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受不了的是死者的儿子。弗雷德·布兰文脸色煞白,两手紧握着拳头,他看到他父亲这样的下场,心里充满了愤怒和仇恨,另外他更椎心泣血地希望他父亲还活着,希望还能看见他,听到他说话。他简直无法忍耐。
汤姆·布兰文直到出殡的那天才回家来。和平时一样,他仍然很稳重,不动声色。他吻了吻脸色依然十分阴沉,让人难以理解的母亲;和他的弟弟握了握手,但根本没有抬头看他,他看到了那个镶着黑色把手的大棺材。他甚至还念了念棺材上的牌子:“沼泽农庄的汤姆·布兰文。生于———。死于———。”
这个年轻人的漂亮的沉静的脸显出十分可怕的样子,皱起了眉头,可是没多久它又变得跟原来一样安详了。棺材被抬到教堂里去,丧礼的钟声不时敲响着,哭丧的人头上都戴了用白花做成的花圈。母亲,那位波兰妇女,带着一张阴暗的、失神的脸扶着她大儿子的胳膊走着。他还像过去一样的漂亮,他的脸一动不动,似乎还有点高兴的样子。弗雷德和安娜走在一起,她的样子仍显得那么奇怪,那么动人;他却露着一张像木头一样的毫不妥协的发呆的脸。
只是后来,厄休拉在花园里红醋栗树丛边跑过的时候,却看到她舅舅汤姆穿着一身黑衣服直着身子站在那里,他举着紧握拳头的两手,紧绷着脸,嘴唇向后咧着露出牙齿来,仿佛他正要做出一个可怕的微笑,那样子完全像一只受伤的痛苦不堪的野兽,他的身体不停地抽搐着,像喘着气的狗一样。他面对着一片开阔的地方抽搐一阵,停了一会儿,接着又很快地抽搐一阵,可是他的脸却始终不变,露着简直像野兽一样痛苦的表情,牙齿全露在外边,鼻子紧紧地皱在一起,眼睛呆呆地看着前边,显然什么也看不见。
厄休拉看着非常害怕,马上就溜走了。后来当她舅舅汤姆又进屋里来,脸色显得非常庄重和沉静的时候,他简直仿佛是故意装着心情很沉重,装着很悲伤,她注视着他的安静漂亮的脸,仔细回忆着刚才他那副痛苦的样子。可是她看到他的鼻子相当大,包着透明的皮肤很像俄国人的鼻子,她还记得他那修剪得很整齐的小胡子下面的那排牙齿,既小且尖,中间还都露着缝。在他这非常高雅的神态后面,她可以看到他那简直像野兽一样的近于腐败的气质。她感到有些害怕。自此以后,她每次再见到他总止不住要想到他那可怕的近似野兽的一面。
他对她妈妈说声“再见”,马上就又走了。厄休拉现在几乎不敢再让他吻她了。可是她却又非常希望他吻她,希望尝到那点不愉快的滋味。
在葬礼期间和葬礼之后,威廉·布兰文简直像发疯似的爱着他的妻子。这次死亡事件使他十分震动。可是死亡以及和死亡有关的一切似乎都只不过进一步激起了他对他妻子的疯狂的、无法抗拒的热情。她似乎是那么离奇而动人,她简直要让他神魂颠倒了。
她让他和她睡在一起,似乎早在等待着他,她也想他。
外祖母在紫杉农舍呆了一阵,等待人们把沼泽农庄重新收拾一番。然后她仍然回到她自己的屋子里去,神色安定,仿佛一切都很好。弗雷德全力投入了清扫农庄的工作。他父亲死在那里,只不过使这个地方似乎显得对他更为亲切,也更不可改移地属他所有了。
早就有一种说法,布兰文家的人一般都是暴死的。除了汤姆之外,所有别的人几乎把这看成是很自然的事。可是弗雷德性情执拗,对这事始终也不能妥协。他永远也不能宽恕冥冥中的一种什么力量,如此残暴地杀害了他的父亲。
父亲死后,农庄上显得十分安静。布兰文太太却始终心神不定。她根本不可能再像过去一样,黄昏时候独自一人安静地坐着,白天里她总是站起来彷徨不定地东跑几步西跑几步,似乎她一定要上什么地方去,可又不很肯定该往哪儿走。
