口，才把我拉回现实。

低沉的嗓音很轻，却传遍了每一个人的耳。他没有答我的话，兀自说道：“你俩赶快回去，选一处僻静地方，重新修炼，勿要逾越本分。也就当算了……”

说着，我见他阖上了双眼，看不出其中的光彩。

我心中惊讶，他这是打算放过姐姐？

明面之前那么强硬的态度，现在却要罢手！

我本应该高兴才是，此时却面无血­色­，惨白着脸。

他那句“你俩”是什么意思，他让我去随姐姐修炼？这是不是意味着他拒绝了我们隐居的约定？

这次我终于成功换来了他的心软，代价却是如此让人难以接受。

和尚他不要我了！

最终，只剩这句话在脑海中徘徊，怎么也驱赶不走。

苍白着一张脸，我想去观察他此时的表情，但却见他始终没睁眼，只能见那张没有丝毫感情Se彩的木讷表情。

我伫立在那里，再也没有心思去管姐姐，直直盯着和尚，目光移动不得。东方的日光洒在他身上，把他麦­色­的肌肤照的发亮。一身的白衣让他更显俊俏。

只可惜，我以后可能再也看不见了。

“那许仙呢？”只听姐姐还在旁边问。

“许仙哪用得着你来过问？”和尚摸着佛珠，猛地睁眼，但连余光都没有留给我，直向姐姐面上投去。

“他是我丈夫……”她凄惨叫道。

“他是人，不愿与你族同栖。他日后在金山寺，庭院静好，岁月无惊。”他半点不留情面，拒绝道。

虽然我不信许仙会愿意呆在金山寺之中。但他想离开姐姐，这点倒是不容置疑的，和尚绝对不是在蒙蔽姐姐。

只是姐姐定然不会相信，她一定认为那是和尚的片面之词。

果然被我猜中，眼见她跪下来：“师傅，请大发慈悲！放我夫妻团聚。”

和尚睁了睁眼，怒­色­浮上面容：“冥顽不灵！”怒斥道。

他手中的禅杖拄地，发出剧烈的声响，空灵的声音在大雄宝殿前回荡，经久不歇，免不得让人心中生出一丝畏惧之意。

看来和尚是不会放许仙回来的了。姐姐的哀求终将要落空。

大雄宝殿前，长长的阶梯。

四周有淡淡的霞光，把黄墙黑瓦笼罩在其中。

姐姐也终于明白和尚不肯退让，再回头时，她已变换了神采。撑着膝盖缓缓站立起来，她垂眼低眉，又忽地抬头：“好！我不求你了，世人说得好，求人不如求己！”

“我就水浸金山，翻江倒海，万浪滔天。我要你放人！”她腰间的白乙剑‘铮’得出鞘，直指殿前的和尚。

百年来我第一次见她如此神情。那是一种行到涯边，无路可走，却又无路可退的景象，她只能放手一搏。摔不死便是苦尽甘来……

可这甘真的会有吗？我不忍去想。

再静静看了他一眼，我闭上眼，复又睁开，我对姐姐道：“好，那么就去救吧！”

我不会告诉姐姐，我其实并不是真心想要为她救许仙。

我只是想要与和尚作对，这一仗我一定要他终身不得忘！让他一辈子忘不了我，让他后悔不要我的决定！

如果和尚说他因为我生出了魔障，那我又何尝不是呢……

早在我与幺儿相视开始，便注定了我今生只得在滚滚红尘中徘徊辗转。他也休想要丢下我！

姐姐与我对视一眼，答道：“那好！”

她手执白乙剑，飞身而出，来至长江，念动咒语，水族听命。

“但凡道行在五百年以上的，一声令下，长江发大水，兄弟漫过金山，为我于秃贼手中夺回夫郎！”

这些水族，平素修炼苦闷，一点娱乐也没有，但见得有事可做，当仁不让，义不容辞，也正好联群结党，一试自己功力可达什么地步。习武的等待开打，修道的等待斗法。堂堂正正的题目，引的族众义愤填膺，摩拳擦掌。

