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顺响亮地应了一声,唯唯诺诺走到两人面前,客气地作揖请其离开。少爷一听说张家小姐进了东园,丢下老太爷们,火速赶了回来。那张二小姐不是好惹的主儿,每次来林家,嬉笑怒骂地吵得人不得安宁。四人对峙的气势,他在院外看得是心惊胆战,好在少爷克制了怒火,张副司令颇通情理管得住妹妹,不然...
听了那话,张晋辰却嘟起嘴角,眼泪眶在里面打着转,猛地推开罗顺,头也不回地走了。
“世文,不好意思”张晋良苦涩地笑了笑,第一次难为情起来,他这个妹妹,只能遏制却拴她不住,唯一能驯服她的恐怕只有...不知道说些什么,想安慰她,却见她躲在他的怀里,一心一意地依赖着他,只好言道“我在前厅等你。”
林家依旧是老样子,红色的砖墙,黄|色的琉璃瓦,一眼望不到边际的长长门路。
“晋良,我不喜欢林家,这里像古代的皇宫大院,让人压抑,可我又没法选择,我喜欢世文,我离不开他,我只能待在这里...”
宛莹?!
“谢谢你的好意,可惜我不是替代品,你也不姓林”
“恐怕让你失望了,我不在乎”
晚茹?!
她叫晚茹,喜欢撒谎喜欢故作镇定喜欢欺骗他,明明说好要忘记这个名字,偏偏见到她时,又全部忆了起来。
他一路沉默着,妹妹叫了好几声,都茫然不知。
老太爷们听说张家小姐来了林家,正往前厅的方向,皆都仓皇而逃,出门者回院者找了借口离开,自行其事。大家都明白,林家能在战乱中保存这份百年家业,没有谢家的人脉,没有张家的权势,是做不到的。张家那丫头不仅惹不起,而且得罪不起。
林太太拒绝了张家的亲事,知道他们会亲自上门,却也不想做多余的解释,大早跟厚琴去了不远的寺庙烧香拜佛,准备斋戒两三日。
林家只剩下林博文独挡一面。
蜷缩在床上,看着袅袅燃起的青烟和窗帘外亮堂的四壁,芝茹翻来覆去难以入睡,起了床,挑了件米色的风衣配着红黑相间的格文围巾,正好挡住了里面浅蓝色的衣裙,露出均匀细长的小腿,对着镜子随意挽了发髻,两鬓处流了两缕青丝,望着铜镜里那张文静的脸,不由浅浅一笑。
主厅。
阳光穿过门窗照耀在大理石地板上,惊得浮尘七慌八乱地逃窜,鸟雀的吵杂更添了厅内的几分宁静。下人放了茶水,退了开。林博文端坐在龙椅上,细细品着花茶,前日还待在樊城视察工作,短短一天的时间,竟然追到了这里,他张晋良不是不知道她的身份?
“晋良,怎么舍得来昌平了?”
是啊!他怎会来昌平?
昨天清晨,见到卖花儿姑娘手中的粉色玫瑰,水灵地透着清香,像她的眼睛一样,他毫不犹豫地全买了下来,兴致冲冲地跑到她家门前,期待看到她惊慌失措的样子,却万万想不到她走了,很早很早离开了家,她会去哪儿?他像疯了一样,控制不了心境,四处打探她的消息,嘉渝镇?昌平?听到妹妹哭泣地说要来林家算账,他不假思索地胡言乱语地说要陪着她讨回公道,他当时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他的冷静,他的从容,他的理智全没了。可是现在,见到她似乎又只能忘记她。
张晋良翘起右腿,微靠着椅背,“晋辰...”
“我们是来瞧瞧,你是不是真做了对不起宛莹姐的事儿?”张晋辰抢过话,语气温柔地带着酸味,不能让哥哥说,她是因为林家退婚气愤不过才来的,父亲说她是世上最骄傲的公主,在他的面前,她不能没了公主的风范。
这句话显然刺痛了他的伤疤,他眼里掠过一丝苦涩,看到翩然而止的倩影,笑了笑,没有回答,忙起身迎了上去。
(11)
过来的时候,下人一路禀告说太太和老太爷都出了家门,院子里只有少爷在前厅招呼着。巧合?还是刻意?芝茹心里浮动了两下,也不想过于明白。
张二小姐在林家的嚣张,博文似乎也无可奈何。若只是单纯的联姻,她怎会如此恼恨自己?若他们之间没有深厚的感情,她怎敢对自己轻易出手?必定是仗着博文以前待她的态度,即使不像自己一样怜惜,也肯定如妹妹一般痛爱。夹在他们三个人之间,自己始终都是多余,引发矛盾不说,也会让他为难。再而言之,林家人都走了,她又何必留在这儿。
跟着‘虞姬’转来转去,不想还是到了他面前。
“不多躺会儿?”
他伸手捋了捋青丝,揽着她的肩进里屋,她却直稳站着不动,推开他,微笑着说,“博文,我想出去走走。”
刚才如果不是赶得及时,张晋良早碰了她。想起前日,她拦着自己却放张晋良进家门,心里的不快顿时涌了上来。他皱了皱眉,扶着她胳膊的手不由使了三分力,“先在东园等我,一会儿我陪你出去。”
等他?这一等,不知又到了何时?再说,等到最后,要么在餐桌上相见,要么四人同行,跟现在这情形又有什么分别。
“不了”她双手Сhā在风衣口袋,下颚扬了扬,笑着拒绝说,“有贵客在,你陪着他们吧!”
他紧拉着她,柔声说,“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有‘虞姬’跟着!”她指了指在身边打转的狗狗,见他扔牵着衣袖不放,她握住了他的手,把它从自己身上移开,笑着说,“它会给我指路,带我回来。”
不待他说些什么,她对着厅里两张冷冷的面孔浅浅一笑,唤了声‘虞姬’,转身给了他背影。
她什么都听他的,为什么独独在张晋良的面前,要逆着他的意思?贵客?是张晋辰碍了她的眼?还是张晋良碍了她的心?
叫来罗顺,他附耳厉声说,陪着少奶奶。罗顺应了一声,抬头瞧着少奶奶即将消失的身影,忙跟了过去。他强挂起笑颜,回首却发现两双眼睛皆盯着门外,一个如火,一个如冰。
昌平多是些砖木结构楼房,白色粉墙上面是青色的瓦片,木刻的窗栏上处处是人物花鸟的影子,石雕的猛兽却延伸到飞走的屋檐。街上除了书店古玩店,茶楼酒家绸缎庄挂得多是与“林”字有关的名号,“林家当铺”“林家酒店”。
罗顺跟在一旁,看她无趣的样子,没敢说话。
穿了两条巷子,她躲进了茶楼,找了临窗的位置,点了壶碧螺春,随意要了两份点心。没有他在身边,心情并不是想象中那么爽朗,街上的嘈杂始终让人心烦意乱。
“小顺,附近有游玩的地方吗?”
游玩?罗顺满嘴包着桂花糕,眼睛溜溜地转了两转,斜眼看了看窗外,指着说,“少奶奶,碧珑山算吗?”
她顺着望去,顿时愣住了。虽是深冬季节,虽有清晰的阳光,对面的巍巍青山仍缭绕着云雾,像一副泼墨的山水画,寂静中带了些许的飘逸。罗顺解释说,碧珑山种植的多是四季常青的松树,所以又叫青松岭,青松岭旁边是波洺湖,那里冬天会有很多叫不上名字的水鸟。没有犹豫,两人吃了点心,便出发了。
未料到青松岭距离昌平竟有两三里的距离,走了一半的路程,她开始矛盾了,只是出来一趟,却走到了几里之外,他知道了肯定会担着心,可若是现在回了去,面对着张家兄妹,还不如在这青山绿水间游荡。
“小顺,张家二小姐经常来昌平吗?”她蹲在溪水边,看了看水里成群的小鱼。
提到张晋辰,罗顺不是一般的头痛,那个大小姐要求的多不满意的多看不顺眼的多,反正心情不好的时候,折磨你能让她舒坦,“张小姐也不是常来,只是少爷在家或者是过年过节会小住两天。”
张晋良能说出“林太太不会妥协”的那番话,张二小姐没有下人带路敢独闯东园,对林家的熟悉程度完全超出她的想象。
望着水中的倒影,她深吸一口凉气,仿佛清醒了许多。
她杨芝茹是什么人?能让林太太拒绝了这么好的亲事?拒绝了独揽大权连博文都客气三分的张晋良的妹妹?如果娶了张家小姐,如果有张家这个强硬的靠山,林家的生意不仅仅局限于中原,甚至能畅通全国。退一步设想,若是跟张家毁了婚…
林太太是博文的母亲,可她始终是生意人,始终抱着“博文能回家经商”的念头…
她双手捂着脸,不敢再假象下去,心乱极了,起身的时候也不知道该往哪儿走,听天由命随意选择了方向,回去也罢,游玩也罢,似乎都不再重要。
到家的时候,天色已晚,街上亮起的灯火照着陌生的影子,这里不是嘉渝镇,这里也不是樊城,她找不到路,只能跟着罗顺,跟着‘虞姬’。到了家门,下人忙来领路,说少爷和客人们在北园等着。她挥了挥手,说自己直接回东园了。随后打发罗顺去看着博文,千万不能由着他贪杯。
(12)
屋外呼呼刮着寒风,紧闭的窗门透不进一丝凉意,房间里腾腾冒着热气,浸在撒满花瓣的浴缸里,她甚是倦怠。后日便是冬至,家乡的习俗是一家人开开心心地聚在一起吃着水饺,每年的这一天是随着母亲去父亲的坟前拜祭,今年她不在家,只剩下母亲孤身一人…
门“哐当”一声,被强撞了开,接着听到醉醺醺严厉的声音,“我没事,你们下去”。她忙穿了睡衣,出来便看到他躺在堂中的床榻上,一动不动,沉睡不醒的样子。
“博文”
她轻喊了一声,伸手触了触他的手,凉凉地似在外冻了许久,包裹的纱布亦是硬硬地像结了一层寒冰。他只是“嗯”了一声,没有睁眼看她。她吃力地把他拽着坐立起来,双手暖了暖他的脸,待他稍稍有了意识,扶着他进了里屋,见他全身瘫倒在床上,不禁蹙了蹙眉,知道有张晋良时,他会喝醉,不想一次比一次严重,转身准备拿条热毛巾,却被他拉了住。
“莹莹”
他喃喃的一声顿时让她僵在那里,半天缓不过神。大半年了,除了初遇他时,他亲昵地唤过这个名字,今晚是第一次。尽管心里有过准备,可听到那声时,心仍被狠狠地刺了一刀,半天拔不出来,只能眼睁睁地任由它流着血,一股一股地往外渗,一滴一滴地往下落。
回头去掰他的手,见她执意离开,他抓得死死地,比清醒时还要紧张,还要竭力,还要在乎,嘴里不断重复着痛楚的话,“莹莹,你别走”
周围安静极了,他的每一声在寒夜里都显得那么迫切那么渴望,似乎压抑了多年。
眼泪没有准备没有酝酿没有经过她允许,竟然啪哒啪哒地掉了下来。
杨芝茹,你是怎么了?他不过是喝醉了,不过是没有意识,平日里,他怎会喊她的名字?
可她不敢回头,怕他是睁着眼说这些话,怕惊了他这个忍耐很久的梦,“我不走,我是去备些热水”
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把她硬生生拉回了床边紧搂着她,祈求般的语气说,“你原谅我,好不好?”
原谅?
祈求谁的原谅?
希望得到谁的原谅?
她笑了笑,苦苦地,不仅仅是撕裂般痛。
醒来的时候已是天明,头有些沉重,她双手支撑着起了床,端坐在梳妆台前,愣愣地不知道该想些什么,浑身无力懒得去打理丝发,随意绾了个马尾,望着镜中的自己,痴迷了一般,屋子有了响动,也不想去在意。他撩开帘子,见她一副慵懒的样子,走了过来,蹲在她面前,伸手抚着她的脸,她潜意识里往后躲了躲。以为是自己的手冰着了她,他笑着问,“很累?”
逛了一下午,梦游了一晚上,应该是累了。
她“嗯”了一声,凝望着他,淡然地说,“博文,明儿是冬至,我想回家”
明知道这个时候不该提回家的事情,明知道会闹得他不开心,她仍是禁不住地说了出来,她不想待在这儿,一刻不想见到他,只想躲起来让自己置身事外冷静几天。半天不见他应答,她起了身走到屏风后,准备挑件今日穿的衣服,怎么也找不到那条鹅黄|色围巾?
正欲转身问他,却见他依然蹲在那里,早敛起了笑容,换上了严面,紧皱着眉头,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
她的心突然痛痛地,她让他为难了,让他难过了,让他只能呆愣在那里不知所措。
始终是心软的主儿。
始终是放心不下。
跪在他面前,她攀着他的脖子,声音柔软极了,“博文,我只是想想,你若是不同意,我不回去便是了…”
他这才稍稍有了神色,搂住她,手却越来越用力,越来越紧,恨不得捏碎了她,吞噬了她。
深冬的早晨,院子里沉积了薄薄的霜雾,高傲的花枝儿隐去了本色,腊梅的香气倒浓烈地凸现起来,引得鸟雀欢悦地驻足停留。她踮起脚尖,凑近嗅了嗅,芳香宜人。
“今天,陪我骑马吧!”似乎怕她拒绝,他忙补充说,“我带着你”
不能再招惹他了。
她回眸浅浅一笑,点了点头。
林家马场坐落在波洺湖边,对着青松岭,远远看着,一大片黄土地在青色山间格外突出。罗顺早盼望着这一刻了,一路介绍说,这里的马匹多是买卖给军方,所以养得格外壮士。她抱以微笑,似乎并无多大乐趣。林博文瞧她沉默地望着车窗外,揽着她的肩,安慰着说,若是不想骑马,待会儿带她游湖。
下了车,看到迎接的两位贵客,心里无奈地叹了口气,一生中总是会有这一刻。任他牵着自己的手,大方地走到张氏兄妹的面前,介绍说,“晚茹,这是晋良的妹妹,晋辰。”
张晋辰嘟起嘴角把脸埋向了一边,片刻后,笑着伸出了手,她礼貌地握了住,不想被对方狠狠地捏了一下,强忍着疼痛,她佯装着不知,淡淡地笑了笑。
(13)
这也许就是他喜欢宛莹姐,喜欢她的原因,即使受了委屈,也是一笑置之,从来不会在他面前说一句别人的不是。
她张晋辰可是忍受不了,身边有个无所不能的大哥,有个权倾天下的父亲,还有一个答应了会包容自己一辈子的人,何必遭那份儿罪?
靠近哥哥,她稳了稳跨下的坐骑,死死盯着前面的人,小声言道,“哥,你去缠着世文,我想跟那女人说两句话”
“晋辰,别闹了”,他紧锁着眉头,训斥说,“这是在林家,不是张家”
“哥,他明明答应了宛莹姐,除了我,不会娶其他的女人,现在他竟然出尔反尔,他对得起宛莹姐吗?如果宛莹姐还在世,她会多伤心啊!”她皱着眉头,气愤极了,“你昨儿晚上也瞧见了,我提到宛莹姐的时候,他一声不吭,闷不作声,笑着直灌酒,显然是心虚了。我要告诉那个女人,世文是宛莹姐的,她这辈子别做美梦了。”
不能让妹妹对她说这些残忍的话。
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却装着糊涂装着一副清高不在乎,不能活生生地打破一切,让她无所遁形,让她没有喘息的机会。
他下意识地拉住了妹妹,忙说,“你支开世文,我去找她”
听了这话,张晋辰突然抹掉生气的面孔,贼贼地笑了,“哥,我看出来了,你喜欢她。”
喜欢她?他突地一愣,怎么能喜欢她?怎么能被人看出来他喜欢她?他顿时冷着脸沉默着,狠踢了马肚一脚,极力逃开了。
只有说中他心事的时候,他才会生气地走掉。她忙追了上去。有意思的好戏当然不能错过,特别是这个冷面的哥哥,难得看他对谁动过歪念,难得有了他中意的对象。
“哥,其实我不是很讨厌那个女人了,我们作个交易怎么样?我帮你得到她,你帮我威胁林家”
“我没兴趣”他一口回绝了。
他越是拒绝,越是证###中有鬼。
她跟在后面,迎着冷风,血却沸腾起来,大声说,“别装了,昨天,你气得脸都绿了,还骂我‘张晋辰’,从小到大,你什么时候连名带姓地叫过我。你去嘉渝镇的时候肯定见过她,肯定认识她,这次,你也是为了见她,才屁颠儿屁颠儿地跟我跑过来的吧!刚才,我只是说跟她谈谈,瞧你紧张的样子,生怕我把她吃了。我是你妹妹,打记事儿的时候跟在你后面,你的心思,我还不明白。既然拿我当了挡箭牌,就别躲着。”
他依旧不理她,一阵烟似的跑得更快了。
“你个孬种”她气坏了,停了下来,大骂了一声,眼睛溜了溜,向会所跑去。
坐在马背上,芝茹紧紧抓着林博文的胳膊,只顾盯着黄土地,心思全放在了“会不会滑下去?”上,没了看风景的心情。他说,马是有灵性的,若是她紧张,马亦会跟着紧张,非常危险,所以骑马要放松。
她点了点头,闭上了双目,慢慢用心去感受,耳边呼啸的声音霎时间引得人热血激扬,兴奋外还有些若有若无地心惊胆战。待她稍微适应了些,抓住了缰绳,睁眼望着一晃而过的青松石岭,墨绿中略带殷红,似乎刚毅中透出了娇柔,靠在他的怀里,竟有种一起观江山画卷,赴万里沙场的豪壮。她禁不住感叹了句,“好美的江山”
“想要吗?”他低头凝望着她,有些认真。
“嗯?”她迎着他的目光,正欲说明她口中的江山是青松岭,却瞬间被他堵上了嘴巴。
罗顺来得不是时候,但是军部的电话又十万火急,他快马加鞭地跑到少爷身边,不得不打断了两人的谈话,报告说,“少爷,重要军情”
听到“军情”二字,他身子猛地挺直了,不假思索,掉了头准备回会所。马儿带着两人,脚程自然会慢。她说要下马,自己走回去。他想了想,下了来,将缰绳扔了罗顺,笑着对她说,“林博文的夫人怎么能不会骑马?”
不待她回答,他骑上另一匹,迅速消失在拐角,天地间只剩下高高荡气的尘土。
芝茹顿时心慌了,难道林博文的夫人一定要懂骑马吗?想从上面溜下来,看到不停晃动的地面,又有些怕了,小心翼翼地握着绳子,只盼着能快快讲完电话,救她下去。
听到身后凌乱的马蹄声,她知会了罗顺,往旁边靠靠,免得马受到惊吓。罗顺刚应了一句,便吃了一鞭,手痛得立即甩了缰绳。接着又是一鞭清脆的响叫,马腾空嘶鸣,像离弦的箭,霎时间冲了出去。随后,又有一匹快马如疾风般从身边闯了过去。
“哥,你速度太慢了”张晋辰对着远远消失的两匹马开怀大嚷。
罗顺的脸“刷”地白了,人傻了一般呆站在那儿,痛得缓过神来才意识到发生了何事,马发疯地跑掉了,可是少奶奶还在马上,怎么跟少爷交待?
