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瑾,这十年光景,你跟着我,疲累了吧?”
“这无双国士,可好做?”
“你之英佐之才,原不该屈居人之下。如今那诸葛孔明声名日盛,总令吾自觉对你不住。你助我之时世道艰难,心思劳顿,我不在了,却又是殚精竭虑。”
“你一心辅我王视天下。大业未半,抛下你一人,说实话,可恨我么?”
“我原舍不得留你一人。与我十年,做你之股肱,效犬马之力。如此,你我公平,你可愿意?”
周瑜忽的醒来。见天色微暗还明,微风自半开窗棂中散入,吹起了床帐上一缕流苏。案上的熏炉飘过龙脑香,缠绕在鼻端,久久不去。
方才话语,原是一梦。
周瑜自哂。这身子,是一日熬不过一日了。自伯符去后,他终日埋首于政事,似乎只有此法方得从绵绵思念中解脱开来,但终究是耗费心神过剧。加上终日郁郁,本是盛年,却已自觉有了衰败之相。入秋后更是思困,本就欲趁着午后日光融暖靠在塌上小憩一时,竟睡到了落日西斜也不自知。
而这梦……他最近倒是常常无故发来,总是那人十年容颜不老,大笑着与他高谈阔论,末了,便是这几句做结。
“公平……”周瑜披衣起身,熄了炉中香灰,苦笑一声——“除非你孙伯符活转回来伴我半生,别的,瑜皆不要。如今白骨已寒,遣七魂六魄与我谈公平么?”
“将军……”
正神思飘忽间,一清丽的女声将周瑜拉回了现实的境地。回眼一瞧,竟是平日里伺候的婢女,端一铜盆,立于门外。
蓦地发现自己衣衫不整,胡乱理了理,披散长发向脑后一束,方才起身过去。心下思索这婢女以往也不见得如何粗疏,怎的今日径直进了内室,也不知叩门。
“何事?”习惯性的蹙了蹙眉。
那婢女见周瑜不悦,也有些惊惶,竟连话都有些说不顺了——
“是将军吩咐今夜主公家宴,不可不去,叫……叫奴婢未时定要叫……叫您起来的……”
语音到最后极是瑟缩,几不可闻。
周瑜闻听此言,心下一惊。今日是主公家宴,只邀孙氏族人,念他与孙策有升堂拜母之谊,才一并请去,也是东吴基业创下后破了祖制的头一遭,而自己昏昏若此,差点误了大事。
“如此是我错怪你了。”周瑜敛容,径坐到铜镜之前,吩咐那婢女过来。
“取我的礼服来。”
周郎之美,冠盖江东,是人人皆知的。
而其用器物衣饰奢华之名,更是流传甚广,甚至远在许都的曹操,也曾听说过。
孙策去后,他兴致日淡,但些许华贵礼服,却依然是一样不减,穿戴起来,便令人被其风华所摄。
他半散长发,只在脑后着一银色荆冠,深蓝暗纹的礼服衬得他颀长身段更加出众,也平添了几分稳重端方。
周瑜揽镜自顾。
周郎似乎还是当年的周郎,除了眼角略微出了几道细纹。
这是年华带来的沧桑。躲不掉。而心里的,连看,也看不到。
“大人,车马准备好了。”梳洗已毕后,官仆禀道。
“坐车怕是来不及了,我骑马自去。告诉方伯看好门。”说话间,周瑜出得门去,跨上马,扬鞭疾驰而去了。
周瑜赶到国府门前时,果然宴会已经开始了。
丝竹入耳,听得曲调甚是熟悉,略一细辨,竟是自己早年所作的《长河吟》。弹奏之人琴技平平,却将这首曲子的气势磅礴展露无疑,一听之下,周瑜竟骤然生出了几分感动。
那时自己作毕此曲,便拉着孙策硬要他弹奏。他平日里不爱这些琴棋书画的风雅之事,与自己缠斗甚久,终于还是老老实实的记谱奏给了自己听。熟稔之后,竟也能与他琴箫相和,曲意共通。
孙策琴艺不精,但心怀广阔,每每弹奏,总有一种恢弘气势,隐隐透着王者之威。这番演绎,是自己当初作曲时都未曾想到过的。
今日这人所奏,意境竟与孙策有七分相似,经年未闻,周瑜不禁觉得眼眶有些湿热了。
“公瑾来了!”正坐在堂中的孙权自面前的酒盅中抬首,便望见了他。
“快进快进,孤向你引荐一人。”说罢便将周瑜直从厅外拉了进来,停在那琴师面前。
那琴师止了琴音,躬身一揖后,正顾周瑜。
“公瑾这曲,他奏的可好?”……
周瑜没听进去。一个字也没有。
这人,让他几乎以为年少的岁月,尽皆回来了,如今,正是江水反逝,时光倒流。
真是……太像了。尽管知道那人不可能真的活转来,却只想抱住他,再也不松手了。
“公瑾也觉得像?”孙权一言,周瑜方才发现自己失礼过甚,忙一揖到地。
“瑜……失神了,真是冒犯。”
“无妨。说在下像讨逆将军的,也不是将军一人了。”那人笑了起来,灿若群星。
我给你们引荐一下。孙权笑眯眯的端起两樽酒——“此乃我叔父孙静之子,孙瑜,原相隔甚远不曾熟知,前几日他出策表奏有功,刚受了擢拔,可能日后,就要与公瑾共事了。你们一心,我江东大业可成。”说到后来,语气变得甚是豪迈。
“孙……瑜……”周瑜只是在默念这个名字。
面前那人却将酒一饮而尽,眼里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在闪动。他张口。声音温润。
“公瑾,别来无恙。”
犹是梦里人
别来……无恙……
周瑜几乎用尽了全部的意志来控制住自己将面前这个人与曾经那张狂的家伙联系起来。
“将军此言……何意?”难以平复的心绪,连语声竟都有些颤抖。
“公瑾倒是贵人多忘事……无他,只是以前讨逆将军在时,曾有缘一见。”说罢,孙瑜却摆出一幅戏谑神情,甚至那八分像他的眉眼也生动了起来——“谁知吾尚思一见,公瑾却将在下忘得彻底的很啊。”
这一番话,倒说得周瑜有些羞赧起来,心下思索本就是自己失礼在先,如今却轻慢人家更甚,实有些过意不去了。
举袖饮尽杯中酒,便是一礼——“瑜冒犯。敢请将军宴后府中一晤。”
那人倒是一点儿也未客气。
粲然一笑。
“吾正有此意。”
这一笑,笑的周瑜又有些恍惚。
孙家人皆善饮。
以前陪着孙策走南闯北时,最怕的就是忽然碰见他堂表兄弟,舅父叔伯什么的,总是灌到自己七荤八素方才下桌。
今日家宴倒好,这一大群平日里如老鼠躲猫般的人物,竟一下子都凑齐了。
有时周瑜也曾暗暗的想,自己跟了孙策这么多年,连脾气性格到军略方向,早都磨的与他两相交融了,怎的这酒量就愣是一点儿不见长。
在无数次不甘加挫败以后,他总算是给自己找到了一个最合适的理由。
他周瑜酒量如此,就是为了给一直为自己挡酒的孙伯符一个表现机会的。
而今日,这个人变成了孙瑜。
已经记不清孙策走后,有多少次大捷后的冷冷清清,是一个人瘫在车上摸回家的。
蓦地觉得有些温暖。同时,对那人的愧疚之心也就更如野草般疯长起来了。
于是,周瑜下定决心暂时忘掉这个人甫一见面的轻佻与不正常,好好的与他夜半挑烛,闲话“叙旧”。
歌罢舞歇,回得府来,快要月上三更了。
自己已经是浑身酸痛疲累不堪,看那人却还是神清气爽,兴致满满的样子,活活将来自己家当成了赏景游历。
周府的布置,一草一木,一桌一椅,都和数载之前没有两样。
“公瑾……你好歹也是个开国勋臣吧……怎么府邸这么破败阿?”周瑜回头看看走在自己后面的孙瑜,果然皱着眉头,一脸鄙夷不解的神色。
“伯符走后便没动了。”周瑜背对着他,负手长长一叹——“他以前有事没事总往我这儿跑。”
“此处是他家旧宅,我怕变动了,他万一哪天回来,就不习惯了。”
身后的叨咕霎时止了。
周瑜自哂。怕是那人接不上话了吧。自己也是,好好的,对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说这些做什么……莫非真的老了?……还是……的确太像了。
其实如果他此时回头,就会看到,那人之所以没说话,只是为了——
擦去眼角忽然流出的东西。
到了内室坐定以后,孙瑜便毫不客气的把他刚搜罗来的一壶上等老君眉喝的一干二净。
周瑜默默劝自己看在今夜顶酒的份上便不与他计较。
正暗自运气平静间,那人一句话却让自己不得不计较了。
“公瑾阿……最近无甚战事吧……不如跟我去平了麻、保二屯,可好?”一手把玩儿着上好紫砂壶,脸上漾起了大大的笑容。
二……屯?讨山贼?还……跟???
周瑜已经记不清有多少年这么不冷静了。毕竟孙策在时,他于东吴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孙策不在了,地位更是尊荣,尽管官职并未见得有多显赫,却从未有人敢这样对自己说过话。
强忍住唇角的抽搐,把他手中已空的茶壶温柔又强硬的夺了下来放于桌上,紫砂和上好楠木案几相碰,发出了一声钝响。
斜斜挑起一边的眉——“敢问将军,为何?”
那人看他强压怒气的样子,却似乎觉得颇有意思,唇边的一抹笑意就从未收起。
“在下为丹阳太守,君统领江夏,来年想从我辖地一处攻刘表,恐怕那二屯……为必争之地吧。”
这番话倒是说得周瑜忽然一凛。
近来只顾大型的战略部署,这一层倒是没细想过。尽管也早便思量过这门户一关自然要破,可本想也就是辖地太守一己之政务了,如今要他把长江一线之兵调度过去……怎说也有些过。
孙瑜见他低头不语,便知他在思索什么,居然敛了笑,肃容道:
“公瑾可不做多想。那二屯贼寇,已发展有万余了,就是我尽出丹阳之兵,也讨不出个所以然来。”
原来如此。
以前孙策也数次讨那二屯,却总是斩草不能除根,寥寥数年,竟发展叛军达万余之众,而自己竟然不查,昏聩至此……
千里之堤,岂不是一朝便可能毁于蚁|茓?
心下一恸,加上中夜寒凉,禁不住低头便是一阵猛咳。
背后却多了一只抚拍顺气的手。
“公瑾你这又是何必……你日理万机,这些小事如有不知也属正常,不必把自己逼的这么紧的。”
抬头,便见那双似曾相识的,真挚的眸子。
忽的觉得,这人倒也不像初见他时,那般讨嫌了。
当然,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周瑜就发现自己又错了一次。
那人已除了外袍跳到了他的塌上,将双手交叠放在脑后,翘着两条腿,看了看他,笑笑,说了句——
“夜深啦,这便歇吧。”
在周瑜以为自己马上就要呕血的情况下,他居然伸长了右臂,又补充了一句。
“帮我把袍子挂好。”
依稀如昨
周瑜不得不佩服起自己的修养来。
一面强忍着把那件华服撕碎的冲动,一面替他挂了起来,还在脸上摆出了一个他日里对付程普用的惯常微笑——
“瑜这里……虽有些鄙陋,客房几处倒还是有的,将军不必如此委屈。”
那人却已闭目养神,早是一副欲睡的态势,闻听此言,才复又睁眼,笑呵呵的答了他一句。
“不委屈,不委屈,公瑾何必客气。”
周瑜语塞。
金戈铁马十数载,自己硬是用这三寸不烂之舌激励了多少壮士,说服了多少谋臣,方有的如此一片天下,今日居然栽在了一个竖子手里。
以前那人与自己调笑时,也常常是这般胡搅蛮缠,但总是听话的紧,自己若稍有不悦便会收敛,从未将自己气到这般田地。
可这个孙瑜……
想到此处忽觉不对。
自己怎的……总是在拿眼前人与他,做着对比?
明明是那心中独一无二的人啊。
念及此处,便又大感宽慰,想来真是因容貌相似,才使自己思虑过往,以致如此失态。此人纵是性格恶些,也难对付不过那般老臣了,更何况战事一起,便是同袍呢。
当即平了怒气。张口,语声平静之状也令自己颇为满意。
“将军莫怪,是瑜多事了。只是将军乃主公亲族,瑜却属外臣,你我二人一塌,于礼数不合。还请将军移步……”
话未说完,却被打断了。
那人皱了眉,不耐烦的摆摆手——“公瑾怕还是瞧不起在下位微职低吧。不然你与众人同塌,何故差我一个啊?”
佛难免有时也会做狮子吼。
周瑜的定力还远远到不了成佛的程度。
于是只一瞬,孙瑜眼前一花,便被反扭了双手摁在塌上,后背传来带着怒意的声音。
“请将军说清楚……何谓……与……众……人……同……塌……”
这字字句句明显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孙瑜回不了头,也想象的出他此刻红霞满面,剑眉倒竖的样子。
于是语声变得更加不紧不慢,只是被扭得狠了,略微有些喘息。
“公瑾脾气恁的不好……故讨逆将军与当下主公与舒城小住时,不都与你同塌而眠过?鲁子敬鲁大人,不也曾和阁下骈首抵足,长话竟夜?老子云三生无穷,如今数已有三,还道不是众人么?”
