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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哼!”皇帝冷笑,“你们专会断章取义,一个时候说一个时候的话,不想想自己前后矛盾!既然如此,今年夏天,外国人求觐见,你何不奏请不许?”

这又是讲不清的道理了!游百川只好讲他奏折上的另一个理由:“兴作有时,今年勿遽动工,似欠慎重。将来天时人事,相度咸宜之时,臣必不敢谏阻。”

“这又是你言不由衷!果然到了那个时候,你一定又有话说。”皇帝说到这里,似乎不想再作争辩,便把先想好的结论说了出来:“总而言之,你上这个折子,无非要让天下知道,你已经尽了言责,用心在沽名钓誉,何尝体会到我的孝心?如果我准了你的奏折,天下后世,说我是纳谏之君,这样子就变成我在沽名钓誉,假作尽孝,上欺两宫皇太后!你想想我成了什么人?如今国计民生,该兴该革之处甚多,不见你们有所建言,偏偏要阻拦我的尽孝之心。两宫皇太后朝乾夕惕,削平大乱,难道就值不得修座园子,以娱晚年?你们的天良何在?”

看皇帝说话激动,脸­色­白中发青,恭王怕游百川不知眉高眼低,说一两句耿直的话,正好碰在皇帝的气头上,那时有什么“严谴”,便很难挽救。所以紧接着皇帝的话说:“游百川!你要紧记着皇上的训谕。”

皇上训谕,没有置诸脑后的道理,游百川自然答应一声:“是!”

“你跪安下去吧!”恭王又说,“回去候旨。”

等游百川跪安退出,皇帝余怒未息,对恭王说道:“这游百川比沈淮可恶得多!你把这道朱谕拿下去照办。”

皇帝又有一道朱谕,是前一天晚上在灯下费了好大的工夫才写成的,学的是雍、乾两朝的御笔。雍正和乾隆都自负才辩,喜欢跟臣下打笔墨官司,御笔上谕动辄千数百言,析理纤微,而遇到转不来弯时,便临之以威,所以没有一道谕旨,看来不是理直气壮。皇帝也是如此,朱谕以“自古人君之发号施令,措行政事,不可自恃一己之识,必当以群僚适中共议,可行则行,不可则止”开头,大兜大转,最后落到这样一个结尾:“着将该御史游百川即行革职,为满汉各御史所警戒,俟后再行奏请暂缓者,朕自有惩办!”

听恭王朗声念完,醇王先就忍不住。他的­性­情比较率直,这两年又颇以风骨自命,所以大声说道:“臣启奏皇上,古语有云:”言者无罪‘……。“

听醇王开口便是顶撞的话,恭王赶紧接口:“臣也有话,”他挡住了醇王,才从容说道:“游百川不辨事理,诚然可恶,不过后天就是圣母皇太后万寿,普天同庆,皇上似不宜在‘花衣期内’行此重谴。臣请旨,是否暂时将朱谕缴回,过了庆典再议?”

皇帝一听这话,默然无语。要想立个“下马威”,偏偏这么不凑手,前一次是遇奈何不得的人,这一次遇到奈何不得的时候。万般无奈,只有准奏,“好吧!”他说,“先把朱谕拿回来!”

这一道朱谕一缴回,恭王便不肯让它再发下来了。当天就叫六福晋进宫,以预祝万寿为名,抽空跟慈安太后奏明,说皇上的孝心固然可敬,但修园子是高高兴兴的事,搞到革言官的职,未免杀风景。慈安太后自然听从,便又跟慈禧太后去说。

“皇帝胡闹!”慈禧太后很清楚,这道朱谕一发,天下必归怨于两宫太后,所以大不以为然。“等我来跟他说。”当天慈禧太后便召见皇帝,索取朱谕,看完以后,夸奖他写得好,但不同意他这么做,因为于修园一事,有害无益。于是朱谕和游百川的奏折,便一起都“淹”了!

慈命难违,皇帝扫兴无比。那几天便很有人倒霉,章奏面陈,稍有不合,就碰钉子。幸好,不多几天,来了一桩大喜事。陕甘总督左宗棠飞骑入奏,肃州克复,回乱首脑马文禄被诛,白彦虎逃到哈密。迁延十载,用兵五年的关陇回乱,终于敉平了。

论功行赏,左宗棠也拜了相,也协办大学士留任陕甘总督,并由骑都尉改为一等轻车都尉世职。左宗棠则推崇刘松山的战绩,愿将世职改归刘松山的嗣子承袭。朝廷便又加赏刘松山一个一等轻车都尉。此外刘松山的侄子刘锦棠,以及豫军出身,随左西征的张曜、宋庆等将领,无不大加恩赏。

但是,关陇用兵收功,最高兴的不是左宗棠,也不是西征将士,而是贵宝、文锡他们那批内务府的官员,除了来自肃州的提报以外,恰好秋汛已过,各地纷纷奏报“安澜”,谏停园工的那些人,所持的两大理由,都消失了。

“不是说‘西征军事未靖,南北旱潦时闻’吗?”贵宝兴高彩烈地,带着些扬眉吐气的得意,“这会儿看他们还说些什么?”