(14)
会所里不见张晋良的影子,林博文心里一沉,隐隐有些不安,接了电话,对方却陪着笑脸道歉,说是大小姐的命令,谎报有重大军情。猜到是她在搞鬼,自己竟然信了罗顺,“啪”一声挂了电话,他暗道不好,一步掠上马背,却仍是迟了。
迎到气喘嘘嘘的罗顺,大口喘着气,已经说不出话来,指着驯马场的方向,吃力地挤出了几个字,“少奶奶…马疯了…张副司令…追..”
“调集全部人手去驯马场”
他厉声下了令,顾不得一切,猛抽了一鞭,追了过去。
她不会骑马,自己怎么会放心留下她一个人?
明知道晋辰的性格,怎么会奢求所有的人能够懂她的好?
远远看到张晋辰骑在马背上望着远方开心大笑,奔了过去,一把捏住她的手,怒吼道,“你给我闭嘴”
晋辰心里一惊,突地收起笑容,笑声嘎然而止,没有一丝拖沓。
他回来了,来了竟让她闭嘴?
她不过想逼哥哥出手而已,又不会伤害那个女人,他竟然那么凶,让她闭嘴?胳膊虽被他掐着,心却疼痛起来,瞪着他,恶狠狠地说“今天做了件大快人心的事儿,我可是开心着呢!”
这丫头真是越长大越嚣张。
大队人马已向这边奔来,他扔了她的胳膊,愤然地说“如果她有一点儿意外,我杀…”
“杀了我?” 她抢过话,冷笑了两声,泪水却在心里打着转。
二十年了,她认识他二十年,跟在他身后二十年,起初叫他“二哥哥”,后来叫他“世文哥哥”,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喊他“世文”,那个女人顶多跟了他半年,顶多陪他睡了半年,二十年的情份竟比不过半年的情yu,她只是开了个玩笑,他竟要为了那个女人,杀了她,不是打她骂她,是杀了她。
“如果是宛莹姐,如果是宛莹姐让我这么做的,你也要杀了宛莹姐吗?”
提到宛莹,他瞬间冷静下来,沉默了片刻,望了她一眼,淡淡地说“宛莹已经走了”,随后头也不回地带着人冲了出去。
“她是我哥的,你这辈子别想了”她冲他的背影大喊大叫,大山里不时回荡着这句话,似乎唤醒了山神,似乎传到了千里之外。嗓子沙哑得喊不出一个字,眼前却雾蒙蒙一片,看不清路,她低下头委屈地说,“我才是你的。”
马横冲直撞地往前疯跑,惊慌和狂叫被堵在了心口,凉风灌进了咽喉,脑袋痛地没了意识,不知哪来的风沙,吹入了眼帘,芝茹只好闭上眼睛,紧拽着缰绳,东倒西歪地,仿佛一不小心溜了下去便万劫不复。
“把手给我”
是他?
一直以为跟在后面的是博文。
犹豫了两秒,她松开一只手,可身体好像平衡不了向左滑了下去,恍惚中感到被人搂住了身子护住了头,接着落到冰凉的地上,不停翻转旋转,晕晕地,耳边是“刺啦刺啦”的杂音,腰不知撞击到了什么硬物,隐隐疼痛。接着便腾空了般,身体没了支撑,像缓缓下落的羽毛,不知要飘浮多久,片刻后听到重重砸落的声响。
停止了,一切都结束了。
心却跳得出奇地快。
一道道阳光照在四周,寂静极了。她躺在他的身上,仍被他抱着。他闭着眼睛皱着眉头,丝毫不动。她知道,只有压抑着疼痛,才是这种表情,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紧张地唤了声,“张晋良”
不见他回答,她忙动手检查他的伤势,倒被他紧握了住,他的手被利齿划伤了,一道道血痕清晰可见。
“你没事儿吧!”低沉的嗓音掩饰不住挂念。
“我很好”
他松开手,睁眼舒展了眉头,似乎终于安心了一般。瞧着血马上要渗了出来,只感到要立即处理,只记得里面的衬衣是纱布面料,顾不了寒冬,顾不得世俗,顾不得以前他是怎样看待自己,她脱了罩在外面的风衣毛衣,将衬衣撕成一缕缕纱布线条,直接包扎伤口。
他看得傻了眼,愣愣地,心里矛盾极了,若是继续让她这样不顾一切地冻着,必定受寒生病,可若是自己稍微动一动,她会不会以为自己是装出来有事儿逗她开心?本是要说些什么,此时却不知如何开口,只能默默地任由她自己作主。
整理完后,她背过身静静地穿好衣服,回头望他时,白皙的脸颊在阳光下透着红粉。他早趁她回首时把脸撇向了一边,让她明白自己确实什么都没有看到,心里却砰砰地压抑着冲动。
她起身看了看,似乎是山崖洞里,四周皆是青苔石壁,地上铺了层厚厚的树叶,踩在上面吱吱作响,抬头望了一眼,狭长的洞口仿佛是被天斧劈裂一般,整齐厚实,除了枝条,看不到任何杂物。
“我会救你出去”
他早洞悉了形势似的安慰她,支撑着想坐起来。她忙跪了下来扶他,手很轻柔,生怕一不小心碰触到伤痛的位置。此刻,她距他近极了,闻得到她身上清淡的腊梅香,看得见她眼中自己的影子,长长的睫毛一眨一眨,似乎在向他暗示什么。
“晚茹”
她习惯性“嗯”了一声,他却凑了过来,轻轻一触,温润的怜爱的,只是一瞬,她却惊呆了,睁大眼睛,待明白了发生之事,愤怒着一巴掌挥了过去,他没有躲开,硬生生接了住,仿佛知道会惹她生气,知道会被她打,心甘情愿地受了。
(15)
“林博文能给你的,我也能,林博文给不了你的,我也能。”
被他直直的眼神盯着,虽在阳光下,她却阵阵生寒,惧怕的厉害。
刚才的生死一线,被他搂着被他护着,她心里不曾有丝毫慌张,甚至没有任何胆怯,看到他受了伤,听到他坚定的话,她的处变不惊她的冷静她的淡然连自己都难以相信。可是现在,她却怕了慌了,不是怕他对自己动手动脚,是怕他不会,怕他认真,怕他深情,怕自己找不出借口恨他讨厌他。
人世间的感情向来就是这么奇妙,没有爱便是恨便是陌生。
与他只是萍水相逢,骤然间打破了平静,厌恶恼恨接踵而来,突然这一刻,你无法在维持原有情绪的时候,无法让心情再次平伏的时候,心里还剩下什么呢?
她靠着石壁蜷缩起来,混乱极了。
光线渐渐暗了下来,洞外是寂静的,洞内更加寂静。两人就这样对峙着,似乎都在等待对方开口,就像书店相遇的那次。
他终于按耐不住起了身,查看了四周的地势,找了一处可以落脚的石壁开始攀岩,爬了一半,皮靴不小心落了空,人瞬间又滑了下来。她惊叫了一声,吓得脸都白了,扶着墙站了起来,想过去看看他的伤势,又止了步。
没有了恨,没有了淡漠,她对他只剩下莫明的关怀。
他回首看了看她,走了过来,脱了外套准备披在她的身上。她向后退了一步躲开了,紧贴着墙壁,不敢抬头看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转身想逃得更远些,却被他抓住了胳膊,她拼力甩掉了。他又双手扶着墙壁,把她困在其中。
“如果今天能带你出去,我不会再放手”他一字一句甚是铁了心。
“我不出去,我要等他”她回首瞪着他,不假思索地回答。
这丫头怎么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他苦苦地笑了,似乎被她气得伤了心肺,开始不停地咳嗽,绝望地放了手,孤单地走到对面,距离她很远的地方,不让她看到的地方。若是再任他咳下去,必定伤了身,他护着她本就受了重伤…她忙走了过去,刚伸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他突地转身,不待她反应过来,紧抱着她。
他在耍她?
她竭力挣扎却是无用。
“既然不想出去,那就让林博文好好地找,他什么时候找过来,我什么时候放手”
他在强迫她,逼迫她,选了她最无奈的方式,完全顺着她,又逆着她。
她脑袋混胀,辨不清是非,听到犬吠声,猛然惊醒,“虞姬?”,抬头望了一眼,洞外隐隐有了动静,博文来了?!内心禁不住松口气,掩饰不住喜悦,“博…”
未唤出后面的字,嘴便被他死死地堵了住。
他怎么能这样?
她推他捶他踢他咬他,他像是没了知觉,一个转身把她强压在墙上,狠狠地吻了下去,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量,要留住她留下她,仿佛无形中的暗示宣战,他爱她,不会比林博文少比他淡,仿佛是他生命的最后一吻,如果错过了,今生便不再拥有。眼泪不知何时呛了出来,她只能无力地放弃抗争,无助地由它流淌。
他停了住,松开手,怜惜地捧着她的脸,柔声说,“对不起”
原来,爱她,可以不闻不问地强逼她,可以像志远一样对她说,对不起。
她打掉他的手,不想听。
似乎知道自己做的过了火,张晋良对着洞口吹了两声哨子。脚步声和嘈杂声顿时清晰起来,片刻功夫便听到博文着急的唤她,“晚茹”
“博文,我在这儿”
她早擦了眼泪,连哽咽声都被自己压在心口,生怕被他发现了异常。他要动身下来,被人七嘴八舌地拦了住。
张晋良沉默着不说话,愣愣地看着她的身影慢慢地离去,慢慢地消失,当他抓住绳子离开山洞时,眉毛突地扬了扬,嘴角露出了久违的弧线。
天不知何时阴沉下来,呼啸地刮着寒风。
她躲在他温暖的风衣里,极力避开尘世间的一切。
他揽着她的腰,见张晋良安然无恙,伸手答谢,当两只包裹纱布的手碰撞一起时,微微一惊,继而笑道,“难为你了。”
对方冷着脸,暗藏了所有的情绪,“应该的。”
回了会所,把守的人行色匆匆地跑过来禀告,说张小姐闹着要骑马回省城,被他们给拦了下来,现在这会儿正在马圈驯人驯马。
那疯丫头真是惹不起。
“世文,你们先行一步”
张晋良踢了踢马肚,想再看她一眼,克制了。
回家的路上,她与来时一样沉默,他脱了风衣披在她的身上,她心下一惊,想推脱才意识到不是那个人,浅浅一笑,依靠着他,安心地睡了。
今天不是个好日子,让她疲惫得想一觉梦过三四年,等醒来的时候,什么都变得不认识。
恍恍惚惚中感到脖子凉凉地,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他正动手解她的衣服,笑着推开了。
“热水备好了,去泡个澡!”
她“嗯”了一声,支撑着下了床,竟然忘记了那件撕破了的衬衣,她浑浑噩噩,随手扔在屏风上去了里屋。
他扯下来看也不看,撩开帘子,燎燃了中堂的炭火,丢在了上面,火越来越烈,浓烟刺激着他的五官,他怔怔地看着它一点点被红色吞噬,变成了黑色,化为灰烬,关节噼里啪啦地爆响,身子似乎亦被点燃了一般。
相思尽处天涯月(1-9)
(1)
镇上的茶楼酒楼前挂了红灯贴了门画守卫着紧闭的门框,街上寥寥无几的人烟与樊城此时的热闹不可相提并论,玉清河畔不见了往日嬉戏的虫鸟,片片的雪花在这一寂静中翩然而落。
文工团后院的大门铁链绕了好几个轮回,上了锁,门画上贴了张纸条,“芝茹姐,我去监狱陪乐大哥了,新年快乐”,这字迹未被雪花浸湿,似乎依旧透着余温。她回首对罗顺笑了笑,回家吧!
客厅里,博文单手扶撑在沙发椅背上,悠然自得地接听着电话,不时“嗯”两声,见她回了来,一句“年后我会安排”,没有结束语,“啪”地一声挂了。
不敢过问是不是林太太的电话,不敢过问是不是送走了张晋良,她浅浅一笑,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心无旁骛,安静地依靠着他,看窗外繁繁点点潇潇而下。
他抚着她的肩,问怎么回来了?她回答说,扑了空,那丫头找心爱的人去了。他开怀地捏了捏她的下颚,说既然如此,今天,她可是彻彻底底属于他了,谁也不能陪?她往他怀里钻了钻,笑了。
出门的片刻,常妈听罗顺说少奶奶没有吃早餐,非拦着她吃些营养麦片又要逼着她喝牛奶。她胃口奇差,刚吞咽了两口又吐了出来,很是辛苦难受的样子。他在一旁看得心痛极了,让常妈下次备些合胃口的。她解释说,不怪常妈,是自己的原因。他倒又慌张地说要去看医生,她忙制止了,不用麻烦,开服药,吃过便会无碍。
该怎么跟他说呢?
他知道了肯定会眼笑眉飞,可他更会忧心忧虑,不仅仅担心她,还要牵挂另外一个。
蜷缩在后车排,她枕靠在他的怀里,幽幽的神色几乎脱口而出,却忍了住,直到听到他的声音。
“晚茹,去南洋的商船封航了,林家二月中旬有货船去东瀛,你随常妈过了正月先去昌平住些日子,母亲会安排好你的一切。”
去昌平,去见林太太,去跟林家上上下下几百号陌生人一起生活。上次,林家老太爷们已经对她有诸多不满…
身子不自觉一震,这林家长辈有谁能容得下她?
似乎觉察出她的惊恐,他安慰着说,“老家来了好多次电话,母亲她很担心,怕我这段时间工作太忙照顾不周,亏待了你”
林太太不该挂念自己的,念叨的似乎应该是张家小姐。
她疑惑了,抬起额头,映入眼帘的是他放松了紧张的眉宇,林家至少可以让他安心,不是吗?她轻轻“嗯”了一声。
车在崇山峻岭前停了住,四周一片洁白,天地浑然一色,一草一木,一枝一叶都凝聚着洁白无瑕的晶体,如披银叠叠,似挂珠串串,山风拂荡,盈盈作响,犹如进入了琉璃世界仙山琼阁。
烟峰山?!
虽来过一次,这里的一切早已铭记心底,风雨摇曳的白杨树,青色的鹅卵石石阶,寒水寺岔路口的凉亭,还有张晋良喊过她的“宛莹”,还有她毫不留情的一巴掌响声…
迎着白色天阶缓缓而下的行人,心弦顿时弯成了整装待发的猎弓,箭头不是指向他人却是自己。
她挽着他的胳膊,低垂着头,直盯着脚下的白路,随着他的步子向前,终牢牢地钉在了石板上。明知是偶遇,仍是微微一愣,她撩起眼帘,正好与他的眸子相撞,默默地装着不经意,她唯有嫣然一笑。
他简洁地问候道,“走了?”
张晋良略微醉熏,沉沉地“嗯”了一声,不愿多说。
他亦没有再问。
两人似乎很是默契,如此擦肩而过,只听得最后的异口同声,“明年见”
原来是淡淡地。
在博文的面前,他待自己只能如浮云流水,淡淡地。
淡淡地遇见。
淡淡地分离。
那些惊慌失措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脑袋瞬间如这茫然的白色,空洞又装不下任何风景。
她只知道寒水寺的匾额很是简陋粗糙,阁楼大殿是抑郁的灰色,袅袅升燃的香火透着殿门飘荡出来,缭绕在石墓周围,粉色的腊梅傲雪盛放,与墓碑前黄|色的掬花相互辉映,碑上飘逸的宋体字写着“谢婉莹之墓”。
沉默地哀悼了片刻,他牵着她的手如此离开了,未有一句问候,一句短小的语言,哪怕仅仅是一次恋恋不舍的回眸。
重新坐在车上,她才回过神。
刚才是去拜祭宛莹了?
依稀记得那个坟墓是用千块石头堆积的,一层层环绕而上,每一层种植了绿色常青的花草,在冰封的天气开着不败的紫蓝色。
在寺庙是不是烧过香,捐过公德?是不是对着她说了几句知心贴心的话?
她全然没有记忆,甚至连博文当时的表情都是模糊一片,只觉得一切竟是这般突然,突然地来到了烟峰山,见了他,又见了她,又突然地分手离开。
他抚着她两鬓的发丝,挽至耳后,柔声问“怎么不说话?”
她把头深埋在他的腿上,“博文,我似乎只认识了你半年,若是有一天我们分开了,我不知道这半年的记忆,能够自己回味多久?”
他的手突然顿住了,“晚茹,不会有下次,最后一次来这里。”
以为是因为来看宛莹生了气。
“不是,只是觉得弹指一挥间,什么都没记住,什么最终都会成为遗忘。”她起了身,怔怔地盯着他,“博文,我喜欢大海,喜欢听海浪的潮起潮涌,若是有一天,我不在这人世了…”
很不愿她继续说下去,他猛然堵住了她的嘴角。
良久。
他在她耳边如轻风般言道,“我会在园子的荷花池下建一座大大的冰窖,每天晚上陪着你,听池水的静谧”
不是埋入三尺土地化为乌有。
不是随风散尽找不出一丝痕迹。
他会继续伴着她。
她忽然笑了。
(2)
回到家,常妈说太太来过电话,急着找少奶奶。不是上午刚通过话吗?博文挥了挥手准备置之不理,被芝茹硬缠着拨了回去,“婆婆”二字始终说不出口,瞧着博文上了楼,她轻声唤道,“林太太”
“这孩子,喊婆婆很难为情?”林太太的和蔼比起在昌平更进了一层,“世文,他没欺负你吧!”
她反应不来,愣愣地回答,“没,没有”
“他那脾气,每次我说想跟媳妇聊两句话,他马上沉下脸,总是找借口把电话给挂了,我这心可是一直都悬着,生怕他是跟你闹了别扭,”林太太语气间满是怜爱,“我知道你是个温顺懂事的姑娘,遇事儿忍着,什么苦都往心里咽,谦让着他,不跟他计较,这样的好媳妇,可不能被他的臭脾气气跑了”
她声音渐渐大了起来“他待我很好”
“那我就放心了。以后他要是做了什么事惹到你,不怕,有我这个婆婆给你撑腰!实在不行,明儿,咱娘俩也聚聚,专聊聊惩治他的法子”
她“嗯”了一声。
林太太随后打听了她母亲的身体近况,甚至关切地问,世文什么时候陪她回家?她说,他一直很忙,没有空闲。林太太不乐意了,说,老家的习俗是初二带着媳妇回娘家,这规矩不能因他的脸色改变。她又“嗯”了一声。两人接着聊了些家常,挂电话之前,在林太太强烈的要求下,她喊了声“婆婆”。
博文倒是好奇,问她,聊了两个小时不觉得母亲啰嗦?骤然间想起林太太那句“专聊聊惩治他的法子”,她禁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除夕夜,常妈准备得很是丰盛,五颜六色的菜肴摆满了餐桌,似乎怕她回家后自己动手,早按她的喜好换了淡雅的桌布和香溢洁白的玉兰。
六点的钟声敲响,餐厅里灯火骤然熄灭,只剩下红色的烛光像顽皮的孩子在旁边不时跳动着,舒缓的曲子从门口挤了进来,她惊愕般回首。博文换掉戎装穿了件褐色西服,配了条天蓝色的领带,衬得那张干净的脸格外飘逸,他眼角略带笑意,走到面前,绅士般鞠躬邀约,她莞尔一笑,提起裙摆低身回礼,极为配合般伸出了芊芊玉手。
这是她人生中的第一支舞,《蓝色的多瑙河》。
文工团每次的庆典舞会,她不是躲回房间睡觉,便是找借口出了场子,华尔兹,她亦只是看梅子和志远跳过。可是今晚,她逃不掉躲不开,被他拥着,从餐厅旋舞到客厅,步子似在水波上轻柔地翻动,一轮轮圆晕从脚底散了开去。穆地,他干脆地横抱起她,踏着酣畅旋律,上了楼梯,转到走廊的尽头,黄|色的纱帘被撩了起来,落到她的头顶,卷到他的身上,紧紧缠绕着她和他,最终不能动弹,她禁不住咯咯地笑了。
窗外绚烂的烟火被她的娇笑声引了出来。
临空而望,只见白色纸张上华光熠熠,荧荧光亮像夏日里飞绕的萤火虫,一闪一闪,显出了翩翩的“茹”字,那个“茹”字刹那芳华般冉冉上升,到眼前,到夜空,铄然绽放。漫天华彩星星点点缀落而下,渲染着园子里每一处盛景皆是五光十色。继而,是另一个“茹”,无数个“茹”…
她眨了眨眼睛,痴痴的表情,难以置信了般,“博文,你这样待过谁?”
