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休拉打算在学校顶多再呆两个学期。她现在正在准备参加大学考试,这是一种令人十分厌烦的工作,因为她只要一脱开欢乐的生活,就显得毫无才智了。顽强的意志,以及意识到即将来临的命运威胁使得她半信半疑地坚持着学习。她知道很快她就必须成为一个自己对自己完全负责的人,她现在担心的是她会不会在这方面受到了阻挠。一种包容一切希望自己能获得独立,获得完全的社会独立,一种完全不受别人约束的独立的愿望,使得她锲而不舍地进行着学习。因为她知道,她始终会掌握着她的那笔赎金———她的女性。她永远是一个女人,她作为一个人,作为和其他人同等的一分子所不能得到的东西,却可以由于她是女性,并非男人,而很容易得到。她感觉到在她这女性中她有一笔秘密的财富,她永远可以拿它作为买得自由的代价。
但是,关于这个最后手段,她可是决不肯轻易使用的。她要尽量先试试其他一些办法。她必须到那个神秘的男人世界,那个进行日常工作和履行各自义务的世界,或者说一个社会的全体工作成员的生活中去闯一闯。对于这个世界,她有一种微妙的愤懑情绪。她一定也要把这个男人世界征服了。
因此她不辞劳苦地学习着,始终也不肯放弃。有些东西她是喜欢的。她现在主要学习的是英语、拉丁语、法语、数学和历史。她刚一学会如何念拉丁语和法语,就对这些语言的结构感到十分厌恶。最使她感到厌烦的是细致地去研究英国文学。为什么一定要记住她所读过的那些东西呢?有时在学数学的时候,那种毫不搀杂人的感情的绝对性倒使她很感兴趣,可是实际演算也让人感到十分无聊。历史中有些人物使她感到难以理解,常常不得不停下来反复思索。可是历史中的政治部分却使她非常气恼,她特别厌恶政府中的那些大臣。只是在很少有的情况下,她才会强烈地感觉到通过学习她获得了很多知识,丰富了自己的头脑和扩大了自己的眼界;有一天下午,她读着《皆大欢喜》;有一回,她通过自己的血液听到了一段拉丁文的作品,她马上就知道血液在罗马人的身体中是如何跳动的了;所以,自那以后,她感到她已经和罗马人有过实际接触了。她非常欣赏英语语法中的一些毫无规律的变化,因为这可以使她通过发现字和句所具有的活的运动而从中获得乐趣;至于数学,仅是代数中的那些符号就对她有极大的诱惑力。
所以在这段时间里,她的感情是那样的丰富,思想又是那样的混乱,以致在她的脸上出现一种奇怪的、彷徨不定的,似乎总有些恐惧的表情,仿佛她感到说不定什么时候,不知从什么地方会飞来什么横祸。
一点零碎的极不相干的消息就会在她心里引起十分强烈的反响。当她知道,在那秋天的棕色的小果实中已具体而微地完全包含着九个月之后将在夏季开放的花朵,完全把它们包容起来,让它们在那里等待着第二个夏天,这时她就会有一种胜利感和爱的感情的冲击。
“只要世界上还有一棵树,我便不会死去。”有一天她怀着崇敬的心情站在一棵高大的桉树下边,热情地、毫不怀疑地说。
只有活动着的人才多少对她构成一种随时存在的威胁。在这一段时期,她的生活失去了一切固定的形式,和外界的任何接触都会使她在激动中极力退缩。她也曾对别人有所帮助,可是她从来不是作为她自己那样做的,因为她已经没有自我了。她在树木、飞鸟和天空前面决不会感到害怕或者羞愧。可是一见到人,她就惟恐避之不及;她十分羞愧自己并非和他们一样,那样固定,那样严肃认真,而只不过是一种犹豫不决,没有固定形式和存在的说不清的灵敏的知觉罢了。
