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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雾逝人非如果梦醒时还在一起 > 十一

十一

“另外,我想提醒你,这个世界上,让一个项目流产的方法有很多,你尽可以都试试。”

威胁听起来云淡风轻,可是有一种不容置喙的强势。

夏绘溪觉得身体有微微的绷紧,脚尖顶在柔软的黑­色­小羊皮单鞋上,有些沉不住气了:“我只想问一句,你为什么非要我答应这个条件?我并不是最好的心理咨询师,经验也不丰富。如果是因为看了电视,那么我告诉你……”

裴越泽微微摆了摆手,目光有一种奇妙的洞悉感,落在她的脸上数秒,最后说:“没有为什么。就是非你不可。”

夏绘溪有口难言,神情复杂的看着那副俊美无俦的皮相,最后僵直的摇了摇头:“对不起。”

起身要走的时候,身后裴越泽的声音慢慢的随风追来:“我不会介意你后悔。随时都可以再来找我。”

*** ***

为什么死咬着牙关不答应呢?

夏绘溪冷静的坐在车里给自己分析。

其实在心理学上,咨询者和被咨询者的关系相当的微妙。大抵来说,一旦做了某位咨询者的心理顾问,实际上两者之间便建立一段牢不可破的联系。

若是医生本身对咨询者的经历产生了共鸣,互相分享,那么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就是所谓的“交感”。因为交感而导致病患关系陷入极为可怕境地的,在经典案例中举不胜举。有的医生不愿意放走病人,有的病人从此上瘾一般依赖医生,有的是双方一起癫狂……

那个诡异的梦一直在提醒夏绘溪。她也谨慎的察觉出了萦绕不散的那种紧张感。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比任何人都相信直觉。

而直觉告诉她,裴越泽这个人,于她而言,浑身上下散发着危险的气质。

*** ***

司机将她送到了南大的正门口。夏绘溪下车的时候,忽然身后不远的地方有一辆车摁了摁喇叭。声音有些刺耳,她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是苏如昊。车窗半开着,缓缓的驶到了她身边的时候,他的声音平静:“上车。”

她这才想起来,已经说好了,下午他们打算实地去翠湘看看。

这才知道有个战友的好处。苏如昊比自己细心,处事又妥帖,从联系那边政府和医院,再到这里组织志愿者的过程,无不打点的利落周全。有时候夏绘溪听到他在办公室有条不紊的打电话,暗暗的下定决心,即便找不到资助,那么就一次次的坚持下去,也总有柳暗花明的一天。

夏绘溪回了趟宿舍,因为算是短途,基本没什么行李,匆匆的提了一个小包就下来了,又坐进车:“走吧。”

一分秋雨一分凉,苏如昊抬手开了空调,语气间似乎有些不经意:“我看你好几次坐那辆车了。”

夏绘溪心里数了数,无辜的叹口气:“哪有好几次?每次CRIX那边有事,才能坐坐名车。”立刻又觉得不妥:“也不全是。比如最近认识了你,也能常常坐名车了。”

他微见紧张的神情终于略略放松,微笑说:“谈得怎么样?”

夏绘溪略去了那个让自己无限烦闷的经过,只说了一句:“不行。”

听出了她口吻里浓浓的失望和寞落,苏如昊忍不住转头看了她一眼。夏绘溪正把头靠在车门上,阖着眼,睫毛微卷,正在轻轻的颤动。那一刻,车厢里的空气仿佛是蘸了某种柔化剂,轻轻的触到了他的心底,几乎叫他脱口而出一句话。

可到底还是忍住了。

雨水落在了玻璃上,密密的点点滴滴,仿佛是有人素手拿了透明的颜料作画。涂了抹去,又再涂上,绝不重样的晕染勾勒出别致的花纹。

车子一路开去。苏如昊不时分神的看看夏绘溪熟睡的模样,心中安宁的不可思议。她的呼吸声很柔缓,宛如某种动听的音乐,一点点的清洗自己的回忆。有片刻的时间,真是有冲动就这么去抚上她的脸颊,什么都不想了,就这么一直下去,驶向未知的将来,

车程大约有三个小时。夏绘溪醒来,片刻后已经­精­神奕奕了。

他们先找到了县委里相关的负责人,因为之前已经联系过,对方也算热情,先安排他们住进了招待所,明天再去医院和翠湘实地看看。

招待所很简陋,连空调都没装,偏偏这一晚,凄风冷雨,浇得温度直往下窜。

夏绘溪拿两层薄被、一条毛毯压在身上,还是冷得不行。最后扛不住了,踮着脚尖出门叫服务员拿被子。

或许是动静大了些,服务员一脸抱歉的跑来说没有的时候,隔壁的苏如昊也开门出来了。他只穿着一件单衣,皱眉看了一眼夏绘溪,温声说:“你很冷么?”

他从未见她这个样子,头发凌乱的落在肩上,显是刚刚从床上爬起来的。赤脚踩了招待所的纸拖鞋,脚背的肌肤看上去白皙滑­嫩­如绸缎;那件衣服的领口还有些歪,隐约看得见一侧的锁骨,整个人都显得单薄。

于是二话不说的从自己房间拿了一条被子一条毯子给她。

夏绘溪一急,就拉住了他的手:“哎,那你怎么办?”

苏如昊微怔,觉得握着自己的手柔软中带了沁凉。他索­性­朗朗一笑,大方的反握住她的手,又捏了一捏:“冻得这么凉了,快去睡吧,我不冷。”

夏绘溪关了门,刚才脸­色­还泛着青­色­的苍白,一下子却如火般烧了起来。据说人的感觉不过能保持很短的时间,可是为什么躺下了这么久,他那一握手的触感,却栩栩如生的保留到了现在?

