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烈忽然失踪三天。恺令找不到他,璞玉找不到他。白天晚上他的电话始终没有人接听,他好像从空气中消失一样。他并没有离开香港,璞玉到他家看过,护照行李他的宝贝摄影器材全在,就是人间蒸发掉了。
「他到底去了哪里?」恺令问璞玉。
「不知道。」璞玉无可奈何。「我已找遍所有可能的地方。」
「我找他有急事。」恺令说。
「我能代你办吗?」
「还是——等他出现。」她考虑着。「他从来没这么神秘失踪过。」
「三天不出现,要不要——报警。」璞玉说完就笑起来。「这很荒谬。他可到任何去处,他是成年人,我们在疑神疑鬼。」
「三天前——他可有甚么特异处?」恺令似乎和璞玉想法不同。
「没有。」璞玉虽是这么答,却立刻想到他们去见冷教授的事。「你为甚么这样想。」
「这两天我无法安宁静修,坐在佛堂总心绪不宁,总是想到他,」恺令说得十分犹豫。「我怕他有甚么意外。」
「意外,不会吧?不可能的。」璞玉一连串叫。「有什么意外呢?他已跑遍全世界,什么场面都见过,香港是小地方,别担心他。」
「不,我的感应十分奇怪。」
「奇怪?那是什么?」
「说不出来。」恺令在电话中的声音与平日很不同。「或者——有什么事会发生。」
这话令璞玉也不安了。司烈的寻寻访访,会不会有事会发生?
「怎么不说话?」
「蔼—我想不会有什么事,司烈很快会有消息。」这话分明不由衷。
「找到他请立刻通知我。」她很认真的说。
放下电话,璞玉仍呆在那儿半晌,恺令这么急着找司烈真是因为她有感应?她在佛堂静修时心绪不宁?这感应和不宁和司烈真的有关连?恺令的静修是什么?感应是什么?
她觉得事情越来越玄了。
她在工作,工作中竟也无法集中精神,她被恺令的话影响了。是不是真会发生什么意外?有关司烈的?
门铃在响,她跳起来,双手是泥的冲出客厅,看见容颜憔悴的司烈站在那儿。
「你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为什么一点儿消息也没有?」她怪叫。冲到他面前,忘我的抚着他的面颊。「为什么脸色那么难看?」
司烈疲累的坐下,脸上已被她弄得全是泥。他不以为意的摇摇头。轻轻叹息。
「没有进展。」
「你在做什么事?进展?」
他摸模胡须上也沾的泥。
「二十年前旧事。」
「你真的疯了。放着正经事不干,追那么莫名其妙与自己无关的旧事?追来做什么?三十年前的旧事能改变?」
「别骂人。我饿急了,能不能有一碗榨菜肉丝面?」
璞玉摇头,无言的替他做出食物,看他吃得狼吞虎咽,心中又十分不忍。
「能不能告诉我到底为什么?」她放柔了声音,充满了自己也不知道的柔情。
司烈深深的凝注她半晌,他为璞玉真挚的柔情所影响、所感动。
「我可以说,不知道你信不信。」
「你说什么我总是信的。」
他深思一阵又摇摇头。
「很可笑。我总觉得——也许很莫名其妙,也许很荒谬。我隐隐觉得三十年前旧事,可能和我有些关连。」
「蔼—」璞玉震惊。「和你那些梦?」
「是。」司烈说。
她不能置信的睁大眼睛,好半晌。
「这两天你有梦吗?」
「根本没入睡何来梦。」
「你在哪里?」
「图书馆。我翻查三十年前旧资料,借很多报纸外出,三天三夜追寻。唉。」
她怔怔的望着他。她还是不能相信,三十年前旧事与他真有关?
「哦,董恺令找你很急。」她记起来。
「埃」司烈立刻振作起来。「什么事呢?」
提起恺令,他连疲乏也忘了,总是这样。
「找不到你,她担心。给她个电话。」
他打电话,然后回来。
「怎么样?立刻去她那儿?」璞玉问。
「不。她没事,」他立刻神清气爽。「她让我休息,找到我就行了。」
「只是这样?她什么都没说?」她意外。
恺令的感应和心绪不宁呢?
