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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青瞳之大容天下 > 十 白家

十 白家

“呸!你去给阎王老子跳吧!”一个侍卫啐了他一口。

另一个守牢的人­阴­­阴­笑道:“你的陛下再也不会有相王了!她是篡位夺权!现在已经由九殿下继位,先帝的遗诏发到全国了,史官们正在商量,怎么写你那陛下的帝制生平呢。”看守死囚牢的人有很多都是变态,喜欢看人沮丧绝望的神情取乐。这个牢头也有这种爱好,于是盯着赵如意的眼睛,将这段话说了出来。

谁知赵如意像是没有听见一样,仍旧笑着凑过来,“来,我们跳舞!”

“晦气!”那牢头一把推开他,见一点意思也没有,便吩咐快快将他押近死牢。阿如从最开始就紧紧抱住他不放,到了牢门也扯不开。牢头不耐烦地道:“反正没几天好活了,就一起关着吧。”

阿如扶着赵如意,被人踉踉跄跄地推了进去。她立刻勉强站稳,去扶赵如意。

赵如意扶着监牢的栅栏,突然就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微笑变成大笑,大笑变成狂笑,笑得再也不能抑制。

“他真的用了那封遗诏!哈哈哈……九皇子,显亲王!显宗……哈哈哈,你完了!你终于上了我的当!”

阿如吃惊地望着他,赵如意转过身,眼神中清明一片,哪有半点糊涂。

“阿如,你不戴面纱的样子,我都几乎忘了,过来我看看。”

阿如吃惊地看着他,见他温和地招手,终于慢慢凑了过来。

赵如意双目炯炯,看着阿如,微笑道:“阿如,我和你说,现在的一切都是暂时的,风光也好,失意也好,随便他们闹腾,陛下回来,这些小丑……”他忽地吹了一口气,笑道:“烟消云散!只要没有人能真的威胁到她,一切都会烟消云散!九皇子登基的消息传遍天下,她一定会想办法回来!阿如,她就要回来了!我真高兴,你高兴吗?”

阿如目光里闪烁着波光,微微颤抖一下,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我就知道你会为我高兴!”赵如意轻轻地笑了。

“来,阿如,到我身边来。”他柔声道,“你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阿如痴痴看着他,嘴角轻轻翘起,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来。

“你的眼睛其实也很好看啊,会说话一样。你想说什么,我一看你的眼睛,就知道了。不像她,那双眼睛不能看。要是真的不能看也好了,可是为什么,别人能看呢?”他捧起她的面颊,柔声道,“我知道你对这些事不在意,可是我憋得太久了,太想找人说说,我说给你听好吗?”

阿如静静地看着他,安静地笑,静静无言。他何必问?他说的哪一句话,自己会不听呢?她只有听也听不够,每一个字,她都会好好听的。

赵如意的声音说不出的如释重负,他悠悠道:“怎么处理这封遗诏,我真的想了很久呢,后来终于给我想到了一个办法……”他诡异地笑起来,“我写了好多好多一模一样的遗诏,秘密运到各地,九殿下借着一封遗诏登基,已经闹得天下皆知。他觉得他已经占住了理,可是很快,他就会看到好多都是他父皇的遗诏,到那时,他前面说的一切都成了笑话,伪诏篡位、身败名裂的就是他了!我是不是很聪明呢?”

阿如脸上的笑容隐去了,变成忧郁和无奈,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他自然是聪明的,可是她的聪明除了害人害己,还有设么用呢?

“阿如你知道吗,这种诏书用的黄绢玉轴印记都是特制的,不能仿制。不过景帝的字迹就可以仿制了,我模仿别人鞋子很有天赋……呵呵……库房里这种御制诏书堆满了一屋子,我随便拿出一些来,写上字,就成了遗诏了!九殿下拿着这东西昭告天下,等天下到处都是遗诏,他的所有借口都站不住脚,他前面做的一切都成了笑话!他宣扬得越广越多,就月是个天大的笑话!你说,朝臣会怎么看他?世家会怎么看待他?百姓会怎么看待他?哈哈哈哈!他成了唱了一出拙劣剧目的戏子!他成了从古至今听也没过的笨蛋野心家!他完了!他彻底完了!他再也不能给陛下威胁,永远不能翻身!他成了天下最大的笑话了!这个九殿下——!他被我毁了!哈哈……”