忽觉后面钳制有些松动,便迅速挣开,反将那哭笑不得,频临崩溃之人压在身下,一双亮晶晶的眸子直直对着他。
微微一笑——“公瑾自号惊才绝艳,学富五车,莫非连黄老之学都不懂么?”
周瑜懂了。
这人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更可怕的是,他决心将自己也变成个疯子。
而这个姿势……
他非常清楚的知道,自己的某些欲望在苏醒,某些地方也有了反应。
以前和孙策……也常常是这姿势。
那人也是这样将自己牢牢拢在自己臂膀里,这般俯视着自己。
抛去那些气的人欲罢不能的言语,这过分相似的面孔,竟如经年以前,毫无二致。
可他不是伯符。不是。
自己又怎能在这人身下,做出如此献媚羞赧之态。
正欲奋身而起,那人却忽的松开了手,又老老实实的躺了回去。
他背转身,似是不愿再理周瑜。
“两个大男人,睡个觉而已,哪儿来那么多婆婆妈妈之事。”
周瑜没有再接话。
跟疯子交谈,往往会把一个智者变成一个白痴。
他深谙这个道理。
于是认命般的扯过锦被盖住自己,和衣躺了下去。
明知此人大概也不会做出什么来,充其量也就是睡个觉而已。
却总是不能安心。
翻来覆去却是怎么也睡不着,恰好那人转过身来,便就着尚算明亮的月光,打量着这张似曾相识的脸。
这样细细看来,倒也不似一看之下那般相似了。
眉眼倒是极像没错,可脸颊轮廓却多少有些不同,肤色也要更暗上一些。此人是孙权叔父之子,算来和孙策也是堂表之亲,些许相像也属正常。
这般想着,也就觉得安心许多。
那人已经发出轻微的鼾声。
不禁自哂。也就是匹夫一个,防他作甚。竟自多心。
明日军务……还茫无头绪呐……
思虑间,竟也沉沉睡了过去。
听得身边人呼吸变得均匀,孙瑜缓缓睁开了眼。
看了许久,伸出手,将挡住那张玉面的一缕发丝拨开。
细微的响动使周瑜又不禁皱了皱眉。
望着那人光洁的额头,凑过去便轻轻印上一吻。
“公瑾,我好想你。”
窗外月光,皎洁清冷的一如数年之前。
曾经你给我的那份情……如今我要你,再许我一次。
点兵?
周瑜醒来,只觉气闷的很,似是这一觉睡的很不安稳。
偏头看去,当发现那人以一副八爪鱼形态牢牢趴在自己身上,便总算是明白了这一夜未曾安眠的缘由。
于是便毫不客气的拎了那人衣领,将他直接摔至塌下——
今晨不比昨夜,脑子清明,自然便想起了,对付无赖之人,是不必讲礼貌的。
那人果然摔得龇牙咧嘴,扶了腰半天起不来,而嘴却依然没闲下。
“这便是你周府的待客之道么……哎呦……我此番筋骨俱折,你可要担罪责的!”
周瑜见状,俯下身去,贴在他耳边……
“将军放心……如将军这般皮糙肉厚,不似短命之相的。”语罢,见那人一副痴呆表情显然无言可对,莞尔一笑便长身而起,径自梳洗去了。
周瑜心绪大好。
昨晚被这疯子折腾了竟夜,如今可算是扳回了一局。
其实他并不知道,那人之所以呆住,只是因为自己俯身下去,内襟宽松,露出了一片雪白的颈项与胸膛。
若一个人十年内是个色鬼,那么复十年,也是一样的,只是他的周郎还蒙在鼓里。
孙瑜这样想着,笑了笑。单臂支地便坐了起来。
多少年伺候这位能臣的经验告诉自己,装疯卖傻,也得有个限度。
否则真的惹怒了他,恐怕自己还得再死一次。
周瑜找了半天,也未曾寻到昨日的外袍。
许是昨夜气的极了,便不知道随手扔在了哪里。那个聒噪的人想必还躺在地上耍赖,他当然也不会此时回去内室自找没趣。
思虑间,觉得也就只好唤方伯来,再取一件了。
夏末秋初,露水清晨,便有些凉意了。
周瑜只着了一件里衣,忍不住在瑟瑟微风里打了个寒噤。
实不知自己这造的是什么孽。
就为了少喝几瓮酒,弄得伤风感寒,搞不好还一下子被气死了。
若早知那人是如此难缠,就是被灌到爬着回来,还当众搂着甘宁跳舞,也不会如此没骨气了。
正暗自懊悔间,却忽然觉得身上一暖,偏头看去,竟是吕蒙手持一件黑色大氅,披在了他肩头上。
孙策走后自己总是心绪落寞。吕蒙过来,除了战事报捷,从不会有甚欣喜,此番见他那脸胡子竟也欢悦非常,禁不住展颜便是一笑。
当然,其实这时不管来个谁都好,总之是孙瑜以外的人就行了。
吕蒙却被这一笑笑的有些茫然。
先主公走了几年了,他何曾这般对自己笑过啊……
心下激感,握着袍子的手都抖了,抚在周瑜肩头上却怎么也未拿下去。
“子明你来……”周瑜本想问问吕蒙来此究竟何事,却眼前一花,身侧多了一人一马。
刚刚才想到的那个阴魂不散的人,又出现了,还牵着自己的战马。
奇怪的是,此人一向的轻佻表情居然敛去了,面色还很不好看,这一望之下,那张酷似孙策的面孔,凛凛然有了几分帝王之威。
“吕将军,本听闻是我孙吴栋梁之才,没想到你大材小用,尽给中护军做些备装披衣之事啊。”
那人声音很沉,目光凌厉,看着眼底竟是一片轻慢鄙夷。
吕蒙闻听此言本欲大怒,但想想人家所说也是无差,方才自己委实太过失态,便轻咳了几声,将手从周瑜肩上放了下来。
那人也不再看他,反而正顾周瑜,气势不减,抱拳一礼——
“末将校场点兵,中护军若偶得闲暇,便来一晤吧。”说罢跳上马便扬鞭而去了。
待那人行的远了,周瑜才看见呆在原地有些惊愕的吕蒙。
“先主公……”
周瑜早就知道必是这句。也难怪,刚才那人涎皮之相去了,肃容昂声,周身散发出了一股霸气,竟让人不敢逼视,比当年孙策,甚至有些有过之而无不及。
摆摆手,只轻轻答了他一句——
“主公宗族,只容貌有些像。”
话虽如此,如今细细想来,虽然那人举止怪异,可昨夜与自己分析战略大势之事,倒也颇有眼光,甚至一语切中要害,使一贯深思熟虑的自己都不禁大是愧然,倒是个栋梁之才——也未可知。
想到此处,便觉的确应当追上去大营着实洽谈公事为宜。
“子明,牵我马来。”
说罢这句良久,才回过神来,刚才那人骑走的那匹,莫不是……
孙瑜你个王八蛋!!!
在心里骂了几千几万遍那人后,总算是到了校场。
大队的士兵都在蹴鞠,那人倒也解了上衣,光着个膀子,与众人玩儿的甚是高兴。
无法,周瑜只得下马只身跑过去,从乱哄哄的人堆里挤着去寻他。
起先那群兵卒自顾自闹的开心,也未注意是何人,如今一看竟是中护军来了,便都让出一条路来,周瑜总算是得了空,到了那人跟前。
“孙将军好兴致啊!”周瑜眉毛一挑,朗声道。
那人闻言,也不顾身上汗水未擦,便跑过来,拉着周瑜便往场里走。
周瑜顿时心下反感,正欲挣脱,忽见那人一笑,附耳上来——
“在下只是托蹴鞠之名,研习一下公瑾在这蹴鞠中练就的阵法啊。”
周瑜顿时愣在当地。
自己这般苦心……他竟能看的出?
末了。那人又补充一句。“只是生门处尚有不足,中护军可仔细了。”
这想法竟与自己不谋而合。
霎时轻慢之心尽去,觉得自己还屡屡厌恶于此人,实是心胸狭隘,小觑雄才了。
便立刻也附耳过去,轻问一句——“将军有何建议?”
那人却未答,只是笑。
接着便忽然与他拉开了点儿距离,环顾周遭士兵,大声喊道——
“周将军适才跟我说想与大家共同玩玩儿角力,你们觉得可好?”
众人立刻鼓噪而呐喊。周瑜此人,素来是开不得玩笑的,何时见他与大家土里滚泥里爬的玩儿摔跤啊,自然都是兴奋之心大起。
周瑜看着这一干人等兴奋的不正常的表情,觉得方才路上——
真是骂少了。
还君从前
而那人显然没有意识到周瑜的局促,依然冲着周遭兵士大喊:
“谁来?”
却没有一人应声了。起哄归起哄,任帐下哪个小卒,看见周瑜此时铁青的面色,自然也知道保持沉默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可偏偏有人不识时务——
“中护军原是这般拿骄啊,都是帐下弟兄,你平日便这样拒人千里之外的?”说罢,还回头瞥了瞥周瑜,满眼的鄙夷不屑。
周瑜非常确定,自己的好素养就要毁在这个人手上了。
偏生这个人还顶着一张自己最心牵梦系的脸。
总不能当着这这么多人的面,被一个匹夫给折辱了。一气之下,似乎多年以前的少年心性又有些回了来,便也学着那人的样子,利落的将上身衣衫解下丢在一边,赤膊而立,还不忘也剜那人一眼权作回报,回顾众人,朗声道:
“说话算话,今日谁能胜了瑜,赏十金!”说罢便摆了一个架势,肃立场中。
有了花红,自然跃跃欲试的人也就多了起来,更何况见从来衣着谨慎的中护军脱了衣裳,身材匀称,肌肤细白,美则美矣,却与他们这些武人大有不同,自然都生了轻敌之心。
见围上来的人已超过了十数,孙瑜便抱臂站到了一边,嘴角含着一抹轻笑。
这些上来的人……怕是要吃苦头了。
别人不知道,这人的近身肉搏水平,自己还能不清楚?多少次云雨之时,都是费了好大力气才将他压在身下,拜他所赐,自己征战多年,因武艺超群还赢得了个小霸王的美名。
怎可能不超群呢,练武的时间都是他人的两倍,一半在场上,一半在床上。
只是……孙瑜不禁皱了皱眉——
怎的几年不见,清减了这么多……
正思忖着如何才能将那不爱惜自己的家伙补回来,就见之前冲上去的人已经横七竖八的倒在了地上,剩下围观的,却尽皆是对中护军的一片赞扬之声,吵得耳膜直痛。
一帮趋炎附势的狗崽子。若非我,你们能有这拍马屁的机会?
皱眉在心里哂笑几声,便也走到场中,站在了那正微微喘息的人面前。
很好很好,这样看来便好的多了。被汗水浸透的皮肤上有了些健康的光泽,脸上也有了些许红晕,不再像前夜甫一见面时那苍白憔悴的样子。
这般看着,孙瑜心怀大畅,眉头也舒展开来。
对面那人却是眉峰紧蹙,仿佛只要见他,便立刻会烦闷起来。
真是……刚才不是也玩儿的挺高兴。
犟。这八匹马拉不回来的性子,倒是一点儿没改。
“公瑾好身手,在下讨教。”
抱拳一礼,便直接欺身攻上。这家伙愈发猖狂,是应该好好治治了。
那人倒还沉着,见自己举手直攻面门,立即一个侧首躲过,掌心便堪堪触到飞扬起来的发丝。
还是如丝般的柔韧,让人忍不住捉着,递到鼻端,必是有冷香的。
这一分神,竟让周瑜占了先机。
见他斜挑着一边的眉,眼里尽是得色,不禁也生了些争胜之心了。
哼,本想也就是活动活动筋骨,这番看来是得认真了。
攻势立刻变得凌厉。周遭的兵士看着热闹,更是欢呼大噪。
已经打倒了十几人,体力不支的周瑜果然变得左支右绌,力不从心起来。
尽管如此,待到把那不服输的人死死摁在地上时,也已过了十数回合。
二人皆是气喘如牛。
将他一只手扭背在身后,坐在那细韧却不失力道的腰肢上,孙瑜大笑了三声。
捋了捋被汗水黏在面上的头发,拍拍身下人的背-
“公瑾,可服了?”
