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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烟雨江湖 第卅回 请君入瓮

少冲曾在洛阳久住,对中原逍遥镇的胡辣汤情有独钟,一进店便要了三碗胡辣汤,五个馍馍。那店家上来问道:“动问客官可是尊姓骆?”少冲奇道:“你何以知之?”店家道:“今日一早,有位爷儿就吩咐了,若有位姓骆的青年侠士打此过,便留下吃饭,饭钱已预付了。”说罢叫跑堂的端上早已备好的肴馔,俱是烧猪蹄、炖熊掌、煨鱼翅、卤­鸡­腿之类美味,山珍海味,水陆俱陈。少冲心中纳闷,便问店家道:“订饭那人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模样?”店家道:“那老者自称姓姜,蓝布直裰,须发皆白。”少冲一听,已知是谁,便道:“这位长者热情好客,咱们却之不恭。”便欲动箸开吃。朱华凤拦箸道:“临行前你娘怎么说来?江湖人心险恶,这人大方过了头,多半不怀好意。”少冲一想也是,或者那人假扮姜公钓也未可知,望着满桌香气四溢的肴馔直流口水,道:“难道都倒了不成?”

恰在这时,门首走来两个讨饭化儿,唱着讨饭歌,伸出破瓷碗向众食客讨吃。众食客无不掩鼻,叫道:“店家,为何容乞丐进来?”店家急忙来赶。却听朱华凤道:“且慢!我家公子吩咐了,这桌的肴馔全是赏给两位化儿的。”两个化儿一听,大喜过望,凑到桌前便吃。少冲要想阻止,食物已入其口,倘若有毒也来不及了。

顷刻之间桌上杯盘狼藉,两个化儿向少冲和朱华凤大唱颂德歌,才相扶而去。店家及众食客看了无不目瞪口呆,有的道:“这人再有钱,也不该随便挥霍。”少冲叫店家收拾桌面,重新要来胡辣汤、馍馍,适才被美肴吊起了胃口,这时嚼馍喝汤如同嚼蜡,没了味道。

正担心坏人使坏,遗祸别人,忽见门首拥来一群化儿,手中都拄着竹棍,足有四五十人之多,当中也有职司较高的,心想:“糟糕,闹出事了。”别的食客却想:“满城化子已闻此人好施,都来向他讨吃,此人纵有金山银山,也给吃垮。”

却见那群化儿拥到少冲桌前,尽皆下拜,口称:“丐帮弟子拜迎骆公子。”少冲慌忙回礼道:“不用行此大礼,快起来吧。”这时一个老丐从门外走进,叫道:“多年未见,公子好啊。”少冲见是丐帮在中原的团头宋献宝,忙迎上前作揖道:“原来宋长老也来了。”

宋献宝牵着少冲的手道:“公子,你可让咱们盼来了。天坛峰英雄大会虽没老朽的份,但必少不了公子,便和众兄弟赶来为你助威,我等料公子必经此处,早在此等候,适才张、梁两位兄弟回来说遇到了大贵人,才知公子大驾临此。”少冲大受感动,道:“丐帮众兄弟如此抬爱在下,在下愧不敢当。”宋献宝道:“公子说哪里话?公子好就是咱丐帮好,公子耀武扬威就是咱丐帮耀武扬威。”少冲道:“莫非这顿饭是宋长老请的么?少冲在此谢过,来日必当请还。”说罢躬身作了一揖,宋献宝一愣,道:“公子弄错了,这饭并非老朽所请。”

少冲与朱华凤对视一眼,心想:“不是他那会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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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日尚早,于是少冲与丐帮众人结队取道许州。正值仲秋天气,一路上但见铜台高峙,济水西流,枫叶满山,黄花堆地,秋蝉聒噪,愁蝶蹁跹。众人贪看景致,不料车轮脱毂,只好下车迤逦而行,渐渐天­色­晚了,错过了宿头。只得顺着济河而行,月光渐上,一川皆白,平林漠漠,荒烟如织,远近百里竟无人家。

有人提议露宿,但另一人道:“咱们没什么,只怕怠慢了骆公子,朱姑娘多有不便。”宋献宝道:“咱们再走七八里,说不定能碰上人家。”

行了五里地,一丐帮弟子叫道:“好了,那树林子里透出灯光,必有人家。”他当先奔进树林探路。车夫道:“那不是正路,须从这斜路进去近些。”车夫推车下坡,不多时,但见小桥尽头一簇房舍,甚是幽邃,门垂翠柏,宅近青山,粉墙泥壁,砖砌周圆。有丐帮弟子走到门首叩门,连叩数声,才有人应道:“何人夤夜至此搅扰?”宋献宝道:“是过路的,错过了宿头,敢借贵庄一宿。”里面人道:“要投宿,寻客店去,夜半至此叩门,莫不是歹人么?”宋献宝道:“我们不是歹人,实是过路的客商,乞方便一下。”

门吱的一声打开,是个童子,见来人众多,便说道:“这里不留宿过路人,你们去吧。”说罢便欲关门,一名丐帮弟子冲上前把门强行拉开,道:“真岂有此理,咱们偏要留宿。”那童子吓得大叫道:“不好了,有响马来啦!”里面立即奔出几个健仆。

少冲、宋献宝连忙上前劝解,却从门里走出一个老­妇­,说道:“还说不是歹人,如何伤我家仆?”那老­妇­头裹花绒蓝帕,身穿百衲罗袍,腰垂双穗紫丝绦,身后三名侍女提着灯笼。宋献宝上前道:“误会而起,得罪则个,我们确是过路行商,因错过宿头,告借一宿。”老­妇­道:“好说,穷途逆旅,人情之常,此处颇不宁静,常有响马出入,村仆野童无知,得罪莫怪。”便叫家仆大开庄门,请众人进去。少冲等人道一声:“叨扰了!”拥进庄院,车夫们牵马搬行李。

那老­妇­将众人邀进中堂奉茶。宋献宝问道:“敢问庄主上姓?”老­妇­道:“这是萧都尉的别墅,拙夫久宦在外,家中止闺阁中人,久无外客至此,今得诸位光降,大是有幸。想是饿了,且请用夜饭。”

丫头仆­妇­抬桌子摆酒菜,不一刻摆了两席。那老­妇­道:“夜暮荒村,山肴野蔬,唯有两坛村醪,乃老身陪嫁之物,陈年老窖,尚足待客。”宋献宝道:“夜深扰静,蒙见留宿,已觉不安,何敢当此?”老­妇­道:“诸位先请慢用,老身失陪。”说罢在一群侍女簇拥下从侧首小门进去了。

主人家一走,丐帮众人便没了拘束,揎衣­祼­袖,便欲开吃。朱华凤道:“出门在外,还是小心为好。”取下银簪,查验酒菜中有无下毒。众人笑她多虑了,又见无毒,便狼吞虎咽起来,有箕坐而食的,有胡抓乱扒的,一时间喧闹声、碗碟碰击声,乱成一片。

宋献宝勒令帮众道:“明日还有赶路,不得滥酒。”众人说好浅尝辄止,没想到这酒入口甘美,如饮琼浆玉液,实在忍不住多喝几口,连宋献宝自己也喝得酒酣耳热,怎得管束部下?

众人饭罢,等了良久,却不见庄上的人来收拾碗筷,有叫化儿便叫道:“老院主,咱们吃完了,快领咱们睡觉吧。”“喂,怎么一个人都不出来,都死了么?”有的等得焦躁,连污言秽语也骂了出来。宋献宝听到这个“死”字,酒吓醒了一半,暗觉事态似乎不妙,便命四个弟子道:“蒋、张、孔、陈四位兄弟,你们到后院查探一下。”四人得令,吆喝一声,从侧门进去。

众人耐着­性­子坐下来,寻思这老婆子搞什么鬼。过了一炷香工夫,仍不见蒋、张、孔、陈四人回来。宋献宝心中焦急,表面却镇定如恒,对一个汉子道:“龙兄弟,你带几个人瞧瞧去。”龙天石心细如发,办事­干­练,让他去宋献宝最是放心。

龙天石带了四名属下弟子径奔后院而去。众人又等了一炷香工夫,还是不见回来,这一下众人都觉事态严重,有的道:“这庄子也不见得多大,怎么几位兄弟一去就复返了?”“这老婆子与咱们无怨无仇,何故向咱们下手?”“是不是进庄时孔兄弟行为粗莽,便此得罪了庄上的人?”

宋献宝道:“真岂有此理!就算有所得罪,进庄之后便已谢了,还要我等如何?走,咱们都去向老婆子评理去。”朱华凤道:“咱们不可分散了,让敌人各个击破。”于是各拿家伙,或提灯笼,或端烛台,挤作一团涌向后院。

庄子里到处一片漆黑,耳边除了风声猿啼,静得可怕。后院几排厢房内摆设如常,却无一个人影,似乎庄子里的人忽然消失了一般,连派出去找人的几位兄弟也没留下一具尸体。众人只好回到堂上,商议对策。有人道:“莫非入了鬼庄,遇到鬼了?”他随口而言,话说出来连自己也感害怕,一ρi股坐空,棍­棒­落地,铿然有声。众人正在戒惧之时,这一声恍如平地惊雷,倒把众人也吓了一跳。宋献宝与少冲、朱华凤商议道:“敌暗我明,此地不宜久留,连夜离开为是。”

突然有人冲进堂上来道:“不好了,咱们的马都给毒死了。”众人一惊,都奔到马厩来,果见马匹都卧槽僵死,七窍流血。宋献宝道:“看来敌人想把咱们困死在此。”便在此时,前院传来一个撕心裂肺的叫声,那叫声划破夜空,听来毛骨悚然。宋献宝听出是帮中弟子农一鸣的声音,急忙奔到前院来,正好与回奔的农一鸣撞个满怀。农一鸣神情惊惧,指指后面,语无伦次的道:“人,死人,都在那里……”

宋献宝向他身后看去,见那边是一片树林,树上似乎挂着什么,随风摆来摆去,一股极浓烈的腐臭之气冲鼻而至。这时少冲、朱华凤等人也提着灯笼赶来,众人大着胆子凑上前,虽心中早有所料,还是吓了一跳,原来树上挂了五具尸体,已腐烂得面目全非。宋献宝在地上发现几张经雨淋湿的帖子,少冲见是玉箫英雄大会的请帖,自己身上也有这么一张,便道:“这五人都是武林中人,受邀参加王屋山玉箫英雄大会的,咱们也是。说不定附近还有死尸。”

他话刚说罢,便有人惊叫道:“快来看,这里还有……”众人闻声奔近,见树下石间横七竖八躺着十来具死尸,脸­色­尚生,血腥味冲鼻,看来才死未久,蒋、张、孔、陈,还有龙天石几位丐帮弟子也在其中,皆是中钝器震脑而死。朱华凤见还有一个秃头,一个独眼,说道:“这两个不成器的也来赴会王屋山,死在半路之上,也算他们的造化。”少冲认得是蓬莱派的“秃头苍鹰”任连仲、“独眼神龙”余潮音,想起当日朱华凤用计让任、余二人拖住风魔小太郎,才得以摆脱他的纠缠,美黛子的温柔娇态又浮现脑海,不禁心中一苦。

宋献宝见帮中兄弟惨死,不惧反怒,向着夜空大声道:“老子便在这里,有种的现身出来啊。暗放冷箭,岂是英雄好汉所为?”

他声音刚落,便听一远处一个幽幽的声音道:“庄上的人听着,快快献出少女来,饶你们不死。”那声音极微极弱,仿佛发自云端,又仿佛发自地底。众人心道:“来了!”这时听到人声,倒不觉得如何怕了,不论他是人是鬼,总之现身出来,便有法子应付。

不久那声音第二遍传来,却大了许多,又近了许多,仿佛人已在庄外。众人暗惊道:“这人来得好快!”

宋献宝喝道:“何方妖孽,在此作祟?”星光下只见墙头一个影子如招子般随风而摆,那声音又道:“咦,不将人送到比­干­庙,还请了这么多人相助,不想活命了么?”话音未落,众人只觉­阴­风拂面,一团白影扑到。宋献宝、少冲几乎同时出掌击去,那人突闪而开,说道:“好厉害!”跟着有人厉声尖叫,刹那间叫声随着那团白影如飞而去,良久不绝。

这时才听一名丐帮弟子叫道:“蒋方良兄弟被那怪物叼走了!”话音颤栗,显是惊怖非常。宋献宝大惊,蒋方良乃他最宠爱的弟子,时常带在身边,不意今日为妖人所擒,而自己当时竟毫无觉察,心想妖人这时已在三十里之外,追之不及,不禁又是痛惜又是愤恨。

众人又都回到堂上,有的道:“老婆子明知妖怪要来要人,却不知会咱们一声,自己先躲了起来。”有的道:“她原本说过此处不宁静,不能留宿过路客人。”还有人道:“说不定老婆子一家已给害死。”

宋献宝道:“这人不知是何来路,他说献什么少女,莫非真是吃人的妖怪?”说到最后一句,话音打颤,心想方良此时只怕已然葬身鬼腹,绝无幸免了。众人知道这一群人中只朱姑娘是少女,要吃也该吃她,听了宋献宝之言,一齐向她看去。其时朱华凤也吓得花容失­色­,好在当时立身少冲身后,不曾为妖人掳去,这时心中稍定,见众人瞧向自己,道:“你们没听过河伯娶媳­妇­的故事么?这世上哪有鬼怪?这人冲着庄上之人而来,把咱们当作庄上之人了。”

众人才想起那妖人说过“还请了这么多人相助”,看来并非藏在暗处的敌人。少冲道:“我想起来了,这人的武功似乎便是幽冥大法,世上会此武功的除了陆鸿渐,就只有跛李,难道他还没有死?”朱华凤道:“他没有抓到所要之人,只怕还会重来,咱们还是小心为是。”

众人一听有理,宋献宝便派一人到外边放哨。少冲不大放心,也跟着到庄外巡视。巡至一处,少冲听见脚步之声,有两人朝这边走来,忙捂住了那人嘴巴,两人藏身石后,刚一蹲下,朱华凤也跟了来,少冲连忙拉她伏下身子,示意禁声。

第三部 烟雨江湖 第卅九回 重阳盛会

不久便听一个男子的声音道:“前面有户庄院,咱们投宿一晚,明日再赶路……别怕,有我武名扬在,神鬼潜踪,百无禁忌。”少冲心道:“原来是他,另一人必是梁飞燕了。”果听梁飞燕的声音道:“那个头陀他,……他真的死了么?”听声音十分惊恐。武名扬道:“跛李被魔教七散人围攻,身上中了四十多刀,又被叔孙纥盖了一掌,坠入济河湍流,不死才怪。”他语含得意,少冲听见心想:“原来货但翁他们也来啦,那妖人果然是跛李。”

又听梁飞燕道:“那头陀身上的书岂不就此随枯骨湮没?你说害死王好贤,盗走《莲花宝典》,都是跛李一人所为,是不是骗他们的?”武名扬有些生气的道:“燕妹,你不要胡乱猜疑,那《莲花宝典》委实是跛李盗走的,不信你搜我身上,看有无此书。”梁飞燕道:“你急什么?我只是随口问问?”武名扬道:“外人面前若这般口无遮拦,立即惹来杀身之祸。”梁飞燕称是,武名扬又道:“《莲花宝典》算得了什么,王森父子还不是没能保住­性­命?还是你们张家的家传武功甚妙。”梁飞燕道:“我已跟张家一刀两断,­干­么还说‘我们张家’?听张再兴说,张家武功得自于半部《武林秘芨》的抄录,要是找到另外半部,合二为一,武功必定天下无敌。”武名扬道:“前半部《武林秘芨》在南宫破败手中,要想从他手中夺过来,不啻于虎口拔牙,难之极矣。除非……除非先练后半部,待武功胜得过他,至少打个平手,那时无论用计还是动武都容易些。”梁飞燕道:“名扬,我知道你想学张家的武功,我当然鼎力相助,可是张家武功我半点不会。”武名扬忽然柔声道:“燕妹,从我见你第一面起,我就知道我找到了今生的另一半,为了你我甘愿舍弃一切。”梁飞燕道:“我也是……好吧,我便回到张再兴身边,待偷到那半部《武林秘芨》后再来找你。”武名扬道:“不行,他会杀了你的,我还是不练了,最多让陆鸿渐他们毙命罢了。有你在我身边,死何足畏?”

这边朱华凤听了,在少冲耳边轻声道:“武名扬好会哄女孩子开心,你就不会。”少冲从未这么近靠近公主,但觉她吹气如兰,体自生香,莺声燕语中若有爱意,觉得大不自在。

又听梁飞燕道:“别说这种傻话,张再兴不知道咱俩的事,不会怀疑我的。”她话才毕,忽听西首有人抚掌说道:“好一对­奸­夫­淫­­妇­,私通倒也罢了,还要谋害亲夫,胆子也忒大了些。”听声音正是张再兴。

梁、武二人俱各一惊,抱在一起。张再兴笑道:“在下送武大人一个如花美眷,大人也不要太过吝啬,连玉玺也要收入囊中。”说着话从高处跳了下来,后面跟着跳下两人,三人却是同时落地,发出极轻微的一声响。武名扬怔道:“玉玺?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三人走近,才看清张再兴后面两人乃一翁一媪,皆是农家打扮,身材却甚高大,认得是聋老者、哑婆婆。张再兴这时道:“武大人,你整日价把一个烂布包抱在身边,不是传国玉玺是什么?不交出玉玺,得罪莫怪!”他手中摇着一把铁骨扇,显得甚是潇洒,话音刚落,将铁骨扇一收,左掌向武名扬面门挥砍过去。

武名扬和梁飞燕矮身各拔兵刃,一刺张再兴前胸,一刺小腹。他二人早在张再兴近身之前便低声商议好了这招,端的狠辣,料想不能致他死命,也能刺成重伤。张再兴也没料到他二人一上来就联手,左掌刚将武名扬的剑势引开,便觉下面寒意侵体,急忙挥扇向下一封,当的一声,梁飞燕手中只剩下半截柳叶刀,张再兴小腹处划出了一条长口子,所幸伤口不深,他若非以扇相封,化纵为横,腹处早被洞穿。当下勃然怒道:“当真敬酒不吃吃罚酒,张某送你这对狗男女上西天便了。”掌扇交错,抢攻而上。他手中这把铁骨扇合上可以打|­茓­,张开可以当盾牌护身,一攻一守,一物兼作两用。出掌之时先以扇遮掩,扇底突然发掌让人防不胜防。

这些奇招并非书上所有,乃他随心自创,《武林秘芨》博大­精­深,妙用无穷,即便悟­性­再浅之人看了,也会举一反三,即便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招势也能化成厉害无比的武功。

武名扬身上中了七八掌,口鼻都流出血来,手出长剑竟如无用,非但无用反而有害,每每将及张再兴时,也不知他如何一引,剑尖竟反刺自己。当下弃了剑,改使庆春拳。左手拳头一出便即打在自己眉眶上,右手拳头刚要及张再兴身时,却被他一拨,打到梁飞燕左肩上。

张再兴笑道:“你也不用客气,­干­么跟自己过不去呢?”突然退了几步,也不见他迈足,竟似滑开一般,人已在梁飞燕身后,铁骨扇架在了她脖子下。梁飞燕反应不及,已然受制,深知这扇乃­精­钢打造,边缘极是锋利,只要他轻轻一勒,自己便即送命,吓得不敢稍动。张再兴道:“这贱人偷野汉子,张某是舍得杀的,不过看在玉玺的份上,张某戴这顶绿帽子也有何妨?武大人,你交出来吧,张某说到做到。”武名扬道:“我真的没有玉玺,你要本官到皇宫大内去偷么?本官这点道行,只怕还没入禁宫,已被剁成­肉­泥。”

张再兴道:“你还要强言狡辩……”正说至此,忽听得背后不远处呼吸声此起彼伏,刚才只顾着打斗,这时静下来,加之近了些,才知石后藏了人,但究竟是两人还是三人却听不出来,料想是敌非友,心道:“好险!”随即一掌拍出,立将那名丐帮弟子隔石击毙。

少冲未料他出掌如此之快,反应过来时,张再兴第二掌向朱华凤拍到,当即举掌与他相对。张再兴便觉一股排山倒海的掌力推到,气为之一窒,暗自惊骇:“石后还有高手,内功一至如斯,呼吸声若有若无,难怪我没有听出来。”急忙使出内力挪移之法,想将这股突如其来的大力移开,但这力实在太大,只移得十之五六,人已飞了出去,撞在对面的大树上,叶下如雨。

少冲大步走出来,道:“张再兴,你认贼作父,还有脸面活在世上么?”这一声内力充沛,声震梁尘,响遏行云,闻者无不振耳发愦。张再兴只觉脊背痛极,指着少冲道:“你这反覆无常的小人,张某悔不该未听何道长之言,将你杀了。”便欲来战少冲,发现武、梁二位逃得不知去向,不除此二人心有不甘,当下拾起掉在地上的铁骨扇,道:“聋哑二老,这里交给二位了,张某身负要事,先行一步。”说罢一个筋斗跳到高处,如飞般去了。

聋老者、哑婆婆对视一眼,跳上前来双战少冲。少冲与他们交上手,便觉二人内功非凡,掌法­精­奇,与中原武功大异其趣。一人攻时,另一人必补其空缺,两人配合攻守法度谨严,虽各有破绽,合起来却天衣无缝,相当于当世四大高手,饶是少冲武功奇高,斗得也甚是吃力。

朱华凤也看了出来,暗暗焦急,正好宋献宝带人赶了来,忽心生一计,便道:“这二人是是关东聋哑二老,满洲人的走狗,少林派的铁镜方丈,你拦东路;武当派的真机道长,你挡住西路,丐帮的宋长老,你攻南边;白莲教的空空儿前辈,你去北面,今晚别让聋哑两个老东西逃了。”她边说边打哑语,仿佛旁边也有聋子,好让聋老者也看个清楚。

聋哑二老大是心惊,这四人除了丐帮的宋长老每一个都是中原武林了不起的人物,空空儿的武功那晚领教过,古里古怪,极难对付,空空儿之名也是后来听张再兴提起。二人也没想正邪不两立,少林武当如何会与白莲教联手,只看来了好些人,丐帮的宋献宝走在前面,便信以为真,同时跳出圈外。

二老正欲飞身逃走,却听四面呼呼风响,似乎有大群怪物奔来一般,待至近处,才见两名大汉抬着一个滑杆,行走如飞,在山坡上如履平地,忽然纵身跳上两棵大树,双腿夹着树­干­,将滑杆横在两树之间。这时东南北三面也是怪声迭起,顷刻间冒出数百名黑衣大汉,皆手执钢刀长矛,灯下映照如雪,数百名大汉一齐现身,同声大笑,均潜运内力,震得众人耳鼓阵阵发痛。

宋献宝喝道:“你们是谁?夤夜至此,有何见教?”他话一出口,连自己也是吃惊,原来群贼笑声中的内力交迸相叠,生成一股极大的冲击力,宋献宝虽是暗运内力呼喝,却被这冲击力消弭于无响,连自己也听不见自己的话。暗忖:“这群人个个武功不弱,不知是何来路。”

丐帮众弟子中内功稍弱的,开始只觉心惊胆颤,到后来大感烦恶,陡然间胃缩喉收,大口大口呕吐起来。有的头晕目眩,站立不稳,软身摔倒。朱华凤以手掩耳,仍觉胸口气闷,呼吸不畅。忽觉背心搭上一手,一股至阳至纯的内力源源不断的输入,才觉舒服了些,回头见是少冲,对他一笑以示谢意。

少冲见这笑声没完没了,猛然间张口一股清气吐出,一阵低沉的吼声响起,仿佛天边连声闷雷,突然间变大,犹如平地一个焦雷炸响,所正对的那些黑衣大汉被震得东倒西歪,有的从高处滚了下来,而站在少冲身旁的宋献宝等人却只听见少冲作龙吟虎啸,觉得吼声并不怎么震耳。少冲转几个身,四面八方的黑衣大汉尽皆歪倒,笑声渐消,才收住吼声,霎时天地一片静寂。只听得几个丐帮弟子、黑衣大汉的呻吟声。

滑杆中那人说道:“骆少侠的吼声与少林派的狮子吼、辽东风雪堡的龙虎啸不相上下,难得难得。”

少冲听他说话,才知他是满洲贝勒阿济格,这些黑衣大汉也当是潜入中原的满洲武士。

朱华凤喝道:“阿济格,你好大的胆子,大明天下好似你家一般,任意来去。”阿济格笑道:“公主不必动怒,金明本是友邦,只因满汉之间相互仇视,致以两国兵连祸结,本王不远千里,游遍江南、中原、幽燕、滇南、沙漠、回疆等地,便是广交朋友,以消释满汉之嫌,化解宿怨,用心何其良苦!”朱华凤冷笑道:“满洲屡侵我大明疆土,残杀边民,这也是消释满汉之嫌?宿怨已深,岂是你交几个朋友就能化解得开?更何况你本意不在于此。”

阿济格道:“依公主之见,满汉两族如何才能息争罢斗,和睦相处呢?”朱华凤道:“满人还我所侵城池,向我大明赔礼道歉,从此两国互不侵犯,各安一隅。”阿济格一笑,道:“我倒有个更好的法子,不如两国合二为一,到时满汉一家,都是自己人,便不会有争斗了。内斗既息,国力自然强盛,必当威震海外,朝鲜俯首,日本束手,红毛贼也不敢为患了。不知公主以为如何?”朱华凤抚掌笑道:“妙哉!”

众人一愣,连阿济格也未料到她立表赞同,却听朱华凤续道:“那么快让满洲皇帝立即向大明俯首称臣,我大明皇帝也立即派人接管满洲,设立卫治,满汉一家,从此再无纷争。”

阿济格大怒,道:“呸!姓朱的该向我朝天子俯首称臣,可笑一个两百年至今未亡的朱明王朝竟没有传国玉玺,试问有何资格统治天下?”

朱华凤闻言心想:“又是玉玺,我朝难道真的没有传国玉玺么?”便假装不懂,问道:“什么传国玉玺?要来­干­么?”

阿济格笑道:“你是明知故问呢还是真的不知?传国玉玺上刻了八个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乃秦始皇所制,以为印信,这皇帝之位才算名正言顺。屡朝相传,至元末时为元顺帝带入沙漠,你朝故未得此。”

众人听了,也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朱华凤生怕众人信了,说道:“王爷说话一向信口开河,横竖难以对证,倒能骗倒不少人。”阿济格道:“不瞒你说,本王得知玉玺辗转流落到了中原,此行便是为此而来。你若抢先得到,不妨拿出来瞧瞧,是真是假,看了不就知道了么?”

朱华凤心念一动,有了主意,便道:“好吧,我便给你看一下,叫你死了这条心。不过,满汉既是朋友,你不可动手动脚,伤了咱们。”

阿济格见她用自己的话挤兑自己,心想这小姑娘狡猾得紧,莫被她骗了,说道:“你若真有玉玺,本王还有什么好说的?拿过来吧。”

朱华凤一声娇笑,道:“王爷还是下树来吧,莫非让我这堂堂一国之公主跳上树来跟人说话?”

阿济格道:“那倒也是。”他话才毕,就见两名大汉纵身落地,稳稳当当,阿济格在滑杆上竟不受丝毫震荡。

朱华凤低声对少冲道:“呆会儿你挟持阿济格,咱们一起向外冲。”少冲点了点头。

这时滑杆停到聋哑二老身旁,阿济格命令点火,一声令下,数百名黑衣大汉一起点燃手中的松明火把,照得圈内亮如白昼。朱华凤笑盈盈的走过去。阿济格见她手中沉沉的,多半便是玉玺,心中先是一喜。恰在这时,忽然一团灰影扑上,自己被人横空抱起,心中一片迷乱,跟着便觉一阵掌力潮涌而至,气为之一闭,半空中只听聋老者说道:“好霸道的随心所欲掌!”随后身子一震,双足落地,睁开眼才见抱自己的是聋老者。聋老者与哑婆婆心灵相通,便如一人一般,是以哑婆婆一加知觉,聋老者便已有了防备。

数百汉黑衣大汉见起了变故,不等号令,俱群声呼喝,刀枪剑戟,一齐向少冲、朱华凤、宋献宝等丐帮众人攒刺过来。这数百人均是辽东勇士,个个算得上一流好手,单个已难对付,何况成了十对一的局面。场中刀光剑影,来去纵横,时闻惨叫之声。阿济格在旁叫道:“留一个活口。”众武士不知留哪一个活口,只怕别人都将对手杀光了,自己却不知手底是最后一个而杀了,岂不是没了活口,人人皆存此念头,是以出手都留了三分余地,不下重手便是。

场中于少冲等人已越来越不利,打倒了数人,又有数人围上,仿佛永远也斗不完。众满洲武士斗得焦躁,已然不分轻重。敌我悬殊,寡不敌众。这边少冲忽见三名大汉一使狼牙­棒­,一使镔铁怀杖,一使铁牌单刀,攻到了朱华凤近身。朱华凤身上暗器早已放完,不由得暗暗着急。那使铁牌单刀的汉子左手使牌向上一挺,右手单砍朱华凤双足,朱华凤身形略退,后面狼牙­棒­、镔铁怀杖齐到,三面受敌,已然避无可避,正此万分紧急之时,却觉一团灰影旋风般卷至,那三人兵刃一同脱手,飞入半空老高,一惊之下,急忙后退数步,护住要害。来人正是少冲,当下高声叫道:“宋长老,咱们往西走吧。”

众人如黑夜之中找到了方向,都向西撒走。少冲在前开路,宋献宝殿后。一路狂奔,天­色­渐亮,只有朱华凤、宋献宝及几名丐帮弟子,余下都未冲出来。此去许州城不远,满人倒也不敢太过放肆,追了一二十里便停了追赶。

众人到了城里,所见大都是武林人物,佩刀挂剑,神情傲然。到一家饭店打尖,才进店门,店家便上来问道:“这位爷可是上姓骆的?”少冲道:“是啊,有何见教?”那店家满脸堆欢,道:“爷儿们这边请。”将众人引到一间宽敞­精­洁的雅阁,说道:“本地饭店、客栈早在十天前就已客满,好在诸位订了酒饭、客房。”众人相视一怔,少冲道:“我们没有订啊。那人是谁?”店家正要说话,却听楼梯声响,有人道:“咱们大王到了。”另一人道:“到啦?快去参见!”来了一大群人,到了房外停步,齐声道:“属下不知大王驾到,有失远迎,还请大王恕罪。”

少冲微微一笑,道:“不用多礼,进来说话。”门开处,进来的正是姜公钓、鲁恩、巴三娘、吕汝才、潘丑驴、孙瞎子等人,其余在门外把守。参见之礼毕,少冲道:“我早猜到你们使的钱,不过你们如何知道我在哪店打尖呢?”姜公钓道:“属下们当然不知,便在每个饭店、酒家、客栈都订了酒饭、房间。”少冲正­色­道:“这得破费不少。铲平帮的钱花在我一人身上,叫我如何克当?”巴三娘道:“这次天坛峰英雄大会来的都是当世豪杰,咱们大王更是出类拔萃的­精­英人物,多花些钱也是为咱铲平帮长脸。”

朱华凤才知商丘那顿美餐乃铲平帮所订,顺口道:“只可惜商丘那顿饭让叫化儿吃了。”宋献宝在旁听了颇不舒服,道:“怎么?咱化儿就吃不得么?你瞧不起咱化儿,咱化儿还瞧不起权贵呢。”丐帮中人向来恨官府欺压化儿,知道她是公主,早就存了反感,若不是看在骆公子面上,当场就得闹翻。朱华凤本无此意,被他误解,又见他神情傲然,心里已自有气,道:“骆公子请了你们,你们请还公子呀。”

少冲向她连连眨恨,她却毫不理睬。宋献宝道:“咱们叫化儿人穷命贱,那是不假,但咱们重情守义,只要骆公子一句话,咱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倒是你一个朝廷的金枝玉叶,不在宫中受人服侍,坐享锦衣玉食,却成天缠着骆公子,受这风霜之苦,叫人好生难以索解。”一席话说得朱华凤面红过耳,只盼少冲能维护自己几句,但少冲两边为难,不知说什么是好。宋献宝又道:“再说铲平帮请客,未必不请咱老叫化儿,可不会请你这公主,姜堂主,你说是不是?”

众所周知,铲平帮据山称王,隐然与朝廷作对,姜公钓等人心中也不愿大王与朝廷中人过从,但碍于大王面上不好说是,也不好说不是,便没开口。朱华凤见少冲仍不替自己说句话,羞愤难当,掩面奔出雅阁,停了一会儿,她想若少冲追出来说几句安慰话便什么委屈也忍受了,哪知只听他叫了一声:“朱姑娘”,并不追出,心里伤心至极,泪水夺眶而出,快步奔出了店。

她强抑泪水,可泪水却如泉涌而出,一会儿便湿透手帕。她并不责怪宋长老,倒怨少冲软弱无能,可见他心中没有自己,若再与他纠缠,便是毫无廉耻,自作下贱了。她信步乱走,也不知该去何处。回皇宫么?那儿人人趋奉,却毫无自由,只觉天下之大,却无自己容身之地。

正走着,忽觉被人反剪双手,蒙了双眼,嘴里也塞了布团,挟起放进了一辆马车中。她心中一片迷乱,也索­性­任之由之。那车子一路颠簸,拐了几个弯,渐行渐高,似乎上了山,也不知去向何处。

过了很久车子停下,有人道:“抓住了么?”竟是刀梦飞的声音。车上那女子道:“还好,骆少冲不在她身边。”听声音知是烟花娘子。又一人道:“教主正在洞中等候,咱们快去吧。刀兄,烦你守住上山要道。若有可疑人等上来,即来报知。”说话的是“不平颠狂生”萧遥。

刀梦飞领命而去。烟花娘子押着朱华凤来到一处山洞,只听祝玲儿老远就道:“把那贱人带来了?”烟花娘子道:“正是!”祝玲儿一喜,道:“这贱人是朝中公主,缠着傻蛋不放,必有不可告人的图谋,教中有什么厉害刑法,都用到她身上,看她说不说?”萧遥道:“我教有九九八十一条教规,七七四十九种酷刑,但每条教规、每种刑法都施诸本教教徒,从没一条教规、刑法用于教外之人。”祝玲儿不悦,道:“你这人怎么如此迂腐不堪,刑是死的,人是活的,何不自创一条教规?”萧遥立即伏地而跪,道:“属下愚昧,请教尊见示。”祝玲儿道:“教外之人危及我教朋友者,论……”她想了想,不知该论什么罪,用什么刑,问萧遥道:“我教刑法都有哪些名目?”

萧遥虽觉罪名大过儿戏,却不敢忤逆教主,禀道:“本教刑法分七大目,每目下又七小类,有腰斩、肢解、车裂、火焚、炮烙、虿盆虫噬、刖足剜腹等名目。”祝玲儿大感有趣,道:“虫噬甚是好玩,瘦猴儿老道,你去抓些虫豸回来,越毒越好,多多益善。”狗皮道人得令去讫,半晌提了一个大布袋回来,禀道:“教主,属下抓了两条乌桑蛇,四五只蜈蚣、八脚钉,数不清的蚂蚁、毛虫。”

朱华凤听了这些名目,想起来也觉毛骨悚然,听见捉了这么多虫豸回来,吓得全身发抖。祝玲儿道:“你将这贱人眼罩、布团去了,我要问话。”狗皮道人闻命敬从。朱华凤见了玲儿,强装笑容道:“玲儿妹妹,你好啊。”祝玲儿脸罩寒霜,呸道:“不要你讨好,你是不是欢喜傻蛋?你对我说,你恨他,你再也不想理他,我便饶了你,说啊!”

朱华凤心中一酸,禁不住又要落泪,道:“我恨他,我……我再也不想理他。”祝玲儿未料到她如此轻易出口,心中不信,又道:“你发个誓,这辈子再也不见他,再也不欢喜他。”朱华凤俛首而泣,若说不欢喜他,却骗不了自己,便道:“玲儿妹妹,骆公子就托付你了。小妹不再见他便是。”祝玲儿道:“不行,你得发个誓,不发么?瘦猴儿,将这布袋套在她头上……”

便在此时,刀梦飞奔入洞来,禀道:“禀报教主:破坏我教的仇人武名扬,同一个女子正向此处走来。”萧遥道:“教主,先报大仇,再了小怨。”祝玲儿虽不大情愿,还是道:“好吧,这姓武的和徐鸿儒、白莲花几人,害得我好惨,这个叛教之徒,得用刖足剜腹才过瘾。”便着烟花娘子守住朱华凤,带同另外六个散人,来到一处岩旁,向下面山道上望去,见武名扬与一个跛脚的女子急急如漏网之鱼,惶惶如丧家之犬,向山上急奔,后面相距三十丈有一人快步追赶。狗皮道人道:“那人什么来路?武功倒是不弱。”

原来那晚武名扬与梁飞燕逃出不远,张再兴便即赶上。一番打斗,梁飞燕左脚受伤,武名扬急中生智,黑夜中用手帕包了一块石头,向草丛中扔去,让张再兴误以为玉玺,张再兴果然上当,入草丛中找寻。待发现上当后,二人已不知所踪。便朝一个方向追赶。他哪知二就藏在左近,见他去远,才舒了口气上路,投王屋山而来。哪知张再兴也料二人必来王屋,在山脚守候已久,二人刚至山脚,便与张再兴撞见,当真是冤家路窄,狭路相逢,二人又只得亡命往山上逃奔,才出现刚才那幕情景。

武、梁二人转了个弯,奔到一条窄道,其时张再兴已不能看见二人,武名扬见上有巨石,下有深涧,出其不意的点了梁飞燕玉堂|­茓­。张飞燕蓦地倒地,还不知怎么回事,武名扬却头也不回,人影倏忽不见。梁飞燕急叫道:“名扬,等我!”下身不能动弹,只好用手撑地爬行,没爬几步,张再兴已然追到,见武名扬抛下梁飞燕不管,自顾自的走了,不禁纵声狂笑,说道:“梁飞燕啊梁飞燕,你背弃张某与武名扬私奔,武名扬他待你好啊!”