在这段时间中,格德伦成了她的极大的安慰,成了她的挡箭牌。那个年纪更小的姑娘是一个轻快活泼,farouche(法语,有充满野性和不合群之意)的生物,她对任何人都不完全信任,从不像一般的女学生,三三两两结成帮搞些互相嫉妒的机密活动。她从来不愿意和一些温驯的猫(指一些专门讨好别人,似乎专愿听人摆布的人)打交道,不管他们漂亮也罢,不漂亮也罢,因为她相信它们实际都是些并没有被驯服的猫,只不过具有一种可厌的,不可信赖的温驯习惯罢了。
这本身对厄休拉就是一种很大的支持,因为她总是感到别人不喜欢她,而且不管她自己是多么讨厌那个人,她也会感到十分痛苦。任何一个人怎么可能会不喜欢她,不喜欢厄休拉·布兰文呢?这个问题使她感到害怕,而且感到无法回答。她于是在格德伦的极其自然的充满骄傲的冷漠情绪中寻求安慰。
大家早已发现,格德伦对于绘画具有特殊的才能。这就解决了那个姑娘对于一切学习都毫无兴趣的问题。大家都说:“她一定能够画出无比精美的作品来。”
厄休拉忽然发现,她和她班上的一个女教师英格小姐之间存在着某种奇怪的情绪。英格小姐是一个二十八岁的相当漂亮的妇女,她是一个看上去似乎无所畏惧、穿着整洁的现代妇女,她的独立的生活便足以透露出她内心的悲伤。她很聪明,不论干什么都显得很有才能,精确、迅速,心中有数。
由于她看上去是那么头脑清醒,遇事颇有决断,而又显得十分娇美,所以厄休拉一见到她总感到十分愉快。她老是高扬着头,甚至有点向后仰,但厄休拉却认为她把她那平直的棕色头发一齐往后梳的那种发式颇带几分高贵气质。她总是穿着干净、漂亮而又非常合身的短上衣和一条制作精巧的裙子。她身边的一切总是那样井井有条,表现出一种精细和洁身自好的精神,所以仅是坐在她的班上便是一种乐趣。
她的声音也同样那么清晰,带着一种稳定的很有分寸的抑扬和起伏。她的蓝色的眼睛清亮、骄傲,整个给人以思想细腻,非常注重修饰,同时具有坚强意志的感觉。然而在她的神态中又始终有一种显得无比尖刻的气质,她那孤独的骄傲地紧闭着的嘴唇上透露着一种巨大的伤感情绪。
这种存在于这个女教师和这个小姑娘之间的离奇的兴趣,是在斯克里本斯基走了之后忽然出现的。接着,她们之间更是出现了那种有时在两个彼此并没有结识的人之间会出现的说不出的亲密关系。一开始,她们只不过是很好的朋友,和班上其他同学之间的关系也没有什么两样,只不过是教师和本班学生所常有的职业上的关系罢了。但是,现在又出现了另外一种情况,当她们两人同在一个屋子里的时候,她们是彼此想着对方,差不多把其他所有的一切全都忘了。威尼弗雷德·英格只要看到厄休拉在班上,就感到这堂课无比愉快。厄休拉在看到英格小姐走进教室来的时候,也感到自己忽然具有了新的生命。到后来,只要这位可爱的和她有着离奇的亲密关系的教师在场,这姑娘就仿佛坐在某种无比博大和丰富的太阳光线之下,并感到它的令人沉醉的温暖直接流进了她的血管。
英格小姐在场时,这个姑娘所感到的幸福是无法比拟的,可是她总是无比急切地希望获得更多的这种幸福。厄休拉回家的时候,常常会梦见她这位女教师,无限制地梦想着她可以给她一些什么,她有什么办法让这个年纪比她大得多的妇女来崇拜她。
英格小姐曾得过学士学位,她在纽纳姆上过大学,她出身一个很好的家庭,父亲是牧师。可是厄休拉崇拜她的是她苗条、强健的体魄和她的无所畏惧的骄傲的性格。她像男人一样地骄傲和无拘无束,可同时又像一个女人那样细心而温和。
这姑娘每天早晨出门上学的时候,心里便会感到无比激动。她怀着兴奋的心情,迈着轻快的步伐,急急向她所爱的人走去。啊,英格小姐,她的肩背是多么柔和而平直,她的腰是多么强健,她的四肢是多么沉静而又灵活!
