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物总是在发展变化的嘛,”周子涵并不让步,“你答应他时还没有认识我。而现在,你一边和我谈恋爱,一边和一个男老师一起吃饭,别人看了会怎么说?我的面子又如何挂得住?”
“你不是嫉妒了吧!”沁蕊忍不住将了他一军。
“嫉妒?”周子涵轻蔑地撇撇嘴,“天!你以为那小子有一副讨人喜欢的外表,又有几分值得炫耀的才华,或者兜里还有一大把的钞票,我就会嫉妒他吗?不错,他的确优秀,但我比他更优秀!总有一天,我会远远超过他的!”
“别说大话了!”沁蕊不满意地耸了耸肩。不知怎的,听着周子涵对清晓的品头论足,她竟感到浑身不舒服,甚至有一种要为清晓打抱不平的冲动。可是,她还是把这种冲动压了下去。于是,她向周子涵讲起了那天游湖回来后,岳清晓为他们俩打了两份饭的事情。周子涵听罢,竟愣了好久。“没想到,他对你竟关心到如此程度,”他若有所思地说,“不过,就冲着这份胸襟,我要是再反对,就显得太小气了。”他突然站了起来,很大度地打了个响指:“好,我同意了!即使他对你别有用心,我也不怕!你最终还是会选择我的。”
就这样,沁蕊和清晓继续“搭伙”。由于清晓不坐班,所在的教工宿舍离食堂又很近,所以每天都是他负责打饭。他已经熟悉了沁蕊的口味,买来的饭菜都是沁蕊最爱吃的。不过这些日子沁蕊忙着约会,总是匆忙吃上两三口就要放下筷子,这时清晓就会把她拦住,逼着她多吃几口。“谈恋爱是最消耗体力的,”他开玩笑地说,“如果再不好好吃饭,瘦了下去,别人还以为你经常受气呢!”
受气?沁蕊愣了一下。这两个字触动了她心灵深处一些模糊的东西。不过,看着清晓关怀和期待的目光,她只好乖乖地把饭盒里的饭全部吃光。有时沁蕊和周子涵回来得太晚,清晓依旧打了两份饭菜送到沁蕊的宿舍,而且必定是南北口味各一份。每每此时,连周子涵都忍不住感叹岳老师想得“太周到了”,对他们之间的“搭伙”也不好说什么了。
如今听清晓提起这件事,沁蕊那黯淡的面庞似乎又焕发了一些神采。是啊,也许这就是周子涵的“迁就”和“忍让”吧。允许自己心爱的女孩和一个英俊的年轻男教师一起吃饭,这本身就是一个不小的迁就了。那么,他们之间的“迁就”和“忍让”,也可以说是“双方面”的了。沁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似乎刚才的引证让她如释重负。清晓怜惜地注视着她,目光中有一丝忧郁,却仍然温暖。“沁蕊,”他的声音温存、沉挚,而亲切,“还是那句话,如果被刺伤了,别忘了来找我。不过今天晚上,你必须跟我一起去机房。”
于是,当天晚上,沁蕊被清晓拉到了机房。而在第二天的课堂上,清晓又突然向大家宣布,从这天起一直到考试前一天,每个晚上必须去机房一个小时,并要求签到,算作平时成绩。于是,沁蕊每天晚上“不得不”来到机房练习。在清晓的帮助下,她的成绩迅速提高,终于顺利地通过了各科考试,并取得了不错的成绩。周子涵对于这一切倒很淡然,唯一的表示,是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寒假终于到了。周子涵和沈沁蕊都没有回家。周子涵说自己打算考研,寒假正是复习的关键时期,于是,沁蕊又和他一起扎到了书堆里。他们经常来到校园明湖之畔,选一块太阳晒得着的草地坐下来,一起看书、背题,累了就开始谈天说地。那个所谓的“明湖”,其实就是一个圆形的“日湖”和一个狭长形的“月湖”组成的人工湖,形状上有些模仿台湾著名的“日月潭”,所以私下里,大家都叫它“小日月潭”。湖畔种植着亚热带并不常见的垂柳,即使在冬日,也能感受到几分清幽静谧。沁蕊和周子涵常常在这里消磨一整天的时间。有时,他们也来到图书馆查阅资料。通常是周子涵查阅,沁蕊帮着抄写。图书馆前面有一块全校最大的草坪。据说曾有位文学院的老师语出惊人:“内蒙古有何好看,想看草原的话,图书馆前之大草地可也。”的确,这里是休息的好去处,两人看烦了写累了的时候,往往来到这里躺下小憩片刻,旋即又回到图书馆,埋头于书案之中。沁蕊终于发现,周子涵的意志相当坚韧,他要下定决心去做一件事,就会全心全意做到底。这些日子,他学得很苦,沁蕊也陪得很苦。不过,这样的日子倒也平静,埋头书堆的两个人几乎没有任何争吵。只是,沁蕊心中的孤独感和失落感却一天比一天严重。有时,她会莫名其妙地想起“得不偿失”这个词。是啊,这半年多的时间,她究竟失去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得到的和失去的,究竟哪个分量更重一些呢?她分析不出来,也没有时间去分析。但是她却知道,自己的心绪一天比一天沉重,心灵一天比一天压抑,甚至开心的笑声也一天比一天减少了。而烦躁、不安、忧郁等灰色的情绪,却在一天天增加,一天天充塞着她的心胸。她压抑着这一切,似乎也压抑着心头那些悄悄觉醒的东西。可是,那些被压抑着的东西,却在心底反复挣扎着要释放出来。沁蕊本能地害怕这种释放,因为她似乎感到,释放时所带来的能量,会摧毁一些她不忍心放弃的东西。因此,她拼命地把它们往下压,压得好勉强,也压得好辛苦。
可是,有些东西是无法压抑一辈子的。两个人之间潜在的矛盾,终于被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激发了。
那一天,他们没有去湖畔,也没有去图书馆,而是在沁蕊的宿舍里查字典。宿舍里的姐妹都出去了,诺大的宿舍只有他们两个人。周子涵突然抬起头来,轻松而自然地说:“对了,我有两个同学在华南理工大学。前几天我和他们提起了你,他们都想见见你,我已经告诉他们,明天晚上带你一起去校外的‘五味斋’吃饭了。”
沁蕊吃惊地望着他,不知怎的,强烈的反感就在心中升腾起来。“你为什么不先征得我的同意?”她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明天有没有事?凭什么我要让你的同学‘见见’我呢?”
“我想你明天没有事,有事也先放在一边吧。”周子涵漫不经心地说,又打开了身边的字典,似乎这件事已经没有什么好谈的了。
“慢着!”沁蕊不知道哪里来的怒气,一下子夺过字典,“啪”地合上了。周子涵震动地抬起了头,难以置信地望着沁蕊。沁蕊自己也吓了一跳。这是她第一次反抗周子涵,而且反抗得这样坚决而激烈。她不知道自己哪儿来那么大的火气,但却隐隐地感觉到心底那些被压抑着的东西,正争先恐后地膨胀、撞击,而且似乎要爆发了。
“子涵,”她斩钉截铁地说,“我明天有事!我不能去!”
周子涵缓缓地站了起来,脸上已经隐隐现出恼怒的神色。“什么事?”他追问道。
什么事?其实什么事也没有。沁蕊咬住了嘴唇:“我不想告诉你。”
“为什么?”周子涵的声音已经变得冰冷了。
“不为什么。”沁蕊毫不相让,“难道我没有自己的隐私?难道我的任何事情都必须向你汇报吗?”
周子涵的右手慢慢地握成了一个拳头,脸上的怒气在加重。“沁蕊,”他冷着脸说,“今天你怎么了?是不是故意和我闹别扭?”
是故意的吗?也许是,也许不是。可是,沁蕊却知道,以前的她,不是真正的她。而现在,心中的那个“自我”正在一点点复活。“周子涵,”她的声音清亮而激越,“你有什么权利代我订约?你又有什么权利‘带’我到什么地方去见什么人?我告诉你!我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人!我不是你的附属品!”
说完这句话,沁蕊突然觉得心中痛快了不少。她突然明白了,自己失去的,就是这份“独立”,这份“自我”啊!周子涵怔了一下,握紧的拳头不禁松开了。“算了,别在字眼上挑毛病好不好?”他的声调开始缓和下来,“就算我做得不对,约会已经订了,你总不能让我丢人吧!好了,多重要的事情也先推掉。明天晚上我们准时去!”
天!多重要的事情也先推掉!为的就是成全他的脸面!为什么他总是为自己着想,而从来不为她沈沁蕊想一想呢?哪怕一次,一次都没有!沁蕊悲哀地看着面前的周子涵,内心深处那种被屈侮的感觉像潮水般泛滥开来,而那些压抑了许久的不满和委屈也终于一股脑地爆发了:
“周子涵,你有约会,难道我就没有吗?你怕丢脸,难道我就不怕吗?追求我的男生又不止你一个,难道我每个人的同学都要去见吗?”
