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慢慢地垂下手,长长地吁了口气,将宝剑重新人了鞘。但话语仍沉重得可砸死人:“起来!让你多活几天。你替我带个信去给曾静,就说姑娘在一个月内要前去取他的首级!”说罢,飞身上了黑驴,一溜烟消失在腾起的尘雾之中。
张熙惊魂未定,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惶惑地望着前方,想来想去也搞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原来张熙的老师曾静是湖南颇有名望的学者,人称“蒲潭先生”,他和严鸿逵、沈在宽、黄补庵等人是好朋友。那严鸿逵等人曾受教于江南桐乡石门吕留良(晚村)门下,深受反清复明思想的熏陶,凛凛然富有民族气节。那时,吕留良已经下世,曾静以不能亲聆教诲为憾,却大量接触了晚村先生的日记和书稿,一心想图谋举事,驱逐满清。他把“尊攘”的希望寄托于握有兵权的却又是汉人的封疆大员身上,目标就是继年羹尧之后任川陕总督的岳钟琪。他以为岳钟琪是大宋忠良岳武穆的后裔,一定能上承祖德,决不会数典忘祖而甘心事敌。于是就派自己的得意门生、衡州张敬卿(熙)前去游说。张熙欣然接受了业师的使命,往陕西岳钟琪的大营而去。
哪里知道岳钟琪冥顽不化,他立即拘押了张熙,严刑鞫讯,究问指使人。张熙倔强异常,抵死不肯吐露半点口供。岳钟琪改换手法,夜来差师爷单独把张熙提到内书房,亲自解绑,百般加以慰抚,还花言巧语地赔礼致歉说:
“张先生,刚才真是委屈你了,请千万加以谅解。想岳某乃大汉子孙,怎么会甘心认贼为父?况且发生在不久前的年羹尧年大将军被杀戮的事件,那就是我的前车之鉴呀!雍正皇帝的疑忌是很重的,说不定哪一天这样的事也会轮到我岳钟琪的头上。唉!伴君如伴虎,谁都难保有个旦夕之忧!岳某久想发难,就怕独木不成林,只能暂且隐忍韬晦。日前对张先生之拷打,一是遮人耳目,二是试试先生心迹。先生义薄云天,豪气贯日月,岳某才敢剖以心腹之言。愿先生多多恕罪!”
那张熙信以为真,一幕长一幕短地吐露了实情。岳钟琪一面稳住张熙,一面星夜向雍正皇帝上了一封密札。雍正大怒,立即着湖南巡抚王国栋拿问曾静。从曾静嘴中得到口供,是受了吕留良的影响。雍正又飞饬浙江总督李卫,速拿吕留良家属及严鸿逵、沈在宽等一干人犯,命内阁九卿谳成罪案。其时,吕留良和长子吕葆中已死,两具入了坟墓的死尸还问了个“判尸枭示”,次子吕毅中处斩,吕氏族人杀了个鸡犬不留。其余几家有杀的,有关的,有流徙的,有没籍为奴的,从浙江到黑龙江株连万里之遥,备极惨楚。惟有曾静从拘捕后就深表忏悔,口口声声说“圣明深恩厚泽,皇上大孝至仁”,自悔自己从前执迷不悟,狂悖致犯弥天重罪,万死莫赎;而今如梦初醒,心悦诚服等等。雍正要以宽严相度欺骗天下舆论,在严厉镇压的同时,对幡然悔悟者也表示笼络,因此,曾静及其门生张熙不但未被问罪,还放了个景县的知州和通判。一桩惨重的文字狱甫定,有御史奏称,在査抄石门吕家时,吕毅中第四个女儿漏了网,这个女儿就是吕四娘,现在是谕旨通缉的钦犯。这些内情张熙是不知道的,所以他做梦也不会想到,古驿道上遇到的那个骑黑驴、驯惊马的姑娘就是吕家的劫后遗孤,吕留良幸存的孙女吕四娘。
一个月以后,节令届近中秋,华北地区的傍晚时分已觉朔风刺骨,寒气逼人。吕四娘跨驴走在去景县的路上,她神态严肃,一脸的冷若冰霜。此番,为报全家的血海深仇,她辞别师父独臂老尼下山。
上个月,在半道上无意邂逅张熙,吕四娘本当想立即策马景县先杀曾静,然后再去诛杀岳钟琪和雍正帝。无奈师父三令五申地嘱咐她,不得莽撞行事,还给了她一封信,要她举凡在行事以前务必要先去天津大侠鱼壳处投书。故而吕四娘给了张熙一月为期。现在她加快了脚程,赶在天黑前一定要进景县城门。
天在渐渐昏暗下来,风声起处,树叶扑簌,吕四娘极目望去,通冲大道的正中忽然多了个大石墩拦路,上面坐着一位浑身缁衣的青年汉子,他聚精会神地用手指弹着剑背,伴着龙吟之声,用鼻音低低地哼着悲壮的曲调。吕四娘满腹狐疑地勒住了缰绳,目光炯炯盯视着他,心里在揣摩着:此乃何人?公然拦路的用意又何在?