人们常看见她穿着她那件小毛衣在花园里闲逛。她还常常爬上马车,坐在她儿子身边,摆出一副孩子气的、热情而又可怕的脸,观望着农村的田野或者市镇上的街道,仿佛所有那些东西都变得对她很陌生了。
安娜的孩子们,厄休拉、格德伦和特里萨每天都经过花园门口去上学。每当她们走过的时候,外祖母总让人把她们叫过来,留她们在农庄吃晚饭。她喜欢让这些孩子陪伴她。
对她的儿子们,她简直有些害怕。她能看出他们阴郁的热情和愿望,以及他们的不满。她实在不愿意再看到这些东西了。甚至弗雷德的那双蓝色的眼睛和宽大的下巴颏也使她感到很心烦。大家心里全得不到安宁。他有他自己的需要,他需要爱情,强烈的爱情,而他却得不到它。可他为什么要去麻烦她呢?他为什么要去对她讲他的不安、痛苦和不满呢?她已经太老了。
汤姆倒是更能克制一些。他一直显得十分平静。可是他却使她甚至更为苦恼。在他的眼睛里,她所看到的只是一个令人精神瓦解的黑暗的深渊,还有他对她迅速的一瞥,仿佛她能够救他,仿佛他要透露出自己的全部心事来了。
老人有什么办法救助年轻人呢?年轻人必须去找年轻人。到处永远是风暴!到了现在,她难道还不能远离开生活,找一个安静的地方独自去安静地躺下吗?可是不能,随时总有阵阵巨浪向她冲来,在它们的障碍前撞得粉碎。随时她总是被纠缠在纷扰、愤怒和激烈的情绪之中,无尽无休,无尽无休,永不停息。而她却希望能够脱开身。她希望最后能获得自己的心情舒畅和安宁。她不愿意她的儿子们再强迫她听一些关于情yu和求爱的残酷的老故事,讲一些不满足的男人深藏在心中的对女人的愤怒。她希望自己已经超出了这一切。可以去享受老年人的安宁和平静了。
她一辈子从来也没有干过多少活,所以她现在也只是常常站在花园门口,看看那为数不多的来往行人。一看到孩子总是使她感到高兴,她口袋里常常装着苹果或者各种糖果。她喜欢看到孩子们对她微笑。
她从来没有到她丈夫的坟上去过。她谈到他的时候丝毫也不动感情,似乎他仍然还活着。有时实在忍不住的悲哀也使她淌下几滴眼泪,但很快她又恢复了正常,完全和她平时一样显出很快乐的样子。
遇上下雨天,她总呆在床上。她的卧房就是她的世外桃源,她可以在这里躺下来,凝神默想。有时候弗雷德给她念一点书。可是那对她没有多大意义。她有她自己永远做不完的梦,而且始终还没有理出一个头绪来。她需要时间。
这时她的主要朋友是厄休拉。这小姑娘和这位年满六十整天沉思默想的老太太似乎有一种共同的语言。在科西泽,到处是各种活动和热情,一切都似乎是围绕着热情的支柱在活动着。在厄休拉之后,一共又有了四个小孩子,都是一帮小娃娃。这些小生命随时彼此之间都在那里进行冲击。
所以,对那个最大的孩子来说,外祖母床边的安宁气氛简直是可遇难求的了。在这里,厄休拉简直仿佛是来到了一片安宁的天堂里的国土。在这里,她自己的存在对她本人也变得无比简单而美妙了,仿佛她已变成了一朵鲜花。
每逢星期六,她就一定要到沼泽农庄来,而且每次手里总捏着一件小礼物,或者是用彩色纸条编成的小垫子,或者是在幼儿园做手工时做的小篮子,或者是用铅笔画的一只小鸟儿。
每当她出现在门口,现在已经显得很老却更有权威的蒂利一定会伸长脖子,看看是谁来了。
“噢,是你来了,是吗?”她说,“我想着我们也该见到你了,我的天哪,你带来的这个小花环可真了不起!”
让人奇怪的是,汤姆·布兰文已经死去了,蒂利却在沼泽农庄上保持了他的精神。厄休拉常常把她和她外祖父联系在一起。
今天这孩子带来了一个很小的用石竹花做成的花环,里面是白色的石竹花,外面却有一圈红色的花瓣。她为她的这个工艺品感到很骄傲,由于骄傲,因此显得有些羞怯。
“你姥姥在床上呢,你要是上去就把你的鞋擦干净,也别像一只火箭似的嗵地就冲了进去。我的天哪,这花环做得多么漂亮!这完全是你自己做的吗?”
