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还是有些偏寒,苏如昊十分体贴的站在风力强劲的那一侧,若有如无的替夏绘溪遮去些风寒。那天她穿了及膝裙,此刻因为察觉出腿上发冷而觉得后悔起来。而他的大衣一角恰好拂起,又带在了她的腿上,有若即若离的柔软温和。
夏绘溪顺着不自觉的看着苏如昊,此刻他们聊着之前旅行的经历。他的语调很内敛,也不夸夸其谈,侧脸的线条简洁,没有一丝的余赘,就像他身上那件烟灰色的大衣,笔挺流畅,没有偏差。她侧头听着,心底竟然绽开一丝甜蜜的味道,仿佛这个世界上,此刻只有自己和他并肩走着,再也没有旁人。
“哎,是不是那里?”
苏如昊的话被她充满惊喜和快活的语气打断了,可他并没有丝毫的不快,随着她停下了脚步,微笑着答了一句:“是啊”。
复活教堂,又被称为圣血教堂,是典型的俄罗斯风格、东正教建筑。远远的望去,红墙有一种宗教特有的庄严肃穆感,高低参差不一的洋葱顶,又仿佛是数朵绽开的花蕾,色泽斑斓而不失灵动。
“我以为你会先去广场那边转转。”苏如昊若有所思的看着她,“为什么要来这里?”
夏绘溪不答,静静的站在风中凝视着教堂,仿佛是亭亭立着的美竹,最后轻轻的从唇中逸散出了话语:“我常常觉得,心理学和宗教情结难以分开。有时候踏进教堂,会觉得很舒服,就像忏悔……”
她只说到这里,却匆忙的截住了话题,有些迟疑的重新往前走,又轻轻的感叹:“中世纪时候的忏悔制度,其实也算心理疗法吧?那时候的牧师大概就是心理医生的前身了。”
苏如昊点点头,嘴角勾起莫名的微笑:“你相信忏悔真的可以减轻已经犯下的罪孽?”
夏绘溪的眸子黑白分明,目光清亮,最后摇摇头,语气却有些迷惘:“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有想过可以减轻罪孽,只是说出来心里会好受吧……”
他的唇角一勾,灼灼的望定她,最后仿佛漫不经心的说:“你试过?”
此刻他们已经走到了教堂的台阶上,大理石的花纹繁复,黑白纠缠如同莲枝错落。夏绘溪微敛了眼神,淡淡笑了笑:“没有。我只是喜欢宗教式的疗法。有种意会式的精妙。”
许是这个话题有些沉重和严肃,她并不愿意再继续下去了,于是别开了视线。而苏如昊唇边的笑意加深,轻轻的眯起眼睛,视线的尽头是一幅《圣餐的祈祷》。
马赛克镶嵌起的图画艳丽光泽,它不同于一般教堂里的壁画,因为不会随着时光的流逝而黯淡,于是有一种异样的神采。画中的基督座下立满了信徒,他持着圣餐和圣杯,尽管已经洞悉了未来的苦难,却依然表情柔和。
他们立在穹顶之下,四壁依然是马赛克铺成的圣耶稣图像,远远望上去,仿佛就是油笔画成的,大片的天蓝和金黄,精致绚丽。然而只有在细看的时候,才会看出马赛克贴片支离破碎的残缺,那些细小的痕迹横亘在了人物的肌肤和衣饰上,却莫名的有种触动人心的美感。
然而这座艺术和宗教的宝库却并没有让夏绘溪心动,她只是出神的望向了那间漆黑的告解室,仿佛那里才是她最想见到的地方。因为穿了黑色的丝袜,将她露出的小腿衬得愈发的纤细,她一动不动的站着,仿佛圣徒看见了真主,又仿佛遥遥的勾起了回忆。苏如昊站在她身后,不动声色的将这一幕掠在眼底,目光中又有些兴味,就像窥见了一个从未认识的夏绘溪。
隔了很久,他才出声打破了沉静:“去那边看看吧。”
教堂的西角是一块帷幔,下边有着染血的栏杆和桥面——这也是圣血教堂当年建成的目的:为了纪念在此遇刺的皇帝亚历山大二世。
仿佛有历史的风从耳边呼啸而过,撩起额发,拂过脸颊,那些汹涌的往事只化作了几滴不深不浅的血,落下的时候还带着温热,此刻却已经将过往的封存。
夏绘溪的脸色有些苍白,半晌,忽然抬起头微笑着说:“我们回去吧。”
*** ***
走出了辉煌灿烂的教堂,才猛然发现外边的天色晦暗,比来时还要阴冷。他们走在街上,苏如昊忽然停下脚步:“你等等,我去买杯咖啡。”
街边就有一家咖啡店,他很快的走进去了。夏绘溪百无聊赖的环视着街景,忽然看见一只海鸥吱呀叫了一声,从目力的尽头掠起,飞向了深蓝的海港。碧海,白鸥,巨船……她只觉得那幅画面美丽得难以言说,几乎在心底发出赞赏的同时,更多的海鸥如同百合般在蓝色的丝绒幕布中猛然绽开,于是她不自觉的顺着幽静的长巷往那里走了过去。
原本圣彼得堡的白昼较长,可是因为天气不好,近黄昏的时刻,又雾霭沉沉,于是有了夜晚的阴涩。夏绘溪已经走到了一半……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身后的忽然有了数道人影,往前拖曳到了自己脚下,让周围的气氛更加暗沉下来。她加快了脚步,想要走出这条小巷,才走了两步,心底却咯噔了一下,那几个身影并没有被甩开,依然如影随形。
她忽然想起了昨天车里的那番话,又想起那些已经被证实了排华辱华的暴力事件,隐约的觉得头皮发麻。最后大着胆子回头望了一眼,果然是几个年轻人,大约是喝了酒,脚步有些趔趄,跟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正有些肆无忌惮的冲她笑,目光却幽暗得叫人心底发凉。
顺着疾风席卷而来的或许还有烈酒的味道,不需要言语的沟通,她就感知了来自对方的敌视和恶意。此刻夏绘溪只能惶然的后退,惊惧中还有一丝苦笑,偏偏这么巧,这样的事就让自己给遇上了。
那三个年轻人以围捕猎物的方式向她逼近。周围的环境如此黯淡,可夏绘溪发誓,她看得到他们眼底如同野狼般的光泽闪烁。
她开始紧张的在心底盘算,出口已经被他们堵死了,或许应该往后跑到小巷的出口,那里有大片开阔的海港,应该会有行人。
原本还只是对峙着,忽然在这样静谧的小巷中,一串电话铃声仿佛是破空而出的爆竹炸了开来。只是因为这个触点,夏绘溪当机立断,屏住了呼吸,往海港方向跑去。
或许真的是老天给她开了个大大的玩笑,出门的时候穿的是一双短靴此刻份外的硌脚,她只奔出了几步,就被人拽住了胳膊。这种肢体接触叫人恐惧得难以言语,仿佛是那手铐紧紧的箍住了自己,呼吸立刻急促起来。
她下意识的挣了一下,然后说了句中文:“干什么?”
那个抓住自己的男人在笑,又用力的把她拽了拽,似乎想禁锢住她挣扎的手脚,口中还在说着大串的俄语,他的同伴站在旁边,也笑得十分狰狞。
他们的意图是显而易见的。大约是喝了烈酒的缘故,男人粗糙的肌肤擦过了夏绘溪的手背,炽热得烫手。她看着那双越来越近的眸子,却始终没有办法挣开。偏偏她不会俄语,连依靠语言的发泄都做不到。
*** ***
急剧晃动的画面,粗暴狞笑的男人,从长巷中刮过的冷风,或许还有包里一直在响的铃声……这一切忽然被一声熟悉的低喝打断了。
年轻男人的声音很低沉,用的是另一种语言,可夏绘溪却明白,他是在让他们放开她。
苏如昊站在他们的身后,那如同长廊般的小巷尽头,有着淡白的光影,将他的身躯在地上无限的拔长,直到在夏绘溪的身前投下斑驳的影子。他的眉眼在薄雾中依然显得凛冽而分明,有一种强硬而凌厉的气势。
那一刹那,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感觉到了那份心安,她几乎落下泪来。
那个抓住自己的男人的手下意识的松了一下。可回过神来,却似乎将她抓得更加的紧了。就连他的同伴,在见到了这个有着英俊的东方人面孔的年轻男人之后,也愈加的兴奋起来。
极其不好的预感在脑海里一闪而逝,夏绘溪想起那天的谈话,忽然觉得他的出现可能会让连个人陷入更加糟糕的状况中。
可苏如昊显然并不这么想。他目光注视着被抓住了手腕的夏绘溪,任由自己手肘处的那件大衣缓缓的滑了下来,又缓缓的将那句话重复了一遍。不算响亮,却仿佛带了雷霆万钧之势,沉重而清晰的劈向了那几个男人。
十二
或许是因为那三个人以为双方的力量实在太悬殊,为首的男人放开了夏绘溪,转身面对苏如昊,快速的说了几句话,又放肆的笑,有意识的想要激怒他。
苏如昊不以为意的笑笑,嘴角微抿,目光如同刀锋般锐利。最后转到了夏绘溪身上,重又转为融融的柔和,似是在无声的安慰。然而下一秒,他已经对离自己最近的那个男子出拳,重重的勾在了那人的脸颊上。那人措手不及,大约是吃痛,怪叫了一声,捂着脸蹲了下去。
两个同伴见到这一幕,骂骂咧咧的扑了上去。接下去的场景利落得仿佛是电影画面一样。即便对方占了人数的优势,却放不开手脚。苏如昊避开对方气势汹汹的拳头,应付两人并不显得如何吃力,出手的时候既有西洋拳击的狠厉,又带着中国武术的爽捷如风。不过片刻已经将另一个男人也击倒,仅剩下的那人也已经被逼到了墙角,不停的瞄几眼同伴,似乎拿不准是该最后一击,或者索性彻底放弃逃跑。
夏绘溪看着他十分游刃有余的样子,终于放下心来。半个身子慢慢的倚在了墙上,又闭上了眼睛。耳中还听到那几个人唔唔的呻吟,或许还有无声的打斗,可到底她不用再害怕了。
直到那双温暖有力的手扶在了自己的肩上,夏绘溪睁开眼睛,苏如昊的目光专注的望着她,柔声问道:“没事吧?”
其实他还有些气喘,又因为刚才的动作剧烈,额角甚至微微见汗。可是他的声调平静,莫名的让夏绘溪安定下来。她张了张嘴,才要说话,忽然看见他身后的黑影,瞳仁微微一缩,顾不上开口就将苏如昊往旁边推了开去。
一个玻璃瓶狠狠的敲碎在了墙上,她极快撇过头,觉得额角微凉。
苏如昊的脸色铁青,他一把将那个人抵在了墙上,伸出手叉住了他的脖子,看得出来力道惊人。而那人毫无反抗之力,睁大了眼睛,高大的身子竟开始瑟瑟发抖。
从他的薄唇里慢慢吐出了一串音节,优雅而冰冷,随即是他毫不留情的两拳,在男人的小腹上掠过,闷闷的钝响,那人身子弯曲成了虾米的拱形,却因为被掐住了脖子,只能在原处痛苦的扭动。
夏绘溪看得目瞪口呆,几乎不敢相信此刻浑身狠厉阴沉的男人竟是自己一直识得的苏如昊。从她的角度看过去,他的的下巴微扬,仿佛是手持了旁人的生杀大权,眉宇睥睨,又满是难以遏制的怒气。
最后他放开那个男人,也只是因为听到了夏绘溪轻轻的呼喊了一声。侧脸望向她,她显然正在对着自己的手指发呆——不经意的触到了自己的脸颊,竟然沾了斑斑的血迹。
苏如昊疾步走向她,身后那几个人再也不敢挑衅,连滚带爬的走了。
他借着不大的光线小心的抬起她的脸,似乎在替她寻找伤口。夏绘溪勉强笑了笑:“你对他们说了什么?”
苏如昊不答,却拿出了一块干净的手帕,小心翼翼的看着她,替她抹去血迹,慢慢的说:“没事,额头上被刚才的玻璃屑划破了一点。”
他的语气仿佛是在安慰一个孩子,夏绘溪的脸红了红,不敢直视他的目光,只能尴尬的往下看了一眼,才发现他的手背上全是擦伤的痕迹,有一大块破了皮,亦带了血丝,想必也十分的疼痛。可他似乎全无知觉,目光柔和,仿佛是将玉融化了,温华暗敛。对她而言,就是一种从容而镇定的抚慰。
夏绘溪随着他一道走出小巷,低低说了句:“对不起,我不该随便乱走的。”
他还的记得那杯搁在地上的热饮,俯身端起来,又递给她:“喝口饮料,稍微暖和一些。”又把地上自己的大衣拾起来披在她肩上,微笑:“如果不是你,那个瓶子就砸在我头上了。”
夏绘溪讷讷的收回了话题,实在不知道该再接什么话。她知道他这样一个人,在这种情况下,无论如何是不会再让她觉得过意不去的。最后只能尽量轻松的说:“你会俄语?身手还这么好?”
