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莫欺少年穷.元德二十三年
“海东啊。”
老者环顾着整洁的三进瓦房,又微微咳嗽了起来。
“族里这次行事虽然是过了些,但,也是情非得已。”
他又磕了磕油光铮亮的旱烟筒,晃了晃手里的火捻子,取了烟丝塞进烟筒,火捻子一按,急吸了两口气,这才惬意地喷出了几口烟。“虽说这都是早*****了,但族里口舌多、是非也多,你一个庶子,就算守着千顷良田又如何能打理得来?若是把老八房的那群人给逼急了,到省城告你一状,我们宝鸡杨家的脸,可就丢光喽。”
老八房现放着姻亲在西安做总兵,真到西安去打起官司来,小四房又能落着什么好?
杨大郎垂下双眸,半晌又抬起时,眸中已是一片澄澈。
“三堂叔,我还是那句老话,族里的难处,我小四房如何不能体谅——三年以来,已是让出了大半田土,不是给族里做了族田,就是分卖给没有田土的族人……只是这三百亩水田,您们做长上的还要剥取,那就实在是逼人太甚了。是要逼得我到西北总督衙门府前击鼓鸣冤不成?族里的行事,恐怕有些过了吧。”
三堂叔顿时眸子一缩。
就若有所思地吸了一口旱烟。
半晌,才吧嗒着烟嘴叹气,“唉,老八房也的确是贪婪了些,你们兄弟俩也不容易,这些年的嚼谷全靠了这三百亩上等良田……他们的胃口,也实在是太大了。”
杨大郎顿时松了一口气。
还好,三堂叔总算没有昏聩得不可救药。
老八房图谋的这三百亩水田,这几年来的出产就占了小四房一年收入的一多半,若是一下就少了这一大笔收入,恐怕不出几年,小四房连中等人家都算不上,要沦落到下等人家了。
虽说家里也不是没有浮财,但自己年幼,弟弟更是不知世事……这三百亩水田不争一争,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小四房家底还厚,恐怕又要不安生了。
“三堂叔能体谅我们小四房的难处,实在是一派父母仁心……”他作出一张感激不尽的脸,又深深地长出了一口气,“这几年来,要不是您老人家照拂,我们的这一点点仅有的家产,恐怕都要……将来海东若有做那人上人的一天,必定不会忘记三堂叔的大恩!”
三堂叔也不禁叹了一口气长气。
“家家一本难念的经,你就吃亏在是个庶子……”他多少有了几分推心置腹的样子,“你也知道,西北一带,最重出身。偏偏你和弟弟都是庶子,在族里的腰板就怎么也硬不起来,若是你有了嫡子的名分,那些个下作无赖,也不至于闹腾得这样厉害。唉,也是族长无能,管束不了子弟!我们这些耆老就算有火也发不出!更不好越过族长管教那些不孝子弟……”
族长是老九房出身,和老八房沾亲带故,又怎么会为了小四房说话。
杨大郎略微低眸,又看了看窗边多宝阁上的田黄石飞马踏燕座尊。
上回过来三堂叔这里,还没见着这摆件。
现在田黄石走俏,这一尊摆件,三五百两银子是跑不掉的……
三堂叔的几个儿子都不成器,老三房那样丰厚的家业,被他们连吃带喝,没几年就露出了颓势。这摆件,断断不是他们孝敬来的。
听说最近老八房开始做玉石生意……
他又抬起眼,一脸的诚恳,“老八房的那几个叔叔是什么德性,三堂叔自然只有比海东更清楚的份。”
听父亲提起过,老三房当年也没有少和老八房打官司……
三堂叔面上果然就掠过了一丝不自然。
“那是,那是。”他遮掩着又狠狠吸了一口旱烟。
屋内就满是火辣辣的呛人烟味。
不过,三堂叔到底也没有许诺为小四房出头,要回那三百亩良田。
杨大郎也不讶异。
又陪着三堂叔感慨了一通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才起身告辞。
三堂叔倒亲自起身把他送到檐下,又握着杨大郎的手谆谆叮嘱,“还是要读书!”
“你十三岁考上秀才,就已经让八房大吃一惊,今年秋闱,若是能考上举人,这三百亩水田,就算没有人为你出头说话,恐怕也自然而然就回了你们小四房名下……还是要读书!”
杨大郎就笑着谢过三堂叔的勉励,“是,三堂叔的教诲,小侄记下了!”