「睡一觉我们——起去她家吃斋,」他心情大好。「我睡你沙发。」
刚才恺令不是说找他很急吗?璞玉摇摇头,别管了,又不是她的事。
「你睡我床,我工作。」她说。
对司烈,她真当他是自己手足。
「沙发行了。」他却很有分寸。
整个房子立刻陷入寂静,璞玉的工作室是隔音的,即使轻微机器声也不闻。
在寂静中,司烈又看到那古老火车站,又走上那条似小乡镇的小路。路两边依然是熟悉的小商店和疏落的住屋,住屋后面有些田地,他一直向前走,走到路的尽头,应该看见那古老的大屋,是,大屋呈现眼前,那门,那花园,花园中央的大屋,屋前的那扇门。他该伸手去推门,是,他看自己的手,他推门,门里面刺目的光芒,亮得他什么都看不见,又听见一阵似掌声的喧哗——他惊醒,从沙发上坐起,看见窗外幕色四合,他已睡了整个下午。
刚才的梦境——梦境又有进展,是不是?那刺目的光亮和喧哗声又是什么?心中加速的跳动还没平复,他看见璞玉从工作室出来,莫名的亲切感涌上心头,他走上去忘情的拥抱着她。
璞玉错愕的在他怀里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司烈从来没有如此拥抱过她,这么热情,这么——这么——她说不出来,反正和以前不同,她——她——她——
他放开她,又捉住她的手,热切的。
「那个梦又有了进展。」
她心中涌上的那些莫名的喜悦泡泡消散了。她是他的兄弟手足,永远都是。
「一片刺目的光亮,还有掌声喧哗,我就可以看见某一些人。」没等她开口,他又说。
「你心中其实希望见到哪一些人?」她问。
他呆怔半晌。
「没有想过。也许你、恺令、佳儿或是阿灵,也许还有些别人,真的没想过。」
「如果只给你一个选择,你选谁?」
他很认真的想,想了很久。
「不是一个人,也许——我想要真相。」璞玉笑起来,笑得很特别。
「有的时候不知道真相还快乐些,」她说:「这一辈子你要寻,上一辈子的你也要追寻,甚至梦中的。司烈,你活得太沉重,太苦。」
「也许是。但在这次回港前我并没有强烈追寻的欲望。是这一次,就是回来认识阿灵的这次。我相信一切有关连。」
「你只凭感觉一切有关连这并不可靠,」璞玉眼中清朗一片。「就算董灵的事——可能是巧合。你不必太执着。」
「若所有的梦在这刻消失,永不再梦,我可以放弃追寻。」司烈认真的。「不断重覆的梦,这分明有着启示。」
「你是世界上最奇怪的人。」
「不不。在图书馆里我曾看到一本杂志上的文章,一个人连年不断的梦到和尚,甚至梦到和尚的名字,他终放在某处找到和尚的骨灰,原是他的前世。」
「这样的故事我也听过,却不能尽信。」她有自己的想法。「穿凿附会得夸张了。」
「别人的也许如此,我的是我自己亲身的感受。」司烈说。
「想想看,你多久没工作了。」璞玉轻声说:「昨天我在你公寓里看到许多信件,许多邀请工作的信。」
「等一阵,我一定会再工作,一定会。我相信真相不远。」
「我可以说你为好奇追寻真相,有了真相之后,你又如何?」她再问。
「不能想那么远,目前我只要弄清心中的谜。」他摇头。「这使我无心工作,连精神都无法集中。」
「是你太投入,太钻牛角尖。」她说。
「没有办法。试试看让一个梦纠缠你十几年后;突然有希望让你知道些有关连的事,你不好奇?」
「也许我比你更狂热。」
电话铃响起来。司烈顺手接听。
「司烈吗?我无法在家中找到你,想你一定在这儿,」忽远忽近,似真似幻的佳儿声音。「是司烈吗?」司烈心中震动,佳儿的声音充满了难掩的深情和浓浓的思念,他总被「真」的一切所感动。
「佳儿,我是司烈。」他深深吸一口气。「你在哪里?」
「纽约,家里。」她也在深呼吸。「我终于找到你,司烈。我找了三天。」
「有事?」
「只想听听你的声音。」她笑了。
「现在几点钟?你还在清晨,是吗?」
「是。清晨五点。」她还是笑。「睡不着,一直在想你,想以前的事。所以一定要找到你,否则连班都不去上。」
「还是那么任性。」
「在你面前,我已放弃了一切,包括自尊、矜持。」她半开玩笑。「你能有几分钟时间想到我,给我一个电话吗?」
「事实上——我们时时都提到你,但这几天我非常忙,一连三天都在图书馆。」
「图书馆?为什么?」
「找一些与我——与大家都有关的资料。」司烈说。
「我不想知道其他的事,只是你。」佳儿说:「司烈,你好吗?」
这句「你好吗?」是三个好普通的字,好普通的问候,但此时此地出自佳儿的口,司烈觉得份量重得几乎令他负担不起。
「我很好,你呢?」
「只要你好,我就安心,开心了。」
「佳儿,」司烈觉得有好多话要跟她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我——如果我的事情办好,我会回来纽约看你。」
「那是太长远以后的事,远不如现在能听见你的声音好。」
「工作——嗯,工作忙吧。」他招架不了。
「我说过不提工作,不提其他的事,」她说:「我要你讲自己。」