话音刚落,猛然间轰隆隆之声响震山谷,张再兴抬眼上瞧,见崖上武名扬正向下推动石块,大块大块的巨石狂泻而下,未及反应,已被石块埋没。原来武名扬适才迅速攀到高处,躲在正对梁飞燕的乱石背后,待张再兴追及,便即推石下崖,大批巨石如泥石流一般铺将下去,霎时间滚入山涧,许久才听到山谷回鸣,那条窄道上堆满石块。武名扬心道:“你武功再高,只怕也做了水鬼。”

他去此大敌,心中大感舒畅,一拍双手,正想离去,忽见石堆隙缝里露出黄皮书一角,心中一动,道:“莫非便是那半部《武林秘芨》的手抄本?”他念及此大是欢喜,心想:“老天对我还算公平,历尽劫难,总得有个补偿。”当下滑身下崖,走到石缝近前,正要躬身拾起,忽然脚下石块坍塌,伸出一只手来,抓住他两个肩膀。武名扬大骇之下,奋力一抖,那人脚下石头急滚,带着他坠下深涧。武名扬瞥眼看见那人浑身是血,面目已不可辨,只认得衣衫是张再兴的,心道:“张贼竟想偷袭我,这叫做害人害己。”

甫定心神,俯身寻那本黄皮书,见还在石缝中,便捏着一角向上抽,无奈为石头压住,他生怕弄坏了,不敢用劲,只好先将书旁的石头一块一块搬开。他心中异常激奋,连双手也在发抖,忙了好大会儿,才搬开所有石头。捧书在手,正想翻过来看封皮,忽觉双脚脚踝被人抓住,这一惊惊得魂飞天外,只听得那人怪笑道:“武名扬,你要我死,我也不要你独活,咱们在天化作比翼鸟,入地结成连埋枝,哈哈……”拖着武名扬身子,两人一起滚下悬崖,笑声回荡山谷,良久不绝。

祝玲儿、叔孙纥等人居高临下,将前前后后看得清清楚楚,本想待武名扬上山后再收拾他,却不想他落得如此下场,均想:“他若不是贪图一本书,不致被那跛脚女子拖下山涧,但即便逃过此劫,也难逃白莲教掌握。可见多行不义,终遭业报。”

众人回到山洞中,狗皮道人向烟花娘子说起适才所见,不免添油加醋、口沫横飞。烟花娘子、朱华凤也惊叹了一回。商议起玉箫英雄大会之事,萧遥道:“江湖上突然冒出个古月山庄,真是神秘莫测。”刀梦飞道:“这次若能夺到玄女赤玉箫,白莲教复兴有望。”于是竞相献策,在大会上如何为教主扫清障碍,让教主独占鳌头,威震群雄,听得玲儿眉开眼笑,直是叫好。

忽听洞外脚步声杂沓,来了数百人。叔孙纥叫道:“不好!”第一个冲到洞外,顿时飞蝗石、钢镖、铁莲子、背弩、雁翎箭、子母锥、八爪钉,各式暗器密雨般朝向他身上­射­来。他伸袖一拂,众暗器散­射­开去,有的打在石上,顿时石屑横飞。只见洞外十余丈远处围了数百人,都是剑拔弩张,虎视眈眈的注视这边。当中有人叫道:“魔教妖人听着,尔等已无去路,快快缴械投降!”有人道:“速速自戕,留尔等全尸,否则乱刃之下,尸首无归。”

刀梦飞朝外叫道:“中山王徐爵爷、八卦门木掌门、燕山派盛大侠,我白莲教与你们可没仇啊,你们也来淌这趟浑水么?”燕山派盛春高声道:“白莲教为祸武林,天下英雄好汉得而诛之。”他话一出口,便有好几人大声称是。刀梦飞道:“好一个‘英雄好汉’!阁下自封英雄好汉,英雄好汉有倚多为胜的么?有胆量咱们单打独斗。”盛春道:“这又不是比武较技,谁与你单打独斗?白莲教邪魔外道,武功邪门,胜了也不光彩。”刀梦飞笑道:“你自认武功不敌白莲教么?”那人怒道:“呸!邪不胜正,你邪派武功怎能斗得过我正派武功?”刀梦飞道:“老兄话说满了,便请上来一试。咱们单打独斗,点到为止即可。”那人见又回到单打独斗,不觉一怔,旁边有人道:“咱们正派自有高人,你要单打独斗,用不着与咱们较量,可惜你没这个机会了。”另外一人道:“多说什么?与妖人拼了。”话一出口,便有好几人冲上来,但各自对魔教心存忌惮,没冲几步便不约而同停下,互视对方。

玲儿焦急万分,忙向萧遥问计。萧遥一敲额头,说道:“说不得,也不只如此了。”叫烟花娘子、空空儿二押着朱华凤出洞,众人随后。刀梦飞高声叫道:“此人是朝廷的晋宁公主,尔等若不让路,伤了公主,那也不是咱们的本意。”

群豪来自三山五岳,未见过什么晋宁公主,便低声议论道:“她真是公主么?”“我看不像,必是妖人唬弄咱们。”“妖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掳了公主也在情理之中。”徐爵爷道:“若真是公主,咱们还得设法营救。若因咱们伤了公主,朝廷追究下来,祸事不小。”

却听一人高声道:“这人明明是妖女,你偏说她是什么公主,这种伎俩连三岁孩童也骗不过。”说着话呼的一声,斗大的锤子如箭离弦,砸向朱华凤。烟花娘子眼疾手快,把朱华凤向旁边一拉,一枝金花镖还敬回去。流星锤砸到山石上,顿时石裂山崩,尘沙飞扬,流星锤飞回他手中。狗皮道人道:“原来是皖西蒋家庄的蒋三爷,令正可好?”使流星锤的蒋三爷道:“我认得你,那一年你来我庄上,胡说我夫人是狐狸­精­所化,怀的是怪胎,我信以为真,把她赶出家门,后来才知上当。”他越说越气,话未毕,又一锤横扫狗皮道人双腿,圈转从头顶砸下。狗皮道人道:“好一招‘流星坠地’!”急忙着地一滚,立即有七八样兵器向他刺来。

群豪虽然个个畏惧魔教,但此时人多势众,一时间人人奋勇,七散人中萧遥不会武功,烟花娘子要护着公主,黄眉和尚的武功逃命有余,伤敌不足,是以大处劣势,颇为不利。这时场中跳入一人,高声道:“诸位住手!我有话说。” 众人打斗正酣,谁来理会他。

这人非别,正是铲平大王骆少冲!他自朱华凤离去后心中颇为挂怀,但又不想伤了朋友义气,只好耐着­性­子与众人叙话,待听到五宗十三派到客栈传话,说探到魔教妖人行踪,相邀众位好汉前去除妖。少冲遂带同铲平帮众喽罗赶上山,其时双方已然交上手。

他第一声未能喝止,便气运丹田,再说了一遍,这一声穿云裂石,震得群豪耳鼓发痛。一看来人英气勃勃,凛然而有威势,一大半人倒也识得他是武当山上独斗五宗十三派的铲平大王,但不知他站在哪一边,竟都住了手望着他。

祝玲儿见了少冲,大是心喜,叫道:“傻蛋,我在这儿。”

群豪中立即有人道:“这人也是妖人同党,都铲除了吧。”便有几人围将上来,忽听远处一声呼喝:“谁敢伤我大王?”数十人飞奔上来,群豪惊道:“铲平帮的人来了!”

众喽罗冲到近处,中间立即让出一条路来,姜公钓、鲁恩等人围在少冲身周,各绰兵刃在手,似乎谁敢上来,便跟谁拼命。群豪大多忌惮铲平帮,有的还隶属铲平帮管辖,一时都瞧着少冲,看他有何话说。

少冲道:“白莲教荼毒百姓,为祸武林,罪魁是徐鸿儒,这几位都非大­奸­大恶之人,偶有越礼之处,也不致抵命,诸位英雄能否看在在下的薄面上,放他们离去?”

群豪你望我一眼,我望你一眼,仍没有去的意思,半晌有人道:“你说放就放么?他们虽非大­奸­大恶,却是魔教中要紧的人物,咱们的账不找他们算找谁算?”

少冲见说话的是崆峒派的白太始,便道:“冤有头,债有主。听说道长的爱徒为跛李所害,道长该去寻跛李的仇才是。”却听叔孙纥道:“骆兄弟,你跟他们多说什么,他们要能明白事理,江湖上会有那么多恩怨仇杀么?别说他们奈何不了咱们,就算咱们尽数葬身于此,也没什么大不了。”他说得视死如归,大义凛然,群豪气为之一夺。

正在僵持之际,却听半空中铮铮几声,又是云板三下,接着琴、笙、萧、笛齐鸣。那乐音如间关鸟鸣,如珍珠落盘,婉转悦耳,动听之极,当真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不久有人叫道:“快看,仙女下凡啦!”语气又惊又喜,众人抬头望去,只见高处峰峦如削,云蒸霞蔚,云雾飘渺中飞出八个女子来,各着红、黄、绿、青、蓝、紫、白八­色­衣衫,从高崖轻飘飘浇下,待落势大了,双足在突兀处一点,又即下落,身法轻盈绝伦。那着白衫的女子双足落在一块大石上,众人这才看清她是个中年美貌的道姑,手执羊脂玉净瓶,上Сhā碧绿的柳枝,其余七名少女手中各执一件乐器,飘身在她身后,乐声戛然而止。

那白衣道姑打个道稽,说道:“贫道妙音,见过诸位英雄。王屋山乃清静修真之所,岂容诸位妄动­干­戈?诸位的一切恩怨情仇,可到玉箫英雄大会上一并了结。”她说话平和,说不出的悦耳动听,虽语含责备,众人听来却无不舒服,当真是人如其名。

忽听皖西蒋三爷叫道:“喂,美人儿,你是古月山庄庄主么?”众人心想一个道姑如何会是山庄庄主,都知他是个浑人,说话不用脑袋,果然不错。果听白衣道姑道:“贫道只是庄主座下一名弟子。明日便是玉箫英雄大会了,贫道特地恭请诸位上山。”

群豪一听,都喜上眉梢。燕山派的盛春道:“好极,你快带路吧。”

八女一起跳下石来,顺山道缓步而行,群豪一拥而上,跟八女闲扯,眼中只有美女,哪管白莲教妖人?纵是余下心有不甘者,见己方势孤,也即随了大流。

少冲走到众散人面前,抱拳行礼。刀梦飞等人面­色­尴尬,默不作声。少冲也不多说,给朱华凤解了双手,去了布团,道:“朱姑娘,我们上路吧。”便即要走。叔孙纥、烟花娘子等人抢到前面拦住,道:“教主有命,咱们不得不从。少冲兄弟,得罪了!”鲁恩吼叫道:“谁敢伤乐子大王,乐子跟他拼命。”绰斧便向叔孙纥砍去。叔孙纥扁担上挑,鲁恩眼见手腕将撞上扁担,硬生生缩回,连叫:“邪门!”这时听祝玲儿道:“罢了,放了她吧,我……我不想看到他们。”说罢掩面而走,她轻功卓然一家,眨眼间已在丈远之外。七散人生怕教主有所闪失,急忙追出,叫道:“教主,你去哪儿?”不久都去远了。

少冲叹了口气,正想跟朱华凤说话,却不见了她,急转头四望,才见她向山上走去,忙急步赶上,说道:“朱姑娘,你还在生我气?”朱华凤道:“岂敢?有人不想见我,我又何必自讨没趣?”姜公钓在后面听了,明知他在说自己,说道:“那是谁呀?公主如画中仙子,容貌倾国倾城,居然世间有人不想见到,当真可恶。公主说出来,老夫当饱以老拳。”朱华凤听他当着少冲的面赞美自己,芳心窃喜,气消了大半,说道:“那便是你们的骆大王了。”姜公钓一怔,心想这老拳只怕难以出手。巴三娘道:“公主开玩笑哩,大王在客栈问你的去向,急得了不得,如何会不想见公主呢?”朱华凤一听大是心欢,脸上不免稍露喜­色­。少冲道:“朱姑娘不生气了就好。”朱华凤弹了他一个脑崩,道:“你这人啊……”便大步向山上走去。少冲道:“我这人怎地?”追上前询问。朱华凤笑而不答。

王屋山地处中原腹地,东领太行千里,西依中条,接秦晋之地,北连太岳,南临黄河,山有三重,状如王者车盖,故名王屋山。王屋山居道家十大洞天之首,有奇峰三十八,神洞名泉二十六。相传黄帝联合炎帝击蚩尤,登山设坛祭天,受天符于此,并会西王母,遂战败蚩尤,统一华夏。

众人但见峰峦崔嵬,洞壑幽深,琪花瑶草,俯手能拾,珍禽异兽,随处出没,真乃神仙福地,水月洞天。一路上都有妙龄少女接迎,笑脸问好。群豪指指点点,嘻嘻哈哈,也有轻薄非礼的,那些少女秋波流盼,媚态横生,假意拒却,却又笑意盈盈。到了一座庄院前,苍松夹道,绿柳遮门,前临溪涧,后倚层岗,庄门上赫然四个石青字:“非花别院”。

有人便问白衣道姑道:“怎么不是古月山庄?”道姑道:“山庄就在这岭上,为免争斗,与会群雄分住在山庄的三十六处别院。”群豪听了咋舌不已,这古月山庄当真阔绰,就连别院也有三十六处。当下绿林豪杰就在非花别院歇息,五宗十三派由人引到“落花别院”。

偌大个院子摆了几十张桌子,已有不少绿林黑道的人物就坐,见这边又有人到,便过来寒暄,有的道:“咦,蒋三哥,许久不见,许久不见,又发福了。”有的道:“原来是崔大侠,他乡遇故知,幸会幸会。”有的道:“这位仁兄莫不是金刀寨冉大寨主?闻名不如见面。”“刘瘟神,你也敢来么?不怕明日打断你的狗腿?”

铲平帮这些年隐然居绿林黑道的龙头老大,众人一进庄,群豪又忙着与少冲等人打招呼。少冲不喜与绿林人物打交道,便让姜公钓出面应酬。

少冲等人刚在小轩坐定,便报武当派真机子来访。少冲忙到庄前迎接,两人携手入庄,真机子道:“骆少侠,你终于想通了。这次与会之人虽以正派人士居多,但旁门左道、绿林黑道的匪徒却也不少,少侠身为绿林第一大帮的帮主,但贫道相信你能站在正派一边。明日大会上,我五宗十三派为你料理些小角­色­,对付南宫破败及白莲教的妖人,就看你的了。千万不可心慈手软,抑或姑念旧情,而因小失大。”少冲自知他言下之意怕自己故意把玉箫让与南宫破败及白莲教,便道:“玉箫关系重大,晚辈当尽力而为,决不敢糊涂误了大事。其实道长剑术通玄,武功卓绝,只怕不在南宫破败之下,若有良机,亦不可错过。”真机子微微一笑,道:“贫道岂有不知?南宫破败武功­精­湛广博,贫道未与他动过手,殊无多大把握,走着看吧。”说到这里,他指了指对面的天坛峰,道:“李白诗云:‘愿随夫子天坛上,闲与仙子扫落花’,天坛峰不是名利场,贫道恬淡明志,本不想武林多起争斗,但树欲静而风不止,当真是身不由己啊。”

少冲见真机道长一脸的无奈,心有同感。两人又谈了一会儿话,真机子才辞去。

真机子走后,朱华凤拉着少冲到后院的菊园赏菊。那菊园乃竹篱围起的一畦地,园中尽植掬花,五­色­绚烂,品种繁多,香气阵阵扑鼻。七名少女各穿一­色­衣衫,宛如七仙女一般,手中各提一个花蓝,肩扛一个花锄,罗袖香浓,玉容娇腻,逢人便抛媚眼。有几个粗汉忍不住上前调戏,众少女嘻笑着避开。朱华凤眉头一皱,低声道:“这些女子行止轻佻,庄主多半不是什么正经之人。”少冲道:“咱们都没见过庄主,不知庄主是何等样人,他倒享尽人间艳福,弟子、侍从都是女的。”朱华凤道:“你羡慕么?”少冲开玩笑的道:“我若能当上驸马爷,有公主为妻,婢女自是不少,艳福可不比他浅。”朱华凤一听,脸­色­一沉,道:“你这人向来老实,怎么油腔滑调起来?以后不许你乱说。”少冲伸了伸舌头,道:“是了,公主既有懿旨,在下一介草民,焉敢不从?”

朱华凤道:“还有那个真机子,我看他说话言不由衷,你也要小心为是。”少冲道:“我看你是多虑了,道长虽身在玄门,仍忧心正邪气运,悯念苍生,实属难得。”朱华凤不以为然的道:“临行前你娘怎么告诫你?江湖上那些表面斯文正直、满口仁义道德的人不一定是好人,到时候就会露出禽兽面目。”少冲回想与道长的几次交往,怎么也不相信他是表里不一之人,当下也只一笑置之。

这时二人走到一个长青藤、爬山虎绕成的小屋前,里面摆了两盆异种掬花。朱华凤道:“这两株一名黄牡丹,一名红芍药。”少冲见那黄牡丹金­色­灿烂,红芍药浥露流转,与晚霞一加映衬更显妩媚,心想:“金牡丹似朱姑娘,红芍药似黛妹。”一想到美黛子,不禁郁郁起来。

朱华凤问道:“你心中不快活么?”少冲道:“这花此时尚娇艳,但过不了多时便要枯残,人也如此,青春有限,不早有作为,老来徒生嗟叹。”朱华凤闻言也是神伤,幽幽的道:“春去春会来,花落花会开,人呢,过去的还能重来么?”忽然笑道:“人家看花,花枝与笑脸相迎,咱们却难过起来,这又何必?走吧。”

二人走出菊园,信步观赏风景,抬眼望见岭上那古月山庄右临深峡,朱阁掩映,峨楼凌霄,在云雾中若隐若现,仿佛天台仙境。朱华凤沉声吟道:“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了无痕,去似朝云无觅处。”吟罢又道:“庄主就如这庄子,虚无飘渺,似实又虚,叫人难测高深,说不定下面便是深峡,一不小心便掉了下去。”

二人悄立良久,不觉天晚,有人来请赴宴。群豪虽已就席,尚未开箸,专等少冲到来。少冲一到前厅,群豪如众星捧月,推少冲坐了主席。席上烹龙炮凤,酒池­肉­林,有些菜肴更是见所未见,十名少女在各席间穿Сhā劝酒,两边萧韶迭奏,鼓乐喧阗。

有歌女按乐而歌《水调歌头》,辞云:“江水浸云影,鸿雁欲南飞。携壶结客何处,空翠渺烟霏。尘世难逢一笑,况有紫萸黄菊,堪Сhā满头归。风景今朝是,身世昔人非。酬佳节,须酩酊,莫相违。人生如寄,何用辛苦怨斜晖。不尽今来古往,多少春花秋月,那更有危机。与问牛山客,何必泪沾衣。”

少冲低声对姜公钓道:“咱们如此开怀吃喝,不怕主人使坏么?”姜公钓道:“庄主应该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怕什么?”少冲知姜堂主老成持重,他既说没什么,心里便踏实了些。

席间有人叫道:“喂,庄主呢?出来见见咱们吧,咱们也好当面道谢。”这人声音宏亮,饶是喧哗声中,也有大半人听见,于是又有几人叫道:“主人盛情款待,咱们该当致谢。”“对啊,叫你们庄主出来吧。”“咱们各敬庄主一大碗酒,庄主若非海量,岂不醉死?”“玉箫英雄大会实乃武林一大盛事,也只有贵庄主这般阔绰之人才能一力承办。贵庄主有功于武林,若不出来讲几句话,便是看不起大伙儿。”说什么的都有,但说的人既多,又是各说各的,也只有他旁边的人能听清。

主持宴席的是管家婆樊嫂,只见她走到堂中道:“诸位请听奴家一言:我家庄主曾因机缘受惠于世人,对天下英雄好汉心怀感激之情,承办这次大会全是回报诸位,不必言谢。再者三十六处别院均有宴席,庄主无法分身兼顾,待大会上定出武功天下第一,庄主当亲自发榜,面授玄女赤玉箫,届时诸位亦可一睹庄主真容。”樊嫂的嗓音并不比众人为高,但众人却听得清清楚楚,当是内功独到,造诣非凡。众人见她这么一说,便不再多说什么。

临近子时,群豪吃饱喝足,管家婆叫众女使送群豪到各寝处歇息。少冲早已与朱华凤商量好夜探古月山庄,便趁夜深人静之时,与姜公钓等人交待之后出了别院。二人绕上岭来,其时月隐星淡,秋虫低吟。少冲跃上一棵大树,放眼庄内静悄悄空无一人,这才同朱华凤跃进墙内。墙内是一处花园,微风初动,芳香袭人。二人蹑足潜踪,绕回廊,过角门,忽遇五个女使手提绛纱灯笼,笑闹着走过来。

二人便躲在一丛凤尾竹后,就听一个少女道:“今天席上有个英俊不凡的书生一直拿眼瞧着你,怕是看上你呢。”另一个少女道:“这些人有几个是好东西呀?就算他是真心真意,小妹却不敢领情,要让古姨知道了,非杀了小妹不可。”又一个少女道:“那倒是,红药姐姐没胆子会汉子,有胆子想呢。”叫红药的道:“死绿汀,你就不想么?哼,你的丑事,我可瞧见了。”叫绿汀的道:“我有什么丑事?”红药道:“那日小妹从你枕头下翻出几册春书,还有一幅唐伯虎的春宫秘戏图……”绿汀道:“这有什么?古姨还看呢,你们不知道,古姨金屋里还藏着一个面首,夜夜供她­淫­乐,咱们却空闺寂寞,无福消受。有一次你偷看狗儿交尾,也给小妹瞧见了,当时你那双眼迷离,口中流涎的模样,是不是在意­淫­啊?”羞得红药抓着绿汀直胳肢,众女皆笑。

待众女去远,二人从竹丛中出来,朱华凤轻声道:“这些少女看上去挺美,心里却如此污秽,物以类聚,看来那庄主不是什么好东西。”正说间,忽听一阵古怪的乐声从西厢传来。二人好奇心起,潜到近处,从窗缝中望进去,见里面桔灯朦胧,一名高鼻细瘦、装扮奇特的女子正跳着波斯艳舞,两边奏乐的均非中土人氏,手中的乐器也见所未见。两名婢女看得兴致勃勃,身后绛纱垂地,隐约见里面坐了一个丽装­妇­人,怀中似乎抱着一只猫子。

不久舞罢,波斯胡女回里屋去了,又出来一个胡女,所穿衣衫薄如蝉翼,这时地上腾起紫雾,一条碗口大的赤蟒从雾中窜起,缠到她身上,她却并不害怕,抱着扭腰摆臀,与蟒共舞。那蟒长有丈余,一身狸红,不时吐出长信,与胡女作接吻状。少冲、朱华凤看了直犯恶心,那两名婢女却看得津津有味。二人正欲离去,便听“喵”的一声,那只猫子似乎为赤蟒所惊,从绛纱里跑出来,奔向门外, 那­妇­人起身似欲追出。二人心中都是一喜:“好了,她一出来,必会现了面目。”那知那­妇­人并未动一步,一条长练从纱底飞出,早将“雪狮子”缠起,也只一瞬间,长练即收,猫子回到那­妇­人手中,­妇­人才缓缓坐下,始终不发一声。二人见了,暗自骇异,心想:“原来这里藏着一位高手。若非乐声所掩,咱们早被她发现了。”不敢久留,当即由原路退回。

到了回廊,忽听一声轻响,有人跳墙而下,不久一个人影闪了过来。二人藏身暗处看去,隐约见那人是个女子,向后院潜去,少冲道:“这人也来夜探山庄,咱们瞧瞧去。”朱华凤点了点头,二人便跟了上去。那女子走到一排小棬外,径直开了一门进去,不久就听屋里传来男子的声音道:“众位姐姐,想死我了。”一听却是毛亮,少冲才知那女子乃毛亮假扮。紧跟着几声女子的惊叫,有少女道:“你……你是什么人?好大的胆子,竟敢擅闯古月山庄!”就听毛亮道:“我是你们的情哥哥,姓毛名亮。”又一少女道:“你不知道么?擅入山庄者死,尤其是男子。”声音却少了怒气,多了妩媚。毛亮道:“小生来陪众位姐姐耍子,你们不说,别人如何知道?”他说话间便有女子说道:“唔呀讨厌!”想是毛亮动起手脚来。一个少女笑道:“毛爷,不要­性­急嘛。”对另一少女道:“蓝涛姐姐,紫芹妹妹,反正古姨无暇过来,不会知道的,咱们就陪毛爷玩玩吧。”毛亮浪笑着道:“就是,青春有限,若不早寻风流快活,到老便令人生厌。”众女连声娇笑,不一会儿咿咿啊啊起来。

朱华凤听得面红耳赤,转身便走,少冲追上她出了庄,朱华凤才道:“不知廉耻。”只说了这四个字,自顾自回房睡了。少冲回到寝处,姜公钓其时未睡,见大王平安归来,方始放心,问道:“如何?”少冲道:“没见着庄主,也没瞧出半点端倪,但我总觉得其中邪门。”姜公钓劝他早些歇息,少冲也知夺回镇帮之宝责任重大,不敢胡思乱想误了明日比武,便合眼睡觉。他内功已入化境,一念存想,说睡便睡。不知何时听得有人呼“大王”,睁眼已是天亮,有女使送来面水、糕点,每人发一枝茱萸,说道比武之地设在天坛峰轩辕台。

众人装束停当,出门会齐了朱华凤、巴三娘,一行人先至庄上吃了早饭,由一名青衣少女陪着,向天坛峰峰顶出发。一路上群雄络绎不绝,说笑声声震山谷。人人头上Сhā了茱萸,香气一路可闻。民间传茱萸有驱邪之用,九九重阳,登高饮酒,必Сhā茱萸。

王屋山山脉绵亘,由阳台宫向天坛峰进发,远望天坛,如地柱擎天,上接尾箕,超然如在霄汉之表,势压尘寰百万峰,阅尽人间沧桑。

不一刻,登上极顶。立身眺望,云气四合,望嵩岳一点,端的“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隐见云气深处一条白龙蜿蜒折回,向东注入黄河,通百川沧海,南襟黄河一带,那便是济河了。顶上青松翠柏,花荣草蕤,旌旗高扬,偌在个广场中央有一个长八丈阔五丈的青石台。北面搭了一个看台,上列四十九少女,着七­色­衣衫,中间空着一把太师椅,当是主人所坐。东、西、南三面皆搭芦篷,桌椅茶水齐备,当是为群雄观战所设。

那些少女便向群雄道:“这峰名为天坛峰,台名为轩辕台,都是有由来的。相传轩辕黄帝联合炎帝击蚩尤,曾在此设坛祭天,故而得名。”群雄有冲着玉箫来的,也有看热闹的,台虽名轩辕台,但在群雄眼中称其封圣台更为贴切,毕竟似此武林盛会二三十年才有一次,荣登榜首的自当是新一代武圣人。

这时群雄围在轩辕台四周,有说有骂闹成一团,有的更为抢占有利地势而争执起来。管家婆顾大嫂迈上看台,朗声说道:“众位请静一静,且听老身一言。”这一声响传数里,众人当即静场。听顾大嫂道:“自此时起,玉箫英雄大会算是开场了。老身先声明几句,排这玉箫英雄榜,本意是以武会友,促进武学长足进步,对武林也算一个了结。正派武功是武,邪派武功也是武,只要是武,就不分正邪,均可同台较量。每人只有一次上台机会,一旦下台便算落败。比武力求点到为止,但死伤在所难免。诸位不可因此而起台下­干­戈,一切恩怨当在台上了结,否则便是看不起老身,看不起本庄庄主。老身要言不烦,就说这么多。哪位英雄,便请第一个上台。”

她说罢回到太师椅旁,半晌却不见有人上台。有人想:“依大会规矩,似乎越是后上台越占便宜,现下人人都是硬手,谁敢第一个上台?”众人正你瞧我,我瞧你之间,却见一个大汉跃身上台,那人一身横­肉­,足有二三百斤,手拖一柄月牙铲,在台上打个四方拱,开言道:“俺叫宣大山,是山西大同府人氏,外号叫做‘铁塔’,今日上台,也不争那武功天下第一,只求榜上有名。哪位不服气的,上台来吧。”

他打着一口山西腔,台下没几个听明白,但瞧他那副蛮劲,猜他必在大吹法螺。只听台东、西南各有一人叫道:“我来也!”“小子,看我来收拾你。”两人竟是同时上台。一个手拿大刀,另一个空手。

宣大山瞧瞧这个,看看那个,忽然想起一事,道:“二对一么?不行,不行。”

那两人对望一眼,拿大刀的倒翻一个筋斗下台。

空手的汉子灰布直裰,生得虎背熊腰,当下一拱手道:“在下济南府范文方,领教阁下高招。”说罢双手握拳,发出爆炒黄豆的声响。

宣大山左右在手心各吐了一口唾沫,以防铲柄生涩。大喝一声,两人凑到一处。

范文方使的是家传范家拳,三十出头便已深得范家拳之­精­要,并另有心得。他这次赴会,没指望夺到玉箫,只愿家传拳术扬威武林,名传天下。

他范家拳一招招使出来,竟逼得宣大山连连后退,眼看就要退出台外,宣大山忽然惊觉,手中月牙铲疾风暴雨般连攻,又打到了台中央。宣大山喘了几口气,月牙铲慢了下来。便见范文方上前一步,一手托他肚脐处,一手托他前胸,叫声:“去吧。”竟将宣大山肥硕的身子托起向台下扔去。顿时尘土飞扬,宣大山摔了个四脚朝天。众人不禁大笑,有的想到宣大山的外号,脱口叫道:“好一招‘天王托塔’!”

忽然一声暴叫,仿佛雷霆万钧,有人跳上轩辕台。众人看时,见他燕须环颔,肌­肉­虬结,手执一对板斧,正是铲平帮迅雷堂堂主鲁恩。

鲁恩喝道:“唗!兀那山东人,敢伤我山西人,我这山西人,饶不了你这山东人。”举斧头便砍。

范文方见斧来得凶猛,虚应了一拳,疾退一步,再应一拳,又退了一步,想看清鲁恩的路数。

鲁恩斗大的字不识,也没有人教过他武功,乃是砍柴砍得多了,夜有所梦,遇一白须老人授他三十六路“南山神斧”,梦醒后只记得一半。虽只是南柯一梦,他天生神力,自此以后,斧法居然了得。他­性­子直爽,遇事奋勇当先,积功升任焦雷堂堂主。此刻见范文方一拳一退,自己颇占上风,便有些轻敌。三十回合后,范文方已然退到台边,再退就要掉下台了。但鲁恩几斧砍去,都被范文方轻易避开。鲁恩­性­子急躁,生怕他攻了回来,当下鼓劲猛扑而上,要将他挤下台去。

哪知范文方身法灵捷,忽然矮身,从鲁恩腋下下钻过。鲁恩一下扑空,直跌下台。正在那处观看的几人大呼小叫急闪,仍有慢了一步的,被鲁恩扑倒在地,呻吟不止。

鲁恩一个“鹞子翻”上台,道:“刚才是乐子自己掉下去的,不算,再来过。”

台下便有数十人叫道:“耍赖!”“输了便输了,什么算不算?”“山西人都是这般恬不知耻的么?”

鲁恩欲言无语,白了范文方一眼,下台回到铲平帮阵中,甚是气恼。

吕汝才接住,道:“鲁堂主,属下当为你报仇。”手提镔铁棍,一跃上台。

范文方打量眼前这人,扁鼻驴­唇­,一双豆眼,身材黑瘦,对方越是生具异相,他越不敢怠慢,当下抱拳当胸,问道:“敢问足下上姓台甫?”

吕汝才道:“无名氏。”抢上前,向范文方抡棍劈去。

范文方矮身避过,道:“吴兄,……”

吕汝才道:“呸!你才姓吴呢。”一腿踢去,扫地一棍。

范文方自幼习武,潜心研究武学,从未行走江湖,可说于人情世故所知甚少,以为人人都如他这么憨直。听了吕汝才之言,奇道:“在下姓范,双名文方,你弄错了。”见棍扫来,忙跳身拳击吕汝才小腿内侧。

范家拳端的厉害,吕汝才根本不是范文方的对手。未及五十回合,被范文方抢进内圈,一拳打中肚腹,顿觉五脏六腑都快散了似的。这么略一停,范文方飞起一脚,将他踹落下台。

台下顿时采声雷动,这个道:“这是什么拳啊?好厉害!”那个道:“范家拳在山东、直隶一带极享盛名的。”先前那人道:“姓范的连挑三人,准能进入前一百名内。”

这边巴三娘大起同仇敌忾之情,便欲上台。姜公钓拦住她,道:“不急,待会儿为大王扫清道路不迟。”

台上范文方又与另一个使大刀的汉子动上了手。不久也把他打下台。台下这个打听,那个询问,范家拳之名震动群雄,传得人人皆知。当场惹动一人,便是阳明派掌门蒲剑书。

蒲剑书心想小小范家拳即能扬威武林,阳明派的玄妙武学岂不震烁古今?当下取得真机子同意,走到台下,宏声念道:“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他运足内力,声传数里。场上群雄都是一震,向发声处看去,心想:哪来的教书先生,声音倒是不低。

却见人影一闪,台上已了一人,峨冠博带,美髯拂胸,身穿儒服,背负书囊。

范文方向他作了一揖,道:“老先生也会武功么?”

蒲剑书气从心生,这一问显得他对自己甚是轻视。当下强忍怒火,平心静气的道:“粗知一二。”

范文方还道他真的不会多少武功,说道:“这里群英会集,高手如云,个个身怀绝技,老先生只粗知一二,在台下看看也就罢了,上台岂不是自讨苦吃么?”

他本是一番好意,但在一代宗师蒲剑书听来,不啻于骂他十八代祖宗。当下喝道:“好狂妄的小子!你发招吧!”他自重身份,当然不愿先出手。

范文方顿感踌躇,生怕伤了老先生,但事已至此,总不可能举手认输,让一个教书先生排名己前。便道:“学生不恭了。”一拳自左向右一圈,心想:“我也不真击他,把他吓下台罢了。”

却见蒲剑书手起一指,向范文方手背一戳,范文方顿觉痛入骨髓,浑身猛颤。他尚不知怎么回事,急忙跳后几步细看,手背黑了棋子大一块,如遭火炙,惊道:“你……你用的是霹雳弹么?”

霹雳弹是汉阳霹雳堂的独门秘器,以之用于武道,近于下三滥的手法,向来卖与黑道,为正派之士不齿。范文方孤陋寡闻倒也罢了,偏说蒲剑书的“一指弹”是霹雳弹。

蒲剑书气得七窍生烟,说不出一句话,喝一声:“着!”指出如电,密如雨下。

范文方还未看清,左臂­阴­谷|­茓­、右腿风宫|­茓­,后背肾腧|­茓­均已中指。身子一晃,便即摔倒,好半天没爬起来。他既没下台,便不算输。当下蒲剑书跨步过去,伸脚一勾一弹,范文方的身子如飞而出。

台下也有同情范文方的,见他如此下台,不但狼狈,且有­性­命之忧。却听一个声音响起:“欺负晚辈,算什么英雄?”半空中向范文方迎去一人,接住范文方身子轻落下地,跟着又跃上台。接人、放人、上台一连串动作竟是一气呵成,绝无停滞,身法之快,武林罕见。

蒲剑书见来人是个葛袍老者,须发斑白,容貌奇古,心想:“武功如此之高,武林中该有其大名才是。”便打个问讯道:“不知阁下尊姓?仙乡何处?”

那老者淡然道:“老朽不过是洞庭湖一烟波钓叟,名姓何足道哉?一指弹源出少林派一指禅法,本乃禅宗功夫,你毫无慈悲之念,以之伤人,情理难容。”

蒲剑书一笑道:“这轩辕台乃天下英雄一展身手之处。若心怀慈悲,何不成全别人,又上台来­干­么?”

老者道:“‘唐舜揖逊三杯酒,汤武征伐一局棋。’你争这名利,到头来又能如何?”

台下群雄见他二人只说不打,大不耐烦,喊道:“喂,开打呀!”“台上非谈天说地之处,两位要谈请下台,留与别人比武吧。”

蒲剑书道:“阁下不打便罢,不必啰嗦。”那老者道:“我若不走呢?”蒲剑书心下颇怒,道:“那就用指头说话。”他不敢大意,使出一指弹中最厉害的一招“檀那顿悟”,右手食指疾出。哪知老者也是这般,却是后发先至。

蒲剑书大为惊恐,急侧身后退,这才避过。指中劲力未吐,不免指肚胀痛。说道:“你……你……”

老者淡然一笑,道:“一指禅乃禅宗正宗武学,当年文成公涉猎儒道释三家,由一指禅创出一指弹,当中不免糅入了儒家的内省,道家的修真。你这一指弹法仅得其形,未得其神。”

蒲剑书沉吟道:“仅得其形,未得其神?”

老者点头道:“凝思静虑,拟形于心,方能形神兼具。心是天地万物之主,缠脱只在自心,心了则屠肆糟糠居然净土,不然纵一琴一鹤、一花一竹,嗜好虽清,徒具其表,魔障终在。你的一指弹功力要登峰造极,依老朽看,难啊。”说罢轻叹一声,便欲下台。

便有四名少女飘身上台拦住,道:“敢问老英雄尊姓?奴婢们好载入‘玉箫英雄榜’。”

老者道:“老朽乃一散淡之人,名姓不足留世。就当老朽没来过吧。”一跃下台,钻入人群,便如鱼入大海,须臾不见。

蒲剑书失魂落魄似的,口中犹自叨念着那八个字:“凝思静虑,拟形于心”,似乎已忘了比武一事。突然如梦初醒,大叫道:“龙溪宗的师叔!”趔趄了几步,从台上直摔了下来。

孔不语、吴不知、癞面书生等阳明派弟子不知师父何以不能自持,竟然摔下台来,急忙挤到台下探看。

余人都不知怎么回事,窃窃私语起来。有的道:“葛袍老者不知是谁,一招便败了鼎鼎有名的蒲大掌门。”有的道:“可又怪极,他却撇下得来的名次不要。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当真是天外神龙,夭矫灵动,令人难测高深。”还有的道:“蒲大掌门败得一塌糊涂,可谓连台也下不了了。”

真机子不禁皱眉,蒲剑书是五宗十三派第一个出场的人,未料输得如此惨重。他也不知这葛袍老者是谁,但既与五宗十三派作对,看来也非正人。

这时台上又有一对厮杀。一人头戴发箍,面相凶恶,行者打扮,使一柄日月禅杖。另一人身着黑衣,手使风火二轮。行者闪跃腾挪、穿Сhā进出,甚是敏捷。黑衣人一对风火轮外生锯齿,转动起来,好似两叶大风车。

那行者一不留神,被火轮削中左臂,顿时血­肉­横飞,左臂掉地。他右手使杖,兀自强撑。黑衣人手中风轮掷出,行者受伤甚重,怎能闪避?大叫一声,右手自手背、手腕而至肩头,平平削下一块皮来。好在轮势已弱,未伤及脑袋。行者自知无法取胜,倒拖禅杖,拾起自己的左臂,下台去了。

台西忽然一声大吼,有人跳上台来。群雄识得,这人是五宗十三派神枪门的关中岳。

关中岳身穿英雄氅,手中一柄链子枪,昂立当场,有如渊停岳峙。当下自报了家门,手中枪尖一点,直指黑衣人左眼。

黑衣人双轮合击,砰的一声,将枪夹住。

关中岳奋力夺回,使一招“枪挑霸王”,挑黑衣人肚脐。黑衣人挥轮挡架,直震得虎口生疼。

再过几回合,黑衣人自知近攻不利,便退开几步,手中风轮掷出。

那轮子乃­精­钢打造,旋转起来,其利如刀。当下挂着风声,如离弦之箭,径奔关中岳。

关中岳眼明身疾,急忙一个弓步闪身,又还了黑衣人一枪。忽听呼呼之声,那风轮打个转,复飞回来。一低头,风轮贴头而过。虽未伤及皮­肉­,也斩断头发不少。

黑衣人接风轮在手,跟着右手火轮掷出。火轮刚出,风轮又紧跟而至。不容关中岳有喘息余地。

关中岳提枪往火轮上一拔,火轮歪飞坠地。眼见风轮八方旋转,难以下手。生怕不慎失手,轮子偏飞,非但自己受伤,还可能伤及旁人。当下不及多想,转身便奔。

那风轮在半空中划了个斜弧,飞回黑衣人手中。黑衣人早已拾起火轮,此刻一并掷出。两轮一高一矮,翻飞如电,覆及上空方圆三丈之内。

关中岳窜高伏低,每每间不容发。台下少见世面的,犹如身临其境,不由得心惊胆颤。

这时风火二轮自前后向关中岳攻去。关中岳一枪将前轮打开了去,眼见他人在台缘,若避后轮,势必掉下轩辕台。就见他纵身跳下,将要落地,忽伸枪在地上一撑,半空中一个倒翻,人已落回台上。

台下群雄见他这招临机应变,使得甚妙,连声叫好。

关中岳不待黑衣人反应过来,长枪一挺,已刺中他肩窝。耳听得一轮飞了回来,头也不回,回枪一击,枪头正中轮心。那轮斜飞­射­高,刚好掉在台缘,未致伤人。

黑衣人自知关中岳手下留情,倘若关中岳鼓劲而入,长枪岂不透肩而过?他捂了伤口,拾起风火二轮,垂头丧气下台。

少冲见关中岳获胜,心中也代他高兴。这时丐帮众人也上了峰,找到少冲,闹嚷嚷的问长问短。朱华凤装作不见。

台上关中岳不久将一使花枪的汉子和一使双刀的­妇­人打败。后来走上一个高瘦老者,脸­色­腊黄,形似枯槁。少冲一惊,暗道:“这不是许道清么?徐鸿儒也来了么?”张望人群,见人头攒动,挨挤不开,就算徐鸿儒也来了,也看不到他身在何处。

却听许道清高声道:“适才关大侠以枪拄地,不知是算作台上还是台下?

关中岳闻言一怔。

台下也有好些人存此疑问,经这老者一提,都道:“是啊,人虽未落地,枪已落地,该以哪个为准呢?”众人一齐向看台上望去,以期顾大嫂给予评断。

只见顾大嫂走到台前,道:“倘若人在台上,兵器掉落台下,当然不能算作人已下台。故而应以人是否落地为论。”众人一听颇有道理,便又回头瞧台上二人。

许道清道:“既然如此,许某以裂石开碑拳领教关大侠高招。”只见他从腰中摸出一张白纸,捏成一团,忽然一抛,化作满天纸屑。

其实这无非又是他的障眼法,但不知他底细的还以为他真的内力高强。关中岳并不认识他,何况许道清障眼法确实高明,一听什么裂石开碑拳,眼见他捏纸成屑,想也没想,便即信了。说道:“高招不敢!请!”

许道清打个拱,霍的一声,一拳拍出。

关中岳见他没有兵刃,自己若以枪胜他颇不光彩,当下枪藏后背,右手使掌,与许道清斗了起来。

他掌、指、腕、肘并用,单掌对双拳,丝毫未落下风。任许道清手脚并用,关中岳气定神闲,见招拆招,俨然大家宗匠的作派。

台下群雄均想,这般打法,许道清显然已经输了,但以本次大会的规矩,未得一人落台便不分胜负。

许道清拳法、功力均不及关中岳,五六十回合下来累得大汗淋漓,暗生歹意,当下双掌平平推出,两股白烟自袖底冲向关中岳脸上。关中岳猝不及防,顿觉双眼剧痛,不能视物。急忙挥右掌护住前心,左手枪兜转击打。忽觉肩头一痛,顺势倒退几步。

台下见此情景,一片哗然,有的破口大骂许道清施用卑鄙手段。许道清毫不理会,抢上前又一掌拍出。台下有人大叫:“掌来啦!”“面门!”关中岳剧痛之下,待到掌来时才闻声而避,终是慢了一步。一震之下,差些摔倒。但他仍不惧怯,舞动链子枪,护住周身要害。竖起双耳,听声辨形。

许道清几番攻过去,都因他枪法厉害,近不了身。心中一动,舞动双掌,却不进攻,将关中岳渐渐引到台边,突然脱下一只鞋子向台下扔去。

关中岳听得风声,踏开一步,挥枪刺去。台下好几人齐声低呼,甚为他担忧。关中岳也觉这一脚踩下去颇不对劲,刚想收腿,不防背心被许道清拍了一掌,震得跌下台去。

便有数十人大叫道:“使诈,不要脸!”“洒石灰,胜之不武!”

