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院的暖阁套间里,出现了一群眉头深锁的人,暖阁里的炭火全都暖和不了他们的脸色。
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长榻上那个面无血色的人儿。
“小姐体质虚寒,本就容易染上风寒。这一下子又吹了冷风、又从树上摔下受了惊吓,此时气血两亏,才会昏迷了过去。我先开一帖药让她散热排汗,我明儿个中午会再过来一趟,看看她的情况是否好转。”大夫说道。
“如果她一直高烧不退呢?”福晋心急如焚地揪着手绢。
大夫一看福晋一脸的泫然欲泣,立刻出言安慰了。“您放心吧。您这女儿,我是从小看到大了。她这几年身子骨壮多了,肯定会度过这一关的。”又转头对关竣天说:“关爷,若无其他事,在下就先告退了。”
“谢大夫。秋荷,送大夫出去。”关竣天沈声说道,定定坐在采儿的榻边,握着她的手。
“竣天……大哥……”采儿的额间沁出冷汗,小脸在枕间辗转反侧着。
“我在。”关竣天紧握了下她的手,一手拿着棉布拭去她额上的冷汗。
“采儿总是这么粘人吗?”简仪郡王问道。
只要关帮主一走开,拉苏儿便开始流泪。
“她怕一个人,平常的时候或者看不明显,可一旦生了病,就像个孩子一样地要人陪。”关竣天看着床上脸色惨白的小人儿,往事一幕幕地飘上心头。
“她常生病吗?她小时候身子还不差……”福晋站在榻旁,舍不得把目光从女儿身上移开。
“我从拐子手中买下她时,她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关竣天简单地说道。
“拐子?!”福晋身子猛烈摇晃了下,幸亏丈夫扶着才没有跌倒。
“我们刚买回采儿时,她生了一场大病,亏得关竣天日夜地陪伴在旁,才把采儿从鬼门关里救了回来。”应少谦在一旁,为关竣天帮腔说话。
他现下一仔细端详过这简仪郡王,方知道为何采儿当初就只肯安心待在关竣天身边了。这简仪郡王眉宇间的威严与颀长的结实身材,乍看之下确实与关竣天有某种程度上的相似。
“关帮主、应公子,二位的大恩大德,我们谨记在心。”简仪郡王慎重其事地行了一个揖。
“郡王客气了。”应少谦急忙回礼。
关竣天却无动于衷地坐在原地,一脸的漠然。
“郡王先别忙着谢关某与少谦兄,敢问您何以如此笃定采儿就是你的女儿?长相神似,极有可能只是巧合。”关竣天冷冷说道,始终紧拧的双眉,更显出他仪容的威权。
“拉苏儿的右边眉毛有一道小疤,那是她甫学走路时不慎撞伤的,而她额心间的红痣,是她母亲这一族系女子的遗传。”简仪郡王沈声说道,却是对关竣天的小心行事留下了一分好印象。
“还有──拉苏儿的右边腰部有一处暗红色的疤记。”福晋急忙补充道,只怕别人又夺走了女儿。
“没错!采儿的右边腰部,的确是有一处暗红色疤记!”应少谦一拍手,点头如捣蒜地说道。
“你如何知情?!”关竣天和简仪郡王同时厉声说道。
关竣天怒眯着眼,瞪着应少谦,黑瞳里的戾气足以将人置于死地。
应少谦打了个冷颤,此时突然非常庆幸自己从头到尾只把采儿当成妹妹。
“方才大夫替采儿诊脉时,我在一旁偷问了秋荷,采儿身上是否有任何特殊疤记,这事,便是秋荷告诉我的。”应少谦委屈地说道,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被这两个霸气男人一瞪,他的胆子险些被吓走一半。
“采儿今年几岁了?”关竣天问道。
“过了年,便是十八了。”简仪郡王望着女儿雪白清丽的小脸,不无感叹地说道。
“我们一直以为采儿只有十六岁!”应少谦惊呼出声。
原来采儿已经十八岁了!