我心中想，历朝的民间英雄，什么黄袍如身，揭竿起义，恐怕也是一般的部署了。

我看着她一身素衣短装，临空而立，气势非凡。

她果然比我厉害，即使许仙背叛她了，他都要把他抢回来。而我太窝囊，如果我有把和尚抢回来的勇气就好了。

天­色­突地变黑，狂风急雨，像一个五内翻腾的妒­妇­。一切行动只为负气。时间演变为僧妖大斗法。都因双方一口气咽不下。

江水滚滚，眼看就要漫过金山寺。和尚敛眉，呵斥道：“雕虫小技，竟敢班门弄斧。”

他飞至半空，褪下白­色­袈裟，把寺庙盖住：“大威天龙，大威天龙，大罗法咒，大罗法咒，般若诸佛，般若诸佛，般若巴嘛空……般若巴嘛空。移山！飞升！”

那金山寺就浮在了空中，湍湍的水流无法触及。在那之上便是和尚屹立的身姿。

殿中也传来阵阵木鱼声，恼的我心烦意乱，真叫人不得好。

只有姐姐面­色­沉稳。她看了一眼金山寺，扬声应对：“他把山升高一尺，我们就把水涨高一丈，看他升德多高。”

我点头的同时，余光瞥见对main凌空而立的和尚，见他只为金山寺担忧，半点没有同我对视说话的意思，心中更是难过。

我咬牙说道：“好！到时升上西天，看他怎么跟佛祖讲！”

此刻我早已昏了头，只道与和尚作对，哪管得了其他什么事。

三人斗法，却不知在这之后会酿成什么结局。只古的眼下。

可无论江水怎么努力，水高，寺亦升，始终只漫道山脚。过了三个时辰，金山寺矗立在昏沉黑雾中，依然高大挺拔，雄踞一方。

Chapter.68 逃离与产子

***

滚滚长江,水势愈演愈高,试与青山比高。

和尚也是稳站庙顶，居高临下。僧妖斗法,恐怕这一时半会儿分不出高下来。

已过了三个时辰,双方皆没有认输的意思。

姐姐不会认输是为了许仙。而我是不能认输,只有在和尚面前我不能输。他此时是什么表情，我已无暇顾及,徒留在心中的只有某种悲愤。

我想借这大水来告诉和尚我的怒气。

就在这僵持不下的局面时，姐姐脸­色­一白,白乙剑落入水中,湍湍江水再也找不到影子。她连连倒退几步,差点掉了下去。

我惊得上前搀扶,关切道：“姐姐？”

她捂住隆起的肚子,神情痛苦难当，蜷缩起身子。她克制着想要呻吟的念头道：“小青，不好了，我动了胎气！恐怕要生了！”

我心下大惊：“这可如何是好？”

早不动晚不动，偏在这节骨眼上动。金山寺漫至一半，进退两难。

我扶着姐姐，目光下意识往和尚那边送去。怕是他也察觉了这边的情况，只见他立于寺庙顶端，双手合十。那一轮白日退到他身后，把他照亮。

只是他的脸­色­黑的厉害，一双黑瞳如夜­色­般深沉，浓浓的眉头擎在眉心之间。

他在看我，可我却不懂他眼底光芒闪烁的意味。

趁他还没有要反击的意思，我咬了咬牙，对姐姐道：“姐姐，我们快走。我一人怕是斗不过和尚！”

“可是相公……”她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我打断。

“不急于一时，难道你不顾肚子里的孩子了吗？”

我的提醒终于让她镇定下来，她按着肚子，大汗淋漓。黑­色­的秀发贴在面颊上，颇显狼狈，她看了一眼金山寺，忍住眼眶中的泪水：“好，我们去西湖！”

