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境况一天一天在好转。虽然有时候在某些细节上还是会犯点迷糊。为了让我能得到更好的恢复,唐雨范决定带我重新走一遍过去一年中所走过的旅程。
其实确切来讲,旅游是一种精神上的行为而不是身体上的行为。最终的目的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途中的际遇,更重要的陪伴在身边的人。不一样的旅伴,会有不一样的心情。我怀着极其复杂的心情上路了。
沿途风光旖旎自不必多说,途中种种意想不到的遭遇让我对他更加倚赖。他就象个神奇的魔术师,不管遇到什么问题,都能找到方法解决。车胎暴胎对他来说已是小菜一碟;我们甚至还试过在油量所剩无几的情况下坚持开了近两个小时直至找到加油站。最惨的事莫过于迷路,尤其是在夜里。他不敢把车停在路边,怕被突出其来的车撞到,便将车开进路边的小树林里。我们便啃着冷干粮,就着凉水,望着满天的星星,在车里熬过寒冷的夜晚。
让我欣慰的是,他说我是他遇到的最好的旅伴。因为不管遇到什么事,我从来不抱怨,不但听话,而且还能帮他共同去解决问题。我半开玩笑说,其实我更希望做他的伴侣。他便会轻轻喟叹,说,才夸过你,不要这么贪心。
是啊。我们能象现在这样轻松自然地面对对方,是多么地来之不易啊。我喜欢的人就陪在我身边,而且他也承认他喜欢我了,我还想要什么呢?我想我真的太贪心了。
也许是因为美丽的风景看得太多,名胜古迹看起来大同小异,对这些地方,看过了就看过了,并无太多留恋。唯独沿途看到的那一片片望不到边的黄灿灿的油菜花,竟在我脑中牢牢地烙下了印迹,成为我心中最牵挂最向往的地方。我时常在脑海里幻想着自己置身那片黄|色的海洋,躺在其中仰望蓝天,看云卷云落。只可惜,每次只能在飞驰的汽车里远远地望着它们飞快地掠过,甚至连花的样子都看不清。它们就象我的爱人一样,可望而不可及。
每到这时,我只能万般惆怅地望向窗外,一言不发。
唐雨范发现了我的不悦,但他无法理解那倒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明明前一分钟还在同他有说有笑,后一分钟便沉默寡言了。他便会想方设法让我跟他继续说话。后来我才知道,他那是怕我老毛病又犯了。在我患病的那段日子,我就是这样象块石头坐在他身边,经过一山又一山,一水又一水,无论他跟我说什么,我都无动于衷。
收音机里又传来了缥缈的歌声。那是他所喜爱的老歌。他突然对我说:“萌萌,我们玩个游戏吧。”
我并不看他,依然望向窗外,问:“什么游戏?”
他呵呵笑:“我们来记一句话,看这句话我们能记多长时间。谁记得时间长,谁就赢了。”
我随口附和:“好呀。”
收音机里碰巧传来一句:“……只要你心里有我……”,曲调便是“米索米拉索米来”。我觉得这句挺琅琅上口的,便脱口而出:“就它了,‘只要你心里有我’。”
把这句肉麻的话用这种肉麻的曲子唱出来,效果可真不是一般的滑稽。我们两个不禁齐声大笑起来。
他说:“好,就这句。”
路上,我们俩便会不时地相互提醒:“那首歌怎么唱的?”大家谁也不甘心输掉,每次都能答对。
有这个游戏陪伴着我们,路途不再单调无聊。
他说:“我倒要看看,这句话我们倒底能记多久。”
历时一年多,我们几乎走遍了大半个中国,那张小小的地图上画满了红旗,看起来让人颇为欢欣鼓舞。最后一站,唐雨范带我来到了一个让我意想不到的地方。
这是一个名叫杨林尾的小镇,是唐雨范和我妈妈曾经下放过的地方。小镇比他母亲住的那个地方要小,简单朴素,主街道只相当于城市里的一条单行道那么宽,街两旁都是林立的小商铺。行人并不多,人们悠闲地在自己的店门前,或站或坐,或聊天,或下棋,怡然自得。
我猜想这里既然叫杨林尾,应该会有一片杨树林才对。唐雨范却说,这只是一个名称而已,这里根本没有杨树林,小镇的后面,只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和全国别处地方的农村没有太大区别。
理想和现实总是相去甚远。我不禁有些怅然若失。
杨林尾的农田很是肥沃。这里素来便有鱼米之乡的美誉。荷花,莲藕,小舟,串联成一副生动的图画,让人浏连忘返。但物是人非,他早已认不出当年生活的地方。站在田埂上,他凝视着这片曾洒下汗水与泪水的土地,感慨万千。偶尔几只麻雀突然从地里腾起,打断了他的思绪。他便会回头,微笑着向我招手。
他说,他童年时曾幻想能够象小人书中的游侠行走江湖。谁知江湖没有行走成,却在田间行走了近十年。他们那批下放的“知青”,与最初的“知识青年”已是天壤之别,成日里无所事事游手好闲,偷鸡摸狗的事儿时常发生。老乡们被折磨到远远地看到他们,便会慌忙唤回自己的鸡,奔走向告:“知青来了,知青来了!”
