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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岔开了话题:“回来了就好,师父给你们接风。”

胡子要交账,就跟六爪女一起朝师父的宅院走,路上喋喋不休、十分亢奋地讲述着黑煞神的手下劫掠他们,六爪女杀了“满脸毛”、制住伙头,解救了大家、解救了货物的过程。师父笑吟吟地听着,一声不吭,带着他们进了宅院。六爪女和胡子又是大吃一惊。原来,院子中间摆放了张大桌,黑子、条子、豆子、秃子那几个留在寨子里的家伙团团围坐在桌边,见到他们进来,一齐立起,拥上前来问候寒暄。大概师父在跟前盯着,这些人都有几分戒惧,没敢像以往那样放肆喧哗。

师父咳嗽一声,大家顿时噤声。师父说:“让胡子跟六爪去洗洗,有的是时间说话。”

胡子和六爪女撇下众人进到内院,痛痛快快地洗去了一身风尘,回到前院的时候,桌上酒菜已经上齐,师父端坐上座,两边留出了个座位,见胡子和六爪女出来,就招呼他们俩坐到了自己身边。黑子、秃子、条子那帮伙计难得见到这满桌的大鱼大­肉­和酒香扑鼻的米酒,一个个馋涎欲滴、迫不及待,却又不敢造次,一个个就像等待冲锋的士兵,紧张、激动得脸红脖子粗。唯有白胡须的看门阿公端着一大碗米酒,旁若无人地饮着,对满桌的佳肴却视若无睹。

煮饭阿嫲给大家斟满了酒,自己也坐了下来。这个时候,师父端起了酒碗:“大家伙今天聚在一起,既是为胡子和六爪接风,也是为六爪亲手毙了杀父仇人庆贺,还有一件大事,这一次胡子和六爪两个人带的背夫背回来的盐巴顶的上我们全体跑两趟的量,今后我们的日子会好过得多,这也是值得庆贺的。来,大家举杯,­干­了这头一杯酒。”

师父话音刚落,大家便纷纷举杯,也用不着别人劝,“咕嘟嘟”地都­干­掉了杯中的酒,接下来就举起筷子,争抢起盘中的­鸡­鸭鱼­肉­。过去,看到伙计们的吃相,六爪女很是有些不屑,觉得这都是一帮粗俗之人。这些日子没在一起,看到谁都觉得亲切,此时看到他们忘地大啖狂饮,不但没有一丝一毫的烦腻,反而觉得特别兴致,不由得也撸起袖子,露出瘦伶伶的胳膊,跟这些粗汉们斗起酒来。

48.旧仇未了,新恨又至(7)

( 酒足饭饱,师父起身说是有点累,要去休息,其实是为了主动避开,让大家能够更加畅意一些。***师父一走,看门阿公也端了一壶米酒离开桌子,转移到天井旁的一张石凳上浅斟慢酌,独自逍遥。胡子便开始滔滔不绝地聊起了他们此行一路上的经历,深夜被黑魔寨黑煞神的匪徒们劫掠,六爪女出手化险为夷,并且顺便报了杀母之仇的经过自然是重头戏。胡子就像说书一样绘声绘­色­地说着,说得口沫横飞。听众们听得如痴如醉、啧啧不已。黑子率先提议,给六爪女敬酒,感谢她拯救了货物和胡子,大家齐齐站起,就连在一旁独自享受米酒的守门阿公也赶过来朝六爪女举起了酒碗。盛难却,六爪女端起酒碗,一饮而尽。紧接着条子也举起了酒碗,给六爪女敬酒,祝贺六爪女报了杀母之仇。大家齐齐响应,六爪女再一次盛难却,又跟大家­干­了一碗。令人惊讶的事生了,少寡语的煮饭阿嫲也举起了酒碗,要跟六爪女单独­干­一碗:“阿嫲不会说话,就是心里高兴,跟你­干­一杯。”

众人连连叫好,六爪女自然不能违了阿嫲难得的感流露,连忙斟满酒,跟老阿嫲碰了一碰,一饮而尽。就这么几趟下来,六爪女终于不胜酒力,开始昏昏欲睡。老阿嫲驱散了众人,搀扶着六爪女回到她的房里,安顿她睡了。