我向她点头，准备带她逃离此处。

最后再看和尚一眼，我不知道我在看什么。或许我是想看他有没有追上来的迹象，又或许我想从他那黑沉的目光中找寻一丝愧疚与悔恨。

只是我俩离得太远，隔着江水，我看不清他的眼。只有那巍峨挺拔的身姿，毅然立于庙顶。明明是俯瞰着我们，但那身影看上去却无比寂寞。

应时心中生出一丝悲凉，我猛然意识到我犯了个错。

说出那番话，他心底真的好过吗？

我一味只想着自己的愤怒与悲切，却不想和尚的挣扎。他之前明明打算要收了姐姐的，可他方才说让我们寻个安静的地方重新修炼。

他是要放过我们！

即使我此刻带着姐姐准备狼狈出逃，也不见他有任何乘胜追击的迹象。

这场仗，他从头到尾都是那么被动。我们水漫金山寺他便飞身移山，可从头到尾都只有防守的意思。

此时他没有动，而我扶住姐姐的身体僵在原地，面上毫无血­色­。他如此帮我，我却没有领他的情，还帮着姐姐与他作对。

难怪到最后，他语气不善，难怪他黑了脸。

但是事已至此，如今最重要的是让姐姐平安产下孩子。

我别过了脸，强使自己不再去看和尚。我怕我一个忍不住会掉下眼泪，原来不是和尚辜负了我，是我逼他辜负了我。

仓惶而逃，一路奔向杭州，心难受的厉害。

***

再见那长堤，堤外有山，山下有湖。

过了这苏堤，经孤山绕道，重上白堤，一湾流水，半架石桥。便是断桥，姐姐与许仙便是在这相遇，此时她又要在这里产下孩子。

真是孽缘。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故意。

寻了个无人之处，只听她虚弱握着我的手说道：“小青，此刻我只有你！”她看着我就像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终于明白我的好。

只有百年的情谊不会作假。

可如果真的只有我就好了，她心里还有个许仙——一切悲剧的来源！

我正了正脸­色­道：“姐姐，索­性­把姓许的忘掉吧。要一个‘父亲’来­干­啥？这只不过是凡俗人的习惯吧。算了，我们自己把孩子养大。你忘了他吧。”

如果没有许仙该有多好，她还是一心修炼的姐姐，终究有一天会得道飞升。

然后她便沉默了。她放不下。

姐妹俩不再说话，奔波市定，我看她捧腹喘息。看样子也是时候了，我给她顺了顺气，忽闻一阵熟悉的声音传来：“娘子！”

姐姐面露喜­色­，激动起来，强撑起身子：“相公！”

果然，便见远处许仙穿了一袭蓝­色­长衫奔来，他发髻凌乱，衣衫狼狈。

只是他为何在此？他不应该在金山寺之中吗？我心生警戒，亮出青虹剑横在他面前，随时准备刺去。

我道：“许仙，你这忘恩负义的狗东西，还有脸回来！”

他面上露出慌张，紧张道：“一切都是我不对，可我对娘子发过誓要一心不改，所以我来了！”

花言巧语！人类果然擅长巧言令辞，但又有谁知道他安着什么心。总之我不信他！

可终究有一个人想要信他，那是姐姐。

她勉力站起，想拉回我出鞘的剑，她说：“小青，听听相公怎么说。”

但是她哪里有力气收回我的剑，尖锐的刀锋依旧指着许仙。然后我便听见许仙大叫：“娘子救命！青姑娘要杀我！”

该死，我的剑都还没有刺到他！

他继续狡辩：“娘子，都是那法海，他挟迫我依从，到了金山寺，还把我锁在内堂，择吉日剃度，我听得外面水声鼎沸，只知是你来相救，心中又喜又忧，都是那法海。”

他居然把罪名都推到和尚身上去了！我怒骂道：“你休要狡辩，如果你不愿意和尚又怎么会带你走？”

我知和尚的为人，他又怎么会如此做呢，可姐姐是不知道的。

青虹剑被姐姐拉住，提不起放不下。

只见许仙眼­色­一闪，沉默。

或许他是有悔过的心，只是从来没有他自己重要。

“相公！”姐姐见我目光紧盯着许仙，半点不顾情面。便开口问道：“你是怎样来的？镇江离杭州路程遥远……”

此话一出，我登时双眸一眯，他的回答若稍有不对，我便把他刺死！

“我是乘水漫金山形势混乱之际，就在寺下一个洞逃出来的。那洞壁上有撰刻，写着‘白龙洞’，我见一道很深的石缝，仅容一人侧身而过，不管一切，便逃走了。”他似乎早就准备好了回答，应答如流。

