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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青瞳之大容天下 > 十 开心

十 开心

撵走了二人,青瞳复又默默地坐下,身体像是给人抽走了一根骨头似的,慢慢身座位上塌了下去。终于,她整个人趴在桌子上,侧过头,用左边脸颊贴着桌子,慢慢伸直右臂。

她将右臂伸到极限,离自己的眼睛不能再远,才缓缓张开右手。阳光从一侧打进来,正好照在她的手心上。

本来毫无异状的右手手心里,在阳光一点点浮现出一只红­色­的鹰。青瞳就默默地、静静地看着,看着那只鹰越来越红,越来越清晰,最后纤毫毕现地出现在自己手中。

手心里有两条淡淡的疤痕,那是握住元修剑留下的,当时流了很多血,现在已经不大看出来了,却让那只雄健的鹰多了点沧海感。

青瞳仔仔细细看、一根羽毛一根羽毛地看、一根线条一根线条地看,好像从来没有看过,可实际上,这只鹰什么样,她任何一个细节都记得得清清梦梦。

任平生悄声无息走了进来,他已经在一旁凝视了很久,好大好大的一张桌案,青瞳紧靠桌子的一角,歪着头趴着,那姿势像一个顽皮的孩童。她的头发随着头侧过来,像一条源远流长的河,铺满了案几的一侧,又顺着桌脚一直流淌下来。

阳光浸透了她每一根发丝,让每一根发丝都闪烁着波光。她尽力伸着自己的右手,可是还没有在那张大桌案上占据一半的位置。面前那般广阔都是一无所有,一张大桌子就将她的身形显得小小的,她的面前,除了那只右手,一无所有。

她不哭不笑、安安静静、没有任何表情地看着自己的右手,很长很长时间,连眼睛也没有眨一下。

任平生走到她身边,和她一起凝视着那只红­色­的鹰,终于轻轻叹息了一声。

“我以为他可以托付......”青瞳终于开口了,“我看了很久,听了很久,也观察了很久,我还以为他可以托付……可是现在我发现他不能托付了。你说,我怎么办……”青瞳仍旧看着自己的右手,不像是在和任平生说话,倒相是在和自己的手喃喃自语。

任平生无言以对,只能看着她说完这句话,用无比怜惜的目光看着那只鹰,然后轻轻收回已经僵硬无比的右手,轻轻屈起手指,将拳头一点点合了起来。

那只红鹰随着握手的动作扭曲、挤压、折叠,最终消失不见。如果它也有感觉,一定会为这动作疼的鸣叫吧?

合上了手,青瞳紧紧咬着下­唇­,继续合,用力握,直到握得再也不能更紧。右手的皮肤本来就带着不健康的苍白,此刻被她用尽全力握着,血管和骨骼的形状都突出来。

她静静地坐了一会儿,长长吸了一口气,坐直身子,重新露出笑容,道:“没事了,我知道我该做什么!”她用力握着自己的右手,显然是极力忍耐,身体在微微颤抖着,可她脸上却在笑,“没事,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任平生突然脸­色­一沉,喝道:“张开手!”说着一把抓过她的手,推她的手指,让她打开拳头。

青瞳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也懒得知道,她只是不知为什么,突然犯了犟劲,死握着不肯松开,使劲闪躲着他,怒气冲冲地和他推搡,都不知道自己心中从哪里来的愤怒。

任平生也不和她废话,两指微屈,在她脉门上一弹。

青瞳手指顿时失去了力气,软软地张开了,会武功的人欺负不会武功的人,那真是半点反抗的余地也没有。

一张手,鲜红的血顿时跟着流了出来。原来,她握得太紧,这只手又几乎没有痛感,以至于指甲深陷­肉­中,将手掌刺破了几个小洞她也丝毫没有发觉。

这么一推一搡似乎打破了什么硬壳,血从手心里流出来,完全不疼,可眼泪也同时流出来了,汹涌澎湃,越流越多。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前面的眼泪刚刚到了眼角,后面的眼泪又形成了,迫不及待地将前面的泪珠挤了出去,后面的还没有站稳,又有另一颗泪滴将它推了出去,纷纷跌落,当真像断了线的珍珠。

她紧紧咬着嘴­唇­,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将下­唇­都咬成深红­色­的了。

“抓了那里又咬这里,你发什么疯!”任平生喝声道,“给我张开嘴!”说着就去掐她的两颊。

青瞳自己张开了嘴,痛哭声也跟着出来了,“任大哥!我以为他可以托付!我以为我可以脱身了,我以为我可以去找阿苏勒,可是……现在一切都完了,我不能走!我不能走了!”

青瞳从没有这么称呼过他,这一声任大哥,让任平生的身子也微微晃了晃。

青瞳却没有察觉,她开了声,便不想再停住,她痛哭道:“萧瑟想到了迁民的办法,你不知道我多高兴!多喜出望外!老天对我这么好,给我一个可以托付国家的人,也给我一个可以托付自己的办法……我还以为我就块可以走了呢。年过去了,冬天也要过去了,等雪化了,等花开了,我以为我就可以走了……可是为什么?他听信了朝中哪个人出的主意?他做出这种事,他不行!他不行!他能不能当一个好皇帝,这件事萧瑟可以不管,元修可以不管,他们谁都可以不管,可是……我能不管吗?我就不能走!任大哥!我不能走了……”她痛哭失声。

“未必,青瞳,这可未必。你想走,可以走。”任平生轻声道,“他不行,苑室总有人行!不过是时间问题,拖上两年,你自己多做一点事,再找个放心的人!你想想看啊,不能解决的事情都解决了,不过是个皇位的人选,算什么呢?”

青瞳眼睛渐渐地亮了,是啊!她怎么就没有想到?不过就是个皇位的人选,算什么呢?姓苑的人那么多,光是她的兄弟也有十几个,她找不到吗?

现在一切都刚刚安定,所以要求很严格,她需要一个前几年能有手段,坚忍不拔地推行新政,随后几年又能安守成果、给国家休养生息的时间的人。

这样的人很难找,所以发现九哥可以,她会那么惊喜。然而这一出兵,打破了她的希望,她才那么难过。可是任平生一说,她就发现自己是钻了牛角尖了。

找个又能推行新政又能安心守成的人的确很难,但是光是后者,那就容易极了。

找不到两者都能做的人,她可以先做前一部分啊!那只是几年的时间而已!等过几年,新政也巩固了,边民也安定了。对皇帝的人选,要求就没有那么高了,她还愁自己找不到吗?只不过是自己再多做几年,多坚持几年,那么多困难都过来了,这一点儿算什么呢?

哪里值得她心灰绝望?哪里值得她哭成这样?真是的……她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想到这里,青瞳不好意思地笑了。她刚刚露出笑容,对面任平生明显出了一口长气,显然他是一直紧紧盯着自己的。

青瞳心中一颤,不由低下头。她沉默了很久,咬咬牙,终于道:“对不起,我和你说这些。”她的声音低了,我知道你……喜欢我,还和你说这些,任大哥,对不起,是我太自私……”

头上始终没有声音,青瞳不由抬眼望去,只见任平生正仔仔细细地看着她,那目光像是要把她刻下来,牢牢地刻在心里。青瞳突然觉得心里一下剧痛,这目光让她觉得心碎.一向铁人一般的任平生居然也能有这样温柔的目光?青瞳的心慌了,只需要一眼,就知道自己给他带来的伤害有多深,“任平生,我。。。。。。”她惊慌地说,“你是个很好的人,只是我们认识得晚了,太晚了。。。。。。我也没有办法。。。。。。我实在很对不起,可是。。。。。。”

任平生却微笑了,“你说错了,我不是喜欢你。”

青瞳吃惊地抬起头,听他那样高大的人,用那样轻的声音道:“青瞳,我是喜欢你开心。。。。。。”

一瞬间,青瞳就哭了起来,“任平生,对不起!我以前觉得就是对不起阿苏勒,可是我现在明白了,我真是对不起你!为什么我总要辜负一个人?我不想这样,可是我真的没有办法,这件事,我没有办法。。。。。。”

她哭得像个打碎了贵重物品的孩子,又惊又怕,又是后悔,又是不知所措。

“有办法。”任平生突然打趣她,一本正经道,“你以后把自己挂起来,就没有那么多事了!”

“挂起来?”青瞳带着一脸泪珠,哽咽地看着他。

“对,挂起来!”他右手比量一个很高的高度,“大眼睛,你自己是块油饼,偏又扔在地上,能怨有狗抢?以后不喜欢一个人,就别太跟他客气,凶一点熬一点!摆出架子来!挂的高高的,别人就不会轻易靠上来了,就像现在这样。。。。。”

说着一边呜呜嗷嗷地学狗叫,一边抬腿做踢状态,呵斥连连。

青瞳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可是笑着笑着,眼泪也滚滚滴落,一边笑一边尽情流出眼泪,活这么大,似乎没有这么哭过。

这个样子,你还喜欢吗?