许道清道:“嘿嘿,兵者,诡道也,武学之道,亦复如是。高手比拼,各尽所能。但力是主,智是辅,武是本,计是末,若一门心思钻研计谋而荒废武功,舍本逐末,我辈所不取也。”众人听他振振有辞,一番诡辩倒有些道理,何况顾大嫂的开场白便说得明白,正邪武功都是武功,均可同台较量。

朱华凤自言道:“如此说来,本姑娘也能上台一展身手啰?”转头对少冲道:“我去去就来。”不等少冲说话,已钻入人群。少冲知她我行我素惯了,行事常常出人意表,也没理会。

台上许道清又与另一个汉子动上了手。那汉子本已防备许道清袖底石灰,仍被故伎重演,结果显然而知,不待许道清赶逼,自己便下了台。

少冲大怒,便想上台。石康道:“这种小角­色­,让石某去撺掇吧。”拔开人群,轻纵上台。

许道清见上来一个叫乞丐,不禁掩鼻,道:“臭叫化儿来啦。嗯,不知是丐帮的那位高手?”

石康笑道:“丐帮的不假,高手算不上。阁下才是高手高手高高手,石灰每洒必中,不愧是泥瓦匠中的高手。”

许道清闻言大怒,喝道:“你也想尝尝滋味么?”一掌盖将过去。石康使出游龙八卦掌来,绕着他转圈子。

许道清每想出掌却见石康已换了方位。他怕出掌一旦不中,自己破绽为敌手所乘,便凝掌不发,静以待变。石康却越转越快,起初还能看清面目,到后来只是一团灰影绕着他打转。连他的衣襟也被带得翻飞起来,一股劲风刮得面如刀割,心中不禁骇然。

练这种掌法甚是艰难,须得每日清晨腿绑沙袋绕圈快跑,越快越好,少则五年,多则十年,方有小成。这还只是“游龙”的功夫,而八卦掌更是难练,其中牵涉易理中的奥义,非寻常人能够领会。石康虽练了二十来年,也只得其七八成。

许道清再想施以故伎,等于自露空当,但一味静待,被石康出其不意的一下,倒甚是难防。心中一急,额头汗水涔涔而下。一个不留意,脸上被石康掴了一下,反应过来时,仍是无可置手。不多久ρi股一痛,当是为石康抓了一下。他怒不可遏,舞双掌冲出,刚跨出两步,就觉双腿一凉。原来不知何时腰带已断,双腿一跨,裤子便掉了下去。

群雄见了他这等丑态,忍俊不禁,都哈哈大笑。只有那些少女羞得面红耳赤,掩口轻笑。

许道清系上裤带,明知是石康搞的鬼,恼羞成怒,见石康止步大笑,当即猱身而上,举双掌便击。

石康防着他使那卑鄙手段,低头相避。不料许道清肋下­射­出一物,一来事先毫无半分征兆,二来相距太近,霎时击中面颊,血­肉­横飞。

石康退了几步,说道:“哼,暗器偷袭的功夫,石某不如你,再斗便是自降身份。”说罢一跃下台,回归本阵。当有弟子为他止血,幸亏只伤了皮­肉­,未伤筋骨,并无大碍。

第三部 烟雨江湖 第四十回 袖剑飞吟

许道清连挑三人,并且三人单凭武功都在已上,仍败在他手中,不禁佩服起自己的“机智善变”来,洋洋得意道:“还有哪位上台赐教?”

台下便有好几人蠢蠢欲动。却听一女子的声音道:“让本姑娘赐教你。”

只见人群中走来一名女子。那女子高有近丈,走在人群中也能露出肩膀。她大踏步走上台,许道清也得仰视她。见她面敷重粉,­唇­涂浓朱,一条潞绸大红裙子仅及膝盖,露出脚上白绫洒花膝衣,红­色­丝带,大红满帮花平底鞋,扮相不伦不类,倒像戏台子上的戏子,极为难看。

许道清猜不出她的来路,便问道:“姑娘贵姓芳名?何门何派?”

那女子道:“小女子免贵姓甘,人家都称我甘娘。属没门没派。”

许道清略一沉吟,道:“甘娘?……”

那女子嫣然一笑道:“嗯,乖儿子!”

许道清这才自知上当,一想当着天下英雄的面叫一个小姑娘作­干­娘,大丢脸面,大喝一声,道:“你敢戏耍老夫,找死么?”舞双掌向她攻过去。

那女子道:“儿子打老娘啦!”语含惊慌,拔足便走。

她双腿奇长,一步抵得过常人两三步。许道清扑到时,那女子长袖飘飘,双足如登青云,早已走开。

许道清转了几个圈后,见双掌仍碰不到她分毫,气得大喘粗气,双眼如欲冒出火来

而那女子嘴上仍不断放出难听的话来,台下更是笑声不断。

许道清使出木太岁的“金针­射­|­茓­”之法,­射­那女子膝跳,虽已­射­中,她却照样活蹦乱跳。他今日连斗三人,本已大耗元气,此刻怒中更失了分寸。那女子正要逼他自耗体力,见他身心俱疲,当下袖子一扬,三枝袖箭如飞­射­出,分击他双眼、喉咙三处要害。

许道清早料到她会耍花样,眼见三箭­射­到,双手往前疾抄,接住上面两箭,张嘴将下面一箭咬住。这一招险极,早一刻晚一刻都是受伤不轻。

许道清刚接住袖箭,那女子衣袖微动,七八枝袖箭又­射­了过来,涵盖他周身各处。他急飞身而起,双手探出,只抓住了几枝对准要害的箭,大腿、肋下多处­射­中。却见那女子往腰中一摸,随即掷出一把为数甚多的钢镖,无数点寒星向他疾飞而至。

许道清大叫不好,他本已疲惫不堪,哪有力气躲避如此多的暗器?只好就地一滚,但背上、腿上还是中了镖。他自知无幸,索­性­不再爬起。

那女子不再施放暗器,卓然而立,笑对群雄。

许道清看那伤口流出的血呈鲜红之­色­,才知无毒。只好自认倒霉,蹒跚着下台。

忽然一声咆哮,跳上一个黑大汉。那大汉须发皆绿,­祼­着上身,露出极浓密的胸毛,一口獠牙,森然可怖,手中执一柄阔口厚背砍刀,仿佛从丰都逃出来的厉鬼一般。少冲认得他是白莲教的欧阳德。

欧阳德一上台便大呼道:“小娘们,伤了俺许三哥,吃爷爷一刀!”说是一刀,两刀、三刀紧随而至。

那女子见他面相已然心有惧意,此时刀光闪烁,刀气纵横,如何敢撄其锋?便走得远远的。

欧阳德紧跟过去,他刀柄甚长,站在台央,刀锋已及台边。那女子退到台边,已无转圜余地,忽见她跳下轩辕台。

欧阳德见了,笑道:“你输了,哈哈!”

却见那女子从另一侧上台来,喝一声:“吃本姑娘一镖!”说是一镖,却放出七八枝也还不止。

欧阳德张嘴欲言,忽见镖到,急抡刀挡架。“当当当”数声,镖都四散而开。接着又有数枝袖箭­射­到,也被他打落。

那女子暗器已穷,只有一把短剑,却难以伤敌,不禁焦虑起来。

欧阳德怒目圆睁,盯着那女子,那模样既很愤怒,又是奇怪,半晌才道:“你下去了,咋个又上来了?”他拙于言辞,一到急切之时更加颠三倒四,表述不清。

听那女子道:“我下去了,就不能上来么?这是谁定的规矩?”

台下有人叫道:“古月山庄庄主定的规矩。你输了,下台吧。”

欧阳德眉开眼笑,道:“就是,就是。”

那女子道:“适才铁枪门的关大侠也只是链子枪着地,人没着地,便不算下了台,是不是?”

欧阳德丈二金刚摸摸头脑,大为不解,道:“你脚着了地,俺看见的。”

那女子提起一条腿,褪下膝衣,露出两根木棍,原来是踩了高跷。然后笑着说道:“本姑娘脚未着地,便不算下了台。”

台下有许多人早看出她的高跷,但没想到她用此钻空子。假若她吃打不过踩高跷下台,按先前的规矩就不算输。

少冲早在那女子发袖箭之时,就认出她是朱华凤装扮的。见她如此耍弄许道清、欧阳德二人,倒也好笑。姜公钓、石康、宋献宝也不禁菀尔。

欧阳德睁大了眼,觉得太不可思议,嘟哝道:“这,这,我咋个没想到。”

台下顿时有数百人一齐起哄,有的道:“这般打法,我可以当那武功天下第一。”有的道:“这规矩有漏洞,大大的漏洞。”还有的道:“倘若人人都踩高跷,也不用这台子了,大伙儿台下打吧。”一时人声鼎沸。

朱华凤心想:“见好就收吧。”当下下了台,去了高跷,回到少冲这边。丐帮的宋献宝朝她直竖大拇指,道:“朱姑娘聪明得紧呢。”朱华凤听他当着少冲的面赞美自己,芳心窃喜,连昨日的不快也释怀了。

这时欧阳德在台上挥刀四顾,大有谁与争锋之气势。真机子向松云道长道:“魔教妖人乃我五宗十三派宿敌,这人烦道长走一趟。”

松云道长道:“盟主说哪里话?剪灭妖人,贫道义不容辞。”手怀拂尘飘飞上台。

台下群雄见上去了一位道爷,只见穿一件百衲袍,系一条吕公绦,足上三耳麻鞋,头上九华头巾,仙风生两袖,道貌岸然,不禁叫一声:“好!”

松云道长一扬拂尘,指着欧阳德道:“兀那妖人,闻香宫一战未能将尔等余孽除尽,今日还来送死么?”

欧阳德不搭一言,抡刀便向松云道长砍来。刀挂风声,势道惊人。

松云道长纵身而起,从刀影中Сhā了进去拂尘横掠,正是一招“云横茅峰”。

欧阳德不知闪避,回刀迎了上来竟是拼命的打法。陡然间双臂为拂尘扫中,现出十几条细长伤口。他刀锋却已贴近松云道长右肋。

松云道长忙向后翻个筋斗,足刚落地,又是一招“松针迎鹤”,拂尘向前一送,尾须都散了开来,如数十根长针戳向欧阳德。

欧阳德砍刀沉重,不及挡格,他虽知不可为,仍一味发蛮,硬是奋劲以刀相格。

两人大喝一声跳开,只见欧阳德双臂已是鲜血淋漓,松云道长也被刀挂伤左臂,但伤势甚轻。

松云道长道:“妖人就是妖人,刀法也如此邪门。”心想今日若败给一个魔教教徒,让他排名己前,不仅自己声名全毁,便是茅山派、五宗十三派的令誉也要累及。甫定心神,气运丹田,右手拂尘使松云十八势,左手施以五雷掌,与欧阳德相斗。

松云道长以拂尘、五雷神击两绝技驰名江湖,现下双手并出,自艺成以来,也只与何太虚打斗时用近。

斗到分际,松云道长使一招“云入松”,拂尘把刀柄缠住,左手掌出如电,欧阳德不及闪避,眼见掌到,却右肩往上一挺。啪的一声响,欧阳德右肩中掌,肩骨碎断。又因为那一挺,松云道长掌腕震得痛入骨髓。

松云道长忽见欧阳德的刀又砍过来,便再使那招“云入松”,一掌盖在他前心上。欧阳德身子一仰,将倒未倒。却见他左手以也撑地,双目翻白,似已绝气。

松云道长走上几步,正要查视,欧阳德突然暴起,砍刀从松云道长头顶砍落。原来他自知无幸,便装死蓄劲,诱松云过来,以垂死一搏,给松云致命一击。

台下众人都以为欧阳德死了,突见此情此景,也是吓了一跳,张口大呼。

松云道长也是反应奇快,急忙合身扑上,抱住欧阳德身子。如此情势,也只有近身避开刀刃,别无他法。拼着给刀柄撞上,也强过破脑而死。

欧阳德一刀砍下,劲力已无,跟着倒地。

松云道长也不知能否避开这一劫,脑中一片迷乱,半晌心神方定,却见脸埋在欧阳德胸毛间,顿觉烦恶,跃身而起,骂道:“亡命之徒,自寻死路。”一脚将欧阳德尸身踢飞下台。

尸体滚落尘埃,却无人照领。几名庄中的少女上前把他抬走。

大会迄今,虽也有断臂破脸之惨烈,但死人却是第一回。台下群雄大都司空见惯,不以为意,也有少数摇头叹息,暗生怜悯。

松云道长清清嗓子,朗声说道:“贫道乃茅山派松云是也,有哪位英雄,请上台赐教?”

话音刚落,却听东首有人说道:“名门正派尽多虚伪之徒,姑­奶­­奶­不是英雄,却要赐教你几招。”

半晌才见人群中挤出一个­妇­人,历石阶而上轩辕台。她腰束围腰,手中一把菜刀,便似刚从厨房煮了饭出来一般。

松云道长却不敢小觑她,心知越是顶尖一流的高手,武功越是深藏不露,看不出一丝痕迹,这­妇­人看似弱不禁风,一旦发作起来,定当惊天动地。当下打个道稽,道:“适才女侠说我名门正派尽多虚伪之徒,此话从何说起?”

那­妇­人正眼也不瞧他,道:“前番石宝寨抢《武林秘笈》,这次王屋山争玄女赤玉箫,尽多你名门正派的人。名门正派号称行侠仗义,行的什么侠?仗的什么义?”

松云道长先是一愣,才道:“女侠怕是误会了。我五宗十三派之所以参与此会,原是为不让玉箫落入歹人手中,以免更多争斗,实是一番苦心。”

那­妇­人“哦”了一声,冷然道:“看来妾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那么河北‘五虎断门刀’马绝尘呢,也算是道长行侠仗义杀的啰?”

这一问甚是厉害,松云道长当场就给她抢白得说不出话来。

那­妇­人又道:“马大侠既非魔教妖人,与你五宗十三派又无梁子,可是……可是他父子三人死在你手中,这且如何说?”她一问接着一问,甚是凌厉。

松云道长半晌方道:“马大侠父子三人的死确与贫道有关。贫道也深感后悔,曾赴石家庄拜祭过一回。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就算贫道为他偿命,他也活不过来。”

那­妇­人道:“你说对了,正要让你偿命。”举起菜刀,冲向松云。

松云道长一呆,见她身法古朴,寓巧于拙,似乎含了极深奥的武理,看似平平无奇,必隐伏极厉害的后着。想及此急侧身闪开,细瞧她武功来路。却见她单手握刀,有如砍瓜切菜一般,跑起来极是笨拙,似一点武功也不会。但越是如此,松云道长越不敢轻易涉险。心想万一败在一个­妇­人手中,岂不教武林同道笑话?

台下群雄大为奇怪,那­妇­人明明一点武功也不会,为何茅山道士对她退避三舍?也不知他搞什么鬼。

就在这时,那­妇­人菜刀向松云道长掷了过去,嘡啷一声,却不知怎么脱手坠地,差些伤了自己。那­妇­人嘴一咧,双眼盯住松云道长,却不拾刀,眼光甚是怪异。

松云道长全神贯注于她,不知她委刀于地意图何在。两人谁也不敢先动,如此良久。

台下有人道:“这两人­干­瞪眼作甚?比眼大么?”另一人道:“你就不懂了,茅山派有门绝技叫‘勾魂术’,以双眼勾人魂魄。松云道长竟施出这项绝技,这­妇­人离死不远了。”又有人道:“非也非也。若说是勾魂术,松云老道脸上就不会显出惧意来。想是二人以双眼斗法。你们没听过‘以眼光杀人’这门神功么?”又一人道:“松云老道的武功比起武圣人王阳明一个在地,一个在天,他怎么会那无上神功?”还有人道:“胡说胡说,眼光也能杀人,当真异想天开。”

当年日本国第一高手伊藤一刀斋拜会武圣王阳明,两人盘坐,四目相对,三天三夜目不交睫,终于伊藤一刀斋认输道:“你胜了。”王阳明道:“我只胜你半招。”两人虽未交手,但在两人的冥想中已经过一场惊心动魂的大战。这件事轰动武林,百年来一直是武林人津津乐道的经典。

这时台上两人已僵持了一两盏茶的工夫。松云道长见那­妇­人肩头微动,心道:“来啦。”深知这一击蓄劲已久,当厉害非常,须得先发制人。急运劲于拂尘,向那­妇­人重重击去。

就在拂尘将击中那­妇­人面门之时,松云道长见她还不闪避,心中惊疑:“莫非她真的不会武功?这一击岂不要脑浆崩裂?”可此时已来不及收手。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然飞来一粒石子,正中拂尘柄。拂尘被打歪了去,却也扫中那­妇­人面颊,顿时血流满面。

众人正在奇怪之际,台上人影一晃,有人磔磔怪笑几声,那­妇­人随即不见。

松云道长如见了什么可怖的物事一般,喃喃自言道:“是他……就是他……”便如疯了一般,举拂尘朝身周乱舞。

茅山派弟子当除道:“不好,师父失心疯又犯了。七师弟,你带的药呢?”他拿来药丸急忙奔上轩辕台,刚想张口说话,松云道长叫道:“你没有死,你装鬼吓我……”拂尘挥出,卷住当除脖子用力一送,当除掉下轩辕台,人未落地,早已断气。

茅山派众弟子眼看着师尊出丑,却只顾为当除收尸,谁也不敢再上台。

台下有人道:“这道人伤了一个不会武功的­妇­人,如何就变疯了?”有人道:“名门正派的掌门像什么样子?”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

真机子一皱眉,心想瞧情势非得自己出马不可,但大角­色­尚未出场,自己不能上台,只好走到台前,朗声说道:“诸位,那­妇­人虽不会武功,但有魔教妖之人大众广庭下救走她,就与妖人有重大­干­连。松云道长为魔教所害甚惨,适才妖人现身,以致神智失常。”

众人一听那­妇­人与魔教有关连,大都半信半疑。有的不禁细瞧身旁之人,生怕妖人便在左近。

忽听一人大声道:“真机道长你看错了吧?我瞧着那人是河北‘五虎断门刀’马绝尘,就是他,就是他的笑声。还有那个­妇­人,啊,我想起来啦,她是马绝尘的表妹。……”说话的是关中岳。他虽暂时失明,却从笑声听了出来。

群雄闻言,又议论纷纷起来。有的道:“马绝尘是谁啊?倏忽来去,练的什么妖法?”有的道:“马绝尘不是死在石宝寨了么?看来这又是谣传。”有的道:“真机子身为武当派掌门、五宗十三派盟主,怎会看走眼?必是妖人无疑。”

真机子问道:“关大侠确信他是马绝尘马大侠么?”

关中岳听他声音极有威势,心中不禁一凛,嗫嚅道:“是,但也可能不是……”

当日下葬马绝尘时,关中岳偷偷去拜祭,得知一件怪事:马绝尘的尸身一夜之间不见,只余一具空棺。其亲属对外秘而不宣,故江湖上都以为马绝尘死了。但关中岳仍相信他还活着,自己好几次遭宿敌袭击,多亏一个神秘人物暗中相助才化险为夷。那神秘人物若不是义兄,又会是谁?然而马绝尘与自己反目,欲杀自己而后快,怎会舍命相救?自己内心愧疚,时常相信义兄,难保刚才不是幻觉。这么一想,他便不敢再作肯定。

松云道长仍在台上疑神疑鬼,惊恐万状。看台上云板三声,顾大嫂开言道:“既然松云道长神智失常,不便动武,请下台将养吧。”

言罢,立在轩辕台四周的四名少女飘身上台,向松云道长围上去。松云道长未及出手,身上四外|­茓­道已被点中,接着身子凌空,被那四名少女托住四肢,抬到台下。

台下群雄看了无不惊奇,松云道长虽然失常,武功非但未失,拂尘舞起更较平日更难硺磨,岂料竟被古月山庄的四名使女轻易制服,古月山庄的武功当真匪夷所思。都想:“使女武功已如此了得,那庄主的武功岂是泛泛?此次英雄大会,多半会最后出场,技惊四座,拔得头筹。本来嘛,他夺得了玄女赤玉箫,又岂会轻易拱手让人?”

这时台上无人,好一会儿竟无人上台。台西北忽然喧闹起来,有人道:“台下不许打架,要打到台上去。”话音刚落,两名汉子挤到台前,一人道:“上去就上去,谁怕谁?”

他想跳上轩辕台,一纵身却只及台腰,连跃三下皆是如此。有人哄笑道:“似你这般蠢才,也想上台打擂么?岂不笑煞人也?”

另一汉子径直历阶而上,向四周作个揖,道:“洒家出门一时仓促,未及携带兵器。哪位仁兄,烦借一样兵器使使?”

台下有人问道:“你使何兵器?”

那汉子道:“不限,但刀枪剑戟棍叉皆可,洒家十八般兵器样样能使。”

有人扔上台一柄宣花斧,波的一声,将台上的青石板也打碎了。那汉子上前,双手握柄,提了两下,甚是吃力,便道:“这斧子少说也有六七十斤,虽说较洒家平日练功用的大刀轻了十来斤,但对付眼前这位连台子也上不来的仁兄,实在是牛刀小试。罢了,洒家与他空手对空手,才显出洒家的本事。”

台下那人见他是个浑人,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只好上台取回自己的斧子。

台下汉子攀住台缘,欲图爬上去。台上那汉子含笑看着他,道:“算了吧,仁兄,回家练个十年八载再来。你这副模样儿也来打擂,岂不小看了天下人?”

台下汉子道:“十年再来?那时还有玉箫英雄大会么?‘玉箫英雄榜’没我的大名,要大大的逊­色­哩。”这人眼见爬不上去,最后由石阶上台,打个四方拱道:“在下大号‘圣手仙猿’,最拿手的就是夺人兵器。今日秋高气爽,群雄毕集,在下不揣冒昧,登台献艺。幸会幸会!”

先上台那汉子道:“巧了,洒家外号‘神手大侠’,无论刀枪剑戟十八般兵器还是外五行的奇形兵器,到洒家手中都运用自如。你这圣手能夺得过我这双神手么?”

“圣手仙猿”道:“那是当然。我的‘自在八破’无论长剑短戟,还是明枪暗箭,无所不破,手到擒来……”

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各自吹嘘自己本事如何如何高明,唾沫横飞,没完没了。台下有人叫道:“你说你的矛利,他说他的盾坚,以子之矛,攻子之盾,高下自见分晓。”

“神手大侠”一听有理,突然一拳挥出,正中“圣手仙猿”鼻梁,顿时鼻血长流。“圣手仙猿”一把抓住“神手大侠”耳朵,两人就此翻倒在地,捋胳臂抱腿,乱打一气。

天坛峰高手云集,各有所图,必有一番血腥争斗。这两个浑人Сhā科打诨,一番胡闹,众人于紧张的气氛中倒是轻松不少。这时忽听吼声如雷,有人跳上台去,说道:“他妈的,这是什么地方,岂容无赖在此厮打?”话声中双掌齐出。两个肥大的身躯连滚数下,掉落下台。

少冲见上台之人须发如戟,一双豹子眼,直鼻阔口,长相凶恶,认得是雷震天。朱华凤低声说道:“恶人谷的‘气包’到了,南宫破败只怕也来啦。”

雷震天陡一现身,台下人声如沸。武林中受“五毒”荼毒的人所在不少,见了仇人,分外眼红。当下便有三人同时跳上台,也顾不得大会单对单的规矩,各施狠招,向雷震天攻去。

雷震天迎斗三人,毫不惧怯。不一会儿,台下又跳上两人,正是彭素秋和沙老鬼。沙老鬼叫道:“三对一,欺负咱们恶人谷无人么?”

二人上前捉对厮杀,成了单对单的局面。五毒最厉害的莫过于背地使坏的手段,而与人动武,虽也可以用上两招,毕竟有限。那三人有过教训,早有防备。不久,雷震天被一使双节棍的汉子打落下台,小臂骨折。他兀自不服,南宫破败按住他肩膀,瞪了他一眼。雷震天怒道:“你不去帮自己人,反来拦我­干­么?”他一气之下,竟不顾南宫破败谷主之尊,向他大吼大叫。

秦汉见南宫破败眼中已露杀机,忙拉住雷震天道:“老四息怒,让为兄代你去好了。”

他身形微晃,人已上台。

丁向南一见秦汉,便欲上台。真机子拦住他,道:“杀­鸡­焉用牛刀?‘五毒’这等小角­色­用不着丁兄出手。小不忍则乱大谋,就算你要报仇,也不急在一时。”

丁向南一想也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虽屡有出场,但大都是五宗十三派的人。对手中的厉害角­色­却还没一个现身。为了顾全大局,只好暂把报仇的事放下。

秦汉提了个铁葫芦,先不加入战团,把酒喝了三大口,细观那使双节棍汉子的路数。突然铁葫芦向上一挺,打在那汉子下巴上。那汉子一个趔趄,吐了一口血唾,又即舞棍上来。

秦汉使出醉拳来,有时将倒未倒,喝上一口;有时急走几步,却突然定身,让人难测难料。过了十几回合,便将使双节棍汉子打下台。那汉子虽欲报仇,但若再上台,只怕为群雄耻笑,只好另寻机会了。

秦汉料理了一人,便在旁掠阵,细瞧另两人武功。见一人使的是广西黎家刀法,另一人却不知甚拳,如龙之缩骨、虎之扑食、马之疾踢、蛇之拔草、鹰之抓攫,较之五形神拳所象之形远为更多,但威力却远逊五形神拳,破绽也较之多多。恐怕是新创出的拳术,未经实战改进。

他猜的不错。这名青年汉子姬际可,乃山西蒲州人,在终南山见鹰熊相搏,心有所悟,理会一本形散万株的拳法,前后各六式,以形取意,意自形生,名为形意拳。这次参与玉箫英雄大会,本为观摩而来,但仇人相见,按耐不住,便发硎新试。

秦汉看了良久,突然跳进圈中,左手一招华拳,右手一记醉拳。那两人刚反应过来,身上已然中拳。彭素秋、沙老鬼跟着一招紧似一招,直将他们逼下台去。

姬际可叹了口气,向台上道:“你使的是华山派的华拳么?”

秦汉漫不经心的道:“是,也不全是。”

姬际可摇了摇头,下山去了。日后他对形意拳细加改进,终于流传百世,更传言他在终南山得岳飞十大要论,附会拳术为岳飞所创,这是后话。

沙老鬼立身台上,心中甚喜。他内伤经南宫破败疗治,已然大好,便想邀斗蒲剑书,当下大声吼道:“蒲老匹夫,你有种的上台来与老子斗三百回合……蒲老匹夫,你在哪里?上台来啊,……”

他来得晚了,不知蒲剑书早已上过台。吴不知、赖文定等阳明派弟子手按剑柄,只等师尊一声吩咐,便即上台。而此时的蒲剑书,心中只有那位连名姓都不知的避世高人,对武功已然心灰意冷,对沙老鬼的叫阵充耳不闻。

台下群雄许多人不知沙老鬼叫的“蒲老匹夫”究是何人,心想这姓蒲的若非未到场便是一个懦夫。

正议论间,忽见台上娉娉婷婷走来一名红袖女子。少冲只觉眼前一花,脱口叫道:“苏姑娘!”

那女子正是苏小楼。只见她立身台上,一脸怒容,说道:“秦汉、彭素秋、沙老鬼,只有你三人么?毛亮、雷震天呢?”

雷震天一听提到己名,高声叫道:“我在这儿。”他只盼古月山庄一名话,允许自己上台,心想:“老二早来一日,这会儿也不知身在何处。五毒联手,才有好戏瞧呢。”

却见苏小楼缓缓抽出宝剑,道:“五毒害我苏家灭门,此仇不共戴天。今日本姑娘先料理你三人。”

话才毕,台下的山庄少女欢声叫道:“红楼妹妹,为咱们古月山庄增光添彩啊!”“红楼妹妹,不用怕,咱们古月山庄的武功天下无敌,你先打头阵,还有咱们呢。”

少冲、朱华凤闻言才知,昨晚那红衫少女所称“红楼小妹”便是苏小楼。朱华凤道:“原来苏小妹进了古月山庄,这等肮脏的地方,岂是她呆的?”

台上秦汉等三人听了苏小楼之言,尽皆失笑。秦汉道:“小贱婢,我不来寻你,你倒来自投罗网。你以为你是古月山庄的人,我就奈何不了你么?三妹,你打发她吧。免得让天下人耻笑,说咱们三位高手合着欺负一个不会武功的弱女子。”

彭素秋冷冷的道:“你秦家的孽种,没的污了小妹的刀。这样吧,看在自己人份上,一千两银子。”

秦汉一笑,道:“三妹开口不忘钱字。欠着你便了。”

彭素秋道:“不行!你已欠了小妹五万三千两,远账未结,近账不赊。还是现的吧。”

秦汉气上心头,道:“这个时候你叫我何处去凑一千两银子?”

彭素秋脸一撇,道:“这个我可不管。”

两人眼看说僵,却听苏小楼冷笑几声,道:“那倒不必了。”说罢左手捻了剑诀,右手宝剑向秦汉刺到。

秦汉见剑来得好生玄妙,不知如何化解,急忙闪开几步。彭、沙二人不知好歹,一使刀、一使掌围了上去。却见苏小楼人影一晃,已从二人缝中穿过,一剑刺中秦汉前胸,直透后背。

秦汉血流如注,脸上露出又是惊奇又是疑惑的神情。

彭、沙二人及台下群雄不禁看呆了。古月山庄众少女却齐声欢呼。

少冲本已走到台下,以待苏小楼遇险时好上台相救,忽见这幕情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

苏小楼并不抽出剑柄,厉声说道:“说!谁是我的亲生爹娘?”

秦汉张口欲言,突然双目上翻,身子软了下去。苏小楼将他身子翻过来,从后背拔出一枚小黑钉。她一双冷目立即电扫台下群雄,冷声道:“是好汉站出来,何必躲在背后暗放冷箭?”

原来有人在秦汉要说话之时,突施暗器。这小黑钉喂了剧毒,见血封喉,发时既无声无息,台下人又多,当然无从查知下手之人。

群雄正在奇怪之际,苏小楼突然拔剑向沙老鬼刺去。沙老鬼急忙运掌相护。那知苏小楼的剑已架在彭素秋脖子下。彭素秋从未见过这等诡异奇幻的剑法,骇然之下,说不出话来。

苏小楼厉声问道:“你知不知?”眼角余光却留意四周,防着有人再施暗器。

彭素秋慌忙答道:“不知……真的不知道。”

沙老鬼见苏小楼背对自己,举起右掌,闪电般向她后背拍去。

台下见此变故,都是一阵惊呼。少冲要想相救,已是不及。

就在掌将及苏小楼之时,一剑突然从她腋下穿出。

沙老鬼只觉掌心一凉,已被剑对穿对过,顿时血流如注,迅即自手腕流到地上。

苏小楼抽回宝剑,自始自终没回头看过一眼。彭素秋看到这一幕,直是惊呆了。心想:“她是人,还是……鬼?”

苏小楼轻哼一声,道:“问也是枉费力气,姑且饶你们不死,去吧。”红影乍闪,彭素秋惨叫一声,双手捂脸,血已自指间渗出,苏小楼却已在五步之外,剑在鞘中。料是苏小楼收剑之际给她破了相。

两人抬了秦汉尸身,急步下台,见了雷震天,雷震天脸­色­已变。南宫破败脸上不显喜怒,心中却存了老大一个疑问,心想:“这女子的武功高明得紧,似乎……嗯,却又不对。”

台下群雄见这美若天仙的少女武功深不可测,出手又如此狠辣,都觉惊奇。而最惊奇莫过于少冲、朱华凤、姜公钓、鲁恩等人,没料到原本一个文弱女子武功变得如此之高。若非她音容与苏小楼一般无二,还要疑她不是苏小楼。

少冲问朱华凤道:“苏姑娘的武功属何门何派?”

朱华凤沉吟道:“她武功各门各派的都有,又仿佛都没有,似乎出自百家而又自成一家。”

少冲点头道:“苏小妹家仇深重,若非遇明师指点,武功至斯,大仇焉能得报?”

苏小楼手擎宝剑,卓立高台,红袖飘飞,美人如玉,长剑胜雪。只听她朗声说道:“小女子不才,讨教铲平帮狂风堂姜老英雄的武功。”

姜公钓听点到自己,心中一凛,知她要报仇了。当下走到台下,鼓力纵身上台,向苏小楼打个拱,道:“洛阳睽别,一向少见,苏小姐安好?”

苏小楼福了一福,冷声道:“托姜老爷子的福,好得不能再好。”

姜公钓听她语含讥讽,心有愧疚,道:“中原镖局罹难一事,我铲平帮不该误信谣传,不辨真假。在此谨向苏小姐致歉。”说罢又向苏小楼一躬。他自觉以自己身份、自己年岁,向一个小姑娘行此大礼,足以抵消当年的罪责。

却听苏小楼道:“哼,想我苏小楼出身富贵之家,习惯了锦衣玉食、闲情逸志,突然飞来横祸,家破人亡,去受那风霜流离之苦,咽糟糠,披粗葛,还要寄人篱下,仰人鼻息。死了倒也罢了,还要活着受罪。一门三十余口­性­命,岂是你一个‘歉’字了得?你铲平帮虽非罪魁,却也因你铲平帮而起。”

话声中抽出宝剑,以左手中指弹剑,震出呜呜之声,又道:“家仇未报头先白,匣中宝剑夜有声。中原镖局的血债,便以此剑与你了结。倘若三十招杀你不死,算你命大。”说罢左手捻了个剑诀,宝剑斜指。

姜公钓若在大会前,必会认为她疯了。但刚才已见过她手段,此时怎敢怠慢?便道:“血债血还,天公地道。苏小姐也别手下留情。”说着话摆个骑马蹲裆的架势,突然“呼”的一声,打出一拳。苏小楼挥剑一封,两人斗在一处。

只见台上一老者白髯飘飘,拳出力愈千钧,虎虎有声;一少女红袖飞舞,剑出神鬼难测,无声无息。一个是成名已久、纵横江湖几十年的一帮堂主;一个是藉藉无名、初出茅庐的弱质女流。

斗到第十六招时,苏小楼一剑横掠,削中姜公钓左手手腕。姜公钓右手摸出鱼竿,挡了一剑,一触机括,鱼竿迅即伸长,直指苏小楼咽喉。岂知苏小楼更快,未见脚动,身子已后滑五六尺,恰在鱼竿尽头,距她鼻尖仅半寸。

姜公钓暗自惊骇,鱼竿一抖,拌出丝纶金钩,遥击苏小楼。心想:“任你剑法厉害,但近不了我身,也是枉费。”金钩飞动,方位倏东忽西,让人难防。苏小楼好几次险此为其钩住,好在身法迅捷,总能于间不容发之际避开。眼看将及三十回合,忽见她身形一闪,已转到姜公钓身后,一剑直刺姜公钓后心。

铲平帮帮众“啊”的一声惊叫,万料不到苏小楼于劣势中突施杀着。少冲当此时心中矛盾,一边为报家仇,天经地义,一边是自己人,Сhā不Сhā手都不妥当。也只是一念之间,苏小楼的剑已抵姜公钓后心。

姜公钓自知无幸,再拼也是枉然,心中一冷,鱼竿脱手,双眼一闭,但隔了一会儿,仍未觉剑到。却听苏小楼道:“三十招已过,我没能杀了你,你走吧。”

姜公钓转过身,道:“苏小姐手下留情,叫老朽……”

苏小楼脸一撇,冷然道:“谁手下留情了?这是你的运气。”

姜公钓大为有解,却又不便多问,当下打个拱,一跃下台,回到本阵中,心中兀自犹有余悸。

少冲见他脸现迷惘之­色­,便向他道出原由。原来姜公钓本来尚有自救余地,却弃杆待死,苏小楼终究识浅,以为怪招,略一愣神,剑走偏锋,因此顿了一下,若再击刺,已是第三十一招了。她说到做到,才放过姜公钓。

姜公钓方悟,又想自己当时若对苏门血案无愧,亡命以搏,只怕活不到现在了。

苏小楼这番以三十招败了姜公钓,台下无不动容,不知她来历的都道古月山庄武功深不可测,一名女使都如此了得,那庄主称霸武林又有何难?

这时又见苏小楼傲立台央,高声说道:“小女子不揣冒昧,领教中山徐爵爷的武功。”她声如碎玉,深蕴杀机,听了让人不寒而栗。

话音刚落,台下群雄或东张西望,或翘首以望,都知中山徐爵爷乃中山王徐达之后,为人最爱结交江湖好汉,平日急人之难,仗义疏财,江湖上的朋友送了他一个外叫“赛孟尝”,名声极好。但拳脚上并不怎样,不知何事得罪了台上女子,竟又点名叫阵。

半晌才见走上台一个身穿黄绸衫的汉子,冠镶明玉,腰系金带,手中握一对银胆,丰神俊朗,容止儒雅,正是徐爵爷。

徐爵爷道:“所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何况九年?苏小姐已非当年吴下阿蒙,差些让本爵爷认不出了。”说罢­干­笑了几声。

苏小楼道:“爵爷是簪缨世家,阅阀门第,原没将咱们平头百姓放在心上。咱们的死活,更不值爵爷一提。”话中讥讽味甚浓。

徐爵爷脊背直冒冷汗,心想她莫非要杀自己报仇?当下说道:“令尊之死,本爵爷也甚伤感,本想周济苏小姐,可派出去的人都说没找到,原来苏小姐来了古月山庄这等富贵去处。”

苏小楼一直脸­色­­阴­冷,忽然一笑,道:“替福王出谋划策,谋夺我苏家家产,也有你一份吧?”

此语一出,众皆哗然。台下有的说什么也不相信徐爵爷竟­干­这种卑劣之事。当年中原镖局惨遭灭门,武功林中无人不知,六年前武当联盟大会盖棺论定,都道是恶人谷五毒­干­的,却不知福王、徐爵爷也牵涉在内。

徐爵爷急道:“此事与本爵爷决无相­干­,苏小姐莫误信人言,错怪好人。”

苏小楼剑一横,道:“哼!且让手中宝剑说话。是耶非耶,识者自鉴!”唰的一声,一剑刺出。那剑来得好快,徐爵爷急忙挫身,右拳打出。苏小楼剑下掠,削他手腕。

少冲见她剑招并无奇特之处,但每每制于关窍之处,占人机先。

不出四五回合,徐爵爷全身已笼罩在苏小楼剑影之下。忽听一声娇喝,徐爵爷肥大的身躯被踢飞了出去。待他站起身,哔剥两声,两个银胆坠地,在台上骨碌碌打转,再看已染成红­色­,才觉左手剧痛,原来拇指不知何时已被削去。

台下一阵惊呼,当即跳上台七名健仆,直扑苏小楼。看来都是徐爵爷带来的护从。

那七名健仆身手倒也了得,围在苏小楼身周,七刀齐施。

忽见人影晃动,台上已多了六名少女,齐声娇喝道:“以众欺寡,好不要脸!”径直杀进圈中,顿时刀光剑影,杀声震耳。

未过多久,少冲便看出这几名少女剑法虽也­精­奇,但较之苏小楼却小巫见大巫。苏小楼悟­性­虽高,但原本对武功一窍不通,加之新入山庄,短期内自难学成古月山庄的武功,显是入庄之前就有了如此高妙的剑术。除非古月山庄庄主能点石成金,但这未免太过离奇,让人难以置信。又想自那日西湖重逢,自己多次心生相救之意,此时想来却属多余。

这时忽听一声娇喝:“着!”接着“哎呀”、“妈呀”之声、“呛啷啷”之声,再看台上,七名健仆钢刀落地,手托手腕,原来适才苏小楼飞身跃下,头上脚下,一剑挽出七个剑花,刺中七名健仆手腕。

徐爵爷眼见形势不利,便道:“苏小姐剑法如神,徐某甘拜下风。”呼健仆欲走。

却听苏小楼道:“且慢!”

徐爵爷愕然止步,道:“苏小姐还有何话说?”

苏小楼道:“就这么走了么?”

徐爵爷道:“还待怎样?”

苏小楼道:“我要你大声说出自己在苏家灭门血案中的所作所为。也许本姑娘开恩,饶你不死。”

徐爵爷望着苏小楼不怒而威的神­色­,心里转了好几个念头:“这一说,我‘赛孟尝’的名头岂不大打折扣?但强龙不压地头蛇,不说又有­性­命之忧。”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台下一时寂然无声,群雄瞧他神情,大多信了苏小楼,对他大是齿冷。

二十年前徐爵爷主持上一届“风云榜”是何等风光,如今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自忖良久,心想­性­命比名声要紧,只得道:“那年徐某到洛阳福王府作客,王爷说中原镖局苏纪昌得了玄女赤玉箫,要徐某助他谋夺。徐某畏他强势,不敢不从,便邀了些江湖朋友,趁铲平帮围攻中原镖局之时混水摸鱼,……”说到这里,脸­色­蜡黄,再也说不下去。

台下本有许多人以往受过他恩惠,原想上台助拳,后来猜想徐爵爷做过对不起人家的事,一时犹豫,这时听他亲口说出,不但没了助拳之念,反对他另有看法。有的道:“咱们身为大丈夫,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徐爵爷怎会如此?哎,……”有的道:“苏家灭门,江湖上传闻是铲平帮做下的,原来背后还有个福王。福王贪鄙­奸­佞,鱼­肉­乡里,看上中原镖局的家产也在情理之中。”更有人语出偏激道:“这种人只不过祖宗封荫得了官做,除了招权纳贿便是提鸟斗­鸡­,吃饱了饭没事­干­,还有什么事­干­不出来?”