他满脸的认真,“只有你”
这烟火只会为你而燃。
大年初一,《秘史》在全国掀起了一股风潮,文章字字句句直白地提及了张副司令对白莹梅的迷恋,第一次遇到她的不可自拔,每次见面时的欲火焚身。
白莹梅,这个徘徊在二线和一线的花瓶明星瞬间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
她到底有何魅力迷惑了冷面冷言的张副司令?他们之间是怎样的开始又将会是怎样的结束?他们的这段恋情会不会遭遇家庭背景的“滑铁卢”?
人人焦急地等待答案时,不想,最具权威最有发言权最无畏无惧的《秘史》,仅仅只有一期。
各地记者顾不上新年的喜庆,纷纷赶往嘉渝镇赶往樊城,寻找与女主角有关联的蛛丝马迹。
全国发行量最大的报纸上写出了这样一段话:这个谜一样的女子,眸含秋水却有着火一样的热情,姿态优雅高贵有着火一样的柔媚,靠着一句话她彻底溶化了冰山,“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
何等的浪漫痴情!
梅子,她是不是疯了?
寝食难安时,林太太的电话总是形影不离,特别是得知博文未随她回家,生怕她伤了心又强忍着,不依不饶地要训斥他。她忙解释说,不怪博文,是她想着天气好了些,再回家看看的。老太太喜欢说她偏袒他,如此不行,会助长了他的气焰。偶尔这话也会被偷闲的博文听到,他顿时来了气,抢过话筒,说她怎么能教坏晚茹?教坏?老太太不乐意了。一时间的唇枪舌战,瞬间成了呣子间和谐的“争闹”。不过平时紧张的关系倒是因为她缓和下来,变得融洽。
事后,他笑着捏了捏她的下巴,投降的语气说“你真是个妖精,到底使了什么招,把母亲也迷惑了”
她嘟起嘴角,一副无辜的样子。
“母亲说上次去南洋时买了一批绸缎和金银首饰,还有些老家特产,过两天会安排车送来嘉渝镇,千叮万嘱让我给伯母送过去”
林太太待她,如他,不是一般的好…
他拉起她的手,愧疚地说,“晚茹,对不起,没有陪你回家”
她对他安慰一笑,抚着微微隆起的小腹,摇了摇头。
博文,我不怪你,真的,从来没怪过你。
当今的局势终因为林博文精心安排的第三份报纸彻底乱了。
开篇的第一句便是“乐志远谋反案始作俑者竟是副司令迷恋之人白莹梅”,文中详细披露,这被定义为谋反的剧本,本是为她所写,却半途丢失,被人匿名上报,立了案子,后经军部审查,文工团独独寻不到她的证词,固此案因为证据不足被压了下来。
可是,有人竟把这案子捅到了司令部,说林元帅徇私枉法,联合乐志远蓄意谋反。
照说林元帅当初把案子压了下来,是救了乐志远,那乐志远为何会不知恩图报,反口诬陷林元帅谋反?联想到去年报纸披露的口供,不难发现乐志远口口声声是“为了他人”,原来不是别人,正是白莹梅。
白莹梅只是演戏的小明星,怎会有这等细密心思?知道林元帅不会法办了乐志远,知道他终会因为此案受到牵连?
其实,整个事件的谋后黑手是张副司令。
第二军团被关押的赵参谋长坦白了整件事情的经过,张副司令曾暗自找过他许诺他,若是板倒了林元帅,他将是司令部情报科主任,其实所有的事情都是按照他的指示安排的。
凭张副司令对林元帅的了解,凭他的聪明才智,这种离奇案的确很难出自别人之手。
芝茹看完这份半真半假的报纸,彻底惊呆了。
(3)
主审官转眼间成了诬陷主犯?
谋反案百回余转,而熟知内幕的文工团职员却对此保持沉默,没人作出正面回应,一副敬而远之的神色,似乎很怕得罪了白莹梅。
这更加引发了政治家们的猜测,一个女人可以在文工团呼风唤雨,在嘉渝镇叫板林元帅,这背后若是没有一位权势的男人独挡一切,恐怕很难遂愿?
每个人皆擦亮了眼睛,扑风捉影,翻看查阅前些时日的报刊,重新回味。
这案子的确是云雾重重,经过这一点拨,顿时恍然大悟,张副司令怕林元帅威胁自己将来的士途,所以安排了自己的女人勾引不起眼的小编剧,无中生有,捏造谋反案,知道林元帅的不严办,随后趁机趁机借着案子整垮他。
短短的两周,全国上下一片哗然。
这场轩然大波把博文禁锢在了办公室,即使晚上回家,亦是待在书房至深夜凌晨,而她似乎比以往更加警觉,只要他稍稍碰触到身子,手不老实地滑到腹部,她便如临大敌般醒了,顺势把他的手移开,生怕他察觉了什么。
这场暗斗俨然已摆在了台面上,博文将谋反案的矛头弯向了晋良。
牵扯进案子里的志远和梅子随意的一句实话,似乎都会置晋良于不利的境地,何况中间还有赵子胜,当初为了梅子,他什么都愿意,甚至陷害志远陷害博文,若是知道了梅子与晋良的事情,他怎愿放过晋良?那晚为了自己,晋良还揍过他,把他关了起来,
而晋良也不是逆来顺受的人,对此事绝不会善罢甘休。
厌食症折磨着她,好在博文回家通常是###点,若是看到她吞咽不下的样子,定要请了医生过来。常妈瞧着心疼,专熬炖些滋补的参汤,劝慰她少吃多餐,似乎知道了什么,每次都提醒她,只是汤,没有肉桂和干姜,大可放心。
“常妈”她嘴角动了动,却只能道了谢。
“这孩子,常妈是过来人,明白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少爷的事儿,现在街上闹得是沸沸扬扬,都说他是冤枉的无辜的,说张少爷是故意设局陷害,要司令部给个说法。少爷现在为这事早出晚归,你是怕他知道了分心,所以瞒着他,是不是?”
她笑着点了点头,很是苦涩,眼瞧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它躲在里面会越来越遮掩不住,怎么能瞒得了他?
已经三天了,找不到任何机会说上两句贴心话,晚饭后,她直接去了书房。
茶几上摊满了报纸,她正欲伸手整理,被常妈拦了住,说这是少爷故意摆的八卦阵,下了令,不准碰的。
八卦阵?
见一张白纸夹在其中若隐若现,她好奇地伸手抽了出来,是份电报,上面只有规规矩矩的四个字,“北线预警”。她蹙了蹙眉,随手翻了翻,“八卦阵”中的竟混有全英文报纸,扫了一眼,只识得简单的几个单词,“爆发”“内部斗争”“其他”“国家”“趁机”“侵入”。
她眨了眨眼睛,豁然间似乎洞悉了许多,这场争斗引起了邻国的关注,趁着内乱发动侵略战争,北线已发出了警报,而博文,他早预测到了避免不了,所以千方百计送她去南洋去东瀛,不放心她停留在国内。
瘫坐在沙发上,她出了一身冷汗,也许是自己想多了,这报纸电报能安然地放在他的书房,没有深藏起来没有撕毁,他定是有应对的法子,定是掌控着一切…
这个时候,她不能让他分心。
园子不能在待了。
蜷缩在沙发上,盯着玻璃外的漆黑,像不知名的未来,混沌又纯粹。玻璃上倒影着那幅半壁疆土,黑线纵横交错,七彩颜色填充其中。
闭上眼睛的一刻,似乎看到了金戈铁马,战火纷飞,听到了震天动地的厮杀,而她伫立在山顶,望着身陷战乱的他,冲在了最前,挡在了最前,炮弹像认定了他,一路追着不放,拼尽全力誓要将他粉身碎骨...
“晚茹”
一阵硝烟过后,空中只有他的呼喊,她惊慌失措,声音卡在嗓子里发不出,手脚似也被人捆了住,心像只无头苍蝇四下乱撞,“博文”,冲破枷锁的唤声,瞬间惊醒了自己,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对上那双深邃的眸子,顿时轻松不少,是胡思乱想的梦。
“做噩梦了?”他坐在床沿,抚了抚苍白的脸,柔声问。
她粲然一笑,转了话题,“博文,我想早些去昌平”
这世上最安全最让他放心的地方应该是林家,林太太若是知道自己有了博文的孩子,肯定也会喜笑颜开。
他很是紧张,“怎么了?”
“婆婆她最近身体欠佳,我想早些过去,在一旁有个照应”
没有阻拦,他温柔地笑了笑,话语间只剩下“晚茹”二字。
未准备过多的行装,草草收拾了两本书和随身的衣物,看到箱子里暗藏着的晶莹剔透的玉镯,禁不住忆起了得知它丢失后他的皱眉,她取了出来戴在了手腕,晃眼间竟被他瞧见了,拉起了手,对着阳光,看了又看,确认是那只后,顿时轻松不少。她问他,这镯子很特别吗?他点了点头,满脸认真,这镯子是林家家传的,传说,若是自己喜欢的人带上它,能绑住她的心。胡扯,她笑着说。他也不很清楚,不过她母亲确实是死心塌地跟了他父亲一生,这镯子是专传给儿媳的。她嘴边荡着弧线,悄声对他说道,她这辈子会好好保管。他不由地搂着她的腰,在耳边喃喃地说,晚茹,不会让你等太久。
(4)
博文高调地安排了非常别致的轿车。
罗顺说,这车,全国上下找不出第二辆,只要是商界的人看到了,都会给少爷面子,不会为难少奶奶,个位数的车牌也是司令部奖励给少爷的,只要是军部的人,都认识它,路上不敢多加阻拦。
为怕出现其他意外,博文命令罗顺随车同行,却被她一口回绝了。这个非常时期,缺了罗顺,他很不方便,无奈她的执拗,只好另挑了位武功枪法出众的副官。
出了嘉渝镇,无暇欣赏眼前的美景,此去昌平,不知何年何月才有机会回家?她寻思了片刻,下令说,“改道去樊城”
司机惧怕出了乱子,劝道,“夫人,元帅早已打点好一切,每一处派了人接应…”
她抢过话,“我会跟元帅解释的”
常妈瞧她失了冷静,从未有过的迫切,帮衬着说,“小徐,听夫人的吧!夫人是怕元帅担心才未讲出去樊城的话。”
小徐望了一眼随行的副官,副官亦是左右为难,去了樊城肯定会耽搁时间,不过,如果走了捷径,应该会在指定的时辰到达下一站的驿馆,权衡再三,他发了话,夫人只能在樊城停滞一个小时。
她点头道了谢。
刚脱离了嘉渝镇的掌控范围,岔路口霎时冲出一辆车紧随其后。
副官警觉起来,抓住司机的手,大声喝止,停车。司机不明所以,未停下,倒是放慢了进程,解释着说,速度太快,急刹车很是危险。副官“嗯”了一声,松了手。
她惊愕地望了一眼后车镜,异地车牌的轿车一直跟随着他们,这车似乎是绕过了嘉渝镇直接去樊城,不是一般的奇怪。待后面的车从身边迅速Сhā了过去,她才看了清楚,不是樊城的车牌,也不是嘉渝镇的,忙问了副官,是哪里的车?
副官虽未皱着眉头,眼睛却很是机警,缓缓说道,安阳。
窗外朵朵白色染着黄土,翠绿的青色团团簇簇,生机勃勃。手不自觉地搭在腹部,她慌张移了开,像触摸到珍贵的瓷器,生怕一不小心碰碎了它。
安阳?
行至大半的路程,车突地慢了下来,禁不住望了一望,不远处火光燎燃,浓烟四起,冲向天际,拥堵了大堆前行的车辆,后面竟有轿车不守规则,穿了出来,与他们并驾齐驱,狭窄的双行道瞬间成了单向,想调转车头回去亦变成了不可行的难事。
司机的手焦急地放在车盘上,不时敲动着,脸上的汗“啪啪”地滴了下来,砸在手上,似也落进她的心里。
只是小小的任性,只是无意中遇到的交通意外,却让陪同的人比任何时候都绷着心弦如此担惊受怕。
过意不去,她开始有意无意地跟常妈聊起了樊城的点点滴滴,试图给紧张的气氛缓解些什么。
漫长的四个时辰,似乎是过了四十年。
天色渐渐昏暗,樊城的点点灯火隐隐约约至清晰可辨,像指明的灯塔照亮了希望。待车流畅地行驶时,每个人忧心忧虑的神色立即松弛下来。
她愧疚地道歉,说不会有下次了。副官安慰说,无碍,到了樊城,只要通个电话给元帅,知会一声便可。
车辆渐稀,最后只剩下他们孤零零地在单薄的路上摸索着。
两人正客气着,小徐猛地急踩了刹车,她重心不稳,若不是常妈扶着,早撞到了前车后背。
不知哪辆货车遗漏的箱子不偏不正地挡在路中间,车向左向右很难穿Сhā过去。
副官制止了,说他下去看看。
车外是夜的静谧,她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边缘,危险气息似乎缭绕在他们的周围,青天白日,一切都看得真切,她大可放心,可是这寂静的黑,偏偏隐藏了许多让人恐惧的不知明。
副官使尽全力推开箱子后,对他们挥了挥手,露出了成功的微笑。
忽地一声枪响划破长空,殷红的鲜血陡然渲染了橘红的灯火,他笑容依旧,低头看了看心口的位置,伸手捂了住,却挡不住血的流淌,挡不住第二声,第三声枪响,挡不住车里的惊乱。
她睁大眼睛,脑袋一片空白,两手潜意识压着嘴巴,压着恐慌的叫喊,血沿着他倒下的身体慢慢流淌…
霎时间,玻璃“砰”地一声,干脆地裂开,碎片带着血迹溅到了她的唇边,温热的腥味刺激着她的胃冰冷刺寒却又瞬间波涛汹涌,她“哇”地一声差点吐了出来。血沿着车椅滑到她的脸上,小徐痛苦的呻吟只是断断一瞬,无意间撇了一眼,眉心大大的窟窿仿佛是无底的黑洞,冒着黑烟,冒着鲜血,惊恐的眼睛如牛鬼蛇神般瞪着她。她不敢再看,忙回过头,常妈早已是昏了过去,溜滑了在了椅子下。
一枪,只要一枪,结束了所有人的性命,她也不例外,躲不掉。
博文…
不知该想些什么,不知该做些什么,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她推开车门走了出来,站在了聚光灯前,风肆无忌惮地裹着她的风衣。
四周一片寂静,属于她的那阵枪声却迟迟未出。
死亡在关注着她,观察她,没有丝毫惧怕,她拨开副官的尸体,颤抖的手打开了腰间的枪筒,掏出了冷冰冰的手枪,对准太阳|茓的位置。
戏剧里通常不都应该是这样吗?
谋害了所有的人,最后饮弹自尽。
耳边终于听到了枪响,她笑了,倒在了血泊里。
(5)
是被脑袋的撞击震醒的,闷燥的气息像是静止了般没有一丝鲜活。
她迷迷糊糊地伸出手却被冰凉坚硬的墙壁挡了回来,腿不小心碰到侧面,剧烈疼痛后是阵阵麻痹,禁不住发出了“咝咝”的声音,这才意识到自己是蜷缩在狭窄的空间,四面八方没有伸展之处,手轻扶到疼痛的位置,触到纱布,粘粘的湿痕
隔着墙壁,忽然听到“啪”地一声,干脆,响亮。接着是踢腿的立正声,在四合小院,她经常听到,辨得出来。
“混蛋,谁让你开枪了?”
“她要自尽…”
又是“啪”地一声,那一声好像是扇在自己的脸上。
“还敢顶嘴。你个狗杂种,知不知道,如果她有个三长两短,咱们三十个人全陪上自己的脑袋都不顶事儿,你丫地差点儿坏了大事”
“是”
“把车炸了,不能留下任何把柄,如果这件事儿还办不好,老子活刮了你”
谈话声瞬间止了,铁门刺啦的摩擦声后,周围死一般沉寂,刺鼻的气味越来越浓,她大口喘着粗气,仿佛一旦停下来便会窒息般。
黑夜里枪法如此之准之狠…
是不是军队的人做的?谁要杀她?不,不是杀她,是不能让她死,活捉了她,她只是个女人…
博文,难道是捉了她威胁博文?张晋良吗?小徐不是说博文沿路都安排了人接应吗?如果自己未准时出现,博文应该会接到她出了事的报告,稍微派人查探,便知道自己来了樊城。张晋良应该不会傻到在自己地盘动手,故意引起博文猜忌。
常妈?!常妈当时晕倒在了车上,车被炸了。
她捂住嘴巴,泪瞬间沿着眼角淌流了下来,脑袋不停地撞着墙壁,撞得天昏地暗,撞得没有一丝痛心,她咬着胳膊,嘤嘤地哭了。
几时?过了几许?
嗓子像吞了磷磺干燥地只要稍稍通风便能引燃,嘴唇裂了开嘴角边有干血的味道,似乎置身在干枯的沙漠,她脑袋垂在腿间,想抵抗着烈日的炙烤,身子却不自觉地仰面倒下,任黄沙鞭策着她的身体,连最后一丝呼吸的力气,都失去了般。
白光照了进来,连带着异样的口音。
“里面装了什么?”是严厉的口气。
“长官,只是些玻璃制的工艺品,运往安阳的”是昨晚被训斥的那人。
长官发了话,“每箱都打开例行检查”
“长官,你瞧,你瞧…”那人急了,“这点小钱是孝敬您的,这玻璃制品,容易甩碎,一个都七八百块,我们是送货的,负担不起啊!”
外面没了声响,她陡然间醒了,竭尽全力抬不起双手,撕破喉咙却发不出救命的呼喊,只好拿头拼力去撞硬壁…
黑暗渐渐吞噬了白光,也吞噬了自己。
片刻。
白色冲破黑幕,霎时包围着她,刺得她睁不开双眼,只是一瞬,她听到了嘈杂的声音,听到了新鲜空气的流动,听到了惊呼声中的“杨小姐,还听到...
似乎是个不醒的梦。
迷离的眼睛映有威严的戎装,看不清容颜,只是觉得相熟相识,特别是那双温暖的手,抚慰她脸的时候,带着怜爱痛惜。
博文…
那张干净的脸渐去渐远,她情不自禁伸手欲留,却被他握住了手,放在唇边,轻轻一吻。她心下一惊,眨了眨眼睛,分明是另一双黑色憔悴的眸子,另一张欣长冷峻的脸,嘴角抽动了两下,不由自主地唤了声,“晋良”
他低沉的语气掩饰不住眼神的疼爱,“来人,快去请医生”
头顶是青色的帐幔,周围弥散着玫瑰的香气。
脑袋似压了千斤石头,僵硬地动弹不得,却又空如天际空洞的找不着北,只能眼睁睁地望着他,眼睁睁地流了泪。她以为泪水已经干涸了,以为已经不知道疼痛了,可是听到他话音的一刻,回忆像洪水猛兽般地挡不住,睁眼闭眼的瞬间,只剩下她自己。
他轻柔地试擦掉泪痕,在她身边躺了下来,紧搂着她,“晚茹,别怕,一切都过去了”
她似乎哭得倦怠了,闭着双眼,一副安静顺从的样子。
医生来后检查了额头的伤势,说好在只是些皮外伤,并无大碍,可是小腿被子弹擦伤了,需要多加修养才是。
张晋良连连应了几声,道了谢,送医生出门的片刻,医生竟又回了头,提醒说,“夫人有孕在身,切忌不可乱食活血化瘀的中药”
有孕?