被子的厚度足够了,也逐渐的暖和起来,夏绘溪翻了个身,终于蓄起了些许的睡意。

第二天起床之后,简单的用凉水洗漱一下,夏绘溪走去敲苏如昊的门。

手指还没敲上去,却发现门只是虚掩着,一推就开了。

他的房间大开着窗,甫一进去就觉得凉,仿佛有寒气将五脏六腑都冻住了。而苏如昊站在窗前,一动不动,大约在欣赏正对着的山景。

远处的修竹经秋雨一洗,不显衰败,倒愈发的绿莹莹起来,衬着宝石蓝­色­泽的天空,仿佛将视线洗得清清爽爽,喉间似乎含了薄荷糖,呼吸间只叫人觉得凉爽。

南方山水,实在是当得起“秀丽无端”这四个字的。

而站在窗前的那个年轻男人,亦是挺拔如松。逆着光,他的身材颀长,影子一直落在了夏绘溪的脚下,似乎伸出手去,就可以触到。

他适时的转过头来,见到了夏绘溪,原本肃然的脸上绽开笑意:“起来了?后来还冷不冷?”

她摇摇头,或许是睡得暖,脸颊还带了一抹微红,恰似过了这个节气的桃花数瓣。

*** ***

有政府的工作人员陪着他们一道去医院。找到了肿瘤科的病房。果然就像于柯说的那样。小小的一个县医院,肿瘤科的病人几乎全是翠湘的村民,有老有少,又是刚刚从省医院转下来的,挤满了一半的病房。

夏绘溪站在病房门口,看见一个老头穿着浆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在擦拭那张床头的小桌。那是典型的老农民,肤­色­黝黑,微一低头,便露出了沟壑纵横的前额,仿佛就是祖辈世代开垦的那片黄土地。

她忽然就犹豫了,那一步怎么也跨不进去。

苏如昊轻轻抚着她的肩,语气关切:“怎么了?”

她微微定了定神:“没事。”

略微聊了几句,才知道事实比想象的更惨不忍睹。

老伯显然是认识于柯的,那双浑浊的眼睛微微闪烁了点光丝,叹气说:“那丫头出息了,良心也好,前几天拿了好些东西来。还陪着他们说了很久的话。聊完他们就快活一点了。”

他又指指儿子媳­妇­,叹口气,也不避讳声音大小:“现在就靠镇痛剂了。刚刚睡着。”

夏绘溪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两个本该身强力壮的年轻人都闭目睡着,瘦得几乎剩了一把骨头。老伯又解开了衣扣,给两个人看颈下大片大片的红斑,“这都是喝了那些污染的水之后长出来的……”

夏绘溪看了一眼颇显狰狞的肌肤,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村子里还有人么?”

老人咳嗽一声:“有咧。化工厂停产了,可是那村子也恢复不成原来的样子了……”

他们和老人说话的当口,一旁一个十几岁的小男孩也醒了,唉唉喊着疼,孩子的妈妈心疼的给他擦了把脸,低声抚慰着。

老人看了一眼,低低的说:“他更命苦,血癌。”

那目光落在地上,仿佛是风­干­一地的岩石屑,或是飘洒风中的烟灰。枯槁得让人不忍卒视。

夏绘溪憋着满怀的心事,再也挤不出一点点笑容了。手机一直在震动,她站起来,低声对苏如昊说:“我去接个电话。”

电话讲完很久,她都一直站在走廊上没有再进去。

病房里的声音却渐渐的嘈杂热闹起来。她凝神听了听,竟是不知道苏如昊用了什么法子,仿佛是在短短的一瞬间就融入了那群悲苦的人。这更让她觉得五味陈杂,像是自我厌弃,又像是羡慕。

苏如昊出来寻她,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情灰败,拖了她的手:“走吧,去村里看看。”

*** ***

他一路上保持着缄默,直到拐出了公路,那片小村落已经远远可见,夏绘溪忽然说:“我究竟能为他们做点什么……”

似乎是问句,可又不像,倒像是微弱的感叹,随着窗口不断卷进来的气流,慢慢的逸散了。

苏如昊并没有着急回话,他不急不徐的将车子停在了路边,转头看着她,伸手去抚摸她的头发,温言:“你一直在努力。”

今天的她实在有些异常。瞳仁似乎一层层的在涣散开,视线带了虚无扫在他的脸上,截然不同于以往的­干­练和利落。这让苏如昊有些心疼,他的手掌微微的下移,滑到了她脸颊的地方。她的脸小,这一捧,几乎被遮住了大半。苏如昊有些不受控制的想靠过去揽住她,薄­唇­微微一张,那句话在­唇­间蕴了很久,却始终没有说出来。

夏绘溪是在发怔,回想起刚才接的电话,那些上过节目、表示对慈善计划有兴趣的那些老总们,倒像是约齐了一样,这个时间给她打来电话,纷纷婉言拒绝。

其实她自己心里知道,录节目的时候她也不过就是顺口提起了,并非和那些人一口敲定。假若他们不愿意的话,从此销声匿迹、或者当作没有说过这个话题会是更好的拒绝方式。

他们不必打这个电话的。

她仿佛是看见了裴越泽的表情,漂亮的眉毛微微一挑,滑过眉骨的地方,完美的弧度,配合着­唇­角不深不浅的嘲弄:“让一个项目流产的方法有很多,你尽可以都试试。”

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苏如昊的身体,茫然,又像喃喃自语:“我要去找他。”

身体蓦地僵直在那里,苏如昊轻轻吐了口气,就像没有听见她的那句话,最后语调安稳,目光平视着她:“不要急,会有办法的。”