关竣天低头凝视着榻上,紧抓着他的手掌不肯松开的女子──这么稚气、爱撒娇的女娃儿,居然已经是个十八岁的大姑娘了。
“十三年前,拉苏儿在灯会里被下人们弄丢时,刚过了五岁生日。不过,她因为个子娇小,经常被误会为三、四岁小娃。”福晋泪眼汪汪地说道。
“她是在京里走失的?”关竣天问道。
“没错。”福晋连忙点头。
“拐子辗转把采儿带到山西来,想来是费了一番功夫,她应该吃了不少苦。”关竣天侧身拿了一条细棉布沾了些温水,轻轻湿润着采儿的唇。“采儿刚来这里时,有整整半年的时间,一句话都不敢说,只要有人手稍微举高一点,她就吓得躲起来。”
“采儿多半是躲到竣天身后,任谁拉都拉不走。”应少谦补充道,双眸还意味深长地看了简仪郡王一眼。
郡王是明理人,该不会看不出这一对佳偶的情投意合吧?!
“关帮主,谢谢您。”福晋身子一屈,就要双膝落地。
“福晋,不必多礼。”关竣天连忙起身下榻,快手扶起福晋。
“大哥……竣天大哥……不要走!”
关竣天的手才一离开应采儿,她立刻低喃出声,扬起双手痛苦地在空中挥舞着。
“拉苏儿、拉苏儿……你还记得额娘吗?我是额娘啊!”福晋一见女儿开口,马上坐到床榻边,揪住女儿的手。
“竣天大哥!大哥!”
应采儿蹙着眉,只是一径地这么唤着,啪地打开了福晋的手。
福晋玉手上一只镶金烙银的指甲套被打落,发出一声沉重的落地声。福晋握着自己被女儿打疼的手,哽咽到说不出话来。
“你别急,拉苏儿跟着关帮主生活了十三年,会惦着他也是应该的。等拉苏儿醒来,我们再好好跟她谈,好吗?”简仪郡王搂住妻子的腰,把她拉下床榻。
“大哥……”应采儿仍是固执地要找到人,嘴里仍然昏昏沉沉地低语着。
关竣天见状,黑黝的眼闪过宠爱的光芒。他轻叹了口气,只得坐到采儿身边,将她的一双小手全拢入他的掌间。这个小磨人精哪!
简仪郡王打量着关帮主凝望着女儿的温柔神态,心底多少有了谱。
瞧着这座莲院,他不难发现女儿这十几年一直是被善待着的。关帮主气宇轩昂,拉苏儿和他两情相悦,本也不是坏事。只是,拉苏儿毕竟是格格身分,小时候又备受太后的宠爱,这失踪、寻回都是要向宗人府报备的。
拉苏儿下嫁给汉人,是要除籍的,才寻回的女儿哪,他怎么忍心哪!
“关帮主愿意让拉苏儿跟着我们回京吗?”福晋柔声问道,只恨不得能立刻将女儿拥入怀里。
“采儿若愿意的话,我没有意见。”关竣天握紧拳头,嘴里说的话,全都是从他的胸口剐挖出来的。
他失去过爹娘,完全明白家人的珍贵。他又如何能忍心剥夺采儿和亲生爹娘团聚的权利呢?
“竣天,你怎么可以对采儿回京一事没有意见?你们都快成亲了啊!”应少谦故作讶异地低叫出声。
关竣天浓眉一拧,警告地看了应少谦一眼,却并未出声反驳。
不动声色,方能观清大局,做出最佳判断──他也想知道郡王对他与采儿婚事的看法。
“怎么……你们已经私定……”福晋揪着简仪郡王的衣袖,一时之间还没法子适应女儿的救命恩人,居然在瞬间成了女儿的夫婿。
儿女婚事,本该由父母作主啊。
“关帮主,我想我们需要私下好好谈谈。”简仪郡王以阿玛姿态严肃地说道。
“我亦有此意。”关竣天说道。
门扇在此时被推开来,秋荷小心翼翼地捧着药走了进来。
“关爷,退热的药熬好了,大夫吩咐得尽快让采主儿喝下。”秋荷直接走到关爷身边报告道。
“加了糖蜜了吗?”关竣天问道。
“加了,不过大夫要我别放太多糖蜜,以免损了药效。而且,大夫还说,这回的退热方子偏苦,要让采主儿喝下去,可能要多费点时间。”秋荷说道。
“你过来喂她喝吧。”
关竣天一手揽住采儿的颈,一手揽住她的腰身,才一使劲,她纤弱的身子便飞一般地落在他的胸前。
