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儿当面自杀的事件深深影响石破军,无论怎样,她都无法忘怀。
白天,她像个游魂似的在院落里到处乱晃。晚上则是倚偎在殷仲威的怀里,随便他对她做出任何要求。
她很柔顺,比任何一个时刻都还来得柔顺。但她这种柔顺,却是包含了恍惚状态,形同行尸走肉的柔顺,殷仲威受不了。
“我说过,这不是你的错!而且珠儿还好好的,跟着汉忠一起远走高飞,你不需要自责。”每当他忍受不住的时候,他就会抓住她的肩膀,试图把她摇醒。
“我知道。”每当那个时候,她总也带着淡淡笑意,点头说她了解。但她的目光依旧飘向天际,飞向一个就算他化身为鸟,也触不到的地方。
殷仲威感到十分受挫。他这一生,从没有比此刻更教他痛苦过。他说尽了一切好话,做尽了一切他能做的事,为什么她就是想不通?
然而真正想不通的人是殷仲威。对于石破军来说,珠儿不是唯一的牵挂,还有对爹亲的承诺,以及和殷仲威之间错综复杂的感情,这一切对她来说太多也太重,她无法承受。所以她只好将心寄托在千里之外,任凭思绪漫游在宇宙之间,不然她或许没有再继续活下去的勇气。
这样的情况维持了许久,转眼间已到深秋。
叶子开始转红,从树梢上一片一片掉落。看起来既萧索、又寂寞,犹如殷仲威沮丧的心情。
究竟要怎么做,才能扭转这个局面?
殷仲威比谁都急。
究竟要怎么做,才能找回石破军的往日神采,让她重展欢颜?
殷仲威想不到办法,但他知道他不能任由情况这般发展下去,总有一天会把他逼疯。
他开始在干涸的思绪里寻找一丝生机。破军她太恬淡,几乎不在意任何事。除了佛祖之外,她唯一在乎的只有她爹。让她去长伴青灯是不可能,看来唯一的办法只有找回她爹了。
殷仲威当下决定寻回石普航,让他们父女团圆。他花了很多力气打通关节,让石普航免除谪刑。果然有钱能使鬼推磨,没等上多少时间,石普航就被无罪开释,并被殷仲威派去的人迎回殷府。
刚开始的时候石普航还莫名其妙,以为上天终于听见了他的请求,还他清白。等他被带到殷府的大门口,他立刻明白,这一切又是殷仲威搞的鬼,是他暗中使力让他无罪释放,他却一点都不感激。
“石大人这边请,我们家少爷随后就来。”总管殷殷切切,就怕石普航跑掉。
石普航高傲的点点头,示意总管不必担心。他倒要看看殷仲威葫芦里面卖什么药,为何陷害他又要放掉他,其中必有缘故。
“你要让我看什么东西?”
石普航挺立在客厅里等殷仲威,不远处却传来一个女性特有细柔的嗓音,石普航的身体倏地僵住。
“进去就知道了。”女声旁边的男人,语气极为温柔。光听声音,就可以听出他对身边的女人必定十分疼爱。
“到底是什么东西——”石破军一踏进客厅,人就愣住了,再也说不出任何话来。站在她眼前的,可是她日夜思念的爹亲?
“我想让你见的,就是石大人。”殷仲威在一旁骄傲地介绍道,彷佛他想出这个方法有多了不起似的,石破军的眼眶果然倏地涌出泪水。
“爹……”她没办法不流泪,当日离别时,她为了不在殷仲威面前倒下,故意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时至今日,她再也忍不住对他老人家的思念,泪水不断地决堤。
然而相对于石破军的激动,石普航只是拿着比当日更为不屑、冷漠的眼光,打量着昔日的爱女。从她身上的衣着,到她头上的发饰,石普航无一不看,也无一不摇头,没想到短短几个月不见,她竟变成另外一个人。
“不要叫我,我不是你爹。”没想到石普航一开口就是决绝的话,石破军的脸色霍然刷白。
“爹——”
“我说过了,不要叫我爹!”石普航的意志十分坚决。“我石普航没有你这种虚荣的女儿,你叫我爹,只是让我多丢脸而已。”
石破军闻言当场倒退好几步。她从没想到,她思念了好几个月的爹亲会说出这种话,简直比拿刀割她还要痛。
“你果然堕落了。”否认舆她的关系还不够,石普航并进一步数落石破军。“瞧瞧你现在的模样,发髻花俏高耸,宛如娼妓。身穿绫罗绸缎,虽不至俗艳,却也瞧得出精心打扮。现在的你,想必是锦衣玉食,日子过得惬意快活。想当初你还信誓旦旦的说要出家,依我看,现在你不但早忘了出家这回事儿,甚至连『佛』字都忘了怎么写,还敢开口喊我声爹,呸!”数落到最后,石普航且露出不层的表情,睨看石破军。
石破军的脸色更形苍白,几乎已到达无血色的地步。
“石大人!破军是你的女儿,有必要把话讲到这么绝吗?”殷仲威怎么也料不到石普航是如此说话,因而心急如焚。
“我没有这样不知羞耻的女儿!”石普航断然否认他与石破军的关系。“我的女儿,是个懂得自重的好女孩。与其亲眼看见她堕落,当初不如死在牢里面,也好过受这般侮辱!”