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似乎掌控了一切,有一种奇异的力量,镇静得不可思议。那双向来温和漂亮的眼睛此刻泠泠闪烁着光芒,仿佛洞悉了一切,又似神祗,有着莫大的威严,复杂莫名的看了她一眼,旋即抿­唇­不语。

夏绘溪此刻并没有注意到他异样的目光和亲昵的动作,仓促的转过了目光,满心满意的,在为刚才那一刻的软弱而后悔。

可是年轻的女孩随即扬起脸来,目光中全是炙烈的希望,她微微偏开他的手,侧目望向前边的那个越来越近的村庄,仿佛有无限的勇气从心中决堤而出。

*** ***

翠湘的情况和想象的一样。这几乎已经是一座死去的村落了。得病的人在外治疗,剩下的村民们其实多多少少的也都得了些病,靠着仅有的一条外界通进村落的自来水管道活下去。检举过后,喧嚣也一并而去,只余下延绵开去的绝望,仿佛是梦魇,盘旋在村落的上空,迟迟没有散去。

那条溪水因为下过雨,显得稠泽了一些,仿佛是青铜的锈绿,泛着诡异而华丽的­色­泽。呼吸之间并没有“空山新雨后”的鲜润气息,夏绘溪敏感的嗅出了一股难言的酸涩味道。

她怅然想起了切尔诺贝利核电站的泄漏事件。专家说在八百年内,这座一度用现代文明装饰起的城市将会成为寂静的、名副其实的空城,或许会随着时间一道湮灭。这仿佛是一座惊心动魄的标本,安静的伫立在人类的文明史上。

然而在这里,这个曾经温热、活生生的小村里,不会有专家会来鉴定过了多久生态才能复原。除非这些村民在病历本上被确诊,否则,似乎一切也只能照旧而已。

苏如昊在和村长说着话,她眨了眨酸涩的眼睛,挪到了背风的地方,拿出了电话。

嘟……嘟……嘟……

夏绘溪知道,只有在人紧张和焦躁的时候,会注意到外界规律整齐的事物。强迫症的源头。不过她不至于到那个地步。

片刻之后,裴越泽惬意随和的声音,顺着并不算太好的信号传来。

“我本以为还要等更久。”

夏绘溪觉得自己轻微的抽了抽鼻子,无奈的笑了笑:“人在屋檐下。”

他的声音似乎有些变形,略带了冷酷:“夏小姐,我并没有兴趣知道你最后是怎么想通的。我会让助手和你确定以后的咨询时间。另外,你有什么要求也可以详细的对他说明。”

电话很突兀的挂了。

喜怒无常。

夏绘溪握着手机,觉得有些困惑。之前的裴越泽给自己的印象,冷静而直接,似乎是个极好的猎人,不骄不躁,总是耐心的在等候自己的猎物。可是刚才电话里的语气中,又满是压抑的暴躁。

她隐隐觉得怪异,摇了摇头,走回苏如昊身边,低声说:“心理援助的问题解决了。”

苏如昊一扬眉梢,似乎并不诧异,只是重复了一遍:“解决了?”

夏绘溪疲倦的按了按眉心。因为昨夜的水汽,远处的山间雾霭茫茫,缭绕云端的,或许还有一腔连自己都理不清的烦乱心事。

回去的时候,苏如昊的车堪比越野了一趟回来,全是斑斑的泥渍。夏绘溪上车前还感叹了一句:“好好的车被折腾成这样了。”

他不甚在意的点点头:“洗洗就好了。”还没有开动车子,却忽然听见她的声音很温软的说:“谢谢你。”

苏如昊的手扶在方向盘上,一时间没有动弹。他想起很早的时候,自己对她说:“……我是为了看你啊!”这是他第一次见她呆若木­鸡­的样子,嘴­唇­微微张着,或许刚好可以噙下一粒樱桃的大小,俏皮得叫他很想吻下去。他忽然又仿佛不可遏制的想起来,这一声“谢谢你”,或许她对那个人也说过,也是这么诚挚温柔。

这样的念想让他的脸­色­有些克制的严肃,又浸润了些凉意,以至于侧脸看起来有种惊人的、仿佛被时光凝成的英俊。

一直开到了国道上,夏绘溪几乎已经昏昏欲睡,却忽然听到了他的答复。苏如昊的语气有些艰涩,却很缓很清晰:“不用对我客气。以后也是。”

她含糊的应了一声,静谧柔和的感觉倏然落下来,这是她很久都未尝到过的安心了。

既然心理援助慈善组织是以CRIX冠名的,所有的运作立刻显得正规起来了。集团专门派了人负责所有的联系事项。包括网站建设、社会捐款渠道、志愿者招募,一切都显得有条不紊。至于南大方面,也有意向将它作为学生的培养基地。

学生们的报名显得十分积极,头一个周末的下午,就有志愿者赶去了翠湘。夏绘溪在校门口遇到他们,一群人正排着队等着上车。立刻有学生对她打招呼,她隔了一条马路看着他们上车,嘴角带了微笑,倒像是送孩子出征的英雄母亲。

秋风一阵阵的扫过来,如凉水般沾在脖子里,无端叫人瑟缩起来。她有些烦躁的看了看时间,自己早到了五分钟。想起上午的时候裴越泽的助手给自己打电话,语气彬彬有礼,仿佛是机器人一样提醒自己:“夏小姐,今天下午两点,我来最后确认一遍。”

当时自己有些不耐烦,从昨天开始,一共确认了三遍,她的记­性­没这么退化。至于自己的行程,也不会像裴越泽那么忙碌。这些小细节,倒是在加深自己无意识的厌恶。她深呼吸一口,看见那辆车子开了过来。

最后依然把她接到了来过的大宅子里。

*** ***

匆匆来的那一次,本以为这里只是一个工整的四合院。这次踏进来,她略微上了点心思四处看了看,才知道这出老宅真是气派不凡,仿佛是明清时期大盛的江南园林。而类似的园林,如今不是被征用为了热门的旅游场所,便是别具特­色­的成为了博物馆。

其实别墅也好,公寓也罢,被现代的钢筋水泥一铸,总是脱不离那一股类似的味道。只有中国古时的房子,木为骨,土为­肉­,会有活生生的灵魂,伴着世间的物是人非,延绵流传下来。

如今有人独享这么一座大宅,难道不奢侈么?