他身子猛地一震,仿佛被闪电击了中,周遭全是震耳欲穿嗡嗡地雷鸣,呆傻了般,立在厅中央,半天回不过神,怔怔地盯着大理石地面映照的自己。
林博文?!
他紧捏着拳头,“哼哼”冷笑了两声。
自下属报告林博文的车冒冒然驶入樊城境内,他便隐隐感到了不妥之处,这始终不是他行事周全的风格。细细打听,果不其然,他原是安排了直通昌平的路线,可她却选择来了樊城。
这谋反案已经困得自己一筹莫展,不能再因为此事波及到什么。他始终犹豫不决,直到吴铭起的一通电话,才豁然开朗,张扬决定先下手为强,拦截她,作为棋子,在事件的紧要关头要挟林博文。林博文至今未有其他的动作,看来,她是瞒着他改了方向的。既然如此,自己何不将计就计...
电话联系到昌平时,他客气地唤了声,萍姨。林太太略微吃惊,这个时候,世文虽挑明了一切,跟张家闹了间隙,她跟张崇鼎却依旧维持着表面的情谊,但是言语不通的后辈们应该是恼恨才是,话语间怎么如此谦逊?
他开门见山,“萍姨,晚茹她人在江城”
“嗯?”
江城?不是来昌平的路上。竭力掩饰着惊乱,她关切地问道“她身体可好?”
听到这句问话,他忽然笑了,“萍姨是关心她?还是关心林家的子孙后代?”
对方沉默了许久,唤上慈爱的口吻,“晋良啊!你一直都明白的,我这个一只脚踏入黄土的人,没什么大的愿望,一呢,是看着世文跟晋辰结婚,二呢,是有个孙子继承林家香火。上次退婚那件事儿...”
“萍姨,爹跟我说了,那是你的权宜之计,所以我才打电话知会你一声”他嘴角微微一翘,顿了顿,继而说道,“孙子是你的,晋辰是世文的,晚茹是我的”
这笔生意很划算,林太太没有道理不答应。
(6)
没有她的镜花园林总觉得缺少了温馨情调,连茶水都带着些许的苦涩。
林博文放下杯子,捏了捏鼻梁,听着书房内李扬和吴铭起又一次将昨晚争论不休的话题提了出来,很是烦躁。这两人不请自来嘉渝镇,进了门便开始谈论,是逼张崇鼎下令解除张晋良的职务,还是直接兵谏逼他交出兵权?策略布局不自不觉已是第二天,他又不便找借口送其出门。
骤然响起的敲门声惊扰了死一般的沉闷,他瞬间来了精神,朗声下令说,进来。
罗顺恭敬地走到他身边,附耳言道,“太太刚才来了电话,说少奶奶已经到了昌平”,自从少奶奶离开,一直未接到驿馆的电话,这心可是悬了一天了。关键时期,又不敢擅闯书房扰乱了少爷的大事,好在接到了平安的电话,想着这会儿会议也差不多了,大可放心地进屋报信。
短短的一天,到了昌平?
他皱了皱眉,说知道了。
瞧着罗顺报告完后,他面露着担忧,李扬意味深长地瞧了吴铭起一眼,说,“咱兄弟俩各如此争下去也不是办法,我看,还是老规矩,让世文拿主意,他决定的事情断然不会有错,不声不响就可以打得张晋良措手不及,这么漂亮的仗出不了咱们的手笔”
吴铭起随声附和道,“既然李扬哥哥发了话,老弟我也无话可说”
李扬捏着八字胡须,转首说,“世文,需要我和铭起兄做些什么,尽管吩咐。”
他早已舒展了眉头,翻开报纸,抽出压在下面的电报,递于二人传阅,“吩咐不敢当。我相信张司令已经接到了同样类似的电报,也知道北线将不可避免爆发一场战争,这个时候兵谏反而显得拙劣和无耻,我们只需要不抵抗不顺从”
张崇鼎面对着内外忧患,他怎敢在三军兵权未收回之时,孤独求败,单单派自家军队出征?可只要他稍微退缩,稍微露出联合外敌出卖国家的“勾当”,满世界的舆论报道将会把他打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他将永无翻身机会。他只有一条路,交出兵权,联合三军抵御外敌。
吴铭起看完后,呵呵大笑,“这招真是让张崇鼎哑口无言,世文老弟,哥哥彻底服了。”
李扬亦夸奖了两句,看了看手腕的时间,恍然惊呼,已经是第二天了,既然世文有了妥善安排,他们也不便再打扰,是时候离开了。吴铭起伸了伸懒腰,打了哈欠,疲惫至极的模样,说,好多年没像这段日子忙乎,担心地睡不着觉,世文老弟的一番话,真是让哥哥茅塞顿开,可以高枕无忧地大睡两天。他只是笑了笑,客气地说了两句多留嘉渝镇几天的话。两人皆罢罢手拒绝了。
送走了客人,他迫不及待拨了老家的电话,直言道,让少奶奶接听。待了片刻却是母亲的声音,媳妇是连夜赶到家的,刚回来,那倦怠的样子看得人心酸,自己先让她下去休息了,也已经吩咐人伺候着。他“嗯”了一声,说那让她睡会儿吧!母亲倒是来了气,教训了一通,说不该让媳妇操劳的。晚茹就是那性子,他无奈地笑了笑,说不会有下次了。
客厅弥漫着红色月季浓郁的香味,挂上电话,他吩咐下人说,少奶奶不喜欢这颜色,把它换了。
她不是不喜欢鲜红的颜色,大概是幼时,见了太多的伤残病人带着血淋淋的伤找父亲医治,长大了,便不自觉地把红色和疼痛混为一谈,那晚的一切似又把这疼痛推向了极致,懊恼自责干涸的泪水,让她昏昏沉沉精神失常。
张晋良派人熬至的汤药,她滴口未沾,饭菜也吞咽不下,时不时的恶心呕吐只剩下空空的声音,后来连声音也消失了,只瞧得见痛苦难受隐忍的眼神。
起初的几日,他忙完了工作便来院子陪伴着她,话语不是很多,总是牵着她的手,凝望着她,她意识不清醒,喜欢伸手碰触他的脸他的眼睛,然后浅浅微笑,似乎如此便会让他安心。
司令部迫于谋发案的压力下了通告,暂时免除他的职位,罢免他的特权。外世纷纷传扬他的“恶行”和“品德”,他不动声色也懒得搭理,只想在张家后院安安静静地守着她。
拆换纱布的时候,怕外人手脚笨拙,他是亲力亲为。见她蜷缩在床上,像只惺惺可怜的小猫,受了重伤却又拒人千里。他不得不钻了进去,揽她入怀,暖着她,明显感觉到她身子的单薄,骨头瘦削得硬生生凸了出来,连往日抗拒他的意念都荡然无存。
“晚茹,不要倔了,吃了饭吃了药,你才能活着”
听到“活着”二字,她眼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不知哪来的力气,嘶哑地嗓音一高一低,“我不想活着,我好痛苦”
他轻柔地拭擦掉眼泪,“那件事不怪你,知道吗?李扬他们是铁了心要抓住你,想以此胁迫世文。即使你不回樊城,即使你去了其它地方,结果都是一样的。他们早已在嘉渝镇布了防线,一旦看到你的影子,会不惜一切代价,活捉你,为了不留下线索,其他人肯定灭口。他们摆脱不了死亡的命运。”
她摇了摇头,“你是在安慰我”
他搂着她,喃喃地说,“晚茹,救你出来的时候,医生说,若是你在箱子里再待上五个小时,必会窒息而亡。好在,你选择回了樊城,至少有我,至少我可以护着你,如果你落在了他们手中,你知道我会多痛心吗?”
四合小院,他说过的,若是你有了任何差池,我会心痛一辈子。
她没了语言,抬眼望了望他,他理了她额前的发丝挽至耳后,随后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
博文?!
她不由地往他怀里钻了钻。
(7)
不再抵制他的汤药,她很是乖巧,每次都一滴不剩。待渐渐恢复了神志,她却开始回避着他的眼神。
远远在门外听到她的声音,他刚进了屋子,里面瞬间空寂无声,她没了支语片言,竟是安静地闭着眸子,佯装着沉睡。纯净的肤色仿佛冬日的白雪,细美柔滑清心,无一丝寒意。
他情不自禁伸手碰触,她微微一动侧过身躲了开,甚至不愿他待在床边如此看着她,干脆地蜷缩进了被子里。
清醒的几天,她不哭不闹却从来不提回去之事,他明白,她不愿回嘉渝镇。
“医生说,你的伤已无大碍,我想待会儿通知世文一声,安排人送你回去”
不待她回答,他起了身,衣角却被人抓了住,看着从被子里探出的芊芊玉手,他嘴角微微一翘,只是短暂的一瞬,他又恢复了沉着冷静。
她从被子里游了出来,低垂着眼帘,祈求的语气说,“晋良,我想打个电话给林太太”
他顺着她的意愿,“嗯”了一声。
腿伤未痊愈,一时间亦没有准备拐杖,他只好搀扶她下了床,也许是过久躺在床上,脚触到地上竟是软弱无力般支撑不住,他瞧着难受,欲横腰抱她,被她推着拒绝,道了谢,坚持着说,自己可以慢慢适应。
“我只是想帮你。”
她低着头,似乎不敢正视他,“我欠你的太多了”
两人沉默地对峙着,最后他妥了协,唤来丫头,下令说,扶着小姐去书房。然后头也不回径直出了房门,像离弦的箭,带着铿锵地响声,迅速消失在眼前。
她是真气到他了。
阁楼围成的院子像是天井,只看得见四方天空。凌空的走廊,她拖着右腿,紧咬着牙关,一步步缓慢地行走,额头渐渐浸出了汗渍,她停下来,大口喘着粗气,习惯性抚了抚小腹,心里倒有些胆战怯步。
书房的格调沉淀着怀旧的高贵。
檀木雕刻的古色古香博古架摆满了大大小小的青花瓷器,纯净幽远丰富润泽。雕刻精细的花纹桌椅似有戏剧里古代皇家的风韵。墙壁上挂满了传统山水名画和珍品字迹。书桌上简单地放了电话和笔墨砚台镇纸。
他靠在长椅上,翻阅报纸,淡淡地口吻说,“电话在书桌上”
她再一次道了谢,接通之后,刚唤了声“婆婆”,便听到身后纸张揉捏的噪音,她浅浅一笑,无视眼前的一切,对林太太说,自己在路上出了意外,现在在江城,张副司令的家里。
林太太关切地问她,身子可好?
她点点头,只是小腿受了些轻伤。
林太太安慰着说,人没事儿就好,这张家跟林家是世家,不要觉得待在张家心里有所亏欠,也不要认为世文做了些对张家不利的事,他们会亏待你,其实出事儿的当天,晋良已经告诉她了,是有人蓄意谋害,她这几日也是诚惶诚恐,不敢冒冒然接她回昌平,想着还是过些时日安排好了去东瀛的一切,再来接她。
她应了一声,小声问,博文他是不是还不知道?
林太太叹了口气,他上次来了电话,被自己给挡下了,听顺子说,他这段日子彻夜不眠,怕知道她出了事,他承受不了打击。
她抢过话,忙叮嘱说,千万不要告诉他。
林太太说那可不行,媳妇在外面吃了苦头,要让他记住让他知道,以后的日子慢慢补偿。
两人虚寒问暖了几句,林太太问,晋良有没有在身边,她要交待两句。她说在,转而望了望长椅上的人,他明白地起身接过电话。
无意间的一瞥,悬着的报纸上印着清晰的几个字,“北线动荡,战争一触即发”,不禁拿了过来,内容详细介绍说,多次发现邻国间谍在我边境出没,暗查内部防线和军事安排,司令部对此低调行事,是消极和解,还是积极备战,未发表任何声明。
博文起初是借谋反案给晋良沉重一击,将司令部与他彻底分开,现在又借着外敌给司令部施压…
“你懂政权?”
身后突然闷闷地一声吓得她差点捏不住报纸,她忙摇了摇头,他却是笑了,扯开话题,说林太太请他照顾她。她再次感激了一番。即使博文跟晋良闹了不和,这世上只要有人知道她在张家,她便是安全的,何况那人是林太太,是她孩子的亲祖母。
这个院落很安静,听不到世间的嘈杂和争执,除了平日里的医生和下人,见不到晋辰的影子,也未听别人提及晋良的父亲,想细细打听,又怕传到了他的耳朵,招惹是非。
知道书房有了电话,她便趁着无人的空档,偷偷地溜了进去,联系了小雯。
小雯欢悦的笑声不再带着忧郁,兴奋不已地说,乐大哥的事有了眉目,听说不久会无罪释放,芝茹姐,你太厉害了。她笑了笑,说志远本就是无罪的,随后又问了问团里的近况。小雯说没什么大的变化,只是白莹梅几天前递了辞呈,听说是去了江城。
梅子来了江城?!
她顿时呆住了,晋良因为梅子牵扯进谋反案,她这个时候来江城不是自找晦气?
“在想什么?”
又是一声不吭来到她的身后,这是他的书房,始终不是博文的。
犹豫片刻,她还是说了出来,“晋良,你放过白莹梅吧!其实她想法很单纯,根本想不到会连累你,想不到会间接伤害到你”
他出神地望着她,眼中的笑意渐渐溢了出来,笑着说,“我知道”
她忽地松了口气,莞尔而笑,“谢谢”
他又补充说,“我知道,这世上只有你相信我跟白莹梅没有任何关系。晚茹,那个时候,我以为是你,每次醒来,我多想躺在身边的人是你。晚茹,别人说什么,我不在乎,只要你信我,信我爱的是你”
她愣了愣,把脸撇向一边,不知道如何接他的话。
(8)
这些日子,他待自己始终是怜爱尊重多了些,没了往常的嘲笑和霸道,日出日落地左右陪伴着,稍微说些客气推辞的话,他便无可奈何耷拉着脑袋沉默着,很是黯然神伤。似乎知道她怀了孩子,他派人赶制的衣服皆是深色的衣裙,高及腰怀,大大的百褶裙摆将腹部完整遮掩起来。
早春二月。迎春枝条像一泻千里的青色瀑布,点点的黄|色点缀其上,轻盈柔顺,缠绕高墙的紫藤隐隐露出弯芽,浅浅的绿,淡淡的绿,赫然给沉闷的古画增添了新意,她斜倚着窗栏,抚着隆起的小腹,却蹙着眉头。
当前的局势,似乎是博文与李扬联手,共同逼着晋良,若是李扬他们真是想着活捉自己威胁博文,她断然回了去,不是明着破坏掉他们合作关系,这个时候,只要李扬瞧着情势不对,临阵倒向晋良,博文岂不是四面受敌有了危险,况且自己这个样子,怎能去见他让他慌神分心?
看到她枕靠着朱红的窗,深青色长裙在胸部略微收束直至脚踝,幽幽的倩影挡不住优雅俊美,他情不自禁走了进去,想从身后拥住她,顿了顿,终克制了。
“晚茹,今天去踏春吧!”
嗯?她蓦然回首,惊愕地眨了眨眼睛。这阁楼一直未出现过陌生人士,以为是他不愿其见人知道她的下落,想困她于此,难道她错了?
他没有故弄玄虚,解释着说,“刚买了轮椅回来,以后可以推着你出去转转,这几天是不是把你闷坏了?”
原来,她又错了,他根本没打算拿自己要挟博文的。
她痴痴地摇了摇头,感激于表却只能唤上一声,“晋良”
婉转的余音轻绕在耳边,像是盘旋的七彩丝带霎时眩晕了他的心扉,他不由地伸手过来准备揽她的肩,她霎时清醒了般,迅速躲了开紧挨着冰凉的墙壁,惊慌失措地望着他。
“我只是想抱你下楼”
下楼已经不是她一个人的事情,万一不小心,伤了它,她这辈子都会寝食难安。医生也说了,子弹伤及到了胫骨,要多加休养多加注意,不能在旧伤上添了新伤,免得留下后患。可他是不能碰她的。挽了低垂的发丝至而后,她左思右想该如何推托下楼踏春之事。
“晚茹,如果不是我,是其他陌生的男人,你会拒绝吗?”他涩涩地吞咽了剩下的话,失落的眼神很是苦楚,瞧她低着头,又是不放弃请求地口吻,“你能当我是陌生人吗?能当我是默默想帮你的人吗?”
她紧咬着嘴唇,思索良久,终还是点头同意了。
下楼的时候,她紧拽着他的衣衫,试图跟他保持距离,他却是心满意足地笑着,仿佛如此占了极大的便宜,吩咐下人拿了毛毯搭盖在腿上,他推着她出了门。
院子外是条细长的河流,清澈见底,布满了大大小小奇形怪状的鹅卵石,红色的鱼儿游荡其中,甚是欢畅,岸边是含苞的桃花和杏花,绯红的朵儿星星点点不时被垂柳亲吻。他一路解释说这院子名叫春宫,只有春花秋实,三月的时候,满院皆红,很美。她开玩笑地问,张家不会是三宫六院吧?
他蹲在她面前,扬了扬眉毛“对,沿着这溪水过去了便是秋宫,临着的园子是冬宫,没闻到清淡的腊梅香吗?”
听了他的话,她渐渐闭上眼睛,感受着这早春的清爽,慢慢寻觅空中最后一丝梅花的香气。
轻风拨弄着她的长发,长长的睫毛如一弯新月引着嘴角边荡着柔美的弧线,他按耐不住,屏气凝神般悄然凑近,趁其不备,微微一触。像是洞悉了她会蹙眉怒视,他猛扇了自己一巴掌,认真地表情说,不能伤了你的手,我自己来。
她顿时没了脾气。
远远听到小丫头的唤声,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老爷回家了,有急事找他相商,请他去书房。他说知道了,欲跟她解释些什么。她点头说,让丫头陪着转转好了,她等他回来。他笑了笑,起身离开了。待他的影子消失于眼帘,听到丫头的声音,少爷还是笑起来好看,打从我进大帅府,从来没见少爷笑过,这是第一次。
书房里,张崇鼎深陷的眼睛连着额头的皱纹刻在了脸上,黑色浓密的胡须抽搐地翘动着,他一身精致戎装,略背着双手,立在一幅五岳画前,白雾缭绕着青翠松柏,翩翩将军手执红缨立于悬崖峭壁前,那红在青白之中仿佛燃烧的圣火,随风摇曳。
张晋良望了望疲惫的背影,恭谨走到他身后,唤了声“爹”
听到这一声,他怅然若失般长叹了口气,“晋良啊!北线之战现在是闹的沸沸扬扬,爹是一筹莫展,找不出法子解决。你倒好,去了趟嘉渝镇,闯了大祸回来,没安静两天,又在春宫藏娇,你这是伤爹的心啊!”
