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儿看阿尊一眼,说:
「董恺令必然一早知道,否则她明知司烈是他母亲的儿子,明明早有恩怨,为甚么不拆穿?她有阴谋,她包藏祸心。」
「证据,一切要讲证据。」
「泉伯亲眼看见董恺令害人还不够?」阿尊皱着眉。「你为甚么不肯相信?」
「恺令——不是那样的人。」司烈倔强。
「伯母说是董恺令使你们家破人亡,」璞玉忍无可忍胀红了脸。「她说董恺令心如蛇蝎。」
「你——」司烈指着璞玉,却说不出话。他不敢反驳母亲的话。
「她是不是对付每一个与她亡夫有关的女人?」佳儿说:「像伯母、像阿爱,甚至像董灵。」
听见董灵的名字,司烈震动一下,奇异的感觉由心底升起。董灵死放意外,难道与恺令有关?他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
「不不,这太可怕,你们别说了,」他极端痛苦。「这太可怕了。」
「会不会司烈像她亡夫,她太代入?她不能忍受司烈与董灵相爱?」阿尊也说。
「不不不,请别再说下去,这太离谱。完全不是这回事,董灵是她介绍的,又是她侄女,还有,她完全不接受我,一点机会也不给。」
「她打电话通知法国的皮尔,董灵同居的那个男人。」佳儿说。
「不——住口,不许再说。」司烈狂叫。
「董恺令必然变态。」璞玉说。「除了这样解释,再找不到更好的了。她困住司烈,想用害死她亡夫的方法对付司烈,好在泉伯发现——」
「请——不要再说。」司烈的脸埋在双手中,呜呜的哭泣起来。
屋子一阵难堪的沉默,佳儿忽然跳起来。
「我打个电话,阿尊,请给我号码,冷教授家。」她说得十分兴奋。
电话只响了两声就有人接听。
「冷教授?我是秦佳儿,是是,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令夫人阿爱是哪一年哪一个月几号出意外的?是,很重要——」
不知道冷教授讲了甚么,佳儿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眼中却射出异采。
「谢谢,非常谢谢,对我们帮助极大,谢谢。」佳儿的声音也颤抖起来。
「怎么样?」阿尊也变得异样紧张。
「阿爱出事的日期是一九六四年七月九日午夜,」佳儿深深的吸一口气,从皮包里拿出护照。「你们看。」阿尊和璞玉看到护照上写的是一九六四年七月九日,天!天下有这样巧合的事?怎么解释?
「我生下的时辰是子时,即午夜刚过。」佳儿用好大的力量才能镇定自己。
司烈也抬起头,眼中尽是惊疑。
「我去找泉伯。」璞玉飞奔而出。
屋子里的三个人都不再出声,各人都在想着一些不可思议的事。
楼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璞玉扶着泉伯进来,她脸子发红,眼中有莫名的泪水。
「泉伯,把你少爷死亡的日期再说一遍。」她好激动。
「三月什六日,」泉伯说得十分清楚。「一九六四年三月廿六日。」
轰然一声,司烈连意识都模糊了,那——那不正是他的生日吗?不久以前在台北的山里他母亲证实的,那——那——
他全身剧烈的颤抖着,他不能相信,真的。佳儿和阿爱已是一次巧合,天下怎可能有那么多巧合呢?上帝。
「我想起一件事,」璞玉眼睛发光,十分兴奋。「找一张董恺令的照片。」
「为什么?」阿尊问。
「忘了曾有人从司烈家带走他?他那大厦一个年轻人曾经见过带走他的女人,我们拿照片去让他认。」璞玉说。
「好办法。」阿尊拍一下手。
司烈没出声,以乎不很愿意。
「泉伯,请带我们去新别墅。」璞玉请求。
找遍了新别墅,竟连一张董恺令的照片也没有,通常男女主人都有照片放在寝室或起居室,她真怪。