苏小楼道:“好一个‘混水摸鱼’!你滚吧!”

徐爵爷如逢大赦,灰溜溜的下台。心想毕竟自己有些名位,朋友遍及天下,她也自知奈我不何。

这时苏小楼又道:“向闻五宗十三派是武林正宗。小女子不知好歹,要讨教正宗武学。”顿一下又道:“开封六合刀掌门钱老爷子在么?”双眼如电,­射­到一老者身上。

那老者钱丰心中一凛,但见众人眼光都投向自己,想躲是躲不过了,只好一拱手,笑道:“老朽在此!”说话间,前面让出一条人道。钱丰迈步到了台上,沉声道:“苏姑娘剑术之奇,实乃武林罕见。我六合刀法虽说奥妙无比,但老朽菲材,只学得其中皮毛而已,自忖不是苏姑娘对手,这一场就不用比试了吧。”

他这一番话既保全了本门声誉,又免去了一场后果不堪设想的杀斗,好在姜公钓、秦汉几位高手失手在先,自己面子上也算过得去。他不禁为此妙语沾沾自喜。

却听苏小楼道:“六合刀法的确奥妙无比,钱老爷子执掌此刀门户,名震中原,总不然浪得虚名。小女子新学的一套六合刀法,关公门前耍大刀,请钱老爷子指教。倘若有半招不对,便算小女子输了。”说罢左手托起剑尖,右手倒转剑柄负于背后,左手捻个诀竖于胸前,正是开封六合刀门晚辈与长辈过招的起手式。

钱丰见事已至此,也不能打退堂鼓,心想:“她自己托大,也别怪我捡便宜。”当下说了声:“既然如此,请了!”手中大刀递出一招。

只见刀光耀眼,锋芒摄人。苏小楼以剑当刀,当即还了一招,竟是轻易化解了攻势。

钱丰心道:“你这刀法倒也像模像样,六合刀法在中原一带广为流传,你会几招也不奇怪,但要练至我这般­精­熟,谅你一个小姑娘目下绝未达到。”当下催动大刀,六合刀法一招一招施展出来。

六合乃天与地合,人与神合,­精­与气合。练至化境,刀人合一,出天入地,­精­气神圆转如意。他刀法沉雄威猛,三分守势,七分攻势。舞至­精­彩处,台下好几人叫出好来。

少冲不禁为苏小楼担起忧来,却见她丝毫未呈败象,一招一招与钱丰拆解。有时还能反击一招。斗到后来,钱丰越来越是心惊,只觉苏小楼刀法中有些招势连自己也没见过,使出来甚是厉害,若非自己经验老到,险些吃了大亏。这时又见苏小楼一招甚是高明,长剑下劈,若非剑走轻柔,自己便挡不住,惊吓之下,跳出圈外,说道:“这不是六合刀法!”

苏小楼一笑,道:“钱老爷子果然只得六合刀法的皮毛。这一招‘上步劈刀式’是六合刀法的妙招之一,你竟然不知!”

钱丰闻言一呆,‘上步劈刀式’确是六合刀法中一招,只是此招早已失传,连师父授刀时也只提其名不知其形。

苏小楼见他愣住,忽然提剑横掠,身子一翻,宝剑上挑,口中叫道:“‘翻身挑刀式’!”

她每使一招,便叫出名称,手中剑越来越快,每当制住钱丰要害时即收剑再发一招。钱丰竟是毫无招架之力。本来熟之又熟的刀法在别人使来,他只有束手就制的份。

苏小楼堪堪使了十六七招,突然收剑而立。

钱丰脸如金纸,早已吓傻,自己身为一门之主,本门刀法竟不如一个外人,岂非笑话?料想苏小楼不知从何处学全了六合刀法,而本门一脉相传的却是些残缺不全的招势心法。当下道:“老朽忝为六合刀掌门,刀法上却不如苏姑娘,惭愧!若得有暇,当向姑娘讨教一二,还请姑娘不吝赐教。”这话出自肺腑,在别人看来却是钱丰别约比武之期。钱丰说罢,拱手下台。

台下众人见她以六合刀败了六合刀掌门,不住啧啧称奇,不知她还会点谁的名。却听苏小楼高声道:“素闻‘太极推手’陈大侠以一手太极拳、太极剑名震江湖,不知陈老英雄来了么?……”

话音刚落,就听一个响亮的声音道:“陈某来也!”人影一晃,台上多了一人,正是温县陈家沟太极门掌门陈太雷。

苏小楼福了一福,道:“多年不见,陈老爷子还是风采依旧。”

陈太雷刚上天坛峰不久,不知眼前此女究是何人,只知她以六合刀打败钱丰,必有过人的本领。当下还之以礼,却想不出在哪里与她晤过面,不禁愣了一下,说道:“姑娘刀法­精­湛,不知令师是哪位高人?”

苏小楼道:“小女子自己胡乱从书上学的三脚猫功夫,如何敢称‘­精­湛’二字?陈老爷子真的不认得我么?”

陈太雷摇了摇头,道:“请恕陈某眼浊。”

苏小楼道:“九年前腊月初八之事,老爷子忘了么?”

陈太雷闻言大惊,那日之事他终生欲忘不能,至今想来犹有余悸。再看一眼苏小楼,蓦然想起,出口道:“你是苏家小姐小楼姑娘?”

苏小楼不答他问,轻弹剑身,发出几下极尖利刺耳的啸声,慢吞吞的说道:“我爹爹邀陈老爷子喝腊八粥,陈老爷子自然是一请即到,却将助拳之意抛诸脑后了。陈老爷子无非也想得到玄女赤玉箫,借问一句,陈老爷子是否已得到了?”她发此问时,脸上突生笑容。

陈太雷忙道:“没……没有。贤侄女,我看你是误会了。”

苏小楼双眉一颦,道:“是怎样便怎样,有什么不敢承认的?老爷子既已上台,侄女也不会让你空手而归。侄女便以新学的一套太极剑法和陈老爷子过招。”说罢长剑指天,一手后背,单腿而立,正是太极剑法中的“白鹤亮翅”。

陈太雷心想你只是从书上学了几个招势,而自己于此剑法浸­淫­了大半生心血,自是悬若霄壤,又想她是晚辈,胜之不武,输之可笑,便道:“贤侄女便使那一套六合刀吧。”

苏小楼一笑,道:“与太极门当家的过招,倘若以别派武功胜了,陈老爷子脸上如何过得去?侄女还是使太极剑。倘有半招不对,便算侄女输了。”

陈太雷听她越说越狂,心中有气,道:“你话说得如此满,必有真本事。元贽,递剑来!”

台下一名白衣少年叫道:“爹,接剑!”右手一扬,长剑在半空划个弧线。陈太雷接剑在手,也是一个“白鹤亮翅”。

剑道讲究“开之以利,示之以虚。后之以发,先之以至”,太极一门的武功尤其注重后发制人、先发而制于人。两人都气沉丹田,凝神以待对方发招。

毕竟陈太雷心存愧疚,待与苏小楼寒冰似的双眼一接,过不了多久,先自沉不住气,长剑斜指,连上三步,剑中夹拳,攻向苏小楼。

苏小楼身子微右转,随又左转,左掌一会儿逆缠,一会儿顺缠,周而复始的连退三步。由开而合,又由合而开,开中寓合,合中寓开。正是一招“倒卷肱”。

太极功夫讲究圆转顺随。两人这一回合,陈太雷上步微有上耸,而苏小楼退步中却无凹凸缺陷之感。一进一退一进之间,高下立判。太极功夫还讲究内固­精­神,外示安逸。而陈太雷心浮气燥,内劲时有中断,顺逆缠丝便不到应有之效。那一震脚不整,内行如少冲者立刻听了出来。

斗到将近三十回合,陈太雷一招收势未稳,长剑立被苏小楼的剑缠粘而去,在她剑尖上转圈。越来越快,好似一个风车。

苏小楼忽振臂一抛。众人翘首而望,那剑飞上半空,渐至不见。陈太雷心中很不是滋味,手一拱,一个筋斗翻下台。便在此时,长剑落下。苏小楼看也不看,只是一挺臂将其缠在剑上,脆声说道:“陈老爷子连剑也不要了么?”振臂一甩,那剑如飞­射­向陈太雷。陈太雷伸手去接,“啪”的一声,剑柄撞中他鼻梁,顿时鲜血长流。他丢此老脸,又羞又惭,恨不得地上有缝钻进去。也不揩拭,径入人群。

那白衣少年是陈太雷之独子陈元贽。少年血气方刚,一见苏小楼羞辱父亲,大为不愤,奔至台上,指着苏小楼道:“这便是姑娘的不对了。就算家父有什么不对,毕竟是你的长辈,何况他已认输下台,你还如此羞辱,未免过分了些。”

苏小楼冰冷的目光­射­向他。

陈元贽毫不畏惧,说道:“姑娘家门不幸,小生也深感同情。只是无论姑娘如何报复仇家,除了一解心头之恨,也无法重拾往日,最多给更多的家门带来不幸。”

苏小楼收剑入鞘,仰望苍穹。只见天高云淡,北雁南飞,半晌才道:“陈公子见教的是。”说罢翩然而去,无论古月山庄众少女如何呼叫,再不回头。少冲欲待和她说几句话,却已不见她身影。

陈元贽颇感意外,当下便欲下台。顾大嫂发言道:“还无人上台挑战,陈公子怎么就下台了?”

陈元贽讶然道:“我上台又不是为了比武。”

顾大嫂道:“上台便是比武。陈公子想来就来,想去就去,如此傲视阔步,莫非看不起我古月山庄,看不起台下的众英雄?”

陈元贽连忙大摇其手,道:“不是,不是。我什么武功也不会……”

顾大嫂道:“按规矩,有人自行下台,便是自认输了。适才红楼姑娘力败八位高手,公子只凭三寸不烂之舌,逼她自行下台,以智取不以力胜,排名当在红楼姑娘之上。若老身数三声仍无人上台挑战,公子成了‘玉箫英雄’,才可以下台。”

陈元贽自幼喜文厌武,只是难违父母之命,学的也只是太极拳中的根基功夫,可谓有等于无。一听自己的排名在苏姑娘之上,必有许多人来挑战,一时惶恐四顾,不知所措。

不久便见有人上台。那人手按腰刀,­唇­上一撮仁丹胡子,神情骄横。少冲认出他是藤原武藏,又惊又喜。惊的是他也来打榜,喜的是可没法向他打听美黛子的下落。

藤原一上台便抽出东洋刀,直上直下的砍向陈元贽。陈元贽见他招势古怪,忙道:“我不会武功,算我输了便是。”脚下欲溜。这话在藤原听来却大觉羞辱,那容他离去,舞刀挡住他去路。

台下有人叫道:“喂,他是东洋鬼子,打败他呀!”“不要让东洋武士上了咱‘玉箫英雄榜’。”

陈元贽听说对手是倭人,心生同仇敌忾之意,可自己偏偏不会多少武功,失悔平日没练几招,只得一味躲闪,左支右绌,甚是狼狈。陈太雷将剑掷上台去,叫道:“贽儿,用剑,不要怕他!”陈元贽刚要接剑,却被藤原用刀打落在地,陈元贽一个扑身滚地,已将剑拾起,双手握柄,迅即朝后斜砍。藤原斜步闪身,微一怔道:“你的刀法,剑法的不是!”

东洋武家派别林立,门户森严,非但固守招势,而且固守兵器用法,不加变通,藤原见他用的是剑,招势上却似用刀,是故惊奇。陈元贽见敌人稍停,立忙爬起身来一阵狂砍乱劈,藤原更加惊奇,他还在日本之时便­精­研中国武术,有名的刀法、剑法无不了然于心,却看不出陈元贽使的是何门何派的刀法,也就无法破解,只得连连闪避,想看清他的路数。

陈元贽脑中一片混乱,到后来连敌人所处的方位也不知道,还在望空砍劈。藤原在旁看了一会儿,忽然明白他根本就不会武功,嘿嘿冷笑几声,挥舞武士刀,朝他疾攻而上。藤原刀势凌厉,刚猛沉雄,使得越来越快。陈元贽挥剑与抗,身上刀伤越来越多,血染襟袍。但他毫不惧怯,反而越战越勇。

少冲刚才听陈元贽出言不凡,已生好感,后来看出他不会多少武功,暗自焦急。朱华凤道:“这位陈公子再打下去,怕是要命丧倭人刀下。咱们须得帮他一帮。”少冲略一沉吟,已有主意,当下气运丹田,朗声念道:“太极无始也无终,立如钟来行如风……”念的是太极拳的总诀。

朱华凤已知少冲用意,便故意问道:“这首歌诀当何解?”

少冲娓娓道来,说的大声,故意让台上的陈元贽听到。料想藤原未能入门,听了一时也想不明白。

陈元贽一听葛朱两人对答,脑中灵光闪现,一招云手使出,借藤原攻来之势,在他肋下一托,将他推了个趔趄。一招得手,不禁心喜,太极拳招势源源不断发出。

陈太雷见少冲能说出本门武功秘要,先是一惊,后明白他是帮自己儿子,转怒为喜,心想这太极拳秘要传出去并不打紧,倒是爱子­性­命及中原武功的声誉至关重要。当下听少冲所言未能尽道拳理,开口说道:“骆少侠武功广博,陈某佩服,斗胆考你一下,太极拳要旨是什么?”

少冲一躬扫地,道:“晚辈班门弄斧,教前辈见笑了。太极拳十六字要旨是‘­阴­阳开合,快慢相间,虚实转换,刚柔并济’。不知晚辈说的对否?”

陈太雷含笑道:“一字不差。”一瞥眼见儿子元贽使了一招“云手”,险些为藤原砍去左手,怵然心惊,言道:“似刚才倭人那招刀势纵横,无处借势,少侠当以何法拆解?”

少冲道:“当以‘乱环诀’的缠丝劲缠对手双手。”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有时朱华凤、石康也Сhā上几句,都切中肯綮。陈元贽人本天资聪颖,对此大敌,丝毫不敢玩忽,一加指点,渐入佳境,起初尚嫌呆滞,到后来越使越流畅自如。藤原却渐觉双手吃力,好几次收势不稳,为陈元贽拳击中,所幸陈元贽拳力甚弱,也不致受伤。只是眼见对手猛然变强,心中大不服气,不禁浮躁起来。他越是如此,越是陷入太极拳大圈、小圈、平圈、斜圈之中不能自拔。似乎有股极大的力缠在自己身上,缚手束脚,难以伸展。有时一刀砍出,却全无着力之处,方位也非预料之中,便如水中挥刀一般。

藤原虽熟谙太极拳之理,却从未实战领教,加之藐视陈元贽在先,心浮气燥在后,饶他武功­精­湛,所使劲道全都多倍加诸己身。至身心俱疲之时,只须陈元贽轻轻一指便把他戳倒。台下彩声雷动,陈太雷更是脸上有光。

藤原万念俱灰,身败即是名裂,不久之后此事传诸故国,会怎么看自己这个“大日本国第一武士”?自己有何颜面见同僚?有何颜面见首领?于是坐地,奋起最后一丝劲力,刀尖自腹Сhā入。

台下一阵惊呼,一青一黑两名少女跃上台欲待救阻,见他已然气绝,兀自盘坐不动,便将他尸体抬下。少冲本以为会有大批东洋武士出来为藤原复仇,但好一会儿连给他收尸的人也没有。

陈元贽见一个活生生的人因己而死,大觉伤感,呆了一会儿,突然跳下轩辕台。群雄又是“啊”的叫出来。陈太雷气得跺脚,但事已至此,只有上前拉着儿子道:“元贽,你咋啦?”

陈元贽凄然道:“练武不就是为了杀人么?我……我杀了人啦!”

陈太雷道:“那不是你的错……”言未毕,忽人影一晃,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已见少冲抓住陈元贽旁边一人,说道:“你­干­么?……咦,你是田川武介。”

少冲后半句说得小声,以免惹人注意。群雄只留心台上,谁也无暇多看他一眼。

陈太雷蓦地明白,此人必定与那东洋人复仇,欲加害元贽,幸为骆少侠发现。他抓住田川武介衣襟,便想一拳毙了他。半道中伸过一手拦住,有人低声道:“陈掌门、骆少侠,两位误会了。”

少冲见说话那人遮遮掩掩,似生怕为人认出。正是桃花坞遇过的海盗盗酋郑芝龙。说道:“是郑大……郑大哥。”他本想称“郑大王”,却改了口。

郑芝龙道:“田川君一番好意,他想提醒陈掌门的少君,樱花神社决放不过令郎,叫令郎多加小心。”

田川武介不住点头,一脸的真诚。

陈太雷一听“樱花神社”四字,脸­色­大变,颤声道:“莫非那东洋人是……樱……的人么?”

郑芝龙道:“是樱花神社的头领。”

一句话吓得陈太雷面如土­色­。他曾听江湖同道说过:樱花神社是东洋人在中土的据点,组织严密,诡异邪恶,东洋人本就不达目的永不罢休,要杀某人倾尽全力,即使牺牲万人也在所不惜,而杀人的方法机变百出,防不甚防。如今摊上此事,何况死的又是社中要紧人物,如何不教他害怕?当下说道:“元贽,你从此隐姓埋名,藏身匿迹罢了。”

陈元贽见父亲怕成这样,反生逆反之心:“好汉做事好汉当,躲得一日,躲不过一世。樱花神社便又怎地?我陈元贽偏偏不隐匿。”便道:“要躲也得去日本国。”他这么随口一说,陈太雷反而当了真,沉吟道:“越是危险的地方反而越安全。事已至此,也只好委屈你了,待风声一过,我儿回来便是。”陈元贽心中好笑,转念一想:“到海外玩耍一回,既可领略海外风情,还可避开父亲的教鞭。”当下便不作声。

田川武介道:“令郎到敝国避仇,在下可尽绵薄之力。”

陈太雷知道少冲的为人,见他未持异议,看来眼前这东洋人尚足深信。当下取下身上所有银两,给了陈元贽,眼眶一热,老泪欲涌。向田川武介和郑芝龙道:“犬子就托付给阁下了。陈某感激不尽!”郑芝龙道:“在下虽非正人君子,但大丈夫言出必行,蒙陈掌门看得起,当竭尽全力,保护令郎周全。”

陈元贽拜别父亲。三人欲行。少冲忙道:“田川大哥,在下有一事相询。”

田川武介一笑,道:“瞧我这记­性­,差些忘了。”说毕交给少冲一封书函,这才与郑芝龙、陈元贽携手下山。陈太雷直送到山口,望着儿子渐行渐远的身影,禁不住老泪纵横。

陈元贽这一去日本国,就再也没有回来。他以太极拳为纲,东洋相扑、技击等为目,创立柔道,成为柔道的鼻祖。郑芝龙也娶了田川武介之女为妻,定居长崎。大明既亡,与其子郑成功据守台湾。后降清室,为施琅处死。

少冲走到静处,见信封上一字不具,取出信瓤,只见玉花版笺上著数行簪花小楷,认得是丰臣美黛的笔迹。心中一阵狂喜,便读了下去。信中云:

“少冲君,妹东渡故国,平安无恙。倚门西望,往事如在昨昔。不想姑苏一别,顿成永诀。你我注定今生无份。七夕良夜,倚栏数星,孤寂生心。何以人反不能鹊桥之一会耶?然则奈何?君攀龙附凤,前程似锦,妹亦随喜心慰。祝悉安。妹美黛子百拜谨缄。”后面还有两首诗,一首是:‘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夜起相思。’一首是:“谁道相逢少,年年渡爱河。双星双宿夜,为数亦无多。织女机中丝,丝丝引恨长。年年思恋意,永世不能忘。”

少冲看罢,酸溜溜的不是滋味。尤其是“君攀龙附凤,前程似锦”一句,内中讽味甚浓。纸上泪痕点点可见,可想见她泪中濡墨拈毫的情景。少冲奔至山口,已不见郑芝龙等人踪影,唯余石道萧索,秋风瑟瑟。心中纵有千言万语要向美黛子说,可追到郑芝龙一行,又能说什么呢?

忽听朱华凤的声音道:“你为何不随他们东渡日本?”

少冲回头看她,见她眼中依稀珠泪闪动,便道:“去了又能如何?中原的事我放不下。”说罢快步回去,只怕铲平帮众人等着急了,四处找自己这个大王。

朱华凤悄立风中,想着少冲的话,心潮起伏。心想:“他说得轻松,却掩饰不了内心的伤痛。放不下?是放不下铲平帮的大王?玄女赤玉箫?还是自己?也许都是,也许都不是。”

许多年后,少冲才从郑家后人口中得知,其实丰臣美黛并没有回日本,而是自杀了,死后与花同葬。至于死于何时葬于何地,就谁也不知道了。

(按:小说中丰臣美黛所吟的诗大都引自日本平安时代的《古今和歌集》)

第三部 烟雨江湖 第四一回 英雄竞起

这时台上又有两人动上了手。武功都甚拙劣,谁也摆不平谁,一时纠缠不清。台下有人撮­唇­吹哨,有人喝倒彩。只觉适才苏小楼连斗八人,煞是­精­彩,但武林中的几位顶尖高手尚未出场,恐怕好戏还在后头,便耐着­性­子看下去。 这时天­色­已晚,广场四周各置七处篝火,轩辕台下十来名少女手中也点上了火把,照得亮如白昼。 台上好不容易分出胜负,又上去一人,武功又是平平。两人你来我往,仿佛同门师兄弟拆解招势一般,打得甚是没趣。 恰在这时,有人看见东方一颗流星直冲上天,到得高处炸了开来,散作一团火星,瞬间即逝。那人叫道:“流星火炮!” 便有好些人翘首东望。东边又有一颗流星升起,不久又有一颗,只是较前一颗近了数里。多半是江湖中的大帮大派以此传讯,并且来者甚众。 众人惊疑未定,却听台上有人大喝道:“尔等庸才,也佩在此台上打擂称英雄么?”一声掌响,两个庞大的身躯滚落下台。众人转回目光,见台上一人灰袍直裰,右袖虚垂,正是白莲教右护法陆鸿渐,台下顿时一片哗然,詈骂者有之,恐惧者有之。 五宗十三派芦篷中一人宏声说道:“阿弥陀佛!陆鸿渐,你还不知悔改么?”说话的是个身披袈裟,手拄锡杖的老僧。众人认得,乃少林寺方丈铁镜大师。 陆鸿渐向铁镜一指,道:“大和尚,你上来说话,陆某何罪之有?”铁镜道:“滥杀无辜,这难道不是罪过么?老衲奉劝施主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陆鸿渐道:“如何是佛?”铁镜道:“法相俱空,佛亦是空,没有佛。”陆鸿渐仰天打个哈哈,道:“没有佛,如何立地成佛?你们这些人好为人师,老想教训别人,庶不知最该教训的是你们自己。”

铁镜­性­子极烈,闻言大怒,锡杖敲地,铿锵有声,说道:“降龙伏虎,除魔卫道!”

话音刚落,铁镜背后闪出两个罗汉,一持熟铁棍,一持戒刀,跃上高台。

看台上的顾大嫂随即发话道:“喂,少林寺的高僧,切不可乱了规矩。既然上台较技,请看在王屋山庄面上,以一对一。”

降龙伏虎两罗汉同声道:“咱二人向来是共进退,同生死。”

陆鸿渐笑道:“两个臭和尚何足道哉?以一敌二,正称我怀。”迎步上前,一掌击向持刀的降龙罗汉。 降龙罗汉身形一错,转到陆鸿渐身后,与伏虎罗汉成两面夹攻之势。一交上手,陆鸿渐便觉两罗汉劲道刚猛,确是外家功夫中的高手。

两罗汉一刀一棍,攻守法度谨严,摆的是降龙伏虎阵。两人对此习练已久,不知败了多少闯寺挑战之人。

然而陆鸿渐也非易与之辈。只见他纵起轻功,在刀棍间闪跃腾挪,窜高伏低,毫无败象。

毕竟疾风不终朝,暴雨不终夕。时间一长,两罗汉气力难以为继。陆鸿渐却内劲绵长,待见降龙罗汉刀法中露出破绽,右手衣袖上拂,由他下腹窜上。降龙罗汉不防他衣袖也能攻击,反应不及,顿觉下腹剧痛。此时伏虎罗汉自后攻到。陆鸿渐又是一招“惊鸿照影”翻身跃起,一爪抓在伏虎罗汉肩上,人已到他身后。伏虎罗汉趔趄一步,全身跳了起来,反腿倒踢。陆鸿渐侧身一闪,长袖伸出,卷住他腿踝,顺势外甩,竟如使软鞭一般。伏虎罗汉本想这一记蝎子腿即使不能踢不中也不致失利,尚未明白怎么回事,人已被甩了出去,紧跟着胸口一紧,身子一震而退。

但两罗汉都皮坚­肉­厚,陆鸿渐掌中的毒气竟攻不进去。被抓中掌,浑然无事,又向陆鸿渐猛扑上来。一百回合过后,两罗汉已甚狼狈,兀自缠斗不休。

却见一团黄影晃上台,咣啷一声,有人喝道:“降龙伏虎退下!”

众人见是铁镜,­精­神为之一振,为铁镜大叫鼓劲。降龙伏虎收身肃立,向方丈行了礼,退到台下。

铁镜道:“邪魔外道,冥顽不化。还想争夺玉箫,祸害武林么?有老衲一口气在,决不许容你得逞!”说罢以杖拄地,震得石屑飞溅。他三番两次震动锡杖,可见怒气实大,但又不得不顾全身份。

陆鸿渐微微一笑,道:“老和尚要寻死,谁也拦不住。”

铁镜锡杖一横,呜的一声,平平扫出。这一扫虽慢,力道却是惊人。陆鸿渐不敢硬接,虚出了一招,退了一步。铁镜使出伏魔杖法,步步紧逼。只见一团杖影围住陆鸿渐,台周的火把为劲风所激,火焰向外飘摇不定,以致台上忽明忽暗。

陆鸿渐在杖影间穿Сhā,好在他轻功极高明,每每间不容发,他竟避了开去,铁镜连他衣角也没碰着。饶是如此,他却未觉丝毫轻松,有一回锡杖贴面扫过,劲风刺脸,火辣辣的痛。这老和尚对真机子唯命是从,陆鸿渐对他素怀鄙视,但五十几回合下来,不禁心生佩服,叫一声:“好杖法!”

铁镜时刻提防陆鸿渐右袖上的古怪招势,瞻前顾后,武功不免打了折扣。堪堪两百回合,竟是不分胜负。

斗到分际,陆鸿渐忽施一招“翩若惊鸿”,欺近身去,铁镜杖在外圈,一时急忙左手使大擒拿手,刁陆鸿渐手腕。陆鸿渐侧肩坠肘,“腐蚀功”使出。铁镜又变刁为爪,施以龙爪手的“苍龙探海”。

眼见两爪要抓在一处,两人硬生生跳开,都佩服对方爪法­精­妙。铁镜朗声道:“老衲与你斗了个不分胜负。其实老衲若也是单手,早就输了;只是今日并非比较武功。老衲为苍生造福泽,为武林结善缘,免不得自堕阿鼻了。”他左手锡杖向下一顿,Сhā入青石尺余。

台下众人见了无不咋舌,这杖茶杯口粗细,拄地处又非尖利,宛如铁锹入土,无声无息,无影无响,这份硬功实乃造诣非凡。少冲心想:“铁镜方丈的武功又比三年前莲花峰顶进了大步。”

这时铁镜又道:“老衲以少林龙爪手对你的化腐掌!”说话间双手探出,抓陆鸿渐双眼。 陆鸿渐叫道:“好一招‘双龙抢珠’!”头一低,左手向前抓铁镜“膻中|­茓­”。铁镜虽能递招,免不得膻中|­茓­受制,当即退了一步。左手一招“苍龙汲水”,凭空虚抓陆鸿渐脐下三寸“会­阴­|­茓­”,右手一招“飞龙在天”直指他太阳|­茓­。陆鸿渐右腿后侧成虎步,左手上踢,脚尖对准铁镜手弯清冷|­茓­,铁镜收回左手,右手接连递出三招,陆鸿渐一一拆解。

两人不住后退,堪堪三十招后,已相距丈余,显然无法出招伤敌,但两人一招一势却仿佛近身相斗一般,激烈之处有过之而无不及,再斗二十来回合,铁镜已退到台边,再无可退,突然收招凝立,说道:“老衲技不如人,不是陆施主对手,再斗徒取其辱!”走回取了锡杖,一跃下台,自归本阵。

台下众人看了,大感意外,铁镜大言在先,誓死不让陆鸿渐­奸­谋得逞,这是如何甘心认输?虽不失名门正派掌门人的风度,但前后判若两人,殊难料想。他们哪知个中原由,只有铁镜心知:陆鸿渐独臂战他双手竟然绰绰有余,好几次铁镜已然忙乱,陆鸿渐却并不趁热打铁,显然留有余地,倘若那时右袖、左手毒掌齐出,自己死了好几回,后来一想,多半因了自己那句话:以龙爪手对他雪上鸿泥爪,陆鸿渐果然只使爪法,连一个魔头都讲信义,自己若一再相逼,便教他笑话了。如此一想,便即认输下台。

陆鸿渐傲立台下,朗声道:“适才与老和尚打得过瘾,还有哪位真英雄真豪杰下台教训陆某?”他改口大叫铁镜为老和尚,又称“真英雄真豪杰”,显见对铁镜起了敬意。

台下与他大仇不共戴天的何止百千,因见少林方丈都自认不敌,自己武功与少林方丈差了老远,更非陆鸿渐对手,上台以一对一,枉自送命。

陆鸿渐绕台一圈,说了数遍,仍无人出头真机子虽想上台除此魔头,以树声望,但想南宫破败窥伺在侧,自己与陆鸿渐鱼蚌相争,他来个卞庄刺虎岂不大失所算?当下稳坐芦篷,不动声­色­。

陆鸿渐四顾无人上台,哈哈一笑,道:“看来‘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号非陆某莫属了。”

看台上传来顾大嫂的声音道:“老身喊三声,若无人挑战,玄女赤玉箫自然归阁下所有。一,二,……” 她三字未出口,却听一人粗声道:“大胆陆鸿渐,你敢称‘武功天下第一’么?”

这时几支火把忽然暗了下去,自是燃尽,台下黑影中走出一人,一步步走上轩辕台。

陆鸿渐失声叫道:“教……教主!”顿时呆住,脑子里一片混乱。

火把亮起时,却见来者是一浓眉虎须高鼻卷发的魁梧汉子,如此天气却穿一件狐裘,长相穿戴均不伦不类。台下都知白莲教教主是名少女,听他这一叫,群相耸动,只有许道清、易三刀等白莲教教徒,却知他是原任教主王好贤,但王好贤已死,眼前又冒出一个王好贤,叫他们也摸不着头脑。少冲、朱华凤、姜公钓、宋献宝等人也相顾错愕,不知怎么回事。

这时王好贤又道:“陆鸿渐,我的武功是本教主一手调教出来的,你眼中竟无本教主么?”

陆鸿渐听他嗓音不似王好贤,脑中忽然清醒,喝道:“王教主已往升极乐,你是谁,竟敢假冒他老人家?”

王好贤怒道:“放肆!本教主明明就在这里,你不跪拜,还胡言乱语诅咒本教主?本教主久不理事,教中一个个都成了叛徒……”说着话身子一晃,也不见他如何移步,却如化作十数个王好贤,围着陆鸿渐转了一圈,回到原地。

陆鸿渐大是骇异,自知他适才要动手取己­性­命,自己决无还手之力。脑中一念闪过,惊道:“玄天九变!”

王好贤点点头道:“人能冒充,功夫却冒充不了。陆鸿渐,你一向­精­明,如何听信徐鸿儒之言,说本教主死了?“

陆鸿渐惊喜交集,不知说什么好,只道:“徐鸿儒派跛李和­奸­贼武名扬,暗害教尊,属下未能及时阻止,罪该万死!”说罢双腿一跪,头额碰地。

王好贤道:“徐鸿儒这个叛徒突然发难,连本教主也措手不及,念你对本教素来忠心,给你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起来吧!”

陆鸿渐战战兢兢的起身,颤声道:“谢教主不杀之恩。教主一声吩咐,属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台下见他怕成这般,才知真是白莲教教主驾临,胆小的连大气也不敢出。真机子、南宫破败等人静观待变,一时静得出奇。

只听王好贤道:“你知本教主为何没死么?”陆鸿渐道:“属下也存此疑问。必是天人护佑,教主终于化险为夷。”王好贤道:“天人护佑?亏你想得出来。若是如此,又要你这护法作甚?只因本教主‘玄天九变’已练至第十重天,是以连声音、相貌都变了……”

陆鸿渐啊的一声,心知这门功夫极是难练,历代教主最高也不过练至第七重天,教主竟练至顶层。他虽对此神功不甚了了,却知至第十重天时,人具无穷神通,想死都死不了。难怪教主中了­奸­人剧毒,受了穿心之掌,仍然无事。当下恭贺道:“恭喜教主练成无上神功!”

王好贤道:“暗害本教主的确有跛李在内,却无武名扬。”陆鸿渐一奇,道:“没有武名扬?”

王好贤道:“武名扬混入我教意图不轨,本教主早有觉察,只是他还未成气候,武功上又与本教主相差千里,怎会是他?与跛李狼狈为­奸­的是货担翁叔孙纥。”

陆鸿渐又是“啊”的一声,心中虽不相信,但出自教主之口,岂能有错?

只听王好贤道:“此人老谋深算,对本教素怀怨望,表面上忠心耿耿,其实早有异心,与跛李自是一拍即合。你想想,白莲教自本教主以下,除你之外,武功便以他最高。跛李又是徐鸿儒手下第一高手,两人联手,又有毒酒在先,本教主一时受了暗算,好在神功初成,那穿心之掌又能奈我何,只是受伤甚重,只好权且装死。二人土埋了事,岂知本教主在土中九天九夜不呼不吸竟然疗好内伤。当日破土而出,看到闻香宫一片瓦砾,面目全非,教中弟子散了个­干­净,心中又痛又恨。游遍大江南北,不见徐鸿儒一伙踪迹,却听说你与九散人又新立了一个教主。这也难怪,众位又不知本教主尚在人世。可气的是,你等仍当叔孙纥这老匹夫是好人,让他逍遥法外……”

他越说声音越大,显得甚是气愤,但脸上却一无表情。众人听他说到“破土而出”,不禁倒吸口凉气,心想只怕是尸变。

朱华凤低语道:“跛李和武名扬都死了,这叫作死无对证,叔孙纥不在,这叫作空口无凭。”

少冲一惊,道:“武名扬死了么?”

朱华凤未曾向少冲提及此事,当下将刀梦飞等人所见简要叙了一遍。少冲听罢叹道:“武大哥乃武将军独脉男孙,只因一念走错,竟致如此下场!”

朱华凤道:“这等人死了也活该,不值得为他伤怀。”她想起武名扬多次讨好自己,不过是想借势爬到高位,这种人世上太多,死不足惜。

台上两人谈了好一会儿,这时王好贤走到台东,说道:“当今武林,高手如云,英雄辈出,而真正的大英雄大豪杰却只有二三子。王某蜇居山东之时,就听闻武林中几位顶尖高手的英名,缘悭一面,适逢古月山庄庄主热心武运,主持这次千载难逢的英雄大会,以决出真正的大英雄大豪杰,如今却一个都没上场。王某不才,愿抛砖引玉,请上台赐教!”

陆鸿渐心想:“教主以前一口山东口音,说的多是粗话俚语,武功大成后连遣词也文雅多了。”待王好贤说罢,也道:“哪位挑战我教教主,先过陆某这一关。”当下走到台央,放眼四顾。

台下窃窃私语,却无人上台。

王好贤道:“武当派掌门真机子道长呢?请上台说话。”却听真机子道:“王大教主有何话说,贫道台下恭听便是。”王好贤冷笑一声,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原来英雄狗熊间便是台上台下的分别。”

武当派诸道听他出言讽刺,纷纷拔剑,为真机子喝止。恰在这时,峰下忽传来一阵吆喝之声,细听是:“武林至尊,白莲教主,名门正派,化为尘土。”群雄大都听见,知道是白莲教的口号,不禁脸上变­色­。

声音渐近,只见山口火光烛天,数十名白衣大汉簇拥着一停绿呢暖轿奔上峰顶,所到处人人让开,中间腾出一条道来,直通台下。白衣大汉手擎火炬,沿道站成两列,两人抬的暖轿自其间穿过,须臾间到了台下。一白衣大汉叫道:“白莲教教主到!”

少冲见那汉子是刀梦飞,心中忽生忧虑:玲儿和众散人来搅场,事情就更难办了。

陆鸿渐叫道:“刀兄弟,快来参见老教主。”刀梦飞道:“教主就在轿中,陆护法还不参见?”陆鸿渐道:“你眼瞎了么?论规矩,先拜老教主。

群雄幸灾乐祸,心想白莲教弄出三个教主来,倒也好笑,忽听一个粗沉嗓音的老者道:“老教主已死,陆护法,你才眼瞎了。”一名青袍老者缓步走到台上。

陆鸿渐见是叔孙纥,愤然道:“叔孙老狗,你暗害老教主,老教主在此,你还敢来么?”王好贤道:“陆护法,你将功折罪的机会到了,替本教主拾掇了这叛徒。”陆鸿渐应声:“是!”向叔孙纥喝道:“叔孙纥,你不满陆某升任护法,冲着陆某来便是,何以勾结跛李暗害老教主?啊我明白了,你扶一个娃娃做教主,无非想­操­纵我教为你所用。”

叔孙纥忽然哈哈大笑。他向来不苟言笑,笑得比哭还难看。陆鸿渐大怒,手起一爪,便欲动手。

忽听好几个人齐声喝道:“且慢!”台下跃上四人,乃刀梦飞、狗皮道人、烟花娘子、黄眉和尚。四人与叔孙纥站成一排,俨然共进退之势。烟花娘子道:“陆护法,你上当了。那人不是老教主,他是武名扬!”

此言一出,台上的陆鸿渐、台下的少冲、朱华凤等人无不吃惊。少冲心想:“他若是武名扬,我早该看出来。眼前这人相貌与他差得太远,殊难令人相信。”

陆鸿渐呆呆的看着王好贤,不知该听谁的。

王好贤冷哼一声道:“原来你们都被叔孙老贼买通了。陆护法,你还愣着作甚?看来你还不相信本教主……”说着话伸指往脸上一划,黝黑的皮肤上顿时渗出一条血痕。又说道:“倘若化妆易容,难道这张老脸也是假的么?尔等叛徒,竟敢不认本教主,却去奉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做教主,罪大恶极。陆护法,杀了他们!”

陆鸿渐道:“教主息怒!他们多半受了叔孙纥的蒙蔽,待属下说明前因后果,他们自会明白。”

却听台下的萧遥道:“陆护法,那人委实是武名扬,他恐怕学了本教的玄天九变神功。”

陆鸿渐闻言又感踯躅,真假难辨,一时倒也不敢妄作结论。

王好贤道:“武名扬这厮早被本教主打下悬崖而死,玄天九变神功也只有本教主一人会。”

萧遥羽扇一指,笑道:“你露馅了,武名扬是被一女子抱着掉下崖的。”

王好贤惊道:“你怎么知道?”他话一出口,便即后悔,这一问不是自认撒谎么?

陆鸿渐为人极为­精­明,只因此人一上场便露了一手玄天九变的功夫,才信以为真,这时听他这么一问已然明白了八九分。冷眼如电,­射­到那人脸上,喝道:“你不是老教主!”

那人仰天打个哈哈,待他笑罢低下头来,见者无不惊奇,只见他已换了一副面孔,脸­色­转白,那道血痕犹在,不是武名扬是谁?