话音刚落,沁蕊就有些后悔了。她知道最后一句话说得重了,那“口不择言”的毛病又在强烈的情感冲击下发作了。果然,周子涵的两道浓眉在眉心打了一个结,拳头再一次握紧了。“沈沁蕊,”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别以为我在求你,我生平从不向别人乞求任何东西!你有多少追求者,有多少男朋友,我毫不在乎,因为我根本就没有在乎你这个人!明天,你去也好,不去也罢,反正,从今以后,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说完,他连书本都没有收拾,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寝室,并重重地带上了房门。那“砰”的一声巨响,震动了整个走廊,也震碎了沁蕊那颗柔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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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夜,渐渐地来了。夜,又渐渐地深了。
沁蕊披着那件米色的、学生样式的旧风衣,徘徊于寒夜的街头。寒风扑面而来,无情地钻进了领口和袖口,让她单薄的身体在瑟瑟冷风中不住地发抖。可是,对于那扑进衣襟里的风,就像对于周遭的人群,以及时时在她身边狂按喇叭招揽生意的计程车一样,她都同样满不在乎和漠不关心。穿过了一条街,又穿过另一条街……整整一个下午,她不知道走了多少条街,多少条路。每一条街似乎都很熟悉,都和子涵一起走过……沁蕊拼命地摇了摇头,仿佛要把那个要命的名字从头脑中摇掉。但,那名字就像空气一样,无所不在。她竟然逃也逃不掉,避也避不开。三天了,整整三天,她都没有见到周子涵。可是他最后那几句话,仍然在沁蕊耳边爆炸般地响起:
“你有多少追求者,有多少男朋友,我毫不在乎,因为我根本就没有在乎你这个人!”
沁蕊下意识地捂住了耳朵,却捂不住在头脑中,在心灵中不断回荡的冷酷的声音。她忘不掉刚听到的那一刻,心中那份黯然神伤和心魂俱碎的感觉,是怎样震痛了她每一根神经。天!他怎么能说出这样残忍和绝情的话呢?难道就因为自己一句过火的话语,他就用更加残酷的语言加倍地报复吗?是的,他不想见到她了,他从沁蕊的生活中消失了。而沁蕊,则像一个无助的孩子,迷失在人生纵横交错的十字路口上。
是的,她彻底地迷失了。和周子涵的一番争吵终于让她明白,她丢失的,正是那个独立的“自我”。和周子涵的相处中,她已经没有了“自我”。如今,周子涵离开了她,而那个“自我”,却丢得无影无踪,找也找不回来了。眼前的路成千上万,哪一条道路通向爱情?哪一条道路通向自我呢?如果“爱情”中没有“自我”,那爱情又有什么价值?如果“自我”中没有“爱情”,“自我”又有什么意义?沁蕊想得头都痛了,却始终也想不明白。也许,有些人生的哲理,不是靠“想”能弄得明白,而是要一生的沉浮来彻悟。可是,沉浮中又要付出多少痛苦和血泪啊!
转过一个弯,前面是一个电影院,门口熙熙攘攘的全是人群。越过了这群人,又是一个大型的商场,门口同样拥挤着人潮。奇怪,这世界上怎么那么多人?而被人潮包围的她,却有着走不完的孤独和寂寞。终于,她累了,而且饥肠辘辘。她头晕目眩,四肢无力,这才想起,她早上起来到现在,还一点东西都没有吃。长叹一声,她叫了一辆出租车,回到了学校。
假期的宿舍楼冷清了许多,不少窗口的灯光已经熄灭了,沁蕊借着昏黄的路灯走到了宿舍门口。无意中瞥了一眼楼对面满墙的蔷薇,竟发现一个修长的,男性的身影,站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一动不动。那瘦瘦长长的影子投在门前的地下,看来那样孤独和寂寥。沁蕊猛然想起,最近两个月常听同寝室的姐妹们说,她们好几次都看到一个男人在这里徘徊,而且仿佛有意把自己隐藏到角落的阴影里。大概是一个暗恋着某个女骇的小伙子吧,想偷偷看着心爱的女骇,却怕被女骇发现。唉,情之一物究竟是什么?竟能生出这许多的烦恼。沁蕊微微摇了摇头,迈步继续往里走。可是突然,她心中一动,恍惚中觉得那个身影是那样熟悉和亲切,似乎是一个老朋友守侯在这里。她下意识地转过身来,朝着身影走了几步,揉揉眼睛,试探着叫了一声:“清晓。”
“沁蕊,是你!”身影颤动了一下,然后几步冲了过来,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天哪!你怎么在这里?我看到你寝室的灯光一直亮着,还以为你已经休息了呢!”
没错,是清晓!那温暖如秋日阳光般的眼神,那温柔如春日和风般的语气,是别人无法拥有的。沁蕊看着他惊喜的脸庞和关切的目光,刹那间胸膛就涨满了泪。她抓着他的手,就象迷路的孩子突然看到了灯光,倦游的浪子突然看到亲人,溺海的人突然看到了陆地……“清晓!”她再叫,喉咙哑哑涩涩的。突然,她猛地抱住清晓的身子,“哇”的一声哭了。
“沁蕊,你怎么了?被人欺负了吗?”清晓的声音一下子变了,焦灼、担忧和惊惶都流露在语气之中,“告诉我,你究竟怎么了?难道是……被刺扎伤了吗?”
“清晓,我把自己丢了!把自己丢了!”她哽咽地,语不成声地说。
清晓轻轻地叹了口气。他向楼上看了几眼,扶着沁蕊的向后移动了几步,隐藏到一个更隐蔽的地方。然后,他把沁蕊的身子揽到自己的怀里,温柔而理解地说:“好了沁蕊,有什么委屈就尽情地哭吧,哭够了再说。”
这几句话彻底洞穿了沁蕊泪水的闸门,她觉得没有一句安慰的话,能像这句话那样体贴和温暖。于是,她哭得更放肆了。她紧紧地抱着清晓的腰,依偎在他的怀里,小小的肩膀不住地颤动着,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娃娃。清晓没有说一句话,只是更紧地把她揽在怀里,轻轻地抚摩着沁蕊柔嫩的肩膀。直到沁蕊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他才温存的、轻言细语地说,“丢了自己怕什么?有我在呢,我会帮你把‘自己’找回来的。”
真的吗?丢失的自己还能找回来吗?沁蕊慢慢地抬起头来,透过泪雾看着清晓。清晓正怜惜地,疼爱地注视着自己,那目光仍然温暖而明澈。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沁蕊觉得那颗已经被冻僵的心渐渐复苏了。“可是,”她悲哀地说,“我已经找不回来了。”
“一件珍宝是不会遗失太久的,”清晓的声音具有难以形容的安慰的力量,“也许就在明天清晨,你就会发现那个遗失的‘自我’又回来了。”
“你认为我是珍宝吗?”沁蕊迷茫地问,“我还以为我是一棵不被注意的小草呢。”
清晓望着她那无助的双眸,觉得整个心脏都被怜惜之情所绞痛了:“沁蕊,你是上帝的杰作,你是一个最完整的生命,充满了诱人的活力和热情。你聪慧、活泼、真挚、坦白,而蕴藏丰富,像一座发掘不完的矿,越发掘就越多……这样的‘自我’,怎能不是一个珍宝,一个奇迹?”
沁蕊吃惊地睁大了眼睛,一时间竟忘了哭泣:“我……我有那么好吗?你不是在骗我吧。”
“我不会虚伪地去赞美你,”清晓回答得非常干脆,“因为,一切虚伪,在你的面前都不复存在。”
沁蕊凝视着清晓,他的双眸坦白、明朗而坚定。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开始感到那赞美中有几分真实了。一丝微笑飘忽的从她唇边掠过:“哦,我居然有那么多的优点,我还以为所有的溢美之辞,都是给别人准备的呢。”
“可是,”清晓不解地说,“这些赞美的话语你应该很熟悉啊。你以前不是经常听到它们吗?”
以前?“以前”大概是一个很遥远的东西吧。“我忘了,”她简单地说,“几乎忘得干干净净。”
清晓蓦然咬住了嘴唇:“沁蕊,你不是把自己丢了,而是被一个更强大的生命控制住了。在这个强大的阴影下,你看不到自己的影子。”
沁蕊震动地睁大了眼睛。面前这个只比自己大四岁的小老师,竟能把这一切都看得这样透彻。他懂得沁蕊,懂得周子涵,更懂得他们之间的一切。突然间,她竟产生一个冲动,想把自己和周子涵之间的一切,都告诉这个小“老师”,包括自己的痛苦、孤独、失落和空虚。可是,一种女性特有的羞涩感又让她把这冲动压了回去。清晓,毕竟是一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男人啊。“清晓,”她转移了话题,“你不是一放假就去深圳,测试那个新开发的反黑软件了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晚上6点。”清晓说,“软件出了些故障,开发商又催得急,只好在他那里边测试边改进,现在可算完工了。”
“那……你吃饭了没有?”沁蕊有些碍口地问。哭了一大通后,她觉得心里舒服多了,那饥肠辘辘的感觉也随之而来了。原来眼泪中有好多东西,可以杀掉生活中那些绝望和悲哀的。
清晓的眉心敏感地蹙在了一起:“沁蕊,你不会告诉我,你还没有吃晚饭吧。”
“其实,”沁蕊吞吞吐吐地说,“我已经有一整天没有吃东西了。”
“天哪!”清晓心疼地叫了起来,语气中竟带着些许责备,“我这一走,你连饭都不好好吃了。现在食堂已经关了,饭店的南方菜你又不爱吃……算了!”他突然下定决心,“走,到我的公寓里,我给你做点吃的吧。”
“怎么?你会做饭?”沁蕊的眉毛一下子挑得老高。
“当然,”清晓微微一笑,“尤其是面食。说吧,想吃什么?”