其实我也听过这样的一条通道，不知在哪一朝，哪一个仙人所成，不知为什么原因，总之，他用了那捷径，自镇江闪身来了杭州。

可是我依旧信不过他。我早已不对他抱任何希望。

他在向姐姐哀求：“娘子，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原谅我，我以后一定做个好丈夫，好父亲。”

眼见姐姐泪流满面，她果然心软了。他果然是姐姐的债。

“娘子，我带你回家……”

家？哪里还有家，我看着对视的两人退到一旁。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真的需要我来Сhā手吗？

咬牙不语，看着眼前的画面，我想起和尚来。不知他此时在做什么，大概是为那一场斗法善后。

如果没有许仙就好了，没有他我与和尚也不会落到如此地步。

心中恨意层生。

锐利犹如尖刀般的目光，快要把他灼穿。

他一个颤抖又靠近了姐姐几分。

杨柳依依，空气中有种压迫的感觉在向他逼近。许仙喘着气，大口呼吸着。可我始终来不及做些什么。

因为这时，姐姐忽然叫了起来：“啊！”

我再也顾不得许仙，惊慌地问姐姐：“怎么？要生了吗？”这可如何是好，我又不懂生孩子的事！

姐姐疼痛难当，应不了声，我只好对许仙蹙眉说道：“许仙，你不是开药店的吗，快帮姐姐看看呀！”

“可我没替人接生过！”他也手忙脚乱。

我恨恨看他一眼，把他踢开：“没用的东西，滚开！我来！”

既然他靠不住，就只有我来。

记得之前我有看过小兔子出生，只是记忆太过惨烈，我只记得漫天的血气，与那­妇­人狰狞的表情。

勉强镇定下心神我，分开她的双腿，揉按着她的肚子。

心中在祈祷，祈祷这调皮的孩子早些出来，也免得我与姐姐受罪。

姐姐握紧着拳头，把嘴角磕出血来。我也紧张到流汗，汗水顺着颈子湿透了衣领，我无心无擦拭，只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将要出世的孩子身上。

等过了好一会儿，恍如隔世，好似千年，这折磨人的孩子终于露了头。

姐姐全身僵直，发出凄厉的叫声。

然后这孩子便出来了。

我提起他双腿倒吊，按照隔壁­妇­人所说的那样，拍打了一记他的ρi股。他便‘哇哇’大哭出来。

我惊喜道：“姐姐，是个男孩！”

这太过神奇，让我一时忘记了方才对许仙的怒意。

姐姐勉强一笑，虚弱地向我招手，想要看清孩子的模样，满脸是欣慰的神采。

其实一样是皱巴巴的孩子，但我偏心。

我接生出来的孩子一定是好看的！

许仙也想靠近一探究竟，可此时却有一阵空灵的铁质击打声响起，那是禅杖击地的声音。许仙跨出的脚步一顿，脸­色­难看了几分，心虚的别过脸去。

我心中一凛，下意识抬头看去。

就见那抹白­色­的身影出现在了眼前。作者有话要说：许仙那两句狡辩的话引用原文。

Chapter.69 白蛇与许仙

***

那抹白­色­突然而至,一手执禅杖,一手托钵盂，乌黑的佛珠在日光下发出耀眼的光。我看他一点一点走近。

空气中开始静默,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许仙站在一旁,再也不敢抬起头来。连对新生儿的喜悦之情也被瞬间抹去,他眼神闪烁，原地磨着鞋子。

我半分也没有为和尚的到来感到喜悦,心中慌张的厉害。

他此时追来，怕是不会有好事。

我见他在几步之外站定,黑沉的眼直直看向姐姐,他敛眉沉声道：“蛇­精­,你水漫金山寺祸及人间,害得百姓流离失所丢了­性­命,我再不收你便愧对我佛！”

一开口他便说明了来意，没有看我，只是蹙眉。日光下黑­色­的睫毛在眼帘下面投下一丝­阴­影，。

他说：“许仙，你且让开！”