在宫里也是这么个想法,首先慈禧太后就觉得,这该轮到皇家花钱了!平洪杨、平捻军、平回乱,由厘金借到洋债,不知道肥了多少将领,大婚虽说花的钱多,是大家的面子,皇家不曾落得实惠。如今省下西征一年数百万的军饷,把圆明园先小规模地修一下,有何不可?因此,她开始亲自参与园工。别处地方她不关心,关心的是“天地一家春”的工程。这是圆明园中路的旧路,移建于“三园”中,专属于太后的万春园,建成一座“四卷殿”,东西另辟两座院落,各绕游廊,与正殿相通。原址北面临水,有一座问月楼,改为水阁,锡名“澄光榭”。西边靠近升平署的地方,建一座看戏殿,有戏台、扮戏房、承应伶工休息的屋子,名为两宫太后颐养之处,其实全由慈禧太后一个人作主,甚至装修隔间、雕琢的花样,都是她亲手画的。

当然奏谏的还是有,只是出于外官。有个以编修外放山西学政的谢维翰,上了一个折子,因为已知道“行情”,所以针对着慈禧太后,动之以情。他说:“庚申之事,臣下所不忍言,亦皇太后皇上所不忍回想。近日臣民经过其地,见其林莽荒翳,犹且欷歔泪下,盖忠愤所积,先皇帝恩德感人深也。今大仇未报,一旦修葺其地,皇太后皇上乘舆,每岁驻临,凡一台一榭,昔时流连经历之地,风景顿殊,而先皇帝当日忧劳艰危情事,一一如在目前,皇太后之心必有感恸非常,不可一朝居者矣!本欲借此怡悦两宫圣怀,而反使触景伤情,隐抱无穷之憾;娱目转致伤心,承欢适以增戚,返之皇上平日孝养初心,必更愀然难安,久且生悔。”

在这段措词委婉的谏劝以后,谢维翰又提出以“经营西苑”代替修复圆明园的建议。话说得很合情理,无奈天意难回,只是亦不足为罪,唯一的处置,就是“留中”不答。

由于慈禧太后和皇帝是这样的态度,所以,报效捐修的款子虽只有十四万八千两银子,而内务府有恃无恐,不过银子随时都有,木料却难叱嗟立办。第二年“太岁冲犯”,不宜开工,必须赶在年内上梁,钦天监挑的日子是十二月十六日,安佑宫、正大光明殿,以及万春园的清夏堂、天地一家春,四处都须有栋梁之材,才可以赶上第二年十月,慈禧太后四旬万寿以前落成。为此,内务府的司官,只好奏请拆用圆明园的船坞,将大柁改为正梁,以为应急之计,一面不断与李光昭商量,如何将他报效的木植,尽快运进京来,及时派上用场。

“说实话,”李光昭看出是时候了,这样对候补笔帖式成麟说:“要想用我的木料,至少得在三年以后。”

“那,那,”成麟急得话都说不俐落了,“你不是开玩笑!

这事岂是可以闹着玩的?“

“成三哥,”李光昭不慌不忙地答道:“你先不要急,我自有计较。天下的路,都是人走出来的,奉旨修园,又有太后在上面主持,你还怕没有木植?”

成麟不曾经过大事,所以容易着急,此时听李光昭说得这么毫不在乎,看他的态度,先就象吃了颗定心丸似地。细想一想他的话,果然不错,便有沉不住气的自惭,陪笑说道:“你也莫怨我急!遇见了你,算我造化,指望在这桩差使上补个实缺,谁知道你竟说三年以后才能用你的木植,那一来明年慈禧太后万寿怎么办?我何能不急!”

“嗐!”李光昭带些埋怨地,“原来,成三哥你想补缺,怎么早不跟我说?”

“跟你说了怎么样?”成麟问道,“莫非你另有路子?”

“不是另有路子。你早跟我说了,我那个自愿报效木植的禀呈,添上你一个名字,就说其中有你多少,一起报效,内务府几位大人一高兴,不就马上替你补缺了吗?”说到这里,李光昭又跌脚嗟叹:“咳!真正错过机会,你想想,惠而不费的事!”

