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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娘,我要依依当管家。”

“呜!你爹这个贼老­奸­,他是娶我葛家的金子,不是我……”侯夫人又在照三餐数落侯万金,突然一愣。“观云,你说什么?”

“娘,我要换下李管家,让柳依依掌理咱侯府的家务事。”

“柳依依?!”侯夫人听清楚了,红红的眼睛直­射­站在儿子后面的小姑娘,又望向瑟缩在一边的老李管家,不悦道:“老李在咱家做了十几年,经验老到,现在府内乱七八糟的,做什么换上一个小丫头?”

“就是情势很乱,所以我需要一个头脑清楚、知道如何立即处理事情的管家,好让我无后顾之忧。”

“老李不行吗?你爹不也十几年无后顾之忧?”

“那是在平日,仗着爹的气势就够了。可这次爹出事,很多家丁想偷咱屋里的财物,是依依提醒李管家,将各个大屋子的贵重物品封箱,交由可信赖的家人保管,这才免了更多的损失。李管家,你说是不是?”

“是、是。”面对变得冰冷无情的少爷,老李管家只得无奈地道:“实在是忙翻了,我一时没想起,所以才让不肖家丁偷……”

“这事我不怪你,我现在希望你能做的是,若依依有不明白的地方,你能确实指点她。”

“呃……这个……我的工钱少了一半……”

“府里所有的家丁丫鬟工钱都少了一半,就连依依也一样,没一个例外。”侯观云脸­色­严肃,自始至终不见笑容,手也不扇扇子了,而是用力指向门外,冷冷地道:“若有谁不能接受,我补他一个月的工钱,请他离开,我们侯府再也供不起那么多人吃饭。”

“观云!”侯夫人尖声道:“这宅子这么大,总得有人锄花草,我也得有人使唤……”

“娘和爹房里的用度,我不会减少,请娘放心。”

“这是依依的主意吗?”侯夫人眯起了眼睛。

“是的。这是我和依依商量的结果。”侯观云直言禀明。她是他能信赖的人,他需要她帮他。“她观察得很仔细,很多烂帐还是她理出来的。娘,请你相信她。”

“观云,你真不懂事。”侯夫人还是不赞同地摇头。“依依是个听话的丫头,可你不能因为宠爱她,就要她当管家,这不能开玩笑的。”

“娘,请你让我作主。”侯观云目光直视娘亲。

“呵!观云好大的胆子。”门外走进一个锦衣大爷,撇着嘴角笑道:“竟敢将宅子交给爱妾掌管,该不会接下来连产业也一并交给她了?”

“三弟!你这会儿才来?!”侯夫人见到来人,立刻垮了脸,拿起巾子抹泪。“呜呜!你姐夫都被关成死人了,侯家完了啦。呜啊!观云也被逼急了,我的话都不听了,呜!我又不是不让他宠依依,可那么多表妹让他挑,他一个也不娶,是存心不让我抱孙子吗!”

“三舅,请坐。”侯观云垂手肃立,礼貌地朝来人喊着。

“观云,你好像变了很多?”葛政安微笑审视眼前的年轻人,坐了下来,又望向侯夫人。“大姐,恭喜,你家观云长大了。”

“长大了就给我娶妻啊。呜!算了,我们侯家沦落了、败了,你们谁也不理,不闻不问的,我看你也不想凤姝嫁观云了……”

“不,大姐,我今天就是来谈他们的婚事。”

“三舅。”侯观云神­色­一正。“如今爹尚卧病在床,官司未定,家业繁杂,观云无心婚事。”

“我不会要你立刻成亲,等忙过了这阵子再说。”葛政安好整以暇地道:“观云,你要明白,我不是不帮你爹,而是他勾结官府罪证确凿,任谁也救不了他,你可别说舅舅无情。”

“我不敢。我明白三舅的想法,我们也不能牵累三舅。”

“呵,我们几个弟弟和妹夫早被牵连了,投进你们侯家的生意全部赔在里头,只是看在亲戚情份上,先不过来讨债。”

言下之意就是这笔债还是要讨的。侯观云眼神戒备,全身紧绷,就像是穿上一副最坚固的盔甲,准备迎战。

“三舅爷,请喝茶。”柳依依端来热茶,送给葛政安,又转身放下一碗茶在下首的座位,再面向侯观云道:“少爷,你坐下来歇会,先喝口茶,再来慢慢谈事。”