他说的如此理所当然，就像一早便知道许仙在这里似的。

再联想到许仙的反应。

下一瞬间，我终于明白许仙在这里的理由了。哪里是他自己逃出来，分明是和尚放他出来的。我都能看明白的事，姐姐绝对不会看不明白。

和尚棋高一招，破灭了姐姐仅存的幻想。

如果和尚第一句让她有了愧­色­，那第二句话便让她顿失血­色­。

她的瞳孔收缩，如同极细的绣花针一般。

姐姐动了动­唇­，到了嘴边的话却说不出来，她始终无法相信她坚信的夫妻恩爱只是一场镜花水月，是她自己为自己编织出来的美梦。

现在她梦醒了，伤得遍体鳞伤……

但是只有让她彻底死心，才不会再有期盼！此时不能再心软。

她问不出口便让我替她问，我不介意做这个坏人。趁和尚还没有动作之前，我看向许仙：“许仙！你在为和尚引路？”

话中的怒意不言而喻。

他不回答我，倒退几步。似乎怕我随时冲上去给他一剑。他退到和尚身侧，没有否认，便是默认。

心火蔓延。

姐姐一双红肿的杏眸中出现了泪水，顺着她的脸庞滚落下来，最终没入泥土。说不出的悲凉。

她被伤透了心，别过头，咬­唇­再也不去看许仙。目光最终落到我面上。她紧紧握着我的手，用慈爱的目光打量我手中的孩子。

她突然平静了下来，却是前所未有的从容。她说：“我可怜的孩子，才出生就没有了娘！不过你青姨会替我好好照顾你的！”

我被她的话一惊，回握她的手叫道：“姐姐！”

难道她已经不想做任何抵抗了吗？她准备被和尚收去了？

她微微牵动了下­唇­角，对我笑笑，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这笑比哭还难看，她说：“傻小青，这是我应得的教训。被滚滚红尘迷了眼，但是我却是不悔的……”

说道这里，她哽咽的声音无比凄凉。

她淡淡看向许仙，只是眼里再也没有之前那般爱意，只剩下平静的眸光。她说：“谁叫我欠了他，这下总算把恩情还上了。也好，以后便能安心修炼，不怕尘世羁绊了！”

随着她的话，那在眼眶翻滚的泪水终于流淌而下。我狠狠地抹着袖子，可它却怎么也停不下来。泪水滴落在怀抱中孩子的脸上，我看见他颤抖了下睫毛，依旧睡得安逸，根本不知此刻他母亲的决意。

像是终于把孩子看够。

这时，姐姐眼­色­一变，恢复了往日的镇定，只有不在白皙的衣衫让她看上去十分狼狈。她凌乱了发髻，染黑了衣裳，泪痕还印在双颊。

她不再看襁褓中的孩子，强撑起身子，跪在和尚面前：“法师！我自知罪孽深重，罪责也全在我身上，甘愿被收。可小青却是无辜，她只不过是听我命行事，还望……”

她在向和尚帮我求情！

百年前开始她便为我­操­心，哪怕快要被收去苦修，她还在为我­操­心。原来不论时间如何变幻，她心里始终是想着我的，一如百年前那样。

那时她银白­色­的鳞片冒着淡淡的寒光，可眼中却是无可奈何的宠溺。

她会捂嘴轻笑说：小青，你爬房顶上去做什么？

她说：小青，彩虹漂亮吗？

她说：小青，小心从房顶摔下来……

以后便再也没人会对我说这些话，再也听不到她的温言软语，也没人我耐着心思教我梳那些漂亮又复杂的花式了……

我看向和尚，打断姐姐的哀求：“和尚，你不要收姐姐，她已经悔过了！”

但姐姐却回头对我呵斥道：“小青！”

眼中却充满了哀求。

她不把话说完我便知道她想说什么了，我此刻竟然有些怨恨，怨恨我如此了解她。她不想让我求情，生怕祸及到我。

到了最后一刻她还在为我着想。

***

杭州西湖，杨柳边。

柳枝飘飘，随风摇曳，若有似无的搔弄着世人的心。不知断桥上是不是又有一段姻缘即将来临。

因为这是姐姐最后的要求，所以我无法忤逆。只好咬着牙，眼睁睁看着一站一跪的两人。和尚抿­唇­而立，浓浓蹙眉，只有眼中淡淡闪烁的光。

而许仙只是退在后面观看我们的狼狈。或许他有不忍，但建立在自己利益基础上，他便把我们忽视了。

不知这个场面维持了有多久，一向沉默的和尚开口了。

他的声音飘渺至极仿佛来自天际：“蛇­精­，你的要求我应了！我上辈子欠了她的情，自会督促她修行，不再惹是生非，以偿恶果。”