“爹,你多虑了,都三十年了,还不了解儿子吗?” 张晋良坦然说。
张崇鼎知道他话里有话,“噢”了一声,期待着他的解释。
“世文做了那么多手脚,只有一个目的,逼着您交出兵权。咱们张家这个时候罢着权力不是自寻烦恼自找尴尬,反而显得不够大度大量,让给他便是了。”
“晋良你...”
他嘴角微微上翘,话锋一转,“当然也没那么便宜的事情,得了司令之职,他必须娶了晋辰,必须成为张家的女婿。”
“若是他不答应呢?”
“若是他不答应,第一军团将彻底放弃北线之争,任凭邻国侵略。”
张崇鼎沉思片刻,“如此,也可阻止李扬和吴铭起趁机渔翁得利。”
他满脸冷静,继续言道,“一旦世文统领四军,便由不得自己,必须全力以赴应对北线之战,无暇顾及其他,我会借他的手解决掉李扬和吴铭起,然后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慢慢跟他算旧帐”
张崇鼎意味深长地点点头,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哈哈笑了,“晋良,爹不得不服老啊!”
(9)
翌日。
司令部以北线局势动荡为由,公开申明,暂缓乐志远谋反案审查,委任林博文元帅接替前副司令张晋良的职位。
这一声明犹如横空降落的炸弹,防不胜防,眨眼之间,百姓们安定的生活变得荡然无存,无人再顾及谋反案的是是非非,无人再谈论北线之战的原因始末。
嘉渝镇乃至全国人心惶惶,纷纷街头串巷,逃向南方避难。
镜花园林的荷花池边,冰冷的月光照着林博文的眸子,青石板单单的影子似也雕刻了他挥散不去愁容。
张崇鼎明白,这场不可避免的战争,其他军团会沉默不响应,为了不使自己尴尬,不得不体面地发了委任状,也不得不来了电话。
“世文,现在北线之战越演越烈,我上了年纪,人也是力不从心,打理不了这天下的事务。可这总司令一职不能拱手让给外人。你也知道,晋良闹出了大事,在这阵风波未平息前,不能继续任职司令部高层。我只能靠你,张家只能靠你,晋辰也只能靠你啊!我这个宝贝女儿向来不把她爹放在眼里,可对你,那是言听计从,我不仅希望你能代我好好管教女儿,而且还能带领第一军团打一场漂亮的胜仗。”
他清楚这话里的深意,只有娶了晋辰,名正言顺成为张家的人,才能牢固地控制第一军团,才能统领四军,打赢这场不可避免的战争。
瞧见少奶奶不在园子的日子,少爷每晚憔悴的神色,罗顺小心翼翼走上前,轻声言道,“少爷,安定民心的报道已经平息了百姓的惊慌和骚动。”
他紧锁着眉宇,没有接话,怔怔地问,“船是不是已经到了东瀛?”
最近一段时日,外界没有言传船只出事的消息,想必少奶奶她们是一帆风顺安全到达。只是,少奶奶未来得及与少爷道别,便被太太安排着上了船,少爷对此事一直耿耿于怀,心里像打了死结,怎么也排解不了。依稀记得,那天,少爷兴致冲冲地拨了老家电话,也不知太太说了什么,硬是愣愣地举了半天话筒,一言不发,下午便把自己锁在书房,第二天才出来。
“按照太太给定的时间,三四天前已经到了”
三天,似乎转瞬间,不见了她,已经三年。
总觉得月亮斜照在她脸上的时候最美,柔美的弧线比嫩月更媚,微翘的睫毛比新月轻盈。池水里顿时显出了那张精致的面容,她依着石栏,纯净的眸子呆望着一池碧水,在他面前佯装着无视,却又是荧荧凄楚,一闪一闪,似乎不想见他,更不想问他。
他痴痴地问,“小顺,晚茹美吗?”
罗顺猜不透少爷的问话,亦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是说,“少爷,顺子涉世不深,辨不清美丑,只是觉得少奶奶是这世上最懂少爷的人。”
“最懂?”他淡淡地重复一遍。
罗顺“嗯”了一声,老实言道,“自打我跟着少爷,还没瞧见谁能看懂少爷的信呢?只有少奶奶一人。”
忆起那封邀约的情书,他忽然低头笑了。
怎么忘了?
她懂他。
她会理解他的决定,会原谅他。
两周内,司令部接连召开四方会谈。
张崇鼎以身体欠佳需要修养为由,发表辞职演说,并推荐副司令林博文统领四军,积极备战,抗御外敌。
其他军团无任何异议,皆立誓支持。
张家后院的阁楼。
绸缎床帏挡不住橘红的光亮,全映在她荡漾红晕的漩涡上,格外娇艳,手中的日报虽然默念了千遍,却是不厌,“林博文顺应民意,担任政府军区总司令”。
窗外的晓月仿佛是白沙笼罩的青天白日,阻隔了浓烈,独剩下醉人的清柔。
博文要来张家接她了。
不止是她,还有他的孩子。
他开心也好,气她瞒他也罢,她再也不要跟他分开,即使北线爆发战争,也绝不离开。
抚慰着隆起的小腹,她轻轻哼起了舒伯特的《摇篮曲》,“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爸爸的手臂永远保护你”
这歌声清净悠远,亦飘飘荡荡地吹进了隔壁的冬宫。
客房内,林博文扔了书卷,转身瘫坐在沙发上,深邃的眼睛露出了疲倦,连命令声都没了往日的明朗,“明天安排船去东瀛。”
罗顺沏茶的手微微一愣,茶水溢了出来,成了一抹隆起的露珠,“少爷,明天要跟张家老爷定婚期”
“不定了”他话语间从未有过的不耐烦。
“少爷,你是开玩笑的吧!这个时候去东瀛,不是自寻死路。咱们那样待张家大少爷,他怎会善罢甘休?晚饭的时候,虽然没说什么,可他那眼神冷冽地像只冰箭,一直盯着您不放!一旦知道少爷您不在国内,还不趁机灭了第二军团,千方百计将您困在东瀛,想尽一切办法赶尽杀绝。”罗顺气愤的语调一转,换上了高昂,“再说了,全国上下午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少爷是当今世界最有威望的总司令,最风流倜傥的少帅,他们每个人可是都相信少爷能打赢这场仗,盼着少爷你凯旋。”
听后,他僵硬地笑了,婚姻不过是一张文书,可烧可弃,若是没了兵权,他会没了她。
相思尽处天涯月(10-16)
(10)
“林张两家联姻,阳春三月完婚”
与张家立下战后婚娶的事宜被人登在日报上大肆渲染,夸大其词地写着,林博文总司令与张家大小姐青梅竹马的恋情。两人虽相差十岁却彼此深情,为了娶她,他不惜等待十年,纵使身边莺歌蝶舞,纵然遇到千娇百媚,依旧不改初衷,只心系她一人。所幸有情人终成眷属,这十年的等待没有枉然,林总司令决定在三月中旬迎娶这位期盼了十年的佳人。
他打算协商婚事已经显露了他在此事上的失败。
张晋良现在是逼他娶人,让他有苦难言。
江城新置的帅府始终没有镜花园林的清雅。
不过,客厅,浅米色枫木的多层收边配着大花白的大理石墙壁,华丽中倒也彰显了优雅。
他眼望着头顶白色的西洋宫灯,无暇顾及客人,心里只想着她喜不喜欢。
李扬靠在暗彩绒面沙发上,内心却感慨万千,万无一失的“绑人”计划变得杳无音信,派人出去打探亦寻不到线索,那女人像从世间蒸发了一样,而从林博文的反应来看似乎并不知情,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长长舒了口气,他打破了安静,“世文,张晋良的这步棋让人措手不及啊!”
一旁的吴铭起接了话,“世文老弟,刚才我和李扬哥哥讨论过了,这张家大小姐,你是非娶不可啊!只有娶了她,你才能依张家女婿的身份顺利掌控第一军团,你的每句话才能彰显号召力,反正都是要婚娶的,何必在乎是战前还是战后?”
李扬点了点头,附和说,“世文,听说邻国已派出两百万陆军兵分四路进攻北线,黎民百姓可是盼着咱们发话啊!不能再托了,好不容易胜了张崇鼎,现在只要你上阵指挥使上三分力,便可打赢这场仗,在军中树立威信。待巩固了权威,想离婚休妻还不是件易事?”
林博文端着酒杯,面色平静,冷眼沉默着。
两人猜不透意图,不知是劝服了他,还是他有了更好的计策?当然,他比他们看得更加透彻。互望了一眼,似乎多说亦是无意,相继起身跟主人道了别。罗顺瞧着少爷心不在焉的样子,恭敬地送客人离开,随后老老实实地站在少爷身后,知会道,两位将军走了。
他“嗯”了一声,将杯中的红酒一饮而尽,“小顺,跟老家打个招呼,三月十五,娶晋辰过门”
知道早晚会走这一步,可不想少爷没有丝毫犹豫,直接顺了别人的意思,突然忆起了流落他乡的少奶奶,极其不情愿的神色,罗顺低声说,“少爷,没有其他法子了吗?”
他没有回答,放下杯子,离开了客堂。
林太太来过两次电话,没有过问他为何该了初愿,说一切按照他的意思办理,只是提醒道,张家始终是军阀,讲究的不是商人的儒雅客套,婚娶前,你还没成为张家的女婿,不能随便把张家当成了林家。
他这次很耐着心听完她的规劝,说,知道了。
三月初十二,张家挂起了大红喜字,迎接四方贵客,林博文不得不入乡随俗,脱掉军装,换了便衣。
春宫的桃花盈满了半边彩霞,潺潺地溪水音律般从秋宫流淌进来。
芝茹坐在石阶上,看着水中渐渐倒影出日思夜想的面容,那双深邃的眸子满是微笑,伸手去碰触,冷冽的气息顿时沿着指尖乱窜到心窝,身子不由微微一颤。
早已联系不上林太太,晋良解释说战事紧张,很多地方通信中断,稍等些时日便会恢复。其实去不去林家,她已不在乎。
望着眼前的一片绯红,她禁不住说出了心里话,“博文,我想回嘉渝镇,可我知道他不会放我离开”
月明星稀,轻风入窗,似夹带着花香吹拂着她的发丝。
丫头们说,今晚,帅府里有盛宴,抽不出时间照顾她。盛宴?她旁敲侧击地问,会有很多贵客吗?丫头点了点头,不仅是江城大大小小的官员携带家眷前来,还有很多外地的官员赶过来。
晚上,三宫六院,一半是沉寂,一半是喧嚣。
想必此时张家上上下下的人都聚在前院,后院了无人际。
下楼的片刻,瞧着书房里橘红的灯火,思索再三,找来纸笔,留下道别的话,“晋良,后会有期,谢谢”
出了春宫,她四下张望,远远看到人影,忙紧贴着墙壁,躲在了黑暗里,不想终还是被人发现了,是丫头的衣着打扮,“谁在那儿?”
她佯装着不舒服疼痛的样子,“你好,我是来参加宴席的,身体不舒服,想回家,但是迷了路。”
丫头惊慌地跑过来扶她,请她这边走。她道了谢,跟随其走到尽头的拱门,门没有上锁,轻轻一推便露了缝隙,梨花的香味扑鼻而来,顾不得其他,怕惊起一丝吵动和猜忌,她没敢多问。
月光照着雪白的梨花,天地间像下了一场细雨,丝丝纯净的光亮,渐着花瓣,被溅出去荧光迷乱,被花香萦绕,她被丫头扶着穿梭其中。不远处传来女子嘤嘤的哭泣,似被人惹了心思,又不敢大声声张,只好躲了起来,独自流涕。她愣了愣,被丫环搀扶着,仿佛是寻着哭声而去。
张晋辰?!她挽了发髻,穿着红色的贴身旗袍,伫立在溪水边,不停地哽咽着。
这丫头平日里傲气熏天,竟也有悲痛的一刻,想唤她,心里浮动了两下,罢了,毕竟张家的事与她无关。
回过神时,带路的丫环已销然无踪迹。
不是带她离开张家吗?
她摇了摇头,准备自行离开,斜眼间无意的一瞥,顿时怵在了梨花丛中。
是那张魂萦梦牵干净的面容,即使月夜里,依旧清晰可辨。他穿了件民国时期的长褂,深黑的绸缎料子映衬着刚毅的脸阔,衣领衣袖边缘绣有金丝格纹,书卷气中多了几分伟岸和潇洒俊逸。
博文…
不能让他看到自己的狼狈,她慌乱地整了整衣衫,伸手挽起长发时,呆住了。
张晋辰双手摧打着他的肩,他却不顾挣扎,硬生生地把人强搂在怀里,好像当日留住她时一样。
晋辰悲伤的哭声变得柔弱,恶狠狠的话却是别样的撒娇,“我恨你,你放开我”
他清淡描写般一挥而过,“别闹了,跟我回去”
空气中散发在陈旧的味道。
对白是旧的。
哄人的语调是旧的。
仿佛此刻站在溪水边的就是曾经他与她,仿佛再一次勾起他与她过往的回忆,起初莫名其妙生了他的气,恼恨着他,他追了出来,不顾一切强留住她。
他只会说,晚茹,别闹了。
他只会说,晚茹,我错了。
视线被薄薄的纱雾笼罩,辨不清月光下是不是他,她努力睁大眼睛,那纱雾亦随之扩张,存了心的不让她看清,隔空的泣语只是简短的一句,霎时打破了纱雾,它慢慢下滑落在眼眶,凝结成珠。
(11)
晋辰两眼盯着他,不依不饶地问,“你是不是真心想娶我?”
知道他来张家商定婚期时,她躲在被子里笑了一宿,听到父亲和哥哥的议事,她才明白是哥哥故意设下的计谋,当时她气愤极了,她要世文娶的是她,不是第一军团的权力。哥哥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如果你不想嫁,还是把他还给晚茹吧!她顿时哑口无言。今晚,当着全国大小官员的面,她要问问他,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若是他回答了不是,她便取消这婚宴,让他丢尽面子丢了权力。
他抬头凝望新月,似乎没有听到问话。
刚沉寂的气焰又涌了上来,她猛然推开他,恶狠狠的眼神带着莫名的失落和感伤。
他并不气恼,微微一笑,伸手欲牵她。
她绕来绕去不让他碰到。
终于,他敛起笑容,换上平静如水的神色,果断般无声走开了。
她手足无措起来,望着随时会稍纵即逝的背影,顾不得什么,忙跟了上去,紧紧抱住。
他已经出来寻她了,没有责骂她,没有恼羞成怒,更没有说些随意气她的话,他只是不想回答而已,她为什么要跟哥哥一样逼他?他遵守诺言来张家迎娶她,他过两天便是她同床共枕的丈夫,他将与晚茹没有任何关系,她还想怎样?
“世文”
她温顺地靠在他的背上,柔弱的声音没了强硬。
期盼了十年,不正是等待着这一天吗?他放弃身边所有女人的情爱,单单娶了她。
“世文,我以后再也不问了,好不好?”
良久。
他举起手到她面前,她没有丝毫犹豫,小心翼翼放于其上,生怕他不乐意又缩了回去。见他握了住,她破涕而笑。
天地间除了弯月,无人发现梨花丛中的芝茹。
她生于晚春季节,生于千百花草争相斗艳的季节。
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
母亲给她取了|乳名,晚茹,意为,一切皆晚,争斗无意,不要去做那争春的万紫千红,但求仿效柳絮榆钱,飘逸逍遥。
不该默默跟着他们。
只是,她忍不住想知道那是不是他?
只是,她一直都记得,当初他背她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夜晚,月光透过树梢斑斑点点照在她的身上,她静静地靠在他的背上,听温暖的心跳,听世间的嫉妒羡慕,曾经,她以为那是一生一世。
他许诺过要跟她一生一世,许诺过要跟她走完这辈子。
他不会娶晋辰。
博文不会娶晋辰。
是月亮在欺骗她。
跌跌撞撞般穿梭于梨树间,裙摆似乎被树枝挂了住,若有若无的雪白挡住她的视线,她慌了,止步扯了扯,却纹丝不动,她被拦截在花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拉着晋辰的手消失在路的尽头,消失在茫茫月色。
温暖的气息融化了夜的清冷。
“晚茹”
喃喃的唤声仿佛一遍遍拨弄着柔媚的调子,只有他才会如此唤她,只有他才会如此深情,她痴迷地闭上了眼睛任由他从身后拥着。他温柔地吻着她的耳垂随之是后颈继而是她的脸颊,耳边的呼吸声越来越沉重,她的心似也随之怦怦跳动着。最后,他扳过她的肩,迫不及待堵上她的唇。
博文…
被他横腰抱着,她安安静静躲在他的怀里,浑浑噩噩地看着一卷硕大晃动的银色纸张,寻不到任何字迹,玉白的颜色返照着月光,耀着她的眸子,她头晕目眩,困倦地依靠着他的胸膛,熟睡了。
春宫阁楼里的床铺是被热水暖过的,怕冰凉的气息会惊醒她的睡梦。
张晋良轻放下人,遮盖好衣被,在床沿坐了下来。寻到梨园时,瞧她怔怔地跟着林博文,失魂落魄的神情,不知是该开心还是伤悲?当他情不自禁拦下她搂着她时,她又变成了起初昏昏迷迷的晚茹,没了坚决的抗争,什么都顺着他。他不是趁人之危,只是不想放手。
她嘴边荡着心满意足的微笑,好像雨后的梨花纯净无暇,睫毛上晶莹的泪珠似乎被刚才的月光亲吻所致,异样清透,禁不住俯身微微一触,她迷迷糊糊眨了眨眼睛,与他四目相对的一刻,豁然间惊慌失措,像只吓坏的小猫,捏着被子,远远躲在角落里。
清醒的时候,她总是如此,躲着他。
他苦涩地笑了笑,道了别“晚安”
见他起了身,她忙唤了声“晋良”,那一声虽轻柔却是军令,他嘴角微微一翘,满心期待重回她面前。她紧咬着嘴唇,为难祈求的语气说,我想回嘉渝镇。
回嘉渝镇?
难道刚才的那一幕还没让她明白什么吗?
她是不甘心还是假装着糊涂?
他双手扶着她的肩,明###怀憎恨,却仍是笑着,“你想见林博文?”
她点头“嗯”了一声。他干脆地说,林博文在江城新买了府邸,他送她过去。她很是惊讶,随即摇摇头,推托说自己可以找到。他没像往日死缠着不放,淡淡言道,那他送她出去。不是明天,是现在。看他从衣柜里随便挑了件风衣,她识趣地下了床穿好鞋子。下楼时,他亦未向以前搀扶,她知道,他生气了。
(12)
前院的鼓声威震八面,继而是花攒绮簇的焰火。
心口隐隐疼痛,她蹙着眉头,三步一停歇,眼瞧着晋良渐去渐远,却呼喊不出,伸手想拉住他似乎亦是惘然,手只好无力地支撑在临近的树上。
没有刺裂的皮条,丝滑的绸缎是火红的颜色,银白色的光亮照着头顶红红的灯笼,大大地双“喜”像成双的鸟儿,一对,两对…无数对,不顾凛冽的月光,不顾世俗的嫉妒,安静地依偎在一起,牵连在一起,仿佛是梦中所见,他牵着晋辰的手从眼前走过,踩着火红的绸缎,路过一个个灯笼,惹得灯笼上鸟儿羡慕…
心像压了石块,不仅是喘不过气,那石块上俨然有千万颗铁钉,硬生生地Сhā进身体,疼痛被莫名地堵在喉咙里,她呼吸不过,只能不断地咳嗽,希望把钉子吐出来,身子来回震荡,她只觉脑袋混混胀胀,站立不稳,不得不倚着墙干呕,心被抽空后,她疲惫地滑落在地上,头靠着墙,迫切地喘息。
纯净玉洁的来时路洒满了银色光亮,召唤着她。
手划着白色的墙壁,脑海里浮现着她与他的曾经,无数个月光娇柔的晚上,静谧的荷塘边,他陪着她听风声水声荷叶的翻动声,无数个细雨滴落的时刻,他拥着她站在玻璃窗前,听不见雨声,眼里满是玻璃上倒影的他…
醒来的瞬间,以为那不过是场噩梦,却是看得见摸得着的真实。
突然胳膊被人抓了住,顺势一扯,她晕晕乎乎转了个圈,稳了下来,对上那张冷峻的脸,晋良?!
