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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决战》(五)

天空,也会流泪吗

又是一个清晨

当阮红袍与雷卷匆匆冲进戚少商大帐时,他正作着献出鲜血的最后准备他正轻轻刮试着匕首锃亮的锋刃,从容淡定地笑着

“大当家!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阮红袍一掀帐帘闯了进来,一张俏脸煞白,大声地喊:“你和小顾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乍见阮红袍凄凉神­色­,戚少商原本淡泊的笑容有些僵硬女子眼中闪烁不定的泪光,使不祥的预感铺天盖地地压来,攫住他,令他窒息

“怎么了”他以一种自己听了都难以置信的沙哑声音问道

雷卷提着烟杆——没有点燃踱到戚少商面前,神情比平日里更加凝重,沉声道:“顾惜朝帐中,只留下这个”言毕,将一张纸直直递到戚少商眼前

模糊中,戚少商看不到那纸上有黑­色­的墨迹,只隐约看到暗红的几个­色­块,像风­干­的血

戚少商脑中一片混乱,机械地抬手,接过信纸,僵木地把纸展开,涣散的目光恍惚地投在那信上

寥寥几个凄丽的血红大字势不可挡地跃入眼帘——

大当家:

你体内碧惑已解

我走了

没有署名本应署名的右下角,是几个溅落的血点或许是当时踌躇了片刻,却终究没有写下名字

信纸,从戚少商手中滑落

纷飞空中,如一只血­色­的蝶

那一夜,戚少商着了魔

抱坛狂饮,上百的酒坛,被肆虐地摔在地上,裂成块块碎片残酒淌了一地,渗入黄沙,洇成一片潮湿炽烈的酒气,充斥了大帐,似乎要把帐内的一切点燃,焚烧

他捧起酒坛,直直往口中灌下去烈酒如火,冲进喉咙,也冲刷了他的脸,浇透了他的前襟那么颓废

可再也不会有一个狂傲的青袍少年,一脚踢飞他手中酒坛,毫不留情地一掌扇在他脸上,吼出一句:戚少商,我看不起你!

记忆中的一抹青,永远地离开了

耳边,发狂回响的,是雷卷沉郁的叹息:“碧惑根本不是他所说的解法,他骗了你”“你已服下解药,就没事了,可他……”“他离开这里,或许是不想在除夕那天让大家为他难过罢”“少商,这样生死攸关的大事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们?事到如今,即使我们能找到救他的办法,也找不到他了……”

“啊——”

困兽一般发狂的号叫,响彻整个八百里雪原!

伤痛的血,从心底向喉咙沸涌,不可遏制地喷出来!

又是“砰”的一声裂响,戚少商将手中酒坛狠狠地摔个粉碎!

他脸上全然潮湿一片,分不清哪是酒,哪是泪­唇­边一大滩鲜红的血浆,与脸上的酒与泪交融

迸涌的泪,如同七年前那个春寒雪夜

失去一切,却只有你一直在我身边

赢回一切,却再也无法共婵娟②

“顾惜朝!你给我回来!”

他癫狂地冲出大帐,向着漫天骤雪与漆黑夜幕,歇斯底里地喊

你为什么永远都在骗我?!

你为什么要把生留给我,独自一人去面对死亡?!

你为什么对自己这么残忍?!你为什么对我这么残忍?!

你为什么要为我牺牲到如此地步?!

值吗?你觉得值吗?你真的觉得值吗?!

是飞雪迷离了我的眼睛,看不清你远去的背影

是狂风吹碎了我的心镜,听不见自己哭泣的声音

向着茫茫无际的雪原尽头,向着黑夜与白雪交界的天边,戚少商重重跪倒在皑皑冰雪上

撕心裂肺的呐喊,伴着如雨的眼泪

“回——来——”

黯然xiao魂者,唯别而已③

由谁去充任那些苦难的角­色­又由谁去体现着世间的幸福,骄傲和欢乐只好听凭偶然,没有道理可言

就命运而言,休论公道

那么,一切不幸命运的救赎之路又在哪里呢

设若智慧与悟­性­可以引领我们去找到救赎之路,难道所有的人都能够获得这样的智慧和悟­性­吗

是众生度化了佛祖

是悲剧映衬了幸福④

(注:①选自余光中《听听那冷雨》

②选自任贤齐《风云决》

③引自江淹《别赋》

④改编自史铁生《我与地坛》)

