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轻飘飘的,就像幼儿时睡在母亲摇着的摇蓝里。而张开双眼后,只看到头顶素洁的床帐,春霄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这里是哪儿。
这里是玄都观内自己暂时落脚的小院。
这么说……自己并没有变成厉鬼?她活动活动心思,觉得自己的意识还是受到本人控制的,而扭动脖子的同时,便看见自己实则正漂浮在床榻的上面,下面沉睡着的便是自己借来的那具肉身。
到底……是怎么回事?
春霄浑浑噩噩,但还是记得先钻进郑素儿的皮囊,然后用手碰触了一下床板,又摸摸纱帐,确定她是真的回来了,不是在地狱,没有变成厉鬼,她还在人间。
屋外的竹子依旧节节高升,枫树还保留着夏季璀璨的绿色,平静无波的夏日午后,好像什么都未曾变过。她生时常常满足的感到自己好似这世间的中心,如今却彻彻底底体会到了,这人间还是这人间,这地方也还是这地方,不管她是生是死,是笑逐颜开还是泪雨磅礴,世间都不会眷顾她一眼,亦不会为她驻足。
改变的只是她自己,她的世界已经彻底颠覆了,因为尚秋不在了。
杜尚秋被……
想到这里,春霄就想不下去了,也不知道还能想点什么。她无力的瘫坐在门外的台阶上,眼泪普嗦普嗦的掉下来。
就算自己侥幸平安无事,又有什么用呢?
“在哪呢?在这吗?是这边吧?”
“是的是的,就是那里。”
……
正在春霄左一把又一把的抹眼泪,连怨天尤人的力气都没了的时候,两个越来越高的童声忽然飘进了她的耳膜里。这两个声音她都很熟悉,稍一分辨,就知道一个是七郎,还有一个是……绝儿?
她还清楚的记得绝儿之前是跟张鹤卿一起进宫的,这回子却又出现在这里,于是怀着最后那一点点本能的好奇心,春霄抽抽啼啼的朝两个孩子喧闹的东厢走了过去,
“真的在这?可是我什么感觉也没有啊?”
“没骗你啦!哎呀,闪开吧,反正你也碰不到!”
“不要!再帮我指一下啦!”
越靠近屋子,两孩子的声音就听的越清楚。七郎颇不耐烦,而绝儿的声音听着似乎心痒难耐,兴奋不已。
春霄就这样默不作声的推开了门,那一声响动立刻惊的两个小鬼回过了头来。
“干娘!”
“鬼姐姐!”
两个孩子一看是她,都现出了高兴的光彩,七郎更是飞快的奔过来一把抱住春霄的大腿,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可春霄尚来不及为这两孩子对她归来所表现出的欢迎而欣慰,另一个景象就深深震惊了她。她一手颤颤巍巍的指向东厢这间的床铺,吞吐半天才问出来一句:“……这……这是怎么回事?”
那床铺上正坐着一个人,双眼微闭,无喜无悲,但舒展的眉目却好似告知他正沉浸于美好的梦境,不是杜尚秋又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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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不够意思了,只有我看不见!”绝儿不满的嘟囔着,一只手还不死心的想触摸到杜尚秋,却只是痴人说梦。而七郎作为鬼差,自然看的见亡魂。春霄虽借了副肉体,但内里仍是灵体,所以也能眼看阴阳,只是……
“尚秋为何变成这个样子了?到底怎么回事?”她不解的瞧着身边的杜尚秋,明明是见张鹤卿一刀斩其元神,怎么此时看,除了肉身已毁外,似乎三魂七魄都很齐全。
“那当然是我师傅的功劳啦!”一提这个问题,绝儿双手报胸,不无得意的宣传道:“师傅肯定不会真消灭这个大哥哥的,他早就在大哥哥身上下了法术,会护住了他的魂魄。”
原来张鹤卿在进宫前就做了准备,他以自身血液为媒介,使了总摄安神的咒法,虽然破坏了杜尚秋的尸骸,也破除了附在尸骨上的异术,但他无处可依的灵魂不会灰飞烟灭,而是被暂时固定在了血液主人的体内。
说到这,绝儿不忘强调这个术法的难度,对春霄不禁有些抱怨:“鬼姐姐你也真是的,你信不过师傅吗?师傅用自己的身体容纳另一个魂魄已经很辛苦了,结果你还乱闯一通,差点在宫里变成厉鬼,师傅为了压制住你,又不知花费了多少力气。”