夏绘溪推开厢房的门,似乎一下子不能适应这样的光线,微微闭了闭眼睛。

采光非常的好。大片大片的光线顺着窗棂爬进来,地板亦是水磨石的,仿佛是有人拿了毛笔,又蘸上了水,挥毫间描摹出仿佛梅花又似藤蔓的工笔。

坐着的男人一动不动的看着她,目光仿佛凝成了细细的针线,落在夏绘溪的脸上,几乎带出了些微的刺痛感。

她穿了墨蓝­色­的针织衫,头发随意的一扎,这次没有戴发箍,却拿了两枚最普通的黑­色­发卡,将略长的额发别在了一边,末端微微的翘起,像是街市上卖的绒黄小鸭的尾巴。分明还有着几分稚­嫩­。

这样的注视下,夏绘溪觉得自己拿下背包的动作有些笨拙。她颇不自在的笑了笑,打了声招呼:“裴先生。”

裴越泽低低的“嗯”了一声。

面对面坐下的时候,夏绘溪已经恢复了从容,语气清浅:“开始吧?”

裴越泽懒懒的扫了一眼她拿出来的那本笔记本,一本正经握着的那支水笔,终于低低笑了一声:“心理咨询不就是陪着聊聊天解闷么?”

小墨滴啪的落在了那本雪白的本子上,染料顺着细微的纸纹滑开去,刹那间如蓝莲绽开。

她温温婉婉的语气答得波澜不惊:“并不是的。”

她正要详细的对他解释,忽然又被打断了。

“我想知道,为什么你对我的态度全然改变了?”

夏绘溪有些头疼的扶着额角,她自然是知道心理咨询的时候要尽量让对方放松,可现在的情况很诡异,连谈话节奏全被对方掌控了。

在答应了他之前,他们之间不存在任何的关系,她有一万种理由抗拒排斥他。可现在,她必须消解以往所有的负面情绪,以防止咨询过程中可能出现的反向转移。如果认真算起来,那么之前的那个梦,也算的上是一种反向转移。

唯一令自己手足无措的,却是直到现在,他不曾告诉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他会如此迫切的需要一个心理医生。她暗中的观察这个男人,谈吐清晰明白,情绪掌控的极好,仿佛是汪洋大海,将他自己的内心藏在很深很深的地方。根据案例,这样的人,即便有了心理疾病,往往也会不动声­色­的排斥帮助。

他不符合所有的心理侧写。

她索­性­放下了笔答他:“职业道德。”

这个答案并不让他意外,裴越泽微微思考了一下,继续问:“也就是说,现在开始,你会对我百依百顺?”

夏绘溪“噗哧”一下就笑了出来。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这么放松的笑,丝毫没有一丝戒备,眉宇之间,一个小巧而清丽的川字。

裴越泽的手指轻轻的弹动一下,又仿佛强自克制住了,随着她一笑:“抱歉,我确实是门外汉。”

夏绘溪并没有注意到这些,她无意识的给笔套上笔帽,轻轻在指间旋转了几轮,终于轻巧的拨住停顿:“那么,你有什么困扰?”

他喃喃的重复了一遍,将眼中的笑意彻底的收敛起来,幽远得仿佛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茓­:“困扰?”

夏绘溪谆谆善诱,极有耐心:“一般来说,像你这样的身份来寻求心理咨询的,大概都是一种所谓的‘山岳病’。焦虑,不安,偶尔头晕。就像是站在了山之巅,俯瞰众生,对未来期待又恐惧。”

裴越泽是在专心的听着,面无表情,既不赞同,也不否认。这稍微给了夏绘溪一点点信心,她整理了思路继续说下去:“这种困扰在成功人士中是十分常见的,裴先生,您会做梦么?”

说到了梦,夏绘溪心底微微掠过一丝不自然,尤其是对着这么一双如此清卓辉耀的眼睛,仿佛是琉璃珠一样,在自己心底,将曾经的梦境照得纤毫毕现。

他微挑起漂亮的眼睛,烁烁的看着她脸颊上的那泽汪嫣的粉红,形状仿佛就是一片完整润美的桃花瓣儿,于是不自觉的抿了­唇­:“什么梦?”

“下次您可以试着有意识的记住自己的梦,如果我们一时间找不到分析的切入点……”

“我不会做什么梦。另外,夏小姐,我没有什么困扰。找你过来,就是想找个机会和你见个面。所以你也不必做这么多准备。”裴越泽的声音冷冷打断她,带了讽刺,仿佛是冰霜冻成的利剑,“我并不想被人分析。”

说不清是什么情绪在刹那间纠缠住了自己,夏绘溪咬咬­唇­,冷静了数秒。她的注意力完全没有放在那句“找你过来,就是想找个机会和你见个面”上,相反,最后一句话让自己豁然开朗:“我并不想被人分析”。

还是符合自己对他的侧写的。这样一来,心里竟渐渐安定下来。这一场心理追击,自己就像被悬挂在了山崖上,光秃□的山岩,草木不生,自己环视着周围,忽然找到了一处借力的地方,莫名的欣喜,仿佛在幢幢的黑影中,窥见了一丝不算清晰明亮的光线,于是猛然生出了把握。

她最后扬了扬眉梢:“我知道了。下次我会注意。”

夏绘溪几乎已经要跨出门口,背后那个男人却有喊住了她,语气有些犹豫,又有些轻软:“你生气了么?”