“面片汤!”沁蕊兴奋地喊起来。
清晓忍不住笑出了声,沁蕊那种认真的样子,那坦白的供认,和那股已经馋涎欲滴的样子都让他想笑。“瞧,还说把自己丢失了呢,”他疼爱地说,“一碗面片汤就已经把以前的你找回来了。”
是吗?真的找回来了吗?沁蕊无法分析,可是她已经觉得生命的活力在体内一点点恢复。于是,他们来到了清晓的公寓。那个所谓的“公寓”,其实是学校分给清晓的一套两居室的住房,位于教师住宅的南边。房间并不大,但清晓一个人住却是绰绰有余。客厅陈设相当简单,椭圆的柚木小桌,两把圆弧形的藤椅,还有几个随意丢在地上的小垫子,让人感到整洁而舒适。墙上没有字画,只悬挂了一朵大大的、藤编的秋葵。书房里虽然摆满了和电脑有关的仪器、光盘和书籍资料,但却各归其位,并不显得凌乱。除了两个特制的摆放电脑书籍的书柜外,床头还有一个精致的小书架,上面摆着不少文学和历史书籍。厨房里,冰箱、微波炉、打汁机和各种米面蔬菜一应俱全,显示出主人是个会照顾自己的单身汉。沁蕊边参观边发出吃惊的叫声。而清晓,一进屋就扎到厨房忙活起来了。他用打汁机将菠菜打成汁,又把菠菜汁、鸡蛋、盐、调料全部与面揉在一起,用手擀成又薄又硬的小面片,下到锅里,放入调料和葱花。他的动作熟练而麻利,不到半个小时,一大碗色泽翠绿,味道鲜美的“翡翠面片汤”就大功告成了。沁蕊迫不及待尝了一口,只觉得爽滑滋润,满口余香,不禁端起饭碗,把一大盆面片汤吃得一干二净。她吃得狼吞虎咽,甚至差点噎着。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汤,她才抬起头来,于是,她发现,身边的清晓竟没有吃一口,而是专注地,一瞬也不瞬地看着她吃。
“清晓,”沁蕊脸红了,“你怎么不吃啊?”
清晓的眼眶竟有些湿润,声音中也带着点颤抖:“沁蕊,”“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以后不管怎么生气,决不可以虐待自己了!”
沁蕊怔了怔,笑了:“我并不是虐待自己,我只是忘了吃!”
“那么,以后也不可以‘忘’!”他说。
“唉!”沁蕊轻叹了一声,“忘了就忘了。人气糊涂的时候,会连自己姓什么都想不起来的!”
清晓沉默了一会儿。“放心,我会帮你想着,”他轻轻地说,“以后,我决不会像这次那样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绝对不会了。”
沁蕊突然觉得鼻子发酸,心中涌动着春水般的感动,这种感动竟让她心头滋生出一丝羞涩。“清晓,”她仓促地转移了话题,“你经常自己做饭吗?”
清晓点了点头:“从大二开始,我就经常工作到深夜,几乎天天吃夜宵,不会做饭怎么行呢?”
“你可以请人给你做嘛!”沁蕊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你那么有钱,还在乎这一点钱吗?”
“谁说我很有钱?”清晓诧异地问。
“大家都这么说。”沁蕊眨了眨眼睛,“他们说你开发的那些对付黑客的软件,一出手就是几十万甚至上百万。还有人说,你是高薪被我们学校聘请的,或者现在就已经是个百万富翁了呢。”
“看来,在你们的口中,我快成为一个传奇人物了。”清晓不自觉地摇了摇头,“他们还说了些什么?”
“他们说你是个电脑奇才,对电脑已经到了痴迷的程度,”沁蕊流水般地把道听途说来的“资料”全倒了出来,声音轻快得像树梢的鸟鸣,“他们还说你高中时因为整天研究电脑,荒废了学业,除了数学和外语,其他学科学得一塌糊涂,在大学时学业也不太好,连专业课的成绩都不高,却一连开发出了一系列反黑客的软件,名震中关村,甚至在大二时,就有许多大公司联系你,和你签定合同了,而那时,学校正因为你三科成绩不及格差一点开除你……”
“行了行了,”清晓连忙打断他,“再说下去,我就该像比尔.盖茨那样退学去开公司了。”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没想到,一个年轻天才的传奇史,在短短几个月就被炒作得这样生动。”
“难道他们说的不对吗?”沁蕊好奇地瞪大了眼睛。
“不能说完全不对,但也有些太夸张了。”清晓含蓄地笑了一下,“我其实是一个很平凡的孩子,我出生在北京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家庭,父母都是老师,在教育孩子方面相当开明。他们不要求我像其他孩子那样,天天背课本和做习题,而是给了我一个十分宽松的成长环境,让我独立发展自己的意志,做自己感兴趣的事情。初中的时候,我迷上了计算机,于是,并不宽裕的父母借钱给我买了一台当时还十分昂贵的电脑,让我尽情地研究。从此,我就沉迷于此而不可自拔了。我把自己的零用钱,全部用来购买电脑书籍,自己学习、研究、编程。那时,我对电脑解密产生了兴趣,甚至有一段当‘黑客’的历史。这对我现在研究反‘黑客’软件起到相当大的作用。不过,我并没有因为研究电脑而荒废学业,除了数学和英语,我还有一门功课学得相当好,那就是……”
“语文。”沁蕊轻轻地吐出了这个词。
“你怎么知道?”这次轮到清晓惊讶了。
“我当然知道,”沁蕊想起了床头摆放的那些文学书籍,“否则我也不会把你归到‘文学院’里来了。”
清晓被她逗笑了:“你说对了。我的父亲就是中学的语文教师,我受了他的影响,至今还对文学有着浓厚的兴趣。但是物理、化学这类的功课,我的确学得不太好,因此高考时,我被迫报考了文科。好在北京的录取量很大,分数线又最低,所以我被幸运地录取到了北京一所普通的大学,入学后又花了一笔不小的数目,从中文系转到了信息系。”
“这不等于从文科类转到理工类了吗?”沁蕊瞪大了眼睛,“这得花多少钱啊!”
“是啊,”清哓叹息着,“为了我上大学,爸爸妈妈花光了所有的积蓄。更糟糕的是,大一还没有念完,妈妈竟意外地患上了尿毒症,每个月仅做血液透析就要花五至六千元,再加上必要的药物,每月治病就要有近万元的开销。这笔开支,对于我们这个已经徒穷四壁的家庭来说,简直是一个天文数字。困难是人生的催化剂,面对着病重的妈妈,和仿佛一夜之间就苍老十岁的爸爸,一直不谙世事的我就像一只被农药催熟的西红柿,在一夜间就成熟了。于是,刚满二十岁的我毅然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出卖自己。”
“出卖自己?”沁蕊困惑地蹙起了眉头。
“是的,”清晓严肃地点点头,“需要钱的时候,你只能把最值钱的东西卖了。而在我们家里,只有我是最值钱的了。那时我已经尝试着‘反黑’软件的研究开发,并小有名气,好几家公司都有意和我签定合同,聘用我为他们工作。于是,我向他们开出了条件:无论是我已经开发出来的,还是正在和将要开发的‘反黑’软件,都可以把专利无偿转让给与我签约的公司,唯一的条件就是,它们必须承担我母亲的全部医疗费用和我的学费,直到我母亲痊愈或者——去世。”
沁蕊倒吸了一口冷气。这哪里是合同,简直就是一张“典身契”啊。她似乎已经窥到了清晓无限风光后面的斑斑血泪了。她凝视着清晓的双眸,于是,她发现了以前不曾注意到的,深深隐藏于眼底的淡淡的忧郁——属于早熟的忧郁。可是奇怪的是,尽管用忧郁为底色,他的目光却依然明亮而温暖,如同照耀于成熟的原野上的秋天的太阳。
“清晓,”她忍不住开了口,“这样的合同,对那些公司来说不是太占便宜了吗?他们一年从你那里,至少能赚50万。”
“何止50万啊?”清晓叹了口气,“不过那时我的名声没有现在这样响,而且我母亲的治疗费用和我的学费,一年下来也需要投资十四五万,从我这个初出茅庐的孩子身上能否赚得回这些钱,大家心里也都没底。这笔投资也是要承担一定风险的。所以当时,只有一家规模不大的公司跟我签了合同,而且承担了我母亲的全部护理工作,但有一项附加条款——如果我一年不能为公司赢利18万以上,合同将自动终止,他们的所有投资也要加倍赔偿。急需用钱的我一口答应下来。为了这18万,我只能把所有的精力和时间都投入到软件的研制和开发中去,甚至无暇顾及自己的学业,于是就出现了你所说的三门功课不及格而差点被学校除名的‘败笔’。”
“哈哈!“沁蕊禁不住笑出声来:“这就是你说的‘先荒废那些应该荒废的学科’吧。不过,为什么有些专业课,你的成绩也不高呢?”