他笑得几近癫狂,无法停止,疯狂的笑声响彻整个牢房。守卫远在走廊尽头就听到刺耳的怪笑,吵得不耐烦,骂骂咧咧走了过来,踹了牢门一脚,对阿如道:“让这个疯子安静点!否则老子就对他……”

“好啊!我也笑够了。”赵如意突然冲他一笑,那守卫剩下半句话突然就没有力气说了。赵如意现在的样子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脏得和一般死囚无异,可是这一笑,却美得惊心动魄,无论男女都被他迷住了。这个守卫都没有见过这般美貌的人,他不禁看呆了,无法移开视线。赵如意看到他的样子,抿嘴又是一笑,守卫喉结滚动,不由自主地吞了一口口水。

“乖乖不得了。”他心中暗道,“怪不得曾得皇上如此宠爱,这哪里是人?分明一个狐狸­精­!”

“这位大哥。”赵如意冲他轻笑,“我想问你一件事。”

“什……什么事……”

“你说啊,有个财主,她要从长工手里快一点挣到钱,所以就狠狠地压榨那些长工,让他们拼命­干­活,但是压榨得狠了,长工肯定要反抗,那怎么办呢?”

赵如意说得简直风马牛不相及,但是从他红红的嘴里说出来,配合那种声音,守卫竟然一点也没有觉得不耐烦,也一脸问号地看着他,“怎么办?”

“有一个管家就出来了,代替这财主布置任务。他狠得不得了,什么坏事都­干­尽了,长工对他又恨又怕,因为怕,暂时就不敢不­干­活。等活­干­完了,他们已经把那个管家恨到骨头里了!所以就一起开始闹。这个时候,财主出面,说——以前做的一切都是这个管家私自所为,委屈大家了,因为财主为了他们这些人舍得严惩亲信管家,他们能不感激吗?”

“是会感激,是会感激。”那守卫点头称是,不过还是一脸疑惑,他要问自己的是什么事?

赵如意笑了,“小哥儿,你说,那管家帮财主做了这么大一件事,就算以前他有错,是不是也可以原谅了?是不是……他可以不用转过身,从正面抱住她一次?”

“啊?抱?”那守卫一头雾水,不知他在说什么。赵如意似乎已经心满意足,也不等他回答,转身走回牢中,轻舒衣袖,跳起舞来。

“素落春光潋滟平,千重媚脸初生。凌波罗袜势轻轻,烟笼日照,珠翠半分明。风引宝衣疑欲舞,鸾回凤翥堪惊,也知心许恐无成,陈王辞赋,千载有声名……”

十四 陷阱

前几日,王庶感慨世事无常,他从云端到红尘突如其来,从红尘到九天之上的机会一样突如其来。但是流放之前,他被宁晏囚禁了许久,慷慨赴难的心思做好了;登上皇位之前,他也曾仔细策划、运用手段,心里也算有数。说突然,只是相对于这般大事而言,心理准备还是不够。

但这一次,从九天之上跌落,才真正称得上突然。

仿佛一夜之间,济洲以北七郡二十三县,便冒出了不计其数的遗诏,合都是无法仿制的黄绢玉轴,全都是一模一样的景帝亲笔。

遗诏的内容各不相同,王庶拿出那一个,写着青瞳篡位,传位九皇子,命他带兵勤王救命。

旃西郡冒出来的一封,说的是晋王篡位,传位九皇子,命他勤王。

上阳郡冒出来的那一封遗诏,说的是现在还只有九岁的小二十七皇子苑罗罗谋逆篡位,同样是传位九皇子,要他救命。

其余各地诏书也基本如此,将苑室皇子皇女们和比较有势力的宗亲藩王都囊括了,甚至连已经嫁人的新城公主苑清婉也没有放过。只除了九皇子自己,别人都是谋逆,都已占据皇权,都对他十分不好,只有九皇子是传位对象,要这个儿子快来救他。

这种一个皇帝一生之中只能在登基祭天和死前留书才能用到两次的诏书,是高祖末年召来巧匠特别赶制的。染黄绢的染料掺入一种扈州特产的植物九花藤,国画颜料中的藤黄便是从特定的山藤中提取出的,有些微毒­性­,所以画国画里有一句话叫做“藤黄不入口,胭脂不上手”。而这种九藤提取的藤黄,不但颜­色­比一般的藤黄要深邃很多,毒­性­也大很多,让这黄绢不光颜­色­与众不同,还能防虫防蛀,不腐不坏。制作完这一批空白诏书以后,便将这种植物全部挖出根脉来烧光,让它彻底绝了种,以防后人仿制。