闻到温热的茶香,看到她刻意放缓的置放茶碗动作,再瞧着三舅胸有成竹的睥睨神­色­,侯观云大步向前,重重落坐,和三舅平起平坐。

三舅是长辈,理所当然坐在上位,他是晚辈,站着说话也没错;可现在他是侯家少主,面对的是机关算尽的债主,他顶多尊他是舅舅,让他一个上位,他不能先挫了自己的气势。

“嗯?”葛政安端起茶碗,眉毛一抬,眼睛瞄向肃立一旁的柳依依,笑道:“很好,主子的架势都出来了,侯家有希望了。”

“三弟!”侯夫人急道:“你就快将凤姝嫁过来,小两口有了夫妻名份,你也好帮咱侯家。”

葛政安嘴角一扯,皮笑­肉­不笑地道:“大姐啊,天下哪有做父母的会将宝贝女儿嫁进一个摇摇欲坠的人家?”

“三弟,我都答应婚事了,你怎又反悔?”侯夫人凄厉地哭道。

“我要拿回相当于我损失的部分。很简单,黄河以北所有的侯家产业,我全要了。”

那几乎是侯家剩下产业的一半!侯观云陡地握紧了拳头。有店铺、有田产、有土地,等着他去一一打理……

“观云啊,你别以为三舅趁火打劫。”葛政安看出他的心思,笑道:“现在每个人一听到侯家,就像遭了瘟,你的钱财只能出去,没有进来,凭什么躲过破产的噩运?三舅帮你改换招牌,重新打理生意,不但补偿了我的损失,也是为你侯家守住家业,将来你娶了凤姝,成了我的女婿,这些还不都会还给你?你得学学三舅,眼光放远些啊。”

侯观云的心思随着三舅的话而盘算。侯家已是身败名裂,几乎无人愿意往来,若要维持父亲打下来的江山,他只能妥协。

“三舅,请先借我一万两。”他还得先做一件事。

“做什么?”

“我要上京城找大官,想办法救我爹,一定要免于死罪。”

“呵!你爹有你这么孝顺的儿子,死也瞑目了。”葛政安冷眼看他。“救不成,也就罢了,不要连你也一起扯了进去。”

“我绝不会连累三舅。”

“好,我赌了,就借你—万两。”

“多谢三舅。”

他的神­色­义无反顾,语气坚定而决绝。三舅只是赌一万两,而他为了侯家,将他的­性­命都赌出去了。

一直站在他身后的柳依依突然觉得手指好痛,低头一瞧,不知什么时候,她的十指竟紧紧绞缠在一起,相互牵扯得指节都泛白了。

那股痛楚,从指尖快速蔓延而上,直直捣入她的心口。

清晨天光初亮,柳依依再度检视包袱里的衣物,仔细扎好。

“少爷,都准备好了。”

“依依,我这趟去京城,家里就麻烦你看顾了。”侯观云眉头深锁,一面穿起外衣,一面嘱咐着。

“好的,少爷请放心。”她走过去为他拉拢衣襟。

他垂下视线,看她细心地为他扎好腰带,心底溢出某种十分亲密的感觉;她站得那么近,仿佛就是他最亲密的人,正为他做着最亲密的事情。

如果他娶了凤姝,这种亲密感觉也将远去,他突然觉得恐慌,猛一伸手,就握住了她熟悉的手掌。

他需要她给他力量,此去京城,吉凶未卜,出了这房门,他就不能现出软弱,只有此时,他还可以任­性­地汲取她的温暖。

“少爷,一定没问题的。”柳依依回握住他,尽力扯出笑容道:“我每天在家为你祈福,保佑你一路平安,老爷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依依!”他突然张开双臂,将她整个人搂进了怀里,紧紧抱住。

“少……”她的话哽住了,不敢动弹。

他抱得那么紧,彷佛就要将她糅进他的体内,而她贴住他的胸膛,清楚听到那狂急的心音,感受到他强烈的不安,也明白了他是在向她寻求慰藉和依靠。

她眼眶微湿,伸手环住了他的身躯,轻轻拍抚着他。

端午早就过了,她也满十八了,但她没有离去,离去的家仆丫鬟太多了,侯家的生活已然失序,她既担起管家的重任,就得将这个家拉回正轨,就算无法回到从前的荣景,至少得让住在里头的人安心。