「我们回市区。」璞玉一不做二不休。
司烈欲言又止,一直若有所思的沉默着。
董恺令的工人见到他们这一群十分惊疑,频频追问:
「夫人到哪里去了?夫人没跟你们一起?」
璞玉找遍了全屋,仍没有恺令的照片,只在阁楼见到一个司烈「梦」中一模一样的佛堂。司烈的脸又变得苍白,呼吸急促。
「你们夫人没有照片吗?」
「照片?」工人呆怔半晌。「我从来没见过。」
「我——那儿有,」司烈终於挣扎着出声。「上次画展记者照的。」
「还等什么?」佳儿叫。
拿了照片,找到那个年轻人。他凝视照片半晌,点点头。
「是她,不过她本人比较老,比较凶。」年轻人一本正经的说。
「凶?」阿尊问。
「我形容不出,」年轻人笑了。「是感觉,好像她想吃人似的。」
司烈在后面申吟一声,大家都不敢回头看他。这样证实了一切,他恐怕真接受不来。
「让我一个人清静一下。」他冲回家。
阿尊和佳儿离开,璞玉想走又不放心,跟着司烈回去,就静静的守在客厅。不知等了多久,天都全黑了,仍听不到卧室里的他有动静。
「司烈,怎么了?」她有点害怕。
「我——肚饿了。」司烈推门而出,脸色平静。
「司烈——」璞玉惊喜。
「明天你可愿意陪我到台北去一趟?」
「当然,当然我陪你,当然。」她连串的。
司烈轻轻拥抱她一下。
「我们出去吃东西。」他微笑。
是不是雨过天青了呢!
一个钟头十五分钟飞机,他们到了桃园机常司烈叫车直奔八里乡,连午饭都不吃的直奔深山。他实在太心急要解开心中谜团。
仍在那间小静室中见到背对着他的母亲。
「妈,无论你现在变成什么样子,请让我见你,我是你儿子。」他恳求。
背对他的瘦削身影如磐石般凝立。
「我只回答你的问题,」声音冰冷,不带任何感情。「我已发誓不见你。」
「为什么?做儿子的并没做错事。」
一分钟的沉默有一世纪那么长。
「你——太像他。」深深叹息。「我不愿以现在的模样面对,请成全。」他,当然是董恺令的亡夫。
「到底你们之间有什么恩怨?为什么我——会那么像他?」司烈问。
「是孽。」
「请讲清楚些。」
「我们之间的事不必提了。」母亲平静的说:「我已尽忘。至放你——」
又沉默了一两分钟,谁也不敢催促,老人家必然沉浸在回忆中。
「别误会,你并非他的儿子,绝不是。」母亲终放再说:「你是你父亲的儿子,肯定是。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那样像他,那是玄妙的。我只知道,你出生的日期时辰正是他去世之后的几分钟。」
「蔼—」司烈混身冰冷,难以接受这样的事实。偏偏这话是由隐居已久的母亲说出。璞玉轻轻扶住他,温暖的手带来无限支持。
「就因为你像他,董恺令认定了一切,她用尽方法折磨我,令我与你父反目。又——令我变成如今的模样。后来我心如死灰,自己有错,承认一切是孽,避居此地。」
「但是,她怎样迫害你?」司烈颤抖的。
「我不再提了,过去的已过去。如果不因为你,我已忘怀那段痛苦的经历。」
「她为什么要害我?」司烈问。
「你像极了他,她以为你是他的儿子。」
「但是我不是?」
「如果真有轮回转世,你是他的转世。」
「这——这——」
「这么玄秘的事,我们不懂,却不能否认它的可能性。对生命,你懂多少?」
司烈无言。是,他不懂的事太多了。
「你——知道佳儿吗?」
「璞玉告诉我,那是十足阿爱模样的女子,」母亲平静的说:「或者她是阿爱的转世,来回报上一世所欠。」
「上一世所欠?」
「他为思念她而死,她欠他一份情。」
「不不,是董恺令毒死他——」司烈叫。
「你终放相信董恺令不是好人?」璞玉叫。
司烈立刻沉默,那是情急之下冲口而出的话,是发自深心。
其实他心中早巳相信并承认了一切,只是根深蒂固对恺令的好感令他不愿相信。