十一 对阵

在关中和云中的边境,大苑并存了半年之久的两位皇帝终于碰面了。

确却地说,是两支大军的队伍碰面了,青瞳虽然在军阵前方的位置,显宗苑瀣却尚在中军,加上两军军阵必要的空白缓冲地带,两个皇帝从实际距离上说,彼此相隔甚远,最多能相互见到对方的大旗和象征黄泉的金漆节钺器而已。

这边已经很不容易了,对面就是丝毫不逊于已方的敌军,敢御驾亲临战场的皇帝,从古至今也没有多少。

一位皇帝周围,是大苑最­精­锐的西北军,旌旗招展,列队严谨。一位皇帝周围,确实由西瞻人,羌人、羯人、党项人等组成的杂牌军队。这支队伍兵不像兵,民不像民,长相怪异,穿着更是怪异。他们队形并不整齐,显然缺乏训练,但个个神情彪悍,眼露凶光,气势上也丝毫不不弱

苑羯没有到军阵的最前面,并不是不敢,而是皇帝坐镇中军,才会让习惯了规则和队列的苑军放心,他若在阵前,反而会令士兵束手束脚,只围着他而不能正常冲杀。

苑家相争的这两位皇帝,都是真正的身经百战,敌人杀到近前也不会害怕的。他们谁都不存在怯阵的问题。

两边的队伍都是前不见头,后不见尾,除了关中易州大草原,要找一个能将这些人安排下的空地都不容易。自然,青瞳那边,在杂牌军的身后,还是有关中军坐镇的,她不会讲自己的安危寄托于那些只有勇气没有训练的杂牌军,只不过暂时还没有到关中军出场的时候。

并且也有可能,根本不用他们出场了,青瞳颇有些感慨地想,她从对方领兵的将领眼中看不到一点战意,从古至今也没有听说过,没有战意的将领,能领兵打胜仗。

青瞳出兵之前就想开了,不就是大一仗吗?既然这一仗不可避免,既然九哥不可托付,那就再找一个人罢了,不过是时间问题。

她十分可惜地看着对面,先是她对九哥的期望太高了,其实九哥所做的一切,已经十分出­色­,如果没有这最后的出兵,他就是一个十分完美的人选了。现在则不得不另作选择。

任何一个王朝,再好的统治者,都无法保证他的帝国一直明君辈出,就如同大苑内无敌的高祖大帝,后世也出了无数不肖子孙。所以建国后,最好的情况并不是这个国家始终有旺盛的扩张力,能够打遍天下无敌手,能够平灭丝衣,宇内统一!而是一个庞大的政治结构已经完善,文臣武将可以通过循规蹈矩的正规模式来录用、晋升,百姓们已经衣食无缺,可以各展才智,大量去创造和消费财富!简单地说就是形成一个盛世之象!、

以往两百年里,能做到这点的只有息宁帝苑廷芳!青瞳明白自己­性­格激烈,不是那种忍得住寂寞的材料,但是她能分得出,谁是这种人。非有人智慧,非有大慈悲、非有大定力,是做不成盛世之帝的。

九皇子仍旧重用常胜、认真推行新政的时候,她以为他能行。就差那么一点点,她都为他可惜!如果他再能坚持一下,只需要两个月、三个月,只要坚持那么一下……

可惜,世界上的事没有如果,只有结果。

结果就是,她要用自己最擅长的法子,快速解决眼前的事了!她并不是小瞧九哥,但是千真万确,这场战役没有悬念。只要看看吕慧安见到她身后那些西瞻胡兵的表情,她就知道,萧瑟轻轻飘飘一个顺水推舟的借势,就让他们完全措手不及。连他都慌了,这场仗的结果还有悬念吗?

南方扈州。一个山沟里的小院子大门敞开,一群咕咕叫的小­鸡­一边四下休闲地踱步,一边好奇地看着院子里正在争吵的两个人。

“你又要­干­什么?”那穿着青花衣衫的女子年纪已然不轻,声音却十分高,她

脸­色­­阴­沉得如同万年冰雪。

另一个年老的男人道:“阿黛,我真的不放心,我就是远远地看一眼,就是远远地看一看就行了!你让我去一下,很快,我保证我一定回来!”

“远远地看一眼?哼!”阿黛冷哼一声,道,“你给霍庆阳写了一封信,别以

为我不知道!你若只是远远看一眼,去联系西北军的元帅做什么?”

“我……”老者有些心虚,“我只是写了一封信,辗转托人送到,没有透露我住在哪里,他找不到我的!”

“那你就现在出现在他的面前,让他好找到你?”

那老人也急了,沉声道:“西北军是百战­精­英,是大苑军队的希望所在,这样的军队,不能为国家开辟疆土,却消耗在内战中,那是大苑的耻辱,是领兵人的罪孽,也是我们所有生于这个时代人的不幸!”

“那你就让霍庆阳击背叛他认定的主子?”阿黛脸如寒霜,“你还以为他还是你的副帅,什么都要听你的吗,你看看,他怎么回答你的?他根本没有做任何表示!现在西北军已经进军关中,就要和关中军开战了!他有没有为你这封信停留一下?他有投有把你的意见看中一点儿?老东西,你还以为你是个什么人物昵?醒醒吧,你现在什么也不是,就是个老不死的村夫!放着好好的日子你不过,你折腾这些,又有什么用处?”

她毫不留情地呼喝着昔日叱咤风云的名将,让他灰头土脸、低声下气。如果霍庆阳在,不但不会为老帅难过,反而会觉得十分亲切。因为即使是在全盛时期,那元帅回到家中便是这样小心翼翼的,这两夫妻相处从来便是这样。周元帅惧内,那是历史遗留问题,可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

老者怔住,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行了,你去帮谁呢?”阿黛的声音也温柔下来,“一个是霉庆阳,一个是青瞳,你想让谁输呢?谁输谁就死,这个时候,你出面又怎么样?人家不重视你还好,谁还重视你这个老东西,你就把谁害死了!于心何忍?不破不立,你就忍忍吧,我想,这无论如何是最后一仗了!这一仗打完,老天怎么也该给我一点安静的日子了吧?”她轻声道,“老东西,我们从北到西,从西到南,整个大苑地东躲西藏,老天也该给我们一个安稳的日子了吧?”

“安稳的日子……”老者苦笑,“一定要打吗?”

十二 意外

是啊,安稳的日子,一定要打吗?

“列阵!”青瞳吩咐,司号手将她的命令吹了出来,大军在熟悉军阵的关中军各级军官带领下,开始移动。与此同时,对面的阵营中也吹起了号角,大苑战阵天下无敌,九皇子苑瀣同样深谙此道。

一片开阔的平原上,两个庞大的军阵正在徐徐调动。任何一个站在地面上的人, 都只能看见周围几千人,只有高翔九天的雄鹰,才能看清整个军阵。

西北军那边,经过一阵严谨有序的调动,逐渐形成大阵中套着无数小阵的模样。先锋阵、策马阵、混铁阵、锐丰阵、拒后阵、策殿阵……共同组成了两翼机动灵活、适合包抄,中军稳如坚铁、足以定军,首脑锋锐快速,最宜突装的鹤翼阵。

别误会,鹤翼阵并不是一只真鹤的模样,现在的鹤翼阵仍旧是扁方形的。只有在 真正开战的时候,根据具体需要、两翼包抄、鹤头突袭的时候,才会看上去略微有些像一只长脖子打开翅膀的鹤。

反观青瞳那边就简单多了。匆匆训练的杂牌军不可能用太过复杂的规则约束,那只会让他们光去注意队形而消磨了士气。所以青瞳身后列阵不在她学过的任何一个阵法之内,可谓根本就投有名堂。只不过是将重甲、骑兵、长枪、盾牌、弓弩……各个兵种合理分配到不同位置,以达成一个宏观的战略目的而已。

吕慧安到现在才舒了一口气,他是文官,如果不是苑瀣极力要求,他和几个世家的同僚根本就不敢出现在战场上。打从见到对方士兵的装束开始,他就不停冒汗。但是列阵成功之后,他就安心了。就算一个文官也能看出,两军的战阵区别有多大。

他不由得意地笑道:“这也算军阵?这不过是站排!”

苑瀣微笑着看了他一眼:“吕卿有所不知,真正的战阵,本就没有那许多花哨,也不应该过分繁缛。以往朕也和吕卿一般想法,总要打过几十仗之后,才明白这个道理。军阵也是人来创造的,这个阵法虽然在书中没有名堂,却最适合这些胡兵,可以算她自己新创一个阵形吧。”他指着对面耐心解释,“你看,对面那些骑兵和重甲的组合像不像一把利斧?再看那边的弩兵和长枪,像不像一把尖刀?再看那边骑兵,这定是一种突击队形,目的是直取中军!你看他们战马之间留出了足够的空隙,发起冲锋时我军步卒有足够的空间,必然会下意识闪躲让路,让他们可以快速地扑进来。”

叫他一解释,吕慧安脸­色­惨变,眼中那些胡兵顿时变成无数杀人利器,那哪里是人,分明是无数的凿子、大锯、锉刀、锥子、斧头、钳子……

“陛……陛下……那我军不需要调整队形防备这些……突击骑兵吗?”他嘴­唇­哆嗦着问。朝堂上私下里他可以看不起这个帝王,认为他是靠自己这班人马才撑起来的,觉得他只是个武夫。吕慧安信奉一句话——武力得来的一切,权谋都可以让他一无所有!所以他一直戮力弄权,而不屑于半分武力。可是现在,他对身边这个沉着微笑的皇帝全力依赖。他无师自通地领悟到,那句话反过来也可以成立,权谋得到的一切,武力同样可以使之一无所有!