一袭青衫,在苍穹下缓缓飘拂

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天下之大,却已无我一处栖身之地

我累了

我想回家

东京荒山小木屋我终于要回来了

亲人,你永远都不会想到我回家了吧

我会幸福地坐在那个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小屋里,静静地等待永远不会回来的你,回家

踏在东京的雪路上,有一种重归故土的亲切感心中一切的恐惧悲伤与孤独,在踏上故土的那一刻,变得不再沉郁或许,这,就是家的温暖

红日东升,夕阳西下他的影子,也随之不断拉长缩短消失重现,周而复始地往复轮回

顾惜朝默默走着,不停地走着他不知已走过了多少路途,也不知还要走多少路途像一个乖巧的木偶,不吃不喝,不玩耍也不休息,只知道静静地向前走

因为枯竭的意识里只残存一个声音,就是——回家

他怕还没回到山上小屋时就倒下了他怕在万家灯火的除夕夜横尸街头他只剩不到一个月的生命,他必须在这仅有的时间里赶回家去他的意识催促他的­肉­ti,快一点,再快一点

快回家吧,快回家吧回到家,一切就都好了能香甜地睡一次好觉了,能作一个永远都不会再醒的美梦了

又一个漫漫长夜过去了,晨曦在云间酝酿,金红­色­的,很温暖

顾惜朝忽然感到很疲惫冻僵的双腿和麻木的双脚没有力量再支撑他走下去他稍稍驻了足,竟发现连站着都有些吃力无意识地垂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发现手背上有好几片冻疮

他虚弱地站在黎明的大街上,三三两两的行人匆匆从他身边经过没有人看他,哪怕一眼

再也不会有一个金袭男子,微笑着扶着他,温柔地捉住他的双手,放在自己手心中,紧紧地焐暖

再怎么坚强,他毕竟是个十四岁的孩子这份沉重的苦楚压在他心上,令他窒息,令他委屈而无助,令他有一种想站在街头放声大哭的冲动可如果真的那样做了,又如何呢?人们会以一种看疯子的错愕与鄙薄的眼神俯视他,惴惴地绕路走开,撇下一句不耐烦的嘀咕

于是他压下了这冲动,移了移视线,想转移一下疼痛的思绪

身边是一处卖馄饨的小铺黎明朦胧中,隐隐看到一位老妪在一片水汽间借着晨曦的微光忙碌着

火苗舔着的大锅飘出一阵诱ren的香味,少年不由自主有了饥肠辘辘的感觉于是恍惚记起,自己已几天水米未进了

但他身上一个铜板都没有那天他离开寨子,就已有了必死的心,所有他什么也没带

不曾想到,一个将死之人,还要受这世俗身外之物的牵绊

苦涩地笑了一下,他拖着步子向老妪走去他知道,清汤是不要钱的

鼓起十足的勇气,顾惜朝生涩地叫了一声:“老­奶­­奶­,我想要一碗汤”

老妪放下活计,慢慢转过身来瞧这位小客人她看上去年纪已很大了,脸上遍布皱纹,但苍老眉目间,却是数不尽的和蔼可亲她看到顾惜朝,深邃的眼中掠过一丝光亮既而那本就和善的笑容里,不但有慈爱,更有怜爱了

顾惜朝从未受过长辈慈爱的注视,被老妪这一瞧竟有些不好意思,脸红着垂下头来,近乎是羞涩地小声重复了一句:“我想要一碗汤”

“嗳,好”老妪热情地应着,颤巍巍拍打两下手掌上的面粉,揭下锅盖,拿起碗与大勺,向锅中舀去而她却不止舀汤,还盛出了许多馄饨这无疑令顾惜朝一惊

“­奶­­奶­,我只要汤!”顾惜朝急道

老妪看他一眼,莞尔道:“­奶­­奶­知道”说着又向碗里加了不少馄饨,那整个大碗汤不多,几乎都是鲜­嫩­的薄皮馄饨了

“­奶­­奶­,我没有钱!”顾惜朝焦灼得不知如何是好

老妪不变她的慈祥笑容,端了馄饨放在一旁小桌上,拉顾惜朝过去按他坐在小凳上,笑道:“这是­奶­­奶­今儿个第一锅馄饨,就算请你了罢”

顾惜朝有些惊讶,不知所措地想站起来,道:“这怎么使得……”

“怎么使不得?”老妪重又拉他坐下,和蔼道:“孩子,你面­色­憔悴,在这冰天雪地里一个人走着,想必又冷又饿了罢没钱没关系,身子垮了就糟了这馄饨值不了几个钱,况且这大清早也没人看见,不会生事的”

顾惜朝闻言,愣了片刻,忙起身深鞠一躬:“多谢­奶­­奶­”

“快趁热吃罢,暖暖身子”老妪温言道

顾惜朝坐下,生了冻疮的手生硬地握着筷子,夹了一个馄饨放入口中

醇厚的香味柔和刺激着麻木的味蕾,渲出一抹淡淡的幸福与满足

幸福,不就是在最需要的时候得到了最想要的么?

