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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你回来啦。”他放下字画,招呼着到外头四处撒饵的女子,“收获如何?”

“跟你说的一模一样,在街上还没兜上两圈,身后就缀了一串人,瞧他们那副不闪不避的堂皇模样,还真是看扁了咱俩,以为是瓮中捉鳖。”

她添了杯茶水润喉,瞄到桌上的字画,当下就将捕鱼计画抛到脑后去。细细品味后,简洁给了评语,“嗯,构图谨严,敷­色­适当,意境超远,这画的确是上佳的品相。跟宫廷画师的画作相比,他们的技巧比你纯熟,但你赢在意境上。”

这是相当高的评价。皇甫少泱从来只把舞文弄墨当作余暇嗜好,被这么一番夸赞后根本不知该如何回话才好。

瞟了满脸受宠若惊、讷讷不得作声的他一眼,尉迟楠忍不住好奇的追问:“你从不知道自己画得有多好吗?”

他脸微热,“我自己心里当然是有点底,只是从不曾给人看过……自己的看法怎做得准呢?我也不过是闲来无事随手涂鸦而已……”

“随手涂鸦?”她瞪大眼睛,拔高声音,“皇甫少泱,你这话说出去会让很多人当下气死!你可知画院里多少画师一辈子钻研的就是你现在展露出来的画艺?”

皇甫少泱一窒,吃了这顿抢白后,连手脚该如何摆放部不知道了。

看他一脸的困窘,尉迟楠的着恼登时被抚平。“算了,天分早上天的赐予,没道理拿这来责怪你,只能说是上苍对你特别厚爱。”

回头品画,她忍不住再三赞叹,“唉,这画还真是好,你怎不早说你有这本事呢?”

皇甫少泱终于缓过气来,闻言不由得轻声一笑,“阿楠,今个儿怎这么客气?你的雕刻不是更令人赞佩吗?”

“我不是客气,而是'好的东西就是好的'没错吧?'文人相轻'那一套可不值得人们效法喔。”她笑嘻嘻的回答,眼神里的含意却远远超过字句本身。

忆起那句子的出处,迎视她另有所指的目光,皇甫少泱内心一荡,居然有些晕眩起来──他从没想到会有人把自己的话语记得那么牢啊……

闲聊打趣能拖延的时光有限,沉寂了片刻的“现实”终究还是施展了它的威力,逼人不得不去正视它。

“倘若一切顺利,今晚应该就会有点眉目了。”活动已然痊愈的筋骨,皇甫少泱的声音低微,近乎自言自语。

尉迟楠不由自主打个寒颤,瞄了眼暗藏玄机的木板隔间,再也抑制不住心头的下安。“这样做真的好吗?我是说……也许还有其他办法,我们不一定要去招惹那些恶人……”

“不主动出击,难不成等着挨打吗?”皇甫少泱沉声回答,“我们心怀善念,不愿妄开杀戒,他们可是步步逼近,杀人绝不手软啊。”

“我哪是说这个!”尉迟楠一听自己的意思被曲解,气恼得直跺脚。“我担心的是你的命!你的伤才刚好,怎地又要去跟人家斯杀!”

皇甫少泱执起她的手,包在掌中,望进她的眼眸里,“放心,相信我,我不会有事的。更何况我走这一趟的目的,主要是打探隐身幕后、策画这一切行动的人到底是谁,绝对不会弄到正面交锋的结果啊。”

尉迟楠仍是忧心忡忡,“我们可以躲啊,躲到深山里谁也不见,过着与世无争的太平日子,你也不用拎着脑袋去跟人家砍砍杀杀。”

“藏得了一时,藏不了一世的,阿楠。不把这件事处理掉,就算我们躲到天涯海角,那些人终究会寻迹而来。”皇甫少泱深吸口气,说出这些时日以来一直盘桓在心底的话语:“以身相许的不单只有你啊,阿楠。我早已决定要用生命护卫你的安全,你的未来亦复如是。”

这承诺委实郑重,令她既感动又害臊,挑起眉佯装洒脱,“用生命?这我可担待不起呀。”

“当然担得起,因为是你。”他的态度依旧严肃,话语里的另一层含意令她再也开不了口。

是夜,月黑风高。鬼魅们在泼墨洒就的暗影中蠢动,在比连相依的屋脊上疾走,集结在某户人家的屋顶上,最后迅速散开,封死屋内人所有可能的出路。

夜好静,衬得那一声声低微的呼吸分外清晰,但小屋仍沉睡在一汪黯黝中,浑然不觉猎人的脚步已近。

其中两人互望一眼打暗号,举脚砰地一声踹开窗扉。他们闪身进屋,不一会又窜了出来。

“屋里没人,不知在何时逃了。”

这怎么可能!他们已监视这屋子一整天,只见有人进,无人出!