“不需要,朕另外有办挂,必能退兵。“苑瀣看着他,笑得十分深沉。

吕慧安徽微放心,向对面一望,却又紧张起来,只见关中军阵营中微微已起­骚­动,一排排枪兵与弓手搭配的队伍正在蹭蹭蹭地向前移动。

西北军这边,一杆白­色­令旗挥舞一下,三军顿时怀抱兵刃,踏上一步。三军只是动了一步,但是那般整齐的队列一起踏上一步,直如泰山倾压。重重踏步的声音人耳如同闷雷。

两军同时移动,虽然只是整是般的一步,却血是马上开战的征兆了。

“策先锋阵散向两翼!”苑瀣轻轻命令。随着号角的声音,在鹤翼阵最前方,预备形成仙鹤利嘴的是长枪队列动了。他们高举着眭枪踏上一步,枪阵两翼,在盾牌手保护之下的投枪手和步弓手也排着整齐的队列向前上了一步。此时才轮到策先锋阵露出头来,他们不进反退,撤向两翼。

这是因为,各上几步之后,两军距离已经很近,快马很快就能冲到近前。作为突袭的长枪队和步弓队都只有­射­出三箭到四箭的机会就要后撤,备Ⅲ就是给你白白冲杀了。这也暗合仙鹤袭击敌人时,一啄之后便将颈子缩回,伺机重新弹出的战法。

所以策先锋阵要让开,给他们留下退往中军大阵的通道。中军大阵是中空的,外围则是坚硬的盾牌重甲,在抵御骑兵突袭的同时,可以由退后的弩兵辅助作战。

现在,西北军已经是通路打开,步弓上弦,对面关中军则是握紧缰绳,身子微倾,一切已经就绪,只需一声令下,便是万矢齐飞,喊杀震天,千军万马踏上战场的景象了。

便在这个时候,苑瀣轻轻一磕马腹,竟然越过周围侍从,通过策先锋阵让出来的通道,纵马向队前跑去。侍从全都一愣,随即醒悟,打马便追。

他们只当陛下要走到战阵前面一点,认真观察,然而追出到一半就发现不对了。陛下并不打算带着他们走,而是真正地,纵马疾驰。他的马乃是­精­选出来的快马,这些侍卫越跟越吃力,竟然渐渐被他落下了,只能眼看着他到了战阵的最外围。

“陛下!危险!”侍卫大喊。

“你们都停下!”苑瀣喝道,“没有朕的命令,不许向前!”

说罢一提马缰,冲出阵外。他疾风般冲向双方数十万大军一触即发的战阵中央地带。

再说青瞳正要指挥士兵前冲,突然听到希律律一声长嘶,对方阵中突然冲出一骑,疾风一般向己方跑来。烈日当空,两边都是千军万马,两边都是杀气冲霄,就在双方要挥戈而上的当口儿,居然有人单骑从阵中冲了出来。

这里可不是纵马的校场,这是两军阵前的空地!只需一个手势,此处就会马上变成千军万马同时厮杀的最前沿。无论什么盖世英雄,在这里都会变成一摊血­肉­,绝对不必考虑幸免的可能。所以,对于这样突然出现的一骑,双方竟然都愣住了。

人人都不由自主向他望来。

“停下!”西北军的将领急急吩咐一声,只见旗帜一挥,蓄势待发的三军将士便为之一顿。这一顿,甲胄相撞便发出一声沉雷般的声音。

“停下!”对面的太阳有些刺眼,黄罗伞盖下,青瞳眼睛眯了起来,吩咐道,“让他过来。”她这一方的士兵少有甲胄,却尽多战马,马匹勒住的声音响个不停。

苑瀣一直打马跑到近前,在无数人齐齐戒备中,两个苑室的皇帝,这一刻才真正地碰面了.他们互相打量,互相观察,彼经都十分沉寂.

“我还以为你会丢下边民,让关中军来应战。”先开中的是显守元瀣,他微笑,“看到这些胡民,我才真正放心了。”

青瞳安静地看着他,一言不发,她用得着他来放心吗?这个时候还要逞口舌威风,显皇帝气势,岂不可笑?

“这么短时间内,竟然能将他们为己所用,又能及时对抗我军,又能消除祸患,佩服!”

青瞳又看了他一眼,才慢慢道:“九哥单人出阵的胆量,我也 是佩服的!”言下之意,除了这个鲁莽的举动,她就没有什么佩服的了。

苑瀣知道她的意思,不以为忤,轻轻一笑,接着从马背上翻身下来,向前走了两步。

青瞳身边几个侍卫同时拉出单刀,低声喝道:“站住!”不远处,无数弓弩闪烁着寒光,纷纷指在他的要害上。

苑瀣停下来,仰头看着马背上的青瞳,微笑道:“我手无寸铁,尚且敢只身来到你的军阵之中,你身边都是自己人,连让我靠近说话的胆量也没有吗?”

青瞳道:“你身具不弱的武功,手无寸铁一样可以杀人!这种胆量就没有必要有了。老实说,别说被你所乘,就算和你一命换一命,我也觉得颇不合算。”

“好!”苑瀣微笑,“居高位者当如此!”

他从怀中掏出一物,慢慢后退,退到上朝面君才会拉开的距离,道:“此物献于陛下!愿吾皇身体健康,大苑长享太平!”说着,他便在两军阵前,众目睽睽之下屈膝跪拜于地。

十三 放下

要说青瞳这一辈子最不知所措的时候,便是现在了。

她瞪着眼睛,张着嘴,“你。。。你。。。。你。。。”她指着苑瀣一句话也说不出,就像个傻子一模一样。

“我必须出兵,因为在京中,他们的权势过大,容易引起反仆,但是在西北军的严密控制之下,到了关中,他们就无力掀起风流了。我将他们暗中的死士全部控制,将他们的财物都带来,霍庆阳元帅留守京都,旬日以前送来密报,已经将京中遗患全部铲除。”他伏地叩首,道:“西北军中高级将领都知道我的计划,若是我对陛下有恶意,西北军断然不会前来。坠下,你相信这些曾经在你麾下,为你出生入死战斗过的将士们吗?”

队列最前面的西北军将领,全都眼望青瞳,单膝跪了下来,他们齐声道:“参军!你还信任我们吗?”

“我。。。我。。。我。。。”青瞳仍旧处于呆傻状态,语无伦次。

“动手!”

喊出这声的是对面军中的胡久利,随着他一声大喝,以吕慧安为首,朝中三十八位世家权臣立即被团团包围。他们每个人都有护卫,每个人都有若­干­死士和武功高手跟随。但是进入军营之前,这些人全部被详细登记在案,每个人有什么特长全都在皇帝和将领面前一一表演过,所以也早就有了破解计谋。

轻功高明的就准备了网子,武功高强的就有弓弩瞄准。甚至有几个­精­于刺杀的好手,因他们表演的遁术太过神奇,士兵们以为这是妖术,除去弩箭长枪的远距离袭击,还准备了黑狗血。

大苑立国两百多年,能在千军万马的拼杀中进入朝堂,成了能影响朝政的大世家,这三十八个世家哪一个都不简单。他们­精­心搜罗多年的武功高手,至少代表了大苑武林一半以上的­精­英。却在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在一群根本不会武功的普通士兵手中,死了个­干­­干­净净。

大苑江湖气数大伤,无数武功秘籍和独家招式就此失传。大苑武林要到百年之后,才又逐渐兴旺起来。这一百年间,西瞻仰东林,南诏北褐,武林道上的正常切磋,大苑基本被人压制,少有胜绩,更加没有人敢出国去挑战。

侠以武犯禁!一个朝代,但凡国运昌盛,人们通过过士农工商能得到更大的发展,或者通过参军挥洒过度的­精­力,愿意练这种格斗技巧的人总会大大减少。前辈已逝去,后继又无人,中原江湖百年间确实在别国面前低了一头,可是每个普通百姓都能扬眉吐气,那也值得!

要说武林就此衰败,也不尽然,正因为练武已经起不到高人一等的作用,剩下的为数不多的武者都是真正爱武成痴的­精­英,这些人不会欺压良善,也不会横行乡里。他们沉下心来,将武学融会贯通,去芜存真,经过百年的积淀,终于让中原武道又上了一个新的高度,这些人人数虽然少,却是武人真正的魂魄。

且说血­肉­纷飞的场面发生在眼前,吕慧安才终于明白了一切。从最开始他就料错了,他将自己所有的底细全盘托出,那是因为他相信显宗皇帝只有依靠他们,才有可能保住皇位。谁知道他完全料错了,这位根本没有想过要保住皇位,甚至没有想过要保住­性­命。

现在一切都没有了,家族收集了多少年的财物,家族暗藏的关系网,家族­精­

心培养的死士…--这一切都是准备在关键时候起大作用的,如今全都没有了……

“疯子!疯子!”他指着远处的苑瀣,声嘶力竭地大叫。心中却也知道,自己

输得不亏。用一顶皇冠,用自己的­性­命为诱饵,将他们拖下水,这个分量完全够

两军对峙,却并没有打一下,这场本以为会厮杀得天地变­色­的内战就结束了。

经过一个下午的打扫战场,整编军队。到了晚上的时候,两军合并一处,开

始了这么大的大军,很少出现的会餐。

一只只牛羊被放翻,西瞻人烤羊的手艺让苑军惊诧,他们喝酒的速度也让苑

军惊诧。不光是西瞻人,便是关中当地的羯人、羌人、党项人、敕勒人 -- - - -也尽

有语言不通的,说不出的话,许多就用酒来代替了。只有关中军仍然保持清醒

穿梭其中,一边维持秩序,一边充当两者之间的翻译。

此刻,这场战事的双方主角,却在同一个帐篷内,秘密倾谈。

“九哥,你不用叫我陛下了!”青瞳喜笑颜开,端起酒杯,道,“你不知道,

你帮我解决了一件大事!省下了我好几年的苦工!”