真是小心翼翼的在问她,就像夜风掀起蕾丝窗帘,就像流云擦过无尽苍穹,柔软清和。

她璨然回眸一笑:“怎么会?”

裴越泽立在椅子之后,修长的身材,五官可真是完美——俊美得不像是凡人了,就隐隐的生出一些距离感。而他的表情,夏绘溪有些困惑的想,为什么这么小心翼翼?仿佛是失望的孩子。这个念头也只是一瞬间的滑过,她的动作依然流畅,跨出去,带上门。

那双眼睛辗转而专注的看着她的背影,仿佛是墨玉罩子的小灯,随着那声关门声,噗的灭了。

他缓缓的坐下来,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又伸出手来支住了下颌,忽然又听到了吱呀一声。

“裴先生,我还想问一问,假如我们的心理咨询因故中断了,会不会对之前的协议有影响?”

裴越泽愕然,此刻他已经恢复的一贯的冷静和理智,语调重又微凉:“因故中断?”

“比如,您觉得不再需要我的咨询帮助。或者……”她沉吟了一会儿,“我要出差几天。”

“出差?那没有关系。”他无所谓的笑笑,“至于前面那个理由,你更不用担心。”

他一字一句的说:“因为,这是由我决定的。”

*** ***

夏绘溪走到门口,司机给她拉开了门,她才抽空一样瞄了眼手表。虽然金融危机了,可她赚钱倒是越来越轻松。三十分钟的咨询时间,赚的相当于她一个月的工资。

虽然没说几句话,却偏偏觉得费神,累得几乎要睡着,直到接了院办一个平时挺要好的同事的电话。

迷迷糊糊几句话听了下来,她惊得差点没从后座弹起来:“你说有人匿名捐了多少?”

“我们这里都在议论呢。那笔钱据说指定要把剩下还住着的村民迁出来,不过太绰绰有余了,这年头还有做好事不留名的啊,真是……”

电话搁了,转眼苏如昊又打电话过来。

她笑盈盈的接起来:“什么事?”

他似乎也轻轻笑了笑:“刚才手机怎么关机?”

夏绘溪急着把那个好消息告诉他,不过苏如昊反应却着实有些轻描淡写,也并没有意外:“是么?那太好了。”

她也觉得自己有些激动了,转了个话题,最后说:“我手上有个案例,挺奇怪的,找时间一起研究研究吧。”

苏如昊的耐心很好,立刻说:“随时都可以。”他顿了顿,终于说:“其实我是来提醒下你,行李收拾好没有?”

马上就要去圣彼得堡,第二天夏绘溪就开始交代工作。赶去电视台向节目组说明情况,编导的脸­色­有些不豫:“怎么不提早说呢?现在两星期的空档,要找谁去顶班?”

确实是她的错,前一阵因为翠湘的事,实在太忙了。如果早些说明情况,两三期的内容,台里是可以挤出时间来安排补上的。她只能一再道歉:“实在是对不起。”

忽然听到清泠泠的声音仿佛风铃敲响,女主持刘菲俏生生的Сhā进话来:“周导,这也不能怪小夏。她是编外人员,不清楚如今台里的规矩。人家是学者,原来的工作是不能抛的。”

说不好是不是在给她解围,编导的声音更添了一丝怒意:“合同上写得清清楚楚的。什么规矩?”

夏绘溪忍不住蹙了眉,忍了半晌,最后说:“真抱歉。是我不好。如果台里实在有难处,或者有更适合的人选……”

轻轻的嗤笑声,夏绘溪又听见细若游丝的评论声:“呦,架子也不小。”

她只当作没听见,最后淡淡的说:“把这一期录完,不管你们有什么决定,我都没有意见。”

走出去的时候,她有些厌烦的想,身后那股淡淡的香水味怎么总是缠着自己,就像是冤魂一样,甩也甩不掉。

“夏小姐如今真的不必再做这份工作了。前天你在台里门口坐的那辆车,啧啧,这城里恐怕也没几个人有吧?……”

夏绘溪不急不缓的停下了脚步,指尖在衣兜里掏了掏,最后触到一张纸,于是拿出来,递给她。刘菲接了,疑惑的看了一眼:“这是什么?”

“我朋友开的一家心理咨询所。刘小姐,您抽空可以去看看。”她一本正经的说完,恰好电梯门打开,她跨进去,很快的按下关门的按钮,“再见了。”

人际关系很重要,这点她知道。可是既然即将不再同事,她也无所谓稍稍反击一下。和电梯门一道合上的,还有刘菲僵硬的表情,这无形中让夏绘溪稍稍觉得愉快了一些。

*** ***

第二天的飞机。

同行的只有自己这师徒三人。登机后他们和彭教授分开坐。因为是经济舱,苏如昊那么高的身量总是显得有些伸展不开。夏绘溪知道他是为了陪着自己而选的位置。一路上说说话,或者各自小睡一会儿,总不会显得无聊。有时候借着小小­射­灯的那一簇光,她看着苏如昊微微歪着头靠在椅座上,总是觉得恍惚,觉得这个男人真好看,至少比正在放着的电影里那个男主角要硬朗帅气得多。

她心里有些隐秘的欢喜,嘴角也带了笑,冷不防苏如昊温声问她:“上次你说的病例,究竟是怎么回事?”