猎人们不信的互望一眼,联袂直闯厢房,迎面而来的空荡景像似乎正刺耳的狂笑着,嘲弄他们这番如临大敌,苦心布局,却又一无所获。

为首者怒声下令,“我们走!看在他们已没剩几天可活的份上,这次就暂且放过。”话未落,人已一马当先的离开这耻辱之地。

在最后一名猎人也离去后,小屋内床榻旁的暗门缓缓滑开,一名男子轻巧跃了出来;女子仍藏身墙后,仅露出半张脸孔。

“小心点。”

男子早已循迹远走,去势是如此迅速,以致没来得及听见她恳切的叮咛。

沦为猎物的猎人们直奔镇外,道路尽头是栋富丽堂皇的屋宇,灯火在夜雾中晕开,映得额上的提字光灿,出自名家的笔触龙飞凤舞,写的是“饶州刺史府”。

潜藏在暗影中的皇甫少泱遥望窜进屋里的猎人们,侧耳倾听隐匿在左近树林里的一声声极为轻浅的呼吸,­唇­边不由得扬起一抹冷笑。他锐利的眼闪着寒芒,瞪视着匾额上的五个描金字。

“好一场鸿门宴啊,刺史大人,你究竟是在玩什么把戏?”

话未落,人已逝,其音其形,恍然如梦。

刺史府里,一名方脸大耳,举手投足甚有大官架式的男人,端坐大厅首座中,他事不关己的旁观在眼前上演的闹剧,偶尔还端起茶呷上一口,十分自得其乐。

厅中沿着堂柱左右摆开的席位上,坐着一个个或壮硕、或消瘦、或苍老、或盛年的武林人士,他们正闹烘烘的吵成一团。

身材乾瘪瘦小的老翁,扯着如砂石刮擦般掠耳的嗓音数落道:“真是没想到,这么一大群雄赳赳、气昂昂的汉子居然连个女人都盯不牢。怎么,难不成飞豹堂养的尽是群窝囊废?”

满脸虬髯,身长七尺的男子拍案怒骂:“烟波叟,你这话是啥意思?飞豹堂一举攻下应天门时,您老不知还卡在半山腰的哪个老鼠洞!”

红衣少­妇­翘起纤指,嗲声嗲气的打落水狗,“说到应天门,也不知是哪个家伙打探来的消息,阿猫阿狗一个没缺,却偏偏走脱了个笑书生?”

列尾形容猥琐的汉子怪腔怪调的Сhā嘴讥讽道:“血腥染艳难过的恐怕是从此失了往笑书生张腿的机会吧?”

“哟,好歹人家是公认的第一杀手,又生就一副翩翩贵公子的好样貌,他当我的入幕之宾有何不可?哪像阁下说人才没人才,要武功没武功,只得用白花花的银元宝去砸,才有得一亲芳泽的机会哪。”

众人哄堂大笑,猥琐汉子涨红了睑,挽起袖子就要出手讨回颜面,却被身旁的人七手八脚拦下。红衣少­妇­对这­骚­动恍若未闻,仍好整以暇的检视保养得完美无瑕的纤纤玉指。

一团混乱中,终于有人站出来打圆场,“各位前辈,大伙千里迢迢来此不是为了叙旧的,还请前辈们暂且打住闲聊的兴致吧。”

“傅小友所言甚是,请各位朋友静下心,回到正题吧。”一言未出声的中年文士淡淡说了几句,混乱的场面立刻恢复整肃。然后,他代表在座所有武林人,双手一抱拳,先来几句寒暄,“刺史大人,自上次应天门一役至今已经五年有余,今日得蒙大人接见,实是我等三生有幸。”

“好说好说。”饶州刺史收了看戏心情,正­色­答道:“朝廷能与各位合作,一举毁去应天门这个杀手组织,才更是天下苍生的福气。”

中年文士微微颔首,表示收到了他的恭维,然后也不再客套,“大人,想必您心里自然有数,我等在事隔五年多的今日联袂至此绝对不会只是为了寒暄而已。事实上,我等齐聚一堂的确是有个问题要请教大人,还请大人为我等解惑。”

“请说。”

“绯龙杯。”中年文士的手指轻敲着矮几,“绯龙杯上到底布什么秘密,何以朝廷如此大张旗鼓,为了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布下如许天罗地网?”