他回头微笑:“是啊,都会一点。”
“那个……我觉得你深不可测啊……”
苏如昊高大的身影恰好笼罩住她的,带了令人愉悦的安慰,他小心的牵起她的手,又紧紧的握住,仿佛是怕她走丢,语气近乎温柔的呢喃:“现在才发现么?”
语气太蛊惑,夏绘溪一怔,忽然觉得掌心一暖。原来不知不觉的时候,他的手指交叉扣住她的,契合在一起,娴熟自然,仿佛他们本就该如此。
*** ***
手机铃声又一次响起来。夏绘溪抽出自己的手的时候,忽然有些眷恋。可苏如昊并不在意,主动接过她手里的饮料,微笑着提醒她:“手机响了。”
她看到那个号码,其实并不想接起来。
为了保险起见,也为了方便迁就裴越泽的行程,出国前她就把行程完全的报备给了他的秘书。她会在半个月之后回国,他不会不知道。
电话里裴越泽的声音出乎意料的有些轻微,又带了淡淡的倦漠:“什么时候回来?”
她很有耐心的又把时间说了一遍。
那边长久的没有动静,要不是没有忙音传来,夏绘溪几乎以为他已经挂了电话。她一边往前走,习惯性的去把额角的长发拨回耳后,却忘了自己还有一个伤口,触到的刹那,倒吸了口冷气,滋的一声,痛得几乎要跳起来。
苏如昊敏锐的看她一眼,好看的眉毛轻轻皱起来。她知道他在担心,只能微笑的摆摆手,表示自己没事。
裴越泽的声音也随即传来:“怎么了?”
“没什么,街头袭击,毁容了……”其实这句话有意开着玩笑,大半是讲给苏如昊听的,夏绘溪笑盈盈的还没说完,忽然听到那边的声音明显的沉静下来。
“你到底出了什么事?”
她觉得有些心慌,或许是因为电话那头裴越泽大惊失色的语气,也或许是眼前苏如昊如墨浓稠、叫人望不透的复杂神情。于是最后不再说什么,草草的挂了电话。
回到宾馆,他们不约而同的对傍晚的事沉默,没有对旁人提起什么。夏绘溪回到自己的房间,用温水仔细的冲洗了下伤口。很轻微的刺痛感,仿佛是有人拿着小针密密的刺了上去。其实伤口并不大,只是被划开了细长的一道,因为已经止住了血,结上了硬硬的一条血痂。此刻血块被温水一化,淡淡的溶进了清水中,露出粉嫩的颜色来。甫一将水擦干净,清凉凉的又觉得有些刺痛。
她索性又把苏如昊的手帕洗了洗。棕色的格子,手感有些厚重,却又柔软。拧干晾在了一边,这才坐下休息了一会。其实还是在后怕,倒一杯温水的时候,手都在微微的发颤。
她坐在椅子上,桌前的书才翻开,就听见有人来敲门。
其实这个时候见到苏如昊,她觉得十分舒心。一个人呆在偌大的客房,总有些心慌意乱。然而苏如昊显然不是来找她聊天的,手里拿了瓶药水和创口贴,站在门口:“稍微处理一下,感染了就不好了。”她侧身让他进来,又看到他的手上也简单的包扎了一下,问他:“你的手没事吧?”
他熟练的拿药棉蘸上药水,小心的拨起她的额发,一边微笑着说:“擦破了皮而已。没事。”
夏绘溪一动不动的仰着脸,任他在自己脸上涂抹,一直到贴上了创口贴,表情都是若无其事,仿佛只是在抹几滴香水而已。苏如昊扫了她一眼,又有些疑惑的看看手里的药水:“你不疼么?”
“嗯?”夏绘溪一怔,“有点疼。不过还能忍耐。”
仿佛为了将创口贴粘得牢一些,他加重了力道,若有若无的摁了摁,目光中滑过一丝幽亮,微笑着问:“这样呢?”
夏绘溪的表情动了动,到底还是轻轻的说了句“哎呦”。
苏如昊似乎在忍着笑,嘴角轻轻一勾:“这算不算逞强?”
额角上被贴了奇形怪状的一条药棉,夏绘溪闷闷不乐的一边照镜子,一边随意的问苏如昊:“那个人不是说暴力事件都不袭击女生的么?怎么偏偏会找到我?”
苏如昊一本正经的说:“总有例外吧。或者,就是你太漂亮了。”
她忍不住笑:“怎么可能?”最后又唏嘘感叹,“可能就是运气不好吧。”
从一侧望过去,柔和的灯光打在夏绘溪的脸上,肤色是月牙色的洁白,有一种不自知的漂亮。又或者这份美丽连她自己都从不在意,于是总显得十分别致。苏如昊抿着唇,微微笑了笑,转开目光,随手拿了桌上的一本本子:“这是你的资料整理?”
其实只翻开一个小小的角度,夏绘溪却从他的身后望见了,顾不上说话,动作极快的将他推到了一边,拿回了那本黑皮本子。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夏绘溪,蹙着眉,心浮气躁,仿佛他触碰到了她最心爱的东西。他微扬了眉,带了淡淡的诧异看着她。
隔了半晌,房间里只听到她重重的呼吸声,夏绘溪终于平静下来,手指不轻不重的抚过黑色的封皮,慢慢的说:“不是的,那是我的日记。”
十三
苏如昊站起来,十分认真的望着她的眼睛,缓缓的说:“对不起,我不该随便翻这些……”
夏绘溪知道自己的态度太过粗鲁莽撞了,有些尴尬,悄然的摇摇头打断他:“是我太紧张了,真不好意思。”
苏如昊十分自如的揭过了这个话题:“那你好好好休息,明天早上的会议很重要。”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回望了一眼,因为窗口小小的打开着,将她一叠整理得十分整齐的纸张哗哗的吹起,仿佛绽开的莲瓣,洁净明晰。他微微凝望了一会儿,带上房门。
房间一下子安静下来。夏绘溪在桌前坐下,无意识的翻开了那本黑色的笔记,又翻到了最后几页,恍然间觉得触目惊心。
密密麻麻的记载。那个梦周而复始的出现在独属于自己的夜晚。这样的频繁,说明她和裴越泽之间的心理裂痕在加剧,而她无意识中的补偿心理也在增强。她一手撑着额角,茫然的合上了笔记本,最后将它仔细的放在了箱子底部,仿佛这样才能安心。
*** ***
第二天早上,夏绘溪洗完脸,发现伤口恢复得很好,亦结了浅浅一道痂,顶着这样的伤疤出门,总也比一道创口贴低调得多。
从世界各地赶来的心理学者、心理医生或者只是心理的爱好者,纷纷攘攘的挤满了这样大的一个报告厅,私下讨论的声音不绝于耳。各式语言,仿佛是春季的百花灿烂而缤纷,有种叫人猝不及防的繁盛。
彭教授坐在前排,丢下两个徒弟坐在后面。夏绘溪开始找录音笔,翻了半天,摁下按钮,却发现指示灯亮了亮,无法开启,只能垂头丧气的咕哝了一句:“没电了”。她郁闷的摇了摇,好像这是一支试管一样,最后懊丧的扔回包里:“明明充好电的。”
苏如昊看他一眼,安慰她:“认真听也是一样的。”
话音未落,侧门口有几个工作人员扶着一个老者走了进来。他的脚步不快,却很沉稳,满头银发闪耀,仿佛是有智慧沉淀下来。夏绘溪半站起来,想要看清楚老人的模样——随即发现所有的人都抱着一样的想法,几乎同时站了起来。而她的身高,相比起那些高大的西方人,实在只能从人群的缝隙间才能窥视到晃动的人影。
Jung教授坐下,会场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老人便挥了挥手,只是低下头翻开了笔记。掌声随即慢慢的停下来了。协会的轮值主席走到麦克风前,简单的说了几句欢迎的话,旋即把剩下的时间留给了已经准备好的老人。
他是用英语发言的,还带了些口音,讲得也有些慢,但是逻辑条理十分的清晰。
今天他演讲的主题是关于心理治疗的原则和心理医生该具有的态度。其实这个话题并不算涉及心理学本体,但因为Jung教授本身也是一位经验极其丰富的医生,对于医生所该具有的素质和态度,亦有了十分特别的看法。
“医生不应该欺骗人、不应该用人们的错误信念去欺骗他们。举例来说,在特定的情况下,你可以通过灌输给病人不正确的信念而让他活下去。可事实上,也许那个人遭到毁灭比靠错误手段得救要好一些。”
这句话他说得又轻又慢,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一时间鸦雀无声。绝大多数人以无法理解的目光盯着老人,大约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就连夏绘溪也将笔放下,心头盘旋而起了极大的疑问——难道医生不该以救人为天职的么?还是说自己没有正确的理解老教授的意思?
接下来,他的发言表明自己并不是在信口开河,相反,却带了微微的喟叹:
“或许我的经验比你们稍微丰富一些。所以归结起来,我能说的是——在某种程度上,我们不是病人的上帝,无法替他们选择命运。”
夏绘溪靠回了椅背,忽然觉得心头一阵混乱,仿佛有人掀起了漫天的迷雾,她在跌跌撞撞的行走,却始终找不到方向。
这个观点在Jung教授以往的著作中从未表达过,而在夏绘溪的心目中,他一直是一位热心却又冷静的学者和临床医生,丝毫不像此刻他的言语一般冷酷。
当场有人站起来提问:“如果这样做,难道您的道德上会不会自我谴责么?”
老人想了想,目光透过了镜片,安静的望着坐着的那么多人:“对于那些人的遭遇,我同情,却无能为力。”
提问者就站在夏绘溪的后一排,她看得出来,那个中年男人明显带了不认同。大约是出于对老教授的尊敬,最后还是没有反驳,僵硬的坐下了。
老教授似乎知道场下大多数人的不以为意,安详的微笑着说:“在领悟到这点之前,我和在座的各位都一样,以为在这个世界里我们大有可为。或许到了我这个年纪,大家才会清楚今天这句话的意义——我是宿命论者。”
台下的讨论愈来愈激烈,好些人伸了手臂,示意要现场提问。轮值主席征询了老教授的意见,最后站起来宣布演讲结束。并且表示如果有需要,可以另外安排一场专门的交流时间。
很快的散会。会场也隶属酒店的会议厅内,只需要穿过一个庄园,一行人不紧不慢的走过去,一边闲聊着,彭教授忽然转过头问夏绘溪:“小夏,刚才那个问题,你怎么看?”
夏绘溪楞了一下,老老实实的摇摇头:“我不知道。可能是我的阅历和经验都太浅了,连评价的能力都没有。”
彭教授的目光又移到苏如昊身上。
苏如昊的眼神闪烁着如星光泽,嘴角微微的勾起,语气直接有力:“宿命这个东西……我向来敬而远之。”
彭教授走在两个学生的身边,叹了口气:“这句话一出,大多数人会说他是老糊涂了。不过……我看却没那么简单。”
不过彭教授也没有再说下去,夏绘溪沉默的想,当年以荣格为代表的精神分析一派开始对佛洛伊德的理论作出修改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所谓的一言激起千层浪。
*** ***
进了酒店的大厅,夏绘溪一个人落在最后面,顺手摸出了震动的手机。
依然是很清冷的声音,淡淡的说:“2205房间。”
夏绘溪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只是尽量礼貌的打了声招呼:“裴先生么?”
裴越泽平静的重复:“我在2205房间,如果方便,请过来一趟。”
她差点把手机摔在地上,声音不自觉的变大:“我不在国内,裴先生……”
“我知道。”电话那头难掩笑意,似乎对她此刻惊讶的态度表示满意,“我和你一个酒店。”
前边的电梯已经打开了,苏如昊扶住了门,正在等她。夏绘溪匆忙挂了电话跑过去,站在了人群中间。
“待会儿一起下来吃饭,要不要再出去逛逛?”
“啊?不用了,我不饿,我先回房间睡一会。”夏绘溪觉得自己有些紧张,努力的深呼吸平静下来,“吃饭不用等我了。”
苏如昊大约以为她还是对昨晚的一切心有余悸,温和的笑笑:“好的。我帮你带一些吃的上来。”
他们一起出电梯,在同一楼层的拐角处分开,夏绘溪急急的捧着资料离开。苏如昊却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嘴角惯有的温和笑意却在一点点的敛起,黑色的眸子凝成的气息一分分的变得肃然起来。
一直到站在2205套房的门口,敲响了那扇厚实的大门的时候,夏绘溪才有一种淡淡的惶恐,她实在难以想象,难道屋子里的那个人真是为了她专程而来?或者如此迫切的想要一次心理咨询?无论哪种理由,都不足以说服自己此刻莫名的慌乱。
门很快的打开了。房间很大,这让夏绘溪想起了自己的那个梦,她也是站在这样一个宽敞得不可思议的空间里,瞠目结舌的看着屋子里奢靡的布置,只觉得不现实。
裴越泽倚在客厅尽头的沙发里,神态有些慵懒。那个角落恰好是灯光的死角,于是并不明亮,有一种晦涩的暗意。男人的身后是落地窗,漫天铮然星光落在了修长的身躯上。他的目光在这样的黑暗中恍如钻石折射出的光芒,悄然落在夏绘溪的身上,嘴唇亦微微的一弯,看似非常的满足。
夏绘溪只觉得喉咙有些干涩,站在原地没有动弹,最后勉强笑了笑:“你怎么来了?”