「佳儿对你好,很爱你,是不是?她是来回报的,」修行已久的母亲又说:「至於你对董恺令一片真心,岂不也来回报前世的亏欠?世界上的事一因一果,必有所报。」
「现在——我该怎么做?」司烈惶然。
「董恺令的事怨不得人,全是她一手造成。」母亲说:「警方只能找出表面的原因。其他的,你自己好好想想,要记住,种什么因得什么果,不能任性。」
「以后,也不必再来找我、我已决定受戒剃度,再不是俗家人,也不是你母亲。再见,决不方便。」
「妈妈——」司烈难过极了。
「我心意已决。」母亲转身,快步入内。
就在她转身之际,司烈仿佛见到她一丝侧面,皮肤光洁可人,仍是以前的母亲——
「妈——」他叫。心中如真如幻,一切都好像不再真实。
母亲的身影已消失在门后,四周寂然。
好久好久之后,璞玉才轻轻拍拍他。
「伯母已进去,我们——走吧。」
司烈机械人似的随璞玉出去,沿着山路慢慢走回八里乡公车站。一路上他都沉默,太多的事情要思索,要整理,要考虑,要计划,他完全不想说话。
璞玉也不打扰他,她是最好的伴侣,只要必要时才伸出援手,绝不多言。就好像一首歌里说女人该懂得「什么时候该给你关怀,什么时候我又应该走开」。她就是这么知情识趣的可爱女人。
赶回机场,他们买到黄昏的机票回到香港,找到阿尊,意外的佳儿已回纽约。
她留下封短信。
「司烈:
到现在我才完全明白,最适合你的女人不是我。也许你自己也不明白,但最危急关头、最真情流露的一刻,你的手伸向谁?你自然而然需要的是谁?你心中大概明白了吧?
祝福你们。下次到纽约记住来探望一个老朋友,我等你们。
还有,我曾说过等你有了决定时我才死心,其实我傻,你心中早有决定,是不是?
再一次祝福。
佳儿」
看完信司烈思索一阵,把信招好放回衣袋,然后望住阿尊又望住璞玉,若有所思。
「佳儿说什么?」璞玉直率的问。
他摇摇头,再摇摇头,然后大声说:
「我们去大吃一餐庆祝劫后余生,」他是故作开朗。「璞玉,你伦敦的那份陶土乐器的工作还能继续吗?」
「别担心,这工作非我莫属,他们等我回去,」讲起工作,她的豪气全回来了,开朗自信并骄傲。「我是唯一的选择。」
「阿尊,你能再陪她去吗?」司烈问。
「如果璞玉认为有必要,我随时可启程。」
「你呢?司烈。你去哪里?」
「我?」他笑。「我送你们登机。休息一阵之后再定行止。无论如何,我会通知你们,不能再漫无目的浪迹天涯了。」
「当然,你拍那么多照片已失去意义,没有人再等着拿来作画。」璞玉顽皮。
司烈俊脸一红,不再言语。
这夜,司烈醉了,醉得一场胡涂,又吵又闹又呕吐狼藉。璞玉一直陪伴在他身边侍候,体贴又小心。她曾让阿尊回家,她说「有我在就行了」。阿尊却默默守在一边,很有耐性。
深夜,司烈沉睡了,璞玉才透口气。
「咦?你还没走?」她望着阿尊。
阿尊若有所思;若有所悟的望着她半晌。
「我——这就走。」他平和的。「明天一早我去买机票,送你去伦敦。」
「不必,完全不必,」她笑得开朗,自信。「我独立惯了,从来都是一个人上路,不要人陪。」他只是望着她没有作声。
「前阵子我太乱,太焦虑,司烈失踪嘛。」她却望着司烈微笑。「现在他回来了,安全了,我什么都不必担心,看,他沉睡得像个孩子。」
「我送你回家。」
「啊不,我没打算回家,」她歉然的。「我想看着他,他醉得太厉害。」
「那——」他站起来,很有风度。「明天给你电话,我在机场等你。」
「oK。」她总是那么愉快。
早晨,璞玉从沙发上醒来时司烈仍沉睡,她梳洗之后立刻去厨房煮粥,又悄悄出门去买油条、小酱瓜、肉松,回来时,司烈已在小阳台上作体操。
「我还以为你逃走了呢?」他笑着。「我是个太麻烦的人。」
「麻烦惯了,我们是兄弟。」她笑容如朝阳。
