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最凶险不过,像她这样全不知沙性的人贸然Сhā手只怕反帮倒忙。他努力放轻身子,脚下不着力,双手扣住旁边的沙石,却不敢用力。
正危急时,一只手伸过来,慌忙间他也抓住了,醒悟过来是浣春时只要她不管,奈何此时仇无涯已是泥足深陷,想松手也不行。
“你快放手!”他怒目瞪她,“你以为自己有力气拉得上我来吗?”
即使她身健体康,一个养在深宫身娇肉贵的女子又有几分气力拉得动他这样的大男人,更何况是几日不曾吃饱喝足又长途跋涉虚弱至极的现在。
眼见仇无涯慢慢一点一点沉下去,因为抓着他的关系,连她也在一分一寸向流沙的边缘滑落,那暗黄|色的沙就像无形的沼泽,即将吞噬他们的生命。
浣春拼了量后一分力气拉仇无涯,她此时放手或许还有活路,却不知为何要紧抓了他不放,心里只是想着死也要死在一起,低声道:“不放。”声音虽轻却坚决无比。
不放!决不能放手!
仇无涯怔怔地看着她因为拼命使力而涨红的脸,看着她左腕间划出的伤口又开始缓缓流淌的鲜血,一个微笑,慢慢地跳上了他的嘴角。
她,到底对他有情啊……
“你别白费力,只要给我一个支撑。这流沙似乎也在动,我自己摸准方向,说不定可以出得来。”仇无涯到底对沙漠熟悉得多,冷静下来后便想出办法。
两人齐心一起用力,也算是造化,流沙竟真是流动的,仇无涯借了这流动的方向缓缓使力,浣春拼了命地死抓住他不放,两人九死一生从沙中拔出手脚时都是筋疲力尽,瘫在沙地上说不出话,却再不敢有半分多余着力在任何一寸沙上。
好半天,仇无涯一个翻身,半压在累到几乎动弹不得的浣春上面,脸上带着一个灿烂之极得意之极的笑容,“喂,做我的女人吧!”
浣春却只想骂人,这男人听不懂话的吗?不假思索地抬手,“想再吃耳光……”
手刚举起已被他一把抓住,放在唇边,柔柔地亲吻腕间的血痕,“你明明喜欢我,干什么要嘴硬?”
“我……”
“若不喜欢我,你为什么不放手,要陪我一起死?”
“我才没有……”
“骗子!”
他紧紧盯住她逃避的眼,一字一字地低声道:“我只骗人,而你,却是连自己的心都骗!”
她终于哑口无言,再也无法反驳。
是的.在流沙即将吞噬两人的时候,在那生死一刻,她所想的只有和他死在一起。为什么一定要在不可挽回的刹那,才愿意面对,才肯承认自己早已对他动了心?
这颗冰封了十六年的心,终是被这个异族蛮子破开了冰层,种下了情芽。
那一刻,寒冰融化,心苗发芽,情田再不是空无一物。
她再不能对自己说,这个世界与她无关,至少世上有一个叫“仇无涯”的男人,已经在她心里生了根,而且还在努力开疆拓土,誓要占据她的整颗芳心。
会后悔的……若他们能够逃出沙漠的魔爪,他一定会后悔对她这个“仇人”说过这样的话……
但是又有什么关系呢?在这片无情的大漠里,在这未知生死的路途上,在这只有两个人可以相濡以沫患难与共的流离的命运中,即使想要得到一点春天的沮暖也是可以原谅的吧……
“我是你的仇人……”
“所以才说叫你用一辈子来赔呀!”
“……我不懂怎么做渠勒人的女人……”
“噗嗤!”他大笑起来,“傻瓜,你总知道汉人的妻子该怎么做吧!”
妻子吗……
她也笑了。能够成为一个男人的妻子,或许还能够成为一个孩子的母亲……这些是过去的她连想也没有想过的,十六年前的命运预言中,从未告诉她她有任何选择的权利。然而现在,她或许也可以短暂地相信,他们是有这样美丽的未来的……
迟疑地,她伸出双臂,抱住了他。
“仇无涯,我愿意做你的女人。”
他的回答是——低头,深深地吻她。
***
夜晚的时候,她依偎在他怀里,已经分不清是谁在暖着谁。
因为缺粮断水造成体力下降,连带了体温也低了许多,他们手脚都纠缠在一起,紧得恨不能完全融合。浣春没办法去想班婕妤孜孜不倦地教诲子她十六年的礼教问题,在这残酷到残暴的沙漠里,除了生存,再没有别的规则。
她也没有再去想仇无涯和自己能相爱多久,对她来说,这个问题是难以回答的。她不怀疑仇无涯的情意,只是,这情意能否敌得过他对汉朝与匈奴的恨意?在没有任何干扰的现在(绝境也算是种纯境),他可以忘记那些过去,然而若他们真有希望活着逃出生天,那时他还能放下仇恨毫无阴影地爱她吗?