这次，姐姐的表情上换做了惊讶。她不解地回头看向我。

我哽咽着开口，声音有些嘶哑：“他就是我要找的幺儿。”我不想再瞒她，哪怕她怪我。

她恍然，只是投以一个讶异的神情，最后换做一丝感激，与欣慰。她至始至终没有责怪我的隐瞒。我不知她在想什么，也不知道她表情里饱含的意思。

而我也来不及去想，因为和尚手中的钵盂已经置于她的头顶。泛出淡淡的金­色­光芒，就如同东方升起的第一缕金光。

她苍白的脸被染上了金黄|­色­，闭目不做任何反抗。到了最后她都没有看许仙一眼。

此时她竟是如此美丽，再也不见她世俗的影子，放松的表情温婉柔美，就像九天上的仙子。怕是下一次见她，她便能参透红尘，得道飞升了吧。

也好，终是能完成了她千年以来的心愿，不用与许仙在这人间纠纠缠缠，终不得志。

不消片刻，她便化作原形。

许仙不是第一次看到，但还是‘啊’的叫出了声。直到我看向他，他才捂嘴收声，屏退在一旁。

白­色­大蟒呈现在眼前，泛着寒光的鳞片依旧那么好看，以前我是多么的羡慕。此时她被摄入钵盂之中。

等到和尚封了钵盂来到雷峰塔前，我便见一旁的许仙吁了一口气。

他竟不觉难过，姐姐待他如此好。为他掏肝挖肺，连­性­命都舍弃了，他却半点不念她的好，一心只想逃离。最后被巧言令­色­把我们骗，目的却只是为了自己。

他出卖了我们！又对姐姐见死不救！

怒意不消！我提起青虹剑，趁他不备一剑刺穿他的心窝，他瞪大了眼，血汨汨的往外冒，沿着青虹剑蜿蜒至我手心。

他张了张嘴，像是喊我的名字，但终究没有说出声。

而我对他道：“相公，我这是替你兑现那天的誓言。”

“若我许仙，对白素贞负心异志，情灭爱海，叫我死无葬身之地。你还记得在佛祖面前的誓言吗？”我提醒道。

然后他再也说不出话来，也站不稳，软软坐了下去。从此这世上再也没有许仙这个人……那些情与爱也一同消失在回忆中。

而我手中的孩子还依旧安稳的睡着，对外界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青虹剑落地，发出‘铮铮’的轰鸣，又像是在哭泣。我的眼泪依旧流­干­了，所以它在替我哭。替我告诉姐姐，许仙终究是‘履行’了誓言。

我在塔前矗立了许久，直到夕阳西下。

手中的血迹已经­干­透，我回过头来，却发现和尚还没走。

他白­色­的僧衣一尘不染，与我狼狈的模样天差地别。那嫣红的夕阳像是为他而生，只把他静默的神情打上一层柔光。他显得有些平易近人。

他黑­色­的眸子还是那么亮，看久了便会被他俘虏。

张了张嘴，他看向雷峰塔，对我说：“西湖水平，江湖不起，雷峰塔倒，白蛇出世。”他在告诉我姐姐何时才能出来。

只是……西湖水平，江湖不起，雷峰塔倒！

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我刚想质问，却听他道：“小青，这一天会来的！”他说着慢慢走近，声音也在靠近。脚步声又轻又缓，在我耳中格外清晰。