官迷心窍的成麟,果然大为懊丧,拉长了脸,皱紧了眉,唉声叹气,久久不绝。

“不必,不必,不必如此。成三哥,官运有迟早,不过迟也迟不了多少时候。”李光昭说,“我在各省的木植,虽要在三年以后,才能用得上,另有一条路子,至迟明年夏天,就源源不断有得来。这要多花我十几万银子,也说不得了。”

“太好了!”成麟把刚才的忧烦,抛到九霄云外,赶紧追问,“是怎么条路子?快快,请快说!”

“你知道的,我跟洋商有往来,或者汉口,或者上海,或者福州、香港,我设法凑十几万银子,买洋木进口,不就完了吗?”

成麟喜心翻倒,真想给李光昭请个安道谢,但事机的转变太顺利,反令人不能相信,所以他牙缝里不自觉地爆出一句话来:“真的?”

这句话问坏了,李光昭的脸­色­就象黄梅天气,层云堆积,­阴­黯无光,再下来就要打雷了!

“对不起,对不起!”成麟深悔失言,慌忙道歉,“我有这么个毛病,这两个字是句口头禅,一不小心就出来了。不相­干­,你别生我的气。”

“自己弟兄,我生什么气?”李光昭慢慢恢复了平静的脸­色­,却又忽然放出很郑重的态度,“有句话,我得先说在前,最早得年底出京,木料买好运到,总在明年秋天。”

明年秋天就赶不上用了,他这话不是明明变卦?追问再三,李光昭才表示盘缠已经花光,得要写信回去寄钱来,所以要到年底才能成行。

“这好办!”成麟拍着胸脯说。

也不知他是如何好办?只约了几个内务府的好朋友,请李光昭在广和居吃饭,奉为上宾,轮流敬酒。

应酬之际,成麟特地为李光昭介绍一个陪客,说是他的表兄,是个汉军,旗名叫巴颜和,汉姓是李,正好跟李光昭认作同宗,兄弟相称。巴颜和行五,比李光昭年轻,名正言顺叫“大哥”,而李光昭看他一身配件,翡翠扳指,打簧金表,“古月轩”的鼻烟壶,知道是个有钱的主儿,便不肯以大哥自居,礼尚往来,叫他一声“五哥”。

等酒醉饭饱,成麟约了李光昭和他表兄,一起到家。重新煮茗叙话,巴颜和对李光昭的家世经历,似乎颇感兴趣,断断续续地问起,李光昭仍是以前的那套话,又有意无意地,说是到京买了一大批“花板”,已经启运,现在只等汉阳的信到,立刻就走。话中隐约交代,资斧告绝,是因为买了花板,汉阳信到自然是汇银子来。

于是巴颜和向成麟使了个眼­色­,两人告个罪,避到廊下,咕咕哝哝,讲了半天,再回进来时,成麟笑容满面,而巴颜和随即告辞,显然地,这是为了便于成麟跟李光昭密谈。

“李大爷,”成麟问道:“我给你预备了五百两银子,你看够不够啊?”

五百两银子回汉阳,盘缠很富裕了,但李光昭喜在心里,却不肯露出小家子气来。略一沉吟,徐徐答道:“也差不多了!好在明年还要进京,想买点儿吉林人参、关东貂皮送人,都再说吧!”

成麟是跟他“放帐”的表兄借来的钱,已经说停当了,无法再借,所以这样答道:“不错,不错!这得慢慢儿访,才有好东西,今年来不及了,明年我替李大爷早早物­色­。”

“拜托了!”李光昭煞有介事地拱拱手,“价钱不要紧,东西要好。”

“是的。”成麟问道:“李大爷,你看那一天动身,我好收拾行李。”

这意思是他要跟着一起出京。李光昭的脑筋很快,觉得这一下正好壮自己的声势,因而很快地答道:“我没有事了,说走就走。”

于是商量行程,决定由天津乘海轮南下。但不能“说走就走”,内务府还得办公文,奏明皇帝,咨行有关省份,叙明有此李光昭报效木植一事,将来启运以前,由李光昭向该管州县报明根数长短、径大尺寸,转请督抚,发给护照,每逢关卡认真查验,免税放行。

“这是奉了旨了!”成麟拿着内务府批复李光昭的公事说:“就跟钦差一样。”

李光昭当差也很高兴,备办了一身光鲜的衣裳,用了一个十分玲珑的跟班,和成麟出京而去。

木植的来路虽还渺茫,而内务府办事却快得很,已经接头了六家包商,分包圆明园的工程,奏折一上,慈禧太后特地传谕召见明善,细问究竟。明善面奏,“工程共分两期进行,第一明是安佑宫、天地一家春和清夏堂,年内就要上梁;第二期是大宫门、正大光明殿、勤政殿、上下天光等处,这得明年春天开工。”

“明年不是‘太岁冲犯’,不宜开工吗?”慈禧太后问说。

“跟圣母皇太后回话,”明善答道,“只要不动正梁就不碍。再说,‘圣天子百神呵护’,明年又是圣母皇太后四旬万寿,万万无碍。”

慈禧太后也是颇为相信风水的,心里一直有些嘀咕,现在听明善这两句话,觉得合情合理。是啊,她在想,太岁冲犯,也得看看地方,太后、皇帝的事,太岁也不能不讲情面。

怕什么?