他满眼怒气,冷笑着说“你不是要去见林博文吗?”
见林博文干什么呢?
让他在婚宴上丢下晋辰,跟自己私奔?
那是戏剧,那不是现实生活,戏剧都是强加给现实生活不可能实现的梦,她懂。
她痴痴地望着地面,忽地笑了,“我认识的林博文不在江城,他在嘉渝镇”
他甩开她的手,狠狠地说,“这世上只有一个林博文,他忘恩负义,不顾兄弟情谊,处处置我于死地,他处心积虑,厚颜无耻地夺取司令之位,他又不择手段,为谋求更大的权力,不惜娶晋辰为妻,你以为这灯笼为谁而挂,你以为这绸缎为谁而红,全是他,为你日思夜想的林博文,从他打算夺着天下开始,早决定抛弃你了”
只闻得寂静的夜色里清脆的巴掌声。
她握着火辣的掌心,吞咽着克制着眼眶里潮涌的泪,与他怒不可遏的目光对峙着。
许久。
他猛地紧住她的双手,一个回旋把她抵在墙上,死死按住她的胳膊,顺势堵上她的嘴。扯不动手臂,她的脚不停乱踢,脸躲来躲去,却躲不过他的亲吻,最后手麻痹地没有一丝力气,她只能默默地流着泪,任由他胡来。
感觉不到她的挣扎,他停了住,看她眼泪汩汩地冒了出来,人却是压抑着不发出任何声音,心痛极了,抚着她的脸,满是轻柔怜惜,酸酸地口吻,“晚茹,对不起”
她依旧沉默着,不想搭理他,径直转过身躲开他的手,扶着墙,走向无边无际的白银。
他惊醒了般忙从身后搂住她,喃喃地说,“晚茹,我爱你。在樊城见到你的那一刻,我才知道那些不见你的日子,自己有多想你,你从樊城离开,我像疯了一样赶往昌平,丢下一切赶往嘉渝镇,我真的害怕,若是以后没有你的日子,我该怎么办?哪怕是远远地站着,只要能看到你,我就是心满意足的。晚茹,你忘记他吧!我会给你平静平淡的幸福,没有争夺杀戮,我会陪你走完这一生,只有我们两个,简简单单地一辈子”
她没有回答,没有挣扎,瘫靠在他的怀里。
晚上。
她一直握着他的手,昏昏迷迷地唤着“博文,你别走”。
每一声都重敲着他的心扉,震荡的回音对他简直是双重的折磨。终于,他坚持不住,安排了丫头看守,独自去了书房。
月光穿过轩窗,洒满西楼。
他疲惫地靠在长椅上,两眼盯着书架,痴傻了般。
躺在床上一整天。
丫头过来唤了好几声,“小姐,喝口水吧”“小姐,吃些东西吧”,她只是怔怔地看着头顶的黄|色帷帐,茫然不知的神色。以为是饭菜不合口味,或者过于油腻,丫头告诉了少爷,少爷冷着脸,亦是不愿理睬的样子,说,不要吵他,她自己安排。
听说城里最近新开张的蔡林记的桂花糕是全国一绝,丫头大早排了队,捧着热腾腾地糕点回了家。怕小姐汤坏了手,一时找不到托盘,只到书房翻找书册,看到书桌下面一打过期的旧报纸,随手抽了一份,拿到卧室里,垫在糕点下面。
闻到熟悉的桂花清香,她终于有了反应,撇过脸盯着丫头的手。
桂花糕?嘉渝镇的桂花糕?博文最爱吃的桂花糕。
她支撑着身子欲坐起来,丫头忙丢了糕点搀扶,见她痴痴地望着桌子,丫头笑了笑,递了过来,说,“小姐,这是桂花糕,听说味道很不错”
她接糕点的手忽地转向了报纸,丫头惊讶地拿走桂花糕,却见得报纸在颤抖的手中嗤嗤作响。
自左到右,报纸满是整幅黑体大字,“林博文总司令与张元帅之女情投意合喜结连理”,旁边配了两人的结婚照片,林博文笔挺的白色衬衣配着黑色的西装,张晋辰头上披着白色的丝纱,面露微笑。照片的下面是两行小字,这一对璧人经历十年的风雨终于携手共患,愿他们这一生“执子之手,与之偕老”。
文章里介绍了两人的相遇相识相爱,仿佛新郎活了三十年,就是等待着新娘长大成|人,仿佛新娘一出生便注定成为他今生的妻子。字里行间写尽了他对新娘的情,是绵绵如流水,终日不断,写尽了他对新娘的痴,是纵有弱水三千,只取她一瓢而饮。历数古代帝王将相,秦王汉武,谁有他这般情深意重?
文章的最后,用了八个字作结,“吾妻晋辰,吾爱终生”
她一口鲜血吐了出来,不便不正落在了最后一句话上,鲜血霎时弥散开去,活活将八个字燃成了“吾妻晚茹,吾爱终生”
(13)
依然记得,他写下这几个字时伤了右手,每一笔每一画都是刺入心扉的疼痛;依然记得,这八个大字是配着她的画像,后面跟着他的印章,当时她竟以为有印章为证,有画像为证,他逃不掉对她一辈子的爱。
原来,只要换了名字,所有的都会不一样。
她可以躲起来欺骗自己,他娶晋辰是另有苦衷,嘉渝镇的林博文依旧爱的是她,可这八个字怎么解释?这整版的写实怎么解释?
“吾妻晋辰,吾爱终生”
多可笑的承诺。
东瀛?
送她去了东瀛,便见不到这场名震天下的婚礼,读不到这种惊世骇俗的爱情,便不会乱跑出来,丢人现眼,手捏着报纸质问他,对她曾经的承诺有几分真假。
杨芝茹是谁, 她只是文工团名不见经传的配角,她没有显赫的家世,没有绝世的才貌,她凭什么去质问?她凭什么嫁给林博文,凭什么敲开林家的大门?凭爱,凭她一厢情愿的爱,凭她怀了林家的子孙后代?
多可悲的借口。
也许,当她挺着肚子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会不屑一顾,会翘起他的嘴角,会搂着她的新婚妻子反问她,这孩子是不是他的?
她手蒙着脸,深埋进被子里,双肩剧烈颤抖着,想流泪,想冲走眼前的一切,眼眶里什么都没有,心里的泪早已干涸了,只剩下淡淡的笑,她只能够淡淡的笑。
丫头惊叫一声,吓得不知所措,奔出房间,口中连连大呼“快来人”
楼下的张晋良听到呼声,几乎是两步跨上阶梯,瞧着房间里的一幕,眉头不由拧成了“川”字,走了过去,踩在飘落的报纸上,版头过了期的时间映入眼帘,他顿时明白了什么。
“晚茹”
他温柔地唤了一声,得不到回答,只好轻柔扶起她的肩,她嘴角边鲜红的血迹仿佛是红岩烈火瞬间燃烧起来,冲天的火焰霎时灼伤他的眼,炙烤着他的心,恍惚中见到地上的报纸早已浸透着殷红,不禁打了个冷颤,正欲伸手拭擦,被她有气无力地推了开,我没事。
她下床自己寻了帕子,梳洗了一番。地上的报纸已被丫头拾起来,清扫干净。而桌上的桂花糕依旧热气腾腾,冒着鲜味。她禁不住拿了一块,尝了尝,继而是第二块,第三块...张晋良吩咐完丫头找来医生,回头见她一言不发,只顾吃着点心,倒了杯白开水递到她面前。她淡淡一笑,低头道了谢。
她看了那份报纸,她应该是伤透了心...
盯着环绕杯子的芊芊手指,他情不自禁捂了住,她微微一愣,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随之拿了开,简单的小动作像是朋友间的互相安慰,她淡然地说,“谢谢你的关心,我很好”
不是躲着他,亦不是拒绝他,只是客客气气地举止,恭恭敬敬地谢谢,仿佛对着平日里熟悉的陌生人,不是冷,不是温,是没有任何感情,哪怕是恨着他?
他忍不住怜惜地唤了一声,“晚茹”
“晋良,那份报纸你藏了很久吧!”他嘴角动了动正要解释,被她止了住,“我明白,你想说,不想我知道林博文要娶你妹妹,不想我伤心难过。你早告诫过我,林太太是不会在他儿子的婚姻大事上退让半步,林博文早晚会成为你的妹夫。林太太知道我在张家,竟然不派人过来照看,可想而知,她从未打算娶我过门。”
她心平气和的口气反而让他没了话,忽然她话锋一转, “可是,你也一直想着博文他娶的是晋辰,你把我留在这里,是想随时随地地监视我,是不想我看了报纸去大闹他们的婚宴。现在,我可以郑重其事地告诉你,我不会的,我杨芝茹不会去找林博文算账,你的妹夫可以安安心心过他的后半辈子。”
听了她的话,他是彻底怔住了,这会儿看她收拾衣服,他忙上前拉住她的手,问她要干什么?她扯开他的手,笑着说打扰了他一个多月,不好意思,婚宴结束了,她想她该回家了。
他怎么能让她如此离开?
情不自禁从身后拥着她,他头顶着她的后颈,痴痴地声音,“没了他,你还有我。晚茹,我爱你,我需要你”
需要她?
她没有挣扎,苦笑着反问他,“那你需要我现在怀的孩子吗?”
这孩子是林博文的,抛开他跟林博文的恩怨不说,单说他现是林博文的大舅子,他怎会让孩子安全的生下来威胁到他的妹妹?即使他再爱她,也不可能让她怀着别人的孩子,与别的男人暗藏着牵涉不断的关系,何况不是其他人,是林博文?
他身子猛然一震,脑袋如敲了一棍,嗡嗡作响,不知如何回答。
她掰开他的手,回身望着他,冷静自若的神色,“晋良,只要我铁了心想走,张家关不住我。我们是永远的好朋友,我不想最后连朋友的情分都消失的无影无踪。你应该有属于自己的幸福,我不合适。”
说完,她深深地鞠了一躬,谢谢你这些日子的照顾,这辈子我会铭记于心,随后,头也不回下了楼。他呆愣在那里,看着她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眼帘,踏步声一阵阵落在他的心上,隐隐疼痛。
(14)
江城三月的天气,轻风阵阵却透着凉意。
她穿上风衣,两手Сhā在口袋里,漫无边际地走着。从张家离开,身上空无一物,只有这一套衣衫。若是回樊城,她需要车票需要钱,习惯性抚了抚小腹,她不由地皱起眉头,若是见了母亲,该如何解释?她私自跟别人订了终生,那男人背信弃义,置她于不顾,与门当户对的大家小姐结了婚,简而言之,就是活活上演了一处戏剧里的陈世美,秦香莲倒也是人家的结发妻子,有凭有据找人理论,讨回公道,可她呢,什么都不是。何况他比陈世美厉害百倍,可以与古代的帝王评头论足,皇帝三妻四妾后宫六院那是常事,在民间能恋上你一只麻雀,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气,这辈子想飞上枝头,你崩指望,没戏。
低头笑了笑,抬眼便是红色“十字”医院,她没有犹豫,径直走了进去。
医院里四处弥散着福尔马林的味道。
到柜台挂号的时候,她掏干了口袋,找不出半分硬币,恍然间看到莹莹闪光的玉镯,怔了怔,他说过,这是林家的祖传之物,他也说过,若是喜欢的人戴上它,能绑住她的心一辈子,他送她玉镯的时候,是个月夜,他拉着黄包车,亲自送她离开,那个时候,他没有甜言蜜语地说要绑住她的心,也没有义正言辞地说这镯子多珍贵,更没有信誓旦旦地说自己有多位高权重,他只是开开心心地搂着她,说,“晚茹,你叫晚茹,对不对?”
坐在藤椅上,她禁不住哭了,她以为在张家,已经不知道什么叫流泪了,原来,她还是会哭,她杨芝茹就是坚强不起来。
“小姐”
耳边是亲切温柔的男音,她抬起眼帘,是干净的白色手帕,她接过道了谢,拭擦了眼角,忙站了起来,这才看清是位带着金丝边眼镜的青年医生,穿了件白大褂,褂子上别有胸牌,“外科主任周禹生”,她又低头道了谢,将帕子牢牢地捏在手里,转身要走,猛然间忆起了什么似的,回了头,真诚地语气问他,医生,医院缺人手吗?包扎处理伤口什么的,她很有经验,很懂。周医生愣了愣,摇了摇头。她失望的神情却是莞尔一笑,说道,谢谢。
“不过,最近上级下了令,让医院准备万担纱布纱条”
见了她两次,他已无法忘怀,那个漂亮的蝴蝶结扣。似乎很怕看到她失落,他发了话,“红十字会急缺帮手,没有工资,只提供食宿”
不知道为何会说出这番话,见到她嘤嘤哭泣的模样,不由得想起了年前嘉渝镇的一桩别苑,他抱着她上楼时,她迷迷糊糊往他怀里乱钻,喃喃地说,博文,我好冷。博文?前日,婚娶张家小姐的总司令叫林博文。看着她微微隆起的小腹,听到她几句简单的问话,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没有多问,他介绍了自己,“周禹生”
她喜出望外,脸上荡着微笑,“杨芝茹”
进了医院的后门,遍地挂满了白色纱布。他说,工作非常简单,就是把这些纱布撕拆成条,方便在战场上包扎伤员。继而领着她进了门房,里面只有两三位护士忙乎着,他唤来一位清秀的女孩子,如小雯般模样,吩咐说,新燕,这是新来的护士,让她帮忙安排。新燕应了一声,牵着她的手问东问西,知道她一无所有后,很是不解,她衣衫是上好的丝绸,举止又露着非一般的优雅,怎会身无分文?无意间到她的肚子,略微一愣,随即领着她去了卧房,指着空的床铺,说姐姐,就委屈睡这里吧!她摇摇头,说很好了,谢谢。
不过短短的几个小时,似乎是几年,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她安静地待在一处,忙碌着,只有她一人,那些所谓的情爱,那些所谓的乱世纷争,一下子被阻隔在院落之外心门之外,没有眼泪,没有记忆,只有飘飘的白色,只有纱布的撕裂声,仿佛把现在与过去也撕裂分开,偶尔她会疲惫,会不自觉地捶捶后背,偶尔她会望望天际,望望不知明的远方,可也是欣慰一笑,这样的生活,很平静,很知足。
与医院的寂静相比,昌平林家显得异常热闹。
当然,最忙碌的是罗顺,婚宴的当晚,他的职责是保证所有宾客的人生安全,今儿是少爷大喜的日子,不能出现任何纰漏,司令的老家出了岔子,岂不是让天下人笑掉大牙,当然单单听到林家张家,已让人闻风丧胆了,谁敢前来闹事?不过,不怕一万,还是小心为上策。前院后院都打点完毕,他又转到侧门,叮嘱了把守的士兵,不能放闲杂人等随意进入,转身正欲离开,却被人抱住了脚踝,死死地抱着,撕扯不开,誓要与他同归于尽的样子。
衣着乱缕披头散发的疯子,哭哭啼啼,不论他给钱还是说些什么好话都是拼命地摇头,他不得不使了眼色,两旁的侍卫架开她的手时,她才慌乱了,大喊了一声,“顺子”
恍若隔世的声音,他从小听到大,怎么辩不出来认不出来,他呆住了,缓缓低下身,拨开她的头发,依然是那双和蔼的眼睛,教育他处世为人,嘴角抽动了两下,难以置信地轻声唤道,“常妈”
她破涕而笑,点点头“我是常妈,我还活着”
少奶奶出事了。
常妈将她们出了嘉渝镇后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当时她吓得昏过去了,醒来的时候是在山崖下面,身边是小徐和副官的尸体,独独找不到少奶奶的,她的腿和胳膊也摔断了,心肺都受了重伤,幸好遇到好心的山民,把她救了回去,算是保住了一条命。她当时想,敢对少爷的人动手,八成是些厉害的角色,伤好了后,也不敢随意抛头露面,听说少爷当了司令,要在三月十五结婚,才一路讨饭回了昌平,她现在是谁也不相信,只相信罗顺,只相信少爷。
罗顺听后是神色慌张,大气不敢多出,先安排她去进了东园,那是少爷的私园,一般无人敢擅自闯入,随后径直去前厅寻找少爷。
这一路仿佛是生死攸关,命悬一线的征程,看得到尽头,一时间就是踏不过去。
前堂,少爷正陪着原来客人把酒言谈,他五步并作三步跨了过去,顾不得府里的禁忌,顾不得其他人的脸色,直接在少爷耳边嘀咕了句,“少奶奶没去东瀛”
这一句足以令林博文大惊失色,却也是一晃而过,恢复了眉笑颜开的样子,喝完杯中酒,找了借口,匆忙离开了。
(15)
罗顺言简意骇汇报了少奶奶出事的经过,少爷闷着头默不作声,没有一丝恼怒,亦没有抓着他的衣领追问,阴暗处看不出他的表情,只是瞧他解不开喜袍,最后硬生生地撕了开,揉成了一团,使力扔在了路边。
没有回东园,林博文直接去了院子深处寂静的庵堂。隐隐传来的木鱼声压不住震荡的心,越是临近越是激烈。
只闻得黑夜里“嘭”地一声,踹门声敲碎了安静。
素琴阿姨看到少爷虽面容平静,眼中却怒火燎燃,直直地盯着跪在观音面前的太太,手握成拳头,似在压抑似又克制不住。她不敢上前劝说什么,关了门窗,怏怏地出了去,吩咐下人不要打扰。
林太太好像未觉察出来人的不满,停了木鱼声,依旧念着经文。
“晚茹,她在张家?”林博文几乎是咬着牙说完了这几个字。
林太太起了身,手捻着佛珠,拜了拜,转了话题,“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也算是成家立业了,不要冒冒然,惊扰了菩萨和客人”
她明明出了意外,母亲却瞒他,她去了东瀛。肯定是有人告知了她,然后联合她一起欺骗自己,这世上,除了张晋良,还能有谁?