“哼。”那人面朝下,看不清表情,只听得一声冷哼。
“不过是蛮力过人,有甚了得。”纵使输了,看来嘴上也是不认的。只得叹了口气,叫围着喝彩的兵士散了还营,扶他起来。
看那人满面泥尘,本欲直接哈哈大笑,但顾他面子上实是下不来,便勉力忍住,忍得几乎要成了内伤。
“公瑾……”挠挠头掩饰嘴角板不住泄出的一丝笑容——
“咱……去洗洗吧。”
站了起来,那人立刻就恢复了往常清冷的样子,刚才的疯闹之状一闪即逝了。
只见他捡起散落在旁边的衣裳,淡淡道:
“我这便叫人取水去。”
孙瑜不得不承认,自己不喜欢他这样子。
以前他与自己一起的时候,就像团火;如今却冷得似冰。
因此他决心改变这自己不习惯的做派。
懒得多说什么,直接上前,把住那熟悉的腰身,将那人抗在了肩上,也不顾他脸上忽然烧起的红霞。
一边压制着反抗,一边径自往河边走了过去,还不忘奚落他两句——
“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娘们儿呢。”皱着眉头,不耐烦的瞥了那不断挣扎的人一眼。
“就守着溪边,还取水,也不嫌麻烦。”
正絮絮着,忽的觉得小腹上一痛,原是被他踢了一脚。
这一脚可是够狠。
只得抱了肚子蹲在地上,连声痛都叫不出来。
那人已经叉腰立在自己面前,眼角斜睨着,周身的怒气似乎都能烧出火焰。
“正告将军,第一,刚才踢你的人是老子,不是什么娘儿们,”说话间,他便居高临下的望着自己,好似要看穿出一个洞——
“第二,瑜自己会走,不劳帮忙,否则打断将军两条腿。”
说罢,那人便大踏步直往溪边去了。
孙瑜蹲在地上,嘿嘿的笑了。
这才对嘛。
他的公瑾,以前都是这个样子的。
回忆
日光融融,午后溪畔,确是个沐浴的好所在。
待缓过来行至河边,却见那人已除了衣裳,自顾自的洗上了。
“嘁”,还是忍不住撇了撇嘴。
岂非怕我占他便宜,做的倒是彻底。
可虽是如此……也并非就占不到啊。孙瑜看了看自己已经有些抬头的欲望,便是一声苦笑。
周瑜正掬了一把水,仰着头,从上往下淋着。
细细的水线就这样流过乌木一般的发,斜飞的双眉,半闭着的星眸;
滑下高挺的鼻梁,一滴一滴的,落在微微蠕动的喉结,如玉般雕刻的胸膛上。
正烈的暖日,折射出斑斓的光线,映的笼了一层水雾的白皙肌肤闪烁着光泽,似透明了一般。
日头是不是太大了……抬手遮了遮有些刺目的光芒,孙瑜觉得自己身上都快要烧起来了。
他倒是凉快。
一边骂自己自作自受,一边想着以后可万不能如此,这般久了,岂不是要憋出病来。
莫非如今自己不下水?
那别扭的可就成了他绥远将军了。
进退维谷了半晌,终是觉得面子大过天。
便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挪开了视线,尽量离那勾人的家伙远一点。
可他却又不肯放过自己了。
周瑜忽然转过脸来,好看的眉峰还是蹙着,眼睛却亮的很,仿佛能看透身下这一池碧水。
明明水很暖,却生生打了个寒战。
“……否则打断将军两条腿。”
此言此语,还绕于耳端,不禁想若是教他发现自己此刻情状……
还好,已经给大乔留了个子嗣。
正想着应当说些什么打破这尴尬的境遇,那人却忽然开口了。
“将军是个怪人。”没有愠怒,也不似往常那么冷,语气一派风清云淡。
万没想到是这一句。
如此,倒是不知接什么好,只能静静等着。
忽见他低头,便是莞尔一笑。这一笑,笑的孙瑜的心,都快要跳出来了。
以前每当他这般笑的时候,自己便都立刻上去赔罪,因为他笑的如此温柔,必是下狠手前的迷惑之计。
但见那人却没有什么动作,才复又想起——
“如今”,已经不是“以前”了。
“但直言而论,瑜……有四五年,没像今日这般高兴过了。”说话间他已抬起了头,嘴角那一抹轻笑尚未敛去,在金色的日光下,煞是动人。
“将军……很像瑜的一位故人。”他正对着自己,眼神里有什么温暖的东西在浮动。
“不只是容貌。”
四……五年么。
公瑾。
我走之后,你莫非有这么多年,都没笑过了?
不禁忽然有些后悔,早知如此,当年便多惹他生生气,便是挨打也认了,应把这几年的缺憾,都补上。
于是便不再望他的眼,将双手放到身侧,隐在半人深的水中。
只有这样,那人才不会发现,自己的指尖已在微微颤抖。
“公瑾口中的故人,是伯符吧。”尽力做出如往常一般轻松的语态,却变得很勉强。
“除了他,你周公瑾心里……还装的下别人么。”
那人还只是淡淡一笑。权作默认。
孙瑜不得不承认,在他面前,自己总会变成一个疯子,傻子。
比如现在,他居然在……
自己生自己的气,自己吃自己的醋。
“末将倒不认为他对你有多好。”心下愤懑,便抱了臂站在水中,语气也强硬了起来。
周瑜倒是不以为然,一面慢条斯理的理着发梢,一面淡淡道——
“伯符对我怎样,将军又怎么知道。”
“我起码知道他抛下你一人,自己走了。你……你这般难过。”本不该说的话,却还是说出来了。
覆在发上的手忽然顿住。
其实从重见他的那一刻起,便已经悔恨莫名了。
如果当年不是那般托大,要孤身闯入林中;
如果稍微谨慎一些,不是玩儿的那样忘情;
今日的局面,又怎会造成,这数载的分离,又怎会割出这么大的裂隙。
见那人郁郁的样子,真不知这么多年,他一个人究竟是怎么过来的。
可是,是没有“如果”的。
他只能把握当下。
周瑜却缓缓叹了口气。
“谢将军挂怀。”
说罢,却突然近前一步,与孙瑜的距离,便变得极微,湿湿的发丝,还有些落在了他的身上。
我我我……不是吧。
就安慰了一句,也不用突然就变得这么亲近啊……
再这样下去,可真的把持不住了。
更要命的是,那人居然把手,也放在了自己肩上,缓缓的摩挲着那一小片皮肤。
正为他的得寸进尺进退两难之际,那人却又自顾自的说上了,声音很轻。
“瑜……还曾怀疑过,将军……莫非便是他。”
孙瑜此番是真的吓的一动都不敢再动了。
他却只是笑笑,仿佛在笑自己——“我真是痴了。他又怎可能再活转来。何况他左肩这里,本是有一小块胎记的。”
原来如此。
心却还是不能完全放下。果然是周公瑾,心细如发。
若非自己早先便做了完全的准备,怕是要惹出大乱子来了。
看来以后,还是要再谨慎些。
两人回去的时候,日头便已有些西斜了。
却没想到,归营时看到了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孙权。
寒暄过后,周瑜便出了帐去巡营,昏黄的光线里,只剩他与孙权两人,人影都看的不怎么真切了。
孙权放下了手中茶碗,回头望着孙瑜,忽的笑了。
“哥,你没被公瑾,给打了吧?”
你是谁?
孙瑜皱了眉,堆了满脸的苦笑。
“你眼里,你哥就这么孬?”
“以前嘛……是没有,”孙权抿着嘴角,目光直视着桌上茶杯里的茶叶梗——
“现在……可就不知道了。”
接着便迅速偏头躲过了从另一人手里急速扔来的茶碗。
待确定那人不会再扔什么过来之后,才复又坐了回去,清了清嗓子——
“啊……绥远将军的表奏孤已经批了。合你与中护军二人之力,定可保我边屯无虞。孤……孤心甚慰啊。”说罢,谄媚一笑。
孙瑜不禁腹诽。
这小子,做了这几年主公,见风使舵的才能倒是长进了不少。
“你……”孙瑜起身走到了孙权面前,弓下腰,直视着那双狡黠的眼,低声道——
“你公瑾哥哥,永远只有在你哥下面的份儿,懂不?”
谁知那人还未答什么,便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猛的回身抬起头,却见原是周瑜已走了进来,正望着这窃窃私语的两人。
“主公与孙将军在推敲什么军机啊?”嘴角一挑,便是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看着那双狭长的,深邃的眸子,不觉冷汗又有些下来了。
“主公与末将……”
“喔,无甚要事。”孙权却将话抢了过去,起身抖抖衣袖,作势便要离去了。
周瑜见状也不好多说什么,毕竟那孙瑜乃是主公亲族,有些话不便交代自己却也正常。便不再言语,只躬身抱拳一礼,送他出帐。
孙权施施然走过周瑜身边,却忽的俯首在他耳边一语——
“就是绥远将军对孤说,今日你在他下面来着。”
说是耳语,声音大的却连足步开外的孙瑜也能听的清清楚楚。
见周瑜一张玉面已经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青,知他定是误会自己将那摔跤一事添油加醋讲给了仲谋,而且……还用了这么个不堪的字眼。
孙瑜很明白,若是此刻他还呆在这大帐之内,怕是要被那个“永远在他下面的人”给活活剐死了。
于是便连看也不敢看那人,只匆匆说了句“末将送送主公”,便立即脱身而出了。
出了帐,见这恶事的始作俑者还在慢悠悠的上马,便立刻上去扯住了他,本欲给这不识抬举的小弟一点儿教训。
谁知他竟停了动作,转过来,眼里的促狭之色全然敛去了,幽幽的,深不见底。
“哥,答句实言。公瑾和这江山,何者对你,更重?”
这话问的极突兀,孙瑜却并不意外。
低头轻笑。
“我以为半月前来寻你时,这答案,你便有了。”
孙权只静静凝视了他一会,帐外的火光映在他眼里,显得眼神更是捉摸不定。
“哥,别怪我。”
“哈哈。”孙瑜却大笑两声,一抬手,将他扶上了马。
“末将恭送主公。”抱拳肃立,直至看着那一人一马消失在了视野里。
我如你这般年纪时,想法也不似今日。
会心一笑。看来如今更应可放心。
那昔日只会尾随他之后的小子,如今看来——
已成为了一个真正的帝王。
而转过身,才发现了真正棘手的危机。
周瑜大帐之前,只一会儿工夫,竟添了两名甲士。手持兵器,尽望向他。
可事已至此,便只横了条心,走了过去。
果是意料之中,被那两人一人横了一臂,拦在帐外。
“中护军说,他今夜要斟酌一下屯兵麻保的位置,闲杂人等不得入内。”语气冷冰冰,看来是完全没的商量。
只得也摆出一副将军派头,高声道——
“本将可是当下丹阳太守,要与你家将军共讨贼逆,研习地理,没我怎行?快散!”
那二人却是纹丝未动。其中另一人又补充了一句——
“中护军还交代了,闲杂人等,特指孙将军。”
果如所料,此番那周公瑾定是饶不过自己了。
周瑜在帐内,听得门口的一阵嘈杂,不禁一笑。
居然在主公面前胡言乱语,给他这小小教训又怎算得过分。
于是又把地图展了展,取笔墨蘸了些朱砂,便细细研究起来。
待大致部署已定,已是中夜了。呼呼作响的风从大帐的缝隙吹进来,吹得油灯上的火光一阵剧烈的摇动。
不觉身上有些寒了。正待就寝,却忽的想起一事。
这军营里并未给那孙瑜安排住所,他可是哪里去了?虽然那人着实可恨,思及此处却又有些不安,便缓步出帐,去探看一番。
出了营,便更觉得夜风凛冽,眯了眼,在茫然夜色中,四下不见人影。
罢了,许是去了哪个副将的营帐里安歇吧。
这般想着,便欲转身回去,却恰借着微弱的火光,见有一团黑影蜷缩在自己营帐旁的角落里,望去似是一人,头埋在膝盖中,仿若如此,便能抵御寒风。
不必看那人面容,他也知道是谁。
这般胡闹的,还能有谁。
本想将那人摇醒,却见他睡得很沉,再一思虑,自己帐中确实只有一塌,上次与此人共眠乃是迫不得已,这次定然不能再容他如此。
于是只得蹙了眉叹一口气,复又回了大帐,再出来时,取了自己的锦被。
将那人轻轻挪动,靠好了一个背风的地方,便给他盖上,看了看,又将被角掖细细掖好。
左右查了一番,确定他不会再受着风,周瑜方才紧了紧身上已经吹散了的披风,转身回去安歇了。
当然,如果他此时再晚走一点,或是帐外的火光再明亮一些,就能看到那早已“睡熟”的人,嘴角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早就知道,不管他是谁,孙策,还是孙瑜,公瑾,终是放不下他的。
而此刻,帐内的周瑜,却翻来覆去睡不着了。
还是初次非因为军事而难以成眠,纯粹是因为……冷。
自然,只一件披风在如此寒夜,还是显得单薄了。
不由得怀念起自己的被子来。
接着,便极不合时宜的想到了“生则同衾死同|茓”的说辞。
立刻甩甩头,将这奇怪的念头赶出脑子。
实不知究竟是撞了什么邪,自打那个孙瑜出现,所有的事儿,便都变得不对劲了。
忘了
当然,这不对劲儿的程度,不只是周公瑾认识到了。
屯兵数月,军寨里的粮草器械均已大为广足,厉兵秣马,随时便可拔寨而起,直捣黄龙;却有几日了,尚迟迟未动。那些新投军的少年自然会好奇问这里厮杀了半生的老兵,而老兵却也只是疑惑的敲敲枪头——
“谁知道呢,说是这新来的主儿用兵上不服咱中护军,两人日日争着呢。他娘的,咱跟了中护军这么多年头,除了当年孙郎,谁震得住他?愣头青!自讨苦吃。”
如今自讨苦吃的,倒不知是谁。
吕蒙一进大帐,就见周瑜坐在条案边,一臂握拳横放于几上,死死的瞪着另外一人;而那人正站着,目光凛然,就这么与他直视,周瑜的气势倒是被压下几分。
这人,吕蒙自然认得,毕竟,与他那“一面之缘”,实是印象深刻。
“这军中你是主将,还是我是主将?”重重的一声,周瑜已将拳头狠狠的砸在了木几上,那力道惊得吕蒙抖了一抖。
自打讨逆将军去了以后,周瑜总是淡淡的,一张脸上波澜不惊从未有什么表情,可自打这个孙瑜来了,他又是微笑又是嗔怒的恨不得每天变个十几种心情全摆在面上,若不是事出有因,恐怕他都要以为此人必是被什么附了体或是得了心脉错乱之症了。
孙瑜也不答,由着他发怒,等他怒气渐渐平了,才开口说话。
“不过是个诱饵之计,你何至于如此反对啊?”以前在战略上争执倒也是常事。可那时总是好说好商量,实在偏歧过大,干脆就上手,乃至于床上解决了,哪有如此这般麻烦。看来是这几年做大,偏生出了一份戾气,较之自己年轻时倒是不遑多让。
“诱饵?哼哼,将军说的倒是轻松。”周瑜已恢复了平静,却还是不肯松口,嘴角扯出了一抹冷笑——“那谷地低洼地形,易守难攻,你拨这一班精锐兵力去做了诱饵,其时困在其中,那贼首来个瓮中捉鳖,倒是损兵折将好不痛快,又不是你的兵,你自是不知心疼!”