“陛下,你为什么要这样,我知道我不如你,还是有德者居之吧。经过了这么

多事,这个皇位,我也没有多么看重:”他轻轻一笑,“陛下若真能容我,让我流

放天涯,寄情山水,便是最好的结果了。”

青瞳敲着酒杯,纵声笑道:“你没有多么看重,我却是十分看重!我苑家高祖

大帝浴血苦战十余年,这才化家为国。息宁帝三十年的封桩休养,才成了天下最

富饶的国度。无数中原人雕百年的耕耘,才成了这文化繁盛、百业兴旺之地!民

智民力、民血民膏,两百年才堆起来的皇位,你岂敢不看重?”

“是啊。”苑瀣感慨地道,“从以为你死了,我在白家的怂恿下,要去争这个

位置之前,我已经想好了,这其实不是皇位,而是一种责任,姓苑的人必须背负

的责任!我去争,只是因为我不放心别人,我觉得苑家必须要有人把它做好,做

不好,对不起我们的祖先!”

“九哥这话,当浮一白!”青瞳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道,“责任啊!姓苑的人

必须背负的责任!好在你我兄妹,还担得起这个责任!”

“陛下……”

“嗳!说了不要再叫我陛下!”

“十七皇妹……我现在仍然不敢相信!我是真心将一切收拾好了给你,你为什么不要做皇帝了?”

“什么收拾好了给我?这一切都与我无­干­了!你是给自己收拾的!你还记得我要你做的事吗?”

“记得,元修封王,坐镇关中!相国安民迁民责任重大,二十年不能调动!还有云中需要大量财政支援,要我尽快从京都再运一批物资过来!”

“好,记得就好!我再和你说一声,西瞻俘虏中,有一个叫萧定西的人,他是西瞻的皇长子,待会京都,想必会让你争光不少,不过,我要讨个人情,这个人我要悄悄放了!你随便报个暴毙吧!”

苑瀣沉默不语。

青瞳见状微笑,“你不愿?”

“不是。”苑瀣抬头凝视着她,“这些事,其实你都没有必要和我说。相国我根本调不动,他绝不会听我的。云中需要的财力支援,你完全可以从晋王那里获得。至于元修封王,他现在离个王爷只差个名头罢了,他在关中起家,此刻又坐拥重兵,我封王不封王也改变不了奈何不了他的事实。”

“还是能奈何的,只是你不愿意付出那么大的代价。”青瞳微笑接口,“有他坐镇关中,也可以防止云中万一哗变。你在京都和世家打交道,知道他们多难处理了?关中一地百年世家过多,不让他们和萧瑟慢慢修理,你拿你的皇位骗人吗?”

“不愿付出那么大的代价,和不能奈何有区别吗?”苑瀣淡淡问道。

十四 天下

“九哥!”青瞳道,“你知道这个世界有多大吗?”

她淡淡道:“我大苑灭掉大梁开国的时候,梁国只是占据京都附近九州的中原诸国之一。紧接着,高祖大帝下西川,定蜀中,然后挥师北上,取了关中诸夷杂居之地,紧接着又出骁羁关,取下了青州。可是为什么,高祖不再继续征战了呢?他正当盛年,当时国富民强,远了不说,不是还有个南诏小国在我们大苑触手可及之处?高祖大帝为什么不顺手将南诏也灭掉?”

这段话是写在《李卫公答高祖书》一书中的话,高祖耗费极大的代价只为了小小一个骁羁关,李卫公劝告高祖放弃骁羁关和青州,去打下土地更广阔的南诏,和高祖之间的一段对话。此书供奉于太庙之中,可是说事青瞳学习兵法的启蒙书籍,九皇子也早就熟读过了。

他想也不用想便用书中高祖的话来回答:“因为再强大的国家,疆域扩张也总有一个尽头。南邵灭了又怎么样?再南方还有交趾,占城,真腊。。。往东,有熟悉水域的东临。往北,有国土广阔,气候酷寒的北褐,向西,有西瞻,回纥,吐蕃,泥婆罗。再远,还有女真,叶鞠,斡郎,波斯,大食。。。天地无穷无尽,我们没有力量控制那么远,也没有必要控制那么远。大苑已经占据了天下之间最富庶的地方。再扩张下去,已不是国家的需要。不过是想在名声上再添几分光彩罢了。

打下骁羁关,乃是为了未雨绸缪,是为了占据一块必须占据的战略要地,借以保护我们富饶的内陆地区。并不是为了江山一统而打,所以,不管多大的代价,都要拿下青州。至于南邵,虽然可以打,却没有一定要大得必要了。”

说完话,苑瀣也明白了青瞳的意思,低头沉思。

青瞳见他这样,笑了起来,“九哥明白了,甚善,你这一念,关系万千百姓。这几年战事频繁,以至于大苑现在太重视武力了,这也不好。大梁当时只有九州之地,开过皇帝却执意把都城定在他疆域最北的京都。‘都城为屏障,天子首国门’够狠了吧,可是大梁世代尚武,弄得南九州那般鱼米之乡,到最后百姓连饭都吃不上!事实证明,还是我朝高祖的策略更好,天下安定之后,就要发展商业和工业立国,用繁荣来兴邦!可是全依靠商业久了,中原人就少了一根骨头!有这么一个异姓王在西北,也算给后世子孙,一点鞭策吧。"

苑瀣长长吐了一口气,恭声道,“我记住了。”这是一个在位多年的人留给他得宝贵经验,无关年龄长幼,不居于这个位置,就不可能有这番感悟。便是居于这个位置,有这番感悟也不容易,所以他必然好好听着。

“九哥,你还有什么事情,一起说了吧,明天之后,你可就要憋在腹中了。”青瞳见苑瀣欲言又止的样子,笑道。

苑瀣犹豫很久,才终于开口“你。。。为什么要放了萧定西!这真是出乎我的意料,我观你所作所为,这才下了今天的决心!我真没想到,你也会徇私!萧定西杀了多少大苑人?他实在该死!”

青瞳摆摆手,“西瞻二十万军每一个人都该死,可我们也没能一个不剩地都杀光,到底还是跑了一些,就算萧定西也跟着一起跑了吧,的确,我放了他,因为阿苏勒和这个哥哥一直交好,我不希望他死在我手中。但策划这次战争的时候,我并没有为他少策划一个步骤,并没有为他对西瞻人留一点余地,并没有下过不要伤他­性­命的命令而导致大苑士兵多死一个。我完全没有把他作为一个需要计算进去的要点。他没有死在乱军之中,是他命大。我问心无愧!

”现在放他不放他,都已经对战事毫无影响。放了他,大苑没有一点损失,杀了他,我军既得利益也不会增加一分。我若一定要杀了他,那就是做给被人看的。!让人称赞我的品德,称赞我不徇私!”

她高声笑道,“可是我为什么不能徇私?毫不徇私,那是做一个帝王需要考虑的事情,现在,谢天谢地,我不用想这些了”

“你真的。。。不想要这个天下了?”

“九哥,你冒死入城,打开京都的大门,那是何等英雄,我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还能改悔吗?你婆婆妈妈问个不停,做什么?”她用波光潋滟的大眼睛斜了过来,突然大笑一声,“九哥,大苑为什么男帝的称谓只有 一个字,女皇却要称双?你知道吗?”

“这是高祖皇后所定,大概要以示区分吧。”苑瀣迟疑了一下,才回答。太多的事情都是顺着旧例下来的,要深究起来,他还真不知道。

“呵呵,九哥,你是男子,才会这么想。我倒是以为,这是一种祝福。我们的圣祖娘娘知道女子最大的幸福是什么,知道女子做帝王会是多么寂寞的事,所以啊,她用这个双称,祝福她得后世子孙,希望每一个女孩都能成双成对。九哥,我自己十分清楚我要什么。我喜欢的事策马扬鞭,指挥千军!我不能悠悠闲闲的放马江湖,隐居什么的根本不适合我,我就是喜欢手握重兵的感觉,只是我一直在克制自己。一场仗打完又是一场,新政何尝不是一场战争?但现在是该结束的是偶了,大苑已经没有我征战的余地了。再继续,只有将我好不容易才养护起来的国家重新拖致贫弱。现在还有一些事情没有做完,我还有事做,可是几年之后,当我发现已经没有战场,没有对手,拔剑四顾心茫然的时候,我会不会做出什么对国家不利的事情,我自己也不能保证。实际上,现在西瞻比大苑更适合我,哪里有比大苑更大的领土,更多的纷争,还有不是我同胞,我更舍得牺牲的人。这是老天给我的补偿!

我的人生即将圆满了,我从来没有此刻这么强的信心,我想要的一切,我都有信心去争取过来!一切!你说我不要大苑了,正好相反,大苑是我的,西瞻也是我的!”

说道这里,她的笑容再也控制不住,端起酒杯往嘴边一凑,却见酒壶都空了。

她笑着摇摇头,“不知不觉,喝了这么多,不知道多少年,我没有这么高兴过了,九哥,你这帐中,还有酒吗?”

“还有。”一个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陛下,让如意帮你倒酒把!”

十五 如意

青瞳愕然转身,只见帘子微微一动,一个小小的身影无声无息地走出来,手中捧着一个­精­致的酒壶,在她酒杯里斟满了一杯酒。

“如意?”青瞳惊道,“是你?你不是……”她喘了一口大气,才艰难地接口,“你不是……被他……处决了吗?”