石普航是个嫉恶如仇的人,就算是一般老百姓犯法,他都不能忍受,更何况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石破军非常了解她爹的想法,也了解他的个性。可他无情的话语和轻藐的眼神,却重重地打击她,让她再也不能承受。
她不是故意要梳这种发型,甚至连她的衣服也都由女婢打理,她只是无意识的配合而已。爹说她早已忘了佛,但他错了!她的心中一直有佛,只是现实中的魔,捆绑她让她无法伸屈,那是对他老人家的感情,和言出必行的教诲。她既然答应了以自己交换他老人家的生命,就不能罔顾道义,达成了目的以后就反悔,这也是他老人家教她的。
她真的没有堕落,她真的、真的记住他老人家教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他老人家为何一定要如此看她,如此说她?
突然间,她崩溃了,再也无法故做坚强。
“破军!”
她不知道自己已经站不住蹲下来,不知道自己已经泣不成声。她甚至听不见殷仲威的声音,眼前只是一再浮现她爹的脸。
我没有这样不知羞耻的女儿,我没有这样不知羞耻的女儿!
她不知羞耻,让他老人家成为全京城的笑柄,她真该死……
“把他带走!”见石破军如此痛苦,殷仲威气急败坏的朝总管大吼。“把石普航带走!!”他原以为她见了她爹便会高兴,哪晓得是这样的后果?
“石大人,请离开吧!”总管见状也想赶快把石普航请走,以免场面更加难以收拾。
石普航倒是毫不留恋,转身就走,这更带给石破军莫大的打击。
“破军……”殷仲威是如此的心疼石破军,想抱住她,给她安慰,却被她一把推开。
“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害的!”她的眼神空洞得像谁也不认识。“是你打扰了我原本平静的生活!我的生活全因为你的野心而改变,现在你又找来我爹羞辱我,我恨你!”
她原不想说恨,原不想让感情变得如此复杂。但他先是逼她当他的妾,硬是将她留在身边。留在他的身边也罢,但偏偏又发生珠儿那件事,让她惊觉到,原来他们关起门来所得到的短暂快乐,也会伤害到另一个人。她无形中伤了人已经够糟了,可他还不死心,非把她爹带来羞辱她不可。
他就这么恨她吗?那她是不是也有回恨他的权利?
“你说什么?”殷仲威无法相信他耳朵听到的。
“我说我恨你。”她当然有权利恨他,她也早该如此做了。
“你恨我?”她从没对他说过这句话,她顶多对他冷淡,但从来就不是恨。
“我不该恨你吗?”她反问,语气中充满了控诉。
这句话的威力竟有如一支箭,将他一箭穿心,往后射退好几步。他、他好像不能呼吸。
他想解释他的本意,告诉她,他不是想羞辱她,他这么做只是想让她高兴。但她的眼神摆明了她不想听任何解释,这让他原本已跨出的脚步,顿时僵住。
他,殷仲威,天下第一首富,京城著名的美男子,竟然沦落到要向一个女人解释的地步,这对他的自尊心不啻是一个最大的讽刺。
“我恨你!”石破军哭得柔肠寸断,而他的脚步也跟着断,定在原地动也不动。
“我就是不想顺从命运当别人的小妾,才宁可选择不嫁,遁入空门。可你就一定要我当妾,一定要改变我的命运,我恨你!呜……”石破军哭得身子都缩起来,殷仲威的心也在这一刻缩紧。
“我……”他说不出抱歉,他向来不会说抱歉,他只会——掠夺……
“我!”他无法说,他也受伤了,被她无情的话打伤。
既说不出抱歉,又无法喊疼,他只有回房间治疗自己的伤口,任由石破军一个人在大厅哭泣。
回到房间后,殷仲威的脑中仍忘不了客厅那一幕,石破军用着怨恨的眼光说她恨他。
我恨你!
