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郎魂的语气冷淡,语意之中是刻骨铭心的怨毒,这种种计划他必已想好许久了,此时一一施展在柳眼身上,不让柳眼活得惨烈无比、比死还痛苦百倍,他活着有什么意义?他本只为复仇而活,擒住柳眼之后,什么江湖、天下、苍生、公义、朋友、大局……统统与他毫无关系。
他只要这个无端端害死他妻子的男人活在地狱里,像一条野狗一样活不下去、却比死人多了口气。
但柳眼并没有惊恐骇然,或者歇斯底里,他听着,却似乎有些满不在乎,一张能令千百女子疯狂的脸毁于沈郎魂之手,满面只剩血肉模糊,他似乎并不觉得痛苦。沈郎魂手法快极,“咯啦”两声,捏断柳眼双腿腿骨,他指上力道强劲,这一捏是将骨骼一截捏为粉碎,不同于单纯的断骨,那是无法治愈的腿伤。柳眼微微一震,仍是一声不吭,硬生生受了下来,随即沈郎魂点破他丹田气海,柳眼一身惊世骇俗的邪门武功顿时付之东流。
但他仍然没说什么,对沈郎魂也无恨意、甚至没有敌意。沈郎魂平静的坐在他对面,片刻之后,柳眼脸上的流血稍止,但树上的蚂蚁缓缓爬到了他脸上的伤处,不知是好奇、或是正在啮食他的伤口。“你倒也有令人佩服的时候。”沈郎魂淡淡的道,他还从未见过有人受了这样的伤,还能神色自若,甚至满不在乎。尤其这个人片刻之前尚还手握重权,只是一步之差,他便是当今武林的霸主、权倾天下的魔头。
“我不和死人计较。”柳眼也淡淡的道,“我只恨活人,不恨死人。”沈郎魂道,“在你眼中,世上只有唐俪辞是活人么?”柳眼眼眸微闭,饶是他硬气,面上身上和腿上的剧痛毕竟不是假的,微微有些神智昏然,“嘿。”沈郎魂缓缓的道,“我却以为……这世上只有唐俪辞对你最好……”柳眼低低的冷笑,“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知道你以为他害死了方周。”沈郎魂道,“不过真正害死方周的人,其实是你自己。”柳眼顿时睁目,厉声道,“你说什么?”沈郎魂淡淡的道,“唐俪辞把方周的尸身存在冰泉之中,把他的心挖了出来埋在自己腹中,等到方周的心脏伤势痊愈,就要把心移回方周腹内,也许……他就有复活之机。我虽然不知此种荒谬的手法能不能救人,但至少是个希望,你却差遣白衣女子把方周的尸身从国丈府盗走,导致方周被人乱刀碎尸,腐烂于坟墓之中,你说害死方周的人是不是你?”他轻蔑的看着柳眼,“唐俪辞教方周练《往生谱》,除了想要绝世武功之外,也是为了给方周留下一线生机……你因为方周之死恨他入骨,却不知道他为方周能活转过来付出了多少心血——而他所费尽的心血统统被你毁了。”
柳眼血肉模糊的脸上肌肉颤动,方才沈郎魂剥他脸皮的时候他毫不在乎,此时却全身颤抖,咬牙一字一字道,“你、骗、我不可能有这种事——绝不可能——哈哈哈哈,你把一个人逼死,会是为了救他吗?哈哈哈哈,你为了要救一个人,先把他逼死——怎么可能?根本是胡说八道,你当我是傻瓜吗?”沈郎魂道,“唐俪辞在青山崖救你一命,你给了他一掌,他去菩提谷抢救方周的尸身,你怂恿钟春髻给他一针,他若真是为了武功可以出卖兄弟的人,何必救你何必容你?他只消在青山崖任你跳下去,不管什么恩怨什么仇恨,非但一笔勾销,尚可以成就他英雄之名,不是么?”他冷冷的道,“他救你一命会给他自己惹来多少非议多少怀疑,你不知道么?他若把武功名利看得比兄弟还重,一早杀了你。”柳眼凄声大笑,“哈哈哈哈,胡说八道你也来胡说八道你不过是他用钱买来的一条狗,你说的统统都是狗话唐俪辞是什么样的人我难道不清楚?你以为他是什么?是个重情重义的英雄?好笑我和他二十年的交情,唐俪辞阴险狠毒作恶多端,下次你见到他你问他一辈子做过多少丧尽天良的事?你看他答不答得出来?数不数得出来?哈哈哈……什么兄弟兄弟只不过是他平步青云路上的垫脚石……”他恶狠狠的道,面上鲜血和金疮药混在一处,神色狰狞可怖之极。