蒂利轻手轻脚地把她引到姥姥的卧房门边,这孩子带着她平常所具有的那种犹豫的奇怪神态走了进去。她姥姥在床上坐着,穿着一件很小的灰色的毛衣。
孩子一声不响在床边磨蹭着,手里举着那个花环。她孩子气的眼睛里闪着光。姥姥的灰色的眼睛也闪着同样的光。
“多么漂亮!”她说,“这花环你做得多么漂亮!这束花真是太可爱了。”
厄休拉把花环塞进她姥姥手中说,“我特意为您做的。”
“一些农民在家里做的花环也都是这样的,”姥姥说,用手摸摸那红色的花瓣,并用鼻子闻闻。“完完全全就是这样扎得紧紧的!她们做这种花环是为了戴在头上———她们把花梗编在一块儿,然后她们就戴上这种花环,穿上她们最好的裙子,到处去游玩。”
厄休拉马上就想象着自己已进入了那故事中的境界。
“您过去也在头上戴这种花环吗,姥姥?”
“我做姑娘的时候长着一头金黄铯的头发,颜色有点像卡蒂的头发。那会儿我还有过一个用蓝色的小花朵做的花环,一种大雪后才开的小花,蓝得可爱极了。咱们家的那个车夫安德雷总是把这种花先给我摘来。”
她们就这样闲谈着,然后蒂利给她们拿来两杯茶。在沼泽农庄有一个带着金色花的绿色茶杯是专门给厄休拉用的。除茶以外,蒂利还给她们拿来一点黄油面包和一点水芹,整个气氛是那么奇特和美妙。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着,吃得津津有味。
“姥姥,您怎么有两个结婚戒指?您一定得戴两个吗?”那孩子问道,她看到了她姥姥放在茶盘边露着青筋的有如象牙一般的手。
“因为我有两个丈夫,孩子。”
厄休拉想了一下。
“那您就得把两个戒指都戴着吗?”
“是的。”
“哪个戒指是我姥爷的?”
老太太犹豫了一下。
“你说你知道的这位姥爷?这个是他的戒指,红的这个。这个黄戒指是你从未见过的那个姥爷的。”
厄休拉带着极大的兴趣看着那两个戒指。
“他在哪儿给您买的?”她问道。
“这个?我想是在华沙买的。”
“您那会儿还不认识我的这个姥爷吧?”
“还不认识这个姥爷。”
厄休拉仔细推敲着这个使她极感兴趣的情况。
“他也长着白胡子吗?”
“不,他的胡子是黑的,我想你的眉毛就很像他的眉毛。”
厄休拉忽然开始想着自己的事,不再往下说了。她立即把自己和她的那个波兰的姥爷联系在一起了。
“他也长着棕色的眼睛吗?”
“是的,眼睛的颜色很深。他是一个聪明人,像狮子一样敏捷,他从来一刻也不肯安静。”
莉迪亚至今还对兰斯基怀恨在心。她想到他的时候,总想着自己比他年轻多了。她永远只是二十岁,或者二十五岁,总是完全在他的控制之下。他把她归纳在他的思想之中,仿佛她并不是一个人,仿佛她只是他的一个副官。仿佛她只是他的一件行李,或者是他的做外科手术的一件工具。她对这种情况至今还感到愤恨。而他却永远只是三十岁:他死的时候也不过才三十四岁。她并没有为他的死感到难过。他比她大得多。可是,她现在一想起那时他们过的日子仍感到十分痛心。
“您更喜欢我的第一姥爷吗?”厄休拉问道。
“他们两个我都喜欢。”姥姥说。
想到这里,她又变成了兰斯基的十分年轻的新娘。他出身于很好的家庭,甚至比她自己的出身还要好,因为她有一半德国血统。她是一个经济情况很不稳定的家庭的年轻姑娘。而他这个知识分子,这位聪明的外科大夫却一心爱上了她。她当时把他看得多么高贵啊!她还记得她第一次和那个留着黑胡子的神气十足的年轻人谈话时她所感到的无比强烈的欢欣。他当时显得那么令人钦佩,而且还是一位权威。在经过她自己的家那种松松垮垮的家庭生活之后,他的严肃和信心,他的不可侵犯的权威在她看来简直成了无比神圣的东西。因为她一生中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情况,她过去的生活环境一直就是那么松懈、懒散、杂乱无章和混乱一团。
“莉迪亚小姐,你愿意和我结婚吗?”他当时曾用那严肃的但有些发抖的声音用德文对她说。她一直就对老看着她的那双黑眼睛感到害怕。那眼睛不是在看她,而是一直钉住她。他是那么严肃认真,那么自信。他的求婚使她无比激动,她马上就接受了。在恋爱期间,他对她的亲吻使她神魂颠倒。她从来没想过也去吻他一下,在她看来,亲吻是男人的事。女人只应当在她的内心深处去品尝受到亲吻的滋味。
刚结婚的那几天,或者说那些夜晚,她真是对他表现得无比谦卑。这种情况后来几乎一直都没有改变。他曾经带她到维也纳,她总是单独和他呆在一起,他们完全单独地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上,一切东西,任何东西对她都是那么陌生,甚至他自己对她也是陌生的。接着他们才真正算结婚了。她带着满腔热情变成了他的奴隶;而他却是她的主人,她的老爷。她只是一位孩子新娘,一个奴隶,她吻他的脚。她当时甚至认为碰碰他的身子,给他脱下靴子,对她来说都是一种极大的荣耀。一直有两年她就是这样作着他的奴隶,趴在他的脚下,搂抱着他的膝盖。