其实周瑜此时虽说的干脆,心里也是犹豫的。
从战术上说,孙瑜那法子虽是冒险了些,倒不失是一条好计。贼兵数次难以斩草除根,皆因其总是四处游击,不见主力,将之聚集起来甚为不易;但若是有一支强力兵勇作为诱饵将其拖住,为求生存,对方必然不会分散击之,的确是个一网打尽的好机会。
可不得不承认,自己是有私心的。他不能让自己的兵,去冒这种险。
这支队伍都是胡子兵了,是他和孙策多年以前最早拉拔起来,南征北战,拓出这孙吴一片河山的基本,这里的每个人,每张脸,他都熟悉的很。
这是他和孙策的兵。损一点儿,少一点儿,最后,怕就什么都没有了。
那个撇下他的混蛋已经不在了,他不能让眼前这人,把属于他的记忆都带走。
吕蒙偷偷的抹了额上一把冷汗。
自打这江东易了主,就连外人都知孙吴是“文有张昭,武有周瑜;”全军上下对这个中护军均是敬佩尊重的很,哪有什么人敢跟他争得如此面红耳赤。战事未开,两家主帅倒是斗的不亦乐乎,这仗……还打不打了……
一念及此,忽然感觉到自己身为中护军麾下一员责任重大,从胸中陡生出一股勇气,大声喝道——
“两位将军别争了!”
当然,只一瞬,他就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你给我出去!”
那两人齐刷刷的回头,一个人的眼神似乎要冻死他,另一个的,似乎要烧焦他。而他更是沮丧的发现,他们说了同一句话,时间,语速,内容,分毫不差。
看来他们也并非没有默契,至少在无视自己的这个问题上,还是很统一的。
于是当他悲愤莫名的走出主帐又恰好听见一个军士在说“自讨苦吃”这四个字……
许多年后,当有人提起那蜀国的飞将军醉酒便无故殴打兵士,就总有一个人会突然冒出来,Сhā一句——
“那有什么狠的,咱的吕将军,没醉的时候,也能无故把人打个半死。”
当然,那人永远不会知道,他只是做了替主帅送死的替罪羊而已。
“又不是让他们去送死!即使做诱饵也不一定有来无回。”孙瑜看着一直不说话的周瑜,觉得自己的耐心就要被他磨光了。
“我知道你舍不下什么。”顿了顿,也不想再跟那人缠斗下去,孙瑜径自扯出一幅绢帛。执了笔。
“我自立军令状给你。”饱蘸了墨,便写了下去——
“做诱饵那帮兵勇,我亲自带着,打我孙字大旗。”
一直不曾动一动的那个身影却忽然动了。
周瑜忽然抢了两步到他身畔。按住他执笔的手。
那好看的头颅侧对着自己,只能看见半张脸,手却按得很实。
他低下头,又抬起来,盯着大帐的穹顶——
“不必,我不信任你。”
只是一哂。话到嘴边方才改口,这拙劣的演技,也就他能如此脸不红心不跳。
放下笔,对他一笑。
“公瑾担心我,直说就是。”
那人似被戳破心事,面色不易察觉的变了一变,却还是迅速的调整了状态,将手拿开,冷冷道:“将军休要自作多情。只是折了兵,又弄死了你,主公处瑜无法交代。”
“我可没那么容易被弄死。不像我那短命的堂兄。”
话音未落,鼻梁上就重重挨了一拳。
孙瑜忽然觉得自己实在是有些悲情。
这世上,咒别人的往往不得好死,可又有谁见过咒自己,也要挨打的么?
那人又飞起一拳,看来今日非要打死自己才罢休了。
于是便也用了十二分的力气,看准方位后便牢牢抓住了那人出拳的手腕,将他左臂控在自己脸颊旁边。
见那人一双凤目似要烧出火来,更是不敢大意,另一只手便立刻迅速的捉住他右手,扭在了他背后。
如此行动后便微微松了口气。看来这小子,多年以来脾气见长,气力倒是还似从前,反倒因为瘦削,更减损了些。
见那人依然看仇人似的望着自己,只得无奈的将脸凑了过去。
对方的瞳孔里,就那么清晰的承载着自己的倒影,和气极中夹杂的一丝慌乱。
周瑜的确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明明早已身在沙场见惯了累累白骨,却有些怕眼前这个人,死了。
自己在关心他,那种不同于其他人的关心。
而此时,孙瑜已凑了近来。四目相对,他的唇,已经近在咫尺。
“公瑾。”那人的眼睛直视他,不同于往日的,全然敛去了玩闹之意,还隐隐透着一丝沉稳的安慰——
“人死不能复生,你得学着,忘了他。”
一剑之债
曙光初露,一众大军疾驰在山道上。
吕蒙不禁看了看旁边铁青着一张脸的孙瑜。
自打上次他和中护军吵完,便保持着这般谁也不理谁的架势,从拔营进军直到现下了。最后的战略部署,也是用了他的计策,只不过是由中护军领了那支做诱饵的部众,而抄后路,一举歼灭反贼的任务,倒托给了他们。
本想同周瑜一路,却被他安排给了这小子做副将,真懊恼万分。此番故作疑兵,可不仅仅是鼓噪呐喊而已,必要死死拖住敌军,真刀真枪搏杀方可,凶险的很,万一有个什么闪失……
想到这里愈发愤懑,心下思量若不是中护军对这个孙瑜甚为不信,又怎会叫自己远离他来牵制此人,本来痛痛快快一场仗,就因这劳什子的“主公亲族”,平添出这许多麻烦,如今他还一副如丧考妣的嘴脸,叫下面的将士又情何以堪!
孙瑜感觉到了身旁人的怨气,也不理,只打马加快了速度。
算来时辰,周瑜所部此刻也应将那贼兵主力拖入谷中殊死缠斗了。军情万急,须臾有变,迟了,则必会生出事端。何况那人执拗的性子——
前几日,他们确是大吵了一架。
只是外人看来,此为二位主将的谋略歧别之争,真实的原因却只有他们二人心下清楚。
这是一场活人败给死人的争斗。
那个难缠的周郎偏生不肯忘记孙策,连多言一句“他”的不是都不行,导致如今连句话都不愿与自己说了。孙瑜此刻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该高兴呢,还是该苦恼。
而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现在的关键之处在于,是周瑜领着那帮兵勇去做了诱饵。
这计,本是好计。
征伐多年,孙瑜对自己战略上的判断力一向有信心。
而带队的主将调了个个儿,却吃不准了。
周瑜太在乎那些兵的生死,必将大大影响他的智计决断。往日他操控三军时,断不会出现此种情况,冷静沉着,无非是因为指使的不是他与那“孙策”自己的兵嘛。
可他真与自己杠上,却是一点法子也没,只得由着他去。
要是真的出了什么事儿……
孙瑜实是不敢想下去了。
于是那些疾驰去剿贼的兵士,就看着他们的主将和副将,一个的脸色比一个难看,手劲儿大的就像是要把马腿抽断。
待到了谷口,里面已是杀伐之声大起,血流成河了。
周瑜在乱军丛中远远一望,见“孙”字大旗飘扬,顿时安心了许多。
来时究竟是未曾想到,这贼兵,竟然比预料之中还多。若不是这一次倾巢而出,还真是难以根除。适才望着如溪流入海般涌来支援的各处贼首,一面暗暗懊悔所带兵少,怕是不一定撑得住;一面冒出了个更奇怪的想法——
若是他江南孙家子嗣再多些,都如当年那混蛋般骁勇,也许这江山……能拿下的快一些罢。
却便立刻想起只那孙策一个堂弟,就够讨厌的了。
枪戟如织。援军一到,他便从苦撑变为了突进,见前无退路,后有追兵,腹背受敌的贼兵果然已大乱了阵脚。
可做了这么多年杀人越货的勾当,这群山贼也并非善类,见后方突不出去,反都向着周瑜这边来了,一个个杀红了眼不要命的架势,抱着干掉一个赚一个的想法,便是见了阎罗打了十八层地狱也不冤。
不禁微微蹙眉。
看着身边的兵卒越来越少,自己最担心的事儿还是发生了。如此的确是可将那贼寇一网打尽,可跟着他这么多年的兄弟也就都搭进去了。
回身将一人穿喉,便立时拔出剑,直指着紧挨山根一条小道,给周遭的将士比了条路。正面冲突只能吃亏,倒不如从狭窄部分杀出一条血路,迂回出去与孙瑜所部回合,再占个高处矢石齐下——反正如今贼兵已被引逗的尽数入谷,突出一个算一个,总比在此送死好的多。
而自己,自然勒马断后,剑锋所向又是一人头颅,温热的血便溅了一身。
孙瑜看他举动,却是鼻子也要气歪。
听闻那蜀汉有个赵子龙勇武过人,每每兵败总是断后,使得部将皆能全身而退——他这莫非是要学学不成?如此多的敌军,又是如此逼仄的地势,便是那赵云怕也得掂量掂量,他以为自己是谁啊?吕布再世?
不禁大为懊悔。这个周郎,用兵出神,运筹帷幄,却到底是个帅才,只打得大仗,这般巷战般的缠斗,还是经验不足,以前自己剿山贼时,总觉得让他参与便是大材小用,如今看看,真是应当叫他观摩观摩的。
自然此刻。周瑜也是有些惴惴了。
他□的战马已经开始左摇右摆,看来是战的久了乏力所至。如此多的兵都挤在一处,向外突围的速度太慢了,而面前的敌人涌上来,潮水一般,杀也杀不完。
突然眼前一花,已是马力不支,摔倒在地。
这下便是更处弱势。只能提了刀,与对方近身而战,但终是以一敌百,刀锋剑刃从四面八方刺来,稍有不慎,就得葬身于此。
正低头堪堪避过一枪,忽然听得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
“公瑾!!!”