“他或许真不是个好人,”沈郎魂淡淡的道,“但他真的对你很好。”柳眼含血呸了一声,一口唾沫吐在沈郎魂肩上,“终有一天,我要将他剁成八块,丢进两口水井之中,放火烧了”沈郎魂不再理他,嘿了一声,“待你脸上伤好,我便放了你,看你如何把唐俪辞剁成八块。”柳眼慢慢舒了口气,只消不和他说到唐俪辞,他便很冷静,“即使你现在放了我,我也不会死。”沈郎魂盯了那张血肉模糊的脸一眼,这张脸连他看见都要作呕,但这人并不在乎。他本以为如柳眼这般能吸引众多女子为他拼命的男人,必定很在乎他的风度容貌,柳眼如此漠然,的确有些出乎他意料之外。
这个人杀人放火、诱骗涉世未深的年轻女子为恶、制作害人的毒药、又妄图称霸中原武林,挑起腥风血雨,实是罪恶滔天、罄竹难书,但观其本人却并未有如此恶感。沈郎魂凝视了这位不共戴天的仇人许久,只觉此人身上居然尚有一股天真,唐俪辞说他不适合钩心斗角,的确——他突然开口问,“当年你为何要杀我妻子?”
“想杀便杀,哪有什么理由?”柳眼别过头去,冷冷的道,“我高兴杀她,愿意放你,不成么?”沈郎魂道,“有人叫你杀我妻子么?”他是什么眼光,虽然黑暗之中仍是一眼看破柳眼别过头去的用意,“是什么人叫你杀我妻子?”柳眼不答,沉默以对。沈郎魂突然无名怒火上冲,“说啊有人叫你杀我妻子是么?你为何不说?你不说是想给谁顶罪?”柳眼挑起眼睛冷冷的看着他,闭嘴不说。沈郎魂扬起手来一记耳光打了过去,“啪”的一声满手鲜血,柳眼满脸流血,却是一动不动,过了好一会儿,他轻轻咳嗽了一声,“没有谁叫我杀你妻子。”
沈郎魂的第二记耳光停在了半空中,心中又是恼怒又是可笑,这位作恶多端的魔头就像个脾气倔强的黄毛小子,一口咬定没有,无论在他身上施多少刑罚,他都说没有。柳眼杀他妻子之事,背后必有隐情,沈郎魂慢慢收回手掌,这人偏听偏信,只听得进他自己想听的东西,脾气又如此顽固,很容易受人之欺、被人利用。唐俪辞必定很了解他,所以三番五次不下杀手,想要救他、想要挽回、想要宽恕他……但他已犯下了不可饶恕的大错,就算非他本意,却已是无路可回。如果真是有人在背后利用他,一手送他走上这条不归之路,那实在比柳眼更可恶恐怖千百倍、那才是武林真正的恶魔。
柳眼又闭上了眼睛,鲜血慢慢糊住了他的双眼,全身剧痛,欲睁眼亦是不能。神智模糊之际,他想大笑、又想大哭……他恨唐俪辞所以……谁也不要说他好话,谁也别来告诉他唐俪辞救了他或者对他好……一切……都很简单,他是个混蛋,而他要杀了他
至于是谁要他去杀沈郎魂的妻子,迷茫之间,他依稀又看到了一个身穿粉色衣裳,浑身散发怪异香气的披发人的影子,那香气……浓郁得让人想吐、是他这一辈子嗅过的最难闻的怪味、比粪坑还臭
全世界都是死人,如果不恨唐俪辞,我要做什么呢?谁都死了,我活着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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