饶州刺史笑笑,轻描淡写的模糊带过,“当今皇上喜欢奇珍异宝,本宫也不过是奉上级指示,搜罗天下所有珍奇之物罢了。”

“大人,我等不是傻子,任您随口几句话就哄骗得过去。”中年文士一掌拍在矮几上,“朝廷寻求绯龙杯如此急切,证明它绝不只是一般赏玩之物而已。”

饶州刺史呷了口香茶,从杯缘斜睨着他,“听来阁下心中已有定论……敢问阁下认为绯龙杯上有何秘密?”

“数之不尽的财宝,练了足以称霸天下的武功秘笈──”随着中年文上的话语,在座所有武林人都正了身子,一对对贪婪的眼直勾勾的望着饶州刺史,“或是能够活死人­肉­白骨的秘药──”

饶州刺史的脸几不可察的扭曲了一瞬。他乾笑一声,“阁下可想得太多不。”

“是秘药!”猥琐汉子冲口而出,“能够起死回生的灵药,的确值得──”利箭不知从何而至,­射­穿了汉子的咽喉,截断所有不曾出口的话语。

中年文士豁地站起身,备战,惊觉四肢酸软无力,内力散逸无法聚拢。

“刺史大人,这岂是待客之道!”他怒骂,身后慌乱的惊叫声此起彼落。

饶州刺史乾涩的回答:“宴无好宴,客无好客,不是吗?”话未落,埋伏许久的武装军士一拥而上,以摧枯拉朽之势痛宰落入陷阱中的武林人。

腥风血雨袭来,脆弱的生命还来不及挣扎,就已魂断九幽。

战圈外,被铜墙铁壁紧紧护住的饶州刺史万分感慨,幽幽说道:“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既然朝廷是为了铲除异己才创设应天门,在应天门势力壮大之后又利用你们去攻灭他,这下又怎会留你们活口去争夺应天门覆灭后空出的势力?”

杀戮来得突然,去得也快,在领军将士有效率的指挥下,残肢已在适当的地方用适当的方法处理妥当,地上、墙上的血迹都已擦乾抹净,摔坏、碰坏的家具也被撤走换上新的……大厅迅速焕然一新,再也不见半点屠场痕迹。

­阴­影中,皇甫少泱惊骇莫名的看完这幕杀人剧,神­色­不定的离开这块不祥地。

“醒醒,阿楠,我们得赶紧上路。”伴随这声音的,是让她不适的晃动。

蜷缩在暗门后,不知不觉陷入瞌睡状态的尉迟楠睁开惺忪睡眼,纳闷着这熟悉的声音里怎地满载从未听过的焦灼情绪,嘴里含含糊糊的打招呼,“你回来了──啊!”

身子一晃,被粗鲁的打横抱起。这突来的动作惊走了所有瞌睡虫,她一双眸子终于对准焦距,看清皇甫少泱的表情。

“失风了吗?”才问了这么句话,皇甫少泱已抓起收纳在角落的包袱,半扛半抱着她犹如腾云驾雾般奔离厢房。

尉迟楠慌忙搂紧他,思忖这岔子究竟有多严重,竟让一向气定神闲的他这般惊慌,而这惊慌也渐渐渗进她心房。

许久许久,在穿过数不清的村落、山径,离出发点少说三、四百里的深山里,气力用尽的皇甫少泱终于缓下脚步。他扑跌在草堆里,呼吸急促如鼓风炉般粗重,偶尔迸发的呛咳声像是要将心肺都呕出般的可怖。

尉迟楠按捺住满心的疑惑与焦急,待他调匀气息后,方才将问题问出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皇甫少泱没有回答,只是抬起手臂横搁在眼上,遮挡掠目的阳光,也遮挡所有表情。良久,刻意抿除情绪的嗓音从衣袖下传出,“没什么事,只不过是这些年来我所做的一切,全都落得一场空罢了。”

尉迟楠一愕,抓不到那话里的含意,见他似乎无意解释,也就静静地在他身边坐下,等候。

阳光炽烈,很快的晒出她一身汗。她就着衣袖揩去满额满颈的汗珠,抖抖领口透透气,望着毫无动静彷佛睡去的他,她忽地福至心灵,猛然醒悟过来。

是跟家人有关的事情吧。

就在这一瞬间,几乎要忘却的过去闪现在眼前。朦朦胧胧的,她看见十三岁那年的自己,拎着包袱,混在学徒中仓皇逃离家门;她看见自己频频回头,望进父兄悲痛的眼中;她看见自己长跪在午门外的泥泞里,泪水爬满了脸,而远处旗杆上是父兄高悬的头颅……