厄休拉无时不希望知道英格小姐是否也喜欢她。到现在为止,她们俩还没有过任何直接的交往,但是肯定,十分肯定,英格小姐也爱她,也喜欢她,至少和班上别的学生相比更喜欢她。可是这一点她自己完全无法肯定,也很可能英格小姐对她毫无兴趣。可是,可是,怀着一颗火热的心,厄休拉感到只要她能和她讲句话,碰一碰她,她就会完全知道了。
夏天来临了,随着夏天的来临开始了游泳课。英格小姐将带全班的同学游泳。厄休拉听到这个消息止不住浑身发抖,简直激动得晕头转向了。她的愿望马上就可以实现了。她将看到英格小姐穿上她的游泳服。
那一天来到了。宽大的游泳池的池水闪着宝石一样的蓝光,仿佛是一片闪闪发光的油彩外面镶上了一圈白色的大理石的方框。柔和的光线从头顶照下来,每当有人从池边跳下水去的时候,那一池平静的绿色的水便在那柔和的光线下不停地晃动。
厄休拉简直不能控制住自己,浑身哆嗦着脱下她的衣服,穿上了她的紧身的游泳服,打开了她换衣服的那间更衣室的门。已经有两个小姑娘在水里游着,那个女教师还没有露面。她等待着。一扇门打开了。英格小姐像一个希腊姑娘似的穿着一身系着腰带的麻栗色的衣服,头上扎着一条红色的丝手绢。她看上去是多么可爱啊!她的膝盖是那么雪白、坚实而又骄傲,丰满的肌肉完全像月神狄安娜一样。她随后沿着游泳池边走了几步,然后毫不在意地纵身跳到池水里。厄休拉先对着那雪白、强健和光滑的肩膀和她那轻快地划着水的双臂呆呆地看了一会儿,然后她自己也跳进水去。
现在,啊现在,她和她的女教师同在一个游泳池里游泳了。那姑娘充满情yu地运动着她的四肢,单独游着,她感到说不出的甜美,可是她仍然强烈地感到很不满足。她极希望去碰碰那另外一个人,碰碰她,摸摸她。
“咱们俩来比赛,厄休拉,”耳边传来那个抑扬起伏的声音。
厄休拉不禁猛地一惊。她转过头去马上看到她的女教师的热情而毫无保留的脸正看着她,正朝她望着,她已经得到她的承认了。她于是发出一阵美丽的、带着惊愕情绪的大笑,开始游起来。那教师就在她前面一点轻快地游着,厄休拉可以看到她扬着头,水珠在她白色的肩膀上滚动着,强健的双腿在水下一屈一伸地踢动。她无比激动地游着,啊,那坚实、雪白和清凉的肉体是多么美啊!啊,那神奇的肢体,她多么希望抱着那肢体,搂着它,把它压在自己幼小的|乳|房上啊!啊,真希望她对她自己那细瘦、软弱无力的身体不是那样地厌恶,真希望她自己也是那样无所畏惧和坚强有力。
她急切地向前游着,并非想赢得比赛的胜利,只不过是想在和她的女教师比赛的时候能离她更近一些。她们已经游到游泳池的尽头,深水的一头来了,英格小姐碰了一下池边的铁栏杆,马上掉过头去,在水里搂住了厄休拉的腰,用自己的身子贴在她的身上呆了一会儿。两个女人的身体接触在一起,彼此能感到对方胸膛的起伏,但很快又分开了。
“我赢了。”英格小姐大笑着说。
她们俩呆呆地愣了一会儿。厄休拉心跳得非常厉害,她趴在栏杆上简直不能动弹了,她向那位女教师转过她的热情、开放、闪着光的脸,仿佛是转向她的太阳。
“再见。”英格小姐说,她随即向远处游到别的那些学生身边去,对她们表现出了职业上的关怀。
厄休拉简直有些神魂颠倒了,她现在还能感到贴在她身上的女教师的身体———就这个,就这个。那堂游泳课剩下的时间她完全是在迷迷糊糊中度过的。在英格小姐命令所有的学生都上去的时候,她朝着厄休拉走了过来。她那薄薄的麻栗色的衣服紧贴在她的身上,她的整个身子轮廓分明,在那个小姑娘看来是那样坚实,也那样地宏伟。
“刚才我们的比赛,厄休拉,使我非常高兴,你呢?”英格小姐说。
那姑娘只能满面春风、爽朗地大笑一阵。
现在她们俩彼此的爱慕已经在无声中表白出来了。可是又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这爱情才获得进一步发展。厄休拉的心一直处在悬浮状态中,同时也充满了情yu的幸福。
接着有一天,当她一个人呆着的时候,那女教师忽然走到她的身边,用手轻轻地摸了一下她的脸,仿佛说不出口似的对她说:
“这个星期六,厄休拉,你愿意上我那里去陪我喝茶吗?”