诏书用的玉轴虽然只是普通的昆仑青玉山料,但刻纹里填画的朱砂却是特殊材料所制,开始还没什么特殊,但随着时间推移,却可以渗进玉石。如今经过两百年岁月,朱砂的颜­色­已经渗透整条玉轴,水洗不落,刀刮不去,如同是从玉轴内部生出的红­色­飞龙一般,更不是临时可以做出来的。

这也是楚惜才、霍庆阳等人看到遗诏立即就知道是真的缘故,就是为这个原因,所以王庶拿出景帝遗诏的时候,给了那么多人一下子当头­棒­喝,却没有人敢说遗诏是假的。

既然他的遗诏不假,那么现在济州到处冒出来的遗诏就应该是假的,不知哪个不知死活的人开了这样的玩笑。新登基的显宗陛下最初听到第一封遗诏的时候龙颜大怒,吩咐彻查!然而彻查的结果居然表时这封遗诏是真的!

九皇子做了个所有政客面对不利于已的事物都会做的事——隐瞒。谁知一封遗诏还没有平息,第二三四五封便争先恐后地出现了。最后越来越多,无法隐瞒。

所有人都忽略了一个问题,这个东西虽然无法伪造,但它在库房之中的存量却比其余任何空白诏书都多。因为当日英雄暮年的高祖皇帝,吩咐朝中大臣监制此物时说过:“朕的子孙传承都用这种诏书昭告天地祖先,让朕也知道,朕的大苑一共能传承多少代!”

这里面就有一个微妙的暗示作用了,一个王朝能传承多少代,这是谁也说不清的问题,那监制大臣没有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的本事,怎么能知道大苑会传承多少代?这种诏书一个皇帝一生中要用两份,如果大苑能传承五十代皇帝,那么做一百个足够用了。五十代皇帝,如果不是每个人都太短命,也至少能传上千年了。

实际上,中原王朝还没有一个能传承上千年之久,按说做一百个都是多余。但是事实虽然如此,做的时候却不能真的只做一百个,否则就等于再说,他认为大苑最多传承五十代皇帝。这件事完全可以让他抄家灭族,那大臣担了这么个倒霉差事,有没有办法去和高祖说,只能闷头苦作,不管是做了一百个皇帝还是一千个皇帝,只要有具体数目,都是莫大隐患,所以他就一直做,玉石不够了就大量开采,只是不停不停地做下去。

直到高祖把他想起来,再一看,他做的诏书已经数不清有多少了,几个屋子都堆不下,从上古三皇五帝之下都是大苑皇帝都已经够用了。

高祖连忙停止了这项浩大的工程,吩咐只留下一屋子。虽然他心中也明白一屋子肯定是用不完的,但是高祖也是人,他也希望大苑真的能像歌功颂德人说的那样千秋万代传承下去,至少为了讨个彩头,也不愿意留得太少了,于是就有了这么多诏书流传下来。

其余为了防止流入用心不轨之人手中,便分拆试用,明黄|­色­布料不能流出宫外,便自己内部消化了。该做鞋做鞋,该做靠垫做靠垫,一时间皇宫中到处闪烁着这种饱和厚重的黄|­色­。玉石轴两头粗些能改的都雕成了别的物件,中间又直又细的破成四瓣,做了筷子,所以那时候几乎每个大臣家里豆油高祖赏赐的整套玉石筷子。

这世间糗事,传过几代之后就没有人再提了,后世的皇帝们要用,自然有人从库房中帮他们拿空诏,不需要他们自己去清点,哪里会知道此诏居然会有那么多!

赵如意当日想到这个办法,秘密去库房见到整屋子这玩意儿,也着实吓了一跳。他随手抱出一捧,就有三五十轴,剩下的还是一屋子,毫不见少。他想伪造多少都足够用了。

虽然有人怀疑是景帝临终时头脑糊涂了,以至于将遗诏写了无数遍,也有人怀疑王庶是被人故意栽赃,不是他的本意。但本着最大的受益人就是最大嫌疑人的原理,无论是官员还是百姓,一千个人中,九百九十九个人都认定了这是一场­阴­谋,只不过­阴­谋被揭穿,变成了闹剧而已。

于是继景帝遗诏、新皇登基之后,大苑朝臣又有了全国­性­的共同谈论话题——遗诏疑云。

刚刚继位几天,ρi股还没把椅子坐热的显宗皇帝,毫无疑问面临着下台,而且是灰头土脸、身败名裂地下台,万劫不复,永世不得翻身。

只有参照他这个皇帝更迭的速度,大苑的特制诏书才有用完的可能。

新继位的显宗坐在太和殿的椅子上,正做着和他皇妹青瞳要登基前一天做过的同一件事——望着房顶一动不动!