他痛恨的无奈,一拳砸在了柱子上,冷笑了几声,狠狠言道“你不是不知道,她是我这辈子除你之外最亲最爱的人!妈,你竟然联合外人一起骗我。是为了林家香火?好,我成全你,我让林家断子绝孙,让林家百年基业毁于一旦。”
林太太亦被激怒了,“这亲是你自己定下来的,人是你自己娶回来的,高堂都拜了,这会儿又气冲冲地跑过来给我讲这些,有什么意义!晚茹,她在张家怎样?她不在张家又能怎样?难不曾当作百官的面,你要退了这门亲事,娶她过门?你信不信,现在只要你提了退亲,提了另娶,张崇鼎为了他的宝贝女儿,会不顾情面,一刀杀了她。”
母亲的话仿佛是块顽石,瞬间堵住了暴怒的火山,却熄灭不了汹涌的岩浆。
他笑了,那笑声又貌似悲恸,却比悲恸还让人担忧三分。
他捶打着心口的位置,拧着眉头,无奈又痛心的口吻“妈,你好狠,你对你亲生儿子下了那么重的手,他发誓,如果寻不回他爱的女人,他这辈子都不会踏进林家半步”
说完,他一把拉开了门,快速消失在夜色里。
“你...”林太太早已料到,仍被气的说不出话来,手支撑在案堂上,捂着头,连连呻吟。
罗顺见少爷出来,铁青着脸,依然沉默着,心顿时堵在嗓子边缘,紧张,理不出头绪。
少奶奶在去樊城的路上出了事故,肯定与张家少爷无关,他怎会如此笨拙在自家地盘上杀人放火?难道是李吴两位将军?不过,能跟太太连同一气,能逼着少爷另娶他人的都是张家啊!特别是那几份宣扬少爷跟张家小姐婚事的报纸,少爷看后还真是没脾气,连自己都哑口无言,只是婚娶而已,何必大费周章,张家少爷未免也太小题大做了。只是现在想想,背上是直冒冷汗,也许那报纸不是供世人阅读的,是专写出来给少奶奶看的,那是张家少爷使得离间计啊!
东园。
常妈换了干净的衣衫,恢复了平日的神色,站在少爷面前,第一次泪流不止,详细地讲述了从嘉渝镇离开后的经过,不遗漏任何一个细节。
林博文坐在床榻上冷眼旁听,手中的瓷杯却吱吱裂响,随后下了令,命顺子安全保护常妈,不能对任何人提起她的行踪,包括太太在内,另外,派人暗查张家,最近是不是有陌生女人进出,再派一队人全国暗访轿车的下落,务必找出元凶。
他对自己说,不能太急,不能让张晋良看出他的意图,不能置她于任何危险。
罗顺挺身应道,是。
最后,他挥了挥手,两人皆识趣地退下了,常妈离去时,才忆起了大事,忙说,“少爷,少奶奶她有了四五个月的身孕...”
什么?
晚茹怀了他的孩子?
后面的话,俨然已听不清了,不敢相信,他怔怔地怵在那里。
她为什么没告诉他?
她身怀六甲,不是一人,她要兼顾两个,他当时怎么忍心让她承受重难颠沛流离远渡东瀛?
他是不是伤了她的心?
她是不是恼恨他了?
心口的疼痛猛地加剧,暴躁的血液汩汩地从心脏涌进大脑,搅得大脑混乱如麻,胀痛难忍,继而一次次冲击着他的眼睛,充塞着他的耳朵,仿佛与他拼杀,死命寻找着出口,嘴里咸咸的,有鲜血的味道,他强咽了下去,它终还是沿着鼻子轰轰烈烈流淌下来,一滴两滴落在桌子上,好像嘲笑着他的失败。他手捏着杯子,疯了般使尽全力扔出去,杯子硬硬地砸在窗子上,穿透了窗子,冷风呼呼地吹了进来。
李扬,吴铭起,你们两个活得不耐烦了,若是被我找到证据,不活寡了你们...
中堂传来噼里啪啦桌椅瓷器摔裂砸碎的声音,罗顺守在外面是胆战心惊,少爷平日里即使生了气也是闷着的,见里面沉寂了下来,他小心翼翼地站到墙角下透过破裂的纸窗望了望,少爷趴在床榻上一动不动,满手的鲜红,血染了白色的衬衣。他吓得捂住嘴巴,不敢惊扰任何人,怏怏地准备了热水,拿了纱布,推门而入,学着少奶奶的样子,清理伤口包扎起来。少爷依旧无声,像寂静的深潭,冷冽又平静,似乎要沉默一辈子。
这一夜很安静,无人敢提及洞房花烛,无人敢上前催促林博文,春宵一刻值千金。他独自在东园待了一宿,却是无眠之夜。
三月十五的江城,天色是阴沉的,夜晚时分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敲在窗户上铮铮响闹。
芝茹裹了裹被子,仍翻来覆去睡不安稳。新燕以为是天气骤冷,寒气袭人,忙拿了被子,跟她挤在一起,互相依偎着取暖。
“杨姐姐,只有你一个人,你怕吗?”新燕是真的好奇,打从她来了医院,便认认真真地埋头做事,从不抱怨什么,也从不踏出院子半步。
她怎么不怕呢?从张家出来,是怕带着它回家惹母亲生气,曾经有那么一刻,她不想要它。可,它是他留给她最好的回忆,不是吗?她舍不得。她已经丢了一个,她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现在,她是怕照顾不好它,怕不能让它健健康康地成长。
她只是笑了笑,谢谢她关心自己。
小丫头接连不断地问了起来,想方设法套她的话,见她左右言它,似乎也没了耐性,直接问了句,“小宝宝的爸爸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只是好奇,杨姐姐,你莫怪。”
她又笑了,没有避讳,“他,是个能掌控一切的人”
掌控一切,但是永远都别想掌控她。
小丫头愣愣地猜测不透,也知道她不会说破,投了降,闭上眼睛,侧过身睡了。
听着细雨声,她眼角无声无息淌出了泪。
今儿,三月十五,他大婚。
(16)
这一夜难过的又岂止是他二人?
林家南园张贴的红色喜字被张晋辰撕得粉碎。每次下人的汇报像是串通一气哄她,“少爷在前厅陪酒,让少奶奶先行休息”,“少爷喝醉了,过不来南园了,少奶奶还是不要等了”,当她不顾阻拦冲出南园,看到前厅的一片祥和寂静,人去楼空时,气得一巴掌挥了过去,他欺负她不说,竟然连个下人也瞧不起她。
新房的红色绸缎一分为二,锦缎的裂声好像划破了长空。
大大小小的瓷片摔了满地,一阵阵的爆裂声震动着整个院子。
丫头们又故意惹她,不停地往她手上递杯子花瓶,那些摔得响的摔得碎的,一眨眼全在她面前开了花,最后她累得精疲力竭,连打人的力气都使尽了,瘫倒在床上,再也爬不起来,不停喘着粗气。
门外,隐隐传来一个丫头对其他发牢骚丫头的训话,“太太说了,少奶奶乐意砸什么,咱们在一旁递什么,乐意撕什么,咱们在旁边伺候着,反正林家不缺,缺了在买回来,等她砸累了,砸厌了,撕烦了,撕倦了,就不会闹了”
她顿时气得头昏脑胀,想支撑着胳膊坐起来,却僵硬得不能动弹。
一切皆已成惘然。
眼泪霎时像一切千里的洪水涌了出来,她只能钻进冰凉的被子,蜷缩着,小声对自己说,“哥,他们都欺负我,我该怎么办?”
依照规矩,第二天新媳妇必须早起端茶递水孝敬长辈。
丫头们催了多次,她赖在床上佯装着听不见,有个不怕死的竟然揭开了她的被子。昨晚上那股气忍着没法出来,这会儿还不趁机发泄,她一脚踹了过去,听到水声和盆子“哐当”的落地声,还有丫头的惨叫,心里这才稍稍舒服了些。
她是张家大小姐,由不得谁随意嘲笑戏弄,她要离婚,她要回家。
梳洗之后,不敢电话找父亲,她联系了哥哥,让他派人来昌平接自己,她不想受林家的窝囊气。哥哥什么也没问,叹了口气,疲倦地说,既然想离婚,那就回来吧,让一切回到原点,让世文去找晚茹,让他们开开心心过后半辈子。
她听后愣愣地冒了一句,“哥,你放弃了?”
“她离开的时候,望着她纤瘦的背影,我竟然不敢去追,我怕一碰到她,彻底地失去了,我好像只能默默地站在那儿看着她,看着她离开。晋辰,哥哥是不是很没用?”
第一次见哥哥说那么感伤没有自信的话,他无奈的语气似乎拼尽所有仍是一场悲空,她抹掉所有的不快,露出了笑容,“哥,你不懂女人的心思,你想想,她那性格,怎么可能忍心伤害一个爱她的人?她是不知所措,是怕爱上了你,只能有意无意地躲起来,只能选择离开”
似乎是在劝说自己,她猛然间忆起了什么,说了一句,“我不回江城了”,急匆匆挂了电话。
她是张晋辰,不怕天地的张晋辰,谁惹恼了她,她让谁这辈子不得安宁?
正午时刻,林家上上下下闲置的百十号仆人被召集到南园,昂首挺胸按军人之姿直立,稍微曲腿,稍微倾斜了身子,猛然就是一鞭。虽说是暖春,日光柔和,可这半个小时的体罚已经让那些年长者体弱者倍受阳光蒸烤,吃不消昏倒在地上,当她再次举鞭时,被人拦了住。
罗顺恭恭敬敬地站在她面前,说,“张小姐,少爷找您”
不是少奶奶,是张小姐。
林博文不承认她。
她一鞭不偏不正打在了罗顺脸上,他赫然一惊,却没有叫喊,“少爷的命令,顺子已经传到了,张小姐请自便”
说完,罗顺头也不会地走了。
她今儿早上做了那么多,不就是引他出来吗?
现在他已经派了最贴身的人前来,话语间仍是毕恭毕敬的尊称。
未称呼她少奶奶,只因为她与他行了礼,却未洞房花烛,她还不是他的女人...
她扔了鞭子,不得不跟了上去。
避开前厅的热闹,避开林家的贵客,她来到了东园,迎接她的是两只狗不止的乱吠。她踢了两脚吓不走它们,最终被林博文唤了过去。
他蹲下来,逗着“霸王虞姬”,阳光照在他紧皱的眉头上,照着干净的脸庞上的忧郁。见她站在面前,他起了身,说,昨晚到现在一直饿着肚子吧!
不是训斥她无理取闹打了下人,不是骂她不经他同意打了罗顺,她鼻子突然酸酸地,点头“嗯”了一声。
餐桌上摆得全是她爱吃的佳肴,甚至连味道都不差分毫。丫头们小心翼翼端来了鲜汤,她感动得差点落泪,回眸寻他时,却找不到他的影子。
中堂的书房。
他手执一幅画卷,放在宣纸上,不停比划着,寻找最佳的位置,准备装表起来。眼中没了刚才的痛苦,露着丝丝的笑意。他专心极了,连自己进来,都茫然不知,没有抬头,没有问话,默不作声,俨然沉浸在画里,不能自拔。
她好奇地走近望了一眼,瞬间呆住了。
映入眼睑的是八个飘逸的字“吾妻晚茹,吾爱终生”,那八个字配着熟悉的容颜,优美至极,印章下作画的日期更让它显得弥足珍贵。
原来,曾让她斐然心动的文字不过是抄袭之作,即使报纸记载了一万份 “吾妻晋辰,吾爱终生”,也不是他的心声,也不值得他瞧上一眼,让他真正怜惜的在乎的是这副画像,是画像上活生生的人。
她怏怏地退了出去,离开时,情不自禁回了身,他依旧低头微笑,依旧看不到她。
南园是东倒西歪的人群,她没了闲情逸致,挥了挥手,大家诚惶诚恐地逃开了。其实,不论她做了什么,做过什么,他只会视而不见。
江城进入了绵绵雨期。
芝茹的本职工作因为这天气变得异常轻松。
周医生很是照顾她,每次都问她需求些什么,她似乎想不起来,皆是摇头回绝。知道她懂中医后,便请她帮忙修改整理中医书籍,算是兼职工作,依此能赚些微薄的工资。她翻看了书册,毫不犹豫应承下来。新燕她们知道后,也想多学些知识,总是抢着把她的份内事做了,随后虚心跟她学习。
医院的后院,不是想象中那般清苦。
只是闲暇时,她总是怕听到雨声,怕忆起什么,所以,只能让自己不停忙碌着。
相思尽处天涯月(17-23)
(17)
阴雨时节,院子里落满了桃花,偏偏的绯红被清脆的绿色扶植着,虽是残红却格外的清新 。
上级来医院视察战前医药物资准备情况,新燕等人被周医生唤去讲解,她不甚了解又行动不便,只好待在小院修改编辑医药书册。
它最近很是好动,喜欢拿脚踢她,非要听到她说上两句安慰的话或者轻轻哼着曲子或者讲了童话故事,它才老老实实装起了本份。
她抚着小腹,无奈地叹口气,怎么跟你爸爸一样的臭脾气?
博文…
嘉渝镇的雨亦是如此频繁,遇到他是雨天,每次想离开也是雨天,那雨细细的,凉凉的,密如珠帘,铮铮锵锵的声音似带了三分力度七分柔情。
晚茹,你怪不怪我?
不怪,不论你做了什么,都不怪。
她总是有意无意地给自己找寻一万个不责怪他的理由。
不是说“高处不胜寒”吗?不是也讲“位高权重,身不由己”吗?
他若是想真心实意跟晋辰结婚,起初何必闹着与张家退婚?他若是想玩弄感情,这世上如她一样的女人何止千万,何必如此迂回独独缠着她不放?
曾经,他是带着她回昌平是要举办一场娶她的婚宴,曾经,他说过,给他半年的时间,他会还她一个平静的世界。
现在没有半年。
是寻找他爱她的理由也好,是她不甘心的借口也罢,她只是想让心保留着一份希望,活下去的希望,不是心如死灰,不是生不如死,不是存着怨恨,他给了她最美最弥足珍贵的回忆,她依旧可以淡淡微笑着面对明天。待孩子出生,她便回樊城,跟母亲一五一十地坦白,这辈子会守着它终生不婚嫁。
院子外,张晋良撑着伞,隔着雨帘,隔着雨声,静静地望着窗户内微笑的面容,她眼角没有一丝的泪,哪怕是沾惹着雨水引发他误会也好,什么都没有,干干净净的,如她离开时一样找不到留下她的借口,转过身,他悄然走开了。
醉酒不是他所喜好的,只是不清醒的时候,闻着春宫阁楼的余香,能在幻觉中见到她,她一袭青色的长裙依着窗栏,躲着他又低下眼帘不忍拒绝。
电话联系到妹妹时,她又是哭泣的。晚茹只有伤心欲绝时才会流泪才会依恋着他才会把他当作替身,他捶着脑袋竭力去忘掉,柔声问,怎么哭了?妹妹很是警觉,反问他,哥,你又喝酒了?他苦苦地笑了,没有回答默认了。妹妹突然止了哭声,又问他现在是不是搂着狐狸精安慰自己?他说,没有。这话再次给妹妹一个提示,男人需要慰藉。她没了哽咽声,像是训导他,哥,与其在家里闷着头喝酒不如去找她,你动了那么多心思,怎么能白白付之东流?他愣了愣,是啊!为了她,他可以放下一切,他还在乎什么呢?
张晋辰挂了电话,吩咐下人备了酒菜,直接端去了东园。
在门外被人挡了住,说少爷有令,不准任何人打扰。不准打扰?瞎了他的狗眼,别以外她端着盘子就是下人,别以为仗着林博文,她拿他没辙。她一脚踹了过去,怒斥了一声,“给我让开”,那人痛叫了一声,仍是多加拦阻。狗被门外的叫声吵醒了,冲到她面前,不停地吠。罗顺被闹得没法,出门见是张家小姐,知道她的脾气,也知道林博文的态度,恭谨地请进客人到中堂,欲进里屋唤醒少爷时,被人拦了下来。
林博文和衣倒在床上,头枕着胳膊,紧闭着双目,听到异样的脚步声,也无心搭理。
又是一个无结果的日子,没有任何关于她的消息,罗顺报告说,张家人对此都是摇头不知,没人见过陌生怀孕的女子,不过也不敢去细细打听,免得有人生了怀疑。依她的性子,不会在张家停留太久,若是不来找他,定是千方百计地想着回家。他下了令,安排人去樊城打探,有了消息,必须想方设法带她回嘉渝镇。
晚茹,你不要刻意躲起来,让我寻不到你。
张晋辰安静地跪在床边,看他紧皱的眉头半天不松,情不自禁探手过去,未碰触到,已被他警惕地抓了住。他起身松了手,没有惊讶和感动,亦没有问她怎么三更半夜来了东园,只是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整了整衣领,离开了里屋。她忍着小腿的麻痛,忙从身后紧紧抱着他,像那晚一样,靠在他的背上。若是见不到她的样子,见不到她不是晚茹,他不会拒绝。
“二哥哥,你很想晚茹姐姐吗?”
他身子猛然一震,像是终于对她的存在有了知觉,却仍是一言不发。她娓娓述说着遇到晚茹时的点点滴滴,她的衣着打扮,她的表情态度,她说过的每一句话。他明显是深陷了进去,怵在那里,屹然不动,任由她抱着。当她急不可待站在他面前,像那日攀住他脖子的时候,他又突然醒了,扯开她的手臂,冷冷地说,很晚了,让罗顺送她回南园休息!说完后,匆匆唤来罗顺带路。
她眼眶盈盈充满了泪水,第一次莫名地发不出脾气。她真心待他好,真心想跟着他,可他心里眼里只容得下“晚茹”二字。
已经两天没有进食了,她被逼着走了这条路。
事到如今,她也不想离婚了,也不想闹得林家鸡犬不宁了。沉默的反抗往往是最有力的手段。她是他明媒正娶进家门的,全国百姓都看得真切,不过半个月的时间,死在林家,看他如何对世人交待。
第一个按耐不住地是小丫头,继而是南园的大小仆人,接着是林家袁阿姨。
劝说无用。
林太太不得不亲自端了汤药来到她面前,没有多言,只有简单的两句话,“世文对这种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女人只会不闻不问,你这样逼他,不是逼着他更加讨厌你。他是我儿子,我能不了解吗?”
哥哥说过,萍姨是不会袖手旁观的,她有教训世文的法子。原来,不假。
她瞬间倒在林太太的怀里,哭着唤了声,萍姨。
林太太拍着她的后背,像儿时一样哄着她,“你想想宛莹,想想晚茹,能抓住世文心的女人,哪个不是逆来顺受,不是谦和淡然的性子?你呀,先要改改你的脾气,咱娘俩在一起从长计议”
她乖巧地点头“嗯”了一声。
(18)
终于在南方发现了轿车的踪迹。
持有者是刚刚发了小财的商贩,他不停地炫耀自己这辆新车,如何的价值不菲,如何独一无二。当问他从何人之手购得时,他似乎看出了端倪,摇头叹息,左右言它,甚是不想回答。当十万块钱痛快地扔到面前时,他又立马换上卑躬屈膝的表情,一股脑道出了实情。当然,也随即被关押进了大牢。
如此,一路追查到了元凶。
他是个安阳人,兄弟在第三军团任职。对车的事情,他也是不明所以。只是兄弟将车拖付给他时,说过,这车价值连城,卖得价钱足够他们生活一辈子,瞬间化为灰烬太可惜了。车是买了大价钱,他却在樊城江城境内打探不到兄弟的消息。现在,他的兄弟已经失踪两三个月了。
所有与此事有关联的人皆秘密逮捕入狱。
罗顺恭谨地报告完毕,又担心地问道,“少爷,张家少爷与李将军他们会不会是同一个鼻孔出气?”
林博文嘴角微微一翘,冷笑说,“张晋良他是在玩‘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游戏,小顺,马上联系李扬,就说下周回江城,商议他官复原职一事”
罗顺应了一声,离开了。
恍然间看到了墙上的画像,她解千愁的莞尔一笑,不由地拎起了紫砂壶,沏了杯茶,是他喜欢的龙井,清香依然,却独独少了她那份芬芳,苦涩得难以下咽。
晚上,林太太端着她亲自烧制的菜肴,还有一壶窖藏了三十年的好酒来了东园。
进屋的时候禀退了所有的下人,只剩下酒香缭绕在园子,整晚挥之不去。
“那晚我的话确实是过份了些,妈错了,先给你赔个不是”
林太太说完,干脆地饮尽杯中酒,那酒烧得嗓子火辣辣的痛,禁不住咳嗽两声。
林博文阴沉的脸有了稍微动荡,却依然沉默着没有搭理。
林太太没有丝毫介意,接着言道,这酒是你父亲在你出生之日下窖珍藏的,说等你大婚之后拿出来一家人享用,一晃竟过了三十年,他始终没等到这一天!