姑娘表示无限感激,满脸通红。
“我们可以到索尔河边一所非常可爱的小平房里去,你愿意吗?我常常在那里过周末的。”
厄休拉简直激动得忘乎所以了。她迫不及待地等着,希望星期六赶快来到,她的思想简直像一团火似的燃烧着。要是今天就是星期六该有多好,今天就是星期六该有多好。
星期六终于来到,她按约定的时间出发了。英格小姐在索尔等着她,她们大约步行了三英里才来到那所平房边。这一天天气潮湿,温暖而多云。
那平房是修建在一段很陡的河岸上的不太大的两间房。在这里一切都显得那么精美。这两个姑娘在这秘密的甜蜜的环境中做好了茶,然后就坐在一块儿谈天。厄休拉可以到十点左右再回家去。
她们的谈话好像受到符咒诱惑似的很快就谈到了爱情问题。英格小姐和她谈起她的一个朋友,说她如何遭受到种种苦难,后来在生孩子的时候死去了,接着她又谈到一个妓汝以及她自己和一些男人的经历。
当她们坐在平房的一个小阳台上这么聊着的时候,夜幕降临了,而且下起了一阵阵温暖的小雨。
“这天气真闷人。”英格小姐说。
她们望着一列火车在尚未消失的暮色中闪着暗淡的灯光,在远处轰隆隆开了过去。
“马上要打雷了。”厄休拉说。
一阵阵的电光闪过,黑暗越来越浓了,她们差不多已经消失在黑暗之中。
“我想我应该去洗个澡。”藏身在漆黑的黑暗中的英格小姐说。
“夜里去洗澡?”厄休拉说。
“夜里洗最好。你愿意来吗?”
“我当然愿意。”
“这是十分安全的———这一带的土地属私人所有。我们最好在这平房里脱掉衣服,然后跑下去,免得衣服让雨给淋湿了。”
厄休拉由于羞怯,手脚发僵地走进平房里,开始脱下身上的衣服。那油灯已经捻得很小了,她站在黑暗之中。威尼弗雷德·英格在另外一张椅子边也在脱衣服。
很快那个光着身子的较大的姑娘向着那个较小的姑娘走去。
“你准备好了吗?”她说。
“稍等一会儿。”
厄休拉几乎说不出话来了。另外那个光着身子的女人就站在她身边,站得那么近,一句话也不讲。厄休拉完全准备好了。
她们随即大胆朝黑暗走去,感到那暗夜的柔和的空气在她们的皮肤上飘过。
“我完全看不见路。”厄休拉说。
“在这儿。”那女教师的声音说,很快那犹犹豫豫隐约可见的白色的身体已经来到她的身边,用一只手抓住了她的一只胳膊。然后那个较大的姑娘搂住了那个较小的姑娘;在她们往下走的时候,她尽量和她贴在一起,到了水边,她就用两只胳膊搂住了她,吻她。她接着又把她抱起来,搂在自己的胸前,温柔地说:
“我要把你抱到水里去。”
厄休拉一动不动地躺在她的女教师的怀里,她的头紧贴着那可爱的令人发疯的胸脯。
“我要把你放进水里去。”威尼弗雷德说。
可是厄休拉扭过身子来抱住了她的女教师。
过了一会儿,一阵雨浇在她们泛着红光、惊愕、甜美而又发热的肢体上,一阵冰冷的阵雨忽然浇到她们的身上来,她们非常高兴地站在雨里。厄休拉让那雨水冲在她的|乳|房和她的肢体上,这使她感到有些凉,一种深不见底的沉默在她的心中泛了上来,仿佛那无底的黑暗又回到了她的心头。
这一来那狂热的情绪完全消失了,她仿佛刚醒过来似的觉得有些发冷。她赶快跑进屋里,她已变成了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冷漠的东西,极希望离开这里。她需要光明,需要和别的人在一起,需要和许多人具有表面上的接触。最重要的是,她急于想使自己迷失在一种自然环境之中。
她向她的女教师告别,准备回家去。她很高兴在车站上遇到了很多出门度周末的人,很高兴能和他们一起坐在光亮、拥挤的车厢里。只是她极不愿意遇见她认识的人。她不想谈话,她想一个人呆着,不受任何干扰。