清晓的脸上突然掠过一丝嘲讽:“IT行业的知识更新是所有行业中最快的,搞这一行的人,没有谁敢在一个月内不看书不学习。可是中国高校的信息教材总是远远落后于信息更新的步伐,一套教材能反复用上几年,这样落伍的知识,学它有什么用?对于我来说,每一秒的时间都是金钱,是我母亲的生命和全家的幸福。所以我绝对不把时间浪费在没有任何效率的地方,即使把我除名,我也浪费不起。”
“哦,”沁蕊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难怪你给我们讲课的时候,从来不按教材来讲,而且特别强调让我们记笔记。”
“可是,”清晓笑着说,“即使强调了,不还是有人在笔记上乱写乱画吗?”
沁蕊突然咬住了嘴唇,一个名字飞快地闪过了脑海,刺痛了她的神经。清晓敏感地注意到了这一点,连忙转移了话题:
“就这样,我给那家公司整整效力了四年。这四年,我像一台机器那样没日没夜地工作着,甚至没有工夫保养和维修。开发软件本来是一项群体性的工作,但我身处校园,只能单枪匹马地干,而且许多东西没有可供借鉴的经验,只能自己一点点去摸索,其间的焦虑、困难和挫折,是旁人根本无法想象的。大三下学期,我的父亲又因为突发脑溢血而死亡,家庭的重担都落在了我一个人的肩上。我别无选择,即使前面的道路遍布着荆棘,我只能咬着牙往前闯了。我闯得头破血流,遍体鳞伤,但脚步始终没有停下来。也许大学生活对于许多人来说是美好和轻松的,可对于我来说,却只充满了艰难和困苦。”
沁蕊听得呆了。她想起了另一个男人满怀豪情的话:“我一定要用自己的才华和奋斗,得到我想要的一切!”如今,她第一次体会到,所谓的“奋斗”,并不是嘴上说出来的轻飘飘的词汇,它里面包含着无限的血泪和辛酸,它的重量是常人无法扛起的。而清晓,却在二十岁的年龄扛起来了。而他奋斗的目的,却并非要“赢得一切”,只是为了撑起病重的母亲脆弱的生命,以及一个家庭的完整和幸福。
清晓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回味着那段艰苦的岁月。过了一会,他终于开了口:“就这样,我用自己的辛苦劳动,换来了软件开发的一次次成功。靠着我开发出系列反黑软件,那家不起眼的公司迅速壮大起来,现在已经成为中关村一家很有名气的大公司了。其间,许多公司劝我跳槽到他们那里,他们给了我非常优厚的条件,甚至可以支付我毁约的赔偿金。可是我没有这样做。这家公司对我母亲照顾得非常周到,而且在最困难的时候帮助了我,我必须守信用。况且,我很感谢那家公司,如果不是那一纸苛刻的合同,我也许不会去拼命研究和探索,也不能在IT领域攀登到一个众人瞩目的高度。其实,苦难就是一张残破的犁,我用它去开垦新的领域,即使播种的果实给了别人,却为自己开拓出一片肥沃的土地。前年五月,我终于送走了母亲,与公司的合同也自动解除了。在京城闯荡一年后,我毅然告别了那里的一切,来到了咱们的学校。”
“你为什么不留在北京?”沁蕊不解地问,“那里更适合干出一番大事业啊。”
“我并不想干什么‘大事业’,”清晓淡然地说,“我只想过安静而愉快的生活。我之所以选择这里,就是想好好享受一下我没有来得及享受的大学生活,享受大学校园平和的学术氛围和宁静安逸的日子。我没有比尔.盖茨的野心,从小就没有。我所谓的‘成功’是磨难逼迫出来的。所以,我并不是什么传奇人物,也不是成功人士的楷模,我不贫穷,但也不像你们说得那样富有,我只是不缺钱花罢了。我从来没打算去做比尔.盖茨,我只想做岳清晓,做一个普通而快乐的人。”
清晓的话,是用一种自然的,随意的口吻说出来的,却震动了旁听的沁蕊,让她陷入深深的思考当中。她又想起了周子涵。这是两个多么不一样的年轻人啊。一个赤手空拳,却扬言要“赢得想要的一切”,一个已经有条件赢得一切,却只想过平凡而快乐的生活。所以,周子涵才狂傲,才目空一切,才那么喜欢“征服”。可是,正是当初那股子“狂”劲儿打动了她,而且至今还让她心动。沁蕊突然想到,如果他能有清晓一点点的淡泊,也许自己会比现在要快乐得多。
“沁蕊,想什么呢?”清晓的声音打破了她的沉思。“没……没什么。”沁蕊有些脸红。每当想起周子涵的时候,突如其来的惊扰总是让她耳热心跳。“清晓,”她嗫嚅着说,“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谢谢你的那碗‘翡翠面片汤’,我会时常回味的。”
真的,墙上的挂钟已经悠悠地敲了十下了。清晓默默地给沁蕊披上了自己的风衣,又给自己随便找了件外套。“我送你。”他简单地说。沁蕊没有拒绝,两人一起走出了房间。
夜,深了,校园的灯光已经稀少得多了。冬日的风依然萧索而寒冷,两旁的树木不住的发出簌簌瑟瑟的声响,可是走在清晓身边,沁蕊却觉得温暖而舒适。三天的焦虑和苦恼,似乎在与清晓相处的这个短短的夜晚中缓解了许多,甚至那个失落的自己,也在清晓如秋阳般温暖的目光里一点点地找回来了。清晓,就像冬夜里一座闪亮的火炉,给人温暖和希望。她可以在火炉旁边放松地做任何事情,可以把自己最本质最真实的状态呈现出来。而周子涵却是一团烈火,狂热而固执地燃烧着,看着光彩绚丽,却可以把周围的一切一股脑地席卷吞噬,烧成灰烬,包括她自己。沁蕊突然有些迷糊,一个女孩,究竟是应该选择平静而温暖的火炉,还是应该选择热烈而狂猛的山火呢?
“清晓,”她突然问道,“你真的没有谈过恋爱吗?”
清晓怔了一下,似乎有些猝不及防。然而他很快调整了自己:“当然,为了生存而奔波的人是没有功夫谈恋爱的。”
“我不信!”沁蕊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现在你已经不必为生存而奔波了,况且你又这样优秀,追你的人肯定不少。我敢打赌,咱们学院80%的女生都在暗恋你。那些慕名来听你讲课的外系女孩更不用说了,肯定百分之百地把你当成梦中情人。难道这些追求者中,就没有你中意的女孩吗?”
“别开玩笑!”清晓的脸竟微微发红了,目光中有一丝突如其来的狼狈。这种狼狈没有逃过沁蕊的眼睛,她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大叫起来:“哈!我明白了,原来真有你中意的女孩子呀!怪不得你总跑我们女生宿舍楼下傻站着,原来是想看一看你心爱的姑娘啊!”
清晓突然踉跄了一下,几乎摔倒在地上。沁蕊连忙扶住他。于是,她看到清晓的脸更红了,尽管在拼命掩饰,狼狈、尴尬和羞涩却明显地写在脸上。他躲避着沁蕊的目光,似乎是心中那个藏得最深的秘密被一下子说破了。“谁说我总去女生宿舍楼?”他试图做最后的抵抗,却明显底气不足了。
沁蕊看到清晓这个样子,竟乐得笑弯了腰:“行了,别遮掩了,同寝室的姐妹都说了好几次了,就是没看清究竟是谁。如果大家要知道是你岳老师,不把寝室笑翻了才怪呢!”她突然把脸凑到清晓眼前,神秘地说:“告诉我,究竟是哪个女孩这么有福气,能得到我们岳老师的青睐?如果你不好意思对她表白,我替你去。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缺乏一点点的主动。”
清晓瑟缩了一下。“沁蕊,”他苦恼地叫着,“别胡闹了好不好?我去女生宿舍,根本就不是去……看什么别的女孩。”
“那你去看什么?”沁蕊不依不饶。
“我去看……看……蔷薇。”清晓嗫嚅着,终于被逼出了这样一句话。
“我的天!”沁蕊放声大笑,“清晓,你骗谁呢?要看花,你可以去花市上看个够。大冬天的跑到女生宿舍楼去看一朵也不开的蔷薇,鬼才相信呢!”
“我的确是去看蔷薇,”清晓的声音渐渐平静下来,“自从你告诉我你们宿舍楼下有一大片蔷薇后,我就经常来到这里。我对蔷薇的情感,不是你能体会得到的。”
沁蕊看着清晓郑重其是的样子,竟有些发愣了。“可是,现在是冬天啊?”她还是有些不相信地问。
“用眼睛看花是浅薄的,”清晓哲人般地说,“我是用‘心’在看。花中寄托的情感,只有用心才能读懂。”
沁蕊困惑地看了清晓一眼,觉得他更像哲学系的学生了。“那,你都读到了什么?”