“是……是这样啊……”春霄听着听着,就不无羞愧的低下了头。
目睹张鹤卿用计都“杀害”杜尚秋的时候,她的确是在绝望悲痛之外,连跟他拼命的心都有了。就是刚醒来那会,她还在不停咒他,实在没想到从头到尾他都是在为自己考虑。
那本是个直来直去心思单纯的人呐,也会为帮她而用上了花招,要说不感动,简直猪狗不如。
“那张道长呢?怎么没看见他?”这么想着,春霄不禁伸头望望窗外,确实从她醒来后,就没在院里发现张鹤卿的身影。
“师傅……他进宫了……”绝儿一副苦大仇深,小小的人儿,脸上竟也写满了担心,“他说他答应了那个赵道长什么事情,要搬到崇玄署里去住。之前回来时也只顾的上安定好姐姐你和杜哥哥的魂魄,没歇一会就跟宫里的人回去了,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什么?赵道长!他……他不会为了我们,被迫跟那赵归真做了什么交易吧!”春霄惊呼着站了起来。那个赵归真她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实在不希望张鹤卿为了自己跟这样的人扯上关系,尽管他们是同门的师兄弟。
“鬼姐姐你先别急啊!我刚刚还在和七郎说这事呢。”绝儿拉住了春霄的衣裙,因为他是在场的唯一知情人,所以颇有点临时小指挥的架势,“走前师傅交待过我了,他此去是有自己的打算,而且师傅还说他找到了你们上次在资圣寺里遇见的什么红衣女子,他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姐姐你和七郎最好也别掉以轻心,还得关注资圣寺的动静。”
“红衣女子?”春霄愕然,一系列纷繁错乱的意外下来,她差点漏了这号人物。忆起那日她在资圣寺对杜尚秋的所作所为,八成跟控制杜尚秋把他害成这样的祸首脱不了干系。
“那道长有说他什么打算吗?”
“这个师傅没跟我细说……他只说那红衣女子是宫里的人,还嘱咐我们不要轻举妄动,如有什么紧急情况,他应该会想办法跟我们联系吧。”
绝儿一手托腮,似乎还有点不甘心被自家师傅排除在外,而七郎在一边听着,只是沉思。至于春霄,她除了犯迷糊,也没有太多头绪,而且一直在她旁边的杜尚秋,亦是让她担心。
“尚秋他……为什么是这个样子?道长他没说什么吗?”虽然激动于杜尚秋已经摆脱了法术的控制,可他现在这样好似断了线的木偶般一动不动的状态,也不正常吧?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绝儿看不见杜尚秋,只能茫然的盯着床上大致的方向纳闷,“师傅只来得及将杜哥哥从自己身体里分离出来,尚未替他诊治过。”
“也许……恢复也是需要一定时间的吧。”七郎说了个保守答案,“毕竟干爹的魂魄刚离开咒术的控制,或许复原的没那么快。”
他这个美好期望被春霄点点头接受了,其实她心里却也止不住最坏的打算——就算脱离了控制,杜尚秋也是曾为厉鬼的人,他会不会就一直这样不言不语失了神智?
谁也没法回答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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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草微风,星稀月垂。一大两小三个人将没有结果的讨论暂告一段落,也都回屋休息了。
春霄先脱出郑素儿的身体,这样她就能碰触到杜尚秋,也可以把他带回自己的厢房中。尽管杜尚秋还是像个木偶一般,但能看着他,多少还是令春霄感到一丝心安。
“呵,尚秋,没想到也有今天呢……”看到他好似私塾里的幼童般坐在椅中纹丝不动的样子,春霄像是想起了什么,苦涩一笑,“以前在地府时,你想方设法的要挤到我的房中来,如今我让你进来,你反倒不言不语了。”
“你可是在怨我?”没有回答,春霄便倚着杜尚秋自说自话,“我以前一味由着性子来,从来不想你的感受,你是不是生我气了,所以现在就惩罚我?”