然后,少爷娶妻,诸事安定下来,她就可以离开了……

心头溢满了淡淡的酸楚,她留恋地偎在他的怀抱里,闭上眼睫,挡住了差点掉下来的泪水。

“昨天,外头大街上好热闹,好像是江四哥娶喜儿了?”他犹舍不得放开她,不自觉地轻抚她的发。

“嗯。”她怕他难过,一直不说,没想到他还是知道了。

“我该去恭喜他们的,只怕不受欢迎,让人给赶出来。”

“少爷?”她抬起头,见到他温淡的笑容。

“你怕我伤心呀?”他揉了揉她的头顶,神­色­开朗些了。“他们能成亲,我才开心,总算是苦尽甘来,能跟心爱的人在一起……”

心爱的人?!

他心头轻震,他这辈子活到现在,是否也有放在心上、想要好好爱惜的人儿?

喜儿曾是他崇拜恋慕的对象,但那只是一种对美好女子的喜欢,他又何尝对谁放下了“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感情了?

他的手掌缓缓地滑了下来,拂过她的鬓发,停留在她的脸颊上,轻柔地摩挲她温软的下巴。

心底仿佛有一畦泥土被挖开了,一株­嫩­芽探头而出,让她眼底的水光滋润着,茁壮着。

“少爷,备好马了!”随从在屋外高喊。

“少爷!”她慌慌张张地推开他,过去为他提了包袱。“你得尽早出发,路程很远,这才不会错过宿头。”

“依依,我去了。”他的心思又变得沉重,无法思考其它的事。

晨雾渐渐散去,日出东方,白云朵朵,倒映院子水塘,池畔杨柳依依,任风追逐玩弄,垂柳偶一垂落水面,拂出圈圈涟漪,将那水中白云给晃荡得不平静了。

盛夏暑气燠热,仆人扯着高挂屋梁的大布篷,一扬又一扬地摇出凉风。

“哼,你爹行贿官员,不法搜刮朝廷和民间的各项利益。”高踞上位的大老爷神情傲慢,冷着声音道:“如今当儿子的也明知故犯了?”

“尚书大人,家父的­性­命就赖您帮忙了。”侯观云卑躬屈膝,神­色­谦恭,语气更是卑微到了极点。

“区区一万两就想买通朝廷重臣,你不怕我拿你下狱吗?”尚书仍是端着威胁的口气。“侯万金这些年来的利益,恐怕不止一万两吧?”

“大人,我还带来两件家传骨董。”侯观云忙不迭地送了上去,打开锦盒盒盖。“这是宋朝的黄玉雕兽纹笔筒,言念君子,温如其玉,这摆在大人您的书案上,正是最能彰显大人的君子之德了。”

“嗯。”尚书人人抚着胡子,眯眼观看。

“还有,这是宋代钧窑的月白袖蟠螭把壶,您瞧这釉­色­……”

“假的吧?”尚书大人伸手摸了一下,很快又缩回手。

“大人,真的假不了。”侯观云察言观­色­,又道:“家父曾找人鉴定,确定是宋代流传至今。”

“搁着搁着。”尚书大人不耐烦地挥手。“我是读圣贤书的人,还图你那两件不知真假的玩意儿?!念你一番孝心,我也不捉拿你,想留住­性­命的话,快回去!”

“大人如果觉得小人的诚意不足,小人家里还有罕见的水晶巨石,这石头产于西南边境,通体透明,有两人合抱大小……”

啪!尚书大人用力拍上桌面,怒声斥责道:“你家那个水晶石,众所皆知,你拿来送我,你爹又放了出来,这不就昭告天下,本官接受了你的贿赂?!”

“大人,请恕小人无知。”侯观云连忙跪了下来,匍匐在地,不住地将地砖磕得咚咚响,惶恐地道:“小人知错,小人万万不敢置大人于不义,还请大人息怒。”

“哼。”尚书既不叫他起来,也不赶走他,迳自端起茶来喝着。

“大人!”侯观云又拜了下去,额头和双掌紧紧贴在地面。“请大人怜悯小人救父心切,小人自知家父行事不当,罪无可逭,可家父年老体弱,卧病在床,无论是入狱抑或流放,恐皆难以承受;小人甘愿以自身代父接受一切刑罚,但求父亲平安无事,安享晚年。”

“唉,难得孝子心啊。”尚书手指轻轻敲着桌上的一万两银票。

“求大人成全!”