他也偷过鸡。不过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他一个好朋友的姐姐。他的那个好朋友,就是我的妈妈。那时姨妈刚生了哥哥,城里物资奇缺,产妇都没有什么吃的滋补,我的姨妈发不出奶,我可怜的哥哥饿得嗷嗷叫,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他便铤而走险,当了数次小偷。他说,那些鸡其实是很傻的。只要将它捉住,迅速地把它的脖子扭到翅膀底下,它就不会动也不会叫了。他便将它揣在怀里用棉袄遮住,得手了就飞快地跑掉。那些农民即便发现了,也只能在后面骂骂咧咧几句,追已是来不及了。
每到这时,我总是会快活地大笑。我打趣他:“孟子曰,贫贱不能移也。就你这素质,如何能混到文化人行列的?”
他便笑:“不过是阴差阳错,机缘巧合罢了。”
机缘二字,的确可遇不可求。即便遇到,仍需当事人能好好地把握。否则,只会同好机缘失之交臂。那么我和他的相遇,又算不算是一种机缘?如果我能早生二十年,陪伴他在这里度过青葱岁月的女人也许会是我。那么,我们会是怎么样的一个结局呢?
见我在一旁发愣,他便说:“走,带你去吃野鸭子。”
虽然这一路上我们循规蹈矩,恪守着心照不宣的诺言,但我脑海中始终无法挥去他的吻,他的拥抱,还有,他的身体。他的笑容是那么温暖,温暖的同时,却更添了我心中的伤感。
我还是无法真正拥有他!
我开始变得躁动不安,有时竟会莫名其妙地向他发脾气。他总是以沉默来回应。他越沉默,我就会越生气。我觉得自己的忍受力已到达了崩溃的边缘。
他敏锐地感觉到了我的种种不对,决定提前回家。
这是在杨林尾的最后一夜了。
这一整天,除了必要的问候,我们都没有说什么话。大家似乎对回家后即将面对的生活充满了茫然。当我拿着遥控将电视上的频道重复了两遍后,唐雨范终于开口道:“我们出去转转吧。”
我默默地跟随在他身后。他的手Сhā在裤兜里,不紧不慢地走着。不知不觉,竟来到了村边的小河旁。我们沿着河岸散着步,依然无话可说。农村的夜晚不象城市,有那么多的光源。一旦远离住所,就会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那是盲人的那种黑。我跟在他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河水平静地流淌,偶尔会在某处遇到石头而迸发出微弱的哗哗声。
我打破沉默,找了个能谈得长一点的话题:“你为什么带我来这儿?”
唐雨范说:“这儿就是你的出生地。”
我点头。想来我也是半个杨林尾的人,难怪对这里会有种说不出的亲切感。我问他:“那为什么我姨妈他们,还有你的那些同学都以为我是你的女儿?”
他说:“因为你母亲是这样告诉他们的。”他的语气很平和,听不到丝毫抱怨或愤懑。
“哦?!”我很吃惊,“她为什么要诬陷你?”
他依旧心平气和地说:“不是诬陷,是拜托。那时只有我在她身边。”他顿了顿,又道,“或者说,只有她,在我身边。”
我觉得嗓子里象有东西堵住了呼吸,半天说不出话来。我妈妈如此信赖的人,是否一样值得我去信赖?
他似乎感觉到了我的异样,换了轻快的语气道:“萌萌,你知道吗,我是看着你出世的。是我亲手给你剪的脐带。”
我破涕而笑:“那你不害怕吗?”
“怕。怎么会不怕。”他叹,“我从来没有抱过这么小的孩子。你就知道哭,张着没牙的嘴哭个不停,哭得我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说着,他停了下来,“你妈妈把你接过去,对着你又哭又笑。我以为她既然已经把孩子生下来了,就算没事了。哪曾会想到……”他深深地叹息着,“人的生命实在是太脆弱了。”
我也跟着沉默了。十六年前的那个夜晚,在婴儿的哭泣声中,我的母亲就这样慢慢地,永远地合上了眼睛。不知道他亲眼目睹一个人的死亡过程会是怎么样的心境。
“我没有看到她死。”他的解答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借来了一辆板车拖着她去镇里的卫生所,到了那里才发现,她已经死了。”
我的泪水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那我倒底应该姓什么?”我想我有权利知道自己的身世。
“我不知道。”他轻轻地叹道,“你妈妈什么都不肯说。”
月亮不知什么时候从云彩中探出头来。虽然不是满月,但这月光已足够照亮他的脸了。他的侧面被月光勾勒出一道银色的轮廓,高挑的鼻梁更显挺拔。我呆呆地凝望着他,他呆呆地凝望着河水,似乎这条小河能告诉他我想要知道的真相。他忽然转头对我说:“萌萌,到河里去吧。”
我还没来得及提出反对,他已脱掉鞋袜下到河中。
“好凉啊!”他在水里欢快地叫着,“和十几年前一样的凉!那时我们最喜欢的事就是下河了。”
他的情绪很*染了我。我蹲下来笑他傻。他向我挥手,示意我也下来凉快凉快。我只是摇头。他在水中游了一会儿,便向岸边靠拢过来,伸出一只胳膊对我说:“劳驾,拉我上来。”
我老老实实地伸出手去,却被他一把拽了下来。毫无防备之下,我跌落到水里,象个秤砣一样沉了下去。他急忙将我托出水面。我被水呛到,鼻子酸得难受,头发也湿透了,乱七八糟地贴在脸上,眼睛也被全数遮住。
一秒记住www点dier22点com,最新小说等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