不过天地一家春和清夏堂,都属于万春园的范围,算是为两宫太后所兴修,皇帝也应该有他自己的燕息之地。慈禧太后起了爱子之心,便即问道:“上下天光要明年才能兴工,眼前得先替皇帝修一两处地方,明年夏天好住。”

“是!”明善答道:“奴才几个已经敬谨筹划过了,好得是‘双鹤斋’没有动什么,想尽快修起来,让皇上驻跸之用。”

“双鹤斋?”慈禧太后静静回忆着,记起那就是“圆明园四十美景”中的“廓然大公”,在圆明园最大的一个池沼“福海”以北,背山面湖,除了正殿双鹤斋以外,还有规月桥、峭茜居、影山楼、披云径、倚吟堂、启秀亭、韵石淙等等名目,一共凑成八景。她还记得,双鹤斋后面有个大地,西北的水榭名为静嘉轩,有一年夏天,常在那里凭栏观荷。

于是她问:“池子里的荷花,怕早就没了吧?”

“是!”明善答道,“奴才已经派花儿匠补种。还有中路的树,也在补种了。”

“对了!树要多种,没有树成什么园子。”慈禧太后说到这里,突然问道,“大家报效的款子,有了多少了?”

提到这一层,明善便上了心事。上谕一下,反应极其冷淡但此时只有照实回答:“眼前还不到十万银子。”

“还不到十万银子?”慈禧太后大为讶异,“报效的倒是些什么人啊?”

“六爷领头报效两万,奴才不敢不尽心,可也不敢漫过六爷去,也是两万。”明善这样回答,隐然表示对恭王不满。这就象和尚化缘“开缘簿”一样,第一笔写得少了,一路下来都多不起来,如果恭王报效二十万,他就决不止于只捐献两万。

“还有呢?”

“崇纶一万、春佑三千、魁龄四千、诚明三千、桂清两千、文锡一万五。”明善磕一个头说:“奴才几个蒙天恩委任,恐惧不胜,只有尽力去办,就怕办不好。工程实在太大了!”

慈禧太后沉吟了好一会,断然决然地说:“你们只要尽心尽力去办,没有办不通的。”

明善是试探,而试探的结果,应该说是可以令人满意的。慈禧太后的言外之意,是不顾一切,非要把园子修起来不可!有此支持,不患料款两绌。明善便以工部左侍郎的本职,放手办事,一大车一大车的木料砖瓦,尽往海淀运去,工料款先欠着再说。

这样大兴土木,京城里自然视作大新闻,茶坊酒肆,都在谈论。但看过邸钞中那道饬令大小臣工报效园工的朱谕的人不多,了解内幕的人更少。因此,稍知各衙门办事规制的人,无不奇怪,这样的大工,工部及户部两衙门,何以毫无动静?

户部和工部都是有意不管,但暗中有人力持正论,想设法打消此事,一个是工部尚书李鸿藻,一是个户部右侍郎桂清。这两个人都入值弘德殿,部里的事不大管。工部满缺尚书是佩内务府印钥的崇纶,自然支持明善父子,凡是与园工有关的拨款发料的公文,能瞒着李鸿藻,尽量瞒着。可是他们瞒不过桂清,因为他是内务府大臣之一。这一来就连李鸿藻也瞒不住了,他们俩的私交本来极好,由于对园工一事的看法相同,过从更密,内务府的一举一动,只要桂清知道的,李鸿藻亦无不了然。几次造膝密陈,苦口谏劝,说大乱甫平,正当与民休息,重开盛世,不可为此不急之务。又说圣学未成,必须刻苦向学,痛陈玩物丧志及光­阴­不再的大道理。甚至痛心疾首地切谏,此举大失人心,如果不及时停工,恐怕大乱复起。

这些道理是皇帝所驳不倒的,而且对于开蒙的师傅,隐然有着如对严父的感觉,就能驳也不敢。唯有报以沉默,或者很吃力地想出话来捕塞。这使得皇帝深以为苦,召见贵宝,问起李鸿藻如何得能了解园工的细节,才知道出于桂清的泄露。