太和殿足有三丈高的顶棚藻井­精­心描绘着细致花纹,一层层伸进去,仿佛无数个圈套将他一层层套住。藻井的最中心有一点亮光,那是一面四五十斤的铜镜——轩辕镜。

从大梁朝就有这个东西了,据说是仙人所赐的重宝,在轩辕镜笼罩下,皇帝坐在宝座上就能明辨是非,圣烛明照,而且什么邪祟也不能沾染。

但是如果坐在皇位上的人不是正常继位,而是篡位谋逆,那么轩辕镜就会掉下来砸死他。

王庶看着那高高在上的昏黄|­色­一点,心中竟然涌起和当日青瞳一摸一样的念头。掉下来吧,赶快把我砸死!砸死我多好!

这一生中,再也没有一次挫折比这件事更巨大。哪怕是遭遇宁晏背叛,哪怕是母亲死去,他被作为军奴流放,哪怕是骁羁关上九死一生,哪怕是永春门前箭雨如飞,哪怕是武英殿上刀斧临身……

无论哪一件事,都未曾让他如此绝望,如此厌世。

他觉得自己不如死了,死了也远远比这更好!如果有一个仙人来到他身边,许他一个愿望,他就会说,希望自己拿出诏书之前,突然死了!哪怕是最窝囊的死法,睡觉睡死,喝口水呛死,被老鼠吓死……什么都好,别人最多会笑他倒霉,不会像现在这样看待他。

整个大苑、整个中原、整个天下,还有比他更是笑话的君王吗?

身败名裂的不光是他,凡是大力拥护他的人,楚惜才、霍庆阳、田泽、西北军同胞、白家……所有人都被他连累了。

门外内侍的窃窃私语声越来越大,王庶将他们都赶出去,不许进来。这些人都明白新皇帝心情肯定好不了,也不敢过来,只在门口嘟囔。可是他们说话的声音这么大,这对非常了解宫中规矩的苑宁瀣来说十分不习惯。他不由嘲讽一笑,看来连他们这些最低级的宫人,也知道他这个皇帝已经不需要尊重了。

也许三五日以后,也许个把月,也许还能拖个半年,他就会被人用最羞辱的方式轰下这个位置。时间取决于新的皇帝角逐,什么时候能有结果,等那个幸运儿确定,毫无意外地就会将这件事提出来作为让他下台的借口。他是怎么狠心在皇妹青瞳名誉上做文章,别人就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加倍还给他。到时候以给先帝正名的名义也好,驱逐败类的名义也好,对他结果都一样,最坏的结果一定会来,只是时间问题。在这期间,他成了最尴尬的缓冲物,人们需要这个位置上有他,但人们都兴致勃勃地等着看他的笑话。

早朝,新君继位的巡游,一切都免了,他恨不能有个乌龟壳给他缩进去,永远不问世事!

“陛下……”终于有一个内侍推门进来,轻轻地说,“白随云先生在宫外,拿着陛下给他的令牌,说是一定要见陛下。”

“他来做什么呢?我现在……还有什么好见的?”王庶垂下头,嘴角说不出的嘲讽。笑这个奇怪的世界,笑这个可笑的自己。

“陛下……见吗?”

“陛下……”

见他没有任何反应,内侍撇撇嘴,慢慢退下了。

十五 破茧

天光渐渐亮起来,又渐渐暗下去,又渐渐亮起来。整整两夜一天,他没有吃任何东西,也没有说一句话。他整个人迅速沉默下来,不光是一言不发地沉默,而是连眼神、­精­力、气质、神态,所有构成一个活人的一切,都一切沉默下来。

“陛下……”到了第二天早上,内侍又推门进来,道:“陛下,白先生还是没走,他无论如何,也要见您一次。他有您的令牌,我们也没有办法。白先生说……他说……”他艰难地开口,“现在除了他,没有人能救陛下了。”

“哦?”王庶霍然抬起头,眼前因长时间没有进食而一片模糊,然而他的心却怦怦狂跳起来,“快让他进来!快让他进来!”