接着便听到了一声奇异的剑锋入肉之声,感觉到腰上一紧。
是那人站在自己的背后,揽住了自己的腰,竟有些像个环抱的姿势。正欲挣脱,却忽然看见——
半柄剑从他的左肩胛露出来,血粘附在肩上,一滴一滴落下来。不难想象,他后背的地方,必然站着一人,握着这剑,生生把他肩背,穿透了。
终于明白刚才那剑音,为何如此古怪,那是金属与肩胛骨摩擦的声音。
那人的脸却近在咫尺,苍白的有些像是死人。转过来,却硬生生扯出个笑。
“叫你让我领这队兵,偏……不听。我告诉你周公瑾,你欠我一剑。”
不知道从胸中忽然涌出的那股酸意是什么,但却可以确定,如不是他,这剑,就该刺在自己身上了。
后面持剑的山贼头目一看,心下倒是大喜,一个主将没砍死,砍死另一个倒也是好的,便欲把剑□,再刺一下,彻底了结了眼前人。
可谁也没想到,此刻孙瑜做了一个更为令人惊骇的举动。
他迅速的就着剑锋,把自己送了上去,向剑柄处倒退着,刺入他肩胛的剑,便露出来的越来越长;他也与身后的贼首,越挨越近。
周围突然变得静的很,那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只听得到骨头与剑摩擦出的吱吱声。听得人,汗毛都似要竖起来。
而持剑的贼首早已吓傻。他出道这么多年,从未见一人,如此悍不畏死。
周瑜就被那人带着倒退,发觉自己腰上那一片衣襟,已被他右手流出的冷汗湿透。
待那柄剑完全从孙瑜身上透过,他反手一个肘拳,将身后的贼首打倒在地。
整个动作,只有一瞬间,却觉得好似过了好几年。
那一瞬间,周瑜只闪过一个念头。这般不怕痛,不怕死,锋利狠绝的脾气,他此生只见过一人。
孙策。
泪
当周瑜将那看似铜皮铁骨的人带回临时搭建的营帐,他却已经晕死过去了。
触手,便觉他额头一片滚烫。想必是那贼首剑上不太干净,内里溃感,才有此高热之症。如此,倒是麻烦的紧。
原本扎下的军寨离此处尚有十数里,那老迈军医赶过来还不知何时,看来只有自己处理。
但周瑜目前的首要所想却并非此事。
“伯符。”把手掌置于他面颊处轻轻摩挲,语音却含着一丝试探。
不得不承认,近日来,有许多事,自己都太过糊涂了。
可现在又不是问根究底的时机——孙瑜受此重伤,他们只得撤军,那已被消灭的大半的残余贼党竟也在山落中扎下了营盘,似乎要做困兽之斗,与他们决一死战了。
的确是需等到回去再做计较,可人昏沉之时,往往最容易吐露真言,不是么
那人仿佛听到了他的话,微微蹙眉——
“公瑾。”
周瑜觉得一颗心,都似要跳出胸腔了。
“你……”那人却又轻轻动了动,还是没有睁眼,不过是换了一个不让自己那么痛苦的姿势。
“你……欠我一剑。”
只得轻轻叹了口气。看来此事,真的要从长计议了。
眼下还是给他治伤要紧。
用力将那人摇醒,见他迷茫的眼神望向自己。不多解释什么,便扶他坐起,又离塌去斟了一碗酒,径自端至他面前。
孙瑜看了看那酒,笑了,只是声音嘶哑,听着总让人不那么舒服。
“末将可并不觉得……因主将任性所致的策略失败,有何可把酒言欢的。”
一来二去,周瑜习惯了他这说话的方式,听着也平静了许多;更何况现在并不是生闷气的时候。
“瑜也没有闲工夫与将军对酌。”白他一眼,淡淡说道——
“你那剑疮似有所溃感,得用这酒……去去脏物。从疮口淋下,恐怕疼痛难忍。”
说到此处,便坐到了他对面,扯下自己右肩衣衫,露出了半边肌肉线条姣好的肩背。
凝视着他的眼,一字字道——
“瑜不喜欠人情分。日后必加倍偿还。你若是痛,咬我便是。”
孙瑜也不答话,只是静静直视着他,微笑,笑得周瑜竟都有些慌乱。
许久,他慢慢靠过来,将下巴抵在周瑜□的半边肩上,视线却不知看向了什么地方。
“好。”
周瑜将碗沿靠近伤口的时候,手也是抖的。
那剑伤狰狞的很,透体而过,想想便也知道有多痛,如今要把酒水淋上,不卲一场酷刑。
果然,透明的酒液与殷红的鲜血混合在一起的刹那,他立刻感到肩上趴着的身体,微微颤动了一下。
忽然有些不忍。
不禁问自己,多少年没这么心软过了?自打他走后,对自己,对别人,都是一般的狠。
更何况眼前这人,也许就是……
就是那个日思夜想的人。
周瑜伸出了一只手,固定住他的后脑,将他更结实的按在了自己肩膀上。
动作变得轻柔了许多,语气却还是如常般冷淡。
“不用忍着,咬吧。”
酒渗了进去,又流出来。酒香与血腥气混在一起,沿着那人分明的肌理蜿蜒而下。
他确是动了。
肩上却没有剧痛传来。
孙瑜的唇,轻轻贴着自己的锁骨,温柔的,描摹着那里的形状。他闭着眼,半张脸就笼罩在发丝投射下的阴影中,表情却看不出痛苦,只有满满的怜惜。
很……痛的啊。
手一抖,酒便有些泼洒了出来,室内的醇香更加馥郁。他不清楚孙瑜究竟在想什么,但他知道,他贪恋这须臾的幻象与温暖。就好像那个人,一直在自己身畔。
那只按着他后脑的手,也悄悄的挪了位置,滑到了那人宽阔的后背上,借着力,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直到完完全全的,拥抱在一起。
什么都不再想了,只想用自己的体温,温暖这因为失血而变得冰冷的身体。
孙瑜的头伏在自己的肩上,不一会儿,那里就感觉到了一片温热潮湿的蔓延。
如果他是,如果他是伯符。
便也愿这般贴在他的肩上,将这五年来的孤单,寂寞,都顺泪水流尽。
周瑜想说什么,却找不到措辞。
半晌,还是说了一句改过口的话。
“将军……哭什么?”
那人没有抬头,额发就从自己胸膛上垂下来,光滑湿润,粘在皮肤上,就如相思。附骨难除。
他依然埋在周瑜的颈间,闷闷的说了一句-
“废话,疼的。”
手中的酒碗应声而碎。
幸亏说完这句,孙瑜就因支持不住再一次晕了过去。
否则周瑜真不知道,这碗,会不会碎到他脸上去。
当吕蒙听见清脆的瓷器声响冲进来的时候,便看到那塌上两人一个精赤上身昏迷不醒,一个衣衫半褪却是面色潮红,手中还捏着几块碎瓷片。
以他不算丰富的想象力,实在难以了解刚才这帐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而他一向温文讲理的中护军,却嘴角抽搐的抬头看向自己——
“子明,你说那山贼,怎么就不能捅的准点儿,直接毙命了呢?”
吕蒙决定还是借故赶快出去。
从上次这两位主儿争执时自己的悲惨经历来看,如果再不出去,恐怕被一击毙命的,就是自己。
而且还很可能……
是死于几片碎瓷。
服药
第二日周瑜再来时,那人的高热已经退了许多,只是依然昏迷不醒。
倒是可怜了一把老骨头都颠散了的医官,待赶来之时已经是只剩半条命了,开方子时手更是抖的仿佛那一刀是扎在了他肩上。
望着那被人架下去的老儿,周瑜心里暗叹了一口气。
看来还不如自己的法子管用……
复又望了望塌上因为剧痛而尚未清醒的人——
虽然是稍微极端了点。
“中护军,药煎好了。”待兵卒将一碗药汁送入大帐,周瑜更是不耐烦的皱了皱眉。
如果说他周公瑾向来是雄才大略,胆识过人,他亦不愿推诿谦虚;
但其实这“胆”,倒是也分的。
比如,见到曹操几十万大军他尚可以镇定自若,毫无所惧,可若是见到一碗极苦又是极难喝的药……
他往往就不能那般平静了。
数载征讨,受伤却是常事。
因此原来的每一碗药,他几乎都是在孙策的“威逼利诱”下喝进去的。不是骗他说这药材价值连城在平民还吃不饱饭的情况下浪费实非君子所为就是骗他说这药是他孙伯符的血做了药引子云云,尽是那些一戳就破的谎言,却偏偏让人不愿戳破。
也许,是体恤他每次都会细心的往药里面加些桂花糖的苦心罢。
当然,也有自己死活不从的时候,闹到最后的结果,一定是被那皮厚的家伙死死压在床上,用他的嘴含着药,口对口渡过来的。自然,这种喂药的方式到最后就不只是喂药了,总会生发出些别的什么活动,导致自己第二天的伤就更重,还往往是伤在了不同的地方。
如今……没了那人哄,也会乖乖的吃药了。
因为得活着。把他未完成的事做完。
但虽然如此,每次看到药汤,总还是会有些疙疙瘩瘩的感觉。
只得示意来人把药放在矮几上,从塌边起身来取,顺便吩咐了一句——
“叫吕将军来。”
吕蒙接到传令的时候,还是心有不安。
不愿见到他二人,并不全是因为他们别扭的状态。
说实在的,自己是看那个孙瑜不顺眼的,却不是因了什么可以宣之于口的缘故。
有些话,他从未对周瑜说起过,也不知如何说起。
步入大帐,却见周瑜正捧着药碗坐于塌边,轻轻蹙着眉。
“子明来了。”周瑜眼皮抬了抬,算是与自己打了声招呼,又开始思索怎么把这碗药给那目前无法醒来的人喂下去了。
这两日伺候的兵卒本来一直立于旁边,却忽然开了句口,倒叫他们二人均有些意外。
“这……人昏迷时也就是半个死人,得设法让他吞咽……周将军若是觉这药无法可服,尽可以唇就唇给绥远将军喂药的。”
周瑜闻言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脸红了,映在白皙的肌肤上,就如凌寒雪梅,煞是惊艳。
那兵卒一时片刻竟看的有些呆了。
他可算是明白,刚才塌上那人为何塞给他些许银两,吩咐他说这话之后,便又躺回去装昏迷,原来中护军竟是这般好看,也难怪他生出亲热之心了。
静默片刻,周瑜又对吕蒙招了招手。
孙瑜自然还是“昏迷”着,没有什么多余的反应,只在嘴角挂上了一抹不易察觉的轻笑。
吕蒙心下即使是不情不愿,也还是走了过去。
唇就唇……他立时打定主意若是周瑜真要如此喂药,自己便再次托故出去就是。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正思虑间,忽然觉得掌中一热,原是周瑜将药碗放在了自己手里。
眼前那张俊朗的脸竟透出了一股狡黠的意味——
“子明听到了吧,口对口,麻烦你给绥远将军喂下药。”
霎时,这帐中除了周瑜,剩下的人都觉得阴风习习,直冲肌骨。
当然,亦包括塌上那“半个死人”。
因此,当吕蒙已经在心里将他孙家的祖宗十八代都骂遍了,脸也越变越大,越凑越近之时,他立刻恢复了“半个活人”的状态,皱着眉稍稍挪动了下,还附带轻哼了一声。
那个正准备看他不醒来就把药直接灌下去的人瞬间如蒙大赦。
“这……将军,他似乎醒了。”
而周瑜却只是静静望着他,眼睛里溢满了笑。
吕蒙努力不让自己想那笑的含义。
“我知道子明不愿做这事……”斜飞的眉挑出一个好看的角度——
“那子明去做件别的事好了。”
说话间,周瑜已经理了理外袍,走下来,走到了他身畔。
“末将万死不辞。”抱拳一答。
自入军旅,说过许多次的“万死不辞”,吕蒙承认,这番,是最真心的。
孙瑜依然躺在塌上,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将眼睁开一线望过去,却只能看到周瑜的背影,以及被他遮住的吕蒙。
当然,还有他们在耳语的亲密姿态。
肩上的伤不知怎么的,又开始疼了。
看着吕蒙领命出了帐去,周瑜才复又回到塌边。
看了看那依然未醒的人。
接着飞起一拳直接砸在了他小腹上。
“起床,吃药。”
当然,这就是“人事不省”了两天的绥远将军在感觉到眼前一黑,腹部一阵剧痛后,听到的他家周郎两天来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吕蒙纵马疾驰在了小道上。
盔甲早就卸去了,临行前还检查了一下自己的仪容是否够粗鄙。
跟了中护军也数载有余,吕蒙就是不明白他为什么总让自己去骗人。
而且每次骗的结果,往往是以几千几万条人命做代价的。
时日久了,自己这个原本很不善此道的人,现在也精通的很了。
反正周瑜让他去骗,他自然就去。
因为那个人,总是不会有错的。
当那条小路快要走到尽头,隐隐已经看到了山寨中的几点火光,听见了吵吵嚷嚷的骂娘声之后,吕蒙知道,自己找对地方了。
将怀里的地图又揣了揣,再换上一副泼皮无赖的嘴脸,吕蒙下马过去,扯住了守门的一个山贼——
“兄弟,我有东西给你们老大,通报一声可好?”
想不通
吕蒙走入那贼首的山寨之时,倒还真是有些暗暗惊心。那些山贼虽是不成规制,或坐或卧,或饮酒或骂娘,一派散漫之相,却个个都是身经百战,刀头舐血的狠角色。
行伍多年,一个人马下的功夫,马上的厮杀,是优是劣,他一眼就能分辨的出。
自然,只有那个人是例外。
那个——“马下看似很温柔,马上实际很可怕”的,周公瑾。
吕蒙努力甩甩头,把那人俊朗的容颜挤出脑外,听闻这西寨贼首葛戎长的实在不怎么令人舒服,以防等下见到这里的草寇头子,青面獠牙的落差太大,自己会不免露出恶心的神色。
笑,谄媚的笑。
暗暗告诫自己。却无奈天生长了一副老实敦厚的样子,这扯起谎来……还真是有难度。
幸好,随侍中护军这么多年,察言观色的也学了不少,如今是仿君子像君子,学流氓像流氓,蒙蒙个把山贼应还是游刃有余的,亦难怪进了中堂,那拄着一柄环首大刀的流氓头子只瞥了自己一眼,就露出了“果然是同道中人”的神色。
锤炼铁器,自然是要趁着炉火甚热。
“大王!”立刻俯身下去,做出一副捶胸顿足状——
“咱可算是……可算是回来啦!”
那贼首却皱了一边眉毛,吐了口浓痰在地上,本就好像是长错了位的五官这下看得更是令人难受。
“少他妈跟老子套近乎,听说你是那群兵娃娃手下的,回?回个鸟?!”
“小的原先,原先是赵老七手下啊!”一面制止着自己冲上去把那张脸打烂的冲动,一面继续做戏——“当年我们当家的被那孙策砍了头,不得已才投了军啊!”
“赵老七……”那贼首的小眼睛又眯了起来。
“那龟孙子的刀不够快,做了冤魂也是自找。”嘟囔着,脸色倒是缓和了些。
“那孙家小儿不是爱兵嘛?怎么不在军营里留着吃香喝辣重投老子?”