六爪女第二天早上醒过来的挺早,可是头痛欲裂、浑身酸软,这是米酒的后作用,现在六爪女已经懂得。ww她赖在被窝里不想起来,却听到煮饭阿嫲在门外叫她赶紧起来吃饭,吃过饭以后,师父叫她有事。听到师父叫她,六爪女忍住头疼,强撑着起床,洗漱后也不吃早饭,吃也吃不下去,忙跑去找师父。

六爪女一头闯进师父的屋子,师父微微摇头,却又没指责她的莽撞无礼,或许师父已经习惯了她的进门方式,底线退到了只要她不破门而入就能够忍受的程度。

“来了?早饭吃了没?”

因为不知道师父一大早叫她­干­什么,六爪女略微紧张,告诉师父说还没吃,不想吃。

师父微微一笑:“肯定昨晚上喝多了。”

师父那张脸上难得见到个笑纹路,一笑六爪女就不紧张了,起码她知道师父绪还不错,不会因为她做错了什么而管教她。

“师父叫我有事?”

师父正在看书,放下书将桌上的一摞账本朝她推推:“回来了就别闲着,把这些账目汇一下。”

六爪女上前要抱账本,师父却说:“你等等,我还有话问你。”

六爪女便装乖,老老实实地垂手而立。

师父乜斜她一眼:“坐下啊!”

六爪女便端端正正地坐到了师父对面的椅子上。师父对她的了解显然非常深刻,看她这副样子就知道她怀揣念头:“你要说什么?说啊!别装神弄鬼。”

六爪女吐吐舌头,嘻嘻一笑:“师父火眼金睛,我想啥都瞒不过你。”

“你是说我是猴子?”

六爪女连忙分辩:“你是火眼金睛的人,比孙悟空还厉害,不然你在家里,怎么会连我们出去遇到什么事都能知道?”其实,这正是六爪女心里一直想弄明白的事,她当然知道师父绝对不是坐在家里便能知道远在百里之外的事,所以才想知道他们还没回来,师父怎么就能知道他们在途中生了什么。

师父绝对是个聪明人,马上知道她想要什么:“你想师父能放心就让你和胡子两个人带着背夫往返几百里去贩私盐吗?”

六爪女顺杆往上爬:“师父你也跟着我们去了?”

师父摇头:“那倒没有,我让黑子和条子跟着你们,条子在前头给你们探路。这倒不是不放心你们,而是担心你们,毕竟你们这一路带的都是外面人,不要说碰上黑煞神那种杀货,就是背夫里有人不怀好意,就凭你和胡子两个人也很难对付。”

六爪女骂黑子和条子:“他们两个稀松狗屎的,那天晚上怎么不露面?胡子他们差点儿就把命丢了。”

师父说:“那天晚上的形的确太意外,他们见你们在村里住下了,想着在村子里不会有啥危险,就在村子另一头找了一家人也住了下来。等到他们知道出了事,你们已经处置完了。”

49.旧仇未了,新恨又至(8)

( 师父起身给六爪女端了一碟米糕,又给她倒了一杯热水:“吃点儿东西,喝过酒早上起来不能空腹。***”六爪女拣起一块米糕慢慢咀嚼,心里却有些嘀咕,不知道师父还有什么话说,从现在的形来看,师父找她绝对不仅仅是让她核对那些账目。

师父看着她吃,脸上是似笑非笑的纹路,眼睛里流露出父亲般的慈祥,六爪女瞥到了师父的神态,心里松了下来,她断定,师父找她肯定不是麻烦。然而,师父说出的话却令她大吃一惊:“六爪,今后私盐的生意做不成了。”

“为啥?”嘴里的米糕还没有咽下去,说出来的话也含糊不清,六爪女急着把米糕咽下去,却又噎住了,连忙喝水,把噎在喉咙的米糕朝下面冲。

师父幽幽地说:“我们的路数暴露给了黑煞神,他不会善罢甘休的。”

听到这话,六爪女松了一口气:“没有啊,你放心师父,我和胡子把整件事推到了泰宁萧家,自然这也是我们编的,让他们到泰宁去找吧。”

师父说:“你觉得黑煞神会那么老实,相信你们的话吗?再说了,要是你你会专门跑到泰宁稀里糊涂去找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萧家吗?”