他扶着椅子把手站了起来,脑袋一阵发昏。他现在还哪里有心思考虑白随云语气是否不敬?白随云说能救他!真的能吗?真的能吗?

白随云只片刻就进来了,他神情同样憔悴,显然这个变故对已经在王庶身上投下重注的白家而言,也是极大的打击。

“白先生!”王庶一把握住他的手,“你有什么办法?”他的嘴­唇­因长时间没有进食而­干­枯,一张嘴扯动,就裂开无数细口,这一句话说得满嘴是血。

“陛下。”白随云咬牙道,“我家族长让我来,给您带一句话。我们只有一个主意,如果您答应,我们白家就倾尽全力,再帮您一次;如果您不答应,那么白家只好壮士解腕,离开大苑。西瞻东林北褐南诏,天下都有我们白家的产业,离开了大苑,我们死不了,但是陛下您,可就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白兄快说!”王庶急不可耐地道。

“再掘开河堤!重淹济州一次!”

“什么?”王庶惊呼出声。

“当然不是像上次一样!”白随云咬牙切齿地道,“我们就是以济州为目标,不打算水淹京都,那就不必从京都上游凿开堤坝,可以直接在济州北部紧邻沛江的开阳郡动手,效果肯定更好!此处本就是梁河固有河道,因为京都上游人工开凿了那一段,才将开阳这段河道堵住的,每年都要维修,不然就有河水重新回流的迹象。从这段堤坝动手,必定事半功倍。”

“白兄!”王庶断喝一声,打断他的话,“你这是什么意思?济州现在有三百万难民尚未安置!漕运甘冈接济上来,他们才刚刚吃饱饭,你要再次放水?”

“要不然怎样?”白随云脸上再也没有那种潇洒的气质,反而看上去杀气腾腾,“如果没有什么大事转移视线,这些遗诏现在虽然都还在济州,但很快就会传遍全国,白家就是有通天手段,也无法让整个大苑四万万人都闭嘴!”

王庶气极反笑,“遗诏虽然都还在济州范围,但是消息早就传出去了,就算现在北边还没有人知道,但是济州是南方九州之一,南方九州一直有他们自己的关系网,他们早就知道了!你这算什么主意?济州知道就放水淹了济州,那南方九州都知道了呢?别说沛江,你就是把整个东海倒在陆地上,能将南方九州的百姓都淹死吗?”

“这个不用陛下担心,我家族长当然也想到了这个问题!遗诏这样的大事,南方百姓就算知道消息,那也是道听途说,他们毕竟没有看到真的东西,现在还在瞎猜而已。只要我们把源头堵住,再散步更多的消息,百姓众说纷纭,也就不足引起大祸了!”

王庶连连摇头,“百姓没有准确消息,但是南方九州的官员世家,肯定已经有了准确消息。这些人个个都是宦海沉浮的油滑之人,等你的假消息散步开来,没有把握的官员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官员不用理会!”白随云脸上露出狰狞之­色­,“陛下手中握有西北军!还怕什么官员?此事既然不能遮掩,文官先不用管,陛下就用手中西北军震慑有兵的武将便可。当然,西北军不方便正面出击,如果有特别不识相的官员,我白家可以效劳。”他咬牙道,“我们白家有约一千人的死士,都是学过秘术的!正面上战场虽然不能以一当百,但是潜伏刺杀之术,却是­精­通之极!士兵没有了领头的人,想必也不能动摇陛下根基!”

王庶气息都粗了,“白兄,你这是要我挑起大苑内乱!”

“当然要乱!”白随云叫道,“不乱,你怎么摆脱眼前危机?你忘了你那皇妹占尽天时地利,想要革新,也一样要用战争转移人的注意!”他实在太急了,对这个由他白家扶持起来的皇帝语气里一点敬意也没有。“若是没有更大的事情出现,谁舍得把目光从这件笑死人的事情上转移?即便没有野心的人,谁会不幸灾乐祸要看你的热闹?等济州再遭一次大洪水,死的人再多上十倍,我看谁还笑得出来!”

王庶脸­色­铁青,“为了这个,你就是要我陷三百万人于死地?”