孩子出生了,他依然追求着他自己的一套理想。他让她跟他一起生活,不过是为了有人照顾他的身体。对他来说,她不过是为了维持他的健康身体以便追求他的关于民主主义、关于自由和科学的理想的一种次要然而又必需的物质条件罢了。
可是,渐渐地当她二十三岁、二十四岁的时候,她开始想到她也可以考虑他的那些想法。由于他接受了她对他完全服从的地位,这使得她颇感到痛苦不安。尽管他自己不愿意和她讨论任何问题,他的某些同事却愿意和她讨论。她慢慢设法了解别的一些男人的思想情况。他的头脑也并不是惟一的男人头脑!她也并非是仅作为附属品而存在的!她开始注意到别的男人对她所表示的好感。她因此颇为激动,她还记得,在她结婚之后在华沙对她献殷勤的那些男人。
不久起义开始了,她也受到了很大的鼓舞。她愿意在他身边去当一名看护。他像一头狮子一样工作着,最后把自己的生命全部消耗了。她毫无办法地追随着他。可是她对他已经不再信任了。他是那么落落寡合,把很多事情全不放在眼里。他把自己看得太重了。他的工作,他的理想———难道此外一切全都无关紧要了吗?
接着两个孩子全死了,现在对她来说一切都变得那么遥远。他也变得那么遥远。她看见他,她看见他在听到这消息的时候脸色马上变白了,接着他皱皱眉头,似乎在想,“他们为什么偏在这个时候死掉呢?现在我连悲哀的时间都没有。”
“他没有时间悲哀,”她在她的遥远的可怕心灵之中曾经重复说,“他没有时间,他所干的事是那么重要!他把他自己看得是那么重要,这个半疯子!除了他准备起义的工作之外,世界上再没有别的事能引起他注意!他没有时间悲伤,也没有时间去想念他的孩子们!他甚至也没有时间生孩子,真的。”
她曾经不再理他,让他自己去干。可是,在那种混乱情况下,她后来又在他身边工作了。后来为了逃出那一片混乱的局面,她和他一起逃到了伦敦。
他这时已经变成了一个潦倒不堪、心灰意懒的人,他对她毫不感兴趣,对任何人也再没有任何感情了。他的工作失败了,一切全都完了。他的头脑已经完全僵化,接着就死去了。
她不能同意他的话。他失败了,一切全完蛋了,可是在这个失败后面,还有一股永不妥协的热情存在。个人的努力也许会失败,可是人类的欢乐总是存在的。她是属于人类的欢乐的。
他死了,再也不来麻烦她了,可是在他临死以前,又留下了另一个孩子。因而才有这幼小的厄休拉成了他的外孙女。这一点使她感到很高兴。因为她仍然很尊重他,尽管他一直是错误的。
她,莉迪亚·布兰文现在倒颇有些为他难过。他已经死了———他几乎就没有真正生活过。他始终也没有真正了解她。他和她曾经一起睡过觉,可是他从来也不了解她。他从来也没有得到她所能给予他的一切。他是空着手从她身边走开的,所以他从来也没有生活过。他就这样死去,就这样消失了。可是,在他活着的时候他可是一个精力十分充沛的人。
对他从来没有生活过这一点,她始终都不能原谅他。要不是有安娜,有这个眉毛长得和他一模一样的厄休拉,那他便是什么也没有留下,而只是像一个破碎的罐子一样被扔掉了,只是有人还记得他存在过罢了。
汤姆·布兰文是甘心伺候她的。他来到她面前,从她这里得到了他所要得到的一切。他现在也死了,走上了他自己的死亡的道路。可是在他对她的了解中,他已经使他自己变得不朽了。所以她在这里的生活中,在不朽中都有了她自己的地位。由于他已经把他对她的了解带入了死亡,所以她在死亡中也有了自己的地位。“在我父亲的房子中有许多高大的宅第。”
她对她的两个丈夫都十分喜爱。对其中一个,她是个光身子的娃娃新娘,自愿去对他百般侍奉。她爱另一个丈夫,是由于她能从他那儿获得满足,因为他善良,赋予她生命;因为他忠诚地为她服役,变成了她的男人,已经和她合为一体。
只是在这段生活中她才真正有了自己的生活,她才真正变成了她自己。在她第一次结婚以后,除了通过她丈夫,她就从来没有存在过,他是那个有实体的物质,她不过是跟随在他脚边的一个影子。她非常高兴,她终于有了自己的生活。她对布兰文怀着感激之情。她无比感激地向他,一直向着死亡伸出了她的手。
在她的心中,她对她的第一个丈夫,对她那个主人,始终怀着模糊的又怜又爱的感情。他死的时候对很多问题的看法是完全错误的。她感到不能忍受的是,他从来没有生活过,没有真正地过过他自己的生活。而他却是她的主人!这一切多么地奇怪!他为什么会成了她的主人?他现在似乎是那么地遥远,那么地和她毫无关系了。
“姥姥,他们俩哪一个?”