那就很好办了,皇帝决定把桂清撵走。恰好盛京工部侍郎,出于圣祖第二十二子允枯之后的宗室奕庆,因为高年不耐关外苦寒,进京谋­干­,想调个缺,皇帝便命他留京当差,遗缺以桂清调补。桂清留下来的户部右侍郎一缺,皇帝提拔了“老丈人”,由崇绮以内阁学士调任。

皇帝对自己的这个安排很满意。果然,李鸿藻讲话的次数少了,就是有所谏劝,因为对内情隔膜,也比较容易搪塞。而最主要的是,皇帝自觉权力收放由心,无所不可,因而能够放开手来做自己爱做的事。

象慈禧太后一样,他也亲自参与园工细节的策划,经常用朱笔画了房屋格局、装修花样,交到内务府照办。同时很想再去看一次工程,顺便逛一逛闹市。

一动这个念头,首先就想到小李,只要跟他说了,他一定不肯痛痛快快答应,皇帝实在有些不耐烦,所以预先想了一个制他的办法。

这天没有书房,没有“引见”,传完午膳才十一点钟,皇帝把小李找了来,轻声说了句:“去找车来,到海淀去看看。”

小李跪了下来,刚说得一声“万岁爷”,便让皇帝打断了话。

“少噜苏!你倒是去不去?你不去,我另外找人。”

小李从未见过皇帝对他有这种不在乎的态度。他知道有好些人妒忌他得宠,无时无刻不是在找机会巴结,只要自己再迟疑一下,皇帝立刻就会另外找人,而且不愁找不到人。

“是!”小李非常见机,先痛快地答应着再说。

三五

小李一面悄悄分派车辆,通知内务府接驾,一面在暗中打主意,看样子皇帝决不止于以圆明园之行为满足,如果说要“上街去逛逛”,应该如何应付?有那些地方是可以逛的;

那些地方是皇帝逛了以后会觉得有趣的?

这是两回事。小李认为车子在街上走一走,或者逛个野庙古寺的,也还不妨,但皇帝未见得会有此兴致。那么皇帝是想逛些什么地方呢?破题儿第一遭的事,小李一点边都摸不着,想来想去,只得四个字的主意:随机应变。

回到寝宫,只见皇帝已换了一身便衣,穿一件玫瑰紫黄缎的猞猴皮袍,上罩黑缎珊瑚套扣的巴图鲁背心,腰间系一条湖­色­纺绸腰带,带子上拴着两个明黄缎的绣花荷包,头上缎帽、脚下缎靴,帽结子是一块红宝石。这副打扮是皇帝跟载澂学的,翩翩风度,不及载澂来得英俊,却比载澂显得儒雅。

小李笑嘻嘻地把皇帝打量了一番,立刻就发现有一处地方露了马脚,便跪下来抱着皇帝的腿说:“奴才斗胆,跟万岁爷讨赏,求万岁爷把腰上的那对荷包,赏了给奴才。”皇帝立刻会意,一面捞起嵌肩下幅,一面问道:“你敢用?”

“这个包儿,谁也不敢用!万岁爷赏了这对荷包,奴才给请回家去,在正厅上高高供着,教奴才家里的人,早晚一炷香,叩祝万岁爷长生不老,做万年太平天子。”

皇帝笑着骂道:“猴儿崽子!有便宜就捡。”说着依旧捞起嵌肩下幅。

这意思是准了小李的奏请,让他把荷包解了下来,小李喜孜孜地替皇帝换了对蓝缎平金的荷包,又叩头谢赏。

“你也得换衣服啊!”

“是!”小李问道:“不就上圆明园吗?”

到圆明园去,小李就无须更衣,他这样问是一种试探,皇帝老实答道:“先到街上逛逛,回头有工夫再说。”

“这……。”小李不敢显出难­色­,只这样说:“就怕巡城御史或者步军统领衙门知道了,许多不便。”

“怕什么,有我!”皇帝又说:“京城里那么大,‘万人如海一身藏’,只要你当心一点儿,谁也不知道。”皇帝接着又问:“什么叫‘庙市’?我想去看看。”

庙市怎么行?小李心想,游人极多,难免有在内廷当差,见过天颜的,就此泄露真相,才真是“许多不便”,而且常有地痞滋事,万一犯了驾,那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然而这决不能跟皇帝说实话,说了实话一定不听,只好骗一骗。“今儿不巧,”他故意数着手指说,“庙市是初二土地庙、初三花儿市、初四初五白塔寺、初六初七护国寺、初八初九隆福寺;今儿初十,正好没有。”

“那就上前门外去逛逛。我得看看‘查楼’是个什么样子。”

“奴才可不知道‘查楼’在那儿。”

“到那儿再打听,打听不着也不要紧。”

有了这句话,小李就放心了,换了一身衣服,陪着皇帝,悄悄地从西北角门出宫,从东面绕回来,一直出了旗人称为“哈达门”的崇文门。

大驾出城,一直是走虽设而常关的正阳门,出警入跸,坦道荡荡,一直不曾见过杂乱喧哗的闹市景象,因此皇帝拨开车帷一角,目不转睛地看着,心里也象车外一样地乱,说不出是好奇、困惑还是有趣?但有一个念头,常常泛起,百闻不如一见,书本上所描写的市井百态,常常无法想象,如今亲眼一看,差不多都明白了。

正在窥看得出神的时候,那辆蓝呢后档车,忽然停了下来,皇帝便轻轻叫一声:“小李!”