夏绘溪讷讷的收起笑,微微皱眉,却不知道该怎么描述。

机翼掠过了一大朵棉花糖似的云,又仿佛是黏了几丝几缕出来,飘飘荡荡的在随着气流晃悠,就像小时候看见的那些糖艺人们拉丝的手艺。

“其实不算什么病例。我连他是不是真的需要心理治疗也不能肯定。可他就是坚持要咨询……”

苏如昊接过空姐递来的一杯温水,放在夏绘溪面前的小桌上,忽然笑了起来。

依稀就是阳光一下子从地平线的撒播出来,驱散开一宿的寒冷僵硬,连带着那语气都有灼灼的热意。

“你不觉得,那个人更像是要找借口接近你么?”

他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就像是在调侃一个小姑娘的心事。那双眼睛里光芒四­射­,仿佛嵌着钻石,折­射­出的清辉让人不能逼视,也无处隐匿起自己的心事。

可夏绘溪眨眨眼睛,漆黑的眸子闪了闪,灵动灿烂,表情有些无辜,最后点点头:“哎,你提醒我了。你是说‘救星’情结?”

所谓的救星情结,是指咨询者将医生当作了唯一信赖的对象,投­射­出了自己全部的情感。如果说裴越泽一直在看自己的节目,无意识中将自己当作了那个情感投­射­对象,倒也是说的通的。

苏如昊还没咽下的那口水差点就要喷出来,他不可置信的看着微微向自己倾身过来,语气严肃认真的女孩子,手指不自觉的抚上了额角,最后调整了语调和表情,微笑着说:“不是。我是说,和咨询没有关系,那个人是不是喜欢你?”

“啊?”夏绘溪微微张开了嘴,似乎有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说,“哦。”那个语气明显的在下挫,仿佛是不知所措,脸颊也慢慢的渗上了粉­色­。

苏如昊不动声­色­的转过脸,又淡淡的问:“是裴越泽吧?”

夏绘溪抿了抿­唇­,无意识的转向窗外,似乎在回想自己和裴越泽相处的点滴,试图驳斥回去。可越是努力,却越无法反驳。他对自己的态度,就像是苏如昊所说的,用一般人的眼光来看,就是“喜欢”。

苏如昊见她长久不说话,微笑着说:“抱歉,我不该随便猜测是谁。”

“不,我没有介意这个。只是我表达不好……”夏绘溪默然了片刻之后,继续说,“也不知道为什么,和那人说话,我就是隐隐觉得不对劲。”

这算是肯定的答复吧?也只有裴越泽,有这样的执着和手段,想要的东西,几乎从不失手。

夏绘溪盖了半幅毯子,扶着那杯水,露出的腕骨纤细,似乎遇到了什么难题,于是在拼命的想着,忘了身外的世界。

先前的笑意一点点的被浓稠而不见底的墨­色­吞噬而去,苏如昊的目光长久的停留在她的身上,忽然很有冲动去触摸她看上去极漂亮而纯真的脸颊。

而在她发现自己的目光之前,年轻的男人又若无其事的将目光转开了,只是体贴的触了触杯壁,然后从她手里接过了那杯已经变凉的水,还给了空姐。

即便有漫天的迷雾,可是来访者依然可以分辨出这个城市带着的如几何般规整的西方文明烙印。飞机从高处降落的时候,夏绘溪忍住了因为长时间飞行的晕眩感,向外张望。布局整齐的城市规划,仿佛有人拿了尺度和圆规,­精­心的勾勒出了一个城市的素描。

他从她的身后略带随意的说:“这么急­干­吗?小心晕机。”

夏绘溪回头,盈盈冲他一笑:“我没有出过国,有些新鲜。”

最后还是听他的话,安静的靠回了椅背上。直到完全着陆,她仿佛孩子一样蹦起来,居高临下的对他说:“到了。”就像是外出春游的孩子,又像是即将可以振翅高飞的雏鹰,从语气到表情,都有一种可爱的迫不及待。

苏如昊忍俊不禁,心情变得明朗起来:“是啊,到了。”

*** ***

据说这个时间来圣彼得堡,其实恰好错过了最叫人迷恋和沉醉的时节。可即便这样,在夏绘溪看来,这也是一个充满了陌生和新鲜感的城市。

俄罗斯帝国历史上野心勃勃而雄才伟略的彼得大帝,在这座城市的建造上倾注了无数的心血和抱负。而这座城市,也并不辜负它的缔造者,从骨子里有一种强悍的气质。二战中最惨烈的围城战役发生在这里,历时近三年,可是德国的铁骑之师始终无法踏入这个民族的心脏半步。

如今看来,这座城市历经了自然和人为的种种灾害席卷,却依然矗立在文明之巅。在和自然的抗争中,奇迹般的融合了科学、艺术、人文和宗教的种种辉煌的气息。仿佛历经了沧桑坎坷的睿者,有一种出奇的祥和和雍容。

接机的工作人员是个中国人。十分的健谈。一路在车上,指着窗外的景物,仿佛是导游一般,滔滔不绝的介绍。夏绘溪听得饶有兴趣,最后说:“夜景肯定很不错。”

那人怔了一怔,微笑着说:“夏小姐,我们会安排游览的时间,是在白天。晚上的话,最好还是不要出去。”

连彭教授都说:“难道治安不好?”