他最初不过懒懒的笑了笑,还没有开口答她,片刻后目光却在她的光洁的额上顿了顿,缓缓的站了起来。
夏绘溪想后退,可他一步步的走过来,眸子仿佛有了魔力,仿佛链条一样牢牢拢住她的动作。直到站在她的面前,抬起了手腕,轻轻的抚上了她的额角,并没有给她回避的空间,语气轻柔:“怎么回事?”
他的指腹极热,仿佛是小小的一团焰火,几乎能将肌肤灼烧起来。
夏绘溪的头极轻微的偏了一偏,却依然没法躲开。而他仿佛察觉了什么,伸手扶住了她的侧脸,目光亦渐渐的转为冰凉:“乖,告诉我,是谁弄的?”
这一刻,夏绘溪的脑海里只是滑过了那个梦,如此的栩栩如生,仿佛是预言。
十四
可这毕竟不是梦。
夏绘溪伸手抵在他的胸口,随即一愣,只觉得隔了衬衣,他的身躯都烫得可怕。她咬咬牙,借力推了一把,踉跄着往后退开一步,随即扬起脸,平静中亦带了防备:“请你不要这样。”
裴越泽似乎觉得有趣,反而跨上一步,没有任何动作,只是淡淡的看着她,目光又逐渐游移到了她的额角,仿佛在看一件有了瑕疵的珍宝,又带出了一丝不悦,“为什么这么不小心?”
夏绘溪此刻倒不觉得尴尬了,只是有些哭笑不得,最后微微叹口气:“你对我关心也太过了吧?”
良久,房间里只余下裴越泽沉重的呼吸声,他的嘴角一弯,似乎勉力带起了一丝笑,顺势坐在了身后的沙发上。
此刻他暴露在了吊灯橙黄|色的光线下,夏绘溪才觉得有些不对劲。他的脸色苍白,又线条俊美的脸颊有些消瘦,愈发显得疲倦。她回想起他触及自己的灼烧而烫人的气息,又看到两颊上不正常的红色,仿佛是被透支了精力在缓缓的燃烧,脱口而出:“裴越泽,你在发烧?”
裴越泽抬起墨沉沉的眸子看她一眼,低低笑了一声:“没事。”
她弯下腰,试探着去摸摸他的额头,果然烫得惊人。裴越泽一时间屏住了呼吸,只觉得额头上有柔软而清凉的触感,又因为这个小小的善意的动作,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心尖炸开,于是毫不犹豫的,反手重重的将她扯了过来。
不出意外的,夏绘溪整个身子伏在了他的身上。就连额头也撞上了他的。因为触到了伤口,她闷闷的哼了一声。
而他不急不缓的伸出一只手揽住她的腰,另一只手轻轻抚着她的头发,轻声抚慰着:“不要动。”
夏绘溪的手费力的绕过他的脖子,撑在了沙发背上,努力的直起腰,却始终挣不开。尽管是病中,裴越泽的力道却依然很大,禁锢得她难以动弹,而他的语气顺着发丝灼热的传来,一字一句的说:“我想你。”
这句话仿佛真的蕴着极深的情感,又因为他略带着嘶哑的声音,摩挲着她每一根听觉的神经,哧溜一声就钻到了人心深处。夏绘溪一时间竟忘记了再挣扎,任由他抱着,思绪飘回了过往和他那段如飘萍般接触过的回忆里。她实在难以想象,仅仅这样的过往,莫非真能让他刻骨铭心至此?
咔嗒一声,身后的房门被打开了。腰间的力道明显微微一松,夏绘溪狼狈不堪的趁回头看了看那个一脸错愕的男人。在旁人看来,这样的姿态自然称得上暧昧,可是那位助理先生只是眼观鼻,鼻观心,仿佛雕塑一样杵在了门口,略略低了头,似乎什么都没有看见。
她一急,语气已经有些尖锐:“放开我!”
他到底还是慢慢的放开了。夏绘溪站起来,掉头就往门口走去。走过助理身边的时候,听到很轻的解释:“裴先生下了飞机就开始发烧,夏小姐,他可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请您不要介意……”
她的脚步微微一滞,却听到身后裴越泽的声音,轻柔,又带着从容不迫:“小张。”
他适时的制止了助手说出更多的话,然后整个屋子陷入了寂静。夏绘溪加快了脚步,再也没有停留。
*** ***
拐弯角落的地方有一尊大天使的塑像,一手持着长矛,一手捧着火焰,以自身的洁白无瑕威慑众生,嘴角又隐约带着若有若无的笑,在肃静的走廊里看起来,有几分奇怪的森冷。
夏绘溪低了头在口袋里翻找房卡,然后才恍惚的想起来,大约是在刚才落在楼上的房间里了。可是无论如何,此刻她是不愿意再上去找裴越泽了。于是艰难的想起了苏如昊的房间号,转了个方向就要去找他。
“你打算去哪里?”
淡淡的声音喊住了他她,夏绘溪才发现苏如昊站在巨大的盆栽之后,面无表情的注视着自己。
“去找你,我的房卡不见了。”
许是因为这个回答,苏如昊紧绷着的表情终于慢慢的松懈下来,他叹口气,向她示意自己手里的那个纸袋:“给你送了些吃的来,等了有一会儿了。你一直不在。”
他慢慢的走进,拍了拍她的肩膀:“那先去我房间吧。”其实并没有要询问她的意思,可夏绘溪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有些尴尬,正在犹豫要不要告诉他自己去了哪里,忽然有人顺着走廊匆匆走了过来。
“夏小姐,您的房卡。”张助理将房卡递还给她,又微微的对她颔首,“刚才的事,实在抱歉。”
夏绘溪僵硬的接过了房卡,又看了苏如昊一眼,浅笑着说:“找到了。你要不要去我的房间里坐坐?”
苏如昊看着张助理远去的背影,又若有所思的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热水咕噜咕噜的在煮着,夏绘溪咬着面包,因为穿了V领的海蓝色薄毛衣,露出的颈下雪白细致的肌肤,十分的纤美。又微微低着头,仿佛犯了错的孩子,一声不吭。
苏如昊打开电视,音乐声传来,他忽然闲闲的开口:“你没什么要和我说的?”
很有几分出其不意的味道,夏绘溪一口干硬的面包就卡在了喉咙里。
像以往每次那样,只要她出了事,他总是在第一时间出现——这一次,苏如昊走到她身边,轻轻替她拍背,似乎有些好笑:“你吃那么快干嘛?”
夏绘溪脸憋得通红,依旧说不出话来,他将手边的矿泉水递给她:“慢慢喝。”
等她略微平静下来的时候,有规律的拍打已经变成了另一种形式。苏如昊的手心顺着她纤柔的脊柱弧度上下缓缓的抚着,体贴的替她顺气。隔着衣料柔软的毛衣,他似乎能感受到她背上细嫩的肌理……和逾来逾僵硬的身姿。
他浅笑着看了一侧的梳妆镜子,她的脸颊有着越来越浓稠的晕红,仿佛是胭脂蘸了水,染得一汪溪水都如花丽泽。他愈加的不愿放手,动作也一再的柔和而放缓,仿佛要将此刻的时光倾倒入砚台上,磨出凝久如古的、永不褪去的墨滴。
夏绘溪的身子下意识的往前一倾,似乎想避开他这样充斥着暧昧色彩的抚慰。而他并不打算就这样放过她,又将双手覆在了她的肩上,依然一言不发,任这样的情绪在无意识间升温。
她的身体倾了一个有些奇怪的角度,却又停下来,亦慢慢的将头转了过去,从镜子里直视着苏如昊。她在下,而他在上,或许视线在明亮的镜子中央幻聚在一起,又或许那里依稀就是一点灼亮的光斑,将她的心思一点点的折射出来了。
夏绘溪双手握拳,有些难以遏制的紧张,以至于说话的时候声音还在颤抖,可是眼睛却没有丝毫的回避,难以言语的坦诚:“我应该告诉你这个。裴越泽也在这里。我不敢确定他是不是为了我来的,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原本轻抚她肩膀的手忽然紧了一紧,苏如昊的唇角勾出了看似漫不经心的笑,慢条斯理的说:“为什么要告诉我?”他的眼神莫名的厚重浓烈,和那抹笑对比在一起,夏绘溪仰视着他的表情,竟然有丝惊心动魄的感觉。
片刻的镇静之后,夏绘溪抿了唇角,语气愈加的严肃起来:“我不想骗你。”深呼吸一口,她终于很认真的说,“因为我不想你误会。”
这样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让他足足有半分钟的失神。
苏如昊这一生,向人表白过,也被人表白过。他是教授们眼中心理研究领域天才型的学生。他熟知并且可以掌控交谈对象的心理状态。他从那些爱慕自己的女孩子表情中读到过眷恋、羞涩和不安。她的这句话,甚至算不上表白,可他明白,向来冷静克制如她,能坦率的说出这句话,已经是很大的不易了。
其实就连她严肃的表情,不过是习惯性的用于掩饰紧张的反应罢了。可是此刻,他无暇去顾及其他,目光渐渐的转为柔和,带了些许自己也难以明白的情感,注视着她形状姣好的唇上。仿佛有什么在自己的心口敲开了一个缺口,有种如蜜糖般的液体悄悄的倾注了进来,这让素来镇静的他觉得惊愕,却又难以控制的觉得欣喜。
夏绘溪似乎并没有在等他的反应,说完这句话,快速的低下了头,仿佛小小的鸵鸟,又缄口不言了。
苏如昊慢慢的俯身下去,吻在她柔软而散发着清香的发间,心底在从容不迫的微笑。明知她此刻的不解风情和青涩,他只觉得心脏在微微的颤栗,于是很快的直起身子,轻说:“知道了。我不会误会。”
一直到他离开,夏绘溪都没敢再回头。镜子里的女孩笑得有些勉强。说不上后悔,可是现在心底不是没有讶异的——惊诧于自己为什么突然打破了以往沉如止水的心境,冲动的将这件心事说出口。
又因为没有得到他肯定的回复,难免让自己觉得懊丧。夏绘溪低头叹口气,捂起了脸颊。这样的惶恐和期待,对于自己来说,完完全全的,真是一种新鲜的体验。
十五
夏绘溪早上醒来的时候,习惯性的去拿出那本笔记,然而顿笔半晌,竟然没有落下一个字。她眨眨眼睛,这大概真算是奇妙的经历吧,居然一夜无梦。十分难得的,在这一天的日期后边,写下了“无”,留下一行素白。
上午是一个小组讨论。夏绘溪比约定的时间早了一些到大厅,本来想顺道去叫苏如昊,可到底还有一丝忐忑和尴尬在,于是径直坐电梯下楼。等了一会儿,彭教授远远的过来了,招呼她一起走,一边说:“小苏说他有些不舒服,想多睡一会儿,我们走吧。”
夏绘溪“哦”了一声,垂下眼眸,有些不自然的问了句:“他病了?”
“没事,可能时差一直没倒过来,手背又擦伤了。我去看过他,正躺着休息呢。”
他应该不至于被自己昨天说的话吓坏,以至于刻意避开自己。夏绘溪想了想,嘴角微微带出了苦笑,其实感到不好意思的应该也是自己吧?更何况两个人都不是孩子了,情感和工作学习的事,自然有能力分得清楚。
想到这里,她也不再纠结了,听见彭教授说:“今天荣格教授会参加我们这组的讨论,有什么问题,可以抓紧时间问。”
夏绘溪后来才知道,荣格教授加入他们这一组的讨论也是临时决定的。据说这几年他一直致力于心理疗法和东方思想的结合,于是兴致勃勃的参加了他们这一组的研讨。
此刻她不可思议的看着彭导,突如其来的惊喜简直把自己所有的情绪给占据了,随即又有些懊悔,因为没有准备,一时之间也整理不出思路,只能跟着彭导进了会场。
他们并没有迟到,可是荣格教授却早早的坐在那里,低头翻看书本。老人穿着呢料的西服,头发银白,又有些稀疏,一副圆形金属镜框的眼镜微微下滑架在略带鹰钩的鼻梁上,偶尔和旁人轻声说话,目光从容而专注。
正式开始讨论的时候,他也像旁人一样打开笔记,听到困惑或者精彩之处,拿笔记下,仿佛好学的学生,和寻常的与会人员没有区别。可是显然,旁人自然不会放过这样好的机会。等到一位印度教授发言完毕,就立刻有人提议让荣格教授谈一谈他的看法。
荣格教授摘下眼镜,并没有拒绝。
他讲起自己之前的一个案例。一个女病人情感冷淡,在治疗过程中,压抑的情绪投射在了医生身上。也就是说,那个病人狂热的爱上了自己的心理医生。说起这样棘手的问题,老人依旧语调平静,将眼镜放在前边的桌上,又交叠其双手,慢慢的说,“我让我的病人明白,她有爱的能力。至于她对我的感情,是通过治疗关系这座桥梁发生起来。这就需要医生一直保持清醒,并且在适当的时候切断这个联系。这样,病人的投射消失了,而病也被治愈了,皆大欢喜。”
然而他的话锋一转,语气比起之前严肃了不少:“我要说的是医生自身的心理状态。一般咨询或治疗结束后,咨询者强烈情感一旦消失,难免会让心理医生产生类似失落的心理不适应。这也是我一直强调的一点,在心理咨询过程中,医生要警惕,防止自己被病人的情绪所‘感染’。”
夏绘溪心里咯噔一声,这段话好像是说给她听一样。又想起了昨晚在裴越泽的房间里,他的目光仿佛闪烁着银色的光泽,有些蛊惑,又有些温热,总让她觉得受了诱惑一样的不安。
“接下去的时间,如果你们愿意,我可以回答一些提问。”
夏绘溪想了想,冷静而迅捷的问出了问题。
“如果在治疗过程中,一直无法和病人维持正常的关系,医生应该怎样调整?”