“侯万金的罪行嘛,可大可小。你可以说他为求私利,贿赂官员,但也可以说是官商勾结,上头的官要钱,下头的商只好听命,配合办事……喀咯……”话未说完,尚书喉头一阵咕噜怪响,咳出了声。

侯观云看到摆在尚书脚边的白瓷痰盂,立刻手脚并用,膝行爬到尚书身前,拿起痰盂,让尚书的一口痰顺利吐了下去。

“喀!”尚书又清清喉咙,抚了又抚那张银票,道貌岸然地道:“你家的水晶石太招摇了,我不敢要,会砸死人的。”

侯观云抬起头,看着大人若无其事地折起银票,收到怀里,立即放下痰盂,拜下磕头道:“多谢大人!”

“薛齐办案太严苛了,我得回头翻出卷宗,重新审阅才是。”

仆人一下又一下地扇着大布篷,凉风吹了下来,渗入了侯观云满是汗水的肌肤,他不觉全身一寒,炎夏瞬间消失,心情化作了寒冬。

黄昏时刻,柳依依神情愉快,匆忙回到少爷的大院子里。

太好了,少爷回来了,也挽回老爷一条老命了。

听说原是终生流放、永不得归乡的重刑,现在改为三年徭役,得以三千两银子折换免除。这样一来,少爷应该可以安心了。

正巧遇上仆­妇­提来热水,她笑着接了过来,嘱咐其早点休息,再提水进屋,将热水倒进澡桶里,拿出­干­净的衣裤,等着少爷回来。

虽然她已晋升为管家,大可不必再做丫鬟的活儿,但她——唉,她拍了拍燥热的脸颊,还真想他呀。

她说不上这种窝在心底的滋味,有点酸,有点甜,既想陪伴他,又想逃了开去,有朝一日她将离去时,应该会偷偷地哭吧?

“人呢?!人都到哪里去了?!”侯观云焦躁的吼声传了进来。

她心头一紧,慌忙跳起来。才刚回来,他怎地又使坏脾气了?

“怎么不点灯?黑漆漆的是要跌死我吗?!”侯观云也不进屋,就站在大门门槛前,背着夕阳余晖,让他的表情完全隐藏在黑暗里。

“少爷。”柳依依摸到了桌上的火石,忙着解释道:“府内开销过大,火烛能省则省,你等会儿,我这就点灯了。”

燃起油灯,大厅亮了,也照亮门口那张­阴­郁不定的俊脸。

柳依依心头一紧!一个月不见,少爷变黑变瘦了。

暑夏炎热,他一路风尘仆仆,骑马赶上京城,就算戴了笠帽遮阳,还是不免晒黑;也或许是京城水土不服,他又要担忧老爷的事情,一定是忙得睡不好、吃不下,而那两个粗枝大叶的随从,又怎会照料少爷呢。

她抑下心疼不舍,低声道:“少爷,洗澡水准备好了。”

侯观云没有说话,重重踏步走进睡房。

柳依依跟在后头,突然有些怕起这样的少爷。约半年前,他也曾经无缘无故暴怒,摆了凶神恶煞的脸孔威胁她;那时她不怕,可如今又发生这么多的变故,少爷不再随和爱笑,换上的是一张冷得令人畏惧的脸孔,脾气更是暴躁易怒,没事相安无事,有事就大声吼骂,吓得七仙女都不肯做了;正好侯府裁撤仆人,她们放弃小妾美梦,全部拿了银子回家了。

有没有人能看得出少爷其实是很惶恐、很无助的?

“少爷。”她故意提些开心的事,希望暂时舒解他的烦恼。“我听帐房管事说,咱侯家田地今年的稻子长得很好,到了秋天可望大丰收呢。”

“嗯。”

“还有啊,”她一边说着,一边帮他褪下外衣,她已习惯­祼­身的他,可以视而不见了。“六小姐给你送来两盒燕窝……”

“别提她!”他大声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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