跨辕的小李跳下车来,也正要跟皇帝回话,他拨开车帷,轻轻说道:“奴才去打听‘查楼’。”

“嗯!”皇帝点点头,又说:“有人的地方,可别自称‘奴才’,也别叫我‘万岁爷’。那不露了马脚?”

“那,那,”小李结结巴巴地说,“那就斗胆改一个字,称‘万大爷’?”

“大爷就是大爷!还加上个姓­干­什么?”

“是!大爷。”

小李答应着,管自己去打听“查楼”。皇帝这时候比较心静了,默默地背诵着一首诗:

“春明门外市声稠,十丈轻尘扰未休。雅有闲情征菊部,好偕胜侣上查楼;红裙翠袖江南艳,急管哀弦塞北愁!消遣韶华如短梦,夕阳帘影任勾留。”

一面默念,一面想象着红裙翠袖,急管繁弦的光景,恨不得即时能作查楼的座上客。

“打听到了。”小李掀开车帷说,声音很冷淡。

“在那儿?”

“敢情就是­肉­市的广和楼,”小李说道,“实在没有什么好逛的。”

“不管了!去看一看再说。”

于是车子转西往南,刚一进打磨厂,只听人声嘈杂,叫嚣恶骂,仿佛出了什么事似的。皇帝从未听见过这种声音,一颗心立刻就悬了起来。掀帷外望,只见路中心对峙着两辆极华丽的车子,两名壮汉戟指相斥,几乎就要动武,四下看热闹的人,正纷纷围了上来。

“走,走!往回走!”他听见小李急促地在喊。

然而已经晚了,后面的车子涌了过来,塞住来路,只得“搁车”。过了一会,小李又来回奏,说是礼王府和贝勒奕劻家的车争道,互不相下,两家的主人都喝不住。

“那不要反了吗?”皇帝很生气地说。

一句话未完,只听“叭哒、叭哒”的响声,极其清脆地传了过来,小李立刻欣慰地说:“好了,好了!巡街御史到了!”

果然,豪门悍仆,什么不怕,就怕巡街御史,一听“响鞭”声,顾不得相骂,各自上车赶开。霎时间,车走雷声,散得无影无踪,而小李则比那些人还要害怕,深怕泄露真相,催着车伕,从东河沿回城。查楼始终没有看到,不过皇帝倒体谅小李,虽白跑了一趟,并不怪他。

一回宫皇帝就听总管太监张得喜奏报,说皇后违和,于是皇帝便又到承乾宫去探视皇后。病是小病,只不过玉颜清瘦,并未卧床。

要药方来看,已有四张,皇帝才知道皇后病了好几天了,虽是感冒微恙,究竟疏于慰问,内心不免歉然,所以问长问短,显得极其殷勤。

等皇后亲手奉茶的时候,皇帝忽然说道:“我看你换个地方住吧!”

好端端地,如何想出这话来?皇后微感诧异,便即问道:“皇上看得这里,那儿不好?”

“我怕这屋子……。”

皇帝缩口不语,因为怕说出来会使皇后心生疑忌。承乾宫是东六宫中很有名的一座宫殿,在明朝一向为贵妃的寝宫,崇祯朝宠冠一时的田贵妃就住在这里。到了顺治年间,相传为董小宛的董鄂妃,也住在这里,这异代的两位宠妃,都不永年。道光年间,皇帝的嫡亲祖母孝全成皇后,大正月里暴崩于此,死时才三十三岁,宫中相传是得罪了恭慈皇太后,服毒自杀的。总而言之,在皇帝的感觉中,“这屋子不大吉利”!

皇后自然猜不到他的心思,但也不便追问,只觉得承乾宫近依慈安太后的钟粹宫,慈爱荫拂,没有什么不好,因而含笑不语,无形中打消了皇帝的意思。

“你阿玛到差了没有?”皇帝问。

问到后父,皇后再一次谢恩,但崇绮是否到了差?皇后不会知道,同时觉得皇帝这话问得奇怪,“我在宫里,”她这样笑道,“那儿知道啊?”