这三个字像最强烈的诅咒,诅咒他的灵魂,几乎使他元神脱窍。
他目光空洞地注视着前方的墙壁,墙壁上挂着画,那是他偷偷命人为石破军画的画像,此刻正对着他微笑。
你又在偷看我了。
殷仲威彷佛听得见她用无奈的语气娇瞋,那是他花了大半年才换来的娇颜,直到最近她才肯放松的对他,而那是在发生珠儿自杀的事情之前。
你说的这些话,听起来就像登徒子在说的,敢问你是登徒子吗?
殷仲威的脑海里面,突然浮现出他们第一次在客栈会面时她所说的话,当时他就为她的胆识折服。
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殷仲威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哪还有名誉可言?
去庙当天,她便把天下人都不敢当着他面讲的话,分析得一清二楚,那时他虽想笑,但总带有一些生气,从来没有一个女人能够如此对他。
她的大胆,她的冷静,都是她吸引他的原因。然而最让他心系的,却是她恬淡的性格,在她身边,没有负担。她不会为了得到什么东西而讨好你,不会因为对方生气就改变原来的决定,她和他见过的女人,完全不同。
让我离开!我答应你,就算我离开你,我也不会属于别人。我会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度过余生。
她唯一要的,只有自由。只想他放手,让她长伴青灯,这就是她唯一的愿望,这是他万万做不到的事情。
我就是不想顺从命运当别人的小奏,才宁可选择不嫁,遁入空门。可你就一定要我当妾,一定要改变我的命运,我恨你!
这也是她恨他的理由,她不想顺服命运,所以从小习佛,想藉此改变她既定的命运,没想到还是被他破坏了。
我恨你……恨你……
石破军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她都说得清清楚楚,却字字句句Сhā入他心扉。
她恨他……不,他爱她。
爱恨之间的界线太模糊,曾经他以为他分得清这条界线,可现在看起来,却不再那么肯定了。
他爱上了石破军,这他早就知道。他唯一不知道的,是他竟爱她爱到不需武器,仅仅一句话就能把他击倒的地步,他是不是太脆弱了?
不,也不是。他不是脆弱,只是爱她爱得入骨,爱到愿意冒着失去一切的危险,只求与她携手共度余生。
“哈哈哈……”他不由地仰天狂笑,笑到无法抑制。原来爱人是这种滋味,难怪坊间许多章回小说会劝人不要陷入爱情,免得成为道地的傻瓜。
就算他是傻瓜好了。
殷仲威倏然冻结脸上的笑意,掉头走出房间。
他会给她想要的东西。
殷仲威转回到客厅找石破军,但她不在那儿,于是他转向她居住的院落。
他会让她明白,他保有她的决心有多强,就算是天地神鬼,都不能将他们分开。
“你赢了。”他在石破军的房间找到她,她已恢复冷静,此刻正错愕不已的看着他。
“你说不想顺从命运当妾,那我就不让你当妾,我让你当我的正室。”殷仲威宣布。
“你听见了吗,破军?我说你赢了。”他微笑。“我会娶你为妻,冠上殷夫人的尊号,这样你就能摆脱命运,外面的人再也不能耻笑你的身分,一切皆大欢喜。”
殷仲威将他今生所做最大让步说出来,原本以为石破军会高兴地跳起来,没想到她却慌乱的说——
“你误会了,我完全没有这个意思。”她脸色惨白的解释。
“你不想当我的正室?”这次换殷仲威的脸色发白。
“对。”她点点头。“我一点都不想当你的正室。”
“那你到底想要什么?”他挫败的问。“这已经是我所能给你最大的极限。”
“我想要我以前的日子。”答案很简单,也很无情。“我只想过回我以前的生活。”
也就是没有遇见他以前的生活。
简短的一句话,却包含了太多指控、太多渴望,这些他都不能忍受。
“我不可能答应你的请求。”他想也不想地拒绝。
“你……”
“我不可能让你回到没有我的生活,如果你是在跟我说这个,想都别想!”他不可能应许。
“殷仲威——”
“该死的你怎么可以如此漠视我的感情?我爱你啊,破军!你怎么可以如此残忍?”他捉住她双肩,痛苦地吶喊。“也许你会觉得我很讨厌,或许还会恨我——不,你本来就恨我,你已清楚地表达出这一点。”
殷仲威的笑容凄楚,而石破军觉得很抱歉,她不是故意要这么说。
“殷——”
“但不论你是否恨我,我都不会让你走。我们的姻缘是上天注定好的,你我注定要在一起。”说是孽缘也好,是上天开的玩笑也罢,至少他们相遇了,并且有过一段甜蜜时光,这点谁也无法否认。
石破军苦笑,她无意否认任何事,只是这样的感觉太痛苦,活着在不知不觉中竟成了一种沉重的负担,既提不起,又放不下,人生真的很难。
“让我走吧!”她真的没有办法再继续这样过活。“我们两个不应该在一起,这点你应当知道。”
她早听说过太虚道长来访的事,连他都劝他要放弃她了,他又何苦执着于一个“情”字,肯放下的话,一切不就海阔天空?