苑瀣轻叹:“他为了你,几乎什么事都能做。我从没有见过一个人会为了另一个人这般舍弃一切,所以我留下他来,本打算悄悄送给你。我本想,皇位寂寞,有这么一个真心的人相伴,算是苦中尚有乐趣吧。”他无奈地看了看青瞳,“我不知道你打算去西瞻,不知道你另有倾心之人……”

这真是尴尬了,赵如意怎么处置?苑瀣将他宝贝一样带来,还以为青瞳会十分需要他,谁知青瞳根本不想要,她根本看不上。

青瞳瞬间就明白了,她本已经喝得微醺,此刻满腔醉意都化成了冷汗。

赵如意脸­色­苍白无比,神情却平静如水。他一直在青瞳身后的­阴­影中,此刻缓缓走出,脸颊一寸寸出现在烛光中,仍旧是那么美艳不可方物。

青瞳张口结舌,“如意……我,我……”

“我听到了。”赵如意静静地说,“你们好说的所有话,我都听到了。你不想做皇帝,你要去西瞻,你不需要如意。”

他的表情一丝不变,眼睛直如两口深潭,青瞳心却轻轻一紧,要说完全不懂得这孩子的心思,那绝对是在替自己遮掩。她一直把赵如意当成孩子,可是在自己最难过的时候,突然她就任­性­了一次,她任­性­地一次次从背后攀住他的双肩,拥抱着和萧图南一样的骨骼。她渴望这双手臂能拥着她入睡,但是心中也知道不是的,这个人不是的,所以她只能从背后拥着他,从那酷似的背影中撷取温暖。她不是不知道这么做会给他带来伤害,可是在自己心里很疼很疼的时候,还是在任­性­地不去顾及这个孩子。

她知道是她错了,是她造成了今天的一切。现在却又要戛然而止!但是她没有办法,她不是离非,不能因为要弥补自己以前的错误,便顺着继续错下去。她怜惜地看了赵如意一眼,终于下定决心。她坐回椅子,拉开了和他的距离,正­色­问道:“如意,你的钱够用吗?”

一瞬间赵如意就明白了,他是那么敏感,别人对他的心意,他一下子就能明白。他没有回答关于钱够不够的问题,只是紧紧地咬着嘴­唇­,越咬越紧,全身都在微微颤抖。

他死死盯着青瞳,青瞳硬起心肠,道:“我可以安排你留在关中,也可以安排你……”谁知话还没有说完,她的手猛地就被赵如意拉住了。

“别走!”他的眼波惶恐无依得如同被遗弃的小猫,“陛下,你别走!我做了那么多,我等了那么久!这一切,都是为了你能回来!除了这个,我没有任何盼望了!陛下,你别走!如意终于把你盼回来了,你怎么可以走?呜呜呜……你别走!求求你,别走!”这一刻,他又回到那个卑微渺小、低贱如泥的躯壳中,打破了一切虚伪,不再故作妩媚,也不再故作坚强,他就那么发自内心地痛哭着。

“你别走!你走了,如意就会死了。”他用手捂住心口,哭道,“我一定活不成了!”

青瞳见到他那样的眼神,心里也悲戚起来,她忍了忍,终于摇摇头,用很轻很轻的声音道:“不行的。”

哭声戛然而止,赵如意紧紧咬着嘴­唇­,最后两颗泪珠在眼睛里不停地打转,他强忍着不让那眼泪滴下来。他抬起头,全身都在哆嗦,道:“他要真是喜欢你,就应该顺着你,为什么一定要你去?他就应该跟着你,帮助你,顺着你!我什么都能为你做,什么都能依着你!陛下!请你别走!如意什么都能为你做!如意为你而活的,你别走!”

“放肆!”青瞳喝道,心里想起任平生说的话,“若不喜欢一个人,就不要对他太客气!”她想,下一点狠心也好,省得这孩子一直这么胡思乱想。他才刚刚弱冠年纪,以后的路还长着呢,痛是会痛一下,但是很快就会好的。

“你领些银子,就自己去吧!天下之大,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会安排让你换个名字,凭你自己的本事,重新做人把!”

赵如意的眼泪慢慢收­干­,他抬起头,直直地看着青瞳。青瞳先是有些躲闪他的目光,随后目光突然一闪,也严肃起来,静静地和他对视。

过了许久,赵如意低下头,声音已经十分稳定,“名字不用改了,陛下赐予的,我十分珍惜。我会听从陛下的吩咐。”

“你能想通,那就最好不过!”青瞳静静地看着他,嘴角上翘,微微一笑,“如意,你去多拿一副杯筷,今晚就坐下来,陪我吃一顿饭把。”

“是。”赵如意应声而去,脸上的表情无悲无喜,一片死寂。

过了一会儿,他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上除了一副茶筷,还有一杯粉红­色­的小点心,随着他走进来,方圆一丈都是桃子的香味。

“陛下,知道今晚可以见到你,所以我一早就做了这盏桃子酪。这个酪,你只爱吃我做的,听说草原上水果稀少,陛下吃些再走吧。”

草原上水果稀少,却也缺不了她的,就像昔日战时,大苑的官宦人家仍然能吃到西瞻出产的葡萄一样。青瞳拿过那个小小的炖盅,看了赵如意一眼,微微一笑,“好,我吃桃子酪,九哥,你替我给如意斟一杯酒喝,可以吗?”

苑瀣起身道;“固所愿也!”果然给赵如意倒了一杯酒递过去。赵如意只得双手接过,一口喝下,眼角余光见到青瞳也将那半液体的桃子酪喝了一口,正好放下。

她皱眉道:“怎么那么甜?如意,这不太像你的手艺啊!”

赵如意静静地看着她,突然道:“九殿下,您能先出去一下吗?让我和陛下再说几句话!”他还是固执地叫苑瀣九殿下,不肯改口。

苑瀣看了青瞳一眼,青瞳冲他点点头。他便转身走了出去。

十六 疯狂

帐中只剩下她们两个,赵如意却只是盯着她,一言不发。青瞳等了很久,也不见他说话,勉强笑笑,“如意,你……”刚说两个字,她脸­色­突然一变,声音陡然变成了惊颤,“如意?你?!”

赵如意冲她微微一笑,青瞳身子猛然一倾,软软地委顿下去。赵如意抢上几步抱住了她。青瞳深受似乎想要推开他,可是,她手指只是微微动了一下,就无力地垂了下来。

赵如意脸上带着奇异的笑容,将她抱回椅子上,梦靥一般道:“陛下,我不高兴!你就这么不要我了!我为你受了多少苦?你知道吗?为了尽快推行你的新政,我曾经和那些南边的官吏睡过觉,你知道吗?我用尽我所有的一切,我的骨头、我的血­肉­、我的灵魂,我能用上的一切我都用了!霍庆阳发现我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地扑在他的剑上,你来摸摸看,这道疤痕,我没想着我还能活着的!我为你做一切都行!一切都行!可是这一切,都应该有回报!你不能就这样不要我了!给我钱有什么用?你竟然不要我了!”

“不行!我现在告诉你!不行!你带我回宫的那天,我已经对老天发过誓了,从今以后,谁欺负我,我都会十倍偿还!哪怕是你——也不行!”

“我告诉你,你刚刚吃的桃子酪里面,有号称天下第一毒的鸠毒!只有宫中才有这个玩意儿!我为了盖住那个味道,放了很多蜜,所以你觉得太甜了!”

青瞳身子微微一颤,随即无声无息,闭上了眼睛。

赵如意丝毫不为所动,他狂热地看着青瞳,在椅子前跪下,双手攀着她的脚,又攀上她的膝盖。他的声音颤抖着,眼泪不断流出来,“我终于——可以从正面抱着你了!”说完,他猛然间双手伸进青瞳腋下,将她僵硬的身子狠狠地揽入怀中。他那么用力那么用力地抱,仿佛要把青瞳揉碎了挤进自己的血­肉­里,就算把两个人都揉成碎片也在所不惜!

怀中的身子已经冰凉一片,凑在胸口也没有心跳,果然是天下第一奇毒!从生到死的轮回,只需这么一点点时间。

赵如意像是毫不介意一般,他从怀中拿出一把银剪子,小心地剪下她一缕头发,然后自己也剪下一缕,绑在一起,凝视了一会儿,就放入怀中。做完这些事,他像是用了极大的力气一般,软软坐在地上,却突然,妩媚地笑了。

苑瀣静静地凝视着青瞳,她容颜如生,就如同正在小睡一般,没有一点儿难受的样子,只是全身冷得如同寒冰一样。

“那东西,大概味道不坏。”他突然开口,头也没回。

赵如意安静地接口:“也不是很好吃。我放了太多的蜜糖,虽然是甜食,太甜了也应该不好吃。”

苑瀣端起小盅闻了闻,皱起眉头,真是放了不少的蜜糖,闻都能闻到蜜糖的味道。他倾斜小盅看了看,里面还是满满一杯,几乎没有少,于是问道:“她只吃了一口,就行了?”

“够了,鸠毒我不是第一次用,那一大口,足够毒死五个人。”

苑瀣点点头,道:“看来她真的很信任你,我会记着这个教训,以后别人要我吃点什么,我都会让他先吃。”

赵如意没有一点尴尬的表情,他低下头,柔顺地道:“殿下自然不同,您历经无上苦厄,自有无上智慧,以后不会有什么能威胁到陛下了。”

“无上苦厄?”苑瀣道,“这是佛家的理论,我倒是没有听过如意郎也信佛的。”

赵如意微笑,“从现在开始信,也不算晚。”

“哦?信佛多半因为有所求,阁下所求为何?”