应采儿蹙起眉头,小脸在他的胸膛上寻找着最舒服的位置。
“采儿。”关竣天勾起她的下颚,将她脸颊侧转了一边,用眼神示意秋荷过来喂采儿吃药。
应采儿低喃了一声,脸蛋挣脱了他手掌的箝制,双臂却死命环住他的腰身,攀着他的身子不肯放。
简仪郡王和福晋看着这一幕,两人全傻了眼。
这……即使是未婚夫妻,拉苏儿现在坐在关帮主身上的动作,也未免过分亲昵哪。
“采儿生病时,完全就是五岁小孩的模样。”应少谦解释道,不想关竣天被未来丈人当成登徒子。
简仪郡王抿唇不语。
而关竣天则是根本不想费事解释,他现在心系的只有采儿的病情,他伸手再度握住采儿的下颚,以便秋荷喂药。
秋荷舀起一匙药,递到采主儿的唇边。不料,采主儿鼻尖一皱,蓦地别开头,倏地把脸庞全埋入关爷的胸前。
“我来喂拉苏儿。”福晋眼泪一抹,接过了秋荷手里的那只陶碗。
“福晋,采主儿生病时,脾气很拗的。”秋荷担心地随侍在一旁,生怕汤药被打翻。
“我知道,她打小只要一染风寒,也就是这副模样。”福晋拿着汤匙,轻柔地低唤着:“拉苏儿,小欢儿,抬起头来,额娘喂你吃药。”
“唔喓粗邀……”应采儿闷哼了一声,小脸依旧埋在关竣天胸前。
“她说什么?”福晋不安地抬头看着关竣天。
“她说她‘不要吃药'.”
关竣天好笑又好气地把怀里的小人儿“拔”了出来,指尖不舍地拂过她额上的高温。
“她这是真昏迷,还是假昏迷?”简仪郡王摇着头,险些失笑出声。
“假昏迷还好办一点,把她拎起来和她说道理,她总是会把药喝下去的。”关竣天莫可奈何地摇着头,下颚宠爱地顶住采儿的发丝。“不过当她病到迷迷糊糊时,她对这些汤汤药药的就当真是完全抗拒了,每回总是洒了三、四碗的分量,才有法子让她喝足一碗汤药。”
“拉苏儿,吃药了。”福晋慈爱地拿着汤匙,一径地哄着。
应采儿坚持不合作,小脑袋左晃右甩的,不肯离开竣天大哥的身上,也死命不肯喝一口药。
一番推挤、数番折腾过后,陶碗里的药已经洒掉了八、九成。
最后,福晋的发微乱,汤药则洒了关竣天一身。
而应采儿不但没吞下一口药,还伸手将唇上“不小心”沾到的汤药也一并抹去。
不过,已有先见之明的秋荷,早早便端了第二碗汤药随侍在侧。只是,所有人却只能对着采儿紧闭的双唇,一筹莫展。
“这该如何是好,拉苏儿的身子像火烧一样啊!”福晋急得一身是汗,恨不得是自己代女儿生病。
“郡王、福晋,我们把这里交给竣天吧。看来,就只有他有法子制得了采儿了。”应少谦突而抛下了这句话,唇边还挂着一抹笑。
关竣天浓眉微拧,虽不知道少谦葫芦里此时卖的是什么膏药,但他和少谦相识太久,不会不清楚此时少谦眼中的聪黠绝对是另有所指的。
“何以我们不能在此观看?”简仪郡王疑心地问道。
“两位心疼爱女,要是见到竣天强迫灌采儿药的样子,你们铁定会心疼死的。”应少谦啧啧有声地说道,恍若自己已经亲眼看过那等惨剧不下百次一般。
关竣天对应少谦的话回以一挑眉,印象中自己从不曾灌过采儿喝药哪。
“关帮主要怎样灌她喝药?”福晋心疼地看着女儿,不安地看了一眼关竣天。
“要以汤匙压开舌根,强灌汤药到采儿的喉里,呛个几口都是难免之事。可这汤药若是不灌下去,采儿一直高烧,万一烧坏了脑子,岂不是更麻烦吗?”应少谦摀着额头,亦是一脸的苦恼。
“可是,采儿那么娇弱──”福晋还想阻止。
“如今让采儿把药喝下,是唯一要务,我们去房外等着吧。”简仪郡王当机立断地扶起频频回头的福晋,走往门边。
“秋荷,你出去陪着简仪郡王、福晋,这些年一直都是你在照顾采儿,郡王、福晋待会儿若问你话,你便知无不言,懂吗?”关竣天命令道。