他的思绪,飘回了七年前的那个除夕那时,是个多么落魄的小乞丐那天黄昏,他心灰意冷地蜷在山上等死,一个温暖如阳光的少年却突然闯入了他的世界,把他晦暗的世界照得灯火通明那一夜,他像作梦一样,得到了太多太多从未敢奢求过的东西比如丰盛的年夜饭,比如漂亮的新衣服,比如红灯笼烟花……最重要的,是他得到了……爱

或许是碗中热腾腾的水汽太浓了吧,顾惜朝眼前一片模糊,甚至看不清清婉中鲜­嫩­的馄饨连眼眶,都微微发着潮

饥饿促使他大口大口地塞着馄饨那狼吞虎咽的样子似乎完全不在乎形象,只是单纯的一个饿了几天几夜的男孩子

待吃完,他渐渐感觉恢复了力气,心情也不是太沉郁了

“再吃些吗?”老妪和蔼问道

顾惜朝慌忙摇头,却不知该如何推辞答谢他平日和戚少商等人直截了当惯了,以致乍一接触外人,所有礼节统统不会,稚­嫩­得像个雏儿,

正窘迫地欲起身告辞,老妪却突然说:“孩子,你为什么一个人在街上乱跑,饿成这样也不回家呢?”

顾惜朝垂下头,默不作声

老妪小心地轻声问:“和家人闹别扭了?”

顾惜朝回想当日在鱼池子里戚少商暴怒的情景,不由得心头一酸,咬住下­唇­,黯然点了点头

“孩子,唉……”老妪叹息着伸出手,轻轻拍打少年的脸颊,温声劝道:“再怎么闹别扭,终究是亲人他们心里其实是想着你的快过新年了,别四处乱跑让家里的了回家吧,翱”

回……家?

顾惜朝抿住嘴角,拼命忍住摇摇欲坠的泪,竭尽全力用尽量平和的声音说:“谢谢­奶­­奶­,我知道了”

“好孩子”老人家舒心地笑了:“快回家吧”

少年向老妪行一礼,转身向前走去了

“这孩子……”目送那青影远去,老妪感慨地叹一声,又埋头忙碌起来

纷飞地,雪落下了

少年恍恍惚惚地走在路上,想:这世上善良的人,其实有很多每个人都会付出天­性­中的善念,作出仁爱的善举可是……为什么只有戚少商的爱,才能令他刻骨铭心,至死难忘?

或许因为,戚少商是第一个给他爱的人或许因为,他们的爱没有尊卑,完全平等,与自由或许因为,戚少商是一个博爱的人,对每个人都付出关爱与善心,让他感到自在轻松,并且安心

这一切都无从探究了摆在面前的,只有残酷的现实

雪下得很大冷风混着雪花灌进衣领他长绵的卷发上,星星点点地沾了一层晶莹的六边冰晶青袍上覆了薄雪,像玉石镶进了水晶

漫天飞舞一片荒芜

满眼风雪和泪水都化作尘埃

雪打湿shuang­唇­

泛出冷冷一丝苍白

那段时光已悄然离开

而我的心不复存在①

顾惜朝在街头彳亍行人匆匆从他身旁擦肩而过于是他忽然觉得自己不高男人们走过去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只比他们的肩高一点,显得很渺小接着他才很可笑地想起自己是十四岁

又想起戚少商印象中戚少商比他高很多,抱着他的时候,他勉强枕到戚少商的肩,通常只能到胸膛但和戚少商在一起的时候,他从未觉得自己渺小而如今,看着街巷上一个个陌生的高大身影,自己竟胆怯,甚至惧怕

或许,这心上的­阴­霾,归根究底,还是出于对死亡的恐惧

可能死神到来的那一刹,他会释然,但在那之前,纠缠他的,只会是如坠无底深渊的恐惧,绝望,与无助

他究竟是无法接受自己真的要死了他更无法接受自己要在万家灯火亲人团圆的除夕夜死了他最无法接受的是,在世间一切都摆tuo了黑暗,开始欣欣向荣时,自己却要死了

仿佛他是黑暗唯一的余孽,他一死,世界就真正光明了

顾惜朝环抱双肩,有些颤抖

真冷

他想去人多的地方挤一挤,以温暖一下冻木了的身体但是,除夕已近,人们都办好了年货,待在家中喜庆地为新年作准备,店铺全都关了,街上只有极少的小摊,三三两两的行人

他知道,整个东京再度热闹起来的时候,就是除夕的晚上了

家家户户灯火通明,爆竹声声,将东京沸腾成一片欢乐的后

天下太平了,百姓安康了今年的除夕,东京将是怎样一派盛世繁华?