原来那日武名扬被梁飞燕抱着掉下悬崖,胡乱中抓住一棵长在石缝里的松树,而梁飞燕左手也牢牢抓着他的一条腿,眼看着树­干­欲折,一狠心抽匕首砍向了梁飞燕手腕。梁飞燕惨叫声中掉入万丈深渊。他费了老大功夫攀上崖顶,已是半夜三更,躲入一座破庙,宁定心绪后寻思:明日便是玉箫英雄大会,我若出现必引起群雄围攻。但好胜之念又使他极想参加这次盛会,最后想到一个一石三鸟的主意,不禁得意的大笑三声。

他和跛李合力杀死王好贤,得到梦寐以求的《莲花宝典》。两人遁迹江湖,一面防着白莲教来寻仇,一面又防着对方独吞宝典,起初两人用铁铐把腿锁在一起,寝食共随,就连茅房也同进同出。为免对方暗下杀手,两人都不敢稍有懈怠,即使晚上也只是假睡。在东阿县衙跛李身受重伤,宝典终于落入武名扬手中,而跛李也在逃命途中被白莲教七散人打入济河而亡。武名扬本就天资聪颖,依书练功,日夜不辍,至今已有小成。他使“玄天九变”中的“脱胎换骨”变作王好贤的模样到玉箫英雄大会上招摇撞骗,一者借王好贤的威名震慑群雄,一展身手;二者驱使白莲教之人以为己用,一有时机还可挑起白莲教内争;三者可避开五宗十三派及白莲教的麻烦。他忍不住内心欢喜,畅怀大笑,那知恰被附近的八散人及祝玲儿听到。萧遥等人一听是武名扬的声音,吃惊不小,忙遣黄眉和尚、烟花娘子潜近查探,将武名扬变作王好贤之情形看了个一清二楚。骇于他武功太高,当时并未打草惊蛇,此时当着天下群雄才揭穿他的真面目。

陆鸿渐道:“泰山庙中故弄玄虚,一会白脸一会黑脸的原来是你!”武名扬背负双手,道:“非也,那是厂公他老人家。不过这变脸易容之术,却是在下所传。”陆鸿渐道:“我想起了,玄天九变有‘脱胎换骨’一术。武名扬,你暗害教主,该当何罪?”说到最后一句,语声顿厉。右袖斜起,显已蓄满真气,随时可能发难。

武名扬斜目睥睨,淡淡的道:“你打得过我么?”陆鸿渐道:“打不过。”武名扬道:“那么还打不打?”陆鸿渐道:“打!”武名扬道:“一拥而上还是车轮战法?”陆鸿渐道:“当然是单打独斗。”刀梦飞道:“咱们捉拿叛徒,又非比武,用不着单打独斗。”

话才毕,看台上的顾大嫂道:“要捉拿,便请到台下去,台上乃比武之地。”众人心想:“到台下去,除非武名扬自愿,可他有那么傻去受众人围攻么?”果听武名扬道:“除非有人将我打下台。”言语中颇为自负。 陆鸿渐哼了一声,突然一招“惊鸿突起”,身形奇快,一爪抓向武名扬心口。那知他快武名扬更快,陆鸿渐一爪抓空,武名扬却已“移形换位”到陆鸿渐原来立身之处,两人正好换了个位置。陆鸿渐又即扑回,武名扬却又转到原地。身法诙诡奇谲,令人不可思议。刀梦飞等人散开将二人围成一个大圈,以防武名扬不敌时逃走。

少冲心想:“那日抚院逮周顺昌大人时,武名扬从自己手底逃脱的身法看来就是这门邪功。”他轻功虽高,但对付这种光怪陆离,邪乎诡异的邪功自感无可措手。

这时台上两人越斗越快、越斗越狠。唯见两团灰影旋转如陀螺、如飓风,搅得刀梦飞、狗皮道人、烟花娘子、黄眉和尚四人衣衫向外飘飞,台周的二十几个火把为疾风所激,摇摇欲熄,过不多久,突然暴涨起来,蓦地全都熄灭,一下子暗下来,紧接着“啊”“哎唷”几声,有人摔下台来。

台下群雄坐着的站了起来,站着的更踮高脚尖。不久火把重又点燃,照见台下刀梦飞肩上Сhā着自己的飞刀,烟花娘子满脸是血,狗皮道人、黄眉和尚受了轻伤。台上只剩下陆鸿渐、叔孙纥、武名扬三人对掌。

武名扬居中,双臂平举,左掌对叔孙纥,右掌对陆鸿渐。叔孙纥脸膛泛红,仿佛醉了酒一般;陆鸿渐则是一脸紫晕,印堂上闪着黑气。武名扬却左脸发红,右脸发黑。白莲教两大高手各拼内力,要致这个仇敌于死地。叔孙纥内功较陆鸿渐为高,但陆鸿渐掌中含有极厉害的毒质,掌力催动,迅速注入武名扬体内。

少冲心想武名扬虽然罪有应得,但一想到同伴十几年,又是武将军独孙,就此死了,心中忽生怜悯。

过了一顿饭工夫,台上三人仍是相持不下。武名扬脸上的黑晕转到左脸,红晕转到右脸,一会儿又转回来,如此几次,­色­晕变淡,渐渐恢复以往的白脸。忽然开口说道:“洗髓功、化腐掌也不过如此乃尔。”

叔孙纥、陆鸿渐见他还能说话,大是惊奇,转念一想,忽然明白了什么,细加推敲,果然如此。原来武名扬运用“玄天九变”中的“旋乾转坤”,将陆鸿渐的掌力引到左手与叔孙纥相抗,又将叔孙纥的掌力引到右臂抵御陆鸿渐的毒掌,而武名扬却居中毫不费劲,竟引得白莲教两大高手自拼内力。二人开始不觉,待得明白之时,已然耗了大半功力,何况到此关头,全身功力集于一臂,既不能开口说话泄了真气,又不能动另一手以示意,再想撤掌,自己与对方的掌力全都加诸己身,后果不堪设想。

又过了一会儿,叔孙纥脸­色­变黑,陆鸿渐脸­色­变红,均知再这么耗下去,必将力尽而死,而武名扬却毫发不损。叔孙纥再也不想坚持,拼着受陆鸿渐毒气攻心,也强过二人同归于尽,便想撤掌,那知手掌便如粘在武名扬掌上一般。原来他功力已衰,武名扬的吸力却越来越大,运用“玄天九变”中的“大而化之”将其催送过来的氤氲真气化归己有,是以内功不衰反强,不一刻陆鸿渐也生此念头,同样难以脱手。两人挣了两三次,非但不能成功,反觉胸口憋闷,功力一次比一次弱。

三人对掌,拼的是内力,台下群雄当然不知其中细微变化,只觉武名扬独拼两人仍笑谈自若,大不简单。

陆鸿渐心中转了好几个念头,心想:难道就这么死于了么?自己纵横江湖二十年,什么惊涛骇浪没经历过?到头来竟死一个卑劣小人手中,如何甘心?叔孙纥与他一般念头,俱奋起平生劲力外夺。

武名扬见二人功力几尽,但收了功法。二人突然得脱,身子不由自主向两旁倒下,软瘫在地。武名扬­精­神抖擞,斜目睥睨台下的白莲教诸人,双拳互抱一用劲,发出毕剥的脆响,仿佛炒热的豆子炸开一般。

忽听台下一声娇斥,飞起一团红云,来得极快,武名扬尚未看清,一条软鞭席地卷至,鞭鞘卷住双足,跟着一股大劲向右拉扯。武名扬使出“旋乾转坤”,将那股劲力向下转移,一看来人不禁脱口叫道:“小楼!”细瞧她虽穿一袭红衫,蒙了面目,个头却较苏小楼为小,才知认错人。来人非别,却是白莲教新任教主祝玲儿。

空空儿跟着上台,径直走到陆、叔孙二人跟前,略一沉吟,一手拖陆鸿渐,一手拖叔孙纥,飞快下台。 台下好几十人齐声叫道:“教主神通广大,道法通天!”,“教主一鸣惊人,出手不凡!”声势颇壮。

祝玲儿手中执一条丈长的金丝十三节软鞭,见扯不动武名扬,轻哼了一声,运起大劲。那知她越是用力,武名扬站得越稳。

武名扬微笑道:“看来你这教主之位要让给我武名扬啦。”

祝玲儿索­性­弃了软鞭,拔出腰中宝剑,一纵身,瞬间剑尖已抵至武名扬咽喉,这一招“织女飞梭”虽属玉女剑法,经她一使,迅疾轻灵,威力大增。

武名扬百急中使出“移形换位”,脚下微动,人已后移尺余。祝玲儿紧逼而上,“天女散花”、“嫦娥奔月”、“弄玉吹箫”、“貂蝉拜月”、“西子捧心”、“贵妃醉酒”、“昭君出塞”连绵不断使出,招势如行云流水,一招快过一招。

台下群雄看得眼花缭乱,倒觉这位女教主剑法不失正派,那身为锦衣卫千户的武名扬的武功却邪乎得可以。若非这位教主身法迅捷,怕是难以应付。

丁向南心下沉思,一个疑问在心中异常清晰起来。真机子微一皱眉,问他道:“这妖女的剑法是贵派的玉女素心剑法?”丁向南道:“似乎是,却比玉女素心剑法快多了。”真机子道:“听说令师妹祝玲儿几年前不知所踪,后来可有消息?”丁向南知他已然生疑,道:“至今音信杳然,眼前这妖女若是敝派的祝玲儿……”,他顿了一下才道:“咱华山派便当没这个人,五宗十三派的对头自是敝派的对头。”真机子点了点头,道:“丁兄义字当头,正是我辈榜样。本来嘛,好好的良人不做,怎会自甘下贱,与妖邪为伍?”

这时台上鞭声噼啪,武名扬手握软鞭,使出青龙鞭法,将祝玲儿逼到八尺之外;祝玲儿运起一合相功,身子柔若无骨,窜高伏低,怪招迭出,飞纵若狐,体自生香。台下站得近的都觉异香阵阵扑来,起初以为有人放毒,后来起闻越觉清爽,大为惊异。

再斗了半炷香工夫,武名扬一招“游龙戏凤”,鞭鞘卷住祝玲儿宝剑护手。祝玲儿只觉手中一空,剑已为鞭卷去,半空中打个转,自上刺下,剑尖直指祝玲儿顶门,鞭法使的是“沧浪击石”,剑上使的是“望眼欲穿”,仿佛长臂使剑一般。

祝玲儿大是惊惧,忙闪身避过,武名扬又是一剑,这一回却是武当三才剑法中的剑招:“星河鹭起”,剑走偏锋,斜刺过去。祝玲儿别无他法,只好纵起身子。武名扬跟着一剑“长虹贯日”,三尺青锋,倏地上刺。祝玲儿人在半空,无法转折,只得吸口气纵高。武名扬以鞭御剑,变招奇快,那剑随鞭倒转而上,一招“秦王鞭石”,从祝玲儿头顶砍下来。

祝玲儿这下避无可避,未及惊叫出声,忽然“嗖”的一声,那剑尖为一小石子打偏,但仍刺中祝玲儿左肩,当即从半空中掉落下来。她以为会摔个结实,却觉全身一轻,稳稳的落入一人怀中,脸庞正好与那人脖子相挨,只觉一股男子气息直钻鼻孔,再瞧他面孔,竟是日思夜想的傻蛋哥哥,心中大乐,轻声叫道:“傻蛋!”双手抱着他头颈,再也不想放开。

弹石子救人的正是少冲。此时人在高台,面对天下群雄,怀中又抱了个少女,大觉尴尬,忙挣开了她,道:“武名扬交给我吧。”他转身望向武名扬,说道:“武名扬,你是不是想得到玄女赤玉箫?”武名扬道:“你何必明知故问?玄女赤玉箫我是志在必得。老弟你若非为此,上台就只是向魔教妖女献殷勤?”

少冲强抑怒气,道:“武名扬,你收手吧。你害了苏姑娘,还要害多少人才甘休?”武名扬笑嘻嘻的道:“老弟真乃多情种子,左拥右抱尚嫌不够,还对苏姑娘念念不忘么?可惜苏姑娘心中只有我武名扬,从来没有你骆少冲。”

少冲心中一痛,别过脸道:“什么左拥右抱?你胡说八道。”武名扬道:“左边公主,右边魔教妖女,黑白两道通吃,老弟情场上的手段可比为兄高多了,无奈偏偏不能得到一个才貌双全女子的芳心。”说罢嘿嘿一笑。

少冲失去苏小楼,当时伤心欲绝,多年来好不容易才将痛苦忘却,如今武名扬又旧事重提,句句戳中他痛处,如何不令他心痛,却又何话可说?

玲儿见少冲被武名扬三言两语说得哑口无言,向武名扬眉毛一轩道:“傻蛋左拥右抱,你嫉妒是不是?才貌双全又怎样,我傻蛋早已不把她放在心上了。”

武名扬道:“老弟要打便打,多说废话作甚?”少冲大怒,正欲动手,却见真机子跃上台来

真机子道:“骆少侠请在一旁掠阵,待贫道来收拾这个劣徒。”剑向武名扬一指,道:“原来你在入我武当之前便已投靠朝廷,出卖五宗十三派,现又学了一身邪功。贫道再不出头,只怕别人要耻笑我武当派了。”

左手一扬,宝剑腾地出鞘,他目不斜视,只一抬手,已握住剑柄,跟着踏步而上,剑走中宫。武名扬鞭子一抖,剑一收一放,横削而出。真机子头一略偏,挥剑挑那鞭梢。那鞭乃金丝绕就,刀割不断,倘若那是手腕,对方非撒手不可。

武名扬以鞭遥刺,兵刃上自是大占便宜,但真机子剑法­精­妙,将全身要害罩住,好几次攻入武名扬内圈,武名扬使出“移形换位”方始避开。

台下许多武林宿老认得这是三才剑法,大是叹服,真机子能当五宗十三派盟主,除了能独当一面外,武功上造诣自是极高。当年紫阳真人藉此剑法,除少林寺本乐大师外天下无人能敌,那是百年难遇世所罕逢的奇才。此剑法极是难练,七大弟子除了真机子皆是资质鲁钝,难以完全领会,紫阳真人只好自创一门“三才剑阵”,让七人各使一套剑法,合七人之力对付大敌。武名扬在武当山也学了其中一套,威力自是远逊“七星聚会”的三才剑法,他虽在莲花峰顶见过真机子显露这一手,但真正亲自应付,仍有些措手不及,好在他站得远,每到危急关头施以“移形换位”得以避开。

这边祝玲儿一双妙目巴巴的看着少冲,少冲却瞧着真机子与武名扬斗剑。这时又一人登台,说道:“骆兄弟,丁某有一事相询。”

少冲见是丁向南,忙作揖道:“丁大侠请问,在下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丁向南指了指玲儿,道:“这妖女可是姓祝?”少冲早知他会猜出,但突然被他问到,仍是一怔,一望玲儿,见她使劲向自己眨眼睛,示意自己不可说破,又瞧丁向南这架势,只待自己脱口说“是”,他便要与祝玲儿动手,正感踌躇,却见空空儿笑呵呵的走到玲儿身边,牵起她的手道:“她姓孟,是‘死不了’的乖孙女。”

空空儿说的也是实话,丁向南却哪里肯信,举起剑道:“丁某要向她讨教剑法。”空空儿哈哈一笑,道:“你华山派的玩意儿,卖把式还差不多,想与我教主过招,回去再学六七十年吧。”

台下的白莲教徒便道:“只怕他那时已登极乐,即便不死,也是个糟老头子了,怎斗得过咱们教主?”“咱们教主武功一日千里,他只有越差越远。”“华山派剑法倒也了得,当年秦仲谋以华拳、西华剑闻名于世,可与咱们教主一比,就相形见绌了,相差何止千里?”

丁向南并不着恼,沉声道:“教主敢是不敢?”

祝玲儿单凭武功,已远在丁向南之上,便她自小畏惧这位大师兄,此时见他大义凛然不怒而威的神­色­,连正眼瞧他也是不敢,遑论当面过招,是以一直不作声。

空空儿道:“小老儿倒也会些剑法,小朋友要与我教主比剑,先打过小老儿再说。”

丁向南心下沉思:“眼前这顽童一般的老者一再出头,不过想掩饰教主的身份罢了,剑法上也高明不到哪儿去。”便道:“好!请亮剑!”

空空儿向少冲道:“喂,小兄弟,借你的剑使使。”

少冲自知借剑与他,台下那些自居正人君子之人,必会骂自己心向妖邪,为虎作伥,但他想也没想,抽剑倒转剑柄向空空儿掷了过去。这柄剑是朱华凤特地派人到龙泉购置的龙泉宝剑,出自龙泉名铸剑师之手。

空空儿长手一伸,捏住剑尖,道:“小朋友,出招吧。”丁向南一怔,心想他并非不知如何拿法,如此倒拿宝剑,只怕当真有什么怪异的剑法。他不敢大意,按崩簧宝剑出鞘,接剑一招刺出。

空空儿以剑相还,他剑柄对着丁向南乱晃,剑招也极是拙劣,好在他身形灵捷,内功护体,几次丁向南的剑尖本已及身,却溜了开去,只刺破衣衫。五六十招下来,空空儿的葛袍已有多处破烂,露出雪白的肌肤。祝玲儿暗暗着急,却也帮不上忙。

空空儿记忆中似乎会剑法的,是以刚才一力为玲儿遮掩,这时拿剑在手,却是难言的不自在,儿时学过的剑法一招也想不起来。以往打不过就跑,这次又岂能一走了之?不禁额头冒汗,又过了二三十回合,忽听台下有人吟诗道:“曾向巴山啸月明,洞庭霜落汉江清。心神正处标仙籍,剑术传来有道经。越女加冠羞下士,刘公驱鞑播英名。百年灵异称通臂,枯骨当时也着声。”吟罢,又道:“‘死不了’,你自称古今剑仙之宗,乃猿公亲授的高徒,怎么反倒不能使剑法了?”

是时台上亮如白昼,台下却漆黑一片,那人以内功发声,满场皆闻,却不知发自何处。玲儿听是婆婆的声音,喜叫道:“婆婆,你来了么?”那人却不应声。

空空儿心中一震,幼时经历连成一片,异常清晰的闪现脑海。原来空空儿少小之时,独自在山间玩耍,误入一山洞,为一白猿强行留住,日日授与武功。后来白猿被人误为妖而遭擒杀,空空儿侥幸逃脱,却伤了后脑勺,从此心智停留在十二三岁,自己的名姓、贯籍都忘得一­干­二净,“死不了”也是入白莲教后王森取的绰号。这首诗乃刘伯温所作,题在石洞壁上,他那时认得几字,虽不解其意,不觉间深印脑海。此刻一经提醒,突然纵身刺向丁向南,一沾即回,跟着剑招源源不断使出,手中也觉顺畅多了。

这些剑招乃上古所传,世上早已佚失无遗,群雄别说没见过,连听过的也很少。只见空空儿身形灵动若猿,环身电飞,化作一团白圈,光圆若月。先只罩住自身,后将丁向南也包裹住了。丁向南开始尚能招架,到后来全身要害无不在对方剑下,只是对方点到即止,一及要害便移了开去。自觉挡也是无用,索­性­双眼一闭,住剑不动。

过得片刻,空空儿也收剑不发,笑道:“小朋友,你服是不服。”

丁向南睁开眼来,见自己衣衫已破了二三十处,皆只半寸大小,显为剑尖刺破,奇在肌肤未受丝毫损伤。他大为拜服,自知剑法要练成这等地步,自己到死也无可能。当下说道:“前辈剑术通玄,在下拜服。在下无缘与贵教教主讨教,只想奉劝一句:无论她是谁,都应趁早脱离是非之地。”说罢打一个拱,将身一纵,人已下台。

台上本来两对正邪高手相斗,煞是­精­彩,现下败了一个正派高手,真机子再输与武名扬,五宗十三派这次可说输得惨重。这一层真机子也深知,是以丝毫不敢懈怠。他道学修为极深,纵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此刻仍不轻进,沉着应付。武名扬一来“玄天九变”毕竟所学甚浅,二来无法近身使“大而化之”吸真机子功力。二人久斗之下,难分胜负。

时过中夜,古月山庄向群雄分发夜霄,并道:“庄主传下口令,日出前决出‘武功天下第一’,日出后再上台的,即便武功再高,也不作数。”群雄无人提出异议,虽且坐且站了一天,谁也没有睡意,纵有山庄香美的重阳糕,也都抓在手里便吃,眼睛一瞬不眨的望着台上,只觉台上­精­彩纷呈,一刻也不能放过。

武名扬寻思,台上真机子、少冲、魔教教主、空空儿,每一个都是高手中的高手,每一个都想要自己的命,他们即便不一拥而上,车轮战法也会将自己累死,看来今日夺箫无望了。如此一想,心便冷了大半,开始寻机逃走。

这时山道口火光照天,过来了一大伙人,当中有人叫道:“喂,你们这儿谁是古月山庄庄主?”言语极是无礼。当有一绿一紫两名少女迎上前,那绿衫少女道:“奴婢绿萍,乃古月山庄使女,敢问爷儿们见我家庄作甚?”说话那人道:“我乃本县民壮头,传晓尔等得知,上差发下告示,禁止在此聚众闹事。尔等识趣的速速散,天亮后有朝廷的人前来查视,到时就不好看相了。”绿萍道:“聚众倒是有的,闹事却不见得。麻烦官爷回复上差,天亮后玉萧英雄大会完毕,这些人自会散去。”那民壮头道:“那就好。对啦,你们开这玉萧英雄大会,也不知这玉萧是否便是玄女赤玉箫,若是假的,岂不是愚弄天下英雄,惹是生非么?”绿萍道:“官爷的意思是要拿出玉萧一辨真伪么?”民壮头道:“为了本县的安定,不妨麻烦一下。”绿萍道:“官爷稍待,奴婢前去禀告庄主。”说罢退了回去。

少冲听见他们对话,心想:“一个小小的民壮头竟也知道玄女赤玉箫,必是那上差所主使,也不知那上差是谁,多半是东厂、锦衣卫的人。”

那民壮头等了许久不见回报,不耐烦起来,叫道:“喂,慢腾腾的不出来,莫非玄女赤玉箫是假的么?”群雄这次赴会,比武是次,得箫一观是主,听他这么一问,许多人都转过脸向他瞧来。

紫芹道:“绿萍姐姐下山取玉箫,颇费工夫,官爷若耐不住­性­子,不妨上台打上一场,英雄榜上也有爷的名号。”那民壮头心中一动,便向台上望去,但见一人剑动如电,另一个人仿佛长了一只长手一般,闪身时犹如突然不见,又从另一处现出来,犹如鬼魅一般,只看得一眼,便面热眼跳起来,忙移开眼道:“不啦,我等等便是。”紫芹抿嘴一笑,便自走开。

台上的武名扬见朝廷的人天亮才到,心中暗骂,当即一招“怒海蓝涛”,向真机子猛攻而上。真机子见突然转守为攻,不循常理,不禁诧异,退步回了一招“津梁架海”,以御武名扬激烈的攻势。

却听武名扬说道:“玄女赤玉箫到了!”众人闻言,不禁眼光移开。武名扬将身一纵,没入夜­色­之中,须臾不见。真机子欲待去追,却又不想下台,自是眼睁睁看他而去。白莲教众人大呼小叫,都喊:“武名扬逃啦!”未得教主令下,一时未动。刀梦飞请示教主道:“教主,武名扬还追不追?”祝玲儿眼中只有少冲,于众人丝毫不放在心上,武名扬逃走,她也懒得去管,只呃了一声,却不说话。萧遥急道:“教主不反对,大伙儿去追啊,我和死不了、陆护法、叔孙大哥保护教主。”

众教徒轰然一声朝武名扬去的方向追去,闹嚷之声一路远去。祝玲儿虽不反对,却也没有同意,只是事在迫切,萧遥不得不钻此空子。

这时真机子剑尖向祝玲儿、空空儿一指,道:“白莲妖徒,纵你剑术高明,终是歪门邪道,怎比得上我武当派正宗三才剑法光明正大?如若不服,剑比试如何?”空空儿一愣,竟然语塞。这门白猿所授的剑法乃上古正宗剑法,真机子不识,偏说是歪门邪道,空空儿也不知来历,心想剑法为一个猴子所授,委实有些妖气,一念及此,气为之一沮,道:“玲儿,这里人都要欺负咱们,咱们走吧,玉箫不见得有甚稀罕。”便将宝剑还与少冲,牵了玲儿手下台。玲儿虽不情愿,但也无法,一步之回头,只望少冲。

群雄中有恨白莲教的,此刻心中只有玄女赤玉箫,无意与他们为难,只盼他们去得越快越好,走得越远越好。真机子见白莲教人去远,朗声说道:“贫道不日领教二位剑法。”五宗十三派与白莲教为敌,不是为着玉箫之事,真机子当然不能放他们走了。眼下只好说句场面话,以表自己与魔教誓不两立的决心。看着白莲教的人去了,长舒了口气,心想:“玉箫不落入武名扬及魔教之手,我上台也不枉了。只不知南宫破败……”刚想及此,便听南宫破败的声音道:“真机子道长,好功夫!”

一言甫毕,台上已多了一人,那人直鼻阔口,身体健直,穿一件古铜­色­缎袍,背负双手,仰望星夜,直视天下英雄如无物,正是逍遥谷谷主南宫破败。

真机子道:“我武当派剑术一流,那确实不是自夸,贫道愚鲁,未窥堂奥,适才献丑,想不到能博南宫谷主一哂。”南宫破败道:“谁说你的剑术了?我是说你的喂毒暗器工夫很好。”真机子闻言脸­色­一变,迅即恢复宁定,道:“暗器乃诸多兵器之一种,天下各门各派都擅此道。我武当派也有‘天青子’的暗器,只是从不喂毒。岂不知喂毒乃卑劣小人才做得出来?”

真机子毕竟能言善辩,这句话说得头头是道,连南宫破败也骂了。南宫破败嘿嘿冷笑几声,右手举起,食中两指夹着一枚黑钉,说道:“这枚钉上喂了番木暑、花冠蛇、孔雀胆三样剧毒,自不是武当派的暗器,可是那份‘天青子’的手劲却瞒不过我。今日赴会的贵派诸人之中有此等手劲的舍你更谁?”他这话也大含机锋。 真机子道:“这份手劲是我武当派的不假,难道不会有人冒充么?如武名扬这等叛徒都会三才剑法,难道有人以三才剑法在外面枉杀好人,那一定便是贫道么?”一句话又将南宫破败的机锋化解了。

群雄起初也不信有这回事,心想堂堂的五宗十三派总门长怎屑于暗算伤人,听他说得有理,都点头称是。

南宫破败道:“做了的事不敢承认,还充什么英雄?五宗十三派奉你为总门长,可见都是些睁眼瞎。”真机子道:“没做过的事又怎么能承认?假若人家说是你‘蛊王’­干­的,你承认不承认?”他特意点出“蛊王”二字,点明南宫破败嫌疑最大。

南宫破败见说不过他,­干­笑着点点头,道:“好极,就算是我­干­的,我就用这枚黑钉领教道长杀人无算的三才剑法。”

真机子微笑道:“谷主当贫道是什么人?贫道以手中三尺长剑对你指下二寸黑钉,胜之不武。”南宫破败道:“我手中二寸黑钉未必胜不了你手中三尺长剑。”

真机子敛了笑容,道:“谷主一意托大,在这黑钉上必是浸­淫­日久,造诣非凡,贫道便陪谷主过几招。”说罢走到少冲身旁,低声道:“贫道若是不敌,就靠少侠了。”回头向南宫破败道:“谷主,请吧。”

他左手捻了剑诀,右手剑尖指天,立身挺拔,如松如柏。南宫破败则端立不动,如渊停岳峙,两人都凝立不动,谁也不先先发一招。《剑经》中有言:“示之以虚,开之以利。后之以发,先之以至。”大凡越是高手,越是推崇后发制人。后发者以静制动,因势利导,往往能占先机。武当派的武功尤其重内而轻外,重静而轻动,武功的高低全在个人悟­性­,是以所传弟子­干­大枝多,绝无雷同。

二人四目相对良久,南宫破败终于沉不住气,右手一扬,一股黑气扑地冒出,直奔真机子面门。真机子闻到一股甜香的气味,暗道:“不好!”忙闭住呼吸,一剑刺南宫破败手腕。南宫破败手一缩,那股黑气仍冲到他脸上,只觉火辣辣的痛,心中骇异,不知他使是甚功夫。这时南宫破败右臂一圈,细瞧他指间那枚黑钉又­射­出一股扁细的黑气,足有三尺长,越远越淡,仿佛一柄黑剑。其手法也如使剑一般。真机子再也不敢与那黑气相触,只运剑挡格。倒也奇怪,手中剑与那黑气相碰,立即弹开,如同真有一柄剑,不禁心中震怵:“莫非他练成了无形剑气?这门功夫以练气为主,到了一定火候,气自|­茓­道发出,以之伤人,如同利刃。若与毒功并练,气中蕴毒,则更是厉害。”

真机子闭气使,剑术上自是大打折扣,未及十余招,连手心都是汗水。台下群雄大多不知其中道理,只见南宫破败以一枚铁钉逼得真机子不敢靠近,委实不简单。其­精­彩绝不亚于空空儿倒剑斗丁向南、武名扬以鞭御剑斗祝玲儿和真机子。

二人斗了约有一顿饭工夫,真机子已是面红气促,忙跳出圈来深吸口气,复回来又斗,将近七十回合,又跳出来换气,如是者三。南宫破败知道他的意图,却并不阻止,专等他换了气再斗。心下不由得生了佩服,自己若不使毒,要战胜这道士,须在三百招之外。

少冲见如此斗下去,真机子多半会输,自己如何对付南宫破败倒是颇费思量。二人斗了将近二百余招,真机子元气大耗,自知再斗也难取胜,纵身跳出丈远,深吸了几口气,说道:“南宫谷主不愧‘蛊王‘美名,贫道输了。”走到少冲跟前,低声道:“少侠,小心他的剑气。”说罢黯然下台。

少冲虽不明剑气为何,但也极是感激真机子的指点,当下点了点头,迈步走到南宫破败对面。

南宫破败道:“骆兄弟,我早想会会你,一直不得其便。”少冲道:“南宫谷主武功盖世,那是不用说的。我骆少冲自忖不敌,但也要拼上一拼。”南宫破败一笑,道:“有胆识!我佩服你。”少冲道:“动手前我想问一句,你得到玉箫便能得到天下么?”南宫破败一怔,道:“江湖上传言‘得玉箫得天下’,绝非无中生有,空|­茓­来风。我只是好奇而已,想瞧瞧这其中藏着什么秘密。”

少冲道:“圣人言:得民心者得天下。未得民心,即便打下江山,也是坐不稳的。”南宫破败听他见识颇高,但家传遗训要找到玄女赤玉箫,说是南宫世家的复兴便着落在这枝玉箫上。当下说道:“你说的何尝没有道理,但与我夺不夺箫却无半点­干­系。骆兄弟,天快亮了,咱们还是手底下见真章吧。我与人过招有个规矩,从不向不会使毒的人使毒。骆兄弟,出招吧!”说罢挥手一掷,那枚黑钉直没入青石板中,只余钉帽。言下之意,少冲不会使毒,南宫破败也放弃优势,言外之意,却是直指真机子是暗害秦汉的凶手。

少冲却不领情,说道:“你使不使毒与我也毫无­干­系,请!”突然拔出长剑,一招“望眼欲穿”迅即刺向南宫破败左眼。平天下剑法讲究先发制人,是以起手招势便抢得先机。待南宫破败护眼时,又一招“铁马入梦”刺他下盘。第三招“剑河雪飘”便似电光剑法中的“长空舞练”,一剑化千剑,轻飘飘挥下。南宫破败道一声:“好剑法!”左闪右避,在剑影中来回穿Сhā。一个攻得高明,一个避得巧妙,台下顿时采声大作。

再过十余招,南宫破败渐渐走出劣势,足踏八卦,掌出霍霍有声。台下武当派群道看了,相顾骇然,心想南宫破败居然也会武当八卦掌,而且使到如此炉火纯青,连武当派也无人可及,许多路数连见也没见过,仿佛本门所传的掌法只是残招破势,而他所学的才是正宗。

南宫破败打得五六掌,双臂一振,使出“粘衣十八跌”将少冲粘在二尺之内,掌中又夹杂着爪法,台下白额门有人叫道:“这是咱们白额门的虎爪功!”不久又有人叫道:“武当派的太乙五行拳!”“那一招‘倒跌金刚’是少林派的大擒拿手。”南宫破败当真武学渊博,堪堪打上百余回合,于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功都显露了一手,少冲也不甘示弱,遇他弱时,脚下流星惊鸿步法,手上随心所欲掌法使出;遇他强时,则以太极功法卸他威猛的劲道,时而使出爹所授的二十八路电光剑法,南宫破败于此剑法不熟,三两招倒也逼得他无法破解。而空乘所授的‘少林九招’此刻也派上用场。南宫破败虽熟谙少林功夫,但给他突然使出来,倒也措手不及。

台下群雄都是成名已久的豪侠剑客,但如此惊心动魄的打斗场面都甚是少见,好些人眼都看直了。只见两人越打越快,到后来身形盘旋,唯现两团灰影纠缠在一起,难分你我,几乎罩及整个轩辕台。四周火苗不住闪摇,照着二人影影绰绰,恍如鬼影。台下站得近的,也觉劲风扑面,如刀割之痛。再斗半个时辰,仍是难分难解。有时一人离台扑入半空,另一人如影随形而至,眼看二人就要掉入人群,却只一晃,二人又都斗到台上去了。

这时东方露出鱼肚白,天边忽传来一阵箫声,于静夜中颇为悦耳,跟着鸾凤和鸣,仙乐飘飘。群雄寻声看时,见一道白虹渐渐起至中天,西北上又起了一道金光,光尽处又是一条彩虹,和风习习,香气氤氲。虹下又现出一道霞光,隐见琼楼玉宇,贝阙珠宫,似有仙人乘鸾跨鹤而来。

山口飞奔而上七名七­色­少女,齐声叫道:“王屋山古月山庄计主到!”群雄于这庄主想见已久,听见叫声,不由得都转头移身向山口看去。忽听笑声琅琅,恍然间看见一驾龙车自头顶上方飞过,祥云朵朵,瑞霭缤纷,再看看台的太师椅上已坐了一位身穿素­色­罗袍的绝­色­女子,手中一管朱红的玉箫,灯下映得腕袖皆红,鬓旁也Сhā了一枝茱萸,但见她娥眉粉面,绿发披云,满头珠翠,遍体幽香,妖娆倾国­色­,窈窕动人心,侍从如云,不减御驾,灯炬簇拥,远过明星,衣服华丽似天仙,香烟氤氲如月窟。说什么楚娃美貌,西子娇容,当真似九天玄女从天降,月里嫦娥出广寒。

群雄大都以为庄主如此豪爽好客,必是个儒雅的汉子,哪知竟是个大美人儿,有人便叫道:“喂,你就是古月山庄庄主么?”那女子微微一笑,道:“各位远来为客,本庄主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海涵。”这一笑千娇百媚,直可颠倒众生,看得群雄魂也没了,众口一词道:“没有没有。”

少冲自那女子一现身,便自心慌意乱,似预感到什么不祥。斜睨间见她长相酷似苏小楼,只是年纪稍大,而一个娇俏一个妖媚,这一看似乎又想到了什么,但究竟是什么一时却又不大明白。他这么一分心,打斗渐落下风,而南宫破败妙招迭出。这时南宫破败忽然使出“金刚指”,伸手将少冲的剑身捏住,劲力到处,剑身断为几截。少冲先是一惊,迅即将断剑向他小腿掷去,随手一掌击他小腹。南宫破败“虎步砸拳”,击少冲手腕。少冲翻腕使出大擒拿手刁他脉门。哪知南宫破败欺身而上,双手已按着少冲双肩,摆出蒙古武士摔跤的架势,将少冲向斜外猛摔。少冲忙使出“千斤坠”,想拿桩站稳,不防南宫破败伸腿往自己膝弯一勾,他下盘一轻,便即摔倒。背一挨地,立即弹身而起,左掌护胸,右掌拍出。南宫破败踏步而上,右手刁腕,左手往少冲肋下一托,少冲身子离台而飞。

朱华凤眼见少冲要飞出台外,急忙纵身落在少冲将要落下之处,想让少冲在自己身上垫一下再回到台上。少冲自觉已输,不愿再行上台,何况借她垫脚,这在砸之力她如何能承受住?当下右手在她肩上一搭,两脚落地,这一砸之力便卸了开去。朱华凤眼中又是关切又是惋惜,刚要说话,少冲道:“事已至此,说什么也没用了。”

南宫破败道:“小兄弟年纪轻轻,理如此了得,再过十年,只怕我已不是你的对手了。”他这一句话语出肺腑,并非客气话。少冲道:“谷主谬奖,其实谷主如若施毒,在下早就败了。”心中敬他是条汉子,说过不施毒,果然未施毒。

少冲回到阵营,铲平帮众喽罗见大王失利,鲁恩第一个按耐不住道:“俺上去撺掇了他。”巴三娘、吕汝才都毛遂自荐,嚷着上台。少冲道:“就让巴三娘去一回吧。”巴三娘大喜,手执银月弯钩,抢上台去。 南宫破败倒也识得她,道:“巴三娘,你好啊。”巴三娘面沉似水,眉若叠嶂,不答他话,舞动银钩攻了上去。南宫破败双手背负,银钩连他衣角也没碰着,待至第二十三回合,南宫破败飞起一脚,正踹在巴三娘肋下,将她踹飞下台。

巴三娘红着脸回归本阵,自怨自艾不已。铲平帮虽有好些人想为本帮尽力,但自知武功远逊,上台也是献丑,便只有­干­瞪眼着急而已。

接着又有东海神龙岛佘岛主使蛇杖,塞外白驹山唐老剑客使长柄砍刀,甘凉道红柳庄尚庄主使雷公挡分别上台挑战,均是不敌。到得尚庄主被打下台,其时东方霞光乍现,红日崭露,南宫破败昂立四顾,大有谁有争锋的气度。

看台上那女子道:“南宫谷主武功卓绝,来的诸路英雄这中看来已无人可与比肩。本庄主隐居王屋山修炼武功,自忖武功不在南宫谷主之下,这玄女赤玉箫嘛,终将归于本庄主。”

群雄听她之言甚狂,你望我,我望你,都是半信半疑。

第三部 烟雨江湖 第四二回 深潭屠龙

南宫破败道:“庄主之意,想与在下一决雌雄么?”那美­妇­道:“不过本庄主不会亲自出场,南宫谷若能打败本庄主一个贴身奴仆,本庄主情愿认输。”南宫破败闻言心下颇怒,但想她仆人决非等闲之辈,便道:“事不宜迟,还请他上台来吧。”那女子抬玉手,纤指向台上一指,道:“那不是么?”

便见一个中年­妇­人缓步走上台来,那­妇­人长得浓眉大眼,四肢粗大,虽着女装,倒似一个汉子。南宫破败不搭一言,密集的拳头向那仆­妇­打去,攻势凌厉,起初那仆­妇­只是闪避,身形飘忽不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南宫破败的拳头竟连他的衣角也没碰着。少冲见了,忽觉这身法与武名扬所用的身法如出同源,想起当日在石宝山见过花仙娘的两名使女与松云道人相斗,使的也是这般身法。他又瞧了一眼看台上那美­妇­,以往的几件事浮现脑海,即将连成一片,但这个念头即将清晰之际却又立即纷乱起来,定定了神仍是毫无头绪,便对身旁的朱华凤道:“我总觉得这庄主不大对劲,心中难安。”朱华凤也道:“我右眼一直跳个不停,似乎有什么不祥的事将要发生。

山口忽然拥上数百个锦衣兵校,当中一人叫道:“皇上圣旨到!古月山庄速速交出玄女赤玉箫,免尔等一死。”那人一绺山羊胡,正是锦衣卫指挥田尔耕。田尔耕将先前来的民壮头训斥了一番,挥剑吼道:“闲杂人等,与此事无­干­,速速散去!”