“哪一个什么?”
“您最喜欢。”
“他们两个我都喜欢,我第一次结婚的时候还完全是个小姑娘。后来我爱上你姥爷时已经是个妇人了。这两者是很不相同的。”
她们沉默了一会儿。
“我第一个姥爷死的时候,您哭过吗?”那孩子问。
莉迪亚·布兰文坐在床上摇晃着身子,开始自言自语起来。
“我们到了英格兰以后,他几乎很少说话,他自己心里的事情太多,他注意不到身边的任何人。他身体越来越瘦,到后来,两边的脸都变成了深坑,向外伸着一个尖尖的嘴,他再也不让人觉得漂亮了。我知道他不能忍受失败的痛苦,我感到在整个世界上一切全完了。只不过那时候我已经有了你妈妈,她只不过还是个吃奶的孩子。那时,我当然不能死去。
“他用他那双深黑的眼睛看着我,简直仿佛他十分恨我。他生病的时候说,‘现在就差这个了。就差我把你和一个吃奶的孩子留下,让你们饿死在这伦敦城里了。’我对他说,我们不会饿死的,可是当时我太年轻,傻里傻气的,的确十分害怕,这一点他是知道的。
“他心里非常苦恼,可是他始终不肯丢开不管,他躺在那里绞尽脑汁,想看看他能不能有什么办法。‘我真不知道你们将来怎么办。’他说,‘我实在不中用,从头到尾没有干成任何一件事,我甚至没有能力养活我的老婆和孩子!’
“可是你瞧,我们也用不着他来养活。虽然他的生命停止了,我的生命却仍然存在下来。我就和你姥爷结婚了。
“我应该想到这些,我应该对他说:‘不要那么悲痛,不要因为现在失败了就死去。你并不是世界的开始和终结。’可是我那时太年轻了,他从来也不让我有我自己的思想,我当时真的认为他就是世界的开始和终结。我让他为世界上的一切事情负责。可是世界上的一切事情并不都依靠他来完成。生命必须前进,我必须和你姥爷结婚,后来我有了你的舅父汤姆和弗雷德。我们不可能对太多的事情负责。”
孩子听到这话,她的心急剧地跳动起来。她不能完全理解,可是她似乎感觉到了许多遥远的事情。知道自己来自非常遥远的国土,来自波兰,而且是一个长着黑胡子的态度非常严肃的人的后代,她的心灵深处顿时冒出一股使她战栗的喜悦。她的祖先对她是非常陌生的,她感到不论从哪一方面讲,命运都非常可怕。
厄休拉几乎每天都要去看看她姥姥,每次她们都要闲谈一会儿。一直到在沼泽农庄床榻边无比宁静的气氛中所讲的那些话和故事渐渐具有了神秘的意味,并对这个孩子成了一种圣经。
后来厄休拉向她姥姥问了一个完全孩子气的问题。
“将来会有人爱我吗,姥姥?”
“许多人都爱你,孩子,我们都爱你。”
“可是在我长大以后有人会爱我吗?”
“噢,会有的,一定会有一个男人爱你,孩子,因为这是你的天性。我希望将来爱你的那个人是因为发现你值得爱而爱你,并不是希望你完全听他摆布而爱你。不过我们都有权力获得我们应该得到的东西。”
听到这些话厄休拉心里很害怕,她心中发虚,她感到她的两脚仿佛悬空了。她使劲抓住她姥姥,只有这里才有安宁和安全。从这里,从她姥姥的安静的房间里,有一个门通向那更大的空间,通向过去;过去是那么巨大,它所包容的一切都显得那么渺小;爱情,生和死,都不过是在一条巨大的地平线上的星星点点的形象。在这巨大的过去之中,去思索一个人的微末的重要性,不免让人感到极大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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