杜尚秋仅是安静坐着,默然的眼中似是闪动着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你真小气,你以前不是这样小气的!”说着委屈,春霄推了杜尚秋一把,可他倒靠在椅背上,仍然没有动弹。
“……唉,你大概是受够了我的脾气,所以不打算再对我包容了吧。”自嘲一声,春霄终于坐回了床边。就这样与杜尚秋对望了一会,她还是起身将他也拉到了床沿边坐着。
曾几次升起过的希望,又很快就被更大的失望打击,她实在太想尽快看到杜尚秋恢复以往洒脱爽朗的模样了。哪怕不再包容她,不再忍让她,她也是极情愿的啊。
思绪如此,春霄不知不觉就轻轻靠在了杜尚秋肩上。已经多久了?她已经有多久没有这样顺利的接近过他了?但愿这次千万千万不要再失去了。
默默祈祷着,她来人间至今,第一次稍稍踏实的沉入了梦乡。
暖香飘逸的梦中,她再也没梦到姐夫,没梦到阳世的花花世界。春霄只是梦到了地府里的杜尚秋,他的笑脸,他的嬉谑,他佯装生气最后却腆着脸求饶的滑稽模样……只是他们明明是死后才结识彼此,为何这一切梦起来,却反倒比活着时的日子更像是久远的记忆?
“尚秋……”
春霄不知自己是在梦中,还是在真实里也这般呢喃出声了,但梦中的杜尚秋却走近了她,一如往昔的轻柔拭去她眼角泪珠,宠溺的吻上她的面颊,轻叹一句:
“小桃,对不起。”
龙虎山小剧场
开成四年,正月初一,江南西道,鹰潭龙虎山。
张鹤卿照例一大清早便苏醒过来,一推开窗子就能感到冷风呼啸的吹进室内。山上风大,刮着木质的窗帷咔喳作响。
张鹤卿哈口气挫了挫双手,虽然目不能视,但是从呼吸到的空气里,也能感到一种令人安心的清新与平静。
想必这几日的雪景不错吧——这么想着,他收拾好床铺,开始着装。
几天前他刚刚夺得了经术辩会的魁首,所以天师府的长老们决定在正月初一这日,举行他的授箓仪式。
张鹤卿自幼时发蒙学道起,被授予的法箓已不可枚举,而今日他终于可以接受《上清箓》的传授,这也意味着他已经登上了最高的品级,一旦修习结束,就可以获得无上三洞法师的称号,功行圆满。
“鹤卿!呦,你已经起来了……”
一个同样属于年轻男子的声线随着推门声响了起来,张鹤卿微微笑了下,还礼道:“我一直是这个时辰起的啊。”
“今天日子特殊,我怕你昨晚上兴奋的一宿没睡着,今天爬不起来嘛。”李月潭一贯的大大咧咧,他是张鹤卿的同门师兄,而且就住在隔壁的寮房。
张鹤卿对他的玩笑早已见怪不怪,也不答腔,只是低头整理身上的法服。平日里他习惯了一身简单的常服,偶尔穿这种里三层外三层的礼服,很费了一番手脚。
“啧啧”,李月潭不知所谓的感叹两声,干脆上前帮他收拾衣褶,“平时见惯了师弟一身素服,今天穿的这般花红柳绿,远看还真像一朵娇花。”
“师兄……”张鹤卿无奈苦笑,抬起了那双紧闭的眉目,“颜色、质地、款式诸多外在,在我眼里也就是一件衣服而已。”
“是是是,你是不是也要告诉我,上清箓在你眼里也就是几本破书而已?”李月潭讪讪嘀咕道:“你还真是走狗屎运,这个年纪就能参悟上清法,不愧是张家的子弟。”
张鹤卿的身形一顿,忽然就退开一步严肃道:“师兄言辞有些过了,我的修业与我的姓氏有什么关系?”
“哎呀哎呀,我玩笑罢了。”李月潭见着苗头不好,立马打住。他这师弟虽然甚少生气,但是心性太直,拗起来也是够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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