白随云听他声音­阴­沉,知道自己有些过分,便吸了一口气,才道:“陛下息怒,是我太无礼。我也是太为陛下着急,这次一时忘形,请陛下莫怪。”

“你是否无礼并不重要,可你要我杀死三百万人,这岂是有礼无礼的事情?”王庶­干­裂的嘴角留下血来,还没有完全康复的嗓子声音嘶哑,但是却突然扬起一股威势来。

白随云微微心惊,顿了一下,才道:“陛下莫惊,自古也没听过有洪水能将一个州的生灵全部淹死的事,济州的水再大,也最多是紧邻沛江那几个县乡全部遇难罢了。济州三百万难民,绝对不可能全部淹死。这水,只是将难民最后一点希望都淹掉了而已。只要让他们缺衣少食,生存都没有着落,谁还有心思考虑谁做皇帝的问题?”

“ 到时候只要陛下亲自出面,召集他们护堤抢险,给他们发放衣食,再将这些百姓放出。他们亲眼看见陛下的努力,亲自得到陛下的好处,定然会到处说您的好话。老百姓口口相传,这可比下几道圣旨都更让百姓信服!只是死的人越多,越容易转移天下人的视线!我们控制水量,至少也要超过上一次三倍五倍。”

王庶眼神定定地落在他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白随云心中焦躁,耐着­性­子道:“陛下要是心存仁厚,那也可以再少些,不过要是两倍人数都没有,那就根本没什么作用了!”

王庶还是定定地看着他,什么话也没说。

然而白随云已经从他的眼神中得到答案,他长长叹了一口气,道“陛下,你想好了没有?你我相识一场,随云深深仰慕陛下英姿,实在不愿意看到陛下这样倒下。”他轻轻嗤笑,“陛下就此下台,您的亡母,恐怕都要蒙羞了。今后无论多少年,提起您的时候,人人都要嗤之以鼻。陛下您九死一生才有今天的地位声名,觉得值得吗?”

王庶微微颤抖了一下,终于还是缓缓摇头,哑声道:“二十万人的­性­命,足以换我小小声名,我值什么,我自己心中清楚。”

白随云脸­色­难看之极。

王庶摇头道:“多谢白兄美意,我无福消受,你走吧。”

白随云紧紧咬住牙,一句壮士断腕说得容易,但哪里是那么容易决定的?虽然东林西瞻北揭南诏都有白家产业,但怎么能和中原的产业相比?要是放弃了中原,那不是丢下一只手,而是扔进去一个身子,只跑出一只手来。

白家在中原基业经营了三百多年,比大苑朝存在的时间还长,不到万不得已,他又岂会放弃?

“陛下宅心仁厚!”白随云表情慢慢和缓,微微笑起来,“族长这次命我前来,便是看看陛下是否是可托之人。陛下面临如此难题,还能以百姓为重,这才是值得我白家效忠的英主!”

王庶抬头,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心中一动,“白兄!难道你还有别的方法?”

白随云点头,道:“方法仍然是水淹济州……陛下别急!此淹可非彼淹。我们不必大动­干­戈,只要借助一点天威神迹。”他道,“百姓可愚,这些年连年大变,神佛昌盛,我们只要在河里弄点神迹、天意之类的东西出来,就可以让百姓疑神疑鬼。这点我家主已经想好了。我们仍然让梁河旧道重新通水,只不过好生控制水量,让水势看着凶猛,却不会偏离河道过远。大水过后,会有金甲神人显灵,说天命归于陛下您,却还有人擅自伪诏,流转不利于陛下的言论,败坏陛下声名,所以苍天示警,给乱说话的人一个教训!出了这样的事,官府必将追查,我们会安排官员在夜间莫名其妙丢了头颅,如此一来,百姓更加会传个不停。随即我们再让沛江下游几个州的渔民都在河里打捞上肚中有布帛的鱼,上面写上陛下您天命所归之类的话,足以让百姓不敢胡言了。”

王庶皱起眉头,这个主意听着有些可笑,但是却绝对是可行的。百姓畏惧天威,如果天上真有神灵,神灵真的这般支持王庶,说他坏话的人就会遭到天谴。百姓心中就是再怀疑,也不敢乱说了。当然,没有财雄势大的白家支持,这些神迹并不容易安排。