“你听说过一个与蔷薇有关的传说吗?”清晓的眼睛里渐渐漾起一抹温柔的光采,“传说有一只夜莺,爱上了一朵白色的蔷薇,得到的却是冰霜般的冷漠。于是,它在一个有着很好月光的夜晚,把白蔷薇身上那根最长的刺深深地扎进自己的心脏,然后为那朵白蔷薇唱了一夜深情的歌。它的心越来越痛,血液也越流越少,可是剧烈的疼痛却让它唱出了一生最美的歌。终于,在第一缕阳光穿破黑暗,照射大地的时候,那朵蔷薇被夜莺的血染成了红色,可是,夜莺却流尽了它最后一滴血,死在了蔷薇的脚下。”
沁蕊慢慢地收敛了笑容。这个凄美的传说,以及清晓那略带着忧郁的语气,都深深地震撼了她。她望着清晓,后者的的目光有点迷离,有点落寞,又有点萧索,那眉端额际,积压着某种看不见的忧郁,使他整个的脸显得庄严而又动人。她深深地吸了口气,说:“清晓,我明白了。你一定爱着一个女孩,像夜莺爱着那朵白蔷薇一样,但那个女孩却不喜欢你,是吗?”
“是的,”清晓并没有否认,“我没有谈过恋爱,但我却爱过,爱得很深很深,并且至今还在爱着。”
“那个女孩是谁?”沁蕊好奇地问,“是和你同一个学校吗?”
“是。”
“同一个系?而且同一个班?”
“是。”
“原来你们是同学啊!”沁蕊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你们相处的时间也不短了。她……为什么不喜欢你?”
“她不是不喜欢我,而是根本不知道我一直爱着她,”清晓的唇际飘出一声难以察觉的叹息,“我还没有来得及向她表白,她已经爱上了别人。”
沁蕊默然了。是啊,为生存奔波的清晓,怎么能有机会讨女孩的欢心啊!“可是即使这样,你也可以对她说呀,”沁蕊竟替他着急了,“你可以那个情敌公平竞争啊!只要她不结婚,你都有机会的。”
清晓摇摇头:“她爱那个人太深,甚至到了不可自拔的程度。我的表白,只会给她增添烦恼,让她迷惑而不知所措。况且那个男人的疑心又很重,他的疑心只会给她带来更大的痛苦。而我看不了她受苦,真的。我宁愿自己流一腔的血,也不愿意让她流一滴眼泪。”
沁蕊突然沉默了,她的鼻子有些发酸。清晓敏感地注意到了她的沉默:“怎么了?在想什么?”他第三次问出了这句话。
“我在想,”沁蕊缓缓地说,“如果周子涵对我说了刚才那句话,我会幸福得死去。”
清晓的目光突然黯淡了一下:“而我,却没有机会直接向所爱的人说出这句话。即便说出,她也未必会幸福得死掉。”
沁蕊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爱情的世界里,怎么会有那么多的无奈?“她现在在哪里?”她不甘心地问。
“听说也在广东。”清晓简单地说。
“你们还有联系吗?”
“有,但比以前少多了。”
“她……结婚了吗?”
“我只知道她还和她的男朋友在一起。”
沁蕊深深地望着他:“清晓,你到蔷薇前,是为了去想她吗?或者,是去品味那份被蔷薇寄托的情感?”
清晓长叹了一声,叹息中竟有几许凄凉和惆怅:“我不必为了想她而想她,也不必为了品味而品味。她的一切和我对她的爱,已经渗入到我的血液和纤维中了。只是,我看到蔷薇,就仿佛看到了她。我可以对着蔷薇,悄然诉说一些早就想和她说的话,虽然我知道,这些话,她从未听见过,无论是过去,还是将来。”
沁蕊突然感到一丝怅然。这是一份多么深刻、飘渺而无望的爱啊。“清晓,”她终于忍不住说道,“你难道没有想过去寻找一份新的情感吗?”
清晓摇摇头:“要摆脱一份情感太难了。我无法摆脱,也——不想摆脱。”
两个人都沉默了。沁蕊的头脑中,又闪过了周子涵的身影。她,又何尝能摆脱这个身影呢?
终于,他们走到了女生宿舍的楼下。也许是清晓的讲述触动了沁蕊,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那堵爬满蔷薇的墙壁。突然,她如触电般呆立在那里。她看到,在墙边的一根电杆木上,有个高高瘦瘦的人影,正斜靠在那儿,双手抱在胸前,眼光炯炯然的盯着她。那眼光,如此阴鸷,如此狂热,如此凶猛,如此燃烧着炽烈的火焰……这目光让她完全不能思想了,让她头晕而目眩了。“子涵!”她模模糊糊地吐出这两个字,就再也没有力气了。
周子涵慢慢地向她走来,每走一步都坚定而执着,那沉重的脚步,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沁蕊的心上。他的眼神有着神秘的控制的力量,沁蕊的目光一经接触,竟再也无法移开了。他的眼底依然燃烧着火焰,那么狂野,那么猛烈,那么飙悍。是的,周子涵是山火,是野火,吞噬着一切,也吞噬着沁蕊。可是,沁蕊却无力反抗,她任那目光吞噬着自己,甚至,在心底,也隐隐有一股燃烧的欲望。终于,周子涵来到了她的身边,灼灼的目光一瞬也不瞬地看着沁蕊,嘴唇蠕动着,却只说出了六个字:“我错了,跟我走。”
说完,他猛地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沁蕊的泪一下子冲出了眼眶,在脸上奔流着。一句“我错了”,瓦解了她三天所有的愤怒和忧伤。她无法控制地松开了清晓的手,无法控制地追上了周子涵,挽住了他的臂膀。她跟他走了,她没有办法不跟他走,即使他要带她到地狱,让那无法超生的火焰把那份“自我”烧得一干二净。她也认了,认了。
可是,在走出了十多米后,她还是下意识地回了一下头。于是,她发现身后竟没有一个人影,清晓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只有一墙没有开花的蔷薇,在清冷的月光下,在冬日的寒风中瑟瑟地颤抖着。
八
寒冷的冬天过去了,炎热的夏季来到了。
八月,天气燠热到了反常的地步,太阳成天炙烤着大地,把柏油路都晒化了。室内,到处蒸腾着暑气,连空调似乎都不胜负荷。人只要动一动就满身汗。走到那儿,都只有一种感觉,热,热,热。身为北方人的沁蕊本来害怕亚热带的夏季,今年罕见的酷暑更让她无法抵御。她想回到家里,回到那个四季分明的西安去度过暑假这段时光。可是周子涵却不放她走。“我准备考‘托福’,你开学也要参加计算机‘国三’的考试了,还是留在学校一起复习吧。”他这样对沁蕊说,末了没忘加了一句:“你说呢?”
沁蕊在心里悄悄地叹着气。她还能说什么呢?她知道这个“你说呢”纯粹是象征性的,自从周子涵说了那句“我错了”后,他唯一的改进,就是在每个命令后面加上这句程式化的“你说呢”。而事实上,沁蕊的意见起不到任何作用。每次沁蕊提出不同看法时,他就会用一种固执而苦恼的目光看着沁蕊,然后忧伤地叹着气。说也奇怪,这样的目光和叹息竟有一种强大的控制力,甚至没等说一句话,沁蕊就已经乖乖举手投降了。几次过后,她对周子涵的“建议”就再也不提出任何异议了。慢慢的,她这个骄傲的,有个性的女孩子,竟习惯了对周子涵的顺从。这种“习惯”连她自己都感到惊讶。有时她会想起草原上那些自由奔放的野马,一经比它更强悍的主人的驯服,竟能俯首帖耳、死心塌地的跟着主人一辈子。现在,她觉得自己已经成为一匹被周子涵驯服的野马了。
可是,如果真像被驯服的野马那样,从心底爱戴和敬畏主人,忠心耿耿地跟随主人一生,沁蕊或许会从这种“顺从”中感到真正的快乐。要命的是,这种“顺从”并没有让她快乐起来,反而让她的失落感一天比一天加重了。每次当她违背自己的心意去“顺从”时,心中总像堵了一团棉花。她知道这种“顺从”不是从心灵深处自发和渴望的,只是一种被控制后的机械行为。而被控制的根源,则是来自一种神秘的,无可救药的吸引和依附。她发现,自己已经彻底怕了周子涵,怕他的强有力的性格,怕他的独断专行,怕他在人前不给她面子……而最怕的,还是吵架后那种刻骨的伤心。每当她的顺从换来周子涵的温柔和微笑时,她就觉得自己失落的心灵得到了些许补偿,甚至会快乐一整天。而一想到她的反抗会让周子涵的面孔阴云密布,甚至会大发雷霆,像上次那样扔下她扬长而去时,她就会感到一种深深的,来自灵魂深处的恐惧。她终于悲哀地发现,自己已经无法找回那个丢失的“自我”,只能跟着周子涵一步步地走下去了。如果再失去周子涵,她不知道自己的生命将剩下什么。哦,这个周子涵,真是一个魔鬼,是她命中的克星!