犹疑着,徘徊着,没有结果地思量之后,她决定索性一切都不去想,只品味此刻相拥而眠的甜蜜。
当然,她也没有去想,若真到那一天,她又会怎么傲。更没有想到,那一天来得这样迅速,这样措手不及……
这一夜她只醒过一次,是在天快亮的时候。太阳要出来的方向蓝灰色的云彩镶一条橘黄|色的金边。干枯的胡杨和荆棘灌木的影子比它们本身长得多。耳边有他轻轻有韵律的呼吸声。她把脖子再缩下一点,又进入睡乡。
***
第七天。
处境变得越来越艰难,几近绝望。早上他们差点没能醒来,若非一只贪婪的秃鹫在仇无涯腿上猛啄了一口,惊动了他,说不定他们会被高升的太阳活活烤成|人干,
这七天就像七年,每时每刻都是煎熬。浣春已经完全没有力气再走了,眼中透出死亡的灰暗。仇无涯比她强不了多少,三天滴水未沾的他,即使有着沙漠男儿铁一般的毅力与坚忍,此刻也摇摇晃晃,几乎迈不开腿了。
难道真的要死在这里?浣春昏昏沉沉地想,十六岁的大劫,果然还是无法化解啊……
“起来,”仇无涯的毅力此时尽数体现,他推了推瘫倒在身旁的浣春,“你看,一大群秃鹫盘旋在那片空中,前面一定有什么东西……说不定我们有救了……”
听到“有救”两个字,她强撑起最后一丝精神,跌跌撞撞地跟着仇无涯向前走。
并非抱着什么期待,只是现在,除了相信他的判断,也没有任何选择。
或者,能够死在一起,也是另一种形式的天长地久。
天可怜见,短短两里路,他们差不多耗费了近半个时辰。
隔着一座沙丘,惨叫与狂笑声就传入耳中,浓烈的血腥和死亡气息顺风而来。仇无涯站住了,侧头细聆,脸上的颜色忽然变得铁青,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甩下浣春发足狂奔而去。
不知出了何事,浣春勉力追去,转过沙丘,跟中所见的景象令她在瞬间震惊得几乎连呼吸都窒住了——
一群骑着马、身穿黑袍的男人,手中挥舞着雪亮的弯刀,正在野蛮宰割十几名老弱妇孺。刀光一闪,便是一颗人头落地。被杀者的哭叫仿佛被当成了娱乐的音乐,而行凶者兀自哈哈大笑,甚至纵马去踩踏扑倒在地的孩子。
鲜红的血淌了满地,立刻就被干渴的沙地吸走。这是一场不折不扣的屠杀,毫无人性的凶徒们被杀戮的兴奋冲激得忘乎所以,个个都像地狱中的魔鬼,狞笑着夺去一条又一条无辜的性命。
仇无涯站在血淋淋的尸体旁,半跪下来,伸着颤抖的手合上那呐喊般怒瞪着的双眼。
一个凶徒发现了他,好像怔了一怔,冲着他叽里咕噜喝问了句什么。仇无涯充耳不闻,甚至没有将眼光从尸首脸上移开。凶徒怒了,催马向他冲过来,沾血的弯刀在空中划了个弧线,当头斩落!