“这倒不是。怎么说呢?俄罗斯最近这段时间,排华情绪比较那个……严重。不过女士没有关系,没有关系。几件街头袭击的事件,都是针对华人男­性­的。其中有一个带了女伴的,结果女孩子一点事都没有,男生被打得很惨……”

俄罗斯的人口这些年一直在下降,有大批的华工被输出到这个国家,加之前些年边境贸易上的不少纠纷,确实在这段时间,俄罗斯的国内排华情绪比较强烈。

最后苏如昊微笑着点头:“虽然是暴力事件,却不凌弱,倒也符合俄罗斯人的个­性­。”

一路说说笑笑的过去,最后进了房间,夏绘溪居然并不觉得有多累。或许是想到可以见到大会上要发言的心理学专家Carl Gustāv Jung 。她读了他无数的著作,一直存着如同高山仰止般的情感;也或许就是因为窗外可以望见的涅瓦河,在这个时节,水流分外的咆哮而壮阔。以至于站在窗前良久,心情总是难以平复下来。

窗外还有酒店里大片大片的园林景致,不同于中国园林贴近自然式的曲水流觞,总是分明的像是大块大块的壁垒分割。不论是如球体般没有棱角的绿­色­盆景,或是方正如矩阵的丛林,这种有意识的对自然的抗拒总是存在的。如今身处在西方世界里,这一点让她觉得尤为明显。于是又想起了Jung教授关于西方的论断:西方的思想,更注重的是个人从整体的剥离。

或许正是这些论点,逐一的敲在了自己心口,才会这样沉湎于荣格的思维体系。也难怪连导师都说自己成了别人思想的奴隶。

夏绘溪关了窗,夜­色­极好,悠悠的落进来,仿佛是给这趟旅程的第一晚,无声的加上最温柔的脚注。她翻身,脸颊一贴上枕头,仿佛是轻羽的触感,将一切意识都扫进了梦境深处。

十一

第二天并没有活动安排。夏绘溪一直在房间里整理资料,直到下午,出门的时候遇到了苏如昊,他远远的冲着她一笑,语气却微带不满:“怎么不叫上我?一个人出去不怕被拐了卖了?”

她只觉得巧,于是微笑:“没听昨天有人警告了么?男人跟在身边,反倒不安全一些。”

这个城市的街道宽阔,人口也较少。他们走出宾馆,面临着寂寥而蓝­色­的海港,涅瓦河的水流也因为西方汹涌奔腾的海浪而更显得激荡,叫人生出了空旷的感觉。

天气还是有些偏寒,苏如昊十分体贴的站在风力强劲的那一侧,若有如无的替夏绘溪遮去些风寒。那天她穿了及膝裙,此刻因为察觉出腿上发冷而觉得后悔起来。而他的大衣一角恰好拂起,又带在了她的腿上,有若即若离的柔软温和。

夏绘溪顺着不自觉的看着苏如昊,此刻他们聊着之前旅行的经历。他的语调很内敛,也不夸夸其谈,侧脸的线条简洁,没有一丝的余赘,就像他身上那件烟灰­色­的大衣,笔挺流畅,没有偏差。她侧头听着,心底竟然绽开一丝甜蜜的味道,仿佛这个世界上,此刻只有自己和他并肩走着,再也没有旁人。

“哎,是不是那里?”

苏如昊的话被她充满惊喜和快活的语气打断了,可他并没有丝毫的不快,随着她停下了脚步,微笑着答了一句:“是啊”。

复活教堂,又被称为圣血教堂,是典型的俄罗斯风格、东正教建筑。远远的望去,红墙有一种宗教特有的庄严肃穆感,高低参差不一的洋葱顶,又仿佛是数朵绽开的花蕾,­色­泽斑斓而不失灵动。

“我以为你会先去广场那边转转。”苏如昊若有所思的看着她,“为什么要来这里?”

夏绘溪不答,静静的站在风中凝视着教堂,仿佛是亭亭立着的美竹,最后轻轻的从­唇­中逸散出了话语:“我常常觉得,心理学和宗教情结难以分开。有时候踏进教堂,会觉得很舒服,就像忏悔……”

她只说到这里,却匆忙的截住了话题,有些迟疑的重新往前走,又轻轻的感叹:“中世纪时候的忏悔制度,其实也算心理疗法吧?那时候的牧师大概就是心理医生的前身了。”

苏如昊点点头,嘴角勾起莫名的微笑:“你相信忏悔真的可以减轻已经犯下的罪孽?”

夏绘溪的眸子黑白分明,目光清亮,最后摇摇头,语气却有些迷惘:“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有想过可以减轻罪孽,只是说出来心里会好受吧……”

他的­唇­角一勾,灼灼的望定她,最后仿佛漫不经心的说:“你试过?”

此刻他们已经走到了教堂的台阶上,大理石的花纹繁复,黑白纠缠如同莲枝错落。夏绘溪微敛了眼神,淡淡笑了笑:“没有。我只是喜欢宗教式的疗法。有种意会式的­精­妙。”

许是这个话题有些沉重和严肃,她并不愿意再继续下去了,于是别开了视线。而苏如昊­唇­边的笑意加深,轻轻的眯起眼睛,视线的尽头是一幅《圣餐的祈祷》。

马赛克镶嵌起的图画艳丽光泽,它不同于一般教堂里的壁画,因为不会随着时光的流逝而黯淡,于是有一种异样的神采。画中的基督座下立满了信徒,他持着圣餐和圣杯,尽管已经洞悉了未来的苦难,却依然表情柔和。

他们立在穹顶之下,四壁依然是马赛克铺成的圣耶稣图像,远远望上去,仿佛就是油笔画成的,大片的天蓝和金黄,­精­致绚丽。然而只有在细看的时候,才会看出马赛克贴片支离破碎的残缺,那些细小的痕迹横亘在了人物的肌肤和衣饰上,却莫名的有种触动人心的美感。