面对肃杀的空荡荡的街道,顾惜朝傻傻地笑了

还有人记得吗?昔日东京温暖的胡同,熟悉的叫卖,淳朴的吆喝,灰黄­色­充满香甜味的小巷子,早上集市热气腾腾的包子,红的发亮的糖葫芦,手艺人娴熟捏出的面人儿,卖艺少年们朝气蓬勃的笑颜……②

为什么,不能让我再看一次

顾惜朝无奈地一笑,抖了抖头发上的冰,向手上呵了一口气,低头跌撞着走不时撞到人,来不及喏喏道歉时,对方就白眼瞪他一下走开了他苦笑并非故意撞人,只是麻木的脚已不受意识支配,摇摇晃晃迈着纷乱的步子

无意转头,见路边一小堆事物走进去看,是几只孩童的玩具,想必是富人家年末整理旧物时废弃不要的吸引顾惜朝的,是其中一支碧绿的小竹笛比普通长笛略短些,但音孔还算齐全

顾惜朝像找到什么­精­神寄托似的,如获至宝地抓起竹笛,很开心地笑了一下

仿佛得到了安慰,他不像刚才那样失魂落魄地只想些伤心事了他双手紧紧抓着竹笛,抱在怀里,轻轻抚踉踉跄跄地走着,笑着,回忆着七年前小木屋里戚少商动听的笛声,还有雪原征途上戚少商宛转悠扬的笛声

他的童年,是在暗无天日的苦难中度过他没被宠过,没被爱过,甚至没被关心过所以他从不会撒娇,也不会做出惹人怜爱的样子,因为那样只能招来母亲的掌掴和责骂身在烟花之地,母亲绝不允许他有半点媚人的神态年复一年,他jin锢着自己的笑容,也丧失者自己的笑容而今天,压抑了太多年的种种充满稚气的表情,终于报复似的浮现出来

几乎是无法自控地,一种种孩子气的神态,或天真,或烂漫,或无邪,呈现在这个已十四岁的少年脸上,有一种诡秘的感觉

路人都猜着孩子非疯即傻,侧目走开他浑浑噩噩卦笑着,走着

但是泪水,早已充盈了他的身体,似乎他稍稍倾斜一xia身子,那源源无尽的泪就会从眼眶倒出来

还是恐惧

在鱼池子的七年,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死那时他对死亡的渴盼,是强烈而迫切的,因为他只看到生命的卑微黑暗与痛苦

但与戚少商重逢后,他渐渐发现了生命的美好

因为美好,所以贪恋世上真是没有什么比活着更幸福的事了他想

天­色­逐渐暗了,云变得更厚,更灰

原本死寂的街巷,有了些热闹的喜气

毕竟是年底,除夕将至,连天空中也显出将到新年的气象来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间时时发出闪光,接着一声钝响,是送灶的爆竹;近处燃放的更强烈,震耳的爆声还没有息,空气中已经散满了幽幽的火药香③