所有这光亮、这人群所形成的纷乱和激动不过只是一个框架,只是一片巨大的内在的黑暗和空虚的堤岸。她急于希望爬到那纷乱的半明半暗的堤岸上去,因为存在于她的心中的,只是那黑暗的空间的空虚的现实。
有一段时间,她的女教师英格小姐在她的心中已不存在了;她只不过是一片阴暗的空虚,厄休拉则像一个影子自由自在地行走在那遗忘和毁灭的地下世界之中。厄休拉很高兴她的女教师对她来说已经消失,已经不存在了。但那只是一种没有生命和没有行动的高兴。
但是,第二天早晨,那像火一样的爱情,那像火一样燃烧着的爱情却又回来了。她记起了昨天晚上的事,她希望再去,永远希望再去。她希望总和她的女教师在一块儿。和她的女教师分开就是限制她的生活。她今天为什么不可以再到她那里去,就在今天?当她的女教师在别的地方的时候,她为什么要违背自己的意愿在科西泽跑来跑去?她坐下来写了一封充满火一样热情的情书,她实在忍耐不住了。
这两个妇女变得非常亲密了。她们的生活忽然不可分割地融混在一起了。厄休拉常到威尼弗雷德的住处去,她在她那里消磨掉她所有的空闲时间。威尼弗雷德非常喜欢水,喜欢游泳和划船。她参加了好几个体育俱乐部。不知有多少个令人愉快的黄昏,这两个姑娘一同划着一条小船在河上游逛,船总是由威尼弗雷德划着。真的,威尼弗雷德似乎很高兴自己能够照看厄休拉,送一些东西给这个姑娘,并尽量设法丰富她的生活。
所以,在她和她的女教师非常接近的那几个月里,厄休拉发展得很快。威尼弗雷德肯定受过科学方面的教育,她认识很多有才能的人。她希望尽力让厄休拉也能达到她自己那种思想水平。
她们接受宗教,可同时又完全去掉了它的教条和虚假的部分。威尼弗雷德完全把宗教人情化了。厄休拉慢慢也开始明白,她所知道的宗教不过是为了掩盖人的某些欲望的特殊的外衣,那愿望才是真实的东西———那外衣几乎不过是民族的爱好和需要。希腊人敬奉着一位赤祼祼的阿波罗,基督教徒信奉一个穿着白袍的基督,佛教徒崇拜一位王子,埃及人却又崇拜他们的地狱里的判官。宗教是一种地方性的东西,宗教又是无所不在的。基督教不过是一个地区的教派分支。到现在还没有能够把各种地方宗教融会成一种各地普遍能接受的宗教。
宗教的两个最大的动机是恐怖和爱。恐怖这个动机,和爱这个动机一样,具有巨大的力量。基督教为了逃避恐惧,接受了钉死在十字架上的说法:“把你最恶毒的招数拿出来吧,那我就不会害怕再受到什么更大的痛苦了。”可是人们所恐惧的东西并不一定都是坏的,人们所爱的东西也并不一定都是好的。恐惧最后会变成尊敬,尊敬实际不过是顺从的别名罢了;爱会变成胜利,胜利实际也就是欢乐的别名。
她综合了许多书的精华,对宗教发表了这样一些议论。在哲学方面,她的结论是,人类的愿望是一切真和善的标准。真并非存在于人类之外,它只不过是人类思想和感情的产物。实际上世间并没有什么真正可怕的东西。宗教里的恐怖的动机是十分卑下的,它只应当存在于古代的力量的崇拜者,存在于莫洛克(古代腓利基人所信奉的火神,据说当年经常要以儿童为牺牲来向他献祭)崇拜者的心中。我们这些具有开明思想的现代人是并不崇拜力量的。力量已经慢慢堕落成了金钱和拿破仑式的愚蠢。
厄休拉常常会梦见莫洛克。她的上帝从来不是那么和气和温柔的,他既不是绵羊也不是鸽子。他只是狮子和山鹰。这不是因为狮子和山鹰有力量,这是因为它们显得很强大,很骄傲;它们就是它们自己,它们并不是听从某一个牧羊人指挥的动物,或者某一个可爱的妇女的玩物,或者某一个祭司用来祭神的牺牲。她对于那种温顺的听人摆布的羔羊和单调无味的鸽子早就厌烦透了。如果一只羔羊敢于同一只狮子躺卧在一起,那么,对那羔羊来说便是一种莫大的荣誉,而那狮子的强大的心也决不会因此而遭受到任何损害。她喜欢狮子的威严和沉着神态。