声音清亮而柔和,对于此刻集中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并不以为意,她的目光一直追逐着荣格教授,有些急切的等待他的回答。
“年轻的女士,我很乐意替你解答这个疑问。”荣格教授低头,目光从镜片的上方望出去,微微笑了笑,“我不明白你指的‘不正常’关系是什么。但一般来说,可能是一种疏离感——不认同病人表现出的言行或者思想。”
“其实,这样的情况是可以辨认的。比如,医生自己心里可以知晓,到底有没有出现补偿心理。”
夏绘溪不由自主的停下了笔,想起了常常做的那个梦。
老教授在喝了一口水后继续:“对于这样的情况,每个案例的具体情况都会有所不同。但是治疗原则只有一条:身教必先于言教。你要回想,你对病人坦诚了么?你全心全意的站在他的立场上了么?如果没有,那么你必须这样去做。不然,你无法进入他的世界,也无法帮助到他。”
她点头,恭敬而真诚的说了句谢谢。
荣格教授的目光注视在她的身上,这个年轻的东方学者侧影利落而清爽,她的眼睛明亮,因为此刻的求知而愈加显得动人。他亦微笑:“尽管无从得知你的案例,但依然谢谢你的提问。”
一直到出会场,彭教授才问她:“你最近有在替别人做咨询?”老教授显然对这个心爱的学生对自己有些隐瞒而感到不满,语气也直率而严厉。
神差鬼使的,夏绘溪头一次对自己的导师撒了谎:“没有,这个案例是上次我听外边一个师姐说的,刚才想到了,才问了问。”
或许是鉴于她以往良好的品行,彭导也没有多说什么,点点头:“那就好。如果是你自己出现这样的心态,我不希望你瞒着我。”
*** ***
回到房间之后,她才有机会慢慢沉淀荣格教授给自己的解答,也有了客观的态度来看待自己和裴越泽的关系。隐然有茅塞顿开的感觉。她想了很久,最后决定去找裴越泽谈一谈。
2205房门打开的时候,想必裴越泽已经知道是她,并没有多少惊讶,嘴角微带了笑意,侧身请她进来。
他似乎刚洗完澡,穿着酒店的浴袍,头发微湿,有几缕落在了额前,灯光下显得黑亮光泽。这样的装扮让夏绘溪觉得有些尴尬,她不去看他因为白色浴衣而露出的胸口,和因为腰带随意一结而勾勒得更为挺拔修长的身躯,尽量平静的说:“我来看看你,病好一些了没有?”
他眉梢一扬,避而不答:“我去换身衣服。”
裴越泽再出来的时候,已经换了一身家居服。他在门口停了停,看见沙发上的女子穿了白衬衣和灰色的西裤,腰间一根细细的浅宝石蓝的腰带,双膝并在一起,微微向一侧倾斜,气质十分的娴雅。
她显然在片刻之后已经发现了他,微扬起了脸,眸子清澈,如珠似玉。
没有谁先开口。此刻无声却远胜有声。
他看见她如碎钻般粼粼荡来的目光,只觉得炫目,心跳有片刻的失律。
夏绘溪自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见到他,从容的站起来:“您有时间么?我想说几句话,并不会耽搁太久。”
裴越泽的神色依然有些懒慢,他似乎知道她要说些什么,语气并不急迫,在对面的沙发坐下,又示意她也坐下来,微笑着说:“我有时间。”
“裴先生,我们以前见过面。”
这句话让裴越泽有些错愕,一顿之后,他不置可否的应了一句:“哦?”
此刻夏绘溪看见他略带讶异的表情,心中的混乱并不下于他,却只能继续说下去:“你一点印象都没有了么?”
他十分惬意的靠在沙发上,露出完美的下颌弧度,语气淡然:“抱歉。”
这种无所谓的姿态让夏绘溪觉得十分的困惑,她的语速渐渐变快了:“那么这样说起来,我们之前并没有过什么。我能请问你,是什么让你对我这样青眼有加么?”
裴越泽浅浅的替她重复一遍:“青眼有加?”
“是啊。我可不可以一厢情愿的认为,你是我为了我才赶到这里来的?”
一言至此,裴越泽反倒笑了,表情舒展开:“可以。”
如果是常人,面对着对面男人俊美的表情和专注的语气,必然会有些浅薄的虚荣感。可夏绘溪勉力压下了心口的浮躁,放缓了声调问他:“为什么?”
“不为什么。”
他依然是滴水不漏。然而夏绘溪注意到他握拳、又渐渐松开的手,忽然想到,或许每次面对自己,他并不一定如外表一样有着掌控一切的镇定。
她思索了片刻,微笑起来:“我反思过自己对你的态度。这次来,本来是想坦诚的和你聊一聊。可惜,你真是一个不合作的咨询者。”
一旁的红木桌上还摊着笔记本电脑。滴的一声,提醒有新的邮件。夏绘溪知道他算是日理万机,谈话又毫无进展,于是站起来:“那我先走了。”
裴越泽注视着她,下意识的倾过身子去抓住她的手腕。她的腕骨纤细,触在他掌心的肌肤细腻而温热,裴越泽微微用力,迫使她坐下:“你要谈什么?”
十六 (上)
裴越泽看着她坐下,然后走到桌边,合上了笔记本,逆着灯光向她微笑:“我们慢慢聊。”
重又坐下的时候,他似乎十分享受此刻两人独处的静谧,修长的手指在侧墙的一排开关上轻轻一拂,啪的把吊灯关了。只剩两处沙发连接处的小几上余了一盏台灯,柔和的光线深深浅浅的打上了两人的侧影。
原本很大的套房,空间蓦然的缩小了。台灯的光圈恰好将他们拢在了那样小的一个弧度里,彼此之间不过一臂的距离。他看得见她的素肌如雪,橙黄的灯光在她的颊上抹上了近乎红色的粉影。
或许是为了遮掩那一道尚未痊愈的伤口,她不像往常那样将额发梳起,随意的落下了一缕,蜷着小小的弧度,掉在耳侧,依稀仿佛是江边飘絮的柳枝,清丽得不可思议。
裴越泽隐隐克制住心底的冲动,缓缓的靠在了沙发上,语气亦不像以往那样冰凉:“聊些什么好?”
夏绘溪支颐想了想,最后说:“那么我先说吧。就说说我是怎么认识你的。不过,想必你已经不记得了。”
那是两年前,她刚刚考上博士的时候。夏绘溪跟着彭教授第一次去CRIX。并不算大的会议室。一个椭圆形的桌子大约也才能坐下十数人,而与会的有南大五位教授,加上对方公司的人,勉强坐下。于是和几位教授一道来的学生或者助手,坐在了外围一圈椅子上。
那时他们开始协商彼此间的科研合作协议,讨论的过程冗长而叫人烦躁,夏绘溪几乎已经能习惯这里若有若无的百合鲜花的味道,一闪一闪的PPT的光亮,投影仪和数台笔记本电脑所散发出的辐射和嗡嗡的低响。
直到有人推开了门,气流一卷,将她的短发往后一撩,她和所有的人一样,将目光投到了来人的身上。
CRIX的负责人已经忙不迭的站了起来,语气恭谨的对众人介绍:“这是我们集团总裁,裴越泽先生。”
夏绘溪偶尔翻看金融杂志,也知道CRIX这这几年发展的速度相当的快。而作为集团的总裁,裴越泽做出的一系列决策无不精准而果断。此刻亲眼见到了,叫人难以相信的,原来这个掌控者竟然这样年轻。简单的白衣黑裤,身段修长,略有偏瘦,五官的轮廓深邃而近乎完美。
他走进来,一一和在场的学者寒暄握手,风度闲定。夏绘溪看见他走到自己的导师身边,听到旁人介绍的时候,目光似乎微微一亮:“彭泽教授?久仰大名。幸会了。”至于旁人,便又浅浅的掠过了。
也只是走过场的看了一圈,夏绘溪和他握手的时候,她毫不费力的察觉出他的心不在焉,连那一声“你好”似乎也有敷衍的嫌疑。她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来,看见裴越泽走到前边简短的讲了几句话,最后出于一种矜贵的惯性,微微笑了笑,便离开了。
最后会议结束。彭教授正在对她交代一些材料的整理,忽然两人被拦住了。
来人是个年轻的小姐,夏绘溪猜测她应该是秘书之类的职务,她似乎在会场外等了很久,然后径直走到了彭泽面前:“彭教授,能稍微耽搁您几分钟么?”
于是被一路带上了楼。夏绘溪在秘书室小坐,而彭教授则进了那间总裁办公室。她等了很久,直到眼看着外边的天色暗下来,秘书已经准备下班了,看见里边还没动静,终于问她:“夏小姐,看来里面还要谈很久,要不我先调辆车送你回去吧?”
她也拿不准要不要继续等下去。正犹豫着,发现那扇门打开了。彭泽和裴越泽一道出来,似乎意犹未尽,还在低声说着什么。彭教授一看到,一拍脑袋:“哎呦,小夏,我把你给忘了。你还等着呢?”
彭教授介绍:“这是我的学生。”
裴越泽这时才含笑打量夏绘溪,大约比刚才是认真了一些,又一次握了握手:“名师出高徒,幸会。”
后来的一段时间里,彭教授常常打电话给她,或者是让她取一些资料,或者是在研究院的资料室查阅几份文件送过去。而她一接到电话,做完功课,往往亦是奔到CRIX的总部,将整理完毕的文件包交给导师。偶尔几次见到了裴越泽,他总是极有礼貌的向她点点头,但是总抿着唇角似乎不会微笑的样子,这一点,至今让夏绘溪印象深刻。
讲到这里,夏绘溪端起了手边的那杯温水,喝了一口,止住了话题。
裴越泽面露疑惑:“就这样?”
她几乎笑出来:“就这样。”
他踅起眉,有些孩子气的表情,似乎在努力的回忆:“对不起,我真的想不起来了。”
夏绘溪连忙摆摆手:“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随便聊聊。两年多了,你对我印象不深刻,那也是正常的。”
裴越泽微微低了头,有一丝头发落在了他的眉骨上方,仿佛黑亮的针,遮蔽起了他的表情,他左手的大拇指轻轻的抚着自己略有些苍白的唇,不紧不慢的开口:“那个时候,我常常有些问题需要请教彭教授。”
“是吗?彭导确实是国内首屈一指的心理学泰斗了。他的临床经验也十分丰富。”夏绘溪讪讪笑了笑,“你那时候找他也是为了心理咨询么?”
裴越泽良久没有说话,目光清亮,似乎在透过发丝仔细的观察她的表情。其实夏绘溪的表情十分寻常,没有什么异样,这让他略微的放心,只是简单的否定了:“不是。”
夏绘溪也没有深究,她低头看看时间,似乎有些不甘心:“说是聊天,其实都是我一个人在说话。”
对方轻轻的笑出声音来,目光中似乎有特别的宽容和宠爱:“下次见面应该是回国了吧?我会好好的配合你。”
今天的进展很不错,她带了丝活泼的情绪伸出手去:“那么一言为定了。”
“一言为定。”裴越泽握住她的手,极深极深的凝视,语气温和,“我晚上的飞机回去。这段时间你自己要小心,不要一个人出去走动。”
他的手不像苏如昊那样温暖,微微带了冰凉,骨节清瘦有力。夏绘溪抽出手来的时候带了些微的轻松,亦十分善意的回答:“我知道。谢谢。”
他一直送她到门口,看着她的背影离开。明明指尖还有她带来的暖意,可那个人却仿佛消逝在了空气中,连带着她的气息,正以自己难以企及的速度迅速的冷却。这一次,他克制住强烈翻涌的情感,轻轻的将门带上了。
夏绘溪脚步轻快从下行电梯里出来,许是察觉出了自己心态上微妙的变化,许是因为裴越泽悄然转变的态度,忽然觉得一身轻松,对以后的心理咨询也略略回复了一些信心。
她扫了一眼一旁的房间号,记起这是苏如昊的房间,脚步就不由自主的停了下来。想去看看他身体好了一些没有,却又蓦然生出了些许的羞涩和胆怯,踌躇了良久,到底还是落荒而逃了。
地毯十分的厚实柔软,踏在上边,即使穿了高跟鞋,也不会发出哪怕最轻微的响声。夏绘溪拿出房卡开门,咔嗒一声,又转动了门把,她侧身进去,正要顺手将门关上,突然觉得那扇门被什么卡住了。
她甚至来不及回头,余光已经看到了一个黑影闪了进来。钳住了她的手,顺势将门踢上,又将她抵在了门后的墙上。
夏绘溪的心脏骤停。房卡无声的落在了漆黑而安静的房间里。
十六 (下)
夏绘溪的身体被抵在墙上,恰好是穿衣镜的位置,尽管有着暖气,可是甫一贴上去,还是觉得冰凉。她只觉得身子发软,渐渐的往下滑。最后反手勉强借着力,慢慢的支起身子来,低低的说了一句:“放开我。”
那人却没有反应,只是悄悄的松开了她的手腕,一手撑在了她颈后的镜子上,一手揽住她的腰,向她俯身靠过去,低低笑着:“认出我了?”