“我没有你那么放得开,我没有研习佛法,不晓得当佛祖面临同样的局面时,都教人怎么做,但我知道无论訑如何教导,我都不会听弛的。”殷仲威心意已决。
“我爱你,破军。”而这点对她显然没有任何意义。“多少日子以来,我问自己为什么爱你?但或许答案早在你第一天昏倒的时候,就已经浮现。不然没有理由解释,我为什么不眠不休地照顾你一整夜,而不干脆把你交由女仆照顾就算了,遗憾的是我到现在才懂。”
这不单是殷仲威个人的遗憾,也是石破军的遗憾。原来她寻找了大半年的人,一直在她眼前,她却浑然不知。
然而即使如此,她还是不能嫁给他,不能打破她对她爹的承诺。她爹或许不要她这个女儿了,但她还是他老人家的女儿,这一点,到她死都不能改变。
“请你让我离开。”就当她今生负他,无论如何她都必须守住承诺,否则就是负了自己。
“绝不可能!”殷仲威听了脸色大变,把她一把抄起,抱上床。
既然言语沟通无效,索性让身体代替他说话,他们之间的吸引力无人能及,相信她很快便能明白这一点。
床上瞬间刮起情yu风暴,殷仲威且用无与伦比的热情让她明白,他们才是最合适的,永远都是如此。
脆亮悠远的钟声,透过风的传送,远远地飘进石破军的耳际。
“锵!锵!锵!”
天还未亮,佛寺的和尚们却已早早起床敲钟做早课,虔诚地敬拜佛祖。
石破军被这一阵钟声惊醒。她猛然睁眼,天际仍是一片灰蒙,但再过一、两个时辰,应该就有曙光。
她悄悄坐直了身体,垂眼注视她身边的男人。他睡着的脸看起来特别平静,五官显得格外分明,和他醒着的时候完全不同。
我爱你,破军。
他竟能毫不隐藏地说出对她的爱。
多少日子以来,我问自己为什么爱你?但或许答案早在你第一天昏倒的时候,就已经浮现。
他的爱竟从那么早的时候开始萌芽,那时她尚且为他的蛮横举止恨他,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可能动心。
但事实上是如此吗?
她问自己。
她一直以为自己清心寡欲,也一度认定,她天生就是一个淡漠的人,除了佛祖之外,没人能让她倾心,可他却强行改变了一切。
脑海里升起和他恩爱的画面,情到浓时不由自主的喘息,石破军的心忍不住颤抖,思绪却又不由得转到爹亲的身上,和他那不屑的口吻。
我没有这样不知羞耻的女儿,我没有这样不知羞耻的女儿!
这句话包含了太多的意思,莫非是她的眼神变了,眼睛里面装满了太多的爱欲,让她爹不由地摇头?
都是你,都是你这个贱女人,害我落得如此下场!
又,她的爱欲伤害到了别人,使得一个不相干的人从天堂坠落到地狱,嘴里塞满了诅咒。
我要让你们一辈子后悔,让你们一辈子忘不了这一幕,这是你们欠我的!
她好累!
太多的感情搅在一起,像漩涡,又像方向不同的马匹,把她撕得四分五裂,她完全失去了方向。
“锵!锵!”
一秒记住www点dier22点com,最新小说等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