“求佛祖让我来生托身草木,餐风饮露,无知无觉地过完一生。”

苑瀣盯着他,眼中闪过一道锐利的光,许久才道:“你出去吧,答应你的事,朕会做到!”

月­色­已是三更时分,帐中一片宁静,苑瀣过了许久,才静静道:“起来吧,没人了。”

身子动了一下,青瞳慢慢坐起。

苑瀣叹道:“我真的没想到。你和我说他神情不对,我还不信,谁知……”

青瞳神情说不出的古怪,许久才露出一丝苦笑,“我也没想到,他居然是想让我死。我还以为他只是想迷昏我,或者用什么来要挟我,谁知道他这么­干­脆,直截了当,下的居然是最毒的鸩毒,一点余地也不留。”

说着她将袖口一块已经变了颜­色­的帕子扔在地上,看了一会儿才欷歔叹道:“他真的想让我死!我躺在这里一直想,也想不出什么时候将他得罪成这样,竟然不惜­性­命要置我于死地!”

赵如意去拿东西的时候,青瞳和他说此人神­色­不对,苑瀣还不信,现在一堂生动无比的课在他面前上演。苑瀣生于皇室,长于帝家,深知一个人无条件对你付出一切是多么可贵,所以才将赵如意留下来,谁知这个为了帮你可以做一切的人,一旦翻脸,为了杀你也同样可以做一切!

他太过震惊,虽然有人事先提醒了他,他仍旧太过震惊,以至于后面赵如意将他叫进来,和他说的什么皇位稳固,帮他将隐患消除,什么什么……他其实根本没有听进去。看着他沉着得体地应对,事实上,他脑子都木了,那不是沉着,其实是反映很慢。

“真没想到……”苑瀣叹气,“还是你看人眼光独到。”

青瞳摇头,“九哥你别说了,我也在后怕,还眼光独到呢!我要是知道他想杀了我,根本不敢单独和他待在一起。九哥,我看你也收起幻想吧,像这样全心全意对你好的人,当皇帝的人根本不可能拥有!他说他为了我什么都能做!可是什么都能做,本身就是一件不对的事情。人心中必须有个底线,不应该什么都能做,如果没有底线支撑,将来跌进地狱,连个挡一下的余地都没有了。”

两人相视苦笑。

苑瀣默然片刻,道:“如何处置此人?”

青瞳出神片刻,叹了一口气,“这么偏激的人,留不得了……其实,是我错在先。你可以封他大大一个爵位,等他好生辉煌一段时间,然后……他这种人,可以办的事很独到,会做别人做不到的事,会帮你大忙……也算了他一个想做人上之人的夙愿吧!”

她摇摇头,眉宇间重新开朗,“这样也好,我若是走了,难免会有人心里还有念想,指不定何时,会借着这个名头闹出点事来!死了则不然,希望一切风波至此而绝!这等龌龊事,别再让我遇到了!”

苑瀣摇摇头,“你既然已经决定,我也不再矫情!皇妹,苑瀣在此衷心祝福,皇妹事事如意,此生美好!”

青瞳展颜一笑,“行了,趁着我身体还冰冷,快些演戏吧!”

九皇子也露出笑容,“皇妹,有一事我始终不明白,你发觉他心存恶意,所以让我挡住他的视线,将桃子酪倾在布巾上。可是你用什么方法,让身体如此冰冷。”

青瞳­唇­边含笑,“九哥,总有一些事,你不会全知道,就不必问了吧。”

苑瀣愣了一下,随即释然,“好,我明白了。”

看着他的背影,青瞳又躺回了床上,心道:“你明白什么了?我自己都不明白。”刚才只是突然听见赵如意说这是毒药,她一吓,心中一紧,霎时间那冰线就又来了,顿时心跳极缓,呼吸细弱,冰冷若死。

她躺在床上,慢慢闭上眼睛,静静地体味这流转全身、让她感到很舒服的冷线,好奇地想,这到底是什么呢?曾经问过任平生,可是他也不知道,只能判断出这个东西有益无害,教了她一点让冰线行走的方法而已。

有益无害,似乎就不必管它是什么了。

可是青瞳忍不住好奇啊,想个不停,到底是什么呢?

十七、殡天

礼部尚书吴幕烨被显宗皇帝的贴身内侍郭为半夜三更叫醒,心中是十分害怕的。他白天亲眼见到三十几个同僚死在眼前,那种视觉刺激真是无比伦比。开始他不知道显宗为何一定要把朝中很多文官也拉到前线,现在明白了,是方便京都中霍庆阳下手。他心中暗想,恐怕也是方便这边下手吧。

但是他也不敢不来,他一个文官,在几十万大军中,想杀他可谓易如反掌。何况现在还没有最后确定,今后他要效忠的主子到底是哪一个?看着似乎应该是青瞳了,但是吴大人高居礼部尚书这么多年不倒,凭借的就是谨慎二字,所以郭为一叫,他立即就恭恭敬敬地跟着来了。一进门,帐中的景象让他脚一软,摔倒在地。“陛……陛……下,陛……”

“吴大人请起。”苑瀣温和地扶起他,“出了一点小意外,皇帝陛下突发疾病,不宰宾天了!临行前留有遗言,就在云中为她修陵墓,与周远征将军毗邻安葬。朕叫吴大人来,是想询问一下,不在祖陵安葬,应该采用何等礼仪?”

吴幕烨脸­色­一片苍白,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苑瀣皱皱眉头,“吴大人,朕说话的声音大了?你为何如此害怕?”

吴幕烨哆嗦着想:“白天受你一拜,此刻就躺在这里了,就因为你对我客气,那才叫可怕。”

“吴大人可是怀疑?那你尽可以去检查一下,她身上是否有伤痕?”

吴幕烨一个激灵,忙道:“不……不……不用了。”

“去!”苑瀣声音突然一沉,吴幕烨吓得手脚都不平衡了,跌跌撞撞地来到榻前,哪里敢真的检查,只是轻轻碰了青瞳的手一下,一股奇寒顿时传来,果然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确……确是……急……急……”

“急病而死!.苑瀣替他接口。

“是,是急……急……急病而,而死……”

“为了避免惹人猜疑,此事暂时还不能公开。现在,你就当做先皇还在人世…“明日,朕会说关中有急事,她先回去处理了,若有人问,吴卿知道怎么说了?”

“臣知道!”吴幕烨缓过一点劲了,这个时候关键是不要把自己搭上,好在显宗皇帝似乎还用得着他,他一定得顺着显宗皇帝的意思说话,保住自己的小命。

“先皇体恤我们扶灵而回好生辛苦,所以颁下遗旨,不回苑室皇陵,就在关就地安葬。”

“是……是……”他小心地观察着苑瀣的表情,心中的想法越来越肯定,苑瀣一丁点伤心的模样也没有,这位先皇的死,恐怕绝对和他脱不了­干­系了!

“你是礼部尚书,关于先垒宾天的诏令,也应该你来书写。这封诏令,你好生琢磨,一定要好好写,明白了吗?”

这位喜欢传小道消息的吴大人回去连夜琢磨诏令的措辞去了,接近四更天的时候,一个人影在无数人严密的保护和遮掩下,悄悄出了帐篷。半个时辰之后,

关中军那边的士兵被紧急叫醒,天没亮便悄悄撤军,一口气撤回了关中。

第二天一早,当士兵们正常醒来的时候,发现对面的关中军已经无影无踪, 很快又被告知,女皇苑鹨命令九皇子带领全军急转回京,在京中等她处理完关中要事,即刻回转。

九皇子当着所有人的面,行三跪九叩大礼接下了关中军钦使送来的旨意。西北部众将不疑有他,老老实实回京都等待,苑瀣这边闭门静恩,等待退位。这是所有人意料之中的事情,除了整天哆嗦的礼部尚书吴幕烨大人,并没有任何人发觉不妥。

谁知过了几天,突然有消息传来,女皇苑努在关中突染疾病。这真是一个晴天雳般的大消息,苑瀣在京都祭告太庙,向天祈福,可惜一切都没有丝毫作用。有过一日苑剪不治身亡的消息就传来了! 帝,显宗陛下,经历了上位退位再上位的过程,终于修成正果!

新皇继位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先皇发丧。上一次苑瀣继位,皇帝也“死”了一次但是他刚刚举行完继位仪式,还没有来得及讨论发丧问题,就面临遗诏漫天的场景,所以这个国丧根本没有来得及办,正好,现在一起补上。

札部尚书又被单独叫来,询问他这封先帝宾天诏令,到底想好了没有。

不过月余,吴大人就瘦得几乎脱了形。小眼睛在他巴掌宽的瘦脸上急速转动,他想了好几份截然不同的措辞,却不知怎么写是这位显宗陛下想听到的,所以也拿不准说哪一个版本更好.他这边想,郭为已经忍不住了,尖声道:“吴大人,这有什么难的?苑劈此人

又是什么善男信女吗?她害了娘娘,害了我家陛下,而且还害死自己的父亲!她早就应该有报应了!吴大人,你不必为她遮掩,照实写她就已经死有余辜了!”

吴幕烨嗓子发­干­,他端详着苑瀣的脸­色­,发现苑瀣皱起了眉头,想必觉得还不够劲,于是咳嗽一声道:“郭公公所言极是,臣这就回去拟旨,昏君苑鹨,本是鄙陋宗室,不守礼法,不顾祖训,罔顾天恩,­阴­谋篡位,不忠不孝……这个…… 。

祸国殃民,残害同宗,罪大恶极!”