六爪女到了这个时候还要硬拗:“无论如何他也不会知道是我们。ww”

师父说:“黑煞神用不着知道到底是谁,这一趟他已经摸透了我们的路径,只要在往来关要处加紧探查,或顺着路子朝后推,追到漳浦白老板那里也是可能的,不管用什么手段,真的要查清我们的下落,也不是什么难事。所以啊,今后我们的生意做不成了,起码是几年之内做不成了。”

六爪女傻了,也愧疚得不成,就是因为自己做事不谨慎,导致了寨子赖以生存的生意彻底败了:“师父,我做错了,可是,今后该怎么办啊?”

师父说:“你没做错什么,换作是我,那天晚上也只能那么做。”

六爪女后悔不迭:“我们要是不放了黑煞神的人,也就没有了后患。”

师父说:“你们把黑煞神的人放了,也做得对,要是你们真把那七八个人都杀了,你年纪轻轻的杀孽就太重了。我今天找你来不是说你做错了什么,只是想告诉你一件事:报仇雪恨没错,知恩不报非君子,有仇不报枉为人,可是,报仇的办法多得是,手刃仇人自然能获得快意的一时,却也可能留下悔恨终生的一世麻烦。”

聊到这里,六爪女不由得郑重起来,往日里跟师父闲聊时候的轻松和随意一丝一毫也没有了。她感觉到了,今天师父跟她谈的绝非消磨时间的闲话,而是非常严肃的人生话题。六爪女身上的顽劣和对于人生命题的好奇是并行不悖的,只是很少有人能从她的顽劣表征中看到她内心深处的渴求而已,师父却看到了。

“六爪,你说实话,杀了那个仇人,你心里快活了吗?”

六爪女毫不犹豫地摇头:“没有,就像肚子饿,有点儿吃的没吃饱一样。”

师父点头,起身,开始在屋子里转圈子,六爪女懂得,这是师父想事儿的样子。

“六爪。”师父字斟句酌地说,“真正报仇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呢?我的看法是,把黑煞神一伙彻底灭了,那才叫报仇,因为这个仇不是你一个人的,而是你们一村人的。缩小里说,杀你妈妈的人你杀掉了,那么杀你爸爸的人呢?还有,眼睁睁看着你们一村人被黑煞神屠杀殆尽,却闭门旁观,还对你们这些遗孤赶尽杀绝的赖老爷是不是你们的仇人呢?”

六爪女毫不迟疑地肯定:“是,他们都是我的仇人。”

师父紧接着问:“那你能把他们都杀了吗?”

六爪女想了想回答:“不能。”

“为什么不能?”

六爪女说:“有的人该杀,可是我一个人也没有本事把他们全都杀了,比方说黑煞神他们。还有,有的人虽然很坏,可是不到杀的程度,比方说赖家土楼的赖老爷……”

六爪女还没有说完,师父就兴奋了,停下来在她脑袋上拍了拍:“好孩子,懂事,有些仇不是靠你一个人一把枪就能报得了的,还有些仇并不是非要杀人不可,因为跟你有仇的人并不都是死罪,能辨清这些区别,说明你心窍是开的。”

50.旧仇未了,新恨又至(9)

( 师父的肯定并没有驱除六爪女心中的­阴­霾:“可是,我们的生意做不成了,今后该怎么办呢?”

师父说:“我们客家人常说,有苗不愁长,我们有人有资金,私盐生意本身就很难做长久,我本来也打算换个方向做做看,你赶紧把账目核对清楚,红点和哑哥去。”

六爪女激动了,粗粗算起来,她已经有三年多没有见到红点和哑哥了,时间久了,过去的记忆已经被现实的生活取代,红点和哑哥在她的记忆中已经变得淡薄,就像窗户上贴久了的窗花。而有的时候,尤其是无聊孤寂的时候,对于红点和哑哥的思念却又格外真切,就像昨天才刚刚分手一样。听到师父答允她去看望红点和哑哥,六爪女有点儿不敢相信:“真的啊?啥时候走?”