她眼里顿时眸含了泪水,紧握住他的手,“世文,妈求你,看在父亲的份上,原谅妈一次,以后你想娶晚茹,还是想与晋辰离婚,妈不再过问,都一视同仁。”
也许是父亲的这壶酒让他有了恻隐之心,也许是母亲最后一句话打动了他,他亦握住母亲的手,算作是谅解,算作是安慰,斟满了杯中酒,不再冷着脸,与母亲碰杯后,一饮而尽。
没了隔阂,林太太笑着拭擦掉眼角的泪,既而又倒了杯酒,说晚茹心地善良,温柔贤淑,是个孝顺的媳妇,若是找到了她,一定要把她带回家,定要好好补偿她这些日子所受得苦。
他点了点头,不知不觉喝掉了面前的酒。一杯,一杯,夹杂着林太太每一句的“晚茹”接连不断地吞咽。最后言尽了她的好,也倒尽了美酒。他闭着眼睛,单手支撑着额头,真的倦了。林太太摇了摇酒壶,说,待会儿让晋辰来陪他继续喝酒。他似乎没有听见,简单地“嗯”了一声。
门打开的片刻,淡淡的薰衣草香随风飘散进来,他禁不住睁开了迷离的眼睛。熟悉的深紫色旗袍裙角盈盈摆动,她低垂着额头,头上依旧挽着简单的发髻,两缕细长的发丝映在他的眼眸,如杨柳般轻轻摇晃。
她优雅地斟了杯酒,缓缓端到他面前,娇柔地唤了声,“博文”
这世上只有她一人如此唤他。
这世上只有她一人如此深情地对他说,博文,这辈子,我只爱你一人。
晚茹…
他怔怔地望着那张淡雅的脸,睁大眼睛想看清楚却是朦胧一片,越来越模糊,越来越妖艳,像鬼魅的罂粟花,大簇的紫色粲然一笑又渐渐远离。
看着若即若失的身影,他猛然醒悟了般摇摇晃晃追了出去,从身后紧搂着她,倚着她的后劲,痛苦地声音盘绕在耳际,“晚茹,我错了,不要怪我,好不好?”
听到那肝肠寸断的唤声,张晋辰心里的酸甜苦辣瞬间涌了上来,呛得她心肺隐隐疼痛。她这是干什么?是假扮成晚茹的样子勾引他,还是听他在自己面前一遍遍痴情地唤着心爱女人的名字?这煎熬简直是活活把利刺往心里吞咽,即使卡在嗓子里,也不能喊痛,也不能吐出来。她不是默默忍受的人,不顾一切地反抗着。谁知她越是挣扎,他越是用力。
“林博文,你放开我”
他急了,“晚茹,我求你,你别走”
仿佛怕伤了她,他松了开,两手却按住她的肩抵在门上,紧皱着眉头始终痴痴盯着她。
良久,他俯身凑到她嘴角边,她不知为何躲开了,他又凑了过来,她躲不掉只好竭尽全力推着,他不是爱她的二哥哥,他亦不是世文,他现在只是晚茹眼里的林博文,泪水无缘无故冒了出来,她呜咽地哭了。
“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会惹你伤心”
他温柔地拭擦掉汩汩涌出的泪,两手轻柔地抚着她的脸,吻着她的泪痕她的眉,随后如痴如醉凑到她唇边,狠狠吻了下去。他的吻霸道极了,顿时将她的一切席卷一空,她的挣扎,她的矜持,她的意乱情迷。她被他堵住的嘴,半天喘不过气,脸像火烧了般燥热难耐,那火越烧越旺,迅速传遍了全身。她推开他去解衣衫散热,他比她更加熟练。当他冰凉的手碰到滚烫的皮肤时,她禁不住“啊”了一声,那娇喘的呻吟令他没了所有的禁忌,横要抱起她进了里屋。她的心怦怦乱跳,紧张地没了主意,只能两手攀着他的脖子。他迫不及待地把她压在床上时,她又害怕起来,潜意识里拼了命地抗争。
此时,只要她喊一句,“我不是晚茹”,他一定会停下来。可是,她紧咬着嘴唇,眼睁睁地看着他撕掉她的衣服,却莫名地忍住了所有的痛。
“晚茹,我爱你”
最后,他搂着赤身祼体的她蜷缩在被子里,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而她不时用被角擦掉眼睛里淌出的泪。
世文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只要你成了他的女人,他不会置你不顾,只要他忘记了晚茹,早晚会安安心心待你一个人好。
她相信,萍姨的话不会有错。
(19)
医院。
薄如蝉翼的窗户阻挡不了夜晚的电闪雷鸣,万马奔腾的声音吵得芝茹夜不能寐。博文婚后是回嘉渝镇,还是直接来江城?刻意避开外界的消息,现在倒又开始担心起他了。瞧着新燕蜷缩在被子里蒙着脑袋,她起身燃了蜡烛,随手翻开书册,认真批阅起来。
雷鸣停歇后,隐约听到断断续续的敲门声,她微微一惊,端了烛台,凑近聆听,小声问了句,“谁?”,得到的回应依然是“咚咚”的响音。
开门的片刻,凉风吹了进来,橘红色的灯光跳了两跳,终抵不过清冷,熄灭了。
他靠在门墙上,单手Сhā在口袋里,密密麻麻的细雨斜落在他的身上,没了知觉,他痴傻般望着泥泞的院落,冰凉的手指,不偏不正,从她温润的脸颊滑过,他愣了愣,深黑的眸子转向她,怔怔的,难以置信。
午夜时分的医院虽亮有明灯,却是一片寂静,能听得到喉咙滑动的哽咽声,“晚茹”两个字似被黑夜冻结成冰,他只能紧锁眉宇,苦楚地看着她。
没有伞,他的衣襟嘀嗒地渗着雨水,每一滴都落在她平静的心湖,一轮轮圆晕扩散开去,成了接连不断的涟漪。
不知道他寻了自己多久,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法子,可他还是来了。
她忙拿了伞,牵着他的手出了后院。
那伞出奇的低,横七竖八的支架不时敲打着他的脑袋,打醒了他,打晕了他。他夺过伞,单手硬生生把她拥在怀里,沉默良久,柔声唤了句,“晚茹,我好想你”
“你浑身都湿透了,现在有值夜的医生…”
还想说些什么,被他的嘴堵了上,第一次她没有反抗挣扎,抓住了他湿漉漉的衣角,踮起了脚尖。
口袋里的钱只够挂号,那是她这些日子挣得的微薄工资。
好在,值班的是周医生,只是见陌生的男人紧牵着她的手,心里猛然一惊,再定睛一看,分明是前两日来医院视察工作的上级领导,但可以肯定,断然不是林博文司令。他顿时茫然,辨不清是非。
检查完毕,并无大恙,她松了口气,他这身浸湿的衣服透着凉气,经风一吹定会受些风寒,不由蹙了蹙眉头,向医生请求道,可不可以行个方便安排个病房?周医生没有犹豫,点了点头,唤来护士,吩咐着带病人去B楼。
他一直沉默地望着她,她朴素的简单,随意绾了发髻,风衣里套了件粉色的护士工作服,她从张家离开时,除了套在外面的风衣和那件青色的长裙,空无一物,见她挂号后瞬间忧虑的表情,他说不出是何种滋味,虽来过一次,竟然忽略了她一无所有。
B楼是单人病房区。
换上病服,护士送来了热水和毛巾又顺便拿走了衣衫,说要帮忙晾干,她道了谢,转身倒了热水,准备热毛巾,却被人从身后拥了住,那手又像是碰触了极其恐怖的东西瞬间松了开。它又在踢人了。她抚了抚腹部,对它小声安慰了两句。
回身时她浅浅一笑,递过毛巾,“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我生活的很好”
刚才他并不是诚心的,是不是让她误会了什么,“晚茹,我…”
“晋良,谢谢你来看我,你对我的大恩大德,我想我这辈子都无以为报。这些日子,我想得很清楚,我妈说得对,我们是普通的百姓,经受不起官场的风云变幻。博文他其实早明白会有今天,所以才想方设法送我去东瀛,他也是为我好,怕我伤心,我不怪他。若是你见到他,若是他问起我,你可以告诉他,我一个人生活的很知足。若是他想找我,当然,只是假设,请你转达他,我不想见他。”她低头笑了笑,抚着小腹,“现在,我现在只想守着它,安安静静地过完这一生”
她的这番话又像是另一种警戒。
那个孩子是她丢不掉放不下的,也是他永远无法逾越的障碍。他是彻彻底底败给了林博文,即使娶了晋辰,即使令她死了心,她也不会置他的孩子不顾。
“晚茹,是不是每次拒绝我,很容易?”他很艰难地说了这句话。
她沉默了片刻,缓缓言道,“晋良,你跟博文始终是呼风唤雨的人,走的路也是近乎相同的曲折。我已经错了一次,我不想再犯同样的错误。况且,我们是永远的好朋友。”
朋友才不会彼此失去对方。
已经失去了宛莹,难道让他如上次一样后悔痛失她?
可他似乎又只能待呆坐在床上,静静地看着她离开,无能为力,什么都挽回不了。
林家东园。
罗顺照少爷吩咐拿了酒去药店检查,果然不出所料,发现了迷|药的成份。回来后,唯唯诺诺跟少爷报告时,见他冷静的脸勃然变色,一掌拍裂了木桌,吓得大气不敢多出。
昨晚,他是被太太支了开,在北园灌了药酒昏睡了一晚,完全不知道少爷的情形,临早醒了,急匆匆赶回东园,见中堂的门紧闭,又上了锁,抓耳挠腮想不通所以然,待袁阿姨小心翼翼开了门,又提醒他不准打扰少爷少奶奶静休,他才缓过神来。
少爷又被太太狠狠耍了一次,这次更加过分,下了迷|药,不是明摆着让少爷他骑虎难下?
林博文果断下了令,“小顺,安排车,马上离开昌平”
罗顺忙应了一声,退了出去。未指明回嘉渝镇还是江城,少爷他现在八成想着逃离,只要不在昌平,不见到太太,不见到张家小姐。
他走到书架前,随意挑了几本芝茹喜爱的书籍,抬眼间是她的画像,血液顿时像滚滚的沸水四处乱窜,烫得自己遍体鳞伤。
收拾完所有的衣物,空荡的房间只留下锦被和茶壶。
林太太被袁阿姨搀扶着慌慌张张赶了过来,看下人热火朝天搬弄行李,忙令他们停了住。林博文闻声出来,呵斥两句,下人们又忙乎起来。袁阿姨瞧着情势不对,好话说尽遣散了下人,欲拉着太太进屋。
以为那晚说离家出走的话,只是一时之气,毕竟他没有轰走宾客,以为他对于昨晚的事会心存愧疚,会考虑到担负起责任留在林家,原来,他心里只惦记着那个女人,只想着把她寻回来,比谁都冷酷无情!
没了平日的处变不惊,她推开袁阿姨,走到林博文面前,质问道“你这是干什么?”
“妈,你不是一直想赶我出林家吗?昨晚,连迷|药都对你儿子使上了,你到底要把他折磨成什么样,你才甘心?” 他冷笑着说,“人是你千方百计娶来的,你自己调教处理,自己想办法延续林家香火。”
“你…”
不想听到她任何支言片语,他头也不回上了车,片刻的功夫,消失在视野。
张晋辰躲在角落里,捂着嘴巴,嘤嘤地哭了,比昨晚更加伤心疼痛。
(20)
林博文靠在车椅上,闭目养神,倦怠的神情已不言于表。行至交界处时,罗顺回头瞧了一眼,正欲问话被常妈伸手拦了住,指了指嘉渝镇的方向。
只因镜花园林留有她的影子。
月夜,他习惯性踱步到爱晚亭寻她回房。她就像只慵懒的小猫,不恋雍容华贵的牡丹,不迷沁人心扉的杜鹃,独独喜爱蜷缩在凉亭,静静地守着池塘里翠绿的荷叶,看嗡嗡飞绕的蜻蜓,看惊起潮动的白鹭。
轻风拂过,朵朵荷叶翻滚,翠绿变成了浅色明镜,返照着这一片没有她的清冷。
她总是喜欢依偎在他的怀里,偶尔会眨着迷惑他的眼睛,双颊绯红地望着他,暗笑水里的鱼儿因一片树叶引起的惊慌失措。
她又何尝不是如此?
自从跟着他,便有意无意地躲着,起初是躲在藏书房一日三餐不愿见他,后来生了气是躲在千里之外不让他碰她,伤了心是想变着法儿气他离开他。
罗顺接了电话,四处找不到少爷,想着定是去了少奶奶平日喜爱的荷花塘,一路寻了过去,远远见他独守着凉亭,内心竟也是受了感染,怅然若失起来,悄悄走了过去,怕惹起了四方涌动,轻声禀告,“少爷,李扬将军来过电话,说,明儿亲自来嘉渝镇答谢您”
没有任何指示,他眼睛直直地盯着荷叶深处,似在寻找什么。
空气中弥散着忧郁的气氛。
“少奶奶她没有回樊城,也没来嘉渝镇,多半是藏起来了,怕影响少爷您的计划,少爷您不必担心”
提到晚茹,他终于发了话,“小顺,晚茹是真的藏起来了,还是不愿见到我?”
罗顺接不了话,只好干笑了两声。
少奶奶的脾气,他是一清二楚。第一次瞧着她不动声色发火是为乐志远的案子,不吃不喝不愿搭理少爷,少爷被迫投降遂了她的愿,第二次是少爷不知怎地弄伤了少奶奶,她流了产,但她依然是微笑的,可少爷就是不敢去见她,怕惹她不开心,每次有什么话,让他去通传,少爷以为时间会淡忘一切,可后来少奶奶竟然写了张纸条悄然离开了。他明白,少奶奶即使理解少爷,可也不会轻易原谅他。这次,想想张家少爷胡编乱造的报纸,想想少爷这场世人皆知的婚宴,再想想太太使得乱情迷|药,若是少奶奶知晓了,少爷他以后在少奶奶面前多艰难啊!
无法解释的无奈是艰难。
无法反驳的拒绝亦是艰难。
医院的后院因了桃花入泥,阳光斜照,土地便散发着雨后清新的花香。白色的丝纱重又晾挂起来,遮挡不住院子里少女们的唤声笑语,却围住了树荫下独处的两个身影。
芝茹双手捧着绸缎包裹的东西,递到张晋良面前。那绸缎露了一角,金黄的颜色耀得树枝上的鸟雀争鸣。
他两手Сhā进口袋,不愿收回。知道她不会接受,可不希望她一无所有地待在后院,以撕裂纱布修改医书为生。虽然不愿跟随他回张家,但至少能改善她现在的生活。跟医生打听过,批阅书籍只有几分钱的收入,想必,那晚替他挂了号,她又是一贫如洗。
“晋良,我在这里什么都不缺,你何必…”
“是,我是存心的”他抢过话,“存心来找你,救济你,让你一辈子都不能心安理得,一辈子记得我的恩情,如果想以身相许,我求之不得,早巴望跟你一生一世,如果是终生难忘,那请你认认真真看清我的样子,不要我来一次,你赶我一次,我怕你以后混淆了忘记了,如果令你讨厌或者憎恨,那可能要说声对不起,我只是不想让自己每次离开后更加想你”
她顿时哑口无言,愣愣地呆在那里。
良久。
她低下了头,很是无奈,“晋良,前两天,我已经说得很清楚明白,我们是不可能的”
他扶着她的肩,像是质问她,“你是怕我跟林博文一样,明明说娶你又反了悔?还是怕爱上了我,对不起心里的林博文?”
似乎两句话都正中她的内心,她慌了,竭力摇头掩饰,脑袋昏昏胀胀,话亦是稀里糊涂,“你跟博文其实都是一样的人,说同样的话,做同样的事”
可是…
博文他说只要静静地呆在一个地方,他会寻到她,他什么时候会来呢?大婚之后,孩子出生之后,还是打败了强敌之后,她要等多久,一年还是十年…也许他现在还以为她待在东瀛,过她的安乐日子,也许他是爱着她可迫于外界的压力永远都能来找她,也许他喜新厌旧正搂着他的新婚妻子早把她忘得一干二净。她不是胡思乱想,只是以他的聪明才智,以他无所不能的伎俩,寻她真的如此艰难吗?
见她情绪波动,站立不稳,他拥她入怀,轻抚着她的背,柔声安慰道,“晚茹,我不是他,不会为了权势,置你不顾”
她不想听,因为她再也不信。
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她把金条硬生生地塞进他手里,转过身,沉默地离开了,她累得忘记了道别。待他追了上去,眼前只有漂浮的白纱。站在房间的窗前,她已经躲进了被子里,蜷缩起来,瑟瑟地颤抖着。
不能欺骗自己,她想他,见了张晋良,她无时无刻不在想,为什么不是他?为什么来找她的,不是他?
寻不到她。
林博文动笔的手止住了,抬起眼帘,却是半壁江山的地图,唤了罗顺,问道,从昌平带回的画卷呢?罗顺猜出了他的心思,忙从书桌旁的画筒里翻出画像。他“嗯”了一声,又伏案奋笔疾书起来。罗顺见少爷心情好转,趁机报告,李扬将军已经恭候多时了。他依旧低着头,说知道了。
李扬是独自前来嘉渝镇的,满脸的喜悦遇到林博文的冷淡,顿时黯然下来,想说两句恭贺新婚的话,瞧着罗顺的眼色,又吞咽了回去。
罗顺递过茶水,俯身对李扬嘀咕了一句,“司令已经知道李将军您联合吴元帅谋害夫人的事情了”
李扬端着茶杯的手抖了抖,好在,茶未溅出,林博文只是忙于文案,并未抬头发现他的难堪,他忙堆砌了笑脸,思索着前来嘉渝镇的目的。
“司令,下周的军事会谈,商议我官复原职一事…”
林博文一听,扔了笔,起身坐到李扬对面,脸上挂起了淡淡的微笑,“李大哥,是怕我言而无信,亲自前来嘉渝镇问罪?”
“不,不”李扬挺直腰板,极力辩解,“世文通常是一诺千金之人,我李某怎敢怀疑?”
“李大哥的第三军团是任何人都统领不了的”他义正言辞后,忽地话锋一转,“不过,在此之前,有件事情,想单独与李大哥协商协商,关于拙荆,二月回樊城后便杳无音讯,我一直派人暗访,也打探不到她的消息,樊城嘛,始终是张晋良的地方,江城又是第一军团的势力范围,想行动并不是那么容易。”
他言语间并未说什么激扬的慷慨陈词,也未说责怪他的话,看来是有求于他,李扬松了口气,笑着问,“世文,想让我做什么?尽管吩咐”
他嘴角翘了翘,“吩咐不敢当,只是我的‘大舅子’在樊城江城境内暗杀第二军团第三军团的官兵,于情于理,我这个‘妹夫’是不能包庇纵容,坐视不理。李大哥,你也不能让凶手逍遥法外,犯知情不报的罪。”
李扬一点即明,原来,他是想借机幽禁张晋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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