怎么会不知道是他呢?相处了那么久,他细微的动作,或者散发的气息,总是已经熟悉了的。夏绘溪有些恼怒,可是黑暗仿佛给了彼此遮蔽的障碍,她说不出话来,只能一把推在他的肩上:“苏如昊,你放开我!”
此刻两人几乎面对面的贴在一起,因为低下了头,他的鼻尖蹭在她的颈侧,呼出的气息拂起了几茎长发,仿佛是轻羽飘过,有些发痒。
“刚才为什么在门口不进来?”
“啊?”
她一方面觉得被这个问题突袭了,另一方面又觉得两个人这个样子实在不像话,于是尽量的让身体贴在墙上,慢慢的往下移,想要够到那张掉地上的房卡。而他一把卡住她的腰,叫她动弹不得,声音很轻的重复了一遍:“为什么不进来?”
后边的身子是冷的,而前边又热得发烫,夏绘溪只觉得慌乱:“我以为你不想见我。”
“我不愿意见你,所以你去见裴越泽?”
客服人员打扫房间的时候照例是将窗帘拉上的,真正的伸手不见五指。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到这样一句冰凉的话语,仿佛是巨石,沉沉的压得她透不过气来。半晌,镇定如她,亦只是稳住了身子,一言不发。
苏如昊的手慢慢的抚上她的脸,他也看不见她,却依然可以触到她脸部的轮廓。光滑的额角,秀挺的鼻梁,微热的脸颊……他的手指游移而下,直到触到她的唇,一下一下,仿佛在自己心底,用一支朴素不过的铅笔描摹出了她的容貌。
其实从初见开始,他就不断的在她身上发掘出了的种种足以吸引到自己的地方。她的性格……绝大多数情况下是落落大方,会活泼的和学生互动,在组织慈善事业时有着无限的热忱。于是就这样被牵引着,和她一道去翠湘,鞍前马后的劳顿和自己全不相干的事务,就连最后手指一动,将那笔钱划过去的时候,才悚然心惊——其实钱不是问题,只是忽然想到,自己是不是偏出轨道太多了?
夏绘溪开口的时候已经全然恢复了冷静,她微微扬起头,慢慢的说:“你不要这样,我们好好说话。”
他终于慢慢的放开她,俯下身拾起那张房卡,Сhā在了取电槽的位置。
电流仿佛正无声的奔流而过,轻轻的啪的一声,屋顶上的灯亮了起来。苏如昊已经退开了一步,却依然一手支撑着她身侧的墙壁,专注的看着她。
这样近距离的对视,仿佛能感觉到他略卷的睫毛,顺着呼吸,在自己的脸颊上轻轻的拂过,夏绘溪觉得自己的心脏不受控制的嘭嘭跳动起来。他的眼神中带了丝强抑下的躁意,又似在忐忑的不安的等她的回应。
“我是他的心理医生,怎么,这样做有不妥么?”
仿佛有人往无垠的深海中投下了一枚石子,一层又一层的涟漪叠荡着向外扩散开来,苏如昊的深墨般的眸子在霎那间扩散、又凝聚起来,最后嘴角分明挂了一丝若有如无的笑,轻声说:“是我太大惊小怪了。”
他终于记得放开她,那种压迫感在瞬间仿佛是轻烟一缕,噗的就消散了。夏绘溪渐渐的放松下来,勉强笑了笑:“你身体没事了?”
他的脸色稍稍有些苍白,目光却出奇的清冽,良久才说:“没事了。”
夏绘溪的长发在被他抵在墙上时擦到,显得蓬乱而有些随意,就像她此刻乱七八糟的心情,怎么整理,都仿佛是一簇乱麻。她索性一把将扎马尾的皮筋拿了下来,将心一横,清越的声音在这个房间里回荡:“苏如昊,那你刚才是干嘛?这算不算反应过激?”
“苏如昊”这三个字喊得仿佛珠落玉盘,有种清爽的美感。苏如昊的唇畔带了微笑,似乎要抚慰她,缓缓的说:“我是患得患失了。吓到你了么?”
仿佛是因为坦诚了心事,这个男人的脸颊也红了一红,也顿失了往日里的镇定和不动声色,他的声音温柔而诚恳:“我是说过不会误会你。可是这种事,好像真的不受控制……”
或许这份回应来得有些晚,夏绘溪向来清晰而明快的思维,一时间仿佛被什么给滞住了,她怔怔的看着他数秒,最后发出了一个简单的音节:“哦。”
苏如昊似乎忽略了此刻她有些呆滞的表情,十分自然的转开了话题:“嗯,出国才几天,倒好像过了很久一样。”
现在回想起来,原本一场并不特殊的学术国际交流,仿佛是激涌的暗流一般,诡谲而波澜横生,打从一开始就算不上太平。如果说街头遭遇暴力算是开始,那么接下去发生一连串的事,都搅得自己心神不安。夏绘溪习惯性的抚了抚额,纤细而白皙的指节在额前折起来,仿佛是一朵玉兰绽开。而他亦沉默了半晌,体察出了这样若有若无的尴尬,轻轻咳嗽了一声:“我先走了。”
用传统的目光来看,苏如昊是一种所谓的“中正平和”的英俊,五官或许不如裴越泽那样俊美得无懈可击,却是别有味道的一种俊朗。每每看到他,总是叫人心生依赖。
而今晚他的举止,实在太异常了一些,仿佛褪去了平时那个温文尔雅的形象,猛然间迸裂出了激烈的情感。她抬眉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忽然怀念起在国内两人相处的那些片段。他们讨论着时下流行的心理学前沿理论,或者相约在食堂二楼的小餐厅里聚餐,笑语晏晏,彼此间清透如云淡风轻。
是什么让这种和谐默契的氛围转变成这样的僵硬和古怪的尴尬?
或许还是自己不好,如果可以再克制一下的话……如果她什么都不曾提起的话……
浮起了淡淡的悔意,夏绘溪忽然扬声喊住了他:“苏如昊,我们……还是可以像以前那样相处的吧?”
只是他的脚步并未停留,那个身影倏然淡开在了门外,只剩下轻轻的一记关门的声响,仿佛尚未止歇的音符,犹然在脑海里奏响。
*** ***
接下去的数日,一切都平波无澜。苏如昊不知道有没有听到她最后的那句话,对她的态度仿佛是时光倒流,转瞬回复了之前的样子。一直到回国,这样的态度,都令夏绘溪觉得十分放松。
洗完澡,又把开了一下午的窗户关上,把空调打开,夏绘溪用被子把自己裹起来,打算好好睡一觉。其实身体的疲倦只是其次,她一回国,接触到这里暮秋初冬的寒意,又想起需要整理的资料和补上的课程,就觉得十分疲乏。她将脸埋在半边的被子里,因为被子好久没晒过了,闻到了潮湿的感觉,于是辗转反复着难以入眠。
手机突如其来震动的时候,那个声音便份外的爽脆,仿佛有人弹指间刀锋一震,惊得夏绘溪差点没坐起来。
她再也没了睡意,索性坐起来开灯,然后接电话。
想不到是电视台的编导打来的,开口很客气,询问她回来了没有,又问什么时候可以回来录节目。
其实上次的那次谈话,几乎可以说是谈僵了。夏绘溪早就做好了不再干下去的打算,偏偏对方这样温和有礼的口吻,叫她觉得有些困惑。她含糊的应了几声,最后试探着委婉问对方:“上次我和节目组请假的时候,他们告诉我已经找到了接任的人选。”
对方沉默了一会,有些尴尬的笑了笑,似乎不知道如何作答,末了,也不兜圈子了:“夏小姐,是这样,节目总是要看收视率的。目前我们的情况是,你请假之后,收视率确实不如以前了。所以,电视台的意思是,还是请你回来继续做这个节目。之前我们之间沟通可能有些问题,但是这些问题都是可以重新协商的,你觉得呢?”
夏绘溪向来就是吃软不吃硬,对方如此的谦和,她心里已经动摇了大半,想了想,还是答应下来。
编剧又和她寒暄几句,不露痕迹的夸奖,又说起她现在在本地一个论坛上人气很高,这倒勾起了夏绘溪的好奇心来,挂了电话,顺手开了电脑。
似乎每个城市都有一个人气极高的论坛,里边的人们彼此交流分享着美食、购物等等只有当地人才觉得极有参与感的信息。夏绘溪很少上这个BBS,一时间也不知道该从哪里去找编导电话里说的内容,扫了一眼一旁一个搜索引擎的广告,仿佛有什么想法在瞬间亮了亮,压倒了其他的念头。她点开搜索页面,指尖输进了三个字:裴越泽。
网络搜索自然是一门学问,也需要技巧。可是很明显,夏绘溪在这门功课上,毫无疑问的不合格。出来的信息页面单调至极,不外乎是和CRIX有关,或者寥寥几句简单的身份介绍。
她叹了口气,试着改变关键词,又去搜索他的家庭和背景。同样的,一无所获。
这个人,留给外部世界的,似乎只有CRIX和他自己的身份。
台灯在这个暮秋的雨夜散发着有缱绻温热的光亮,仿佛一轮可以捧在掌心的小小太阳。夏绘溪关上页面,心里不免有些失望。其实她并不是八卦心态的忽然发作,对于裴越泽的私人生活,她也完全没有兴趣。只是作为他的心理医生,她对他的资料掌握的实在太少。事实上,咨询对象的背景分析是相当重要的。而这一点上,裴越泽没有给她任何的线索和可能的资料。
她不由自主的想起最近常常做的梦。那个男人像是笼罩了一片迷雾,每每俊美无俦的脸从那片如同云海中的雾气中现身,那一片黑色如墨的背景,连同着那个修长的人影,便在瞬间消融不见了。而自己则徒劳的伸着手,指尖是几滴苍凉微闪的雾滴。
夏绘溪仿佛瑟缩一般,手指轻轻的颤抖了一下,似乎想甩去那些并不存在的液滴。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僵直的坐在那里,目光的尽头,是一叠十分整齐的记事本。
她向来有随身携带记事本的习惯,这个习惯,可以帮助自己很好的规划生活。有了什么杂事,大到课程调整,小到去超市购物的清单,总是会记在上边。
一个念头一闪而逝,像闪电,并不是明亮得耀目,可是多少照亮了眼前脚下的数步距离。
两年前,彭教授有一段时间常常吩咐她去寻找一些学术资料。而她总是记在小本子上,然后从资料库里找出来,或者复印,或者打印成册,然后再给导师送去。现在回想起来,那段时间,似乎就是他频繁的和彭教授接触的时候。
那么,那些资料,是不是会和他有关?
幸好她保存着这些记录。
她很快将其中一本笔记本翻出来,最终的日期定格在两年多前的某几日上。
自己的印象并没有错。确实,那时候的纸张上,记满了论文和著作的标题和著者。她简略的扫了几眼,总结出了关键词——抑郁症的治疗。
当时是用最普通的圆珠笔记下的,蓝色的油墨有些化开了,淡淡的洇出了虚影,重重叠叠的,仿佛是辰光微晃的脚步。
夏绘溪怅然合上了笔记本,仿佛是猜谜失败的孩子,有些头疼的抚额一笑。其实CRIX和南大关于抑郁症药物治疗的合作,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展开了。所以仔细的想想,这些资料,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依然是一无所获。
十七
第二天去上课的时候,十分的疲倦,再多的遮瑕膏都遮不去眼下的青影,夏绘溪站在讲台上,和学生打了招呼,忽然发现已经备好的课非常之枯燥。或许没等学生不耐烦,自己就已经讲不下去了。她思考了数秒,临时决定随便的聊聊这次的学术交流。
学生们对与会的心理学巨擘十分感兴趣,纷纷扰扰的一节课结束,夏绘溪挎着包,出门的时候接到了心理援助组织负责人的电话,她略有些讶异,但是因为赶着去电视台,也没多说,只是约了时间,便匆匆的挂了电话。
地铁开得极快,因为不是高峰期,人少,车厢轻飘飘的,叫人觉得晕眩。夏绘溪靠着塑料椅背,闭着眼睛休息,生活在一夜之间便回到了原来的面貌。上课,行路,赶车,夜深人静的看书研究。这样的周而复始,未尝不是一种好事。
到了电视台,依然是熟悉的化妆师替她打点。年轻女孩子一看到她,就笑着说:“夏小姐,换发型了?”