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她紧紧闭上眼,封锁即将涌出的泪,伸手寻找到他的。他似乎感受到她的悲痛,反手将她拉进怀里,好似要将她揉入骨髓般,用力的抱紧。

栖身在他怀中,埋首在他肩头,所有刻意埋葬的心事­骚­动、鼓噪,逼迫她吐露过往的一切。

“为皇族服务是件苦差事;他们总是喜怒无常、心思善变、难以取悦。纵使尉迟一族从不曾误过工时,总能造出符合君王心意的赏玩之物,就只这么一次没献上他们要的东西,过去的种种荣宠一概不算数,连­性­命也被剥夺。”

她喘口气,吸吸鼻子,“皇上下旨夷灭尉迟一族那天,爹爹命我赶快逃走,越远越好,也不要想报仇的事,只求我能活下去、过得好。我照做了,可心里一直在想,为什么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对皇家忠心耿耿的尉迟一族身上?假如有机会,我要亲自问问皇上,问他的心肝到底是怎样长的,为什么这般冷心无情。

“离家后,我扔了雕刀,因为我受不了看见它。可后来我又捡回了它,因那是我与家人唯一的联系……你知道吗?当我在雕刻时,我几乎可以感觉爹爹、哥哥就站在我身边,谈论著我所落下的每一刀。我不想让他们失望,将全副心灵灌注在每一件雕作里,要让他们知道我没忘了尉迟一族的根本。我不知道他们究竟怎么想,我只希望他们没对我失望。”

“他们不会的。”皇甫少泱拥着她,为这一向不多谈私事的女子的剖白所撼动,不由自主说了他的困扰、矛盾、失望与失落。

“我有一个结拜大哥,他每回见到我,总是苦口婆心的劝我别再想着复仇这件事,该专心为自己而活。但我一直不听劝,也没法子听劝,毕竟门主于我恩重如山,我怎能不代他将这仇怨清了?

“直到今天我才发现,所谓的'复仇'其意义究竟是何等荒谬。我以为是'替天行道'的应天门,其实只是官家豢养来用以铲除异己的走狗。我自认未曾错杀一人,但充其量也不过是众多杀人工具中较自命清高、可是一样好用的一个罢了。”

他抽抽嘴角,拧出冷笑,“可笑的是,'终日打雁的,终被雁啄了眼睛',应天门横行江湖十余年之后,被官家假他人之手毁去,而这些毁去应天门灼'功臣',最后也逃不了被官家一网打尽的命运。杀人又如何?在官家眼里,死一个跟死一百个相差无几,杀把人跟碾死虫子一样轻易。”

这话令人闻之心凉,尉迟楠别开眼,沉痛的下句结语:“官杀民,一向如此。”

皇甫少泱只是颔首,将视线移至蓝得冷漠的苍穹。

“你说这仇该怎么报?剿灭应天门的人已被朝廷屠戮殆尽。但这仇我又为什么要报?应天门受朝廷之命,铲除与圣意不同调的声音──这是丑恶的行径;江湖草莽受朝廷之命,屠尽应天门上下百余口──这亦是丑恶的;最后朝廷以更大的丑恶,毁去所有能证明这丑陋现实确实存在过的痕迹。阿楠,我这些年的汲汲营营,究竟为了什么?得到了什么?”

他深吸口气,艰难的吐出字句:“一切辛劳,换来的只是一场虚空,半点意义也没有。”

尉迟楠搜索枯肠,找不到可排遣他满腔愤懑的话语,抬眼向澄空寻求解答,而澄空回以静默。

“阿楠,现在已没有我能做的事情,那我要为什么而活?天下巨大至广,但我又要往何处去?”总是胸有成竹的他一脸迷惘,看着她,却又没真正看见她。

那神情乱了她的心,她急急半跪起身,握紧他的手,挡在他眼前,攫住他的视线。

“但你有我啊,你一直有我,无论你要到哪去,我一定陪你……”

他那迷惑的表情冻结了几不可察的一瞬,随即溶成几乎要满溢而出的笑意,以手背抚过她光滑细腻的颊,柔声的附和道:“是啊,我有你。”

这简单的一句话勾出她的满腔柔情,于是赧红着脸庞,顺从存在心头已久的意念,倾身将­唇­落在他额上。

皇甫少泱倒抽口气,闪电般伸出臂膀,压住她后脑勺,掠夺她的­唇­。

咸涩的泪交融,柔软的舌交缠,坚硬的齿牙碰撞,­唇­与­唇­紧贴、吸吮,两颗原本独立的心从此陷落……

就在这相属的一刻,他们静静领受命运已为他俩决定好的道路──

逃亡与藏匿,永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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