然而这座艺术和宗教的宝库却并没有让夏绘溪心动,她只是出神的望向了那间漆黑的告解室,仿佛那里才是她最想见到的地方。因为穿了黑­色­的丝袜,将她露出的小腿衬得愈发的纤细,她一动不动的站着,仿佛圣徒看见了真主,又仿佛遥遥的勾起了回忆。苏如昊站在她身后,不动声­色­的将这一幕掠在眼底,目光中又有些兴味,就像窥见了一个从未认识的夏绘溪。

隔了很久,他才出声打破了沉静:“去那边看看吧。”

教堂的西角是一块帷幔,下边有着染血的栏杆和桥面——这也是圣血教堂当年建成的目的:为了纪念在此遇刺的皇帝亚历山大二世。

仿佛有历史的风从耳边呼啸而过,撩起额发,拂过脸颊,那些汹涌的往事只化作了几滴不深不浅的血,落下的时候还带着温热,此刻却已经将过往的封存。

夏绘溪的脸­色­有些苍白,半晌,忽然抬起头微笑着说:“我们回去吧。”

*** ***

走出了辉煌灿烂的教堂,才猛然发现外边的天­色­晦暗,比来时还要­阴­冷。他们走在街上,苏如昊忽然停下脚步:“你等等,我去买杯咖啡。”

街边就有一家咖啡店,他很快的走进去了。夏绘溪百无聊赖的环视着街景,忽然看见一只海鸥吱呀叫了一声,从目力的尽头掠起,飞向了深蓝的海港。碧海,白鸥,巨船……她只觉得那幅画面美丽得难以言说,几乎在心底发出赞赏的同时,更多的海鸥如同百合般在蓝­色­的丝绒幕布中猛然绽开,于是她不自觉的顺着幽静的长巷往那里走了过去。

原本圣彼得堡的白昼较长,可是因为天气不好,近黄昏的时刻,又雾霭沉沉,于是有了夜晚的­阴­涩。夏绘溪已经走到了一半……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身后的忽然有了数道人影,往前拖曳到了自己脚下,让周围的气氛更加暗沉下来。她加快了脚步,想要走出这条小巷,才走了两步,心底却咯噔了一下,那几个身影并没有被甩开,依然如影随形。

她忽然想起了昨天车里的那番话,又想起那些已经被证实了排华辱华的暴力事件,隐约的觉得头皮发麻。最后大着胆子回头望了一眼,果然是几个年轻人,大约是喝了酒,脚步有些趔趄,跟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正有些肆无忌惮的冲她笑,目光却幽暗得叫人心底发凉。

顺着疾风席卷而来的或许还有烈酒的味道,不需要言语的沟通,她就感知了来自对方的敌视和恶意。此刻夏绘溪只能惶然的后退,惊惧中还有一丝苦笑,偏偏这么巧,这样的事就让自己给遇上了。

那三个年轻人以围捕猎物的方式向她逼近。周围的环境如此黯淡,可夏绘溪发誓,她看得到他们眼底如同野狼般的光泽闪烁。

她开始紧张的在心底盘算,出口已经被他们堵死了,或许应该往后跑到小巷的出口,那里有大片开阔的海港,应该会有行人。

原本还只是对峙着,忽然在这样静谧的小巷中,一串电话铃声仿佛是破空而出的爆竹炸了开来。只是因为这个触点,夏绘溪当机立断,屏住了呼吸,往海港方向跑去。

或许真的是老天给她开了个大大的玩笑,出门的时候穿的是一双短靴此刻份外的硌脚,她只奔出了几步,就被人拽住了胳膊。这种肢体接触叫人恐惧得难以言语,仿佛是那手铐紧紧的箍住了自己,呼吸立刻急促起来。

她下意识的挣了一下,然后说了句中文:“­干­什么?”

那个抓住自己的男人在笑,又用力的把她拽了拽,似乎想禁锢住她挣扎的手脚,口中还在说着大串的俄语,他的同伴站在旁边,也笑得十分狰狞。

他们的意图是显而易见的。大约是喝了烈酒的缘故,男人粗糙的肌肤擦过了夏绘溪的手背,炽热得烫手。她看着那双越来越近的眸子,却始终没有办法挣开。偏偏她不会俄语,连依靠语言的发泄都做不到。

*** ***

急剧晃动的画面,粗暴狞笑的男人,从长巷中刮过的冷风,或许还有包里一直在响的铃声……这一切忽然被一声熟悉的低喝打断了。

年轻男人的声音很低沉,用的是另一种语言,可夏绘溪却明白,他是在让他们放开她。

苏如昊站在他们的身后,那如同长廊般的小巷尽头,有着淡白的光影,将他的身躯在地上无限的拔长,直到在夏绘溪的身前投下斑驳的影子。他的眉眼在薄雾中依然显得凛冽而分明,有一种强硬而凌厉的气势。

那一刹那,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感觉到了那份心安,她几乎落下泪来。

那个抓住自己的男人的手下意识的松了一下。可回过神来,却似乎将她抓得更加的紧了。就连他的同伴,在见到了这个有着英俊的东方人面孔的年轻男人之后,也愈加的兴奋起来。

极其不好的预感在脑海里一闪而逝,夏绘溪想起那天的谈话,忽然觉得他的出现可能会让连个人陷入更加糟糕的状况中。

可苏如昊显然并不这么想。他目光注视着被抓住了手腕的夏绘溪,任由自己手肘处的那件大衣缓缓的滑了下来,又缓缓的将那句话重复了一遍。不算响亮,却仿佛带了雷霆万钧之势,沉重而清晰的劈向了那几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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