「刚才阿尊打电话来,他已买好机票,三点钟在机场等你,他陪你去。」停一停,又说:「这许多事情之后,发现阿尊是个好人,配得上你,真话。」
「你去配,又不是阿猫阿狗。」她不高兴。「我学你,独行侠浪迹天涯。」
「不要学我,我不是好榜样。」他立刻说。
「学定了。」她作一个肯定的表情。「告诉我,你会去找佳儿吗?」
「不会。」司烈也作一个肯定的表情。「我们不适合,她也知道。」璞玉想一想,轻叹口气,也不知为什么。
午餐后司烈送璞玉去机场,开着她小小的九一一。路上两个人都沉默,异常沉默。
「九一一留给你用,当作你自己的车。如果离开香港,泊在我家楼下。」她终放说。
「嗯。」他仿佛有心事。
「我这一去起码半年,请随时通知我行止,至少让我知道你在哪一角天之涯。」
「好。」他还是不起劲。
「你会不会一直留在香港?」她突发奇想。「如果会,我每月回来看你一次。」
她眼睛闪亮深黑如宝石,如海洋,冲击着他心灵,一下子他的心就热起来。
「你会吗?真话,可能吗?」
「虽然会耽误一点工作,但怕什么呢?他们不敢炒我鱿鱼,我是唯一的。」
「璞玉,你——你真好。」他好感动。
「我们——是兄弟。」她握住他的大手,眼睛有丝发红。
海底隧道塞车,他们比预定时间迟了。阿尊急得在跳脚。
「这么晚,所有人都上机了,在最后召集。」
「抱歉,抱歉,塞车,」司烈对阿尊态度明显的好了。「是我错。」
三个人急急去办手续,阿尊一马先,一手包办,这种人是个负责的好丈夫吧?司烈轻轻透口气,这样的结果——也好。
手续之后,又急切的赶到闸口,阿尊跟司烈握手,把个旅行袋交给司烈,又把一叠证件放在璞玉手里,用力把他们推进闸。
「一路顺风,祝福你们。」他自己留在闸外。
司烈、璞玉一阵迷糊,已被后面的旅客拥至移民局柜台。
「咦——怎么回事?」司烈发觉弄错了。「阿尊呢?我怎么进闸了?」
他正待往外走,一双温暖的手捉住他。他看见璞玉手上拿着他的护照,机票上写着他的名字,而且那旅行袋不正是他的宝贝照相器材吗?这怎么回事?
司烈望着璞玉,璞玉也望着他,互相的眼眸中都由惊疑变成了解,变成释然,变得喜悦。阿尊的确是好朋友,是大好人,是旁观者清,像佳儿一般的看清楚了形势,在最后一刻帮了他们一个大忙。
「我——」司烈满心喜悦,不知道该说什么。形势大好,这正是他暗暗希望却又不敢说的,璞玉总说他是兄弟。「如果你希望阿尊陪,现在还来得及。」
「你不想陪我吗?」她瞪他一眼。
「我我我——」他喜心翻倒。从未有过的满足和快乐充满心胸。「我不知道——」
她挽着他的手大步通过移民局。
「我其实太蠢,是不是?」他坐在飞机上。「人家看出来,我还在糊涂,我——我——」
「还有谁看出来?」她笑魇如花。
他把佳儿的那封信给她看。她看了好久好久,像在研究一个最艰深的问题。
「她说的——是不是真的?」她竟有丝娇羞。
「我蠢,我傻,」他叹口气。「其实我早已找到,最好的就在身旁。」
她嫣然一笑,不再言语。
也许是司烈昨晚醉得太厉害,不久他又沉沉睡去,睡得仿佛极不安稳,仿佛在连串发梦。突然间他睁大了眼睛醒来,定定的望着璞玉。
「又发梦?那个相同的噩梦?」她不安的。
他怔怔的望着她好半天,嘴角漾出了笑容。
「是梦,但不是噩梦,是好梦,」他眼中充满着深情。「是美梦,我梦到——梦到和你——」
「和我?清楚是我?做什么?」
「你别生气。」他紧握住她的手。「我梦见你穿婚纱,我抱你进洞房,我们好幸福。」
她眨眨喜悦的黑眸,突然之间,隐隐约约的听见教堂钟声。
教堂钟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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