尖叫声从浣春喉咙里冲出,只来得及闭眼。
就在这个时候,仇无涯拔出了他的刀——雪亮的、锋利的、如一泓秋水般美丽的刀。刀光如梦。
一刀两段。
没有人看清是怎么回事,那个凶徒冲过他身边,然后从马上倒栽下来,连刀带人,被从中间整整齐齐地分成两半。
然后,他冲向了剩下那三十余骑凶手当中。
浣春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战斗。如果说那些凶手是魔鬼,那么仇无涯就是魔神。
杀人者变成了被杀者,与那些无辜者同样的惨叫哀号响彻天地,飞溅的鲜血染污了他的衣裳,让黑色变成了赭褐色。浣春完全不知道他的气力是从哪里来的,他分明已经体力透支到连站也站不稳了呀……
凶手们试图合围,以人数击杀这个可怕的无名敌人。但是无论他们如何包夹、偷袭、冲击,那美丽而残忍的刀光始终像最黑暗的梦魇,将死亡的风吹进他们的身体。
撕裂、切断、粉碎……
当凶徒们发现合围根本无效,只能加速死亡的时候,选择了四散而逃,然而,追逐而来的刀光让他们连逃跑也不可能做到。
一刀,一颗人头。
最后一个凶徒策马奔出十余丈后,一道闪电带着死亡的尖锐呼啸而至,穿胸将他钉在地上,长长的一声惨呼之后,战斗戛然而止。
飞扬的尘沙慢慢飘散,此地已成修罗屠场,尸盈遍野,血流成河。
仇无涯不说话,也不动,只是垂着头,静静地站着。浣春强忍着刺鼻的血腥,跌跌撞撞地走向他,好几次都差点被横倒的尸体绊倒。好不容易来到他面前,仇无涯却先开口了。
“你知不知道这些杀人不眨眼的恶魔是什么人?”
他的声音太平静,平到没有办法听出高低起伏。
浣春摇头,从胸口到喉咙都在翻江倒海,心里也奇怪自己为什么居然还能站住不曾倒下去。
“他们是薛克汗派出来为匈奴搜集粮草的前锋队。而他们所杀的,是弥族游牧迁移的普通牧民。”他还是不看她,垂着的双手已悄然紧握成拳,“匈奴人搜集粮草,向来杀人如麻……对待敌人也如此,敢于反抗的更是斩尽杀绝鸡犬不留……”
声音低下去,低下去,终至沉默。
她的心狂跳起来,呼吸一阵一阵发紧,即使在沙漠中遭遇流沙的生死时刻也不如此刻恐惧,恐惧不是因为鲜血、尸体,也不是因为一群群从空中急掠下来扑在尸体上争夺撕抢的秃鹫,而是因为仇无涯那异样的平静。
仿佛有深不可测的陷阱在前方等着她,只要一失足,便是万劫不复。她从中窥出了命运的冷冷嘲讽,恐惧来得那样强烈,她觉得全身都在发抖。
他抬起头,眼中是她熟悉的冷锐与憎恨,箭一般刺穿了她的心。
曾经相信的幸福,碎得这样轻易,比梦幻还短暂,比水泡还脆弱……
眼前的视线迅速变暗、变窄,天空剧烈地晃动,脚下有深渊裂开,将她吞噬……
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一处空旷的原野。天际一片血红的云霞,风带来远远的血腥味道,让她强烈地想吐。
“再喝一点,你脱水很厉害。”水袋递到眼前,仇无涯的声音恢复了那种冷冷的淡然。
她抬起头看他,头脑还是昏眩的,“哪里来的水?……”
“弥牧民带的,我把他们埋了。这些水和食物足够我们走到绿洲。”他把水袋塞到她手里,起身走到一边,“我牵了两匹马,你喝完就上路。”
水,仍是带着一股动物的骚味,她清晰地尝到里面的苦涩。
昨日的一切,来得骤然,去得仓皇,连回味都来不及,便已散失无踪。
咬牙喝完一袋清水,恶心感徘徊不去,昏眩却渐渐轻了。她挣扎着站起来,仇无涯先走,浣春跟着,只觉那身影已离自己极远极远,虽然咫尺,竟似天涯。
***
此刻……
“彩云姑娘,快尝尝这道烤全羊,真正的西域风味。”化名“巴勒”的倒霉师兄白牙殷勤备至地向俏脸紧绷的佳人献宝,讨好的笑容都快僵在脸上,佳人仍旧不理不睬,只赏来两枚又狠又冷的白眼。
“彩云姑娘,我知道你担心安顺公主,可是也不能不吃饭那……”
“强盗!”
“你听我说嘛……”
“骗子!”
“唉,这真的不能怪我,我也是受害者啊……”
“滚出去!”
“呜……”白牙耷拉着头,丧气地走出帐幕,只恨不能把罪魁祸首抓来痛打一顿,抬跟就看见一个大汉远远奔来,“白牙大人!找到了!找到了!”
“找到什么?”他一把抓住来人,心头七上八下直打鼓,千万别是找到无涯那小子的尸首……
“找……找到王子留下的标记了!是朝着焉支山的方向去的!”可怜的报信人差点给他勒得背过气。
焉支山……那可是匈奴王廷的方向啊……
白牙几乎要仰天长啸了,难道无涯那混蛋惹的麻烦永远没个头吗?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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