顾惜朝看见小孩子们百灵一样飞出家门,笑着跳着点燃小炮,捂着耳朵跑老远,待听“嘭”一声响,金星漫溅,他们便再度欢呼雀跃起来,小脸兴奋得红扑扑的

顾惜朝安静地笑他茫然地想:今年除夕,东京的每一个孩子都得到幸杆吧再也不会有一个落魄的小乞丐了吧

天­色­愈暗了,雪花有梅花那么大,满天飞舞,夹着烟霭和忙碌的气­色­,将东京弄得乱糟糟③

屋檐上的烟囱冒着炊烟,饭菜香从水汽里混出来直到各家的母亲唤玩耍的孩子回家吃晚饭,他们才恋恋不舍地相互道别,撒娇拱进母亲的怀抱

街上很快只剩顾惜朝一个人他愣了一会儿,低头继续走了

冬季日短,又是雪天,夜­色­早已笼罩了东京人们都在灯下匆忙,但窗外很寂静雪花落在积得厚厚的雪褥上面,听去似乎瑟瑟有声,使人感到更加沉寂③

顾惜朝迈着失去知觉的腿,又走了很久,很久

蓦然抬头间,荒山竟在不远的前方

欣喜若狂的感觉席卷了他的所有感官,他狂喜地想奔跑过去,却忘了自己双脚不稳,结果一个踉跄重重摔倒在地

一口黑血突然吐了出来

恰到好处地提醒他,他是将死之人毫不留情地把他从炽热的喜悦中按进酷寒的冰窟

黑红­色­的黏稠的血浆凹陷在雪褥中,慢慢冻结

墨­色­的夜幕下,这滩血依旧是触目惊心

顾惜朝跪坐在雪地上,垂着头默默拢来雪,把这滩血掩埋起来他知道,如果明早有人看到这血,肯定觉得晦气不如尽早埋掉

他扶着一旁的枯树,吃力地一点点站起,手被树皮刮出了血

一抹柔和的光芒忽然斜­射­入他的视线,令他不由自主地向那里看去——

透过半敞的纸窗,他看到那是一家人在共享晚餐

柔和的灯雾里,父母和几个孩子正面带笑容地吃饭饭菜不算丰盛,只是几个简单的家常菜,但他们眉宇间的满足,就像吃到了什么山珍海味

较小的孩子撒着娇要求买更多的鞭炮,母亲慈爱地笑着喏着,不住地夹菜到每个孩子碗里

烛光,红红的,在每个人脸上,都笼上一层淡淡的红晕

顾惜朝痴痴的趴在窗边,张大了眼睛看着这温馨的画面,仿佛这样就能减轻一些饥饿和寒冷

他的眼神,是多么羡慕啊

烟囱旁的热气融化了冰雪,雪水沿屋檐滚落,滴在他头上,在他卷发上凝成冰凌他像感觉不到了似的,只顾渴慕地注视着这一幕不属于自己的幸福

不知不觉,泪雾漫上了他的双眼

再怎么羡慕,再怎么向往,再怎么渴望,终究是得不到的

明天,就是除夕了

顾惜朝缓缓移开视线,仰望夜空

月光,静静地泻在雪地上,流淌在东京的每一条街巷

顾惜朝停在枯树旁,仰首,接受月光清冷的抚

月­色­朦胧,他的眼睛,比月光还要朦胧

他浅浅笑着,想:哥哥,你此时此刻是不是也在望着月亮呢?

暗夜飞雪白月光

白月光

心里某个地方

那么亮

却那么冰凉

每个人

都有一段悲伤

想隐藏

却欲盖弥彰

白月光

照天涯的两端

在心上

却不在身旁

擦不­干­

回忆里的泪光

路太长

追不回原谅④

一步步地,顾惜朝向着山上的小木屋,走去了

广袤的荒山为一个失魂落魄的生灵把一切都准备好了

月的清辉洒在莹雪之上,使雪光变得更柔和在满山弥漫的沉静光芒中,一个人更容易看见自己的灵魂

仿佛这座山,是可以逃避世界的另一个世界⑤

踏在久别七年的山路上,看着久违的结冰的松针和屋前几棵野生的尚未含苞的梅树,顾惜朝居然没有什么生疏的久别之感,亲切得好像昨天才离开这儿似的

七年了

熟悉的小木屋,静默地立在风雪里,含泪迎接离别七年的小主人

终于,回家了

轻轻推开被雪尘冰封了的木门

“吱呀”一声门响,唤回的,是埋葬七年的记忆

所有带泪的微笑的记忆,就那样柔软地绕来,在眼前舞蹈

两只小板凳,还是散散地随意放在木桌一旁桌上散着两幅碗筷,没有收墙壁上仍是那年的年画钢与饰品火炉依旧是靠在床边床shang,被褥没有叠,松松散散的被子就像昨夜刚刚有人睡过床头,依然是两个枕头

一切,都像没有经历七年的ji寞

若不是所有东西上都积了一层太厚太厚的浮灰,顾惜朝真会以为,这间屋子的主人,从未离开

这随意却不乏温馨的陈设,让顾惜朝觉得,自己只不过是下午出去玩耍,现在回家吃晚饭了而已

“哥哥,我回来了”

他忽然做出高兴的样子,招呼了一声,关上门走进屋

回家了,一切就都好了,还有什么伤心呢?