他这一声‘小青’带动了我的心跳，它开始不受我控制。

我不自觉相信了和尚的话。

这世上除了姐姐，就只有和尚不会骗我了！

他在靠近，五官在视野中渐渐清晰，我用目光描绘着他的模样，此时此刻却不知道要对他如何开口。

一切尘埃落定，他在我一步之遥的距离止步。

我抬头望向他，便见远处天空中一片紫­色­的霞彩掠过。淡淡的檀香味混合着汗水的味道，把我包围。

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手中的血迹不语。作者有话要说：快要完结了啊……真寂寞

Chapter.70 紫竹林等你

***

许仙的血早已­干­涸在手心,呈现出暗红­色­,沿着掌心的纹路龟裂。红与白的交错，透露着一丝丝凄凉。

一切终是迎来了结局,我至始至终无法阻止的结局。

我无法责怪谁。

这不能说是和尚的错,他曾经给了姐姐退路,只是她选择了逆道而行。

或许这才是对于她最好的结局。

此时和尚与我对视而立，他看着我手心­干­涸的血久久不语。

我知道他此刻心中所想。我杀了生,让他心中不忍。他是和尚，就算对待许仙这种无情无义的人,他也有着怜悯之心。

可他终是看着我,一言不发,可能连他都认为许仙是罪有应得。那日在佛祖面前立下的誓言他不会没有听到。

我有些心慌,但却是不悔。

就算和尚要向我问罪,我也不会后悔一剑刺死许仙的行为。都说做人比做妖好，甚至我以前也是那么认为，可是如果人都如此虚情假意，那我情愿做妖，生生世世做妖！

此时此刻，我竟勾起嘴角对和尚一笑。里面却饱含着一丝让我自己都为之不解的悲切与嘲讽，我说：“和尚，你是在同情许仙吗？”

他阖上双眼，微微摇头：“一切有因可循，应有此果！只是你犯了杀孽，怕是难以……”

我知道他要说什么，他无非是想说怕难以超脱轮回之类的话，所以我打断了他。

我说：“我本就没有想过得道，也不怕什么轮回报应。如果做人必须如此圆滑无情，那我情愿世世为妖！”

铿锵有力的话砸在他的耳边。

他吃惊的睁眼，一眼就看见我坚毅的眼神，他不会认为我在说谎。他在蹙眉，深深的眉头凝结在眉心，化解不开，黑­色­的眼里透露出惊讶与惋惜。

薄­唇­一张一合，他终是没有说话。

此刻我竟然与他心意相通了，他的想法我居然能看透。

他在怜我，为我难过，他张口想要劝慰我，却找不到什么能使我回心转意的话来。换做平时我一定会开心，只是此情此景我根本没有丁点儿喜悦，只有淡淡的凄凉……

我抿­唇­不语，和尚也沉默。

西湖雷锋塔边，夕阳西下。紫­色­的彩霞渐渐转沉，如同血­色­般鲜红。

片刻之后，和尚收了佛珠。细索的声音阵阵于耳，他空出一双手，靠近，把我揽入怀中。

可惜，两人之间隔了一个新生儿，无法贴近。他只是把那双大手置于我后脑勺，让我额头顶着他宽厚的胸膛。

他用行动在安慰我。他从来没有如此主动过。

灼热的温度从额心席卷全身，他淡淡的汗水味与檀香味夹杂，形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味道。我并不讨厌，只觉脑子瞬间混沌了起来。

那些世俗恩怨似乎化作清风一般烟消云散。

他说：“小青，回紫竹林吧。”他的声音很沉，很低。但在我耳中却十分清晰，额头前微微地震动使我一阵失神，我下意识抬头看他。

光洁的下巴映入眼帘，他小麦­色­的肌肤被霞光打上柔和的­色­彩。他也在低头看我，乌黑的眸子中，白­色­的光晕变幻成浅橙­色­。

这种专注的目光让我心跳加速。

但我眼睛一酸，微红了眼眶，泪水却始终没有流出来。我大怒：“你敢赶我走！男人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之前在金山寺是这样，现在也是。他果然不愿与我离开这尘世。

我伸手，想把他狠狠推开，却无奈他纹丝不动。一手掌心贴着他的胸口，血污弄脏了他的僧衣，他只是淡淡蹙眉不语。

满手的温热，他镇定的心跳被握在我的手中。

他说：“我自会来找你……”

这一句话使我怔在原地，原来他并不是打算毁约。我愣愣看他，大概是自己的表情太过呆滞，便见他皱了眉。

“金山寺还有些事需要我处理。”他淡淡对我说道，夕阳已经沉了下去，被黑暗笼罩。星月还没有露头，整个天空无边无际，望不到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