于是,沁蕊在这个炎热的暑假又一次留在了学校。当远方的父母打电话询问的时候,她就像周子涵说的那样,告诉他们自己要复习“国三”了。可是整个暑假,她没有去一次机房,也没有看一眼“国三”的复习资料,而是整天陪周子涵查资料,背单词,做习题。有时沁蕊甚至认为,和周子涵谈恋爱最大的收获,是英语水平的飞速提高。她是全班唯一一个在大二就考过英语六级的学生,而过了这个暑假后,她觉得自己简直可以和周子涵一起去考“托福”了。
当然,在忙碌之余,他们俩也在“恋爱”。周子涵仍然会给沁蕊唱歌、拉大提琴。低沉的大提琴声和悠扬的歌声,总会让两人想起他们的初次相见和初吻,心中也会滋生起久违的甜蜜。不过自从和沁蕊谈恋爱后,周子涵就再也不去那家咖啡厅拉琴了,他说他已经从咖啡厅里找到了最宝贵的东西,听到这甜蜜动听的话,沁蕊的眼眶竟无端地湿润起来,而心中则悄然涌起一种难言的情绪,有欣喜,但也有许多复杂的滋味。如果遇到某个难得的凉爽的夜晚,他们也会向以前一样,手拉手到广州的街头散步,喁喁地谈着一些往事。可是,沁蕊却深深地感到,经过那次争吵后,他们虽然“和好”,却不能“如初”了。周子涵绝口不提这件事。他不提,沁蕊当然也避免提起,两个人都不想让上次的事件重演,于是,他们两个都变得很小心,都常常窥探着对方的意愿,说话都经过思考,也常常都陷入某种无助的沉默里。周子涵不是傻瓜,他似乎已经看出沁蕊“顺从”背后的那一丝丝无奈和不甘,也看出自己的独断专行给沁蕊造成无形的压迫。可是他改变不了自己,也不想改变。于是,他们之间,就失去了往日的甜美与和谐,而弥漫着一层无形的生疏和紧张。这种气氛是怪异的,不正常的,充满了压迫感的。每当这时候,沁蕊就会觉得自己像飘荡在茫茫大海中的一叶小舟,而且是黑夜的大海,伸手不见五指,四面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她就这样无望地飘着,不知要自己究竟飘向何方。
八月末,几场大雨后,蒸腾的暑气缓解了许多。就在暑假最后一个星期里,周子涵接到了家里的电话,电话中说他的父母要来广州看看儿子,顺便游览一下这座著名的“羊城”。久未见到父母的周子涵异常兴奋,整天计划着带父母参观哪里。沁蕊却有些紧张,颇有“第一次见公婆”的感觉。“子涵,”她红着脸问道,“我见到你的父母,该说些什么啊?”
周子涵唇边的笑纹立刻冻结了。“沁蕊,”他吞吐着,还是把话说了出来,“我没有告诉父母……我在谈恋爱。”
沁蕊怔了一下,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可只有片刻,她就觉得心里像扎了根刺,一种揪心般的痛楚立刻弥漫了全身的每个细胞。“可是你总要告诉的是不是?”她尽量让声音维持平静,“这次你父母来了,不就什么都知道了吗?”
周子涵咬住了嘴唇:“我这次……也不想告诉父母。”
“为什么?”沁蕊觉得心脏又被扎了第二根刺。
“我的父母一直希望我找一个南方的姑娘,”周子涵苦恼地说,“他们不喜欢北方女孩,尤其是——西北的女孩。”
“子涵,”沁蕊的脸突然变得异常严肃,“你难道以我为耻吗?”
“不,不是!”周子涵连忙说,“只是我父母大老远地跑来,我不想让他们失望。而且我们谈恋爱还不到一年,以后还不知道会怎么样,没有必要让父母这么早就知道……”
“还不知道会怎么样?”沁蕊喃喃地重复着,觉得心脏Сhā上了第三根刺。不,这已经不是刺了,而是三把钢刀,扎得她心如刀搅而额汗涔涔。“子涵,”她悲哀地问,“你对我们的未来也没有信心吗?你难道不想和我共度一生吗?”
“任何人都不能保证未来,因为未来是不可预知的。”周子涵逃避地说,“如果你要一个保证的话,沁蕊,我无法给你。”
沁蕊的心更痛了,而和伤痛一起袭来的,是深深的,彻骨的失望。是的,没有人能保证未来,沁蕊也没有期望周子涵给她一份“保证”。她索求的,只是一种对未来的“信心”,和那份共同面对坎坷,承担风雨的勇气。而周子涵,似乎连这种“信心”和“勇气”都没有,甚至根本没想拥有。突然间,沁蕊就感到一切都很空虚,一切都很幻灭。她第一次发现,自己全心全意倚赖的这份“爱情”,竟是这样脆弱和单薄。可是,她却已经为这份“爱情”,失去了太多太多。“子涵,”她的声音似乎也轻飘飘的,“你说得对,是我过分了。你去陪你的爸爸妈妈吧。我也该复习一下‘国三’的课程了。”
周子涵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可是最终,他还是转身离开了,一句话都没有留下。
晚上,沁蕊孤独地伫立在寝室的窗前。
窗外,皓月当空。月色凉凉地照着窗子,清冷的月光下,沁蕊的纱衣和肌肤,似乎都变得透明起来。寝室里没有开灯,月光下,她的影子长长的,冷清地投射在地上。
已经六天了,每一天她都守着窗子,一个人挨过一个又一个寂寞的清晨和夜晚。她没有去复习“国三”,周子涵不再的日子里,她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更要命的是,一种比失落更可怕的空虚感迅速地占据了她的身心。她的心是空空落落的,周围的世界也是空空落落的,而那个漂泊的灵魂,就像风中飘舞的黄叶,不知道去哪里落脚。于是,她只好守住这间寝室,守住这扇窗,和自己那飘荡的灵魂。
清风吹来,微微地送来些许凉意,一阵淡淡的花香飘进了窗子,钻进了沁蕊的鼻孔。哦,是蔷薇花,清香中还夹杂着依稀的甜。沁蕊微微动了一下,不禁将目光投向对面的花墙。今年的蔷薇开得分外茂盛,层层叠叠的花朵缀在绿色的叶子上,在月光下渲染出雪一般的缤纷晶莹。她再仔细寻找,却没有看到花墙前那个熟悉的,修长而伫立的身影。沁蕊有些诧异,她知道自从蔷薇开花后,清晓几乎每个晚上都来这里的。每当她失落惆怅的时候,那个永远守在蔷薇花畔的身影,总是给她一种难以言说的安慰。在她的眼中,清晓守住的,不仅仅是那满墙盛开的蔷薇,还有一份童话般纯洁而凄美的爱情。她为世间有这样一份爱而庆幸,甚至觉得只要这样的爱情还存在着,她心中某些曾经属于自己的东西就不会泯灭。
可是今天,清晓却没有来,只有满墙的蔷薇在月光下静静地开放着。花香清清的散布在空气中,有股诱惑的味道。沁蕊不禁有些出神了。她模模糊糊的想起了一个地方,一个与蔷薇有关的地方。那个地方有着和蔷薇一样的名字,有着细碎的光线,略带苦涩的咖啡,低沉的音乐和无数无处安置的、孤独的灵魂。孤独的灵魂?安置灵魂的处所?也许,自己漂泊无依的灵魂也可以在那里找到片刻的安宁吧。于是,她离开了窗子,披了件外套,走出了寝室。
十分钟后,沁蕊来到了那家名为“蔷薇”的咖啡馆。
咖啡馆比第一次来这里时热闹了许多。一对对的情侣,还有一些学生,一些谈生意的人散坐在各处。一个小型的乐队在台上演奏着,有个眉清目秀,像个学生般的歌手,在那儿唱着西洋歌曲。沁蕊找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来,叫了一杯咖啡。捧着那热气腾腾的液体,她似乎感到了一丝暖意。台上的歌手依然在唱着,是那首著名的《乡村路带我回家》。他的声音低沉而富磁性,显然受过声乐的训练,沁蕊听着,听着,恍惚间,那声音似乎演化成另一个旋律,一个由周子涵唱出来的,只属于她的旋律:
“有人告诉我,
这世界属于我,
因为在浩瀚的人海中,
有个人儿的心里有我。
有人告诉我,
欢乐属于我,
我走遍了天涯海角,
在你的笑痕里找到了我。
有人告诉我,
阳光普照我,
自从与你相遇,
阳光下才真正有个我。
我在何处?何处有我?
我在何处?听我诉说:
你的笑里有我!
你的眼底有我!
你的心里有我!”
沁蕊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我在何处?何处有我?周子涵的笑里吗?周子涵的眼底吗?周子涵的心里吗?不,没有,这些都没有。或许,他根本没把自己装在他的笑里,眼里,心里,而沁蕊,却在他的笑里眼里心里,把自己一点点的丢失了。沁蕊的眼前渐渐浮上了一层雾气,整个视线都模模糊糊了,她把头斜倚在窗玻璃上,用手指无意识地划着玻璃,她的头昏昏然,心茫茫然,神志与思想,都陷入一种半虚无的境界里。不知过了多久,她眼前突然一黑,一双温暖的大手蒙在她的眼睛上,同时,一个男性的、温柔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来:
“猜猜我是谁?”