白随云看着王庶眼神和缓下来,心里有了些底气,又把声音放软,劝道:“天威之下还得有圣恩,陛下除了可以像我们前面说的那般亲自护堤,亲自蔚问灾民外,还可以昭告天下,说些愿意为百姓担下天威之类的话,百姓哪能不心存感激?有了白家支持,陛下可以给灾民大量物资弥补:有了西北军坐镇,陛下可以不怕反叛。我们只要稳住一时,陛下慢慢努力,迟早有一日,百姓会忘了一切,只记得在陛下的统治下,他们都能安家乐业,得享太平。即便是什么都明白的官员,也会慢慢将一切放在心里,只记得陛下做过的好事,只记得陛下是个难得的明君。陛下,事已至此,退缩只能万劫不复,不如更进一步!我们只需淹死几万人,甚至陛下还可以用天神托梦的借口,让一部分百姓先行撤出,当然,现在定然有很多百姓对陛下已经不敬,也不会相信。这样更好!他们无论是被淹死还是逃的­性­命,都会是最佳的传言者!那你就可以暂时稳住局势,就可以争取到时间!陛下你刚刚登基就遇上遗诏事件,你实际上什么都没有来得及做就没有机会了。可是只要让人们对你将信将疑,你就有了做事情的时间,让整个大苑认识你是什么人的时间!如果是将来怎么样,你什么都来得及做就倒下,能甘心吗?”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已经十分疲惫,但王庶一直没有表示,他也只能一支说下去,直到说道“你实际上什么都没有来得及做,就没有机会了。你不想做一些事,让天下知道你是什么人吗”这句话时,王庶眼睛里突然闪动光华。

白随云知道王庶动心了,他自己的眼睛先热切起来,喘着气道:“陛下!我们甚至可以把死亡人数控制在万人以下!七八千、五六千就够了!只是这么点人没有多大关系的,陛下想想,您只要站住脚,能为百姓做多少好事?能为大苑做多少大事?到时候因陛下活命的人,岂止区区五千,便是五万、五十万也远远不止!陛下是从战场上下来的人,这其中的利害,你自会衡量。”

“白兄,你的意思我明白了。”王庶缓缓开口。

白随云大喜,“想必陛下已有决断?”

“是,我已经有了决定。”王庶声音轻轻的,但是语气却十分坚决,“我不做!”

“什么?”白随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陛下?你说什么?”

“我不做!我不能为了我自己,淹死无辜的百姓,五千人也不能!”

“陛下!”白随云脸­色­简直有点狰狞,“你就甘心身负骂名,不!骂名也不是。你这是笑话!是人人嘲笑的笑话!你就甘心什么也不做,被人看成一个大笑话从宝座上倒下了?你一心为百姓,可你知道不倒下之后,得利的是什么人?你知道那个人会不会是个暴君?会不会对百姓好?你现在不过伤五千人而已,在大苑九牛一毛都算不上,日后你却可以千倍万倍地补偿百姓!你是没有了斗志,还是没有信心,日后会对百姓好?”

“为什么做什么坏事都有借口?”王庶轻轻地一笑。“我真的几乎被你说服了!杀五千人算什么?大苑有四万万百姓,我今天杀五千,以后就可以就五万、五十万!五百万!”

“是啊,陛下!只要。。。。。。”

王庶伸出手,阻止了他,自己继续道:“但这都是借口,我今天可以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用百姓的命来换,日后谁知我不会为了其他的目的,用更多的­性­命去换?无论什么时候,都会有听上去十分合理的借口的。我今天做了这件事,日后也能劝服自己做别的事!我再说我会对百姓好,谁信?我怎么能保证我自己日后不是一个暴君?”他缓缓摇头,“所以,无论什么理由,我不能为我自己去杀无辜的百姓!我可以没有能力保护他们,但我绝对不能为达成我个人的目的去杀了他们!”他一个字一个字地道,“哪怕我——成了一个笑话!我也问心无愧!”

他的嘴­唇­­干­裂,他的面­色­枯槁,但他的心平静安详,他的神态坚定无畏,他的双眼蕴含荧光。

这一刻,九皇子王庶,终于,破茧成蝶!

经历了幼年的滔天赞誉,他有了自信。

经历了青年的世间不平,他有了磨难。

经历了之后的百死不悔,他有了坚强。

经历了皇位的垂手可得,他有了野心。

经历了遗诏的莫大风波,他得到了教训。

如今,抵御了眼前巨大的诱惑,他才真正有了人生的坚持去做的人,他的内心才称得上成熟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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