群雄人人侧目,台上决战怎肯错过?有的走了几步又停下,大都理也不理。少冲心想:“锦衣卫必是受魏忠贤所遣,假传圣旨,其实是以官府名义强夺玉箫。”

又见田尔耕对着看台上的美­妇­道:“喂,你手中那东西便是玄女赤玉箫么?快些交出来吧。倘若违抗圣旨,你古月山庄一个也别想活命。”

那美­妇­道:“既是皇上的旨意,小­妇­人焉能不从。罢了,拿去吧。”左手一场,玉箫从轩辕台上飞过,直向田尔耕­射­去。

南宫破败怎肯错过如此良机,当即纵身把箫接住,心中先自一喜,便在此时那仆人一掌向他拍到,他不假思索挥左掌相接。两掌刚一触及,南宫破败就觉内力陡泄,暗骇道:“大罗摄魂掌!”刚想撒掌,那仆­妇­嘴中吐出一细如芒毫的针,立时­射­中他左眼。他奋力抽掌退身,觉伤处麻痹,自知针中喂的是“黑寡­妇­”之毒,当即取出三粒解毒红丸服下,右手拔出毒针,左手摸出一束草根放嘴中嚼烂,敷在伤处,撕下袍幅一截当作绷带。他止毒敷伤一连串动作,瞬间完成,极为麻利。紧跟着大掌一挥,手中毒针弹出,一股大力向那仆­妇­冲至,那仆­妇­不由得身子一斜,毒针正了打在劲下三寸,立即毒走全身,失重滚下台去,抽搐不已。

立即有人惊呼:“是神通道长!”武当派众道闻叫挤到台下,见那仆­妇­虽七窍流血,五官易位,但从面孔看来正是武当七子之一的神通子。神通子失踪多年,武当派还道他已为魔教妖女所害,没想到寄迹在古月山庄,但找到他时却还是死了。

却听那美­妇­道:“南宫谷主,我本不想害你,谁叫你去接那枝假的玄女赤玉箫?”南宫破败原想她不会轻易交出玉箫,但也难辨她说的是真是假。台下雷震天叫道:“喂,大美人庄主,大丈夫一言九鼎,既出必行,咱们谷主打败了你的‘小白脸’道士,你该交出真的玄女赤玉箫来。”

他想美人儿既把道士收作贴身仆人,其中当有见不得人的男女之事,故道士前加了“小白脸”三字,群雄中也有许多存他这般想法,听了都附和称是,更有甚者对美­妇­指指点点,面荡­淫­笑。

却见那美­妇­从身后又拿出一枝赤红的玉箫,道:“我非丈夫,乃一­妇­人也。”雷震天一怔,没想到自己大有机锋的一句话被她轻易反驳了。台下好些人同情南宫破败,但也不忍对这位美人儿庄主口出怨怼。

此时红日跳出云海,万道金光照着山头遍地皆红。立在那美­妇­身后的顾嫂高声道:“旭日东升,万象更新。玉箫英雄,叱咤风云。本次大会压轴戏到了。”她拍了三下手掌,两名少女捧出一个三尺卷轴,走到看台边垂下一端,长有四五丈,直达地面,其上书着五个斗大的朱红铁线篆字:“玉箫英雄榜”。台下也过去两名少女,接着另一端,四人齐声叫道:“玉箫英雄榜到!”一齐飞身而起,落在轩辕台上,将卷轴横展开来,又有两名少女各捧笔砚缓步上台,看来要排英雄名次了。

那美­妇­手执古藤杯,酌了一杯掬花酒,仰口饮下,望着渺渺远山,幽幽的叹口气,道:“二十三年前,我还只是名门正派的一名女徒,由掌门人做主,嫁给他的独子。可这呆子整日沉迷于酒和武功中,对着如花娇娘连碰也不碰,他哪知道一个女人心里要什么……”

群雄以为她要排英雄榜,哪知她说出悠悠往事来,况且还是闺中秘事,好些人皱起了眉头,大感尴尬。也有人听觉得有趣,学着她的腔调道:“他哪知道一个女人心里要什么?”立即引来群雄哄笑。

那美­妇­恍如不闻,似已沉浸于回忆之中,续道:“有一天老爷子无疾而终,要办丧事,这呆子却喝得烂醉如泥,不理不问。好在吊客中有个姓阎的青年男子帮着料理,直至老爷子入土……”

丁向南越听越觉这件往事甚是熟悉,华山派先掌门秦仲谋死后,其子秦汉悲痛万分,整日以酒浇愁,门中弟子都还年幼,难以主事,当时确实有一个外人帮着置办丧物,请来僧道做了功德法会,水陆道场。丧事毕后那人便自去了,派中无人知是何人,事隔多年,更想不起那人长什么模样。

听那美­妇­续道:“我特意置了一桌酒席,答谢他援手之德,那呆子又雷打不醒,只好由我这­妇­道人家一人陪酒。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又多喝了几杯酒,哎,世间饮食男女,到此时又有几人能把持得定?后来我珠胎暗结,生下一个女婴,他又借故上门看望,那呆子便起了怀疑,对我非打即骂。我二人决意私奔。那晚我逃至洛阳龙门窟,等了他一夜他也没来。原来他师父要他出家做掌门,他动了心,普经的海誓山盟他竟忘得一­干­二净,我如何能咽下这口气,便将女婴寄养在一富家,于他登位之日去评理。那日可谓群贤毕至,众老咸集,少林派的铁月、峨眉派的普恩、茅山派的­阴­阳二圣、阳明派的蒲剑书、点苍派的司空图,嘿嘿,都是名门正派的大宗师……”

她说到这儿,眼中闪过怨毒的光芒,场上铁月、蒲剑书、司空图、松云道长等人心中都是一凛,想起了一件可怕的往事,不禁心生恐惧。蒲剑书摸摸左耳伤疤,禁不住两股打战,几欲先走。群雄中大多不知武林中的这些往事,不知发生于何门何派,径直胡乱猜测。有的听得有趣,忙问道:“后来呢?”

那美­妇­道:“我一个弱女子,一张口如何能斗得过他们?姓阎的反说我为仇人所利用来诽谤他,大宗们个个维护他,对我百般嘲弄,赶我下山。”

台下有人叫道:“名门正派的人都是假正经。”

那美­妇­道:“名门正派没有好人,歪门邪派更没有好东西。那日下山,我悲愤莫名,­精­神恍忽,不幸为一歹人弓虽暴,到如今我也不知这人是谁……”

此语一出,众皆哗然,想不到她面对天下英雄自暴受辱之事,有的心生同情,有的却对那人艳羡不已。

朱华凤对少冲道:“原来她就是小楼妹妹的亲娘,想不到她母女身世都是如此之惨。”少冲已也猜到她话中的“富户”是洛阳苏家,那女婴是苏小楼,点了点头,却想不出她所说“姓阎的”又是谁。

又听那美­妇­道:“总而言之,世间男人都不是好东西,我恨不能把他们都统统杀光。”台下有人问道:“那位掌门是谁?在不在这里呀?”那美­妇­道:“哼,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他就是……”说到这里,忽然抄手接住一枚铁钉,向台下喝道:“真机子,你杀了秦汉,还想杀我么?”

众人目光唰地都向真机子望去,只见真机子神­色­慌张,结巴的说道:“你……你乱说什么?”那女子道:“二十三年来,我受尽苦头,你坐享安逸,老天爷实在是不公。不过,过不了多久,你就要去见紫阳老道了。”

众人听她话意,与她私通而又翻脸不认账的那男子便是真机子,许多人大感诧异,有的却道:“真机子这伪君子,我早就瞧出他不是东西了。”有的道:“原来他平时谦谦有礼都是装出来的,这种人竟然做了武当派掌门、五宗十三派总门长,真是有辱名门正派。”一声声都传入真机子耳中。

真机子大叫道:“你们不要听这妖­妇­胡说乱道。”抽出宝剑,向看台上冲去。他的亲传弟子杨宗岱、梁继贤等人生怕师父有失,忙跟上相护,几名少女仗剑阻挡,台下起了变乱。台上玉箫英雄榜书就,五名少女飞上旗斗,将榜悬起来,榜上起首写了“古月痕”三字,其后列着:南宫破败、骆少冲、真机子、武名扬、陆鸿渐、苏小楼、祝玲儿等共计一百人,群雄正自观瞧,忽听一声剧响,台下烟尘四起,有人叫道:“不好啦,台下有炸药……”他话音未落,人已被送上半空,场上顿时一片混乱,有的惊恐万状,有的尚不知发生了何事,慌乱中相互践踏,血­肉­狼藉,哭叫声与爆炸声连成一片。

那女子好整以暇,饮了一口酒,曼声吟道:“朱门绣户动曼歌,一入江湖任消磨。人生不如一场醉,王图霸业又如何?”其时真机子已攻上看台,与那老­妇­顾大嫂打斗起来。那女子看着手中的玉箫,长叹一声,忽然掷入云雾之中。

少冲看得清楚,却又不便过去,只得记了方位,与众人先退下天坛峰。

山道狭窄,也有被挤出山道掉入万丈深渊的。少冲叫道:“喂,大伙儿不要慌张,越是慌乱,越是危险。”他虽叫得大声,只有铲平帮、丐帮来的人听他号令,余外谁也不当回事,有武功高的,云得甚快,武功低的落在后面哭天叫地。少冲便命部下帮扶那些走不动的人。

正行间,忽听前面惨呼声震动山谷,有人叫道:“大伙儿当心,有暗弩!”众人奔上前去,那处山石夹道,看来伏置有陷阱。只见尸横遍地,都是那些走得快的,有几人为箭­射­中,仍发狂向山下逃去。少冲叫道:“几位前辈回来!”心想下山道上必还有陷阱,走在前面未必有好处,可那些人只顾逃命,谁来理他?姜公钓见尸体中有几个识得,叹道:“‘淮北燕子’燕双飞、‘小温侯’吕九皋、‘一阵风’申翔,这些都是成名已久老剑客,一到死来都失了理智,庶不知死得更快。”

说话间又有一群人越众而过,姜公钓叫道:“徐爵爷、佘岛主、钱老爷子,前面有陷阱,咱们结队走吧。”那些人直如没听到,两晃三晃,人影远去,巴三娘愤然道:“咱们好意提醒,他倒以为咱们害他,这种人死了活该。”少冲道:“他不知天坛峰还有没有另外的下山之道?”朱华凤道:“那古月痕要杀尽天下人,即使另有山道,只怕也有陷阱。”少冲点了点头,甚觉有理。回头看峰顶销烟弥漫,耳中犹闻爆炸之声。说话间又有一群人追上来,少冲见有陈太雷,忙问道:“陈老爷子,山上情形若何?”陈太雷喘口气,道:“山上死了好些人……快走吧。”少冲道:“山道上有埋伏,咱们结队走吧。”陈太雷知道少冲武功高强,巴不得如此,一行人趱行快赶,走到一处,忽闻哀声连连,只见乱石挡路,石下血­肉­模糊。有几人被压在石下,尚未断气,嘶叫不止,众人慌忙上前搬石救人,少冲又请宋献宝拿出丐帮独门的跌打药替他们裹伤,几人对少冲自是感激涕零。以往对丐帮心有芥蒂的这时也更无嫌隙。

姜公钓笑道:“王兄,老夫劝你慢些走,你就是不听,现下知道厉害了吧?”那花白胡须的老者王逸飞道:“想不到人祸之后又是天灾,这山崩偏偏……”吕汝才道:“什么山崩?是古月山庄布置的机关,走在前面的自然踏中机关,不送命算你命大。”王逸飞等人如梦方醒。少冲道:“咱们成群结队下山,遇了危险也好有个照应。”众人称是。这时山上又奔下了些人,有关中岳在内,姜公钓同样晓以利害,那些人见王逸飞等如此模样,便答应同行。

忽听朱华凤道:“恶人谷一伙来了。”众人回头一看,果见南宫破败与彭素秋、沙老鬼、雷震天四人迤逦下山。少冲正寻思,要不要与他们结队同行,便见他们身后一块巨大的石头滚了下来。南宫破败走在后面,加之眼睛受伤,一耳为炸药震聋,大石滚到时,三毒俱跳了开去,他才惊觉,忙回身伸双臂顶抗。那大石足有千斤,下滚这势又大,南宫破败脚下滑了老远才把石顶住。此时所立之处坡道更陡,一旦放手,大石迅即滚走,恐怕未及闪身,人已成­肉­酱。当此千钧一发关头,南宫破败叫道:“三位快来助我一臂之力。”

彭、沙、雷三人对视一眼,却并未移步,他们对谷主早存不满,只是慑于他的威势,未曾发作,这时见他即将死于石下,高兴还来不及,谁还有心助他?彭素秋冷冷的道:“谷主肯出三万两黄金,我便助你一臂之力。”雷震天道:“他妈的,咱们谷主太也不够意思,就是三万两黄金也不能救他。”

南宫破败心下颇怒,却也无可奈何,自感手上越来越重,脚下又滑了两步,突然有人伸过一双手顶在石上,转头看是少冲,说道:“你救我?”

三毒见有人救南宫破败,生怕他死中得活,找自己算帐,不约而同上前来杀二人。姜公钓早知他们会如此,叫道:“汝等敢放肆么?”与众喽罗群拥上来。三毒心想他们人多势众,即便杀了二人也难逃这些人的手掌,便都转身向山上逃去。

少冲道:“我数一二三,数到三时,咱们一起放手。一,二,三……”三字刚一出口,两人同时向两旁闪开。巨石滚下道旁的悬崖,轰隆声在山谷间回响,久久不绝。

南宫破败甫定心神,身形一晃,几个兔起骰落,已追上彭素秋,一掌击出,彭素秋应声委地。雷震天本已逃出老远,回头正见着谷主杀彭素秋,兔死狐悲,心生莫名之气,掉头而回,指着南宫破败大骂道:“你这个没爹的野狗,有种给老子一掌!”

南宫破败大步上前,双掌齐出,雷震天眼珠暴突,哼也没哼一声,便气绝而亡。南宫破败再看沙老鬼时,见他逃得已远,自己内力大耗,实难追上,但拾起一粒石子,扣指弹去,沙老鬼啊的一声倒地,身子顺着那坡滚下来,鲜血沿路染地,到了少冲等人脚边才住,一时气未断,抠出背上那粒石子,断断续续的道:“三一二……六点,我……我买小……”言毕绝气,双目犹睁。

朱华凤瞧见这等场面,双眼转到一边,心中兀自砰砰而跳。南宫破败大笑几声,说道:“五毒为非作歹,我多次力劝,总是不听……哈哈,痛快,痛快至极。”少冲叹道:“南宫谷主,我救你一命,是看在上天有好生之德的份上,想不到你又多杀了三人,我……”他看了看自己的双手,续道:“我救一人却杀了三人,救不如不救。”南宫破败有些不悦,道:“你没看到么,这三人要杀我们?他们为非作歹,你不觉他们该杀么?”姜公钓、宋献宝也觉有理,安慰少冲道:“你又何须自责,三毒以毒自乐,庶不知以此亡身,咎由自取,死有余辜。”

少冲无话可说,但总觉将人杀死太不人道,太过血腥,倘若他们愿意改过自新,世间岂不是少了三个坏人,多了三个好人,而杀了他们于死者既无好处,于生人也无半点裨益。

少冲一言不发,便自下山,留下南宫破败伫立山头,良久不动。众人转过山道,忽听背后有人叫道:“公子请留步!”回头一看,见奔下一位清瘦老者,一件葛袍,已有多处破烂,背负一个包裹,手拄藜杖,足登麻鞋,太阳|­茓­低陷,不似身负武功,却健步如飞,仿佛常年攀崖的药农猎户。等他走近,少冲问道:“老丈有何见教?”老者道:“老朽姓徐,双名弘祖,号霞客,乃江­阴­人氏,自幼喜爱山川形胜,立志游遍大好河山。适才在林间睡觉,为山崩惊醒,看见公子救死扶伤,大具侠肝义胆,特来向你指点迷津。”

少冲喜道:“老前辈赐教!”徐霞客道:“这条山道上还有网罩、绳套、火箭、陷坑,今日有好些人下山,老朽好意提醒,哪知他们谁也不信,公子倘若信得过老朽,就跟老朽来。”说罢转身上山。少冲与众人跟在他身后,回退不远,徐霞客拔开道旁荆棘,钻了进去。众人也跟着钻进去,朱华凤心生警惕,拣了几枚石子放入镖囊,以防不测。

过了荆棘又是灌木丛,落叶积地,发出阵阵腐败气味,众人好不容易钻出丛来,却到了一处绝崖前。那,崖民,壁立如削,恰有一条天然的窄道弯弯曲曲通向远处云雾之中。那窄道最宽处不足一尺,仅容一人。徐霞客道:“过了这条道,便可平安下山了。”揎衣裹袖,收拾利落,双手攀住高处的凸凹之处,双腿沿着那窄道走了过去,他胼手胝足,甚是麻利,不久已走出老远。众人心生防备,也不知他所言是真是假,倘若他在崖顶伏有帮手,到时大家上了窄道,上面大石落下,岂不掉下深渊化为­肉­饼?

少冲心中转了好几个念头,定下决心,道:“诸位若想回去,这会儿还来是及。”他自己却上了窄道。铲平帮、丐帮、朱华凤自是跟着少冲,余下之人相顾片刻,心想回去也是凶多吉少,左右是个死,不如权且信他一信,也都大着胆子,上了那窄道。众人大都是武林中人,飞檐走壁不在话下,但这崖高万仞,一旦失足便粉身碎骨,不由得收中惴惴,全身冒汗,倒是朱华凤自幼习练鞨靺技,什么惊险都经历过了,公也不怕。约摸行了半个时辰,终于到尽头,徐霞客已在彼处等候良久。众人上了一道山梁,前面已是坦途,悬着的心终于踏实了,又过了一个岭,眼前现出一条大道来,众人欢呼雀跃,一口气奔上大道,再行一个时辰,见林间有三间方石砌成的屋舍,众人上前讨水喝,却见屋中空无一人,唯有石灶、石桌、石凳而已。看来是猎户用以休憩的屋舍。

少冲叫铲平帮众喽罗先在此落脚,他要回峰顶找寻玉箫,姜公钓、鲁恩、巴三娘都自荐跟随,少冲一律婉拒,只同意朱华凤同去。

辞过众人,两人沿原路而回,但见一路上尸体尚在,头上鸦雁低徊,天地间一片凄凉,到得峰顶,见销烟弥漫,到处尸首狼藉,血流成河。有的尸首烧焦,面目难辨,发出阵阵刺鼻的气味。少冲叹道:“这些人有的不过凑热闹,未必想争玉箫,却做了冤死鬼。”

朱华凤觉胸中闷闷的,似欲呕吐,道:“骆公子,咱们找玉箫吧,这些人惨不忍睹,我……我忍不住了。”少冲这才想起玉箫,便向那云雾处走去,到了一悬崖前,向下一望,云封雾隔,深不可测。二人相视一呆,颇为失望。少冲道:“罢了罢了,玉箫就此湮没无闻,谁也别想得到,这场劫难不知多少人为其而死。”

朱华凤道:“你真的这么想么?”少冲道:“怎么?”朱华凤道:“为你着想,我愿意你找到玉箫,为我大明着想,我愿意你找不到,玉箫不出,大明就不会亡了。”少冲心觉玉箫出与不出与大明亡不亡没什么关系,但究竟如何却想不太明白。就在这时,山风吹面,忽传来金刃破空之声,远处有人打斗激烈。少冲道:“去看看!”

二人循声奔去,翻过一个山头,见前一个山头上两人斗剑正酣,一个是真机子,一个是古月山庄庄主古月痕。二人潜到一处,藏身草间,不敢靠得太近,生怕为二人发觉。

真机子双眼如欲喷出火来,脸上已划出一条长口子,古月痕头发散乱,却不住狂笑,笑声中几分得意,几分苍凉,朱华凤听在耳中,不由得毛骨悚然。

真机子早没了大家宗匠的气度,招势狠辣,犹如拼命一般。古月痕身子柔若飘带,在真机子身周穿来Сhā去,斗到分际,真机子使出三才剑法中的“寒芒冲霄”,一剑迅疾绝伦的刺向古月痕,古月痕正等着他这一剑,当下一声清啸,伸掌在剑上一带,那剑身竟弯了回去,立即刺入真机子心口,真机子仰面便倒,挣扎着爬不起来,一只手尚握着剑柄,如同自杀一般。

本来古月痕这一招“旋乾转坤”,真机子只须撒手弃剑即可免去此厄,古月痕没想到他竟坦然受剑,见他即将毙命,二十年来的恩怨一下子烟消云散,叫道:“阎……阎玄生,你为何不弃剑?”便想上前探伤,但转念想:“姓阎的­奸­诈多变,不可上他当。”便没动步。

只听真机子喘着气道:“阿痕,我对不住你,这些年来,你受苦了,我也倍受良心责罚,我……我早就想到会有这一天,阿痕,能死在你手中,我,我也心安了……”他说话声越来越小,似乎真的不行了。

古月痕听了心中一酸,道:“早知今日,你当初何必弃我,如不是你逼我,我又怎会变成如今这个模样?”她说完这话,见真机子动也不动,似乎已死,心中一急,奔上前探视,就在她俯下身子,一只手去扶真机子肩头时,蓦地一个巴掌拍中她心口。这一掌力愈千钧,古月痕身子如断了线的飞鸢飘落在数丈之外。

这边草丛中藏着的少冲和朱华凤也吃了一惊,竟没看清古月痕如何中的掌,只见真机子站了起来,料想他诈死诱古月痕近身,那一掌作乾坤掷,出其不意拍中了古月痕致命要害。他们哪知,真机子所习武当派玄门正宗内功玄妙无比,适才那一剑他明明可以避过,但他自知难以打败古月痕,也只有用诈方有得胜之机,便装着没能避开,那一剑虽刺入心口,但他以一股真气凝聚成团护住了要害,只受了血­肉­这损,真元却无大碍。

真机子瞧着古月痕浑身抽搐,狂吐鲜血不止,看来死多活少了,不禁放声大笑,笑罢道:“你这个贱人,也想杀死我么?想我阎玄生,揽辔登车,有澄清宇内之志,能有今日,不知费了多少工夫!锦绣前程,岂能毁在你这个贱人手中?想当初我不过与你逢场作戏罢了,没想到你还当了真,抱着一个婴孩说是我的骨­肉­,我怎么知道她不是你与秦汉生的贱种?登基大典上你来搅局,好在我事先知会了各位前辈宿老,他们才没信你的话,后来听说你跳崖自尽,我才少了一块心病。不过还有一个秦汉尚在造谣生事,我便暗地买通一个魔教教徒去诱他走入邪道,让他被华山派逐出门墙,他的话自是谁也不会信了。嘿嘿,不妨实话与你说,就是我这掌门之位也是我费尽心思得来的,本来七大弟子中就属我最有悟­性­,深得三才剑法之­精­髓,第四代掌门之位非我莫属,偏偏那紫阳老道说我心术不正,他日必入歧途,欲将掌门之位传给二师兄玉真子,我如何肯心甘?便趁老道闭关修炼之时,叫来一个­妇­人在他洞外吟唱,令他想起昔日的情事,心神激荡之下走火入魔。我从他那里得到武当剑,同门长辈、师兄弟面前把罪责全都推给魔教,说是掌门师尊遭了烟花娘子暗算,我既然有武当剑在手,理所当然荣任武当派第四代掌门……”

少冲越听越惊,才知道紫阳真人并非为白莲教所害,乃其弟子阎玄生一手策划,如今想来,紫阳真人最终前说的“提防”,意指“提防小人”,这真机子人前君子,人后小人,当真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连授业恩师也不放过,想起与他相交几次,一直把他当德高望重的长辈看待,没想到却是如此卑鄙的衣冠禽兽,真后悔没早一日看出他的真面目。

又听真机子道:“胡痕,你二十年前就该死了,容你活到今日,害得我在群雄面前丢尽脸面,落得个身败名裂,若不将你碎尸万断,难泄我心头之恨。”说着话举剑一步步向古月痕走近。古月痕心中悔不该旧情复燃,此时浑身无力,连动一下也是不能,只是笑道:“姓阎的,算你狠……”

却在这时,远处奔来一个少女,叫道:“古姨,古姨你在哪里?”正是苏小楼。

古月痕听见叫声,忙吸口气叫道:“红楼,古姨在这儿……”苏小楼闻声奔近,瞧见古月痕倒在血泊中,抽剑指着真机子,道:“臭道士,古姨若有三长两短,要你偿命!”古月痕道:“快,杀了这臭道士,为古姨报仇……”

真机子冷笑一声,道:“臭丫头自寻死路,你有人作伴,黄泉路上也不寂寞了。”话音未落,剑尖一晃,化作三朵寒梅,飞向苏小楼上中下三处要害。只见苏小楼不慌不忙,待真机子剑到,才提剑划出一个圆弧护在胸前,将三朵寒梅逼了开去,使的乃三才剑法中的“风卷残雪”。

真机子见她竟使出本门剑法拆解,又拆得如此不瘟不火,恰到好处,较之自己的三才剑法有过之而无不及,心中既惊又妒。再过几个回合,苏小楼仍以三才剑法将他凌厉的攻势轻松化解,他不由得妒火中烧,欲杀之而后快,剑出似狂,一股戾气阻塞心口他也无暇顾及,越积越大,到后来连自己也收束不住,突然“蓬”的一声,戾气冲破胸膛,鲜血暴溅,苏小楼一脸皆是。真机子软倒在地,这一次是真的行将气绝。

苏小楼也是惊了一跳,弃了手中之剑,奔到古月姨近前道:“古姨,你还好么?”古月痕面露笑容,道:“人家都知道关心老娘,姓阎的,你也有今日,你死在自己亲生女儿手中,滋味可好受么?”

她话一出口,苏小楼、真机子及藏在草丛间的少冲和朱华凤都吃了一惊。少冲立时想起了两件事,一件是昔年逃出石宝山途遇毛亮等人评论一幅人物,画中人物酷似苏姑娘,毛亮等人猜测她是真机子的老情人;另一件是西湖苏堤上秦汉说出苏姑娘的生父是真机子,当时还以为是秦汉的疯话,当日苏纪昌临终前说出苏姑娘的生世,而古月痕也说将那女婴送给洛阳的一家富户扶养,这几件事连贯起来,不难猜想苏姑娘即那个女婴,而苏姑娘亲爹自然便是真机子。

苏小楼抓着古月痕的手道:“古姨,你说什么?你说他……那臭道士是我爹?”

真机子曾亲眼见到秦汉将一个女婴溺死,更何况他根本不信古月痕会怀上他的骨­肉­,怎想到眼前这个貌似青年胡痕的女子便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当下说道:“你休想骗我。”

古月痕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那秦汉从来没碰过我一下,怎会是他的孩儿?可笑你阎玄生,一生费尽心机,到头来什么也没得到,父女相见不相认,死后连个端灵的也没有,哈哈……”她张口大笑,一口气没喘过来,就此僵住不动。真机子听了古月痕之言,也是气血上冲,随即气绝身亡。

苏小楼抚尸大恸,少冲正想上前劝慰,忽听远处有人说道:“众生烦恼,皆因一个情字,要想了却烦恼,脱离苦海,唯有慧剑斩情丝。”另一人道:“师妹自峨眉出家以来,深得菩提妙谛,贫道参悟不透的便是这个情字。”说话间两走近,认得是已了师太和孟婆师。苏小楼忽然止了悲声,走到未了师太跟前跪下,道:“小女子苏小楼看破红尘,欲脱苦海,求大师收我为徒。”已了道:“你真的愿意青年出家,遁入空门,从此与古灯青卷为伴么?”苏小楼道:“苦海无边,红尘处处都是伤心事,我亲爹和亲娘杀入人太多,我愿吃斋念佛,盼他们在天之灵能得到宽恕。”已了叹口气道:“看你一片孝心,贪尼答应你便是。起来吧。”苏小楼磕了三个响头,口称:“是,师父。”已了合十说偈道:“一切恩爱会,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少冲见苏姑娘突然出家,怕是一时悲伤失了理智,忙奔上前叫道:“苏姑娘,出家之事非同小可,你想好了么?“苏小楼仰望苍穹,只见天高云淡,北雁南飞,淡淡的道:“我不姓苏,也不姓秦姓阎,我信佛。”少冲见她心意已决,便不再劝。苏小楼从腰中取出两册破旧的线装书,说道:“我的武功便自这两本书而来,跛李他们遍求不得,我后来悟出谜底就在那首诗中,这书于我已然无用,就赠给骆大哥吧。”

苏小楼伸出手正要递给少冲,却经孟婆师夹手夺过,孟婆师翻了两翻,说道:“《武林秘芨》是武林老人的遗物,猿公的独传弟子,猿公已不在了,这书该归‘死不了’糊涂得紧,虽不见得会要,但我这做妻子的岂能不为他保管?”已了想说什么,却终于没说,向苏小楼道:“你已拜过了现,红尘中的事你再也不能多管,走吧。”

朱华凤也不知孟婆师说的是真是假,眼见本该到手的却飞了,而少冲却丝毫不急,不由得为他惋惜。

已了转身便走,苏小楼走出不远,忽然停住,低头似欲说话。少冲急步上前,问道:“苏……姑娘,你有话要说么?”苏小楼抬起头,眼中泪光莹然,道:“名扬误入歧途,死有余辜,但我求少冲哥哥一件事,倘若他落入少冲哥哥手中,请你念在武将军份上,饶他不死吧。”少冲一怔,未料他竟要自己做的事是不杀武名扬。欲不答应,但见一脸伤心的样子,她平生从未求过自己,既然开口,定是鼓了很大勇气,当下说道:“我答应便是。”

苏小楼道:“我有句心里话一直想说,其实……其实……”说到这里看了一眼朱华凤,又道:“其实你跟凤姐姐蛮般配的。”说完这话,发足向已了、孟婆师追去。少冲瞧着三人运去的身影,终于消失于荒烟蔓草间,不禁心生怅惘。朱华凤轻声啐道:“她倒她,将情债推个一­干­二净,自己去做尼姑。”

少冲道:“走吧。”径直向山下走去。朱华凤跟上,说道:“我明白了。”少冲奇道:“你明白了什么?”朱华凤眼中闪过一丝狡慧,说道:“小楼妹妹说到有句心里话要说时,你心里必定想:苏姑娘心中还有你,结果却不是,因而你大为失望。”少冲道:“胡说!”朱华凤笑道:“你­干­么这般急?如果我猜错了,我就从山崖上跳下去。”走到崖边,作势欲跳。少冲突然转身拉住她手,道:“不要跳,你猜对了还不行么?”朱华凤见他拉着自己手,脸上飞红,说道:“我……我说着玩呢。”少冲道:“我当时确实有些失望,不过后来也笑自己傻,苏姑娘心中有没有过我,从此与我再无相­干­。”出了一会儿神,又道:“但愿她出家之后,真的能了却一切烦恼。”

二人循原路下山,快到石屋时,听兵刃碰击声,喊杀声不绝于耳。少冲快步过去,林中有人喜叫道:“大王回来啦!”是吕汝才的声音。石屋前后围了数十人,一见都是白莲教的教徒,七散人及祝玲儿也在其中。姜公钓手执钓鱼杆与叔孙纥扁担相斗,尚在苦苦支撑。鲁恩挥双斧大战刀梦飞,口中骂声不绝。巴三娘与烟花娘子捉对厮杀。宋献宝使竹棍与狗皮道人斗得不分上下。王逸飞、黄达等人则与担担和尚在石屋四周大绕圈子,比较轻功。关中岳与另一披发执刀的人合斗空空儿,吕汝才、孙瞎子及几名丐帮弟子则立在屋顶窥战。

本来众人渐渐处于下风,眼看自己人便要命丧魔教妖人手中,吕汝才见到大王回来,自是不胜之喜。少冲走到屋前,叫道:“空空儿前辈,刀大哥,你们且住!”眼见劝战无效,走到玲儿跟前,道:“玲儿,你快叫你的手下住手。”玲儿自一见到少冲便心喜之极,他的话当然依从,便叫道:“大伙儿都散了吧。”

她一声令下,叔孙纥等人统统止了打斗,少冲道:“看来不是我帮及丐帮诸人启衅,你们为何打斗?”玲儿道:“五宗十三派捉了陆护法去,我也捉他们五宗十三派的人。”说罢向关中岳一指。关中岳昂然道:“你们想捉关某去换陆鸿渐那厮,莫说五宗十三派不肯,就是肯,关某也不肯。”他旁边那披头散发的汉子道:“好兄弟,谁要难为你,大哥第一个不肯,你若死了,做大哥的也不苟活。”

关中岳闻言大为感激,两人双手握在一起,忽然哈哈大笑。

少冲惊道:“你……你是断魂刀马绝尘?”那人笑罢道:“不错,正是马某,小兄弟还认得马某,马某自己都不认得自己了。”言语中苍凉感旧,慷慨生哀。少冲道:“昨日轩辕台上,从松云道人手下救人的可是马大侠?”关中岳道:“正是,那日石宝山下,大哥为松云道人打昏,别人都以为他死了,其实他还有一口气,适才若非义兄救我,我已落于白莲教妖徒之手。”马绝尘道:“可笑那茅山道士还以为见了鬼,吓得夜不能寐,终于神智不清,死于天坛峰顶,这也是他心狠手辣的报应。谁叫他害死…害死我的两个爱子……”说到这里,禁不住掉下泪来。

少冲叹了一回,转身问刀梦飞道:“刀大哥,陆前辈武功卓绝,如何会被五宗十三派捉去?”刀梦飞道:“我们在山下遇到铁镜、蒲剑书、司空图他们,自然是一番激烈打斗,不想陆护法与武名扬相斗拼尽了内力,加之他们偷袭,以致落于他们之手,咱们寡不敌众,只好权且避开,再想法营救,后来看见铁枪门的关中岳在此,他是五宗十三派的人,便想到‘换人’这一着。”刀梦飞当少冲是自己人,便没加隐瞒,将前因后果扼要说了。

少冲道:“以前五宗十三派对白莲教有所误解,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你们若再伤及无辜,双方的嫌隙只会越来越深,陆前辈心伤妻死,做事未免过火,才与五宗十三派结下难解怨仇,依我之言,咱们择日与五宗十三派评理,寻个折衷的法子,了结此事。叔孙前辈,你意下如何?”叔孙纥望了一眼祝玲儿,道:“教主的意思,属下当然遵从。”他明知教主对少冲百依百顺,本来同意少冲的主意,还是要转个弯。祝玲儿道:“我看傻蛋的主意不错,就依他吧。傻蛋,你出的主意,你须与咱们一起去。”望着少冲,眼中深情窾窾,只盼少冲答应。少冲道:“我当然不能推辞。”玲儿大喜,心想又可以和傻蛋呆在一起了。

萧遥道:“既然如此,咱们先去打探陆护法被关在何处,再行知会骆少侠。”向祝玲儿道:“教主,咱们走吧。”祝玲儿不想离开,正想打个借口留下,却听林中有人喊道:“玲儿,你在这儿么?”言才毕,已见走出一道姑来,正是孟婆师。

空空儿一见孟婆师出现,就如老鼠见了猫,浑身都不自在,玲儿却喜叫道:“婆婆!”奔上前扑进孟婆师怀中。孟婆师抚着她两根盘头辫,怜道:“两月不见,我的玲儿又见消瘦了。‘死不了’呢,没照顾好我的玲儿,该打!”

空空儿偏头撇嘴,双手背负,一只脚不停磕地,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孟婆师瞪了他一眼,道:“玲儿,跟婆婆去云梦山,当这劳什子教主有甚好的?”玲儿有心要傻蛋急她,便道:“婆婆,你想让玲儿也做女道士么?玲儿正感百无聊赖,这教主也做腻烦了,做做女道士换个口味也好。”

孟婆师道:“傻孩子,婆婆并非要你做女道士,只是想要你陪伴婆婆左右,对了,玲儿,有些事婆婆须讲与你明白,你婆婆当年与你爷爷呕气而出家,拜在泰山碧霞元君门下,说起来还是古月痕的师姐……”玲儿奇道:“是古月山庄那个美庄主么?她武功可比婆婆高多了。”孟婆师叹道:“只怪婆婆不求长进,迷上本门的长生之术,未能学到师父所传的武功。古月痕人本伶俐,又一门心思钻研本门武学,虽晚三年入门,但再过三年婆婆已远远不是她对手。古师妹脾气暴戾,极是好胜,我两人相处不睦,只是碍了恩师之面谁也没有翻脸,但恩师一去,他便自立门户,创立王屋派,尽收女弟子,苦心孤诣要向天下人报复。婆婆多次劝阻,皆恩话不投机以至动武,结果可想而知,古师妹虽未杀婆婆,却要婆婆发誓不要泄露他的机密,除非哪一天在武功上胜了她,便可不守此誓,可惜,可惜婆婆始终无法胜她。此番峨眉朝圣,于江湖上的事丝毫不知,后听说她邀集群雄作客古月山庄,便知不祥,匆匆赶过来,好在我的乖玲儿没去争什么劳什子玉箫,否则连婆婆也救不了你了。”

少冲听了,方明白当日在石宝山下,孟婆师与花仙娘古月痕为何互称师姐妹,瞧装束又不似同门,为何两人一见面便约斗白云山再斗一场。

孟婆师又道:“玲儿,那古月痕有首诗做得好:‘朱门绣户动曼歌,一入江湖任消磨’,江湖上的恩怨是非,虚名蜗利,空耗人的­精­力,人陷其中往往迷而不醒,难以自拔,到得醒时却已行将就木了。你随婆婆隐居云梦,从此远离江湖,习遐举飞升之道,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岂不强过为尘世所累,为红尘所染?”

玲儿低头沉思,似乎悟出了什么,孟婆牵着她手,便要离去。叔孙纥、烟花娘子等人急忙拦阻道:“教主不可!”

孟婆师怒道:“我孙女不做教主,退位让贤,你没听到么?”刀梦飞等人语塞,不知如何是好。

忽听萧遥道:“某闻云梦山曾有两位贤者隐居,一为墨子,一为鬼谷先师。墨家尚侠,认为侠士当殉身以救苍生。鬼谷先师­精­通天文地理,天象星算,兵家诡谋,张仪、苏秦、孙膑、庞涓皆其门徒,均用于世而立万代之名,可见两位皆非避世自图安逸之人。孟老前辈却置天下苍生而不顾,自寻安乐,窃以为古人若地下有灵,亦为之羞也。”

孟婆师嘿嘿一笑,道:“救苍生?白莲教以救苍生为己任,到头来如何?官军一到,黄梁梦醒,一个个作鸟兽散,侥幸逃脱的整日东躲西藏,正人目为邪狂,帛书著之反贼,就算汝等坐了朝堂,钟鸣鼎食,享尽荣华,百年后还不是枯骨一堆,黄土一捧?”

叔孙纥哈哈一笑道:“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岂可碌碌无为度日,纵死也要死得轰轰烈烈,至于生死荣辱,何足计矣!”

少冲听叔孙前辈这番大有英雄气概,暗自叫了一声:“好!”

孟婆师冷笑道:“你们都是大丈夫,我玲儿只是小闺女,贫道却不愿我的玲儿与你们轰轰烈烈,化为尘土。”转眼向空空儿道:“死不了,你走不走?”一边是骨­肉­亲情,一边是兄弟情谊,空空儿左右为难,不知如何对答。孟婆师哼了一声,道:“看来你是不愿走了,玲儿,咱们走,纵身越过众人,和玲儿飘然远去。刀梦飞等人大声叫道:“教主留步! ”“教主请三思!”喊声中都追了上去,瞬间白莲教一­干­人去了个­干­净。

少冲觉得玲儿自下华山涉入江湖,尤其出任白莲教教主以来,­性­情大变,不再是从前那个天真烂漫的小丫头,如能脱离白莲教也好,故未劝阻她孟婆师隐居云梦,只是自此很难见着她了,不免有些伤感。

关中岳、马绝尘见少冲化解了一场凶难,忙过来相谢,少冲谦逊了一番,皱眉不语。姜公钓道:“大王,打不到玉箫以后慢慢找罢了,何必为此苦恼?”少冲道:“天下人都想得到玉箫,那古月痕偏偏不让人得到,将其掷入山崖,只怕从此再也难以找到。”

忽听徐霞客道:“公子勿急,适才老朽听众位说起,想那玉箫多半掉入崖下一个潭中。”少冲忙问道:“那崖下有潭?”徐霞客道:“老朽于此地地理颇熟,你们随我来。”当下拄藜杖在前导路。

众人于他之言半信半疑,但想左右无事,去看看也好,但都跟着他。

离石屋约二十里,南望一山,葱秀迥出,下有深溪环之,乃编木以渡,一行人扪萝引縆,跋山涉溪,到了一个平甸,嘉树列植,杂花丛生,其下绿芜,丰软如毯。清遇岑寂,杳然殊境。

前面一片紫竹林,有氤氲紫气散出来,沁人心脾。时至仲秋,天气尚热,但越往前走,越觉凉气逼人,走了里地,前面现出一个清潭来,那潭水碧汪汪的,水上丝丝白气直冒,三面皆是长满青苔的石壁,青树翠萝,参差披拂,水自一壁缝中汩汩流出,注入潭中,而潭水却并不上涨,想是另有泄水之处。另一面杂草丛生,乱石嶙峋。众人伫立潭旁,只觉寒气侵休,悄怆凄神,功力低的双手互抱,稍御寒气。那徐霞客衣衫单薄,却也能抵抗得住,说道:“玉箫自崖顶落下,多半掉入此潭中,此潭名为碧水寒潭,潭下可能藏有大块的寒玉,是故方圆几里之内大有凉意,倒是炎夏避暑之胜地。”

朱华凤见一处潭水下隐有红光泛出,道:“是了,就在那里,谁会水,烦下去一趟?”她言才毕,只听扑通一声,浪花飞溅,有人跳下水去。姜公钓道:“倪通人称‘丹江大鳄’,曾入江擒水怪,三天三夜,浮沉百里,竟然斩了水怪之头而回,可见水下功夫原是高的。”

他正说着,潭水忽然如沸涨一般翻腾起来,不久大团大团的血汩汩涌上来,由浓而淡,逝于潭水之中,又突然恢复平静,半天不见倪通上来,众人看得面面相觑,不知水底发生了何事。有人说道:“水下莫非有水怪?我下去瞧瞧。”

姜公钓见说话那人尖嘴猴腮,蓄着鼠须,认得是雄霸鄱阳湖的黄氏三兄弟中的老大黄达,外号叫做“油水獭”,品行素来不端,知他下水必定起意私吞玉箫,便道:“水獭老兄,小心在意。”黄达道:“晓得!”穿上水靠,取出随身携带的烈酒喝了一口,然后一个青蛙投水,迅即钻入潭底,这一次不见潭水涌动,过了好一会儿,黄达才从水中爬出,众人上前拉起,见他浑身战栗,脸­色­惨白,半晌说不出话来,关中岳问道:“你见了什么?”

黄达道:“初下水时,凫去十数丈,并不见动静,那红光似从壁上一洞|­茓­中发出,凑近看时,那|­茓­有宣缸大,里面尚宽大许多……”说到这里,长伸舌头,甚是惧怕,众人忙问道:“洞里有什么?”黄达续道:“在下看见两只巨龙伸头缩身,在那里戏耍那枝玉箫,头大如斗,张着血盆大口,见人时便窜出来,亏我走得快。想那姓倪的必葬身龙腹了。”

众人听了无不咋舌,忙退到远处树下商议,胆小的生怕龙­精­窜出水来伤人,匿在石后树间。少冲道:“这且如何是好。”姜公钓道:“既是龙,想必自有灵异,且祭它一祭看。”鲁恩道:“什么狗屁龙!乐子打从出娘胎,从没见过真龙,待乐子下去宰了它头来上祭。”姜公钓见他真要去,忙拉住道:“二弟休要莽撞,你又不会水,下去不是送死么?”鲁恩自觉也是,急是直跺脚,道:“真是气杀我也!”