又行礼请三堂叔进屋:“您别送了,我自个回去,自个回去。”
三堂叔就在檐下立定,看着杨大郎转身出屋。
在西北灼热的阳光下,那一身洗得发白的灰布袍越发有些寒酸,但袍下的人却是极精神的,就算在这样的窘境里,杨大郎的脊背依然是直的。
三堂叔忽然就觉得眼睛发花。
揉了揉淌出的眼胶,转身进了瓦屋。
瓦屋内虽清凉,但却也稍嫌阴冷了些。
他就自言自语地念叨起来。
“欺老不欺少,不欺少年穷……”
又摇了摇头,径自失笑。
“举人?举人,又哪里是那么好考的……”
杨大郎出了老三房的院子,熟门熟路拐过了几条陌巷,又从田埂上抄了小道。
就进了小四房的大院子。
这院子当时兴建的时候,就在杨家村外围,有什么匪患总是首当其冲,居住在里头的几户人家也都没有善终。
后来小四房在杨家村内侧的屋子被族里收回,索性就搬到了这间大屋安生,多年来倒也打理得有模有样,有了居家的意思。
几个下人正在当院里一边挥扇子打蚊子一边抽旱烟,见杨大郎回来,忙都起身围了上来,殷殷切切地望着他。
杨大郎就苦笑着摇了摇头,“八房这次学乖了,事先在三房那里打点过了,恐怕这一次,三堂叔也不会出头……”
众人顿时就垮了一张脸。
一个慈眉善目的中年仆妇又问,“大爷,您看看五房的十三婶……”
杨大郎面色微沉。
“十三婶毕竟是女流之辈,这种事求到她老人家头上,她也为难。”
他摇了摇头,又咬了咬牙。“且看看再说吧。”
几个下人对视了一眼,都觉心酸。
小四房就剩了大爷二爷两个妾生子,族里一手遮天,差一点把小四房算作了绝嗣支,这么多年来,官司扯来扯去,家产是越扯越薄……
八房又仗着这几年得意,手是越升越长,竟大有把小四房赶尽杀绝的意思。
偏偏小四房当年势大的时候,在族里也不是没有冤家……
这三百亩良田要是被八房拿走,眼见着一年的进项就少了一半。
恐怕连下人的月钱,都未必能发得出了。
就有人转着眼珠子,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
唯独那中年仆妇却是把井里湃着的西瓜汲了一个上来,切了一碟子给杨大郎送进了东厢房。
家里人口少,正房就长年累月地空着,两兄弟索性就睡在东厢房南北两炕头上,冬天也能省些煤炭。
西北的夏天晒得厉害,东厢房虽然通风,但到底比不上小三房的屋墙厚,暑气隔着屋子铺天盖地地挤过来,杨大郎索性就打了一盆水,把脚泡了进去。
双手捂住脸,撑在桌上,也不晓得心中在犯什么愁。。
“少爷,吃几片瓜。”那仆妇把碟子送到了桌边。
又宽慰杨大郎,“您也别太心烦了,船到桥头自然直……至不济,太爷太夫人也不是没有留银子……咱们给三房送点好处,想必也就出面了……”
“不行!”杨大郎一下就拿开手直起了身子,“姆姆,我说了多少次了,这笔钱现在不能动!”
养娘惊得一跳,“少爷……”
杨大郎看了看养娘,又苦笑起来。
“家里没个能支撑门户的大人,多少钱都留不住。”他低低地道,“十三婶当年多么刚强?还不是把家业一点点地送了人,才勉强保住了自己的一点基业,要不是六哥有本事,考了进士来家,又给她请了贞节牌坊……唉,这都是别人家的事了,总之,这笔钱要是露了白,八房只会逼得更凶!你就是在梦里,都不要把这钱的事说出去!”
养娘吓得连声答应,“我晓得,我晓得。”
过了半日,又发愁,“可连三房都不肯出头,这三百亩田土,难道还真让八房吞走?”
杨大郎就沉思起来。
一边慢慢地咬了一口沁凉的西瓜。
甘甜的汁水让他精神一振。
也就想起来问,“二弟人呢?”
只看养娘脸上的表情就晓得答案,他摆了摆手苦笑,“别提他了,一提我就心烦。”
养娘也就跟着苦笑起来。
二少爷杨海西自小就是个顽皮的性子,又是遗腹子,当时大少爷自己都是个不解世事的孩子,二少爷自小就没有人管教,养就了一副人憎狗嫌的脾气。
眼下自然是又不知游荡到哪里去惹祸了。
“这三百亩田土……”
杨大郎就字斟句酌地沉吟起来,“恐怕还真的只是看这一科的成败了。当时父亲和总督府里的几个师爷都是交好的,若是能考上举人,登门时人家也能高看一眼。”
养娘嗫嚅,“既是世交,想必现在上门也是……”
杨大郎看了养娘一眼,摇头叹息起来。
到底是妇道人家。
世人谁不是生就了一副势利眼?你一个小小的秀才上门,当年的那一点点交情未必顶用,将来若真考上举人,反而也不好意思再去攀交情,可不是白瞎了这样好的人脉?