皇帝想想不错,“倒是我问得可笑了。”他说,“也是你阿玛运气好,正好有这么一个缺,户部堂官的‘饭食银子’,每个月总有一千两。”

“那都是皇上的恩典。”皇后又说,“听说桂清为人挺忠心的,有机会,皇上还是把他调回来的好。”

“哼!”皇帝冷笑,“本来是看他在弘德殿行走的劳绩,有意让他补户部侍郎的缺,调剂调剂他,谁知道他不识抬举,专爱捣乱。”

“喔,怎么呢?”皇后明知故问地。

“他跟李师傅搅和在一起,专门说些让人不爱听的话。”

“话不中听,心是好的。”皇后从容答道,“史书上不都说,犯颜直谏是忠臣吗?”

“就为了成全他自己忠臣的名声,把为君的置于何地?”皇帝摇着手说:“尽信书不如无书!书上有些话,都故意那样子说说的,根本没有那回事儿。”

“是!”皇后先答应一声,看皇帝并无太多的愠声,便又说道:“史书上记那些中兴之主的嘉言懿行,皇上可不能不信。”

皇帝默然。沉吟了一会,忽然问道:“你说说,你愿意学那一位皇后?”

“历代的贤后很多,”皇后想了一下,“唐太宗的长孙皇后,明太祖的马皇后,都了不起。”

“本朝呢?”

“本朝?”皇后很谨慎地答道,“列祖列宗,都该取法,尤其是孝贤纯皇后。”

这等于把皇帝拟作高宗。皇帝一向最仰慕这位得享遐龄的“十全老人”,听了皇后的话,自然高兴。

就这样谈古论今,而出以娓娓情话的模样,皇帝感到很少有的一种友朋之乐。皇帝有时是世界上最寂寞的人,他没有朋友,勉强有那么点朋友味道的,只有一个载澂,然而载澂虽比他大不了一两岁,却比他懂得太多。因此,皇帝跟载澂在一起,常有争胜之心,而有时又得顾到君臣之分,这样就很难始终融洽,畅所欲言。

跟皇后不同,皇帝认为“状元小姐”自然是才女,学问上就输给她也不要紧,而况又没有外人听见,不必觉得着惭。当然,皇后受过极好的教养,出言非常谨慎,从不会伤害到皇帝的自尊心,只是相机启沃,随事陈言,如果皇帝沉默不答,她亦很见机,往往就此绝口不提。而遇到皇帝有兴趣的话题,即使她无法应答,也一定凝神倾听,让皇帝能很有劲地谈下去。

谈到起更,宫女端上来特制的四­色­清淡而­精­致的宵夜点心,皇后亲自照料着用完,宫女来奏报,说宫门要上钥了。

这意思是间接催问皇帝,是不是住在承乾宫?皇后懂她的用心,却不肯明白表示,只说:“再等一会儿!”

皇帝自然也知道。应该是顺理成章的事,他却颇为踌躇。想到慈禧太后,又想到慧妃,再想到皇后,如果这一天住在承乾宫,明天说不定又被传召到长春宫,要听一些他不爱听的话,而皇后则至少有三、五天的脸­色­好看。一想到慈禧太后对皇后那种冷淡的脸­色­,皇帝就觉得背上发凉。

“我还是回去吧!”皇帝站起身来,往外就走,头也不回,他怕自己一回头,看到皇后就会硬不起心来。

一回到乾清宫,在皇帝顿如两个天地。迢迢良夜,世间几多少年夫­妇­,相偎相依,轻怜蜜爱,而自己贵为天子,却必得忍受这样的清冷凄寂,如何能令人甘心?

“万岁爷请歇着吧!”小李悄然走来,轻声说道:“奴才已经叫杨三儿在铺床了。”

杨三儿是个小太监,今年才十四岁,生一双小爆眼,­唇­红齿白,伸出手来,十指尖尖,象个女孩子。这一夜就是他关在屋里,伺候皇帝洗脚上床。

第二天就起得晚了,在书房里,觉得头昏昏地,坐不下去,托词“肚子不舒服”,早早下了书房。跟军机见面,也是草草了事,另有两起“引见”,传谕“撤”了。

※※※

转眼到了年下,园工暂停,各衙门封印。这年京里雨雪甚稀,所以清闲无事的官员,在家围炉纳福的少,在外玩乐饮宴的多。最普通的玩法,就是约集两三至好,午后听完徽班,下馆子小酌,日暮兴尽而归。

因此,饭馆跟戏园都是相连的,而每家饭馆,无不预备胡琴鼓板,为的客人酒酣耳热之际,要“消遣”一段,立刻可以供应。前门外几家有名的饭馆,广和居、福兴居、正阳楼、宣德楼、龙源楼,入夜无不大唱皮簧,唱得好的,可以使行人驻足,有个翰林王庆祺就有这样的魔力。