沁蕊的心脏不由自主地狂跳了起来,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心跳得这么厉害,她大大地喘了口气,突然而来的狂喜和欢乐涨满了她的胸怀。“虎头狗,”她哑着嗓子说,“你是穿着衬衫的虎头狗。”
说完这句话,沁蕊竟觉得鼻子发酸。黑暗中,她似乎又看到了往昔时的自己,那个在榕树下蹦跳地唱着歌的小女孩。而今,这小女孩又在哪里?对方把手松开,沁蕊眼前一阵光明,清晓那熟悉的身影已经坐在了对面。
“看来,这个莫名其妙栽到我身上的绰号要带一辈子了。”他含着笑对沁蕊说。然后,他招手叫来了一杯咖啡。沁蕊打量了他一眼,他今天穿了一件浅蓝色的衬衫,和一条纯白色的休闲长裤,显得干净清爽。在沁蕊所认识的男性中,没有比清晓更会打扮自己的了。无论什么场合,他的服装总是讲究而得体。沁蕊知道,这不仅与金钱有关,钱,可以买到名贵的服装,却买不到高雅的趣味。
“清晓,你怎么会来这里?”沁蕊禁不住问道。
“这正是我想问你的,”清晓边说边熟练地往咖啡里加淡奶,“我去你的宿舍给你送饭,却发现寝室锁着门。在校园里找了一圈,也看不到你的影子。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你。”说着,他又叫了一客甜点。“我想你又没吃晚饭吧,”他说,“把这个吃下去,否则回去我又给你做面片汤了。”
沁蕊感激地望着清晓。的确,自从那次从深圳回来后,只要沁蕊在学校,他就再也没有出过远门,最远也没跑出过珠江三角洲,而且保证当天去当天回来。他对沁蕊的伙食盯得很紧,正因为有了他,沁蕊才没有在这份苦涩的爱情中消瘦下去。“清晓,谢谢你。”她说,眼中闪烁着一点幽幽的光。
“沁蕊,”清晓注视着她,“你是不是又和周子涵吵架了?”
沁蕊摇了摇头:“我们没吵架,是我感到空虚了,空虚得已经找不到落脚的地方了。你说过,当身心无处可去的时候,咖啡馆是最好的地方。所以,我来到这里,来安置我无处可去的灵魂。”她唇边漾起一丝苦笑:“清晓,我终于相信你的话了,咖啡馆安置的,都是孤独的灵魂。”
“你的灵魂孤独吗?”清晓的眉峰不自觉地聚拢到一起。
沁蕊再摇头:“我不是孤独,我的灵魂已经空了。我到这里,是给灵魂注入一些孤独。毕竟,孤独是沉重的,沉重得足够坠住我空虚的灵魂,让它不再飘走。”
清晓听着,听着,眉头愈蹙愈紧,听到最后,他浑身竟掠过了一阵轻微的颤栗。“沁蕊,”他低低地说,“你空虚,是因为你把属于自己的东西都丢得差不多了。”
沁蕊的眼中掠过一丝惊讶和震动,然而片刻,那种意态寥落的消沉又笼罩了她。“你说得对,”她凄然一笑,“从没听过这样的话,简直是一针见血,一语中的。是啊,我丢掉了属于自己的东西,只为了换取一分爱情。可悲的是,当我换取到这份爱情的时候,却发现她并不像想象中的甜蜜和美丽。也许,它曾经有过甜蜜和美丽的瞬间,但那只是一瞬间而已。现在,它只是一枚青涩的果实,酸楚、苦涩,甚至——脆弱。”
“脆弱?”清晓敏感地重复着这个词,“为什么这样说?难道周子涵……”
“清晓,”沁蕊打断了他的话,“你看过琼瑶的《剪剪风》吗?”
“看过。”清晓点点头。
“周子涵曾经和我谈起过这本书,他说书里面的男主人公是个音乐家,凭着自己的奋斗赢得了想要的一切。他曾经为自己深爱的女孩写了一首歌,周子涵把这首歌的歌词重新谱了曲送给了我,说那是属于我的旋律。”沁蕊停住了,耳边似乎又回荡起了那个低沉而优美的旋律。可是旋即,她的唇边就露出了自嘲的笑,“那时我真的以为自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可是后来,我看了那本书,才知道那个音乐家最终抛弃了他深爱的女孩,因为他还要投入更多的力量去征服世界。”
“我记得,”清晓轻声说,“那个男主人公的名字,叫柯梦南。”
“是的,”沁蕊点着头,一丝凄凉的意味浮上她的嘴角,,“柯梦南,南柯梦,那个女孩对他来说,只是南柯一梦。周子涵一直以那个男主人公为榜样,我想最终,我也只是他人生道路上的一场梦而已。”
她突然笑了一下,那笑容好单薄,好脆弱,好勉强,好寂寞。清晓动容地听着她的话,一层苦恼与不安的神色飞上了他的眼角。他凝视着咖啡杯上飘起的那缕热气,凝视了很久很久。他的表情相当凝重,眼睛里有抹深思的味道,似乎在犹豫和研判着什么。然后,他喝了一大口咖啡,似乎要用咖啡的热力来振作自己。终于,他抬起头,似乎刚刚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沁蕊,”他坚决地,一字一句地说,“离开周子涵,离开那份畸形的情感!”
沁蕊的手猛的抖动了一下,杯子里的咖啡差点泼洒出来。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珠几乎爆裂出来。“清……清晓,”极度的震惊竟让她有些口吃,“你的意思是,让我和周子涵……分手?”
“对,”清晓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神态说,“你们分手!而且越快越好!如果你说不出口,我去找他谈!”
沁蕊有些糊涂了。她万万没有想到会从清晓的口中听到“分手”这两个字。“分手?”她喃喃地重复着,“分手?和周子涵?这怎么可能呢?”
清晓看着沁蕊那难以置信的神态,不禁轻轻地叹了口气:“沁蕊,其实这样的话,本来不应该由我来说,我也知道我说是不合适的。可是,我已经眼睁睁地看着你由快乐走向失落,再由失落走向空虚,我实在不忍心看着你由空虚继续走向绝望!”
“绝望?”沁蕊激灵灵打了个冷颤。是的,绝望!在这空虚的六天中,她似乎已经看到了它的影子。“清晓,”她瑟缩地问,“爱情会带给人绝望吗?”
“不!”清晓坚定地说,“真正的爱情只会带给人希望。即使它让你痛苦,给你哀伤,那痛苦和哀伤中也会闪烁着希望的火光。如果一份情感只能给你带来绝望,那绝对不是爱情。”
“你是说,”沁蕊的脸色有些苍白,“我和周子涵之间的情感,不是爱情?”
“是!”清晓坚决得没有任何余地,“充其量,那只是一种征服和被征服的过程,而征服,决不是爱情!”
“不,不可能!”沁蕊像被重重地挨了一棒,身子不受控制地摇晃了几下。清晓连忙握住了她的手,那只手已经冷得如一块寒冰了。“沁蕊,”他焦急而自责地说,“我说重了,我应该更婉转地说出来才对。”
“不!”沁蕊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似乎要清理一下紊乱的思绪。她和周子涵之间的情感,不是爱情吗?她用那么昂贵的代价换来的,也不是爱情吗?不,这是她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的。“难道爱情中没有征服的因素吗?”她问,不觉中就认同了“征服”这两个字,“当你爱着一个人的时候,没有想过去征服她的心吗?”
清晓缓缓地摇着头:“我不否认爱情之初或许有一点点征服的因素,但你们之间的‘征服’因素却远远超过了比例,甚至已经成为爱情的主旋律了。沁蕊,你知道吗?当你真正爱着一个人的时候,你不会想到‘征服’,只会想到‘奉献’。你会心甘情愿地为所爱的人做一切事情,并且没有一点抱怨,因为你知道这样做会让她快乐幸福。为了她的幸福,你会不惜一切代价。而你所付出的一切,并没有想到要去回报。你对她的爱,就是最好的回报。就像纪伯伦说的那样,爱不占有,也不被占有,因为爱在爱中满足了。”
“爱不占有,也不被占有,”沁蕊轻声重复着,“这是爱的真谛吗?”
“我认为他是。”清晓郑重地说。
“可是,”沁蕊仍然在辩解,“爱情中就没有欲望吗?”
“有,”清晓的嘴角漾起一丝温柔,“当你全心全意地爱一个人的时候,你会产生很多欲望,你想天天见到她,想做尽一切事情让她高兴,使她幸福,想解决她所有的痛苦和烦恼,想和她一起面对困难和坎坷,还有……想和他终生厮守,共同走完漫长的一生。而这些欲望,都属于‘给予’,而不是‘占有’。”
沁蕊惊愕万状的望着清晓,突然间就觉得他说得那样深刻,那样有道理,那样让她无法去反驳。那字字句句,如同一只无形的手,捏紧了她的心脏,使她心跳,使她悸动,使她内心深处,浮起一阵酸酸涩涩的情感。她怔怔地望着清晓,眼光迷迷蒙蒙的停驻在他的脸上:“清晓,你就是这样做的,是吗?你就是那只夜莺,把爱情的刺扎在自己的心上,承受了所有的痛苦,而把毕生的心血,都倾注给自己所爱的蔷薇吗?”