虽说也没准那几个师爷里有些厚道的,愿意看在父亲的面子上拉扯自己。
但这样的风险,自己又如何冒得起?
他就疲惫地抹了一把脸。
“马上就是秋闱了。”索性抬出秋闱来敷衍养娘。“我想还是别被八房的事乱了阵脚,我们自己先一心读书要紧!”
养娘顿时被唬住,“是是,少爷你用功,你用功,我出去了。”
就轻轻地带上了东厢房的门。
却掩不住屋外刺耳的蝉鸣。
还有下人们来回走动说笑的声音。
杨大郎又狠狠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拿过一本时卷翻看了起来。
一边看一边发虚:自己被俗务耽搁了太久,这半年来竟是每天到睡前才能在弟弟的鼾声里摸一摸书本。
这些个圣人之言落在眼里,竟是有了几分生疏。
忽然间,他有点不大确定,自己这一科到底能不能中举。
但不中举怎么办?
这一个家里里外外千疮百孔,什么事都等着他来撑。
不中举,又该怎么在族里的重重排挤下杀出一条血路?
他闭了闭眼,把心中杂念一扫而空。
就睁开眼逐字逐句地读起了时卷。
102祭祀
大老爷也惊讶地撩了撩眼皮。
和大太太交换了一个眼色。
三个侄少爷都抬起眼,达哥、弘哥就要说话,敏哥却是先瞪了两个弟弟一眼。
自己却也是满脸的欲言又止。
二老爷这是把二太太的生死交到大房手上了。
做了这么不名誉的事,摆在二太太前头的就只有两条路了。
要么,就是一死,要么,就是被休弃。
二太太当时寻死觅活,多半也就是不甘心:与其也是个死字,倒不如死得让所有人都不开心。
只是到底惦记着三个儿子,七娘子才一传话过去,就想通了,不吵不闹地到了今日。
想必心里也是做了最坏的打算。
却没想到二老爷做得比二太太还绝。
这一巴掌打下来,不是休妻,胜似休妻了。
就算大房宽厚,把这件事就这样算了。二太太的脸面都丢到了这个程度,她还有什么资格继续在杨家生活下去?
七娘子就动了动脚,缓缓地长出了一口凉气。
她本来还以为,二老爷看在三个儿子的面上,怎么都会护住二太太的性命……
至于之后是发配回西北老家居住,还是带到京城,都是难说的事。
不过,有三个儿子在,二太太只要能保住性命,日后也终于会有东山再起的一天。
眼下看来,二老爷竟是一点都不顾惜三个儿子的脸面……
真不愧是大老爷的弟弟!这一股狠劲,那是一脉相承。
一时间,院子里就又安静了下来。
大太太看了看二太太,又看了看九哥,脸上就浮起了一层淡淡的怒火。
“老爷,”她低声敦促大老爷,“就依您的意思吧!”
这一句话,就让大老爷也下定了决心。
“好。”他缓缓地开了口,“既然二弟把愿意让我这个大哥再为你做一回主……那大哥也就不客气了。”
他闭上眼,也不看地下尽显萎顿的二太太,声调又轻又缓。
“此事虽然耸动,但毕竟不犯七出,二婶嫁进门的时候,我们家又还算是贫贱之家,这先贫贱后富贵者不去,休弃,是有些过了。”
“不过,巫蛊之事,一向是有干天和,二婶既然一时糊涂,鬼迷心窍地犯下了这样的错,还是应该修身养性,以后,就不要过多地出来走动了。”
二房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只是限制外出,还好。
如果大老爷做主,让二老爷休弃二太太,二老爷也是不会有二话的。
但如此一来,杨、王二家的脸面,势必荡然无存。
几个堂少爷也就没有在二房立足的资本了。
“接下来的事,就是你们二房自己的家事了,我虽说是做哥哥的,但你也这么大了,自己房里的事,还是自己处置吧。”大老爷微微一笑。
话风却又是一转。
“说起来,我们杨家祖籍西北,你现在又在京城,苏州又不是祖籍,又不是常住的地儿,把家业安置在这里,也是名不正言不顺,夫妻长期分隔两地,也不是长久之计……我这个做大哥的就做主了,年后,把这里的府邸卖了,余下的银子,在京城买一处宽敞些的宅邸,应该是绰绰有余的。”
“若是一时短了银两,做哥哥的也能帮补几两银子。虽说我们两家在多年前就已经分产,但毕竟割不断的是血缘,钱财这样的身外之物,我们大房一向是不在乎的。”
讽刺就深藏在了这淡淡的语气中。
却又有谁听不出来?