狭小如鼠的眼中闪过的犹豫虽只是一瞬,却还是被吕蒙准确的捕捉到了。
很早以前周瑜就教过他,对付流氓,一定要比其更流氓才行。
这招百试不爽,当然,他又怎么会知道,周瑜是有过丰富的实战经验的。
于是当即长身而起,也学着那贼首的样子吐了一口浓痰在地上,顿时骂开了。
“扯!那都他娘的是孙权小儿找了写酸酸唧唧的老夫子给自己美言的!个鸟军营,毛都没有,吃也吃不饱,还得给他卖命!怎如在寨子里喝酒杀人,上那些抢来的娘儿们来的痛快!”
正当吕蒙在谈吐问题上又一次突破了自己的极限之时,那贼首却哈哈大笑起来。
“说的是说的是!!!那便跟着老子混也无妨!你……听说你带了东西?”
吕蒙忙将手中的地图递了上去。
“这是那周瑜小儿的辎重补给走的小道,小的早就安排了人,在晚食里下了毒,将那护送的兵士全做干净了。”顿了顿,见那贼首依然目不转睛的盯着地图,复又接道——
“如今孙瑜那厮重伤,营里防卫稀松,辎重里有的是兵革衣甲,咱兄弟们换上那些愣头兵的行头,佯做补给所部直接入营,定能杀那周瑜一个措手不及啊!”
那贼首沉默了一时,合上图,却转过脸来,小眼睛里爆发出了一阵精光——
“你他娘的说的有理,可咱怎知……你不是那周瑜小儿,派来的细作呢?”
吕蒙没来的及收手,就已经被那贼首粗壮的手臂钳住了。
“这地方山道窄的很,你若是想诱老子去,在此设伏,又如何?”说话间,手上加了把力,周身已经散发出了杀意。
吕蒙觉得自己的手快要被扭断了,冷汗一滴滴从额头上落了下来。
早该想到,这么多年都剿不灭的贼寇,怎的,也应是有两下子的。
还是勉强笑了笑,直视那双小眼睛——
“这好办,小的孤身一人,到地方派小的与几个兄弟先行,若未发现那辎重……剐了小的便是。”
此时,另一边的军营里,却不复这般紧张的气氛。
甚至有几分“旖旎”。
自然,这只是在旁人眼里。
周瑜依然“温顺的”坐于塌旁,盯着那人一滴不漏的将药汁全喝进去了。
孙瑜却觉得阴恻恻的。
周瑜已经盯着他起床,盯着他服了药。可是……
他还在盯着他。
就好像能从他脸上,看出个八阵图的图谱来。
实是太过尴尬,便只能干咳几声,扯个话题。
“中护军……这是叫子明做什么去了?”
那人果然不再死看着他,转过了脸,直视着帐门处的缝隙,夜风阵阵,吹的那布帘一动一动。
动的就像此刻的心。
“无他,不过是去那贼首处骗骗人。”
又是……孙瑜的眉眼不自觉的纠在了一起。
“又是……假死之计?”
周瑜却忽的回过头来,眸子晶亮——
“将军所指“又”,此言何意?”
孙瑜已经敏锐的觉察出了,他话里有话。
却只得硬着头皮回答。也不知怎么了,之前那股子嚣张劲儿,这一受伤,去了大半,许是也因那人,很久没这般望着他了吧。
“公瑾之前与伯符讨笮融之时……不是用过么。”
却不想周瑜斜斜挑起一边的眉,嘴角弯出一个轻佻的弧度——
“假死?那计可并非我的,全是那孙伯符一人做主,瑜之才德,怎会想出那般短智粗浅的计策,也就能骗过笮融那般莽汉。”
孙瑜忽然低了头,红了脸猛咳。
全然没有注意到对面那人,是越笑越开心了。
只得咬牙切齿续问道——
“那……那公瑾此番吩咐下去的,多谋万全之策,在下可否有幸一听啊?”
那人却还是噙着一抹笑,似乎看自己这般样子甚为宽怀。
“倒是也得多谢将军,这群贼寇,瑜以前未曾讨过,难以做到知己知彼,此回你这一伤,竟让我看出些端倪来了。”
心下不禁暗暗赞叹。
这周郎,果然是心细胆大,早知如此,倒不如首次平此处时,便带着他才是。
当即敛了玩闹之心,正色问:
“是何端倪?”
那人却在锦被上比划了几下,似乎是现下与那山贼对峙的安营之势。
“此前瑜总是以为,这带各处山贼,要么自立为王,要么有个总的渠帅;”抬了抬头,又说了下去。
“可此番他们聚起来被我们削了大半,欲扎营与我们决一死战,却分两处而立之,是为何?”
孙瑜的眸子也瞬间一亮。
“说明他们分为两派,实际上彼此不睦?”
周瑜只微微颔首,表示赞赏。“分而击之,从中挑拨,必破之。而且尚可做到不损己之力却屈人之兵。”
虽然对这人本事早就了然于心,却还是暗暗纳罕了。
“中护军意思是,凭着子明一张口,便可兵不血刃,拿下此地?”干笑两声——
“末将实是,想不通。”
那人却伸出一只手,搭在了自己肩上。
“将军可知山贼有一大特点,使此事必成?”
见孙瑜愈加疑惑的表情,狡黠一笑——
“那就是——他们跟将军一样,也是什么,都想不通。”
吻
入了夜的山中,黑峻峻的,吕蒙领着一众山贼跨马其间,静的只闻马蹄之声。那些山贼看来无甚规矩,此时列了队,在错综山路上蜿蜒行进,竟也井然有序,毫无散乱之虞。
不禁在心里暗想,人道强龙难压地头蛇,看来此言不虚,就凭他们对这复杂地貌的熟悉程度,山岳丘陵都是如履自家院舍,若非中护军出此计,只怕更是难以破之。
那贼首与他并辔而行,见吕蒙望着自己部众暗暗钦羡的表情,暗知他也是服了自己□有方,心下窃喜,不禁一巴掌便拍在了他背上,拍的吕蒙又是两眼一黑。
表面上笑的更加谄谀——
“大王有何吩咐?”
暗地里却骂了数遍。这群草寇,还真是只有一身蛮力,打招呼也不能温柔些。
那贼首嘿嘿笑了几声,压低声音道:
“老子带兵这本事,可比你跟那周瑜……强多了吧?”
心中霎时闪过了一个自然而然的回答,却立时反应过来,随即勒了勒马,做出一副惶惑茫然的表情,还带着几分惊恐。
“大王……说笑了,小的是赵老七手下啊。”
说是故作畏惧,倒也有几分是真的。毕竟这贼首盘踞多年,滑的就像那江中的泥鳅,若是露出了几分马脚,便必是功亏一篑。
那贼首手却未曾拿下去,依旧是眯起了眼,目光中流露出了几分刺探。
“兄弟莫急……是敌是友,稍后便知。”
吕蒙抬头,便见图上所指那处地貌,便在眼前了。
“中护军意思是——让他们自己咬起来?”难得周瑜不再调侃自己愿吐些实言,孙瑜此刻真是大大“感激”,神态都恭敬了许多。
“正是。”那人说着,眸子愈加亮了。
“我吩咐子明,骗那西寨贼首葛戎的部曲换上咱们军士的衣甲,又派另一个细作佯装送信,故意被捕,传了封假的密信给东寨头领。”语气随意的很,说话间,便离了塌边,径走向旁的什架,取下盔甲穿戴起来。
孙瑜抿紧了唇,两道纠结的浓眉使整张脸在昏黄的灯光照耀下,显现出了几分特殊的魅力。
“所以……”似乎想通了什么,本来沉思的表情忽的舒展开来,那一抹曾经只是孙策专属的坏笑就这样浮现在他唇边——
“那封信的内容,便是这一山难容二虎,那葛戎做贼做久了自觉无趣,暗地勾结你要投军不成?”
“而且瑜信里还说了……”周瑜紧了紧披风护臂——
“阁下若助瑜平了那东寨贼寇,定保阁下官运亨通。”说罢浅浅一笑,穿戴已毕,正了正头上银冠,又慢慢走回塌边,居高临下的望着孙瑜。
其实孙瑜不大喜欢这样的。
站起来的时候,他总是比周瑜高一点点,不得不承认,这许多年,自己还是挺享受那种俯视的感觉;如此总觉有些不惯。更何况这家伙如今将威大张,目光凛冽的令人有种压迫之感。
当然……还有更严重的生理问题——
这般仰头久了,还真是脖子酸。
孙瑜费力的睁着眼,整张脸都笼罩来那人身体俯射下的阴影里。
“此刻他们怕是打起来了吧……”又静默了半晌,实是有些忍不住了,思量此人也太不善解人意,自己此刻可是重伤,连说个话也不愿将就。
“你……你就不能坐下?”孙瑜无奈道,连表情都有些扭曲。
“我……去把这战事收个尾。”那人却低垂着眼睑,似有些所问非答。“你……那人不在了,到哪儿打仗都是一个人。这一披甲,便急着想要走了,倒没多顾虑你,莫怪我啊。”说道后来,语气竟似有些期艾。
周瑜清楚,他,是不是“他”,没有确凿证据前,还是个渺茫的未知。
可他已经失控。
就算是上天要耍耍他,送个一模一样的人给他又怎样?
他认了。
认了。
这十数年来,又不是没被老天爷耍过。结交他,爱上他,又失去他。
他愿意赌。
他依然相信,这颗只认他的心,做不得假。
孙瑜却还是仰着头,瞪着眼望着他。
脖子的酸痛,早已被抛诸脑后。
从来没有,从来没有如此惧怕过分离。
自下而上直视那人的目光,隐隐看到的东西,是以前的自己从未见到过的。
一次漫长的分离,竟能将那曾经漂亮的眸子伤成这般么?
于是,在那人转身离去的片刻,抓住他的手腕,让他本欲倏忽而去的身影生生顿住。
用那没有受伤的臂膀,使力一带,便不期然的看到那因重心不稳而半倒在塌上的人,皱着眉的样子。
“公瑾。”
不再给他说话的机会,吻上那一直刻薄的唇。
浅浅一啄,见他颤抖的睫毛,微闭的双眼。
太久了,久的都快忘了,他究竟有多温暖。
“万事小心。”
松手,刻意避开目光相触,却还是能感觉到,那人复杂却透露出温柔的眼神。
“公瑾明白。”
接着,便听得那人急切的脚步,撩动帐帘的声响。直至一切重归寂静。
重重躺回塌上。
捂着脸,紧闭了眼,也没有制止住腮边有什么滑落。
公瑾。除了伯符,他从不对任何人自称公瑾。
揉了揉眉心,任那泪水浸入身下床帛。
不禁自嘲的笑笑。
是不是真的老了……变得这么爱哭,真是……丢死人了。
事情还是按照计划中发展了。
那贼首葛戎,见了一车车的粮草辎重都与那山道旁的密林里整整齐排开,便立刻长伸一臂,挂住吕蒙脖子,将他勾了过来,开怀大笑。
这一番施为,又勒的吕蒙差点喘不过气来了。
“你小子……好!”说话间,总算是放开了他——
“本以为你是那周瑜小儿派来的奸细,要将我们诱入这谷中设伏,没想到原真他娘的是自己人啊!”
吕蒙自然也跟着笑,笑得很开心。
看着那些贼兵都争先恐后,急不可耐的穿上辎重里的衣甲,这笑容,便更是发自内心了。
设伏?
哼哼,这木头,倒也不知道中护军是何等人才,怎可能与他一个程度?
当那葛戎宣布伪装运送辎重护队,向军寨大营进发的号令一响,吕蒙就似乎已经听到了胜利的号角声。
后面的事情就如计算好了那般,在某个狭隘的□上遇到东寨头领,接着便是一场恶战。天黑的很,那贼首想要隔着黑压压的大军与同伴解释,却又哪有机会?更何况身上便是吴军铠甲,纵使长了一百张嘴也也说不清了。想要回身杀了那“赵老七”手下报仇,却见他早已不知所踪了。
静谧的夜便这样被杀伐声打破,一时间便是血流成河。
当周瑜赶来时,那东寨西寨里的两边贼首,早已缠斗的不可开交。
自然是不费吹灰之力,便轻松坐收了渔翁之利,收缴了了两边剩下的部曲,仅俘虏,便已到了万余之数。
恐怕直到掉了脑袋,这群贼兵也想不通吧。
与那人一般而已。
这样想着,周瑜不禁摸了摸唇上被他吻过的地方,撇了撇嘴,偷偷的笑了。
计
建安十一年,麻,保二屯已平。
捷报自是早就差人送给了吴候,待大军还得朝来,都城内早便是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艳阳高照,孙瑜与周瑜并辔而骑,红袍银甲,气宇轩昂,引得周围无数少女清丽的眼波,都投注在了他们身上。
心没来由的一阵颤动。此情此景,怕是多年未有了。瞥了瞥身畔那个伤还未好利索的主儿,一副威风八面的态势,不像是只平了小小的山贼,倒似已经手提曹操的头颅了。
正目不转睛的望着那人,却不料他忽然回过头来,眸子映着阳光,似乎一下,就看到了自己心里去。
忽然有些不知所措。军帐里那一夜,已经改变了太多。
“公瑾!”