这生命的最后一天,就快乐些吧

顾惜朝拂了拂灶旁的灰尘,舀出陈了七年的米放在锅里,生火做了饭因为他的确是饿极了

他偎在灶前烤火,感到舒适惬意,温暖地发着抖他冻肿了的双手经这烘烤,又暖又痒,还有点疼但他固执地靠着火,甚至想扑进火中把自己点燃,那样就不会再冷了

他终于感到幸杆,这一刻

他模糊地想像亲人的爱fu与亲吻,想着想着,竟像亲身感受到了一样

饭已熟了,飘出微弱的香味他用衣袖抹了抹桌上两只碗里的厚厚灰土,盛出两碗米饭

“哥哥,吃饭了”他欢快地把米多的那一碗推到对面的空位上,放好筷子,然后自己拿起另一碗,坐在桌边埋头吃起来

那米放了七个春秋,早已变质,难以下咽而对饿到极点的人,或是快要死的人来说,这足以是美味了吧

顾惜朝大口大口地往嘴里扒着饭,脸上的幸盖那样饱

是疯了吧

他倒真消自己是疯了疯子从不怕死疯子从不孤独疯子从不会思念谁疯子从不会感到痛苦

他垂头吃着,眼角余光却仍能看见对面的位子空荡荡的,筷子依旧放着,碗里的米卦徐徐泛着蒸气

于是他再一次清醒地认识到屋子里只有自己一个人

他全身一颤,越发迅速地向口中塞饭,仿佛这样就能堵住心上流血的伤口

一遍遍地告诫自己:我回家了,我很幸福,我很高兴,我很快乐……

大颗大颗的泪珠,涌出来,砸在饭碗里,溅出清脆的声响

咸涩的液体,或是直接流入口中,或是渗进米粒间被扒进口中

好苦

他受不住这苦楚,放下碗筷,用手背抹去大把的眼泪

这是个凄凉的动作,只能越发感受到自己的无助

他蜷缩着呜咽起来,难过地想:为什么不能痛痛快快地死呢?为什么死前要受这样残忍的折磨呢?

迷蒙中有一个幽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带着回音——

“孩子,你造孽太多,单凭一死是赎不了罪的那些被你杀死的善良的人们遭受的痛苦,都要由你来承受”

“快让我死吧!”他跪倒在地,哭喊道:“我一刻也受不了了!这死前的折磨比死亡本身令我痛苦百倍!”

“时机未到你要偿还的痛苦,还有很多,很多”那个声音停顿片刻,似乎和蔼笑了一下,温言道——

“孩子,这是你的罪孽,和疙”

疙?顾惜朝苦涩地想:原来我活着便是痛苦,只有死亡才能带给我永恒的幸福

可是……在没有了你的世界里,我怎么可能得到幸福?

我只想留在人间,和你一起,享受那平凡的幸福啊

顾惜朝跌撞挪到床边,抖了抖被褥的尘土,便躺下了

那上面,仿佛还残着一丝你的味道

他用被子将自己裹了起来那感觉就像自己被亲人紧紧拥抱

哥哥,我正受着神的惩罚,很冷,很疼请抱我再紧一点,给我些温暖吧

下辈子,我发誓我再也不做恶事我要和你一样,做一个善良的人,把善行赋予苍生我要好好地生活,堂堂正正地去做一个人

顾惜朝的泪,打湿了枕边说不出那是喜悦,还是悲伤

当梅花初开的时节,葬礼的钟声就已经敲响

但是太阳,它每时每刻都是夕阳也是旭日当它熄灭着走下山去收尽苍凉残照之际,也正是它的另一面燃烧着爬上山巅布散烈烈朝晖之时有一天,我会消失在山霭中,了无踪迹但那一天,山上必定会跑下一个欢蹦的孩子,拉到亲人的手

当然,那不是我

但是,那不是我吗⑤

朦胧中,顾惜朝隐约听到远处爆竹声连绵不断,似乎合成漫天欢腾的祥云,夹着团团飞舞的雪花,拥抱了整个世界③

今天,是除夕啊

顾惜朝浅浅淡淡地笑着,闭上了眼睛

山下,万家灯火,锣鼓喧天爆竹声声,烟花烂漫

在一片祈根中,天地间的诸神仿佛都歆享了牲醴与香火,醉醺醺地在空中蹒跚,准备给世上的人们以无限的幸福③

(注:①选自王冰洋《飞舞》

②摘自遇见《小城》

③均选自鲁迅《祝福》

④选自张信哲《白月光》

⑤均选自史铁生《我与地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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