敏哥深深地垂下了头,脸上一片火烧的红。
就连二老爷都说不出话来。
大老爷的处理,看似宽厚,其实却是从根子上斩断了大房和二房之间的联系。
本来,分产不分家,两家还是和一家一样走动来往。
但是大老爷现在是拒绝再让二房与大房比邻而居,要把二房打发到京城去了。
长期分隔两地,就算是一家人,也要变成两家人了。
“几个侄子呢,既然在山塘书院里读起了书,也就不要轻易荒废了学业。”大老爷还是不紧不慢,“虽然两房分家,但斩不断的是亲戚嘛,就让几个侄子在我们大房住上几年,待到考取了功名,再上京和你父子团聚吧。”
二太太浑身一震。
就抬起头来死死地盯住了大老爷。
大老爷面带笑意,语调还是那样的从容,“自然,若是二弟有别的打算,那我也不会相强,总归都是为了孩子们好……我们家只有一个九哥,将来在很多地方,都需要几个堂兄多多帮衬。孩子们年纪还小,常在一块也彼此熟稔一些……这就看二弟自己了。”
二老爷却是丝毫犹豫没有,就一口答应了下来。
“大哥愿意提拔侄子,那是再好也不过了!”
他憔悴的脸上现出了货真价实的喜悦,“过完这个年,还要靠大哥的关系在京中置办家产……弟弟真是粉身碎骨也难报大哥大嫂的养育之恩!”
大老爷和大太太面上都是一宽。
二老爷的确知情识趣。
大房提出的这几个条件,都是他们夫妻仔细斟酌过的。
留下这几个侄子在山塘书院读书,也不能说没有人质的意思。
二老爷如果不肯答应,两房自此就是分道扬镳。
大房在京中少了一个自己人,有多少不便且先不说,二房却是从此就少了保护伞。
也难得二老爷看得这样清楚,眼睛都不眨,就全盘接受了大房的条件。
大老爷就示意张总管上前,又亲手上前搀扶起了二老爷。
“既然两家要进京,也该把神位请到京城去,为老太爷、太夫人早晚上香。”
就与二老爷并肩进了祠堂。
请神位是大事,即使只是将早预备下的神位交给二老爷,大老爷、二老爷也要跪拜行礼。
祠堂深处就响起了二老爷断断续续的哭声。
二太太垂首跪在地上,深深地埋下了头。
七娘子抬起头,就与九哥对上了眼。
两姐弟交换了一个眼色,都从胸口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浊气。
这个家,终于是彻底分了开来。
自从出了祠堂,二老爷的泪水就没有断过。
大老爷索性就安顿他在外偏院洗漱了,换过了衣服,两家人又进了内院说话。
二太太是没脸见人,早被送回了翰林府里。
二老爷也把几个侄少爷打发回家,侍奉母亲。
就只有大老爷、大太太并二老爷三个当家人在东次间围坐。
大老爷就给大太太使眼色,“这些年,二弟的田土和我们是放在一块收租,你也应该把账本拿来给二弟看看。”
从前分产不分家,很多事都是两房合作,怎么方便怎么来。
二太太不善理财,家里没有男丁,也不方便理财,二老爷就做主请哥哥嫂嫂帮忙看顾江南的一点产业。
提到这事,二老爷的泪水就又下来了。
一边呜咽,一边自责,“是我没有用,不能管束好妻子,叫哥嫂凉了心!”
大太太到底是女流之辈,见了二老爷这个样子,也不禁有几分心软。
面上就露出了悲怆。
“哪家没有这样的事。”她安慰二老爷,“你们自己也有不菲的家事,过几年就越来越好了!”
二老爷越发伤感,呜呜咽咽地,竟跪到了地上,又要磕头,“是弟弟对不起哥嫂,没能孝敬哥嫂,弟弟没有用,弟弟没有用!”
又断断续续地哭诉起了当年在西北的生活,“自从大嫂过门,对我就像是对自己的孩子……从来吃的用的,都是先尽着弟弟,弟弟心里清楚,都清楚。”
“想要出人头地,奉养哥嫂,不想这把年纪了,还是这样不肖,要哥嫂再回头来看顾我……”
字字句句,都说进了大太太的心坎里。
大太太也不禁潸然泪下。
“你自己以后要好好过日子。”叮嘱二老爷,“再不要出这样的事了……”
二老爷膝行了几步,就一把抱住了大太太的小腿,趴在大太太膝头痛哭起来。
“弟弟对不起嫂子,对不起哥哥!”
大太太就和他一道,抱头痛哭。
大老爷侧头看着这一幕动人的天伦图,唇边却慢慢泛起了一丝欣慰的笑。
看来,二老爷也很怕大房一家就此和二房生分。
内宅的事,是内宅的事,朝堂的事,是朝堂的事。
分家分产,也不代表在仕途上,两家就要越走越远。
二老爷这一哭,倒的确是有效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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