「刚帮完恺令的画展,很成功,」他扯得好远。「璞玉与我常在一起,她帮我很多忙,还有阿尊——」
「司烈,我们之间只有这些话可说?」佳儿带着轻轻的叹息。
「佳儿。我一——不会说话,尤其对着你,我更是拙口笨舌,」他说:「你原谅。」
「什么时候我怪过你呢?」她轻笑。「无论你怎样,你总是司烈。」
「我——有无以为报之感。」
她沉默下来。她不想听这句话。
「璞玉好吗?」她问。刚才声音中的激|情、思念、轻怨、薄嗔全消失了。
「如果没有她,我怕无力支持。」他说得微微夸张。
「替我问候。」她说:「再见。如果有那几分钟想起我时——」
「我一定会给你电话。」他说。
收线后,他也忍不住叹息。即使有几分钟想起佳儿,他也不会给她电话。
感情的事真是微妙得难以解释。
璞玉亮晶晶的黑眸在他脸上。
「你令我想起绝情汉,负心人。」她笑。「佳儿对你情深似海。」
「难以负担。」司烈说:「不能勉强。」
「我的心愿是睁大眼睛看着你,直到最后一秒钟。」璞玉说。
「什么意思?」
「恐怕你深心处怕也不真正知道,你到底喜欢的是谁。」她说:「佳儿?恺令?董灵?不,你不由自主,你的梦境主宰了你。」
司烈虽不承认梦境主宰了他,身陷梦境时,他是无力自拔的。
深深的睡眠中突然又有了景象。
紫檀木的供桌,桌上的供果鲜花,墙上悬着面目模糊的照片,轻烟袅绕。深紫红丝绒窗帘,紫檀木的雕花屏风,檀香味。掩着的木门打开,伸进纤细的脚,墨绿丝绒镶同色缎边的旗袍下摆,白色有羽毛球的缎拖鞋。纤细的手,托着的银盘瓷碗,冒着香气热气,轻叹——然后,啊!旧梦再来,竟然有了「然后」。
一连串细碎的脚步,瓷碗放在供桌上,那依然不见面的女人在供桌前屹立一阵,再一声似有似无的伤感叹息,「吃了吧。」他从床上惊跳起来,面上的肌肉都在瑟瑟而抖,他听见这三个字,是不是?「吃了吧」,就是这三个字。
冷汗沿着脸、沿着脖子、沿着背脊往下流,他真的感到害怕,自己也说不出的害怕,他竟然听见声音了,在梦中。他有个强烈的感觉,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推着他向一个事实——有一个事实在等着他,是不是?
然而事实,这不太虚无漂渺了吗?
他深深的困扰着。他希望这个梦快快结束,快快离开他,这个梦已不像往年般的单纯,单纯的就如他秘密的喜悦。这梦结束,他必从头来过。
突然间想到四个字「再世为人」,没有原因,没有理由,就是这四个字。
有什么关连吗?他真的不知道。他一定陷入了魔障,被重重包围,他好像已不再是以前那个自己。
他冲入浴室,紧紧的对镜子看,若不是自己,那他是谁?
还是那张脸,脸上的眼耳口鼻全是熟悉的。虽然那些看来有型的胡须遮掩了一部分面孔,他总还是熟悉自己的。
是他,庄司烈。为什么前后几个月对自己的感觉完全不同?
恺令打电话来约他吃斋,对恺令,他是义无反顾,没到中午,他已赶到。
恺令永远端庄雍容又雅致。
「一直没听你提过有什么新计划?」她问。永远保持一定的距离。
「暂时没有。」他摇头。「只想留在香港休息一段时候。」
「香港太拥挤,太热闹,怎会是你休息的好地方?」
「闹中取静,何况香港有你——有你们。」
「我也想休息。」她说。
他望着她,等着她说下文。他紧张。
「阿灵的事——外表还好,内心我深受打击。」她叹一口气。「连静修也不宁。」
「打算如何?」
「元朗我有间旧屋,香港发展的脚步还没踩到那儿,很清静,我想去避静。」
「其实你这儿已极好。」他这么说是不想她去远了,连面也难见。
「突然想远离人群一阵,」她微笑。「也许培养另一个作画的灵感。」
「预备何时去?」
「一两天。」她递过一张纸。「这是地址。有闲有心情时,可偕璞玉同来。」
「一个人不能去?」
「那儿有个老管家,他做得一手好菜,欢迎你们来试。」她只这么说。
司烈的痛苦是,永远不能对她再近一步。
「一个人你不嫌寂寞?」
「我原是避静。」她笑。
「要静,你在哪儿都可以静。」他突然福至心灵。「环境并不重要。你心中有事。」
「自然是——阿灵。」她避开视线。
「除了阿灵,没谁能扰乱你?」他盯着她。
「不能。至少目前没人能扰乱我,」她微笑。「只不过有时往往会庸人自扰。」
「你自扰了什么?」他不放松。
「不知道,没有深思,也不想深思。」恺令说:「好多事我懒得分析。」
「你不像这样的人。」司烈说。
「其实我并不积极,作画,主持基金会,这都不过是生活寄托。生活太空白,我不想让人看见我‘灰’,只好作状积极。」
「你灰吗?」
「有一点。」她对他是坦白的。「他去了之后一切对我都不再有意义。」
「你一定很辛苦,你做得那么好,」他由衷的。「人们眼中的董恺令是另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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