她微微笑了笑:“是啊。”
其实也是在瞬间决定的。昨天下了飞机,走到校门口的美发店,忽然就停了下来,决定修理下有些长的头发。相熟的理发师注意到了她额角还没痊愈的伤疤,于是建议:“要不给你修个刘海吧,正好可以遮一遮这个伤口。”
她想了想,就答应了。
这个发型剪出来,倒是看上去青涩了不少,颇有些街头那些戴着黑亮美瞳举着相机自拍的少女。不过事已至此,她也只是拂了拂额前的发丝,坦然接受了。
最后坐在了摄影棚里,刘菲见到她,勉勉强强的打了个招呼,便别过了头,不再说话了。这一期的所讲的大致内容她只匆匆忙忙的坐在地铁里看了几眼,此刻留给她的时间也不多,夏绘溪索性放下了稿子,整理了衣服,坐在那里,等着来宾出场。
是一对年轻的姓王的夫妻。他们坐在磨砂玻璃隔出的小室里,观众、主持人都只看得到微微晃动、模糊的影子。而声音亦通过了特殊的处理,叫人辨不出真实的嗓音。
刘菲访谈的技巧无疑还是娴熟的,三言两语,便将大致的情况交代清楚了。
这对夫妻半年前刚有了一个孩子。孩子在出生后的数月里,却因为一场急性的肺炎,加上迸发症,医治无效而夭折了。这个打击让年轻的父母都无法承受,于是在争执间,王先生便忍不住说出了他一直隐藏在心底的一段隐事。
他在妻子怀孕的时初期,就已经发现了她和她的初恋情人有暧昧的短信往来。在这样家庭巨变的时刻,这件事,他自然已经无法忍受了。他们互相指责,无休止的争执,整个家庭,即将分崩离析。
*** ***
这一期,似乎和以往夏绘溪在这个节目里遇到的事例都不同。
她微微侧着脸,专注的看着那两个人影,仔细的分辨来宾在对话时被扭曲处理过的声调,并且不时的在手边的稿纸上记录下只言片语。
年轻的男人在指责他的妻子:“你认真照顾孩子了么?如果不是因为你,他怎么会忽然感染上肺炎?”
而他的妻子,则泣不成声,那种声音透过话筒传来,有着令人难以忍受的压抑感。
主持人不得不Сhā话打断他们。然而此刻,夏绘溪忽然站起来,语气平静:“我能不能进去和两位来宾面谈?”
刘菲愣了愣,这委实不符合夏绘溪的作风。她向来是安静的坐在一隅,似乎话越少越好,从来都不会主动提出要求。导演喊了“停”,紧急的协商了一下,最后镜头切换,夏绘溪已经缓缓的走进了那间小屋。因为随身佩带着麦克风,观众们清晰的听到了她的声音,十分柔和的传来:“这位女士,我有几个问题,希望可以了解清楚。”
夏绘溪仔细的观察着坐在自己身前那个年轻的女人。她的身材轻盈,留着如瀑的长发,微肿的眼睛和慌乱的神态反倒更显出了几分楚楚动人。她在王太太的身边坐下,抚慰般握住她的手:“请你告诉我,是谁想到了要参加这个节目?”
她不说话,王先生看起来有些烦躁,简单的说:“不是我。”
灯光是从磨砂玻璃外的大厅射进来的,整个屋子仿佛是一个小小的蚕茧,因为这种层层渗透的白亮色泽,叫人隐约的觉得身处某处云端。夏绘溪垂眸,目光落在了她的手腕上,王太太的手轻轻一抖,似乎想遮掩什么,然而因为被握住了,挣脱不得,便只能轻轻的翻过手腕。
“我看了你们的资料,也大致了解了事情的经过。也一直想问问,不知道你介不介意这个问题,和夭折的小宝宝有关。”
王太太很快的看了她一眼,目光微微闪烁,欲言又止,最后点了点头。
“孩子是因为着凉才开始生病。您是全职的太太,也请了钟点工来帮助照看着孩子。你觉得,孩子生病,和您先生责怪你照看不周有关系么?”
没有人说话,即便是在外边坐着的观众,也听到了女人重重的呼吸声。
良久,那个声音有些迟疑,可是还是答应了:“有。”
夏绘溪的眸子好似一方上好的琥珀,柔和却又清爽。这样的目光里,没有恶意,没有质问,亦没有冒犯,她继续问着问题:“那么王先生说,你和你之前的恋人有联系,是不是呢?”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这一次,王太太点了点头,幅度不大,却足以让在场的观众看清楚她的表态。
“接下去我要说的话,可能有些直接,也可能会让你觉得不舒服。你是希望我戴着麦克风继续说,或者我们私下聊?”
耳麦里已经传来了导播的声音:“小夏,节奏有些太快,需要顾及一下主持人和场外的观众,能不能先缓一缓?”
夏绘溪仿佛没有听见,目光依然注视着王太太,微笑着提醒她:“王太太?”
她的脸色忽然间煞白如雪,目光移到了她的丈夫身上,片刻之后,重重的咬唇,点了点头:“你想说什么?”
“需要我关闭麦克风吗?”
她的语气似乎有些赌气,摇头。
“我想,你的孩子不幸夭折了,你又来上这个节目,是不是因为出于某些原因,你一直想减轻自己的心理负担?至于是什么原因,就像你的先生说的那样,可能和你之前的恋人有关,这个我不敢胡乱揣测了。你觉得呢?”
说到后来,夏绘溪的语速越来越快。与此同时,导播的声音从耳麦里传来,愈来愈严厉:“小夏,够了。”大约同时主持人的耳麦里也收到了指示,刘菲的声音也Сhā了进来,带了些慌乱和不知所措:“呵呵……现场观众有什么看法吗?”
然而夏绘溪最后一句话,又让全场寂静下来。
“如果你继续沉默,是不是就算认可我说的,你对你的孩子的死,负有相当的责任?”
即便是用寻常人的目光来看,这也是极为严厉、又缺乏客观事实基础的指责了。观众席上,一片哗然的声响。透过玻璃望去,那个刚刚失去孩子的女子侧影十分单薄,甚至在颤抖。好些观众都交头接耳起来,大约是对心理医生不满,声音也愈发的嘈杂起来。
“怎么说话的呢?”
“这个节目怎么回事?怎么能这样的当众揭伤疤啊?”
……
屋外的喧闹,和夏绘溪毫无关系,她只是略微皱了皱眉,取下了一直别着的麦克风,又将一张小小的纸条放在了王太太的手心:“这是我的联系方式,如果有需要,你随时可以找我。”说着又抬头看了一眼她的丈夫,那个高大的男子,目光略有些呆滞的停留在某处,似乎对外界不闻不问。夏绘溪看得出来,他爱他的妻子,却走到了这一步,是不是也是命运的安排?
导播索性暂停了节目。夏绘溪一个人走到后台休息,听到屋外有人在说:“那个女人真可怜,刚才晕过去送急救了。”
她的心脏突的跳了跳,不受控制般握紧了拳头。镜子里的自己,脸色惨白,愈发显得腮红娇媚可人。仿佛是漫天如雪梨花间,忽然迎风飘落的粉色桃瓣。
她看见导播脸色极差的走进来,语气似乎有些克制的说:“今天没事了。节目就录到这里吧。”
意料之中的态度。夏绘溪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开口解释一下,又有工作人员老远喊了一句:“今天的带子……”
“什么带子?这样的节目怎么播出去?”导播的声音仿佛是在低声嘶吼,饱含怒气。夏绘溪愣了愣,什么都没说,连妆都没卸,收拾了东西就往外走。
*** ***
下午时分,阳光驱散了濛濛秋雨,行人们收起了雨伞,步履也略微显得闲适起来。夏绘溪看到不远的广场上站着的那个男子,着了休闲的米白色西服,背对着自己的身影挺立如同秀长挺拔的白杨。
她觉得自己今天脑子就像一团浆糊,一点也想不起来,为什么苏如昊会在这里。默然立了半晌,才开口唤他:“你怎么在这里?”
他转过身,阳光染上他半边的侧脸,他的眸子幽亮而深邃,似乎在刹那间上下打量了她一遍,微微弯起了唇角:“等你一起回学校。”
这是回国后,他们初次见面。因为下午的事,夏绘溪心思还有些恍惚,和他并肩走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苏如昊没有开车来,他们一道走向地铁站,他忽然说:“刚才的节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夏绘溪怔怔的抬起了眉眼看着他,脱口而出:“你怎么会在那里?”
“你忘了?”苏如昊抿了抿唇,目光柔和,“上次你带我去看过一次现场,就算是和节目的导播打过招呼了。我就算是……你的同事吧。”
“是吗?”夏绘溪不甚在意的重新低下头,额前的发丝滑落在眼角眉梢,有些发痒。
他从斜里跨上了一大步,拦在了她的身前,语调微凉,目光却渗入了怜惜:“你还没告诉我,刚才录节目的时候,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十八
夏绘溪有一瞬间完全忘记了该怎么组织语句,脑海里反复回绕着他的话,一遍遍的反刍——是啊,她站起来的的瞬间,究竟在想些什么?
“我在想荣格教授的话吧。”她喃喃的仿佛背诵,“不该利用错误的信念去救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我们不是上帝,只是旁观而已……”
“她的手腕上有割脉的痕迹,我想她是自杀过,或许以后还会再尝试自杀……我忍不住想试试,看看这样能不能救她……”
可是她的表情,却显然有些不确定,仿佛是惶恐的小鹿,目光莹润,又有着浅浅的担心:“我不知道这样做,到底是过火了……还是会……”
苏如昊突然叹了口气,一言不发,伸臂将她揽在了自己怀里。她亦闻得见他身侧暖暖的气息,这样的柔和,让人不忍放开。他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下这样做,又低下头吻在她的耳侧,声音随着暖意传到她的心底:“你明知道这样做,别人会误会你……你怎么这么傻?”
这样的话,这样的语气,满是温柔,让她眼眶微微一热。
她知道自己不用再说什么,也不必想着去解释,只是悄悄的伸出手去,环住了他的腰。
许是察觉到了背后那双贴在自己脊背上的手,苏如昊将她抱得更紧一些,低低的说:“这个工作,不做也就罢了。误会就误会吧,没事的。”
她有些疲惫的阖上眼,靠在他的肩头,淡淡的想,是啊,误会就误会去吧。只要自己问心无愧,其余的还有什么可好担心的呢?
其实在那对夫妇刚刚开始对话的时候,她就已经看出了不妥之处。妻子并不怎么驳斥丈夫的质问,许是这样的反应,反倒一再的激怒了她的丈夫,才让他暴跳如雷。她仔细的去体察那个女子的心态,又比对那些软弱无力的回应,几乎在瞬间大胆的猜想,她是不是借着上节目的机会,在疏泄自己的心理压力和愧疚呢?而她的潜意识里,是不是在掩藏着什么?
夏绘溪试探着在观众面前问出那几个显得残酷的问题,而对方的反应,愈加的验证了她的猜测。或许就像是她的丈夫说的,她在后悔为什么生了这个孩子下来,而她主动的来上节目,或许是在等待救赎,也或许是在寻找毁灭。
夏绘溪只记起了老教授在会议的闭幕式上的一句讲话——有些人,在明了了自己的罪孽之后,反而能很好的活下去。
于是她毫不犹豫的、尖锐的在众人面前提出了自己的质疑。
这一剂重药,究竟会是灵丹妙方、或者噬骨毒药,此刻她真的全无把握。
苏如昊的手一遍遍的抚过她的长发,手指在如水的发丝间轻轻的摩挲而过,带了温热,似乎在叫她确信,这样做是对的。夏绘溪觉得自己纷乱的心思正在一点点的安定下来,就像是被主人抚慰的猫咪,忍不住就想这么蜷缩着,晒着太阳,一动不动。
直到脑海里有什么正在提醒自己,似乎遗漏了什么东西。最后想起来的时候,夏绘溪差点没跳起来:“我还约了人!”
苏如昊的目光里隐约含着笑意,慢慢的放开她,又牵住她的手:“你要去哪里?早知道我就开车来了。”
下班的高峰期,车子更加的难打,又会堵车,还不如坐地铁。
候车的人多得好似拍岸的怒浪,他们几乎不用挪动,几乎是被后边的人群推上车厢的。可苏如昊始终抓住她的手,不曾分开。在夏绘溪努力避开身边一个年轻人的身体的时候,他悄悄的移动了身子,将她锁在了自己身前那方小小的天地里。他的手不可避免的拢在她的腰侧,于是低声说了一句:“抱歉。”
刚才在大庭广众下的拥抱都没有让她觉得不自在,可是现在迫不得已的耳鬓厮磨,却蓦然让她红了脸。玻璃窗外是黑色的隧道,明晃晃的反射着他们的身影,面目模糊的乘客之间,唯有他们,仿佛临水睹影,面目清晰可见。
地铁到了一站,夏绘溪记得他家住在附近,偏了偏头问他:“你先下车吧。我要去的地方也不远,就在下一站。”
他沉默,然后轻笑着说:“不要。我陪你去。”
他的声音清缓,带了从容不迫的坚持,夏绘溪也没有再坚持下去。往常最叫她觉得不耐烦的挤车,却仿佛被添上了别样心情,仿佛是唇齿间含了一粒糖,淡淡的晕出了甜意。
*** ***
约在一家咖啡店。因为是和心理援助的组织有关,夏绘溪觉得和苏如昊一起进去也没什么,可是他却只把她送到了门口,然后说:“或许找你就是很重要的事,既然没有约旁人,还是你自己去的好。”他冲她挥挥手,“快进去吧,要迟到了。”
就是之前认识的李海峰,心理援助的慈善组织他亦是CRIX的负责人。夏绘溪远远的望见他,心里咯噔了一下,几乎以为又要出什么事。
李海峰站起来,笑容可掬的同她握手,坐下之后又开始寒暄:“夏小姐最近在忙什么?”