黑衣人停止了扣剑独吟,慢吞吞站了起来,他一边漫不经心地擦着宝剑,一边启口道:“要是我没猜错的话,驴背上的女侠定是复明派掌门人独臂老尼的高足吕四娘。”
吕四娘并不惊慌,她冷静得出奇地低声问:“真不简单,给你猜中了。恕我眼拙,尊驾是谁?”
黑衣人随手一扬,黑乎乎的一点抛向了吕四娘。四娘迅速伸手接住一看,不禁暗暗心惊。那东西看上去也属暗器,但非镖非箭,下端似三股叉,上端铸着一个奇形异状、不同于猩猩猴猿一般的怪物面像。“冷面山魅!”吕四娘眼中爆出审视的光彩,“这么说阁下是阎浮君罗?”
“女侠见多识广,好眼力!在下正是你师弟甘凤池的好朋友蒯昆仑一一人们却管我叫阎浮君,随它去,高兴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
吕四娘在驴背上欠了欠身说:“原来是蒯大侠,早就听见过你的威名。不知今天怎么会突然欣逢大侠?”
蒯昆仑还了个礼说:“奉师命特来相助女侠。不知女侠是否知晓,那雍正给曾静他们留了条命,正想以此作为诱饵,张网捕鱼,所以在景县衙门内潜伏有四名大内高手,他们是龙角谈端,虎羽刘玄,飞豹郝欣圭,响尾马子钰。以逸待劳,请君人瓮。”
“他们是三头六臂吗?”吕四娘不以为然地反问一句。黑衣人似乎知晓对方心刚气傲的脾性,没有立即接口,半晌才说:“他们都是华阳汤大麻子的徒弟,听说个个扎手。当然,女侠名传武林,威播四方,肯定无所畏惧,我只是想提醒一声罢了。好,前途珍重,后会有期!”他俯身捧起大石墩,轻轻一甩,石墩飞落路旁,陷人泥中一尺有余,他猛转身兔起鹘落,倏忽就不知所踪。
“好本领!好轻功!”吕四娘不由连连称赞。她想:此人功力决不在我们八大剑客之下,据说就是性情怪僻了一些。她两腿收紧,驴蹄腾空,风驰电掣般地进了景县城。
谚曰: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时值中秋,月白风清,这本来不适宜于夜间行事的。但吕四娘是何等身手!她根本不顾及这些忌讳,稍事扎束出了店门。一一晚饭前,她已来过县衙门四周巡视,所以驾轻就熟地已到县衙后院,一个“鱼龙腾天”早已越过墙垣。可是大大出乎吕四娘意料的是,院中已乒乒乓乓地战作一团。吕四娘十分诧异,是谁已先我而至?
她居高临下看得明白,那里是以一对三,个个本领非凡。被围在中央的这个更是了得,只见他左手寒光剑,右手文昌笔,使的招数十分奇特,另三个均是持剑的,前后左右配合十分默契。纵然如此,那笔和剑所布下的阵势宛如一个密不透风的光圈罩住全身,到处都是锋利的剑尖笔端,使三位高手无法迈前半步。
中央那人杀得性起,竟边战边唱起歌来:“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笔如云烟。”字字清晰有力,好似金石掷地。
吕四娘恍然大悟:“呵!神笔穿云剑法。”她还在幼小时就听师父说起过,有位叫瞽目阎罗庄石卿的前辈名宿,是北派剑侠中的冠首。他生平只收过一个徒弟,传授了他神笔联金剑的穿云剑法,那此人就是傍晚现身于道上的蒯昆仑了。他怎么先我而来了呢?噢,对了!他有意吸引住汤大麻子的徒弟,为我打开复仇之路。想到这里,她陡然升起一股感激之情。她斗篷一抖,一道弧形青光已飞落在蒯昆仑身边,青萍剑一划,龙角谈端不禁后退一步。
蒯昆仑连忙招呼说:“此间不需要你Сhā手,这三个人还不够我收拾的,你去找你爱拿的东西吧。边说边用笔往东楼一指。
吕四娘会意,说声:“多蒙大侠助臂!”使个“飞路盘空”,跃出人圈直奔东楼而去。
东楼正是签押房,曾静和张熙躲在那里,响尾马子钰执剑在保护他们。骤然间,吕四娘似天神下凡地在窗口出现了,威风凛凛,冷峻的眉角上挑。
那曾静和张熙对刚才的蒯昆仑到来已吃惊不小,想不到余悸未定,如今又多了个行踪诡谲的女人。张熙定睛一看,惊呼:“啊!是、是你……”她果然来了!古驿道上驯服烈马的那一幕至今历历在目,他是早已领教过这个女人的厉害了。张熙急大了眼睛,颤巍巍地指着吕四娘对曾静说:“恩师大人,她、她就是要我捎口信给你的那个女人,不不!女、女英雄……”
“哎唷!”曾静抖瑟瑟地直往后退,上下牙齿碰得咯咯响,拼命喊叫:“马壮士!”
响尾马子钰早就挺剑腾身上前,喝道:“好大的胆子!你长了耳朵也不打听打听再来,我在这里等候你多时了。”
吕四娘斜睨他一眼说:“我知道你是马子钰,也可算得是一把好手。不过冤有头,债有主,我不想来难为你,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快点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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