步下玉阶的君主,却恰到好处的打破了短暂的凝视。
见孙权礼袍加身,不由得微微一愕,倒没想到,这欢宴竟是如此煞有介事,忙整理冠带,与那人齐齐翻身下马。
抱拳便是一揖——
“瑜……不敢劳主公如此折节。”
“公瑾何时变的如此客套。”孙权微微一哂,就着阳光打量着面前这两人。
江东双璧……
那似乎已是很遥远的记忆了。也不多言,只两手分别拉着他二人,径自往堂内走去。
孙瑜却始终盯着这自小便聪敏过人的幼弟。
转过身那一霎,他似乎看到了有什么在孙权眼中一闪而过。
他希望,是自己看错了。
席间觥筹交错。但酒,大多是冲着周瑜去的。这次,怕是挡,也挡不住了。那个酒量向来浅薄之人此番却似是有什么舒心事一般,只是来者不拒的喝,直喝到满面红霞为止。
只是平了小小的麻保二屯,便如此铺排,本就令孙瑜有些尴尬了,而周瑜这般喝法,更是令自己苦笑不得,看来今日,免不了要将他送回府去,又是一桩麻烦。
凭自己多年来对那中护军的了解,有许多事,他不彻查到底,终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已经饮下不知第几樽了。周瑜的脑袋很沉,迷迷糊糊的感觉中,已有些分不清面前上来敬酒的都是何人。
醉意,已有八分。
拍开一个坛子上的封泥,正欲再饮一杯时,手中却忽然空了。
抬头。便见那人微微蹙着眉,却是似怒似笑的神情。
“中护军要将自己喝死在此不成?”孙瑜的声音中有些不悦。
却还是一副浑然未觉的模样。
不期然的,正把住坛沿的手被按住。有力的,温热的触感。
“莫再饮了。回府。”说话间,已被扯开离了席,径自靠那人宽厚的肩承受着体重,被带往大门处去。
厅内,诸将早已喝的七荤八素。孙瑜不禁暗自叹息。如此多年过去,这群江东的儿郎,连主公都换了三次,规矩却一点儿没有。听闻那曹孟德麾下,不论出征或是饮宴,皆是秩序井然,也不知他江东竟是中了哪样邪,莫非真是主公威煞不够,霸气不显么?
正思虑间,身上挂的重量,似乎又加了几分。
偏头看去,竟是孙权死死拽住了自己的袍袖,另一只手挥舞着,眼睛瞪得很大,一脸不依不饶的模样。
“哥……喔……堂,堂兄这便同公瑾走了?孤……孤不准,不准。”他摇着头,摇的发髻都有些散乱。
孙瑜却觉一股寒意,渐渐滚下脊梁。忙瞥了瞥身旁周瑜,见他还是一副迷茫之态,星眸半掩,方才放了心。
费力摆脱孙权的纠缠,唤来一旁相对清醒的鲁肃将他架回内室,又嘱托几个内侍收拾一下残局,才扶了脚步虚浮的周瑜,上车直奔周府而去。
周瑜此刻靠在他肩上,锋芒尽隐去了,倒显出些柔和妩媚的翩翩风骨。肩上的伤还未痊愈,此刻痛的紧,却也不敢稍稍撤开些。
许是不敢,许是不愿吧。
这般风姿的周郎,毕竟并不多见。自己纵使见过,也已是数载以前。就着那只还能动的手,调整了下位置,使周瑜能躺靠的更安稳些。国府离周宅尚远,不禁也闭目养起神来。酒且不提,征战初归,一身风尘,那股疲惫之感往往在精神松懈下来后,暗暗的蔓延出来。
今晚的丁香酒倒真是好物,还是不久前,自己赠与孙权的。周瑜没有睁开眼,只微微扯了丝笑。
那声“哥”,倒叫的真是明明白白,就像大漠里的烽烟,直直透入了他的神思。
孙瑜再睁开眼时,已到了周府门前。
夜色已深,四处都笼罩在阴影里,要辨识出错杂的小路实为不易,他却还是一路架着周瑜,直摸到了内室。
这老宅是当年他赏给周瑜的,如此多年,连桌椅都不曾换,如何行走,自是熟识的很。将那人往软榻上一放,熟料他却不安分起来了。
“将军……劳驾倒些茶。”声音有些沙哑。
周瑜微微睁开了眼,对灯烛映衬下的高大身影说了这句话。这般光线下,人影愈发不真切了,倒似乎真有些连绵的睡意袭来。但周瑜此刻心里清楚的很,身体,醉了八分,心,却清醒着八分。论英烈骁勇,他从未及上过眼前这人;但若论阴谋智计……
孙伯符,再修炼个百年吧。
“料你也该口渴了。”孙瑜径自去取那几上茶壶,斟了一杯递给周瑜——
“中护军这点酒量,下次还是别托大的好。”
周瑜却没理会此人明显的讽刺。因为他很清楚,很快,那似曾相识的唇里,便吐不出什么刻薄的话了。
不出所料。
孙瑜的眼神,忽然有了一些改变,混杂着一些迷惑,更多的,却像是有人,在里面点了把火。
孙瑜即使再迟钝,也发现,此刻自己某处身体上的变化。
喉咙似乎快要烧起来了。眼前这个人,这具带着热度的躯体,他思念了整整五年。
全身都似有些发紧发热了,慌乱中,他却忽然想起几上香炉中飘出的熏香。
“中护军……这熏香中,你似加了些特别之物?”放下手中茶盏,直视着对面那人目光,孙瑜心下清楚,此番,怕又是中计了。
“无他。”对面那人本醉的氤氲的眸子却也亮了起来——“只一点蛇床子。瑜身体偏寒,素来都加的。医书上说,有暖身之功效。”
他自然知道。蛇床子,再加上今夜饮宴上的丁香酒,便是一剂催|情良药。
不禁自哂。如此看来,果真是中了计,还中的如此彻底。
已无法再留,当即从塌边长身而起。抱拳一礼——
“中护军好生休息吧,末将告退。”
正转身间,却听得那人轻轻道:
“将军,男子汉大丈夫,做便做了,这也有所惧?”
明亮的眸子,夹杂着熟悉的挑衅意味,和埋的很深的——想念。
周瑜本待再说些什么,却没说出口。
他的话,被一个霸道而不顾一切的吻,生生封了回去。
一夜
粗暴的撕开中衣,指尖触到火烫的胸膛。
澎湃而起的□,排山倒海般的一发不可收拾。
虽然心里,是有不甘的。
这场景,孙瑜偷偷想了许多次。却未曾料到过是在如此情境下。
原是这般香艳汹涌的事情,偏偏成了试探自己身份的工具。恋人之间,本就是这等方式才最容易辩出真伪。
曾经以为,换了一个身份,便可和那人重新来过,甚至一直想不通他为何会执着于“孙策”这个名字,却不愿接受活着的自己。
自信有天能让他接受。注定无法平凡的身份,也要求他必须接受。
进一步加紧攻城掠地,在与那人唇舌交缠的过程中攫取熟悉的气息,感受他那同样急切与激烈的律动。寂寞太久的身体,需要一场熊熊烈焰才能温暖。
已经分不清是撕咬还是爱抚。肌肤上已布满了薄汗。
让那人俯卧在床上,从背后环住瘦削的双肩,蓄势待发的欲望抵在那熟悉的山涧,低低的喘息着,吻着修长如玉雕般的脖颈,感受身下人略有些紧张的颤抖。
一面试探性的摩擦着,一面在那人耳畔轻轻道:
“中护军,末将不客气了。”
从前自己,也会如此调笑两句,总会见他脸上绯红的云霞,和低低压抑隐忍着的,一声“恩”。
却忘了,今朝不比往昔。
本还温顺的身体却忽然转过来,那俊逸的脸就这样面对着自己,目光迷蒙,却透着一丝坚定。
“公瑾。”
侧首不语,只轻轻舔舐着他颈侧,那久知的敏感区域,听他不能自控的呻吟喘息。
一个挺身,便进入那久违的温暖空间,感受着奇迹般的融合。
正待遵循本性的律动,却被肩膀上有力的手止住了。
找回焦距,见那亮晶晶的眸子还是直视着自己,一点也没有迟疑。
“叫我公瑾。”
“公……瑾。”
声音有些嘶哑,一只修长的手抚上了脸侧,似乎那双手的主人,要将这曾改变过的脸看的更真切。
心上有什么地方被洞穿了。灯烛并不明亮,却在这样近的距离下,清清楚楚的看到他眼角的细纹。
公瑾……他的公瑾,才刚过而立。
那坚定的目光似在搜寻着什么,一件早就丢失了的东西。
这东西,江东给不了他,胜利给不了他,天下给不了他。君臣争斗,二主难立,这些事可以明天再想。
权当今夜仅是一醉,又怎样?
那执拗的眼神已经让孙瑜懂得。“孙策”,这个名字,是支撑他在这偌大的天下间坚持下来的,唯一的希冀。
事已至此。他又怎舍得毁掉这唯一。
用手遮住那悸动的视线,在他的额头上落下一吻。
“公瑾。叫我伯符。”
周瑜不再有语言的回应。回应的,只有身体如火如荼的纠缠。有力的撞击与不知疲倦的索求,让两个人都筋疲力尽。
沉沉睡去时,已不知是几更几时。
待清晨的第一缕微光射进来时,孙瑜已醒了一会儿。
指尖触摸旁边枕上铺散着的青丝,有种不真实的触觉。正想换个姿势,挪动一下发麻的双臂,却忽的发觉左肩处传来一阵剧痛。
忍不住闷哼一声。此番倒好,本来伤就没好利索,昨夜这一折腾,伤口又裂开了,想起那老迈军医曾吩咐过半月之内不可使力,当时还腹诽这老儿真多事,伤成这样,连战场都上不得,还使什么力。
真是大错特错。有种事,做起来,其实比打仗费力。
正哀怨间,身边却动了一下。
周瑜本正睡得很熟,却被旁边人发出的短促一声惊醒了。
自和孙策相处以来,他就是很讨厌被人吵醒的。自然,这也有一大部分原因在孙策身上——他总是有几千几万种“不经意”吵醒人的办法。
正打算按照惯常的方式将那人直接踹下床,却见他苦着一张脸,正望向自己。目光转了一转,便看到他肩头绷带被鲜血润湿了一块。
“公瑾……”那与孙策几乎全然一样的眼睛可怜兮兮的望着自己,但周瑜清楚,这种可怜背后,隐藏着一个无赖的灵魂。
翻身下榻。
“莫动了,给你取药去。”
待周瑜从床旁矮柜中取出药粉时,孙瑜已将绷带拆了下来,露出了伤口。
那伤是愈合后又被撕裂,倒真是有几分狰狞。
周瑜看的心下不禁也有些后悔。
居然忘了此事……真是应该等到他伤好之后再搬出那丁香酒与蛇床子的。
“哎……哎哎……你轻点轻点。”有人给伺候着上药,那人却还是不依不饶的。
周瑜真恨不得把这药瓶子戳到他嘴里去。
被那贼首用剑捅穿的时候,怎么没见你叫成这样?
可惜,世上有一种人,就是吃软不吃硬的。
“公瑾阿……”完全无视面前人的脸色已经变得铁青,孙瑜自顾自的絮絮着——
“你也太歹毒了……为了不让我伤好,竟想出了这么个办法……”
药粉忽然撒出的多了一些,疼的孙瑜抖了一抖。
“将军应该庆幸你这只臂膀又折了一次……”周瑜看也不看他,只淡淡说道——
“不然,现在折的很可能就是下身什么地方了。”
这句话的效果是立竿见影的。
很快,周瑜就恢复了耳根清净,顺利的把药不知是“上”还是“倒”在了那人的伤口上。
看着周瑜熟练的将绷带缠绕在自己的左肩上,孙瑜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公瑾常常受伤么?内室也备着绷带?”
“自然没有。”
“那这绷带……”
那英俊的面容上浮出狡黠一笑。
“将军的衣物。”
议事
孙瑜无奈的瞥了瞥塌旁已经分不清是中衣还是破布的东西,叹了口气。
“公瑾……这中衣……我在阵前月余,可都未曾换过了。”
“那又如何?”