清晓的眼睛亮了一下,似乎有火光在他的瞳仁里跳动。“是的,我是这样做的,”他动情地说,“虽然这份爱也许毫无结果,虽然它给我带来太多的痛苦和忧伤,但我知道我爱着,实实在在地爱着。只要爱着,我就不会绝望,因为世间有一个人是我始终牵挂着的,我为她奉献了自己所能奉献的一切,我从爱中领悟到人生的真谛,从爱中感受到生命的价值,品味着美丽和甘甜——它们因苦涩的洗礼而愈加珍贵。也许终其一生,那个我深深爱着的女孩都不知道这份爱,但那有什么关系?她已经点燃起我爱的火焰,我为此要感谢她一生一世。我奉献了自己的爱,我在奉献爱的过程中得到了满足。所以我的爱尽管没有结果,却不会让我失落和空虚,更不会让我走向绝望。”
沁蕊听着,听着,眼中竟渐渐蒙上了一层泪。闭上了眼睛,她的头仰靠在沙发背上,泪珠浸湿了睫毛,润湿了面颊。好半天,她睁开眼睛来,那眼珠清亮如水雾里的寒星。“清晓,”她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那个女孩何其有幸,竟得到了你这样的爱。她又何其不幸,竟对这份最深情的爱毫无所知。”
清晓闪亮的眸子突然黯淡了一下:“你说得对,也许,这是她的不幸,更是我的不幸。”
“你能把这朵蔷薇染红吗?”沁蕊又问。
“我已经用心去染了,这就够了,”清晓轻轻地,柔柔地,充满感情地说,“如果那朵蔷薇觉得白色更适合她,我不必要求她非要选择红色。”
沁蕊愕然的张大了嘴,在这一刻,她才了解清晓的爱竟如此之深。一层敬意从她心中升起,她看清了清晓的爱情境界,比她所认识的所有人都深刻得多。
“清晓,”她真诚地说,“我真羡慕你,你拥有了一份真实的爱。我常听说人们用花朵来形容爱情,那么你的爱情就应该是蔷薇花——世间最美丽的红蔷薇。而我的爱呢?”她惨笑了一下,“我简直想不出任何一种花来比喻,因为我已经说不清是它是什么滋味了。如果有,也只能用罂粟花了。是的,红罂粟,外表娇艳美丽,却是一种极厉害的毒品,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却让人上瘾而不能自拔,离开须臾就生不如死。”
“沁蕊,”清晓深深地望着她,“也许爱情的悲剧有很多种,但最可怕也最可悲的,是错把一份其他的情感当Zuo爱情。因为这样,你会扭曲了心中许多不应该扭曲的东西。你所说的罂粟花,也许只是爱情一个一厢情愿的替代品吧。”
“也许它是替代品,但我已经上瘾了,”沁蕊的唇边挂着一丝愁惨的笑,“也许,爱情和毒品太相似了,相似到我都没有办法区分他们,等到我上瘾的时候,我已经无法摆脱了。清晓,你听说过彻底摆脱毒品的瘾君子吗?”
“可是,你想过上瘾后的下场吗?”清晓不甘心地问。
沁蕊突然笑了:“吸毒的人,哪一个敢去想下场呢?”
清晓闭了闭眼睛,脸色从没有如此苦恼。“天!”他把十指Сhā进浓密的黑发里,懊悔地,自责地说,“我知道我说晚了。我应该说得更早一些,应该在那次舞会后就说,或者……干脆不应该让服务生把他叫来。”
听着那懊悔和自责的话语,沁蕊竟感到满心酸楚。原来,清晓一直在默默地关注着她的一切,那些无形的挣扎和痛苦,那些无处诉说的委屈和哀愁,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并深深地牵动着他的心灵。“清晓,”她说,泪珠悬然欲坠,“你不用责怪自己。这一切不是你的错,也许,这就是——命运。”
“命运?”清晓重复着,“你这样一个优秀的女孩,上天应该给你更好的命运啊。”
沁蕊笑了:“谁说我的命运不好啊?也许你看错了,我的爱情中没有那么多‘征服’的因素。即使有,也未必那么不幸吧。”
清晓沉思了一下:“但愿,我看错了。”
沁蕊长长地出了口气。她的目光落到了那份甜点上。说了这么长时间,她还真的有些饿了。于是,她毫不客气地抓起一块,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清晓专注地看着她,那眼光,是相当温柔的,相当细腻的。他一直看着沁蕊把最后一口点心吃完,然后,他招手又叫来一盘。
“这样吃法是不是有些不雅观?”沁蕊有些腼腆地问。
“我喜欢看你狼吞虎咽地吃东西,”清晓的声音带着宠爱和怜惜,“这说明你至少充满活力。”
沁蕊闪动了一下睫毛,心里掠过一阵莫名其妙的痛楚。
“奇怪,”她说,“每次和你长谈一通后,我的食欲都特别好。”
清晓深深地望着他:“沁蕊,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今天?沁蕊思索了片刻。“哦,我知道了,”她叹了口气,“今天是我和周子涵认识一周年。”是的,一年前,也是在这里,她听了一曲优美的《天鹅》,从那一刻起,她就在低沉的旋律中渐渐地迷失了自己。
“沁蕊,”清晓的目光更专注了,“难道,你从来没有想过,今天,也是咱们俩相识一周年吗?”
沁蕊怔了一下,接着,就大大地懊恼和自责起来。可不,她是在同一天认识清晓和周子涵的,而且,还是清晓在前,周子涵在后。甚至可以说,如果没有清晓,她可能不会去认识周子涵了。可是,她却只记住了周子涵,而忘了清晓。
“对不起,清晓……”心中的歉疚和惭愧让沁蕊的脸热辣辣的。偷眼看着清晓,却发现他没有丝毫责怪的意味,那目光仍然明亮,如秋阳般的温暖始终没有减退过。哦,正是那明亮的眼睛,那温暖的目光,还有那宽阔的胸膛,温柔的话语,给了她多少心灵的慰籍啊。“清晓,”她再说,声音中充满了感动和柔情,“我从来没有忘记和你初次相识的每一个细节,也知道那一刻对我的意义。我没有想到,自己用双手莽撞地一蒙,竟误打误撞地为自己找了一个好——哥哥。”
清晓震动了一下。
“是的,你就像我的哥哥,像我最信任最亲近的人,”沁蕊继续说道,“我只要想到有你在我身边,我心中就踏实了许多。甚至你在蔷薇前的身影,都能无声地安慰着我。虽然没有和你说话,但我只要看到那个身影,就知道你在我身边,即使心中有再多的苦闷,心中也觉得安稳得多了。如果没有你的身影,我真不知道怎样熬过那些苦涩的日子。”
清晓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深邃的眼眸中似乎有泪光在隐隐闪动。他招手叫来了服务生,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沁蕊心里一动,她想起了一年前,清晓也是这样对服务生说了句什么,然后,服务生领来了周子涵——那个让她迷失的男孩。今天,又会发生什么呢?
服务生走到台上,对着那个学生模样的歌手耳语了几句。未了,那年轻歌手对着沁蕊和清晓微微颔首,拿起麦克风。一阵前奏过后,一个如夜风般低沉柔美的声音,缓缓流泻在咖啡馆细碎的光线和略带苦涩的香醇中:
“当你睡不着的时候,
我总会站在你的窗口,
依偎着午夜的寂寞,
和空荡荡的街头。
难得这样的时候,
难得你如此的不好受,
让我们随便地走一走,
再听你诉说不休。
夜风吹不透,
吹不透蔷薇的幻梦,
月亮的传说千百年依旧。
你要的答案,
我实在没有,实在没有。
我只想和你随便走一走。”
沁蕊出神地听着,那亲切而又略带着点伤感的歌声,如带着苦涩的暖暖的咖啡,慰籍着她那颗空空落落的心灵。最后一个音符还没有消失,她的眼中已经凝满了泪。泪眼朦胧中,她凝视着清晓,烛光的闪耀下,那张清秀的面庞高贵而庄重。“清晓,这是你给我的礼物吗?”她闪动着眼睑,潮湿的眼珠缓缓地转动。
“是的,纪念我们相识一周年。”
“它代表着什么?”
清晓伸手握住了沁蕊的双手,他的手温暖而有力,丝丝的暖意通过手心传到沁蕊的心里。“沁蕊”,他的声音诚挚而轻柔,“它代表着,我不仅会永远站在你的身后,从今天起,还要永远守在你的窗口。”
“清晓!”沁蕊只叫了这一声,泪水便沿着脸颊成串地落下来。她突然觉得不再失落,不再空虚。就在这一刹那,她那几天来漂泊无定的灵魂,已经在清晓深邃的双眸和温暖的目光中找到了归宿。
烛火跳动着,把一切都渲染得朦胧而温馨,远处的台子上,那个歌手正在演唱着陈道明的另一支歌——“咖啡加糖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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