师父说:“你把账算完了就走。”

这既是期限也是考核,六爪女起身就走,师父叫住了她,让她把账本带走,六爪女抱起账本出门。在门外,她听到师父叮嘱了一句:“算错了账就不准你去了。”

连城县城在冠豸山脚下,真正走起来不过两个时辰就到了。这么近,六爪女却没有去过,不是不想去,而是师父没让她去,即便让她去了,没有人引路,六爪女也不知道该怎么走。站在山上遥望,跟真正往那儿走,是两回事。

他们的竹林寨在冠豸山背朝县城的一边,所以要去县城就先要翻越冠豸山。一路上尽管峰峦叠嶂、草木繁茂、风景如画,可是因为山道弯弯、狭窄陡峭,六爪女跟在胡子身后,时时刻刻要防着脚底下,所以没有机会观景。而且,六爪女也急于赶到县城看望红点,没有心思停下脚步欣赏沿途风光。冠豸山属于丹霞地貌,平地上突然隆起了一座高峰,与平川几乎没有过渡的漫坡,六爪女正走得浑身上下汗淋淋的,却已经下山到了平川。

往常看县城都是从冠豸山上俯瞰,觉得县城远远的、小小的,就像一个摆满了棋子的棋盘。到了平川上再看,县城则成了房屋林立、人来车往的大集市。六爪女虽然也曾跟着爹妈、师父去过平和、龙岩那样的州县繁华之地,可是这一次到连城却不同,她是在自己能够独立自主的放松状态下进入城镇的。虽然有胡子跟随,充其量也就是跟随而已,一切,包括怎么逛、买什么、吃什么、做什么,都由自己做主,这是一份多么难得的自在啊。

六爪女摸了摸背着的包袱,底部硬邦邦的,那是她的枪和五块大洋,用枪保护大洋,似乎是她与生俱来的本能。大洋自然是师父给的,让她到了城里住店、吃饭、买点儿零碎用。

胡子也不知道冠豸书院在什么地方,他只知道到连城县城怎么走,到了连城县城里边,就得打听。县城不大,就一个十字街,十字路口是商贸繁华区域,沿街有一些店铺和饭馆。打听了一路,才知道冠豸书院并不在城里,实际上是在城外冠豸山脚下,他们蒙着头走,走过了。

走了一晌午,既累又饿,六爪女提议先吃饭,吃饱了肚子再返回头去找冠豸书院。对此提议,胡子连连赞成:“我也饿得不成了,先说好,吃饭我请客,算是还你一个人。”

六爪女问他什么人,胡子说:“就是你把我从黑煞神伙头手里救下来的人啊!那是一个大大的人。”六爪女说:“不管还不还人,只要你掏钱,我就没意见。”

两个人沿街走了一阵儿,有的饭馆六爪女嫌太脏,有的饭馆胡子嫌净是素食,最终选了一家叫“客家饭庄”的馆子走了进去。坐定之后,店小二过来报了一连串菜名,胡子专门点­肉­菜,酱白鸭、烧牛­肉­、白斩­鸡­、肥猪­肉­,六爪女要了芋饺、灯盏糕和一盘青菜,两个人光顾点得高兴,店小二厚道,提醒估计他们俩的饭量怎么样也吃不下这么多东西,他们才停了下来。

吃的时候,就听到别的食客谈论广东军队过来招兵。有的说是去读什么军官学校,两三年出来就能当官;有的食客说这是革命党骗人的,报名了马上拉到前线去当炮灰;有的食客说是真的,很多学生娃都跑去报了名。这些事跟六爪女和胡子不搭界,他们也不在意,不管是当兵还是当官,他们俩都不可能去上什么军校,两个人埋头大吃,使劲儿把满桌难得一见的美食往肚子里填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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