周瑜正自顾自在衣箱内翻找,闻言只甩了一套新的里衣外袍过去——
“反正伤又不是在我身上。”
孙瑜只得沉默。仔细拿出衣袍比了比,倒是颇为合身,也未多言什么便穿戴起来。玄色衣衫,领口与袖口的纹饰并不精细,却都显得素重大气,正是自己惯常的喜好。
他同周瑜在服饰上的偏好是很不同的。虽然都不喜艳丽的华袍,可周瑜总是偏爱淡色精细的衣饰,自己呢,却从来不惯过于繁复的设计,以至于之前政务繁冗时,一早睡醒忙乱中与周瑜穿错了衣裳,要难受上整整一天。
此刻却见他随随便便就从床侧衣箱内翻出一件新衣,倒真是惊讶不已。
周瑜也在更衣,长长的发丝披泄下来,被窗□入的日光镀上了一层金黄。他并没回头看,却猜到了孙瑜在疑惑什么。
“那衣袍是主公所赠。只一次,便赐衣百件,瑜也穿不了如此多,便想着,不如劳烦将军帮我穿穿吧。”
正当孙瑜腹诽着这小弟已经分不清谁是他亲哥这一事实之时,周瑜却已起身向外走去了。脚步很快,直奔府门。
“早膳不用了,今日有朝会。”跃上马后,周瑜简短的说了一句,算是解释。顺便还淡淡的剜了身边人一眼,似是在提醒他究竟是为了给何人包扎才耽误了早膳。
于是,在忍受了一夜的肩膀钝痛后,孙瑜只得可怜兮兮的看了看自己已经瘪下去的肚皮,尾随在他家周郎之后,向着议事内殿绝尘而去。
朝会自汉起,便分为两种。
一种是百官的晨议,通常是人员皆齐,处理些寻常政务,入殿之时,不得带剑着履;另一种,方式与时间便都要随意的多,常常在宫室内府,讨论些军机大事,参论的臣子,亦往往是些更得君主信任之人。因此被称为内府议事。
到了孙讨逆将军那一代时,这种朝会便分为三类。
前两类与原汉室无异,第三类要更特别一些。方式有坐,卧,调情,互殴四种,时间不定,地点不定,但床上居多,议事之人,自然只有主公与……与他最信任的人。再说的明确一些,便是周公瑾。
如果忽略了议事中常常会发生的一些与政务无关的事,这种议事方式效率还是很高,至少开拓东吴基业之时,许多重要的战略决策便是出自于这第三种类型。
很可惜,孙讨逆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孙瑜挪了挪发麻的双腿,又望了望他那坐在明堂上装老成的小弟,不由得有些怀念起早晨起床时软软的床榻触感了。
这内府朝会,还真不是人开的。他本便不是生性好静之人,如今却要执臣子之礼。在此一动不动的跪坐上一个时辰,实在是痛苦的紧——不由得又有些暗自懊悔,早知为人臣是如此痛苦,早就该在自己做主公之时,多免些礼节才是,至少,须在这内殿地面上,加几个软垫。
孙权偷眼看了看孙瑜处,知他已经快要撑不住了,决定停止与鲁肃关于屯粮的讨论,转到今日朝会的主题上来。
轻轻咳了几声,便从座上步下来,拂了拂袖,目光扫视着众人——
“有一事倒是有些意思,孤听闻,咱们这边平山越,那黄祖却有些按捺不住了。”
果然,一嗅到些战事的味儿,本已有些昏昏欲睡的武将俱抬起了头。
孙瑜倒并不惊讶。此时本就在预料之中。那黄祖自他统掌江东之时就并不安分,如今见他们平了麻保二屯,自是担心江夏便是下一个被吞掉的,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先发制人。
那黄祖若不要命的攻来,倒是好事,正好省去了奔袭至他大本营处的麻烦。
“然则……”
孙权顿了顿,眼光在孙瑜和周瑜脸上各转了下,接着道:
“此番他倒是谨慎的很,只谴了邓龙前来,好似是想在我柴桑处,小小叨扰一下。”
微微一笑,摆出了一个显然未将此事放于心上的表情——
“仲异何意啊?”
大约顿了有一会儿,孙瑜方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叫他。从改名叫“孙瑜”以来,他便极不喜爱这个表字,所幸周瑜倒是不怎么叫,一般都是直呼将军,以至于自己倒对这表字有些生疏了。忙起身还礼,肃容道:
“臣以为……”
“生擒。”
这句话倒不是完全出自他口中的。周瑜不知何时Сhā了进来,与他同时开口,说了同样的答案。瞥一眼过去,周瑜似也有些茫然,看来是未曾在意,便随口说出来了。
“哈哈!”孙权倒未责周瑜逾矩,只大笑两声,便又坐回了堂上。
“公瑾与仲异倒真是一心。”
说罢正正衣冠,复又站起,朗声道:
“着你二人即日赴柴桑,捉拿邓龙。务必生擒。”
周瑜与孙瑜相互望了一眼,目光相接,便迅速闪开了。
许是已经看到了对方眼里的笑意吧。
“臣,领命。”
内室朝会已散,鲁肃却留了下来。
孙权知他必有些话须得私下才能出口,便也只静静坐在椅中,等众臣离去。
心里,实际是很倚重此人的,在某种程度上,比信任公瑾更甚。
鲁肃身上,有种稳重与善解人意的气质,更令人容易亲近。
“主公。”鲁肃见内殿已空,便上前一步。
“子敬有何话要对孤说?”
“仲异……身为地方令,怕是本不应出现在这内殿朝会上的罢。”鲁肃没有抬头,还是坐着拱手的姿势,衣袖便遮了大半张脸。
孙权倒是笑了。
“孤以为何事,原是为这个。”孙权以手支颌,手指缓慢的从脸上划过,似有些漫不经心。
“他是孙室宗族。又刚立了功,我见此人是可造之材,便有意擢拔一下。子敬以为如何?”
说到最后一句,他的目光又回到了鲁肃脸上,捕捉着细微的表情。
“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
鲁肃忽的将头抬了起来,直视着孙权的眼睛,缓缓说道——
“主公,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有那么一瞬间,孙权不知究竟回什么好。子敬毕竟跟他多年,自己细微的眼色,感情变化,竟已经能如此体察入微了。
只是,此事的真相,若是他知道了,也必是要吓坏吧。
孙瑜。
孙权在心里暗叹了一声。此人,并非子敬所想,自己可“用”与“不用”的。
反倒是他这个主公,“用”与“不用”,取决于那“仲异”啊。
一拳
到了江边,孙瑜才被楼船的架势惊到了。不禁想想,看来周公瑾没了自己,倒是更能才尽其用,在孙权处不便查如今的府库存银,但就这战船的样子管中窥豹,也能猜到现下确是比五年前富庶多了。
正想的出神,肩上却被拍了一下。
“将军还不登船?”周瑜早已换了一火红战袍,笑的温润。
“这楼船,是公瑾督造的?”惊叹之余,便是喜悦,自然随口便问了。
“将军真当我三头六臂?终日里连水军都练不过来。”周瑜挑了挑眉,继续道——
“伯符走的时候,水军还不成气候……我孙吴自据长江天堑,必要有支各面俱佳的水军方才能保得江山无虞。”顿了顿,复又向身后看了一眼。
“战船嘛,多是子明督造的,他倒是颇擅长这差事。”
“末将惶恐。”周瑜身后那人闻言,赶忙把头低下,抱拳施礼。
孙瑜又不禁皱了皱眉。当年他还做主公之时,这吕子明尚人微言轻,几年而已,倒几乎成了周瑜身边的左膀右臂。自己心下倒也清楚此人颇为耿直,可……就是有点不舒服。
打听战船的兴致一扫而空。孙瑜淡淡道:
“上船吧。”
柴桑本不甚远,加之自家地盘,激流浅滩都熟识的很,顺风而行,一日之内,便可直抵。
周瑜命人打了几条活鱼,权做羹食。战时不比往日,造饭向来是越简单越好;这江里的生鲜,便往往是最最主要的菜肴。江鱼味美,倒也别有风味。
当兵卒来报可以用饭之时,二人正站在甲板上,望着渐渐变得绯红的天色,心知黄昏已至,今晚应就可与那邓龙相遇。
“想必今夜便可收拾了那小鱼小虾。”周瑜回首,微微笑着说了句,取了块干净帕子,净了净手,复又理了理被江风吹散的乱发。
这细微的小动作却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几许风华,看的孙瑜怔了一怔。
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不由得又有些想念起几日前那一夜。
那质感极好的肌肤,温暖的胸膛,乌木般的发丝和白玉般的颈项……
船只遇到风浪,颠簸了一下。
孙瑜心里流氓的小分子便随着这一颠有点儿沸腾了。
“公瑾……”努力做出一副难受的样子,蓄意往那人身上靠去,还得寸进尺的攀上对方肩膀。
“我……不惯水战……这楼船,乘着有些晕……”
说罢便真的眼一闭心一横,向着那微微起伏的胸膛就倒过去了。
“晕船……”周瑜一手架着他,皱着眉,似乎在思索什么。
“瑜倒是有一法可治。”
孙瑜正享受间,忽听他如此说,便条件反射般的睁开眼……
然后就看到周瑜一记完美的出拳,挟着劲风过来,直袭面门。
然后,就什么都看不清了。
孙瑜跌坐在地上,眼前金星乱舞。模糊间,只看到周瑜的脸近在咫尺,邪魅到可恨的笑容就挂在他脸上。
“将军,还晕否?”
孙瑜恨得牙痒痒,只得挤出几个字——“更晕了。”
闻言那人似乎更加开心。“那就对了。这叫以毒攻毒。”
说罢,周瑜便潇洒的坐在了甲板上的一张木椅上,一撩下摆——
“上鱼吧。”
于是,现下已然分不清是真晕还是假晕的绥远将军,便顶着一片乌青的眼圈坐在下首,忿忿的Сhā着面前的鱼,幻想它们都姓周。
暮色四合时分,楼船便已抵达了柴桑附近。
白露时节,江上有些薄雾,但遥遥能看出几架船舰的影子,模模糊糊的不大真切。
周瑜正无视对面人乌青的眼睛中射出的凶光,与吕蒙讨论着什么。
“中护军……水上……不便捉人啊。”吕蒙看着周瑜,把心里的隐忧说出来了。
周瑜自也清楚。
两边楼船,都是艨艟巨舰,黄祖那家伙陆上功夫不行,水上倒是一直有两下子。等下一旦抗上,为占得上风,必是火箭齐发,钩镰齐射,谁是谁本就分不太清,没误杀了邓龙就算不错,何况一旦有了败势,他必会凫水逃逸,莫非还等着被活捉不成?
子明倒是并未虚言。
孙瑜看着这忽然不说话的两人,正想Сhā句什么,却被周瑜截下了。
“无妨。我自有打算。”
他转回舱内,径自取了个布包裹出来,看着吕蒙道:“子明,你传令,能打多狠就多狠,给邓龙留条退路就可,莫逼他跳水,对那主舰,手下留情。”
说罢,又看了看孙瑜。
“将军与我来罢。此番。怕是又得偷奸耍滑了。”说罢忽然叹了口气,似很无奈的样子。“瑜本善人,奈何被逼为恶啊……”
孙瑜面色扭曲的望着他,特别有一种把那拳打还回去的冲动。
上了另一艘船,周瑜便指挥着掌舵兵走了旁的一条小流,径迂回到黄祖船队后方了。
接着,孙瑜直盯着他从那布包里如变戏法般的取出了一幅黄祖的帅旗,一套敌营的盔甲,和一捆绳子。
接着,周瑜对他笑了笑,笑的他有些寒。
“将军是自己把这绳子套上呢,还是瑜来帮你?”
乱箭漫天。
江上本稀稀落落的薄雾似都被战鼓之声震破。船舱下的钩镰一射出,敌方的几艘战船便俱都成了碎片。东吴的钩镰,较之其他水军都要长上寸余,当初不惜花重金大购铁石,求的便是这战时的一寸长,一寸强。
吕蒙一面打着旗语,一面照顾着那邓龙的主舰尚有路可退。
东吴水师毕竟坚船利甲,这几艘刚建出来的战船之威力果不能小觑。过了不多时,邓龙便似坚持不住了。
“大……大人,退吧!”那副将连滚带爬过来,哭丧着脸对邓龙道。
邓龙几是怒不可遏,一掌拍在了桅上,顺着就将那副将踢下了水。
“娘的!退什么退?没骨头的东西!”
其实他此番来柴桑,心里也是清楚自己讨不到什么好的。黄祖派他前来,本就是来探探孙吴兵力虚实,他气的只是,自己的舰船在对方面前竟然如此不堪一击。
正红了眼间,身旁的一个兵卒又被乱矢射中,倒了下去。
虽说刚才骂的痛快,如今他心里也有些七上八下了。
此役确是没有任何胜算了,全身而退都成为了一个问题。
焦急中,忽听的船尾处有人大喊——
“邓将军!主公遣末将来援你了!”
薄雾中看不真切,但喊话那人立于船头,一身衣甲倒真是自家的,船桅上的大旗倒也分毫不差。
不由心下大喜,但还是揣了一丝堤防。
那人见他不语,便复又喊道——“末将刚突袭绑了他孙吴家亲族为质,可与周瑜那小儿谈个价钱啊!”
听的此言,邓龙举头一看,船头似乎是绑了一人,脸容瞧不太分明,但显是遭了一番毒打,眼眶还青着。
许久后,已经不再是孙瑜的孙某人向周瑜又提此事——
“我倒是不信,当初除了那无聊的办法,你便没什么妙计生擒那邓龙了。”
周瑜闻言只是笑笑——
“自然有的,公瑾何人!”
接着,敛容正色道——
“当初用此法,皆是因为……”
“我就是想打你一拳。”
劝降
绳子绕在臂上,却未曾打结,孙瑜只得将双臂虚背过去,做出被缚之态,站的久了,举得手臂发酸。
表面上挤出一副惨样,心里却早就骂开了。匹夫!想知道老子是不是孙氏族人,倒是伸长了脖子来看啊!伸的长长的,直接咔嚓。哼。
可惜邓龙的脖子再长,也不能越过两条船之间的空隙。
虽然他已经离得——足够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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