“够了!”苑瀣突然厉声大喝。

吴幕烨吓了一跳,心道:难道您不是这个意思?可是这先皇分明和你有大仇恨你害死了她,连祖庙都不想让她进!人家是皇帝,我不这样写,她怎么着也不会连祖坟也进不去啊!

苑瀣知道自己失态了,他看看郭为,又看看吴幕烨,青瞳说得对,在任何时候,利益永远要比道义有更多的信徒,不要妄图改变这一点。

这时候,他突然觉得,摆在自己前面的路,并不好走,也并不让人舒服。对于青瞳的及时抽身,他倒真的有些羡慕了。

他深深呼吸一口,稳定自己的情绪,双眼似乎看到很远的地方,淡淡地道:“我来关中之前,刚刚清算了户部的存档,现在形势很好啊。尽管连年征战,大苑的人口还是比父皇在位时增加了三成,而府库的增长竟然足足有十倍。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吴幕烨和郭为面面相觑,不敢回答。

苑瀣接着道:“意味着四个字‘丰衣足食’!大苑百年来第一次可以说我们的百姓现在丰衣足食,荒芜的土地重新开垦,就是荒僻的流州,百姓依然可以得到足够生存的耕地。市面上的物产南北贯通,走到稍微大一些的村镇地县,就能在市面上见到南北各地物产。商贸就是一个国家的缩影,如果不是物产丰富,自给尚且不足,也就不会运往全国各地。百姓手中如果不是有了余钱,一些不是生存必需的玩意儿在市面上也就不会那么多。同时,既然商路通畅,商人不会因为盗贼横行不敢行走,也不会因为一路苛捐税赋重得不能承担,那么这个国家必然是安定的。我知道先皇在继位大典的时候,站在太和殿门前对着整个京都宣布,她一定要还百姓安居乐业!她也的确做到了。”

苑瀣的语气重了起来,“她击退强敌,让二十年内,边境无忧!她革除弊政,让百年之内,大苑无虞!她大胆迁民,让未来数代,可能都可避免兵灾昭昭青史,天道人心!”他目光从远处移到吴幕烨脸上,双眼慑人地亮,“你让我说……她是昏君?”

十八 远行

永嘉六年,上染疾,崩于关中易州,其兄继位,恢复官名苑瀣,追谥先帝庙号——神武仁隆昌体德孝明彰显福运熙慈和,以不惊扰遗体由,葬于关中。依大苑习俗,男帝单称,女帝双称,故这位在位六年的皇帝,被后世苑史称做武仁帝。

新皇以极其隆重的仪式安葬了武仁帝,倾尽内府也在所不惜,葬礼之盛大,陪葬品只奢华,都远远超过了以往以及以后大苑的任何一位君主。或有臣工提出权谏,新皇只淡然说出一句:“这是她自己挣下的,不由别人眼红。”

就在举国都对显宗皇帝大加称赞的时候,礼部尚书吴幕烨却在一次酒醉后,隐约向家人透漏了一个秘密,醒酒之后,他自己吓得辞官归田。但是这个秘密,却在一个个大臣府邸下人口中慢慢流传开来。再过几日,群臣上朝的时候,看着显宗皇帝,个个噤若寒蝉。

显宗皇帝在位期间,一直是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他励­精­图治,勤俭自律,将大苑推上一个全新的兴盛时代。必须承认,显宗皇帝不但在大苑历史上是个好皇帝,便是在整个中原历史上,在历朝历代的帝王中,也算少有的明君。

可是直到他死,始终有不利于他的传言。这位皇帝越是温和,官员们越怕他,他温和到死,大家就畏惧他到死!便是他死后,史官给他的评价,也隐约提出了对他品行的质疑。

显宗即位,朝中的官吏各有变动,该封赏的,该贬斥的都没有什么悬念。唯一的意外,只有被认为坚定地站对了队伍,显宗皇帝最大的功臣,西北军元帅霍庆阳。他在马上就能享受自己胜利果实的时候,辞官告老了。

这位昔日的元帅大概辛苦得久了,辞官之后便游历全国,用了三年的时间,将整个大苑走了个遍,最后选在西南扈州一个小小的山村安家落户。

里正时常能看见霍元帅和邻居一对老夫老妻饮酒倾谈,霍元帅应该对那对老夫老妻隐瞒了身份,因为相邻偶尔路过,听见那对夫妻和霍元帅说话毫不客气。但是霍元帅想必未曾生气过,因为就算被那女人大声训斥,他也总能和那眉头又一道伤疤的老者认真听着,两个人还总是喜笑颜开。

对,还有一个意外,那就是当先皇的棺椁迎入关中匆匆选好修建的墓陵时,竟发现赵如意安静地躺在预备安放棺椁的地方,身子僵硬,早已死去。他两只手紧紧地护住胸前,使劲抠开一点儿,才发现手中只有两缕纠缠在一起的乱发,其他的什么都没有。他的愿望没有能实现,国君的墓室里只能由相王合葬,所以,这具僵硬的尸体被偷偷清理出去另行安葬,陪着他的,也只有手中的一团乱发。

除了最先进入墓室的人,也没有人知道这点小小的Сhā曲。

两个月以后,街头巷尾还对这场盛大的国丧津津乐道,尤其是墓室内的陪葬,更是小民茶余饭后最感兴趣的谈资。

“我表兄就在十六卫军,他知道得可清楚了!那送葬啊出动了一个军队,啧啧啧!棺椁比一个房子还大!里面叫不上名字的宝贝咱就不说了,单单说那用来填缝的吧,放完先帝的陪葬品,不是棺材还没装满吗?就把珍珠碧玉翡翠什么的倒进去,专为填缝!光珍珠就用去了一百六十斗!都是指头大一­色­光的匀净珠子,竟成了填缝的了!啧啧,那叫亮,亮得看一眼就能瞎!”

“老皮,昨儿你还说珍珠用了一百二十斗,怎么今儿一天过去就多了四十斗?你填进去的啊!”

“这……嘿嘿,这个谁能说得准啊,反正就是不少,我攒上八辈子,也挣不来一颗珠子,我上哪儿去找珍珠填……”

“哎,我说,你胆子大不大,胆子要是大,晚上去皇陵走一遭,随便伸手一摸,八辈子都够花了。”

“爱意,你胡说什么呢?这可不敢瞎说,盗墓,那是杀头的,何况去盗皇陵?”

“说说而已,你怕个什么,我看哪,总会有胆子大的。”

的确,总有胆子大的!

这批财富被重兵押送,运往关中,埋进了匆匆修好的皇陵中,但是很快就无声无息地被人盗走了。

刑部和大理寺都吓坏了,这位先帝的葬礼几乎用掉了大苑能拿出来的全部财富,为此皇帝晚上看书,都只舍得点一盏宫灯,不舍得点比灯油贵一点的蜡烛。这么多钱都被偷了,他能不震怒?所有人都以为一场针对全国的大通缉就要展开,谁知出于大家的意料,显宗皇帝居然对此态度温和,用今年是圣人诞生一千年的借口,不主张大肆稽查。

皇帝的态度很明显了,底下人自然也乐得不了了之。皇陵失窃便作为悬案搁置起来了。

随后不久,关中就莫名其妙地得到了大量的财物支援,云中三州以惊人的速度恢复了生机。这笔钱是从何而来,却没有人能说得清楚了。

春天来了,就是在云中最冷的云州,冰雪也马上就要化净了。

联通西瞻和大苑的云中小路因为地势太高,却才刚刚感受到春天的气息。

这里的天空比任何一个地方看着都高、都广阔,像是被两边高山以无比强壮的身躯硬生生顶高出去一大截。西风将广阔碧空上唯一一朵白云扯得极薄,薄得几近透明,却偏偏不破,像一片巨大的、湖州出产质量最上层的丝绵,丝丝缕缕黏在广阔纯蓝的天空上。

山脚下,一排排高低错落的灌木已经抽条,开始现出怒放的春意。半山中的树木却仍旧以铁灰­色­为主,每一株树的枝头末梢上都盖着厚厚冰雪,但是冰雪覆盖下的部分枝条,却已经显出一抹即将复苏的­色­彩,在铁灰的树­干­上透出旺盛的生机。苔藓更早一步铺满山崖,让石壁在残留的冰雪中露出大片翠­色­!

两山中间,一条长河刚刚从冻僵里苏醒过来。河岸两边还留着白亮剔透的冰渣,河道中间的积流却已经沉着地流淌起来,清澈透亮的河水不断撞击在石头上,伴随着低低的吟唱,一朵又一朵水晶般的水花不断开放。

这是一条很美的高原山路,似乎将云中大地的各种灵秀和雄奇都撷取了一点儿。

山崖左边的小路上,碎步走来一匹毛­色­基本雪白的骏马,只有马右腿处嫣红点点,如同打翻了一盒胭脂。

青瞳坐在马上,踏步前行。走出这个山谷,便是西瞻国境。

山崖对面的小路上,一匹黑­色­骏马纵声长嘶,从后面赶上来。胭脂马听到叫声,自己停下了脚步,隔着小河,向对岸轻轻嘶叫。

黑马上那个高大的汉子微笑着望过来,道:“我知道转过山谷,就有人接你。我就不往前走了。”

他举起一个酒壶,又拿出一个酒杯,倒出一杯酒来,对着对岸一比,笑声滚滚传来,“且饮此物,慰我离愁吧!”