夏绘溪捧了那杯柠檬水,顿了顿:“我刚开完会回来,也没忙什么,就是上课。是不是心理援助的活动需要帮忙?”
他靠在天鹅绒的沙发上,微微点头:“也算是帮忙吧,不知道夏小姐有没有兴趣。”
“你知道,我们的慈善组织刚成立不久,一切都还在规范下来,包括取名、组织的logo、规模都在确认进行中,我们觉得,有必要寻找一位形象代言。昨天在开会的时候,大家都推荐了你。”
她本是兴趣盎然的听着,一直听到“代言”两个字,忽然忍不住笑了出来:“李先生,你没有在开玩笑吧?代言?你觉得我是明星?”
李海峰的语气十分的诚挚:“不是,但是你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
“慈善组织需要代言,我并不反对,它或许可以受到更多人的了解和注意。但是我也是只是普通人,似乎也不会有什么效应。”夏绘溪沉吟了片刻,“并且,这件事由你出面,让我更加觉得这是一个商业行为。我不觉得这是一个好的建议。”
李海峰似乎想不到她是这样的说辞,一时间倒说不出话来,喝了几口水,才重新开口:“这个组织目前是如何运作的,夏小姐完全清楚。如果没有宣传,也很难想象我们集团可以无休止的赞助下去。说是代言,其实也并不是搞商业活动。你只要配合拍些宣传照,再参与些活动就可以了。一来是因为你的节目收视率很好,观众的反应也不错;二来你本身就是从事心理专业,这样更加对于整个慈善组织的形象也很有裨益,如果有宣传活动,这本身就是一个卖点,你觉得呢?”
夏绘溪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固执,或许是因为录制电视节目并没有给她留下很好的印象,她对曝光率也确实有些觉得恐惧,于是微笑着回应,却丝毫不松口。
直到最后,她索性拿出了手机:“这件事,我可以直接的去问问裴先生。如果他也认为我不适合去代言这个公益活动,是不是你们就可以重新考虑人选了呢?”
李海峰显然不知道她认识裴越泽,微微目瞪口呆了一会儿,决定将这个话题就此打住:“夏小姐,今天就暂且不说这个了,耽误了你时间了。你回去可以再考虑一下,好么?”
她也松了口气,又给了彼此一个台阶下:“好的,我会考虑。”
离开的时候,李海峰十分绅士的替她扶着门,又问:“夏小姐住哪里?我送你吧?”
年轻的女孩子却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目光望向了马路的对面,眉眼弯弯的在微笑。她转头说:“谢谢你,不用了。我朋友在等我。李先生,再见了。”
*** ***
也没顾上人行道其实是在不远的路口处,夏绘溪看见路上并没有车辆来往,于是飞快的奔了过去。跑到他面前,因为灌了清冷的空气,于是气息有些喘,平复了一会儿,才笑着说:“你怎么还在这里?”
苏如昊伸出手,慢慢的抚着她的背,极有耐心的等她说完,微笑着说:“等你啊。”
“等你”这两个字,印象当中,他已经对她说了无数次了。
从院系里出来,他站在门口和保安聊着天,转头看见他,于是一道出门,她问他:“你不是早就走了么?”他淡淡的说:“等你啊,一起走。”
她给学生上完课,不管多晚,只要那天他也在学校,总是会在教学楼门前的大香樟树下站着,看见她,微笑着说:“等你一起吃饭,顺便探讨几个问题。”
出国开会的时候,她有时候走得慢,目光在新鲜的世界里巡梭,只有他不动声色的注意到了,于是总是放缓脚步,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回头喊她:“快点,就等你了。”
那么多细微的“等你”,在这一刻,如同细细的溪水,一点点的汇聚起来,润泽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她不由自主的挽住了他的手,又看着他的眼睛,快活的说:“我还没吃饭呢。”
他们仿佛是再普通不过的青年男女,彼此携着手,去寻找最是平静和温暖的灯火。而在两人的身后,整个城市,此刻因为潮湿的秋雨,雾气渐生。
十九
他们随便在路边找了一家饭店吃饭。夏绘溪简单的把代言的事说了,苏如昊听完一笑:“如果我是他,也会想到要找你。”
夏绘溪挟了一块鸡肉,含含糊糊的答应了一声:“是啊,我的条件是挺符合的。不过那种工作真的不适合我。电视台的工作我也搞砸了。没办法。”
说起这个,她的脸色一下子严肃起来,看了看时间,皱眉说:“我该找他们要一个电话的,我怕她出事,最好还是能再找到她聊一聊。”
苏如昊知道她在说上节目的那个女来宾,他沉吟了一会儿,语气相当的镇静:“或许你也太低估一个人的承受能力了。她既然是自杀未遂,又能来上节目,潜意识的排解压力,她就未必有你想的那么脆弱。”
这话亦十分的有道理,夏绘溪点点头:“但愿吧。”她低头喝口饮料,若有若无的叹口气,“荣格教授的宿命论调,我当时不以为然,现在想起来,又觉得很对。说起来,大概真的是我临床的经验太少了。”
虽然只是一家家常菜的小餐馆,菜色也并没有什么特别,可是装修却叫人觉得十分的惬意。光线如水般清透,不会灼人的视线,恰好能将对方的表情柔和的纳入自己的眼中。莹莹如星的光线落在她的脸颊上,浅淡的勾起新月般的光影交错,苏如昊看着她慢慢的吐出“宿命”两个字,忽然有一种清冷的感觉浮起。玉米汁口感温热,而他定定神,努力的去忽略那种怪异的不安感。
夏绘溪将最后一口饮料喝完,忽然问他:“你做过语词联想法的案例么?”
那是一种相当古老的心理治疗方式了,很奇妙的手段,利用病人的反应速度和相关联想,一般可以让咨询者的潜在、非潜在,或者刻意隐匿起的记忆、想法无所遁形。
“如今这个方法很少有人会用了,除非你是想打开某个缺口,或者做罪犯分析。”苏如昊微一踅眉,修长的手指在洁白的桌布上轻叩,又不经意的停了下来,“准备上课的时候讲这部分内容?”
夏绘溪叹口气,摇摇头,似乎有些苦恼:“不是的。我是想知道具体怎么操作。下次咨询的时候,想要试试。”
她也不过是随口询问一句。裴越泽在离开圣彼得堡后,直到现在,和她都没有什么联系,也没有再找她预约下一次的咨询时间。只是这个想法在她脑海里已经盘旋很久了,她总是想着下次见面的时候可以试试。
*** ***
回到宿舍,又烧了一壶水,夏绘溪打开电脑开始做课件。因为屋子小,热水咕嘟咕嘟的冒泡声音分外的明显。她一边去倒热水,一边接了电话。
想不到裴越泽这么晚会打电话给她,开口第一句话是:“我在南大门口,太晚了,门卫不让进。”
她看看时间,已经过了凌晨,听这语气,难道是让自己过去?还是有些不情愿的,秋雨连绵,淅淅沥沥的寒得人心里慌乱,夏绘溪试探着问了一句:“你还在门口?”
他淡淡的回应,又仿佛是不轻不重的催促:“嗯。”
随手把电话揣在了口袋里,夏绘溪拿了把伞冲了出去。此刻雨下得越发的密实了,沥沥溅在地上,仿佛凭空而起的雕花冰晶。夏绘溪的帆布鞋溅得全是泥水,又走过南大的正门,在一侧看到了一辆黑色的车子。
她先在车前张望了一会儿,确定驾驶座上的男子是裴越泽,才拉开副驾驶的门,瑟瑟发抖着坐进去。
从雨伞上往下滴的水渍还带了些泥垢,也不知道是从哪里蹭来的,一点点的落在了洁白柔软的车垫上,夏绘溪有些不好意思,胡乱的拂了拂额前的长发,转头望向裴越泽。
气氛重又安定下来,裴越泽一动不动的看着她,目光落在她一身随便套上的衣服上,凝稠而灼灼闪耀,似乎隐约有着笑意。她将头侧过来,额前的碎发被雨水打湿,能依稀分辨出俏皮的刘海和有些受寒的脸色,他的脸色忽然一沉,面无表情的开口:“你剪了头发了?”
夏绘溪摸了摸潮湿的头发,有些不知所措的回了一句:“是啊。”
原本握着方向盘的手微微动了动,裴越泽似乎想抬手替她拨开长发,夏绘溪楞楞的看着那只伸到自己面前的手,下意识的回避开去。他的手指修长,就这么悬在半空中,有些僵硬,看得出来,也有些恼火。
只是片刻而已,他淡淡的收回了手,用若无其事的口吻说:“听说你找我?”
“呃……”夏绘溪顿住,略有困惑,“什么?”
“代言公益活动的事,不是你告诉李海峰说要来找我的么?”
夏绘溪讷讷的笑了笑:“我一时间找不到理由来拒绝,随口这么说的。你别介意。”又有些不好意思,“不是什么重要的事,这么晚了,真是不好意思。”
他敛起了神色,轻轻叹息了一下,将目光望向空寂无人的暗色街道,低低的说:“如果说,我希望你不要拒绝这个邀请,你怎么说?”
“我的态度,难道李先生没有转告你么?”因为抓着雨伞,夏绘溪手上湿漉漉的,又不知道往哪里放,凉意正在一点点的渗透上来,“裴先生,这点小事却惊动了你,我觉得很抱歉。”
他的态度异常的温柔,黑色的夜中,薄薄的两片唇仿佛是开合的玫瑰花瓣。
“你可以考虑一下,这件事的确不是坏事。如果你需要酬劳,自己拿,或者捐出来,也都可以商量。而且宣传活动十分的正式,和你的专业相关,我可以向你保证,没有任何商业的成分。”他侧目凝望她片刻,浅浅一笑,“当然,我不是在逼你。你可以自己考虑。”
确实是极好的条件。
夏绘溪不能说什么,有些无奈的微弯了唇角,善意的一笑:“我只是不能接受这样的曝光率。电视台的节目,我也不想做下去了。”
裴越泽扬眉,似乎很有些诧异:“怎么?那边出了什么问题么?”
夏绘溪只是摇头,伸手扶在了车门处:“没有。下次我们再约时间心理咨询吧。”
*** ***
她已经将车门推开了一半,一条腿已经跨了出去,数秒之后,却又回头看他一眼,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全是无奈,最后的语气亦是柔和下来:“你又发烧了吧?身体不舒服,为什么还要出来?”
裴越泽微微一怔,还没答话,她已经将车门关上,冒着雨绕到另一侧,弯下腰敲了敲车窗:“出来,我开车吧,去医院看看。”
一直到换了位置,裴越泽看着她将车驶上马路,才踅着眉宇问她:“你怎么知道我在发烧?”
她专心致志的开车,半晌才有些严肃的说:“你自己照照镜子吧。”又绷着脸说,“别和我说话了,开车我还很不熟练。”
裴越泽果然不再说话了,微微仰了头,靠在座椅上,闭目休息。
遇到红灯,夏绘溪踩了刹车,忍不住侧头看了他一眼。他的肤色十分的白皙,于是显得脸颊上那片红晕分外的惹眼,仿佛是有人拿了热气在熏烤着。就像在圣彼得堡的那一晚,他也是如此一般,仿佛透支了所有的精力,将这片红色渲染得有些妖艳,连语气都透着浓浓的魅惑。
这个人……似乎只要一病,行为举止就会迥异。夏绘溪摇摇头,看了眼时间,这个时间,医院大概也只有急诊了。
坐在二十四小时急诊的大厅里,医生习惯性的望向夏绘溪:“刚刚测的体温多少?感冒了么?”
她有些尴尬的指了指裴越泽:“是他病了,我是陪他来的。”
其实粗粗一看,夏绘溪头发有些凌乱,家居穿的毛衣外套随便套了件大衣,还真像是被人从床上抓起来的病人。
医生抱歉的笑了笑,将视线转到裴越泽身上。他倒是衣冠楚楚,除了呼吸略微炙热了一些,神情自若,仿佛是再正常的不过。
稍微的有些伤风,带了些炎症,医生很快的开了药。夏绘溪拿了处方单,陪着他一道走出办公室,她本来去交费取药,忽然半路又折回来,似乎略有些尴尬:“那个……你带钱没有?”
他微微低头,额前黑亮的长发触到了眉峰之上,修长的指间夹着自己的皮夹递给她,低声说:“麻烦了。”
许是因为发烧,望出去的世界似乎有些微晃,看着她快步离开去取药的背影,裴越泽心头滑过了难以言语的柔和。然而很快的,那种柔和却被一种紧张所取代,他没有多想,快步追上了她,重重的抓住她的肩膀,低声说:“等等。”
夏绘溪回头,语气疑惑:“怎么了?”