她简直不理解羊羔会懂得什么爱情,羊羔只能让别人来喜欢。它们只知道害怕,只会战栗着屈服于恐惧,变成牺牲品;或者它们只能屈服于爱情,变成别人所爱的东西。在这两方面,它们都处于被动地位。真正疯狂的具有毁灭性质的爱者,他们所追求的是饱含着最大恐惧的时刻和最大的胜利的时刻,这恐惧不会比那胜利更大,胜利也不会比这恐惧更大,这种人就决不会是那羔羊或鸽子。她像一头狮子或者像一匹野马似的尽量伸直她的四肢,她的充满欲望的心现在已经变得毫无顾忌了。它不惜经受一千次的死亡,可是当它从死亡中复活的时候,仍将是一头狮子的心,她将是一头更凶猛的狮子,她将更肯定地知道,她是与她身边那巨大的、充满矛盾的宇宙完全不同,并且是和它彼此分离的。
威尼弗雷德·英格对于妇女运动也非常感兴趣。
“男人将来不必再干什么了———他们已经失去了干任何工作的能力,”那个年岁较大的姑娘说,“他们整天瞎忙活,瞎叨咕,但是他们实际上是毫无意义的。他们尽量要让一切东西去适合那个古老的、一成不变的理念。爱情对他们就是一种已经死去的理念。他们从不会跑到一个人身边去爱他,他们所要找的是那个理念,他们会说,‘你正是我要找的那个理念,’所以他们彼此拥抱在一起。我可永远不会成为任何一个男人的理念!我活着也绝不是要让一个男人把我看成是他的理念!我可决不会让一个男人愚弄,把我的身体借给他,作为他实现他的理念的工具,作为他表现他那一套死去的理论的工具。可是他们就是只知道一天到晚瞎忙活,什么事也干不了。他们全都阳痿,只会空抱着一个女人干不了事。他们每次都只会抱着他们的那个理念,跟那个理念干事。他们好比是一些因为饿得实在受不了,竭力想把自己吞下去的蛇。”
由于她的这位朋友的介绍,厄休拉认识了许多受过教育、但对生活十分不满的男人和女人,他们仍然在这安逸的小市镇上活动着,仿佛他们真的像他们外表所表现的那样,已被驯服了,而实际他们的内心却充满了愤怒和不满。
这姑娘忽然被拉进去的正是一个非常奇怪的世界,这里仿佛是一片混乱,仿佛已经临近这个世界的末日。她还太年轻,对这一切还不能十分理解。可是通过她对她的女教师的热爱,这疫苗已经转接到她身上去了。
经过一次期终考试,这一学期就结束了。放假的日子较长,威尼弗雷德·英格去了伦敦。厄休拉独自在科西泽留下了。一种可怕的、被人抛弃的、几乎让人无法忍受的绝望感情占据了她的心。现在去干任何事和从事任何活动都完全没有用了。她和别的人没有任何联系。她孤立的毫无生气地活着。任何地方都没有任何她应该做的事。到处她只能看到这种阴森可怕的隔膜。但是,在这种隔膜对她所进行的巨大的攻击中,她却始终依然故我,这是她一切痛苦的最可怕的核心,她始终是依然故我。她永远没有办法逃避开这种情况:她完全没有办法抛开那个故我。
她一直热恋着威尼弗雷德·英格,可是渐渐地她产生了一种非常恶心的感觉。她爱她的女教师。可是在和那个女人的接触中,她越来越有一种沉重的、让人腻味的死亡的感觉。有时候,她想着威尼弗雷德长得很丑,也太土气,她的女性的ρi股就显得有些太大太土气,她的踝骨和她的胳膊未免太粗了。她需要某种更精细的强烈的感情,而不要这种粘糊糊粘在人身上的潮湿的泥土气味,它所以粘在人身上,是因为它没有自己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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