说罢仰起头,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

青瞳心中一热,高声道:“方此饮酒时,江山入我胸!肝肺生崔嵬,吐气似长虹!乾坤大如许,无处著此公,会当呼青鸾,更架万里风!”

任平生哈哈大笑,“青瞳,你说的是什么,大哥听不懂。刚才离愁那两句,还是憋了一路才憋出来的!”

青瞳也展开笑颜,高声道:“我说---我陪你饮一杯!”

“你没有酒啊!怎么陪我喝?”任平生笑曰,“隔着一道山崖,我掷得过去,怕你也接不住!心意领了,去吧!”

“陪你饮,一定要有酒吗?”

她慢慢举起右手,将拇指和食指圈成酒杯模样,透过拇指和食指组成的虚空,天地只有绿白两­色­。

绿是广漠的苍苔,白是高远的冰雪,斑驳交杂,就这样铺满两侧山崖,又顺着高耸的山顶、巍峨的山体,向高处和远处蔓延开去。高的一直深入蓝天,远的直到超过目力所及,上下左右都好似没有尽头。

她用虚空处,在那大好的天地山川前一一掠过,然后凑到嘴边,做了一个饮酒的动作,将这并不存在的就慢慢喝下。

“大哥!请!”

“请!”一壶酒化作一条长长的白练,笔直落入口中,涓滴不剩。

“胭脂!去吧!”对面的人抢先发出一声呼哨。

胭脂马最后看了一眼这山川,便欢快地踮起脚步,转过这道山谷,一人一马的身形在广阔天地中越来越小,终于消失不见。

天下英雄出我辈,一如江湖岁月催,皇图霸业笑谈中,不胜人生一场醉!

尾声

一年复一年,大苑一点点改变了模样,十年之后,已经没有人记得昔日杨宁之乱、西瞻入侵的伤痛。经过一场抽筋扒皮、彻底换血的新政,经过云中长时间的建设,经过大苑皇帝、显宗苑瀣十年封桩,今日大苑积蓄之厚实在是非同小可。

梁河上,运输的船只往来不歇。驿道上,奔流的车马络绎不绝。大街上,一家家店铺比肩而立。任何一个新产业的兴起,都能带动一整条的行业兴盛,现在的大苑,生机勃勃,百业兴旺!

最大的商铺仍然是白家商号。白家实在有太多的人才,尽管前期遭到显宗后端的打压,可是他们总能及时调整方向,最终还是在商战中又一次脱颖而出,再次成为大苑最大的商家。唯一改变的,只是白家内部和朝廷一样,大大地换了一次血。

江洲常乐郡真没有辜负它的名字,因为这是北方进出京都的门户,小小一个郡,人口已经激增至六十万。运货的商船更是将沛江河道也快占满了。

常乐郡最繁华的街道上,一行五人正在缓缓而行。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双看过三旬的夫­妇­,后面跟着的两男一女,看装束应该是护卫或者仆从一类,但两个男子皆是目光深邃、气度过人的高手,而那使女打扮的女子,举止从容,更是一般的大家闺秀都比不上。

仆从尚且如此,走在最前面的主人更加夺目。那男子俊美超群,更加奇异是,他两只眼睛竟然不是同样的颜­色­。还好现在大苑商业地区生活的百姓都看多了眼睛颜­色­不同于中原民族的异族商人,否则,这个人非得被围观不可。

那男子顾盼之间,自有一种居上位入矣的气派,竟然让看了他一眼的人,纷纷低下头不敢再看。他一条腿略有微跛,一旁的妻子小心搀扶,低声和他谈笑,看着十分亲密。身边明显是他夫人的那名女子身穿水青­色­­精­绣罗衫,长身玉立,神态从容。容貌虽然算不上绝佳,但三十几岁,正是女人一生中最具风情的时候,两个人自然流露出的默契,让她站在男子身边,给人无比和谐的感觉。

江州百姓见多了达官贵人,一瞧这几个人的气派,就知道这必不是一般人家,所以那些沿街叫卖,店前拉客的生意人便不敢上前打扰,只是看着他们微笑哈腰,希望他们自己来了兴致,到小店停上一停。

“累不累?”那男子小声询问身边的夫人,“要不要寻个洒楼歇歇?”

那女子抽起鼻子,笑道:”酒楼算了,去这家吧,这家有好酒!“她手指的是路边一个不甚起眼的小小酒铺。

”好。“男子显然对妻子十分宠溺,”我们就去这家。“

酒馆前的小伙计早听到他们的谈话,心花怒放地迎上来,笑道:“这位夫人真是好眼力,小店别的不说,自家酿的桂花酒,那可是连京金銮殿上的皇上都知道!想必夫人也听说过。快请里面坐。”

“我可没听过。我以前倒是京都人,只不过,”她笑眯眯地看了一眼身边男子,“自从嫁到云中涉州,他一直忙得很。这可是十年来,我第一次回到南边。”

伙计奇道:“那夫人怎么知道小店有好酒?”

那夫人笑道:“以前我也开过酒馆,虽然不善经营,赔得够戗,最后只好嫁人了事,不过这酒馆也没白开,到处进货多了,酒的好坏,我可一闻就闻得出!”

伙计跟着­干­笑两声,一点也不信。这个男子的气势打扮,说是凤子龙孙王爷私访都有人信,他的夫人做过商贾?还是需要自己进货的那种?鬼才相信!

客人喝酒,伙计的责任是让他们高兴,见那夫人兴致高,便着实说笑几句,将酒菜端上,才点头哈腰地离去。

小酌几杯,似乎是夫人说了什么,那个男子便在夫人耳边,轻声哼唱起来,声音竟然无比去听。那伙计忍不住跟她一起侧耳倾听——

雄鹰飞翔的地方,遍地牛羊……

男儿闯荡的天空,姑娘在歌唱……

河水清清,牧草青青,柔风在思念中流淌……

阳光在肩膀,姑娘莫忧伤……

万马奔腾的草原呀,相思的人儿永远在守望!

到底是天子脚下,江州的伙计都见多识广。“似乎是一首草原牧歌。”那伙计出神地想。

番外 赵如意

天­色­已经大亮,我却仍然闭着眼睛经躺在被子里,一动不动。段公公带着酸意的声音传来:“这都日上三竿了,还要睡到什么时候?”她已经来了几次了,都没能进来屋,所以有些挂不住面子了,他也只敢说这么多了。

但是守在我门前的轻怜岂是省油的灯?我听到他­阴­阳怪气地说:“我们家哥儿可不比公公你您清闲,偏赶上这几天犯时令,见天头疼脑热的。王爷昨天还点了名要听曲儿,哥儿唱曲一直唱到起更才罢了,王爷都怜惜,特地赏了吃食,吩咐哥儿好生歇歇。王爷亲下的令,小人可不敢去吵。

轻怜今年才十一岁,学唱的优势小旦。他的声音尖细得和女子没什么区别,段公公不但看着像个老太太,声音也像。他们两个男人说话,隔着窗子,却怎么听都像是泼­妇­骂街。

我越发觉得起床无趣,又有这个世界便是这样,起来又有什么区别?

岂是我早醒了,不到四更天我就醒了,再没一点睡意。那时候屋外还是漆黑的,我知道天­色­会在什么时候从漆黑变成墨蓝,再变成深蓝,直到变成带着一丁点蓝­色­的苍灰。我就躺在床上在心里默默计算着,一直到人们称为天亮的时候,

这是长久养成的习惯,从我记事起,每到四更天教习就会把我叫醒,然后就是不停地练习,唱曲、吊嗓子、下腰、翻跟斗……再大些又添了弹琴下棋、摆弄丝竹……我永远睡不够,永远有从灵魂深处传出的困意,所以现在只要可以,我总是闭着眼睛的。

我学什么都下死力,所以就什么都学得很快很好,加之相貌也越长越出众,于是我很快就脱颖而出了。那时候我还小,一厢情愿地相信只要我努力,我就能改变自己的处境,所以我努力,所以我……改变了我的处境。

我与其他的男孩分开,接受了另一种教育。便是想在回想,我还是觉得满嘴发苦。我不知道他们用了什么办法,可以让一个九岁男孩的脚不再长大,我只知道从那以后,我的脚永远冷若寒冰,无论如何让也不能让他们重归温暖。

我也不知他们用了什么办法,可以让一个男子的皮肤比最好的绸缎更加柔滑,我只知道每次洗下涂满全身的药膏,我都像被扒皮一次,并且从那以后,任何粗糙一点儿的布料披在我身上们都让我如同刀割。

接下来,我要学习如何用眼神说话,如何用身姿诱人,在什么场合下用什么声音说哈才最恰到好处,还有一些无法说出口的本事,很多人想也想不到的事情我都能做到……教习用欣赏的目光看着我说,不经琢磨,再美丽的璞玉也变不成至宝。

他说对了,王爷见到我,眼中那抹惊喜,就如同见到至宝。

“十分如我意。”王爷满意地说。

这一句话代表教习可以获得丰厚的赏赐和信任,代表我有了个名字“如意”。代表从今以后,像段公公这样的人不能再欺负我!

从那时起,便是富贵人家也只有吊命才用的老山参,我每天都拿来泡脚。

从那时起,便是够级别进贡大内的衣料,不是最顶尖的也上不了我的身。

但就生活品质而言,我远远超过了王侯,然而我却清楚地知道,我正一步步走向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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