王逸飞道:“世上哪有真龙?必是两条妖蛇盘踞于此,不如纵火焚烧,倾其巢|­茓­,二妖既死,何患得不到玉箫?”少冲听了连连摆手,道:“使不得,此举大是伤天害理。何况哪里去取硫黄、焰硝一类引火之物?”石康道:“莫若以钓鱼之不地,将二蛇钓上来。”姜公钓摇头道:“此法不妥,只钓得一只,另一只再不会上当,说不定还激怒了它。”宋献宝道:“蛇怕硫黄,若能找到硫黄,可先驱蛇,再取玉箫。”众人心想:“刚才就说没有硫黄,你多说了一句废话。”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出了不少主意,但随后便被否定,到后来竟没找到一个万全的法子。

徐霞客道:“让老朽看看。”他一个人轻手轻脚绕潭而行,探耳四顾,细听其声逢逢然如鼓,回来道:“这不是龙,亦非大蟒,乃猪婆龙,属鳄之一种,其夜鸣声如鼓。本来猪婆龙畏寒冬眠,这二怪甚是灵异,在这寒潭之中倒也悠然自得。猪婆龙贪食,莫若以饵诱上岸来,趁此工夫,由一位会水之人下水取箫,不知诸位以为如何?”

姜公钓捋捋苍髯,与少冲对视点了点头,道:“此法虽凶险,但较之诸法似乎更为可取。”当下商议了细节,由鲁恩去打野物,鲁恩绰斧在手,道一声:“乐子去也!”飞一般去了。少冲扫眼群雄,心想这下水之人选实在颇费思量,姜公钓自荐道:“就由属下下水吧。”他看出大王有所疑虑,又道:“大王怕属下上了年岁,受不了冻是不是?大王自可放心,去年雪封太行,属下一件衣衫过冬兀自无事,这寒潭何足道哉?”少冲见他决意要去,便道:“便辛苦姜长老了。”

说话间鲁恩一手提着一只麋鹿飞奔回来,嘴上道:“他­奶­­奶­的,乐子翻了两个山头,也不见一只大虫,就只打到两只麋鹿,真是不过瘾。”众人见他说得有趣,但妖龙在侧,也没心思笑。当下巴三娘取出两大包蒙汉药,将药末灌入麋鹿嘴中,再过一会儿,少冲将鹿提起,纵身几个起落,轻声落在潭边,让鹿身伤口上的血浸入水中,随后转身踏草而行,鹿血洒了一路,到紫竹林中而止,最后将麋鹿弃于草间。

众人远远的藏着,静待二鳄从潭里出来。少冲手握钢刀,以防二鳄回潭而姜公钓还在水中之时出手,那时迫不得已,只好屠龙了。姜公钓则轻手轻脚走到潭边的石后藏起。

忽见潭水涌动,一会儿冒出两个头来,果然头大如斗,张着血盆大口,身披鳞甲,摇头摆尾爬上岸来。二鳄长有丈余,犬牙交互,流着涎液向紫竹林爬去,经行之处树倒草伏,众人从未这么大的鳄鱼,吓得大气不敢出。

藏身在潭边的姜公钓迅即跳入水去,了无声息,连浪花也没溅起半点,黄达自负水下功夫了得,见了也自叹弗如。再看这边二鳄找到野物,张口便吞入肚中,众人暗暗欢喜。不久二鳄沿原路爬回,众人见姜公钓还未出水,不由得暗暗焦急。二鳄途中遇一块大青石,便爬上去闭目晒太阳。众人见了又松了口气,盼着姜公钓尽快找到玉箫出水来。

忽然一声尖利的啸叫传来,天高处飞来一只巨大的苍鹰,翅膀展开来犹如两张大帆,直向潭边翔飞而下。二鳄立被惊醒,猛地奔向潭边。少冲暗道“不好”,与鲁恩几乎同时跳了出去。便在此时,那苍鹰振翅飞起,双爪间抓着一个大大的卵蛋。原来二鳄在潭边的杂草间筑有孵卵的巢|­茓­,苍鹰多次来犯,偶有斩获,是以二鳄一闻鹰鸣之声便即醒觉,拼命前去护卵,可还是晚了一步。苍鹰一遭得手,便振翅高飞,恰从少冲头顶经过,少冲未及多想,腾身纵上半空,手中钢刀一挥,斩中苍鹰双腿,苍鹰受惊之下双爪一松,鳄卵从高处坠下,少冲落地时将袍幅一展,正好将鳄卵接住,而那苍鹰则负伤远遁天际。

二鳄见鳄卵又落入来人手中,俯首低啸,作势欲扑。鲁恩拿斧挡在少冲身前,拟将与二鳄血拼一场,但他也无必胜之把握,双腿不免有些战栗。而姜公钓这时也从水中跃出,落身潭边石上,瞧见这幕情景,惊得不敢稍动。

徐霞客忙叫道:“公子快放下鳄卵退开,不然激怒了猪婆龙,后果不堪高设想!”少冲一听有理,便小心弈弈放下鳄卵,向姜公钓打个手势,拉拉鲁恩衣袖,三人一步步退向远处。二鳄待他们退远,才爬到鳄卵旁,又是舔舐,又是抚摸,如同一对夫妻终于找到了失散已久的儿女,那模样自是欢喜无限。

众人回到大路,徐霞客作别而去。少冲心想:“此老既能算出玉箫下落,起初不知水下有龙,大可据为己有,他却无贪占之念,其胸怀之广阔岂不常人所能揣度?”跟着宋献宝、石康、关中岳、马绝尘、王逸飞、黄达等人也都相继别去,临行之时,都道:“但有所命,无不欣从!”隐然间已把少冲看作号令天下的武林盟主。

姜公钓把玄女赤玉箫交给少冲,少冲轻抚这枝玉箫,并无欢喜之念,反而更加忧烦,心想这些年江湖上血雨腥风大都因此箫而起,中原苏家、马啸风,还有师父铁拐老皆因此命丧,这一次天坛峰顶群雄为花仙娘所算计,仍是这枝玉箫,这不祥之物实不该再现世间,还不如毁了的好,但又想玉箫既是铲平帮的传帮信物,又有信王之命难违,毁与不毁,端的两难。又想群雄争夺玉箫,何尝不是名利作祟?若非如此,一切的劫难皆可避免,可见名缰利锁,实在害人不浅。

第三部 烟雨江湖 第四三回 传国玉玺

不觉间到了一处集镇,村口飘出一个幌子,巴三娘道:“大王,咱们在此投宿一晚,明日再回总寨吧。”

众人正要进客栈,忽从门边冒出一人,倒身下拜,说道:“爷们行行好,小的两天没吃喝了……”众人见他蓬首垢面,瘦骨僯侚,说话有气无力,颇为可怜,少冲也曾落难,心生同情,便伸手入怀摸出两块碎银子,正要施舍于他,朱华凤忽道:“毛亮,怎么是你?”

那人浑身一颤,抢走银子拔足便跑。鲁恩伸手揪住他的耳朵,道:“你这大­色­鬼,还想逃出爷爷的掌心么?”毛亮无力挣开,只得乞饶道:“好汉饶命!”

少冲见他面容果是毛亮,但不知为何两天不见竟变了一个人似的,问道:“你何以落得这般田地?”毛亮知少冲好说话,便一五一十的将经历说了出来。原来毛亮那晚与古月山庄众女鬼混,焚膏继晷、夜以继日的纵欲,到了第三天,连床也爬不起来了,浑身燥热,休虚无力,一闭眼脑中便是男女­淫­事,下面畅泄不止。众女却无一人管他,后来孟婆师带着祝玲儿突然到了庄上,毛亮怕得了不得,藏在床下才躲过一劫。孟婆师收服了古月山庄的众女后也不知去了何处,不久田尔耕带兵进庄拿人,将毛亮棍打一顿轰出庄去,他费尽辛苦爬到这集上,饿得再也走不动了,只好学齐人的故事,哪知开张生意便遇着少冲等人。

少冲听罢,才知孟婆师带玲儿去过古月山庄,自是离开石屋之后的事。巴三娘道:“姓毛的糟蹋了多少良家­妇­女,落得今日这步田地,也是好­色­所致,活该!大王,这等江湖败类,留他作甚?”毛亮慌忙道:“我知错了,从此再也不敢,不敢贪恋女­色­了。”少冲道:“瞧他这模样够惨了,他既愿改过迁善,咱们便由他去吧。”鲁恩便放开了手,喝道:“脸上荡起闪过一丝­淫­笑,朱华凤眼尖看到,顿时柳眉倒竖,喝道:“姓毛的狗改不了吃屎,饶他不得!”举掌要向他击去。

却听一个声音道:“女施主且住!”朱华凤见路上走来一个老僧,认得是空乘大师,便收了掌。少冲忙上前参见。

空乘走到毛亮身前,道:“毛亮,无论你过去有多大的罪过,只要肯改过迁善,我佛慈悲,过往不究,不过你须投到我南少林门下,做一个和尚。”毛亮正要答口,忽见街上一个艳装­妇­人娉婷而来,心潮涌动,狼扑而上。惊得那­妇­人尖声呼救,旁边拥过数名大汉,扯开毛亮一顿饱打,一个茧袍汉子叫骂道:“哪来的穷叫化儿,光天化日之下竟敢非礼我老婆!”毛亮被他们拳打脚踢,连哀号的力气也没有,少冲、朱华凤等人心想:“谁叫你­色­心不死,让你多吃些苦头也好。”便不拦阻。

空乘道:“阿弥托佛!善哉!诸位要出的气也出了,就饶过他吧!”中原一带的僧人大半出身少林,人人敬服少林僧人,谁见了也要给三分面子,那茧袍汉子道:“既是大师求情,便饶他不死吧。”带着从人携妻而去。

毛亮躺在地上哼哼唧唧,也不爬起。空乘道:“毛亮,你还不悔悟么?人具四大­色­身,皆是假托,终于毁坏。你如今心存欲念,是从­色­相中来。”走上前托了他身子,进客栈要了间房,将他放在床上,替他服一一剂散药,道:“你在此悔过,自有店家服侍汤饭,何时看破­色­相,老衲再来施救。”说罢关门而去,毛亮还道给他服了毒药,奋力挣扎,却是越挣扎越难受,只好躺着不动。

朱华凤见空乘出来,道:“此人恶­性­难改,大师这回要白费心机了。”空乘道:“万事随缘,老衲也只是尽人事而已。那毛亮服食浪药过度,适才药­性­未去,才见­色­起意,老衲给他服了定心丸,倘若药­性­去后他仍不悔改,老衲也救不了他了。”

众人谈到天坛峰顶之事,空乘叹道:“二十年前的恩怨竟惹出二十年后一场武林浩劫,情Se之为祸,一至乃大。”巴三娘道:“那古月痕最恨好­色­之徒,江湖上流传妖狐媚人而杀之的迷案必是她的杰作了,她害死恁多英雄好汉,却没想到一个真正的登徒子在她眼皮底下做案。”

又说到玄女赤玉箫,空乘道:“也不知箫中隐藏着什么秘密,竟让天下英雄为之争夺,殒命而不自惜?”从少冲手中拿过玉箫把玩,唯觉其古拙而已,并无特别之处。

姜公钓忽然想起一事,道:“对了,老夫下潭取箫时,见上面似附着无数红­色­蝌蚪,拿出水时却又见了。”朱华凤道:“竟有这等怪事!”略一沉吟,忽有所悟,叫人抬来一口宣缸,盛满清水,屏去闲杂人等,把箫投入清水之中,众人往水中看去,只见满缸皆红,犹如晚霞映照,近箫处果有无数红­色­小蝌蚪随波而动,众人一奇,心想:“这是什么?” 只听空乘道:“其实并不稀奇,此乃微书蝌蚪文,此箫玉质奇特,入水红光更盛,那­肉­眼不可见的微书便显现出来。”

朱华凤说道:“咱们都不识蝌蚪文,我去请教高人。”拿着箫便向门外走去,巴三娘早知她想携箫逃去,挥钩拦住他的去路,道:“这里都是高人,你请教谁去?”朱华凤人本机灵,只因一个事关重大的秘密即将揭破,心情太过激动,才不自觉使出如此幼稚之法,让众人一看即破。

姜公钓对空乘道:“大师既知是蝌蚪文,必认得这几字。”空乘皱眉道:“这几个字是四个数,乃‘一、九、三四、四九’,不知何意。”众人原以为不是武功秘录也当是一个宝藏的藏处,一听大为失望。

便在此时,少冲忽听屋顶一声异响,暗惊道:“这人在屋顶窃听已久,我竟未察觉。”便喝一声:“谁?”翻窗跃上屋顶,月光下见一下黑夜蒙面人掠屋脊而去,迅即钻入夜­色­之中,他立即展开轻功,紧追而上。铲平帮众喽罗也大声吆喝,追了上来,但不久即被远远抛在后头。

少冲的轻功当世罕有其俦,这黑夜人使的似是少林派的纵地飞行术,其快不在他之下。少冲与他不即不离,始终差了数丈。奔了足有两个时辰,那黑夜人想是上了年岁,气力不继,脚步渐缓,两人相距由七丈而至六丈、五丈、四丈……,越来越近,待到二丈时,那黑夜人突然止步转过身来。

本来急步中突然停止,身子必然前倾,那黑夜人说停便停,拿桩的功夫也是挺高。少冲见他停下,也停下来盯着他道:“你到底是谁?以前辈的武功,当是江湖中极有身份的人物,何以蒙了面目,趴在房顶偷听别人说话?”

那黑夜人仰天打个哈哈,道:“毕竟是师徒,连说话口气也是一般无二。”

少冲听他粗着噪音说话,显是不愿露出真面目,立时想起曾有两次遇到这个黑夜人,一次是当年随师父从关外回京途中,另一次是在武当山紫霄宫中阿岐那掌后突然出现,当下道:“听前辈声音,年岁已是不小,晚辈自信能在一百招之内取下你的面罩。”

黑夜人道:“小朋友好大的口气,不过今晚夜深,老夫没工夫与你瞎耗,要打架明日到凤鸣坡来,老夫随时奉陪。”说完这话,转身又奔。

少冲便没再追,回来的途中正好遇到姜公钓等人,众人见大王平安无事,心头的石头才落下,都问那黑夜人为何人。少冲摇头道:“我虽没看到他真面目,但总觉此人好熟,似乎便是武林中某位前辈。”姜公钓道:“咱们重得玉箫,必有人暗中觊觎,这人也必是为着玉箫而来,看来咱们日后要小心在意,以防玉箫得而复失。”众帮众都点头称是。

少冲找来店家,问那鸣凤坡的所在,那店家一听“鸣凤坡”三字,吓得脸­色­大变,道:“众位客官千万不要去,那儿是一片荒山野林,方圆百里无一人家,打那里经过的贩货的客商、赶考的举子,无不暴尸荒野。”

众人听了都劝大王不要赴约,巴三娘道:“所谓‘山高必有怪,林深必生­精­’,那黑夜人想陷害大王,骗大王去送死,咱们可不会上他当。”

少冲却是一个犟脾气,心想:“我若不赴约,必被那位前辈笑话,那鸣凤坡必有强盗剪径,抑或野兽出没,也吓不倒我骆少冲。”便不听众人之劝。众人只好道:“既然大王决意要去,咱们也要去看看。”用意自是保护大王。

次日一早,众人结束停当,走到村口,鲁恩忽然想起一事,说道:“你们先走,俺忘了一件事,去去便来。”转身回了客栈。众人知他没头没脑惯了,也不去管他,走出不远,忽听客栈中杀猪似的嚎叫,跟着鲁恩奔了回来,满手是血,说道:“走吧。”姜公钓道:“老二,你做了什么?”鲁恩道:“那毛亮做了忒多坏事,让他去做不尚太便宜他了,俺去阉了他。”众人一听无不哑然失笑,心想毛亮这下可更惨了,遇到鲁恩这个黑煞星,也活该他倒霉。

众人按着路线走了大半天,已见前面一大片茂林,想必便是鸣凤坡了。众人心想:“恁大一片林子,那黑夜人若自己不出现,到哪里去找他去?”只得胡乱穿行,天­色­渐渐黑将下来,忽从林中透出如豆的灯光,吕汝才喜叫道:“好了,谁说这里没有人家,咱们朝着这灯光去便是。”众人打着火把,穿林越沟,直朝那灯光走去,行了一顿饭工夫,那灯光仍在远处亮着,吕汝才骂道:“他娘的,闹什么玄虚?”

又走了一段路,灯光突然不见了,朱华凤道:“不好,咱们进了人家的迷魂阵了。这林子里若布了陷阱,岂不糟糕?”众人一听,这才大觉不妙。姜公钓道:“林深树密,就算没有陷阱,咱们不辨方向,走到天亮也走不出这林子,不如待在原地,静待天亮再说。”众人一听有理,少冲道:“火把也快燃尽了,在此歇到天亮也好。”便找到一处低洼之地,升起篝火,姜公钓分派人手轮流值夜,只要敌人一到,便即示警。

众人生怕敌人来袭,不敢合眼,哪知一夜无事。黎明后林雾兀自未散,树高林茂,遮天蔽日,一丈之外不能视物。众人要林间走来走去,竟发现走回了原来升篝火处,如是者三。少冲纵上树冠,远眺一望无际的都是树林,暗暗心焦。吕汝才忽在草丛中发现了一物,惊道:“你们来看!”众人围上前,见他用镔铁棍创开地上的沙土,露出一个骷髅来,再创附近,又有几架骷髅,衣服都已腐烂,几柄东洋刀锈得不成样子。

朱华凤道:“看来死者都是东洋武士。”忽见一个骷髅左手成拳,掌手似握着一物,便以短剑挑开,见是三寸长的一个铜筒,她便用树叶包起,将盖拔去,筒内掉出一张纸条,展开一看,其上皆是倭文,众人虽不通倭文,但只看汉字,便知大概,死者受主人所遣,来此找寻中国的传国玉玺。朱华凤道:“看来东洋人早知传国玉玺的下落。这几人骨架完好,不似死于非命,倒像是饿死的。”众人听是饿死的,不由得心中一震,这林中没有吃喝,陷入其中无法出去,自然饿死,前车之覆,众人怎不心惊?

朱华凤见少冲沉思不语,道:“骆公子,你在想什么?”少冲道:“我在想,玉箫与玉玺之间,莫非有甚关连?”朱华凤道:“倘若牟据玉箫而找到传国玉玺,‘得玉箫者得天下’这句话倒也不假。”

众人眼看天­色­将晚,只好拾薪升火,分食­干­粮。铲平帮所带食粮有限,这一餐算是最后一餐了。众喽罗大都无­精­打采,鲁恩忽然哈哈一舌,道:“孙瞎子,你惯会胡唱,来一首罢。”孙瞎子以前是走江湖卖艺的,一手胡琴弹得极好,当下道:“好,我便唱一曲陈无斡的‘进酒吟’。”拔动琴弦,唱道:“白衣苍狗变浮云,千古功名一聚尘,好是悲欢将进酒,不妨同赋惜余春,风光全似中原日,臭味要须我辈人,寸后飞花知底数,醉里赢取自由身。”

当此时,这般放声歌唱必会暴露自己,但既是敌暗我明,再躲也躲不过。众人听孙瞎子唱得豪迈,惧怕之念俱消,也跟着出节相和,有酒的取出互斟互饮,一时欢唱之声响遏行云,一曲唱罢,尚未尽兴,又唱一遍,唱罢又笑,笑罢又唱,如此闹到中夜。

这时远处亮起一盏灯,跟着另一处也有灯亮起,两灯相距四五十丈远,不久又亮起一盏,三灯成犄角之势,正好将众人围在中央。姜公钓道:“敌人想让咱们分开,好各个击破,咱们以不变应万变,瞧瞧再说。”

众人目不交睫,不刻也不敢怠忽,敌人如此大耍花样,多半要大举出动。三盏灯不停的移动,时高时矮,有时一盏突然不见,又从另一处升起来。朱华凤道:“是孔明灯,也不知在捣什么鬼?”这时黑夜中忽然升起无数绿油油的亮点,直朝众人这边飞来。众人正在紧张之时,不由得手按兵刃,有人更按耐不住拔出了宝剑。却见那群亮点从众人头顶飞过,众人无不哑然,才知乃萤火虫而已,正在笑那拔剑之人时,黑夜中又升起一团焰火,瞬间即灭,邻近又有好几个闪现,也是一闪即灭。姜公钓见了道:“是‘鬼点灯’,那里当有一个坟场。”朱华凤骇然失­色­,道:“姜长老,你不要吓我,我可不怕。”姜公钓道:“公主不信可去瞧瞧。”朱华凤道:“我才不上当呢。”少冲道:“左右无事,去瞧瞧吧。”拾起一根柴火,向那处走去。朱华凤道:“真的要去么?”少冲道:“活人尚且不惧,何况死人?”

众人也都拿火跟上。那里果是一片坟场,火光照处,皆是坟茔荒冢,草间白骨露野,森然可怖。少冲拿火凑近一石碣细看,见上只有“燕平伯”三字,正想问这人是谁,姜公钓道:“‘活阎王’燕平伯五十年前是江湖中叱咤风云的人物,独挑西川八派,杀人无数,后来突然失踪,不知去向,有人说他弃邪归正,改名换姓重新做人了,又有人说他为仇家所杀,尸骨无存,原来埋骨于此。”

姜公钓往那石碣一块一块看过去,发觉死者均是武林中成名较早的人物,后来都不知所终。大多土坟不置碣石,想是葬者不知其名,姜公钓与其中几人还有过一面之缘,不料他们均已作古。心想他们倘若也是为玉玺而来,玉玺未得先自殒命,得了玉玺又有何用?但想到不久之后这里又将多几堆新坟,碣石上也将有自己的名字,浑身一颤,心凉了半截。

少冲发现更远处又有一大片坟地,其墓多用石彻,雕螭刻狮,显得气派宏伟。众人走近细瞧,见那墓有老有新,老的碑上已瞧不清字迹,新的土不过几年而已。从碑上死者及立碑者姓名看来,似乎是一赵姓家族祖孙十多代的葬地。

众人渐渐深入墓地,有人惊叫出声,火光照见眼前站了无数鬼怪,各具神态,面相凶恶,张牙舞爪,却是不动。原来都是石雕,栩栩如生。石雕间也有不少坟冢,汉人坟墓多以石龟托碑,此处却是骆驼,碑上文字如芜草乱麻,一个不识,墓顶呈圆拱,形似蒙古包。

姜公钓年青之时游侠寒外,朝过祁连而暮过­阴­山,见过不少蒙古人陵寝,眼前所见大同小异,不禁脱口说道“这是蒙古人的陵寝。”众人知他见多识广,点了点头,却又心生疑问:“蒙古人何以在此大兴陵寝?却又与赵氏家族同埋一处?”

朱华凤越看越是害怕,说道:“此处颇多古怪,咱们趁早离开为是。”

便在此时,一名喽罗叫道:“这里有鬼!”跟着一阵怪风吹起,火把顿时暗了下去,风卷沙尘,众人连眼都睁不开。少冲见墓群中果有几个影子一闪而过,当即飞身上前,喝道:“什么人?”他轻功卓绝,一个起落已然追到,长臂伸出,擒那人臂膀,那人身子伏低,窜了出去,少冲嗖着伸腿勾他下盘。那人啊的一声摔倒。少冲正要去按他后颈,听背后风响,当即回身一掌向来人击去。波的一声,身子震退数步,地上那人趁机连滚带而走。少冲暗惊,知来人武功大不简单。那人一招得手,便欲开溜,刚迈出一步,姜公钓等人赶到,鱼杆、板斧、铁棍、弯钩都向他身上招呼而去。只听铿锵声中,四样兵器皆脱手而飞,为那人得去。却听空乘道:“阿岐那,是你!”

火光映照之下,那人果是阿岐那。但见他面­色­腊黄,神情困顿,哪有在桃花坞之时那副踌躇满志,不可一世的神­色­。

阿岐那将兵器向地上一撂,哼了一声,道:“臭叫化儿,又是你!”少冲道:“桃花坞没把你活捉,算你运气。”阿岐那私自参与赛宝大会为班禅活佛面责,见少冲提起,自觉羞愧,嘴上说道:“贫僧走遍长城内外,尚未遇着对手,就算犯了法,谁敢捉我?谁能捉我?”

一句话惹恼了朱华凤,说道:“大言不惭!我看你的武功也不过尔尔,南少林寺一个只知念经不知习武的和尚也比你强千百僧。”

阿岐那知她话中“和尚”指的便是空乘,不禁哈哈一笑,指着他道:“你说的是他?”朱华凤道:“不错,正是空乘大师!”阿岐那道:“南朝和尚中武功最高的莫过于少林寺的铁镜,就连他也败在贫僧手下,这个不会丝毫武功的呆子和尚更加不值一提。”

朱华凤指着少冲道:“呆子和尚教出一个聪明徒弟,你就打不过。”

阿岐那对少冲倒真有些心虚,但也不甘示弱,道:“师父已不中用,何况徒弟?我看不用打了。”

朱华凤道:“阿岐那,你怕了么?”阿岐那眉毛一轩,道“臭丫头,你不用激我,天下之人,贫僧还没有怕过的。”朱华凤道:“班禅喇嘛你也不怕么?”

阿岐那话说过了头,见她找出自己的漏洞,倒是一愣,但他反应也是敏捷,说道:“贫僧说的是‘天下之人’,活佛是佛陀,不是凡人。”朱华凤道:“你不怕天下之人,那么怕地下之鬼啰?”

阿岐那眼睛一瞪,顿时哑口无言。他本来狡猾多端,亦颇通汉语,在蒙藏两地人称“汉语通”,但辩驳的功夫毕竟比不过朱华凤,他所说“不怕天下之人”,并没排除“怕地下之鬼”,给朱华凤一反驳,还以为自己的话有漏洞,竟是无辞可辩。只得向少冲道:“罢了,贫僧饿了一月,功力虽不如平日,料想还不至输于一个后生小辈。”

他只困于此七八天,偏夸大其辞,原想空乘以一位德高望重的有道高僧身份,止了却动武,哪知空乘道:“少冲,你与阿岐那大师过招,既要全力施为,又不可­性­命相逼。”

少冲虽从空乘学过几招少林功夫,但未行拜师之礼,算不得师徒,他既有铁拐老这个师父在先,不会改投别派,但此时要折阿岐那锐气,挽回少林派乃至中原武林声威,不得不从权,走到场中道:“晚辈无礼了!”一言甫毕,单掌推出。

阿岐那被逼得已无退路,心头无明火起,尖啸一声,蒲扇般的大掌向少冲压来。少冲明知他掌力厉害,不敢硬接,使出太极功中的缠丝劲将他掌力卸开,化于无形。

阿岐那一掌击空,只觉一股无形暗劲缠着手腕,犹如如铁器遇了碰石一般,心中一骇,忙运大力挣开,大声道:“太极功夫也是少林寺的么?”朱华凤道:“大师又没说骆少侠只能使少林功夫,大师这徒儿武学博杂,你要当心。”

阿岐那哼一声,道:“太极拳有什么了不起?”踏步而上,般若盘陀掌绵绵使出,少冲均以太极功相接。

此时众人火把高擎,照得场中亮如白昼,阿岐那的四名随从也聚拢回来,为阿岐那高喊助阵,叽哩呱啦,说的是蒙语。

场中两人相斗越来越激烈,阿岐那打到一百掌以上,不见衰败之象,反越是猛辣。纵然少冲以柔克刚,以逸待劳,双臂却渐感疲惫,暗自惊佩阿岐那功力之高,腹饥之下犹然大占上风。

姜公钓、鲁恩等人暗暗为少冲着急,但也帮不上忙,只有­干­着急而已。空乘道:“少冲,你只用太极功,不可使随心所欲掌。”原来密宗中有一门奇功,能吸人劲力反吐,名为“一气功”,与邪派中的“大而化之”形似而意别,大而化之吸人功力据为己用,而“一气功”却须反吐,若不击人,也要施诸物上,否则极易内息紊乱,反受其害,倘若对手功力过高,虽能吸得功力却无法反施彼身,只得击打他物以泄外力,此即武学中的所谓“隔山打牛”。少冲不自觉的使出随心所欲掌法,为阿岐那借去掌力反施己身,故他自己越打越累,而阿岐那却反显强劲。他虽不知其中缘故,但还是遵命只使太极功法。阿岐那无力可借,掌掌如击水拍绵,煞是费力,他知太极功以柔克刚,以静制动,只能见招拆招,却不是主动出击的功夫,一理一掌比一掌劲弱,渐渐收住身形,凝然不动。少冲一呆,不知如何是好,却听空乘道:“少冲,试试为师所授的少林九招。”

阿岐那一怔,他对少林功夫了若指掌,甚到少林寺也少有人及,却从未听过“少林九招”的名号,只见少冲举臂过顶,在胸前作了个揖,正是罗汉拳的起手式“童子礼佛”,心中一凛:“莫非他学成了少林派的九大绝技?”心中又惊又疑,转念一想,自己于少林功夫烂熟于胸,眼前少年武功虽不错,毕竟日浅,未必能占到便宜,当下冷笑道:“少林功夫么?来得好!”还是一掌拍出,掌中七实三虚,伏着“大手印”的后着,以对付罗汉拳。哪知少冲一招过后,一拳倏发,前半招虽似“晨起撞钟”,后半招沉肩坠肘,拳加脚踢,却似“金刚倒跌”。阿岐那刚确解了这一招,料想下一招必是罗汉拳中的“醉卧菩提”,预先伸腿去勾少冲双腿,哪知少冲却是一招“犀牛望月”,双爪疾出,却又夹杂“童子摘梅手”的手劲。阿岐那头一偏,险些为少冲抓破了脸,叫道:“怪哉!”双掌舞动,护住周身,再不敢轻易出击。

再过十几回合,阿岐那见少冲身形微动,料是螳螂拳中的一招,心中发痒,递出一掌。少冲见这一掌凭所学少林功夫只有硬接,但功夫不及,只好又使出太极拳来。阿岐那本想借力打力,哪知又是走空,怒道:“你又使太极拳!”朱华凤在旁一笑,道:“空乘大师又没让他不使太极拳。”

阿岐那一想空乘刚才的话,果然没有“不使太极拳”的意思,他在蒙藏两地人称“汉语通”,对汉语说不上­精­通,却也高人一等,没想到今晚在此上连栽跟头,大感羞愧,骂道:“可恶!”

少冲翻来覆去都是这九招,虽能生出变化,但经阿岐那慧眼一识,心中已明:原来你这兔崽子只会几个小招势,在我面前班门弄斧,倒唬了我一个手忙脚乱。变掌为指,或戳或点,使出手印指法来。指中夹掌,掌中夹指,时而大开大阖,时而微至芒毫,隐然有龙腾象奔之声。对付如此­精­微的手法原不是太极拳之所长,几个回合下来,少冲便觉束手束脚,大是不便,只得以童子摘梅手相还,脚下使也流星惊鸿步来。随心所欲掌法、少林九招,间或以掌代剑,连平天下剑法、三才剑法也使了出来,几乎穷尽平生所学。

也不知斗了多少回合,火把快要燃尽,那四名蒙古人也已声嘶力竭。阿岐那毕竟八日没有吃喝,遇上不 这般强劲对手,本该守住元气,设法耗垮别人,他却在盛怒之下于此或忘,到最后自知难敌,奋起平生之劲与少冲对了一掌,顺势飞出两丈,拔足便走。朱华凤叫道:“骆公子抓住他!”少冲即大步追上。

阿岐那抱起一块大石飞掷少冲,为少冲拔开,跟着双腿一麻,差些摔倒,急运气冲开|­茓­道,回手还了一掌,顺势又纵出丈余,少冲如影随形,又点中他腰间的巨阙|­茓­。阿岐那一跌到地,跟着斧、刀、枪、棍一齐指向他周身要害,四名蒙古武士也被众喽罗制服。阿岐那眼一闭,黯然道:“贫僧认栽,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空乘道:“阿岐那,你当年仗着一身本事,在川湘一带为非作歹,少林寺本乐师兄好心阻劝,你却不知悔改,既往不咎,你既成了红教中有头有脸的人物,也该有所收敛,如何又与张再兴勾结,图谋不轨?阿岐那,你说咱们该怎么处置你?”阿岐那道:“不用多说,落在你们手中,唯死而已。”空乘道:“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人乎?你起来吧,咱们不杀你。”众人便收回了兵器。

阿岐那站起了身,脸­色­半信半疑,道:“只要诸位肯放过分僧,贫僧有一件事关传国玉玺的大秘密相告。”众人本无意杀他,见他主动示好,便道:“什么秘密,快快说来。”

阿岐那道:“昔年贫僧游学漠北之时,曾闻传国玉玺的下落。这还得从宋末元初说起。那是南宋德祐二年,元军进逼临安,少帝赵显随谢太皇太后投降,被押服大都,被元世祖忽必烈降封为瀛国公,配以金石公主。一日世祖内宴,酒酣暗见龙盘于殿旁楹下,伸爪攫拿,便起猜疑之心。瀛国公乃乞为僧,法号合尊,往吐蕃学佛法,同金石公主长年居住于西藏萨迦大寺,一度担任过萨迦大寺的总主持。长子亦为僧,法号普完。元明宗为周王时亦遁居沙漠,与少帝公主过从甚密,遂乞其少子为子,取名为妥欢贴睦尔,即日后的元顺帝……”

众人中不少人也知这段野史,末代帝王赵显身世离奇,在列代帝王中绝无仅有,有人说明成祖朱棣在观看历代帝王像时,见到元顺帝画像时惊奇的道:“他看上去不似元朝列帝,倒似宋朝列帝?”

又听阿岐那续道:“后明太祖兵入燕都,顺帝随率六宫并带玺遁入沙漠,再后来靖难之役,建文帝祝发为僧,遁迹江湖,成祖命太监三宝七下西洋放求不获,传国玉玺也不知去向。那建文帝游历天下,一日行至中原汴京,遇一老僧,法号普完,两人畅谈佛法无不投机,临走时普完愿以传家之宝相赠,便是那玉玺了。建文帝竟是婉言谢绝,又向巴蜀去了。他有个儿子叫朱无争的,乃游历江湖后与一民间女子所生,路上越想越不甘心,便偷偷溜回汴京,将那普完杀死,哪知他急于求成,竟忘了问明玉玺的藏处,只拿着一枝玉箫,据玉箫可得玉玺,事已至此,已容不得他不反了,便招集拥护建文帝的臣民揭竿起事,转战三年被朝廷扑灭,玉箫也在战乱中被叛徒盗走,朱无争下落不明……”

朱华凤道:“他老子给他取名‘无争’,取意于‘与世无争’,他偏偏跟他老子对着­干­,终于争得连命也没了。”

忽听一个苍老的声音道:“他没有死,而是潜龙勿用,……”这声音传自墓群之中,少冲一听便知是那位黑衣人前辈,众人正在寻找说话者人在何处,却见黑影一晃,那黑衣人已站在众人身前。铲平帮众人见他终于现身,都拔出兵器围在他身周。黑衣人丝毫不惧,续道:“十年后,无量山突然兴起一个南宫山庄,庄主南宫正宗乃一耳聋目盲、四肢俱废的残废之人,便是那个潜走苗疆的朱无争。再过数十年,传至南宫中兴,武功独步武林,威震天下,南宫世家遂成武林一强。”

朱华凤道:“可惜传至南宫未成,毁于一场大火,南宫世家遂在武林中除名。”那黑衣人一声冷笑道:“那火不是无故而起,也非别人所纵,乃南宫未成自己纵的。”

南宫世家毁于火灾众所周知,但没想到那火竟是庄主人纵的,众人听了都是不解。

却听远处有人道:“你胡说!南宫世家遭朝廷查抄,火烧山庄是东厂番子做下的。”说音刚落,场中多了一个蓝袍大汉,正是逍遥谷的“蛊王”南宫破败。

那黑衣人望着他道:“你其时年幼,如何记得?南宫世家乃皇室帝胄,一脉传承,但百余年来世人莫知其宗室渊源,就是庄里的庄客仆人也不让知道。可是那一日南宫未成酒后失言,让东厂耳目探了去,他料到南宫世家将面临灭顶之灾,预先将孩儿送到毛皮大箐,拜在四裔大长老门下,嘿,他先祖太过文弱,才让粗蛮的燕贼夺了帝位,那孩儿从小与毒物打交道,才能练就毒辣的脾­性­,将来才能做领袖群伦的霸王。送走孩儿后,南宫未成将山庄付之一炬,做成家毁人亡的假象,然后连夜易装而逃,东厂番子随后便追了来,这一场千里追杀,当真惊心动魄,南宫未成多番险丧东厂番子屠刀之下,终于躲入一间寺院化妆为僧人才幸免于难,最后便在那间寺庙出了家……”那黑衣人说到后来,不禁陷入了回忆之中,眼神中显出犹有余悸。

南宫破败又惊又喜,道:“前辈是说,家父,家父他没有死?那间寺院在哪里?”

那黑衣人道:“令尊确还在世,你不必挂心,不过那间寺庙乃佛门清静之地,我还是不说为好。”言下之意,是不想迁连寺院。

朱华凤道:“南宫未成假死潜逃,伏于寺庙为僧,这等隐密之事当世也该只有他一人知道,前辈又是如何知道的?难道前辈便是南宫未成不成?”

一语提醒了南宫破败,他满含期待的眼神望着黑衣人。却听黑衣人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破败,你的《伐燕贼檄》可是随身携带,拿出来给老夫瞧瞧。”

南宫破败听师父说,《伐燕贼檄》乃先家临终所遗,嘱咐贴身收藏,没想到这老前辈也知此物,心想他若非自己在世的父亲,也当是与南宫世家深交的前辈,当下从怀中取出黄帛檄文,恭敬的交给那黑衣人。

黑衣人向众人展示黄帛,道:“此乃建文帝御书,决非假冒,可见这江山应是我南宫家的,燕贼窃据权柄,他的子孙还要将我南宫家赶尽杀绝,我南宫家岂能束手就毙?”转头向南宫破败道:“破败,你随我来!”携着他手,两人一起跳上一个坟头,又跃上另一个坟头,几个起落便即消失在黑夜之中。众喽罗齐声吆喝追截。

天­色­渐亮,两人奔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在一个废墟前停下步来。到处是残垣断壁,看上去这里曾是一个豪奢的大庄园,后来可能遭逢瘟疫或战乱,人去屋空,渐渐毁坏。只有后院的一间佛堂尚保存完好,只是网结尘封,荒草掩门。

佛堂中有一个佛龛,上方是人身鸟面的梵音鸟,佛家传说梵音鸟是佛祖化身,在­鸡­足山上口说梵语,在人间传扬佛法,以息灭世人心中的邪念。前是祭坛,离祭坛三尺有三个蒲团。祭坛系白玉石起砌成,正面一方翡翠碑额,上刻一段真书经文。

那黑衣人道:“破败,事到如今,我也不必瞒你,其实我正是南宫未成。”说着话揭去面罩,南宫破败吃了一惊,只见这位黑衣人前辈竟是少林寺方丈铁镜,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恰好阿岐那跨进佛堂,见了铁镜,笑道:“想不到堂堂少林寺方丈竟是朝廷捉拿的要犯,成天­干­着偷偷摸摸之事。”南宫未成道:“历代的开国皇帝,哪一个不是旧朝的要犯?欲成大事者,又何问出身?何拘小节?”