他微抿如刀锋的唇线轻轻一松,接过了她手中的钱包,淡淡的说:“我自己来。”
夏绘溪一愣,跟在他的身后,也不再说话了。
沉默着站在窗口,只听见机器嗡嗡的响动声,一张白色的单据正慢慢的打印出来。裴越泽一手支撑在黑色的窗台上,犹豫了片刻,也不转过头,轻轻的说:“抱歉,我不是不信任你……”
夏绘溪依然沉默,伸手接过了那张单据,又指了指前边,“你去输液大厅等着吧,就在那里。我去拿药。”
他站起来,眼角微翘,语气带着隐忍的期待:“你会……留下来么?”
她闷着头走路,语气有些沉闷:“不然怎么办?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么?”
裴越泽像是放下心来,也不再多问了,嘴角噙了淡笑,独自走进了冷冷清清的输液大厅,边走边接起电话。他的身子修长,低声说话的时候显得玉树临风,一旁经过的护士忍不住便多看了他几眼。
电话里是常替自己看病的王医生。
他心情好,语气也温和:
“嗯,我知道……没事,我是在休息,烧已经退了。”
“没什么,上午你给的药已经吃了……我会注意的。”
……
夏绘溪取了药回来,看见他刚刚挂上电话,有些疑惑:“这么晚了还有人找你么?”
他不动声色的一笑:“没事。”
护士过来替他Сhā针,握住他的手的时候,又抬头看了看他的脸,蓦然就脸红了。其实裴越泽手背上的肤色亦白,碘酒一涂,青色的筋脉十分的明显。可是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小护士就是一再的Сhā不进。
夏绘溪看看满脸通红的小姑娘,无声的叹口气。裴越泽倒是并没有什么不耐烦,脸色也不见得冷肃,折腾了好久,最后换了手,才算顺利的将针头Сhā进了静脉。
护士匆匆忙忙的就离开了,夏绘溪松了口气,心底感叹了句美色害人,还没来得及和他说什么,手忙脚乱的从口袋里掏出了电话。
“我就知道你还没睡。”苏如昊的声音低沉又带着笑意,“不过熬夜也不好,你明早不是有课么?”
夏绘溪很快的看了裴越泽一眼,决定不提起这件事:“嗯,什么事?”
“关于语词联想,我找到了几份资料,发在了你邮箱里,记得去看一下。”
她心里微微一动,又看看大厅里悬挂的时间,声音不自觉的放缓放柔了:“你一直在帮我查资料?”顿了顿,又说,“谢谢你了。”
挂了电话的时候,她的嘴角犹带着弧度柔美的微笑,仿佛正在绽放的山茶花,清丽曼妙。
裴越泽注视着她的侧脸,语气正以自己没有察觉到的速度冷却下来。
“是男朋友么?”
“啊?”夏绘溪仿佛受惊的兔子,条件反射般的把手机揣进口袋,又把落下的一缕头发夹到脑后,脸颊微红,浅浅笑了笑,“是啊。”
二十
输液室的皮椅十分的宽大,裴越泽看着她踢掉了自己的鞋子,一点点的往椅背靠去,直到将双膝抱住,身子慢慢的歪向了一边。
或许是真的累了吧,眼看着他的药水即将滴完,自己也能顺当的抓紧这剩下的五六个小时回去睡觉了,偏偏她撑不住,就这么睡着了。
夏绘溪睡着的时候身体会不由自主的蜷曲起来,仿佛怕冷,只有用双臂将自己抱紧才会有安全感。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朦朦胧胧的张开眼睛,额上还有温热的气息,迷迷糊糊的就喊了一句:“苏如昊?”
*** ***
就是没来由的想到几个小时前苏如昊送自己到宿舍楼下,也是这样轻吻自己的额角,语气轻柔:“你喜欢我,对吧?”
自己不是扭捏羞涩的人,于是在他怀里一扬眉,反问他:“你呢?”
真好,每个人都警告她说:女博士对象难找,虽然你长得不错,可是也别掉以轻心,耽搁不起啊……就算是彭老也不可免俗的婉转说过两次,并且把研究和终身大事称作她目前需要攻克的两大难关。
于是就这么找到了,还挺称心如意的,是不是算是一种幸运?
*** ***
那份暖意还未散去,夏绘溪忽然一个激灵,猛的张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那张距离自己如此之近的俊美脸庞。其实他并不是在亲吻自己,只是恰好的,似有似无的,自己的额角被抵在了他的下巴那里,难免的会被他的气息擦过。
她往后一仰,目光投向早就空空荡荡的架子,那两袋药水已经被护士取走了。而他搂着自己的肩膀,黑亮的眸子尽头,仿佛是嵌着光华流转的彩虹,对视的一刹那,只让人觉得耀眼。
“苏如昊?你的男朋友?”裴越泽闲闲的问了一句,在她推开自己之前,十分巧妙的将手从她的肩膀放开。
她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初识裴越泽的时刻,那时自己处处躲开他,可他对待自己,仿佛是耐心的在围猎着动物的猎人,若即若离。
夏绘溪一时间竟然发作也不是,努力忽略心底的尴尬也不是,低头去找被自己踢掉的鞋子,闷不作声的站了起来。
经过服务台,看到了时间,快凌晨五点了。护士趴着直打瞌睡,转眼听到人的脚步声,抬头看了他们一眼,冲夏绘溪笑了笑,似乎有些羡慕。
她睡了这么久?他就带着病,陪自己坐了那么久?
夏绘溪手指重重的摁在电梯往下的按钮上,没等多久,唰的门就开了。她站进去,趁着那一声“叮”的声音,忽然极快的开口:“我真的觉得你很奇怪。”
他斜倚着电梯,勾起眼角看她一眼,淡淡的笑:“奇怪?你这样说,我会觉得你这个心理咨询师,当得不大专业。”
这句话最后激起了夏绘溪的情绪,她索性抬起了眸子:“哦?觉得我不称职么?”她的笑容笃定而安宁,“你不就是仗着我摸不清你在想些什么吗?裴越泽,其实有时候,搞清楚一个人在想些什么,对于心理学来说,真的不是难事。”
他缓缓的直起身子,凝神想了一会,黑玉般的眸子仿佛在瞬息万变,最后若有所思的回应:“我很期待。”
其实完全叫人搞不清这是嘲讽,或者是真话……又或者,是两者兼有吧?夏绘溪带着审视的目光看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决定不再接口。一直走到门外,伸手招了辆出租车:“你先上吧,我等下一辆。”
他负手而立,微笑:“不送我了么?”
他的车就在不远的停车场里,空空荡荡的数辆其中之一,十分显眼。
夏绘溪一皱眉,自己拉开车门,坐了进去,吩咐司机:“师傅,到南大。”
司机“哎”了一声,才要开车,她忽然又急声说:“等等。”
裴越泽站在原地,似乎正在目送她离开。
夏绘溪从车里重新钻出来,一手还扶着车门,语速很慢很平静:“其实,接触到现在,你对我的那些态度,是可以被称作‘轻薄’的吧?不是所有的女人都会这些若有若无的暧昧的吸引到的。至少我自己,就觉得十分的不受尊重。”
她的侧影婉约,语气却十分的决绝,并没留给他回答的时间,嘭的一声甩上了车门。
裴越泽站在原地,轻轻的咳嗽了一声,看着绝尘而去的出租车,身影有着微薄的寒意和寞落。
*** ***
司机师傅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乐呵呵的说:“和男朋友吵架了啊?”
和陌生人争辩实在是没什么意义,夏绘溪疲倦的点了点头,顺口说:“是啊。”又看了看时间,窗外的视线尽头,最初的一缕澄光已经慢慢的从高架的另一边浮起。她头痛无比的想,为什么今天的课偏偏是早上的第一第二节?
苏如昊发来的资料十分的详细,也有具体操作的案例,好些是英文的,夏绘溪拣自己感兴趣的看了看,趁着还没头昏眼花,摘要了些重点。就这样,硬生生的熬到了上课的时间,关了电脑,准备出门。
换鞋的时候苏如昊打电话来,声音十分的轻快:“出门没有?一起吃早饭吧?”
她说“好”,转身关门:“你在哪里?”
苏如昊穿了件厚厚的抓绒灰色卫衣,双手Сhā了口袋,看上去神清气爽。看见她下来,他微扬了下巴,清亮的目光里满是诧异:“怎么这么憔悴?晚上没睡好?”
夏绘溪有气无力的笑笑:“差不多。”
他仿佛想起了什么,英俊的脸上带了些含义莫名的笑:“昨晚……是太激动才失眠了?”
她的脑子此刻如同短路,愣了愣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苍白的脸颊上淡淡的浮起晕红,轻轻的笑了笑,并没有解释什么。
这是学生晨读的时刻,三三两两的陆续有人走进学校的小花园,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他们去食堂,和学生们逆着方向,说着聊着,就会时不时的被如同小鳗般的路人冲开。苏如昊似乎有些不耐烦,一下子拖住她的手,将一个正要从他们之间穿过去的学生拦在了身前。
那个女生身子一顿,抬了抬头,微微张开了嘴,十分意外的样子:“夏老师,早上好。”目光游移到了面前两人牵着的手上,又“哦”了一声,然后乖乖的转了方向。
这大概会成为本周心理系的第一件新闻吧?夏绘溪抚额想。可是他的掌心干燥而温暖,真好,此时此刻,她一点都不愿意放开。
如她所料,公然的在校园里牵手、吃饭,造成的效应无疑是巨大的。夏绘溪甫一进教室,片刻前还在喧嚣的声音刹那间沉静下来,那群孩子仿佛做贼心虚,片刻之后,低声的谈话说笑才重又响起,还有几个相熟的学生正冲自己微笑。
夏绘溪觉得自己的太阳|茓突突的跳了跳,恰好铃声响起来,她淡淡的扫视这个教室,尽量平静的说:“我们上课。”
下课出来的时候,电视台的工作人员给她电话,公事公办的语气:“夏小姐,你要的上期来宾的联络方式我已经查到了。”她“哦”了一声,手忙脚乱的开始转身回教室,拿了粉笔就说:“您说。”
将那串电话记下,又听见那边工作人员又说:“明天下午的节目录制,还是老时间。”夏绘溪心底滑过很异样的感觉,又不好说什么,只能说:“我知道了。”
其实两次弄僵,自己心里不是没有感觉的,这个节目对于自己来说,大概是走到了尽头。不做了也好,彭导才吩咐了自己,最近有个学术论坛要在南大举办。
这是个好机会,因为博士要毕业,在发表论文和会议发言上都有硬性规定,她已经将内容大纲发给了了论坛的组委会,如果能通过,也算是完成一个指标。
教室里还有几个学生没走,于柯走过来,和夏绘溪打招呼:“夏老师,这星期我们有心理援助的活动,你要参加吗?”
夏绘溪看着学生年轻而朝气勃勃的脸庞,忽然有些惭愧,她已经多久没有去关心下真正的外出慈善活动了?反倒是整天和代言之类的杂事纠缠不清,这真是愈来愈本末倒置。她算算时间,愉快的点点头:“好的,回头告诉我时间和地点,我看看那天有没有空。”
和学生分开后,她定了定神,开始拨电话。
响了很久,那边接起的是个柔软的女声。
夏绘溪分辨的出,就是那个女人,也不犹豫,直接的就问:“王太太,我是夏绘溪,我想来看看你,不知道你有没有时间?”
那边的声音有些低弱,最后说:“好的,我在xx医院。”
听上去精神还可以,夏绘溪松了口气,出了教学楼去赶去门口打车。
辗转找到了病房,才知道是间单人房,她敲了敲门,听到里边的女声说:“进来。”
秋日的阳光落在白色病床的边沿,有些金色的灿烂绽放在唇侧,王太太看见夏绘溪,柔和的笑了笑:“你好。”
“王太太……”
“我不姓王,那是上节目的需要,你可以叫我小马。”
夏绘溪抱歉的笑笑:“好的,马小姐。”
她微弯了唇角:“想不到你还会来找我,谢谢你。”
夏绘溪沉吟了一下,微笑着说:“昨天的节目,这样对你说话,希望你不要往心里去。”
她的神色间滑过极复杂的怔忡,似乎有些深入骨髓的痛楚和茫然,然而最后,那些情绪却又如云烟般消退了。
“不,我仔细想了想。谢谢你这样对我说话,当时是难受,可是现在想想,我却觉得好了很多。”
夏绘溪沉默不语,最后说:“如果你信任我,可以讲讲你的经历。那样或许会更好受一些。”
*** ***
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夏绘溪坐在医院的大厅里,下意识的摸出电话,拨了个号码。
等到接通,那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她忍不住哆嗦了一下:“你能不能来接我?”
苏如昊很快的说:“你在哪里?”
她实在是又冷又困又饿,也不知道在大厅里坐了多久,闻在鼻子里全是消毒药水的味道,一阵阵的想要干呕。直到有人站在自己面前,俯身下来拢住自己的肩膀:“怎么来医院了?身体不舒服?”
他看着她的目光,仿佛是在看一只流浪无家可归的小猫。夏绘溪的腰间一紧,被他一把揽了起来,听到他的语气有些紧张:“哪里不舒服?”
她索性靠在他的身上,一动都不想动,只是感受到他的体温,温暖的叫自己觉得颤栗。
“没有不舒服,饿了,还想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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