“是。”秋荷急忙奔上前,为简仪郡王、福晋拉开了门。
门一关上,应少谦即刻就捧了汤药,走到关竣天身边。
“你搞什么?真要照着你刚才说的法子灌药,会伤到采儿的。”关竣天接过药碗,不以为然地看着应少谦。
“你这人是真正经还是假正经?阁下不会已经忘记去年‘春芳阁'的姑娘是怎样喂你喝醒酒汤吧?”应少谦呵呵笑了两声,还故意学起春芳阁姑娘们嘟嘴的样子。
关竣天闻言一楞,眉头旋即一拧。
“春芳阁”的姑娘还能怎么喂人喝醒酒汤,自然是用嘴哺喂……
“你出的这是什么馊主意!”关竣天心一动,低头望着采儿因为高烧而鲜红的唇瓣,他的喉间突然干涩了起来。
“这是目前唯一可以逼采儿喝药的方式,不是吗?”应少谦故意摆出一本正经的表情说道。
采儿一旦被带回京里,姑且不论她心里是不是还能容得下其他人,在简仪郡王府的宅第内,可是万万容不得这对有情人逍遥自在的。因此,他当然希望关竣天和采儿能尽快走到生米煮成熟饭的地步。
他太清楚关竣天的道德感,这人要是一旦碰了采儿,便会把采儿当成真真正正的自己人了!
“怎么,你还在犹豫吗?或者你是认为秋荷,还是我这个心无邪念的采儿义兄,可以用‘那种'方式喂采儿吃药?”应少谦故意睁大眼,无辜地问道。
“你──休想!”
关竣天怒目一瞪,对着他咆哮出声,并立刻把采儿的脸转向自己胸膛,甚至不许应少谦瞧上一眼。
一想到旁人要对采儿做出那般亲密的举动,他便满腔怒火。
“你可以出去了。”关竣天冷着一张脸,下了逐客令。
“那就祝你万事顺利了。”应少谦朝关竣天暧昧地眨着眼,笑容满面地走向房门。“义兄我这就出去和采儿的爹娘商量成亲细节呗。”
“你给我安分点。”关竣天听见自己额上青筋毕露的声音。
“我当然要安分点,不安分的事全都留给你代劳了,不是吗?”应少谦话才说出口,身子立刻就溜出门去。
房门关上的那一刻,隐约仍听见关竣天诅咒的声音。
应少谦带着一抹潇洒的笑,走向郡王与福晋。
呵呵呵──他应少谦居心叵测了十三年,等的就是关竣天和采儿成亲的那一刻哪。
想来,好事将近喽!
☆ ☆ ☆
暖阁套间里走了一个应少谦,屋内突然静谧得像与世隔绝的天地。
于是,除了采儿因为高烧而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之外,关竣天的呼吸声也因不自在而变得沉重了起来。
关竣天盯着手里的汤药,他强自压抑着心头的狂跳。
怀里的小人儿靠在他的胸膛上,那属于她的独特中药香气及发丝、衣鬓上的熏香气息,正悄悄地渗入他的感官之间。
那气息,过分暧昧。是故,他全身的肌肉竟僵直成一种不知所措的姿态。
“唔……”采儿低喃了一声,因为他突然僵直的身躯,而无法睡得安沈。
他屏住气息,借着吐纳放松自己。
他不是未曾接触过女子的身躯,只是不曾如此心悸过。他不是不曾这样搂抱着采儿,只是他先前太专注地把采儿当成一个成长中的少女,那盘桓在心头的蠢动于是总不曾成形过。
今日知晓了采儿的真实年龄,她的美丽突然变得诱人了起来。采儿十八岁了,是多数女子都已成亲、生子的年纪了。
“采儿,张开嘴。”关竣天用汤匙轻触她的唇,灼炽目光直勾勾地望着她粉嫩的樱唇。
应采儿才闻到药味,立刻别开头,甚且还扁起嘴,从喉间发出一声作呕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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