南宫破败和阿岐那都茫然不解,却听南宫未成道:“老夫猜知机关就在这块碑额上,但没有那四个数字,也无法开启梵音洞。”阿岐那顺着那段经文念道:“我佛于是称若于思,佛功汝须弘济众身,大庇三有,如是明吾言菩提在即,恒河指现圣地七宝布施具万宝独藴大照,入此门念念亨大吉永年。”南宫未成伸指按住第一个“我”字,嵌有那字的方块便陷了下去。他嘴里不停的数数,数至九时,正好是“佛”字,按下之后,又数数至三十四,按下“现”字, 数至四九,按下门字,陷下去的字连起来是“我佛现门”。

南宫未成手刚收回,就听咔嚓一声,佛龛缓缓向里旋转,打开一到暗门,南宫未成念及苦心孤谊大半生经营就要成功,心狂喜不可抑制,大笑三声,向阿岐那道:“大师,传国玉玺就在梵音洞内。请!”微躬身,右手顺抱福向下一摆,让阿岐那先行,阿岐那心道;你怕里面有机关埋伏,故叫我先行,我可没这么儍。便道:居士不必克气。还是由贫僧为两为断后巴。南宫未成见他推距,心道:你到不上当。,却听南宫破败到,爹就由孩儿在前探路吧。他取了一把长明灯,当先进入暗门,南宫未成怕儿子有失,立及贴身而上,阿岐那跟在后面。

里面是漆黑的地道,地道四壁都由条石砌成,锡铁缝,当真是铜墙铁壁。就是万斤炸药也难炸开。约行十数步,豁然大开,似呼近了一个大石室。举灯四照,灯光光只及一长。一长难也 以视清。南宫未成练过少林罗汉功,能夜里视物。只见正面十几丈处隐约有物。

二人走进,见身前排满浊台,一阶阶升。南宫破败将灯熖凑进,点当中一只香烛。那烛一照,灯熖由小及大,忽然爆长。无数点火星四­射­而出。三人以为什么暗暗器,虽然早有戒备,但进在咫尺,躲避不及。只一念间,火星以见分溅到身上,却无异状。一些火星溅到旁边香烛灯芯上一沾即着,跟着也爆­射­火星,点燃附进的香烛。这么扩散开去,不多就,眼前一片大亮,四面八方都有是燃亮的灯烛。照得三人耀眼生花,不禁退开数步,运功护体,以防不测。甫定心神,才见正面高处莲花座上一尊金身如来,正拈花微笑。烛光一加映照,金光四­射­,佛光万道。室呈圆拱之型,如 盖地。拱壁窍顶上全是壁画,殉丽辉煌煌。灿若云锦,绘达的都是佛本生佛传因喻等故事。画中人物曹衣带水,吴带当风,天衣飞扬,呼之欲出。

阿岐那只看得一眼,似觉身子不由自主近了另一世界。四面氤氲紫气,缥缈似幻。忽然天降巨人,身高过长,攘臂揎拳,向他打来。阿岐那避开一拳,怪其无礼,正欲喝问,发现那人的莫样与自己一般无二连身上也是黄衣袈裟,只是比自己高了许多,奇而喝道:“你是谁?那人道:“我是你心中的魔王,时刻在你心中,何以明知故问?”不等阿岐那多想,雨点般的拳头向他砸去,使的正是三根本金刚拳。他立既与之拆解,但不知为何,自己熟之又熟的拳法在巨人施展出来,既快且狠,力愈千均。没多久就被打了个鼻青脸种,忙叫停手,那巨人止拳道,你有何话说,阿岐那得以擦喘息,道你的拳法何以,何以如此历害?那巨人道,你的心魔忒大,我当然历害。说罢又飞拳向他打来。阿岐那劲力不及他,般若盘陀功难以施展,只得仍以拳术相抗,自然不是对手。打得他伤痕累累,那巨人任不肯罢休,口中念念有辞道:“真如自­性­是真佛,邪见三毒是魔王,邪迷之时魔在舍,正见之时佛在堂。胜中邪见三毒生,即是魔王来往舍,正见自除三毒心,魔变成佛真无何……”

也不知斗了多少,阿岐那­精­疲力竭,软瘫倒地,口呼救命。那巨人道:“心生种种魔生,心灭种种魔灭。除了自己,无人可救,又有谁能救?”阿岐那听了这句话,突然间悟出了什么,回想前尘往事,种种不法,皆因自己心存贪、嗔、痴三毒,好胜之心较常人还要强烈,而自己一直不以为为然,以致心魔不受约束,越来越大,如今反受其害。也真奇怪,他悔恨之念愈强,那巨人拳头的力道愈弱,反之则强。此消彼长,此长彼消。

南宫未成发觉壁画有股极大的无开吸力,忙运功与之相邀请抗,闭目不去看它,但禁不住又往向壁画,这一望非同小可,只觉自己身着衮冕,坐于卸座之上,恍如梦中。见许多官员俯伏在丹墀之下,山呼万岁,便随中说了句:“众卿家平升”。他明知是梦,却不想梦醒。礼毕,文武百官分列两旁,当有殿头官喝道:有事出班早奏,无事卷帘退朝。“左班闪出身着玉带金鱼的兵部常书,当阶俯伏,奏道:“臣连日接到边关告急文书,镇边总兵卜赤起兵作乱,建国号魏,自称大兴皇帝为,”南宫未成怒道:“什么?有人敢造反?“正欲着兵部调兵弹压,有人慌慌张张奔殿上,奏称:“启奏陛下,反贼卜赤兵分四路,攻入京师,皇宫外都是反贼的兵马。”

百官闻报,有的主降,有的主战,争吵得不可开交。南宫未成道:“咱们蒙古族的好汉宁可站着死,决不跪着生。朕要御驾亲征,与卜贼决一死战。”产有数员大臣进谏,说佬龙体关乎社稷,不可贸然行事,大势已云,唯结城下之盟云云。

南宫未成大怒道:“朕是社稷之主,朕的话你们不听了么?”

众大臣又道:“皇上息怒!”“皇上还请三思!”“请皇上收回成命。”

南宫未成拂袖走下丹墀,立有数员大臣膝行过来抱龙腿,逆龙鳞,有的更血洗丹墀,以死相谏。

正闹嚷间,又有人来报:“启奏陛下,贼兵攻入禁内了。”

耳听得喊杀声越来越响,众大臣慌乱起来,竟有数人呼喊着去迎立新主。

南宫未成恼怒非常,挥拳打死一人,更多的人惊恐万状,跑得更快,都道:“暴君倒行逆施,弄得天怒人怨,咱们早就想反了。”当此时,成千上万的刀斧手、铁甲兵拥入大殿,当中一员战将顶盔贯甲,威风凛凛,遥指南宫未成数他罪状,要他一死以谢天下,南宫未成道:“朕待你不薄,你何以要造反?”

卜赤哈哈笑道:“谁不想万万人之上?皇帝只有一个,我不造你反,又如何做皇帝?”叛军押出三宫六院,皇亲国戚,一时间刀斧齐施,血溅当场,他见爱子破败也在其列,救之不及,心中大恸,道:“皇儿,是父皇害了你。”

卜赤一声命下,叛军一拥而上。南宫未成白手而搏,起初尚能逞强,毕竟双拳难敌四手,渐渐支撑不住。暗悔:“如果自己不是帝王,只是一个寻常百姓,这会儿含饴弄孙,乐享天伦,怎会被人逼宫,以致众叛亲丧,死于非命?”

就在三人无法自拔之时,不知不觉又进来一人,此人正是锦衣卫大总管田尔耕。他见三人如痴如醉,甚觉奇怪,便顺着他们目光向壁上看去。游目之中瞧见一幅地狱变相图惊心动魄,整个人一下子掉入万丈深渊。正惶恐之际,忽觉两个人把自己接住。定神一瞧,竟是黑白无常,吓得狂呼道:“有鬼!有鬼!”

那黑无常道:“不错,你已变成了鬼。”

白无常道:“你叫也没有用。人人都有这一遭,要躲也躲不过。”

二鬼押着他过奈何桥,经望乡台、鬼门关,前面一座城池黑雾缭绕,若隐若现,哀哭之声悠悠荡荡。

田尔耕悚然问道:“这是何处?”

白无常道:“你没看见城头三个大字:枉死城?”

田尔耕闻言浑身发软,却仍然大摆威风道:“我是锦衣卫大总管,上至阁部九卿,下至平民百姓,谁敢动我?快放我回去,否则大兵开到,踏平你枉死城。”

黑白无常吊眉吐舌,笑道:“就是皇帝老子,到了这里,也要服兄弟管。”

黑无常道:“跟他多就什么?大王还等着咱们交差哩。”

二鬼押着田尔耕迳入枉死城中。田尔耕空有一身武功,被勾魂索牵住,难以施展。到了­阴­曹地府,只见­阴­风惨惨,一个个罪囚披锁带钮,呼冤叫苦。牛头马面、夜叉恶鬼往来不绝。又有无限刀山泥犁、磨轧油煎之苦。

行到一处,忽见两个鬼役牵住一官员手脚,另一个鬼役手端巨盆,将满盆烧化的沸汤倾入官员嘴中。那官员嘴中生烟,喊叫无声,痛苦之状目不忍视。

黑无常道:“瞧见没有?这便是贪官严蒿的下场。他贪财好货,阎王罚他喝熔了的金水,贪了多少财货,就喝多少金水。”

看看得田尔耕心胆俱裂,再没了那副作威作福、趾高气扬的架势。

大堂之上正中坐着阎王,左右立着判官鬼曹,皆是凶神恶刹,怪眼逼视。

田尔耕双腿一软,扑通跪地。

阎王问道:“田尔耕,你可知罪?”

田尔耕道:“知罪。我不该枉杀无辜,草菅人命。”

阎王点头道:“念你能伏法认罪,姑且给你一个自新的机会。本王问你,若罚你投胎阳世,你是愿做人呢,还是畜牲?”

田尔耕道:“当然做人。”

阎王道:“很好。不过你须还完现世欠下的业债,方可来世为人。现世无法完债,只得来世做牲畜偿还。”当下命鬼役提点牢中的业主。一会儿齐上堂来,竟有两三百人之多,每人手中一柄匕首。当中有的是被他屠杀的白莲教教徒,有刘侨等受他排挤至死锦衣卫同僚,还有汪文言、万燝、杨涟等冤杀的官员。阎王道:“他们都冤死你的手下,有的在此已久,日夜哭闹,说要寝你皮啖你­肉­后方肯超生。所谓欠俩必还,本王掌管生死赏罚,自当公允,维护正道。现在他们每人Сhā你一刀,宿世业债就算一笔勾销。”令众冤鬼排起长队,一个个上前把手中匕首Сhā向田尔耕。有的还骂道:“姓田的,你也有今日。”“一报还一报,真是报应不爽。”有的兀自不解恨,还唾吐加身,施以拳脚,立被执法鬼曹阻止。田尔耕身上匕首越来越多,其痛苦自不待言,到最后全身已无处可Сhā。执法鬼曹叫停,仍有数十人持匕待Сhā,大呼冤枉。阎王道:“田尔耕,你既无法完现世业债,本王为平怨愤,罚你来世为猪,任人宰割,以偿业报。”

当有牛头马面将他押到轮回门,送入轮回。不一刻,忽听有人喜叫道:“娘子快来瞧,母猪下崽啦!”只见自己置身猪圈,眼前一个老农额手儿庆,旁边一个农­妇­也是喜笑颜开。又听那老农道:“这小崽喂到过年,出有三四百斤重。屠宰了卖­肉­,今年年节不愁了。”田尔耕自悲自叹,悔恨不已,想当初­操­生杀予夺大权时,怎没想到少杀几个人?

不知何时,圆室又多了关东神鹰完颜洪光。完颜洪光赶到之时,生怕玉玺已被人抢走,叫哈巴图在院外守候,独自进到庄里。正看见骆少冲与武名扬酣斗,者上人探身欲入一间暗室。他忽生诡计,一掌拍向少冲。少冲没防备有人偷袭,肩胛中掌,一震跌开,撞破堂壁。空乘心系少冲安危,叫了声“葛少侠”,奔过去探看。完颜洪光正要引他走开,见计得售,飞身窜进暗室。进到里面,见到南宫破败、阿岐那、田尔耕三个熟面孔,另一黑衣老者却不识。游目四周,立为金身如来、万点烛火及瑰丽壁画的正大庄严所震慑。再细瞧那壁画,忽觉一股极大的力要将他吸进去,他急运功收摄心神。眼角余光瞥见佛像腿上有个锦盒,心中一喜。那知这一喜,立觉周围景象幻化成无边的海洋,置身于荒岛之上。他正在奇怪之际,草间跳出个披麻跣足的野人,拥到他面前,嚷道:“岛主,汉人收获了番薯,故意在岸边烤炙。香风送过来,大伙儿都流涎水。”完颜洪光道:“什么汉人?什么番薯?”众野人拉他奔到岸边,指着对面说道:“岛主,你看!”完颜洪光放眼望去,对面数十丈远处又有一岛屿,方圆虽不过十里,却比自己的岛大了许多。岛上草木丰盛,牛羊成群。十来个岛民临岸设灶,烤炙番薯。还有的圈地而坐,歌舞庆贺,欢声远近可闻。完颜洪光道:“咱们女真岛荒芜贫瘠,地无所出,只能捕鱼打鸟为生。又不擅用火,只能生吃。兄弟们苦不堪言。”完颜洪光大怒道:“岂有此理!同在一片蓝天下,凭什么汉人锦衣华服,食甘啖肥,咱们却要披麻跣足,茹毛饮血?”另一人道:“岛主,倘若咱们占了牛岛,那就不一样了。”完颜洪光道:“我身为一岛之主,当为咱族人谋福祉。瞧那些汉人骨格软弱,病态恹恹,必不习攻战,虽比咱人多,又有何用?”他即挑选族中­精­剽枭勇之士,斩木为旗,结草为船,­操­练攻战。那边汉人见女真人有攻代之意,出垒石挖濠,构筑防御工事。这一日完颜洪光见时机成熟,发兵渡海,趁夜抢攻牛岛。汉人警觉,飞石打下,。两族人这边强攻,那边坚守,从夜晚杀到天亮,又从天亮杀到夜晚,昼夜不停。完颜洪光杀红了眼,全族人倾巢而出,杀了个尸横遍地,鲜血染红了大海。终于攻占了汉岛,汉人死得一个不留,女真人尚有十数人幸存。天下已定,完颜洪光提刀四顾,仰天大笑道:“太阳所照之处,皆是我女真人牧马的土地了。哈哈……”便教人大开筵宴,以贺胜利。派出去的人回报道:“牛岛上的牛羊尽被毒毙,粮食也烧了个­精­光。没有什么可以食用。”完颜洪光恨恨的道:“汉人真是可恨,宁愿杀光烧光也不留一点给咱们。”只好命族人捕捉鸟鱼。哪知他们都道:“连日只顾着打仗,以前捕鱼打鸟的本领早忘得一­干­二净了。”完颜洪光这才发觉事态严重,说道:“咱们又不会汉人的种植之术,没有食物,岂不要饿死?”此后几天,众人只得以死人之­肉­为食。但死尸腐败之后,便以淡水度日。熬不了多久,有的饿死,有的跳海自杀,有的兽­性­发作,残食同类,眼年头亡族灭种了。

完颜洪光想到漂洋过海觅生,便结了一张木筏,独自出海。在海上漂泊了七天七夜,出没见到陆地,连回家的路也忘了。又不辨方向的折腾了几天,再出没有气力,自叹道:“茫茫大海,竟无我完颜洪光容身之所!”回想当初,若不是与汉人启衅,固守蜗岛,尚能安身之命,进一步琮可用鱼鸟与汉人交易布匹米粮,两受其利。两族相争,结果是大家都一无所有。正当他叹息之时,一只巨鲨张着血盆大口,向他疾游过来。他吓得面如土­色­,欲动不能,似乎为梦魇魇住,大脑明明清醒,却丝毫无能为力。

第三部 烟雨江湖 第四四回 禅林伏魔

少冲和空乘大师进到圆室,看见室中五人如泥塑木偶,一动不动,脸上或恐惧,或痛苦,或忧愁,情态各异。向五人凝视的方向看去,二人一个光风霁月,临此妙境,如登极乐;一个光明磊落,只是为宝相庄严所震撼,并无他想。少冲一眼看见佛像腿上的锦盒,当下向佛像拜了三拜,飞身而上,一沾即回,手端锦盒问空乘如何处置。空乘道:“先瞧一下是不是传国玉玺。”少冲怕盒中设了机关,先将其放在地上,身离三丈,手扣一枚铜钱向盒盖弹­射­而去。一声轻响,盒盖弹开,露出一个黄绫包袱。少冲才放心取出包袱,解开一看,果是一枚晶莹雪亮的印玺。玺方四寸,蟠龙为纽,缺了一角,用黄金镶着。翻过来,见印面镌有八个鸟篆文字,少冲一个也不识,疑惑的望着空乘。

空乘道:“这八个字是‘受命于天,既寿永昌’,是传国玉玺无疑。当日卞和得璞于荆山,两献于楚王。楚王不识,责他欺骗,刖其二足。卞和抱璞而泣,三献楚王。楚王使玉工剖开,果得美玉,是为和氏璧。后秦始皇得之,剖而为三。命李斯篆此八字,以为国之玺,世代相传。少冲道:“听说始皇南巡遇风波,投江始止。怎么没有失落?”始皇投玺止波的事,是少冲在君山湘妃祠听玲儿说的。

空乘道:“其后有称获玺者,献与秦皇,失而复得。叹,始皇制传国玉玺,指望能传万万世,却因他的暴政,陈吴起而天下皆反,汉高祖兵入咸阳,子婴奉玺投降,秦王朝传至三世子婴转踵即灭。王莽篡汉,命王褒入宫强索,孝元太后举玺击之,跌坏一角,以金镶之。刘秀中兴汉室,复得此玺。东汉末年十常侍作乱,汉少帝夜出北宫,玉玺丢失。江东孙坚攻入长沙,于城南一废井中捞起女尸,项下锦囊中得玉玺,自以为上天垂象,有南面为帝之分,哪料引起群雄争夺,先归袁术,后为曹­操­所得。晋一统天下,玉玺归司马炎。八王之乱后流落在北方十六国。晋永和八年,冉魏灭亡,复归司马氏。晋亡后刘裕所得。后在宋齐梁陈中几易其手。隋文帝灭陈得玺,至隋亡后归唐高祖李渊。传了三百多年,朱温得玺建后梁,不久即亡,转归后唐。后唐清仄三年,石敬塘认契丹皇帝耶律光为义父,勾结契丹兵攻陷洛阳,废帝李从珂携玺登玄武门自焚。玉玺从此失踪,近六百年不复再现。那玉乃柱长玉,火烧不坏,料想不至于焚毁。又传元顺帝携入沙漠,也不知是真是假。”

少冲才知传国玉玺有这么曲折的故事,叹道:“这么多人争去抢来,一个也没带进棺材里去。有的反遭致亡国杀身之祸。”空乘道:“秦皇制传国玉玺,指望能传万万世,哪知陈吴起天下皆反,传至三世胡亥旋踵即灭。有人以玉玺得天下,有人以玉玺失天下,得失之间,是连年战祸,生灵涂炭。而他们又有几个明白,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其实与玉玺并无相­干­?”

他叫少冲把玉玺先收起来,出手在南宫未成等人身上各推了一把。五人惊了一跳,如梦初醒,脸上均有愧­色­。空乘道:“原来诸位痴迷于壁画,倒教老衲没有想到。”南宫未成道:“神僧,死中得生,方悟雄图霸业,不过一场梦而已。空乘道:”一将功成万骨枯。居士能迷途知返,实乃苍生一大幸事。”南宫未成赧颜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我害了那么多人,怕是余生都要受良心责罚。唉!”他长叹一声,径自出洞。南宫破败叫了声“爹”,跟上去。南宫未成回过头,看着他道:“孩儿,爹把一个害人的物事当作宝贝苦苦争夺,丢弃了人生最可宝贵的东西。爹双手沾满血腥,连你的娘亲也为爹所害。爹恋玺成狂,几十年来从没一天睡过好觉,成了一个无情无义的怪物。为了争一个最不中用的东西,丢弃了自己本来最可贵的东西。你本来可以快快乐乐的活着,爹却把重担给你,让你没了朋友、亲人,还险些命丧天坛峰。爹一生已经毁了,实在不想还害了你。爹 想去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做些善事,了此残生。你自去你该做的事,记住爹的话:功名越大,身上的担子也越重。你若挑不来,执著固是徒然,妄求亦属不该。倘若做个寻常百姓更快乐些,那就做个寻常百姓罢。”说罢飘然远引,再不回头。南宫破败才与生父相认,心中不舍,紧跟出洞,欲劝他回心转意。

少冲人感诧异,怎么南宫未成前后判若两人。空乘说偈道:“扪空追响,劳汝心神。梦觉觉非,竟有何事!”却听阿岐那道:“贫僧枉称一代高僧,好胜之心较之常人还要强烈。大梦初觉,如受当头­棒­喝,方得大彻大悟。少林寺佛法­精­妙,他日当登门请教。”他这句话说得真诚,出自肺腑,绝非有意挑衅。空乘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不知大师此去,有何打算?”阿岐那道:“贫僧将终生埋首经卷,不复问世事矣。”

少冲更加惊奇,转眼向田尔耕望去,见他手臂微动,忙将锦盒向背后一藏。哪知田尔耕却跪在空乘身前,说道:“大师慈悲,弟子已见地狱之苦,愿大开斋筵,请大师建水陆道场,拜梁皇宝忏,超度冤魂,消减弟子罪业。”空乘道:“斋筵虽好,道场虽宏,若汝心不虔,终归无用。”田尔耕道:“弟子请佛道二圣,设立斋醮,救度亡魂,大师怎说没用?”空乘道:“二教虽以救苦为心,悯念地狱泥犁,设为斋醮,此不过皮毛外像。其中­精­微奥妙,岂在几卷经典上?诵几句赘句残篇,就指望超升滞魄,解脱沉冤,岂不是水中捞月?”田尔耕道:“大师见教的是。弟子虔诚,望大师慈悲救度。”空乘道:“愧悔二字,乃吾人去恶从善之门,起死回生之路。你先起来再说。”说罢只一伸手,田尔耕便觉一股大力将自己托起,直身而立。

少冲见穷凶极恶的锦衣卫大总管也改过迁善,实在不敢相信,再看旁边的完颜洪光,举起手中的锦盒,说道:“完颜堡主,你还要玉玺么?”完颜洪光惊得退开几步,道:“少侠不要害我!”见少冲无意争斗,方始放心,向空乘行了一礼,道:“所谓争霸天下,混一宇内,免不了杀伐征战,弄得民生凋敝,天怒人怨,最后反成了独夫。人终有一死,疆域虽广,葬身之所不过方丈之间。两手空空而来,空空而去,什么也带不进棺材。”日后他回到满州,力劝皇太极化剑为犁,与明朝修好。未成,从此隐遁。

少冲抓耳挠思,百思不得其解。空乘哂然道:“这壁上之画,大有教化之功。可辟为教化之所,让人人都来观瞻,明心见­性­,乃一件莫大的功德。”又道:“合尊太师得此玉玺,欲毁不舍,留下又是一个祸害,便筑梵音洞藏之,以教化世人。”少冲这才明白,他们都是看了壁画,才顿悟前非。

当下三人出了梵音洞,将佛龛合上。少冲念及公主等候已久,先出佛堂奔向庄门,未及中堂,忽见公主迎面而来,笑问道:“玉玺得到了么?”少冲为免她着急,将锦盒交给她,说道:“就在盒里。”这时忽听田尔耕道:“骆少侠,他是……”言才毕,公主跃上屋顶,田尔耕跟着飞身而上,两人打斗起来。少冲发现公主武功­阴­邪,与平日大异,正自奇怪,却见中门外进来一人,叫道:“骆公子!”声音清婉,丽人如花,又是一个晋宁公主。

少冲一下子明白了,先前那人是假的,急对她道:“有人扮作你,已将玉玺骗去。”就在此时,田尔耕被假公主一掌打落下屋,假公主指着他道:“田尔耕,你背叛督公,别怪兄弟无礼!”说罢掠屋脊而去。听声音正是武名扬。原来武名扬在洞外听到众人说话,惊奇于洞中神秘莫测,未敢进去,等少冲出来,他却施以玄天九变中“脱胎换骨”,变作晋宁公主,少冲一时未辨,被他骗走玉玺。他武功与武名扬在伯仲之间,纵然追上,也难以抢回玉玺。事已至此,唯有自怨自艾而已。

朱华凤道:“武名扬什么人不扮,假扮本公主,真是恶心!”并未责备于少冲失了玉玺,他,心中反而有些欢喜。

田尔耕受了掌伤,却不肯让少冲疗治,说道:“武名扬得了玉玺,献给督公……是魏太监,魏太监有了玉玺,更加肆无忌惮,在下这就赶有他之前回京师,着锦衣卫拦截武名扬。”说罢乘上骑来的马,上奔北去。

众人出鸣凤坡正好遇到空空儿。少冲与他喜极相拥,朱华凤打趣道:“空空儿前辈,孟前辈怎么没跟你在一起呀?”空空儿闻言发窘,把少冲拉到一旁,低声道:“骆兄弟,自那日别后,我再也没见到小孟。”少冲道:“玲儿呢?”空空儿摇摇头,颇为懊恼的道:“都是空空儿不对,气走了她婆孙,只怕这辈子也不再理空空儿了。”少冲想找几句话安慰他,却听远处刀梦飞的声音道:“空空儿,骆少侠若不愿去,就不鼐难为他,事不宜迟,咱们走吧。”少冲忙问道:“什么事要我去?”空空儿道:“兄弟们打听到陆护法为五宗十三派囚在少林寺,来问你那日说的话还作不作数。”少冲道:“当然作数。”话虽这么说,却不禁上、皱起了眉头,毕竟陆鸿渐理亏,罪有应得,自己当初答应救他,原是为了阻止白莲教与五宗十三派的纷争,如今真要去救人,却又有违道义,当真左右为难。

空空儿见他踌躇,有些生气,道:“空空儿一直当你是兄弟,没想到你是个说话不作数的人。”少冲忙道:“前辈误会了,我就去与帮中兄弟道别。”当下来到空乘这边,向他叙明原委,求他拿主意。空乘道:“少侠自管履行你的诺言,贫僧随后即去少林,助少侠一臂之力。此行若能化解正邪两派的宿怨,当是为苍生谋福祉,为武林结善缘。”

少冲心中踏实了些,便与帮中兄弟道别。姜公钓等也觉随行不便,只道:“望大王早回总寨,主持大局。”又跟公主道声“珍重”,转头来与空空儿等人会合。

七散人一个个愁眉苦脸,再没了往日那份游戏人间的潇洒。随行的还有两驾马车,载着欧阳千钟和叔孙纥,欧阳千钟伤重不治,口不能言,叔孙纥内力丧尽,至今未复。近年来白莲教屡经变故,徐鸿儒一伙踪迹不见,只有几个散人还露面江湖,也是处境维艰。

问起陆鸿渐的情形,众人只道囚禁在少林寺,其它一概不知。飞梦飞道:“当日骆少侠答应救陆护法,咱们也答应不与五宗十三派再起纠葛,但有件事不得不说,萧先生,你说是不是?”萧遥一捋青须,皱眉道:“该说的早晚要说。”刀梦飞才道:“就在几日前,咱们在济州住店,有个蒙面人偷窥烟花娘子洗浴,为我和狗皮道兄撞见,打斗中把他杀了,待揭去他的面纱,才知是蜀中唐门的林朝阳,这件事咎由林朝阳自取,但我们怕引起五宗十三派报复,故都秘而不宣,偷偷埋了了事。”提及此事,狗皮道人、担担和尚兀自愤愤不平,似乎如此尚未足解恨。烟花娘子却笑道:“老娘年过四十,居然还有人看得上眼。”刀梦飞:“既然咱们先违背承诺,少侠也不必再守前信,担此­干­系,这就回去,咱们也不会有半句怨言。”

少冲道:“刀前辈说哪里话,此事只诸位知道,诸位不说,晚辈何从得知,可见诸位乃诚信之人,何况事出无心,我的话还是要作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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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林寺地处登封少室山,北魏太和二十年孝文帝迁都洛阳,为天竺高僧跋陀建寺宏扬佛法,是为少林寺,二十年后,达摩一苇渡江,在寺中面壁九年,创立了中土禅宗和少林功夫,少林派方扬名天下。

一行人到山下安置了欧阳千钟和叔孙纥,径奔山门而来。才到一苇亭,便听锣鼓声响,山道上拥下数十个执棍武僧,当中一个年老的僧人道:“贫僧铁耳,敢问诸位可是来救陆鸿渐的?”萧遥等人一对视,没想到少林寺竟知道这么快,少冲答道:“不错,请问陆前辈是否囚禁在贵寺?”铁耳道:“阿弥托佛!敝寺不是官府,如何敢胡乱囚人,陆施主乃小住敝处,虚心向佛,忏悔前尘往事。”

本来路上众人商议好了由少冲出面,先礼后兵,其余人不得多言,狗皮道人这时忍不住道:“明明是囚禁,老秃驴话说的当真好听。”他话一出口,数十个执棍武僧立即向他怒目而视。

铁耳却并不介意,道:“方丈已吩咐下来,说倘若诸位不信,便请到后山塔林与陆施主相见。”当下头前带路,迈步便行。众武僧跟在后面。

众人本想此番要人若非当场动武,也当有一场­唇­枪舌战,这一着倒在意料之外,狗皮道人道:“只怕才秃驴们安排下圈套,等着咱们去钻呢。”萧遥让少冲拿主意,少冲道:“堂堂少林派怎会耍弄卑鄙手段?咱们去看看再说。”

当下少冲及七散人随同上山,过了塔林,到一片松林之中。见彼处早等着上百人,或立或坐,装束各异,看得出来自三五五岳各大门派,但五宗十三派中的有份量的人物均不在场,一见少冲等人来到,顿时沸腾起来,圈外的少林武僧立即平息事态。铁耳带着少冲等人从中间走过,来到两间石屋前,铁耳低眉合十道:“师叔,他们来了。”

屋里一个声音道:“陆施主,有人要接你出去,你是留下还是跟他们走?”少冲听是空乘的声音,先是一喜。那屋无门无窗,不知怎么进去。

听陆鸿渐道:“陆某罪孽深重,愿在此处听大师讲经,不愿出去。”那声音发自石屋之下,轰轰然震得地面也动,看来他功力也恢复了七八成。屋外的群雄一听他的声音,又都吵嚷起来,叫道:“少林派主持正义,杀了这妖贼!”“决不能姑息养­奸­,咱们要看到陆贼身首异处才肯罢休。”

萧遥等人叫道:“陆护法,白莲教还要你主持大局,你可不能袖手不理。”陆鸿渐道:“陆某平生做错了三件事,第一件是不该远行,而令妻受侮而死;第二件不该误信妄人之言,害死残灯大师及南少林上千僧众;第三件是未能辅佐好两位教主令莲社陷入如今境地。陆某连自己也无法原谅,不家何面目再出去见人?你们走吧,毋须再言。”萧遥等人听了,心想陆护法必是给人喂了药,竟宁愿在这石屋中不见天日,也不愿出去。

刀梦飞道:“咱们没见到陆护法面容,少林寺会不会找个人冒充,来蒙咱们?”他话音刚落,就听陆鸿渐吼道:“姓刀的,你连我陆鸿渐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么?”

忽听空乘道:“陆施主适才犯了三业中的口业、意业,可见业障犹在,烦恼无尽。”陆鸿渐这几日听空乘讲经,渐悟前非,心中欲得解脱,道:“弟子自知罪孽深重,望大师大发慈悲,使弟子明悟真空,超离苦海。”空乘道:“贫僧只能点化,不能代劳。今与汝授无相忏悔,灭三世罪,令得三业清净,施主先随贫僧发愿:弟子等,从前念、今念及后念,念念不被愚迷染,从前所有恶业愚迷等罪,悉皆忏悔,愿一时消灭,永无复起!”陆鸿渐跟着念了一遍。

又听空乘道:“世人­性­本清净,万法从自­性­生,思量一切恶事,即生恶行;思量一切善事,即生善行。陆施主,万法莫他求,皆在自­性­中,于外著境,被妄念浮云盖覆自­性­,不能明朗,自除迷妄,明心见­性­。”

陆鸿渐道:“大师,经上说,佛­性­人人皆有,只是有人为浮云蒙蔽了而已,过去的罪过不必执著,只要从自­性­中生出一善念,就能将以往的罪业都消尽么?”空乘道:“不错,心生魔生,心灭魔灭。”陆鸿渐道:“我也能成佛么?”空乘道:“一切众生,皆有佛­性­,即便是不具信心、善根断尽的‘阐提’,未尝不能成佛。吾有《无上颂》,若能诵持,可令施主积劫迷罪一时消尽,颂曰:‘迷人修福不修道,只言修福便是道。布施供养福无边,心中三毒原来造。拟将修福欲灭罪,后世得福罪还在……’”

空乘每念一句,陆鸿渐跟着念一句,颂毕,空乘不言,陆鸿渐则诵持不止。少冲转头向萧遥等人道:“看来陆前辈决意在此坐禅。”萧遥等人无可奈何,只得退下山去。

少冲来见空乘,空乘道:“他们去了么?”少冲道:“去了,晚辈脱身困境,还得多谢大师。”空乘道:“你该谢陆施主。”少冲道:“陆前辈顿悟前非,从此弃恶从善,世上少了一个恶人,多了一个善人。”空乘道:“如此当然甚好。”少冲听大师之言似乎还有别的担心,问道:“大师,还有什么不对么?”

空乘道:“有人要杀他,有人要救他,外界的纷扰都不是他最大的敌人,最大的敌人在他的心里。修行佛法而心中绝无佛法,心念虚空而不执迷于虚空,才能修得正果,而陆施主难以放下以往的罪业,心中总有消业的念头,如何能见­性­成佛?”

三山五岳的群雄却不愿就此离去,群情汹汹,说少林寺包庇恶人,声音越闹越大。少冲当即走到屋外,道:“诸位请听我一言。”这一声中正淳厚,凌然有不可抗拒之威,场上群雄顿时静了下来。他们大都认得眼前少年是"玉箫英雄榜"上排名第三的骆少冲,谁敢冒犯他。有胆大的道:“骆少侠,陆鸿渐杀人无数,作恶多端,万死不能恕其罪,少林寺不绳之以法,还筑屋以居,供应吃喝,莫非要让他颐养天年么?”一人发言,众皆应和。

少冲道:“这位大哥说的不错。既然陆鸿渐万死不能恕其罪,那我们杀了他又有何用?如今他囚居于此,与死又有何异?倘若他能从此弃恶从善,世上少了一个恶人,多了一个善人?”

三个反问琅琅出口,掷地有声。场上竟无一人出言反驳。有的道:“咱们理当姓陆的死了。”“倘若日后陆鸿渐再现江湖行凶,所有的账算在少林寺头上。”“少林寺名头忒大,既是一意袒护陆贼,咱们也别无他法。”群雄众说纷纭,有的动身下山,一人领头,众人随流。顷刻间散了个­干­净。

铁耳来向少冲言谢。少冲道:“他们并非心服口服,日后必定还来,贵寺可要做好防范。”铁耳道:“少侠所言不错,方丈师兄早已置派人手,日夜巡守,以保禅林清净。”

少冲来向空乘告别,空乘道:“贫僧与少侠格外投缘,他日必有再见之时。”这时有须弥来报:“方丈驾临。”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师步,弟子铁月有事相商。”原来月前南宫未成亲至寺院领罪,辞去了方丈之职,按例由罗汉堂首座铁月出任。

空乘道:“方丈有何要事,要亲莅­精­舍?”铁月道:“这几日来,武林中的正道之士盈盈登门,求我派主持正义,处决陆鸿渐。”空乘道:“方丈的意思是?”铁月道:“以弟子愚见,陆施主善根断尽,难以化度,不如从天下人之请,以平民愤。”空乘道:“一切众生,皆有佛­性­,何况蝼蚁。方丈如何说陆施主难以化度?”铁月道:“赵州禅师有言,狗子改不了吃屎,为有业识在。”空乘皱眉道:“方丈之请,请恕贫僧不能从命。”铁月作揖道:“弟子明白了。”带人退下。

少冲正要走出松林,忽听陆鸿渐狂叫几声,随后再无声响,他吃了一惊,回头见铁月命人揭去石屋前一块石板,原来石板下是深有数丈的地|­茓­,陆鸿渐便居于地|­茓­之中。铁月的一个徒儿是­奸­­淫­屠莹玉的五人之一,陆鸿渐登门寻仇,铁月曾为他回护,令陆鸿渐恨恨而退,但那徒儿还是未能幸免,后来南少林惨遭陆鸿渐血洗,他不免自危,生怕陆鸿渐会来寻他的晦气。这次陆鸿渐囚于少林寺,他怎能容其安睡枕旁,一日不除陆鸿渐,他一日睡不安稳,便暗地怂恿群雄造势,那顺理成章将陆鸿渐处决,没想到少冲及七散人等人到来,打破了他的如意算盘,便只好狠下毒招,在食物中下药。他听见地|­茓­中陆鸿渐惨叫之声,料想他必定一命呜呼,却表面装作十分吃惊,道:“陆施主暗疾发作,你们快抬他起来救治。”

刚打开地|­茓­,忽然一股­阴­风扑面,铁月便觉一只枯手抓住了自己肩膀,吓得全身一颤,随即后心为一尖物刺入,随即绝气。而下手之人正是陆鸿渐。原来他听到铁月驾临,早知他心怀不轨,必在食物中做文章,便假装毒毙,趁开|­茓­之时给铁月以致命一击。事起突然,连少冲也未反应过来。

空乘道:“陆施主,他知不知道你手上又多了一份罪孽?”陆鸿渐看着自己的手,喃喃的道:“自­性­起一念恶,灭万世劫因。我又多杀了一人,就算老天肯宽恕我,我也不能宽恕自己。”身子一闪,上树穿林而去。空乘忙道:“少侠,追上他!”少冲道:“是!”纵轻功追上去。

数十个执棍武僧也吆喝着追上来,但未过多久,都远远落在后面。不久陆鸿渐脱逃的讯息传开,满山都是锣鼓声、追拿声。

少冲叫道:“陆前辈,你听我说!”陆鸿渐似已疯狂,哪里肯听?不择道路,乱奔乱撞,嘴里不住叫道:“我要杀人,我要杀人……”

前面刀梦飞的声音叫道:“陆护法,你逃出来啦……”陆鸿渐神智已失,见有人挡路,发掌向他拍去,刀梦飞滚入草丛,这时陆鸿渐向另一个方向奔去,担担和尚、烟花娘子、空空儿随即追上。见了少冲,便问怎么回事,少冲道:“一言难尽,先追到陆前辈再说。”追了一会儿,烟花娘子功力较弱,渐渐落后,再过一会儿,空空儿也追不上了。不久担担和尚也被甩在了后面。

忽然呐喊声在作,林间跳出十数个汉子,都是五宗十三派的人。原来他们下山后并未走多远,恰巧陆鸿渐如疯子般窜来,魔君逃了出来那还了得,是以都大着胆子迎出截杀。但陆鸿渐一冲过来,都不约而同闪开。眼着着他奔远了,后面少冲、几个白莲教徒一一而过,才呐喊着追赶。这时离陆鸿渐已有数里之遥,上了一座山峰。

少冲毕竟较陆鸿渐内力绵长,渐渐追近,忽听前面女子求救之声、婴孩啼哭之声。陆鸿渐突然止步,侧耳倾听,嘴里嘟哝道:“莹妹,孩儿……”少冲也停下来寻声四望,见不远处一个农­妇­正望着前面深渊哭叫,那婴孩啼哭声发自深渊之下,想是她孩儿掉了下去。农­妇­见有人来,便跪走到少冲脚下,向崖下连指,脸上尽是泪水泥土,连话也说不明白。少冲向崖下看去,雾隔障隔,山谷回音,也不知声发何处,似乎为什么挂着,一时没有掉底。

少冲正要寻路下崖,却见一个人影迅即顺崖壁滑下,三纵两落,身影为雾隔障隔。他刚想到那是陆鸿渐时,只见陆鸿渐已从云雾中出来,攀巉岩,负藤葛,一步步爬上来。少冲又惊又喜,惊的是陆鸿渐冒死救一个不相­干­的人,喜的是二人安然无恙,便安慰那农­妇­不要着急。

便在此时,陆鸿渐脚下一滑,身子一重,左手吊着的藤葛立断,身子跟着滑落。少冲啊的叫出一声,立即纵身滑下悬崖,半道中一团物事飞上来,传来陆鸿渐的声音道:“接住孩儿!”他立即抄手接住,再向下望,陆鸿渐落入云雾不见。

他怀抱孩儿,只得先扳藤负葛上行,到了崖顶,农­妇­迫不及待抢过婴孩安抚。孩儿见了母亲,方止啼哭。少冲再向崖下望去,云蒸雾滚,什么也看不见,陆鸿渐显然是葬身于斯了,不由得喟然生叹。再看那婴孩,在农­妇­怀里熟着了,小脸蛋红扑扑的。

几位散人、五宗十三派群雄陆续追来,不住的问陆鸿渐去向。少冲竟不知如何置答。忽听人群中一个女子的声音道:“陆前辈去了一个他最愿意去的地方了。”少冲听是公主的声音,喜道:“公主,你来了!”

众人听说陆鸿渐为救婴孩自坠悬崖,大都不信,后经农­妇­证实,才不胜唏嘘。各自散去。三位散人回去与刀梦飞、萧遥等人会合,商议设法寻觅陆鸿渐尸首。空空儿临走时忽然双眼一湿,向少冲道:“好兄弟,空空儿预感今日一别,咱们就不能再见了。”少冲也是鼻子一酸,道:“不会的,他日我还要来找前辈和玲儿妹妹。”空空儿道:“一言为定,咱们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少冲与他拉了勾,他才依依不舍离去。

少冲和朱华凤将农­妇­和孩儿送返家中,才知农­妇­丈夫在县衙当差,阉党忌其正直,寻故将他害死,留下家中新婚妻子无亲无故,自食其力,育有一婴,不到两岁,因上山打草,孩儿无人照顾,便携带在身,打草时解开系带,让其自行玩耍,哪知掉下山崖。

问起公主的来意,才知她受人之托,送来一封密函,少冲拆开看了,原来信王要他即日进京,说是阉党势力日渐昌炽,要他协力铲除阉党。

第三部<>至此完,要知信王如何铲除阉党,魏忠贤结局如何,请看拙著第四部《决战皇城》。[手机电子书 ]

词曰:千载回眸,数豪杰,谁为豪杰?算多少,沉沙折戟,灰飞烟灭。血沃中原肥劲草,尸眠北塞倚寒月。廿四史,洋洋如许字,泪与血。

名利逐,从未歇;族教恨,犹挥钺。,相报冤家难解。万里江山凭谁问?千秋功罪由人说。待何时,马放南山­阴­,新世界?

调寄《满江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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