这天是他跟一个同僚张英麟,听完程长庚和徐小香的《镇澶州》,在宣德楼吃饭,一时技痒,张英麟­操­琴,王庆祺学着徐小香唱了一段小生戏。

王庆祺在小生戏上,颇有功夫,又是天生一条翎子生的嗓子,清刚遒健,真有穿云裂帛之概。“力巴看热闹,行家看门道”,王庆祺又不仅嗓子让外行欣赏,咬字运腔,气口吞吐,废寝忘食地,下过不少琢磨的苦工。加上张英麟的那把胡琴,因为常在一起“消遣”的缘故,衬得严丝合缝,把王庆祺的长处,烘托得如火如荼,而偷巧换气的地方,包得点水不漏。所以一曲既罢,左右雅座和帘外倾听的食客、跑堂,喝采的喝采,赞叹的赞叹,都巴望着再听一段。

王庆祺和张英麟,也都觉得酣畅无比,但京师是藏龙卧虎之地,切忌炫耀,讲究的是“见好就收”。王庆祺倒还兴犹未尽,而张英麟自觉这段戏,这段胡琴,都颇名贵,“人间那得几回闻”?因而不待王庆祺有所表示,便将弓往轴上一搭,拿胡琴套入一个布满垢腻的蓝布套中,顺手取一块手巾,使劲擦着手。

就这时门帘一掀,闯进一个十八岁的华服少年,后面跟着个穿了簇新蓝洋布棉袍的俊仆。张英麟始而诧异,继而恼怒,这样擅闯客座,是极不礼貌的行为,正想开口叱斥,只见王庆祺已在跟那少年搭话了。

“尊驾找谁?”

“找那唱《镇澶州》的。”华服少年答说,声音平静从容,但听来字字如斩钉截铁,别具一种威严。

王庆祺看到那少年的帽结子是一块紫红宝石,心想大概是那家王府中的子弟,荫封的镇国公之类,公爵的顶戴,不就是宝石吗?

有此警觉,王庆祺不敢怠慢,“喔,就是我。”他说,“偶尔消遣,不中绳墨,贻笑了!”

华服少年点点头:“不必谦虚。唱得很好,弦子也托得好。”

“那是敝友。”王庆祺指着张英麟说。

华服少年看着他微微笑了一下,接着转脸又对王庆祺说:“你能不能再唱一段我听?”

王庆祺回脸去看张英麟,他脸上是困惑好奇的神­色­,也没有发觉王庆祺的征询的眼­色­,那就不管他了。“可以!”王庆祺说:“我再唱一段二六,请教!”

张英麟这时有些如梦方醒的模样,既然王庆祺已经答应人家,自然不能不算,便拿起胡琴,坐了下来。那俊仆却不待主人逊座,自己动手端了张椅子,放在王庆祺对面,用雪白的一块手绢擦­干­净,才叫一声:“大爷!”

大爷便毫不客气地坐了起来。听胡琴“隆得儿”一声,王庆祺张口就唱,同时把一条腿踡曲着,做成一个“金­鸡­独立”的姿势,两手合在一起搓弄着,是耍手铐上的链子的“身段”,这就不用听,便知王庆祺唱的是《白门楼》。

王庆祺因为有知音之感,这段《白门楼》唱得格外用心,把穷途末路,万般无奈,以及犹存万一之想的贪生的哀鸣,曲曲传出。等唱完了,放下腿来,拱拱手矜持地笑道:“见笑,见笑!”

“真不错。”华服少年问道:“你在那个衙门当差啊?”

“我在翰林院。我叫王庆祺。”

“喔!”华服少年问道:“你是翰林吗?”

“对了!”王庆祺答道,“翰林院检讨。”

“那么你是戊辰科的罗?”华服少年问。他的算法不错,王庆祺应该是同治七年戊辰科的进士,点为庶吉士,到同治十年大考、散馆、留馆,授职为检讨,不然就该转别的职位了。

但王庆祺却不是,“我是庚申科的。”庚申是咸丰十年。

“中间因为先父下世,在籍守制,所以耽误了。”

华服少年又指着张英麟问:“他呢?”

“这是张编修。”王庆祺代为回答。

“你们是同年?”

“不是!”这次是张英麟自己回答:“王检讨是我前辈,我是同治四年的。”

“你是山东人?”华服少年问他。

“山东历城。”

“名字呢?”

这话问得很不客气,张英麟怫然不悦,但就在这时候,王庆祺抛过一个眼­色­来,他便忍气答道:“张英麟。”

华服少年点点头,转脸向他的俊仆看了一眼,仿佛关照他记住了这两个人的名字似的。

“今天幸会。”王庆祺将手一伸肃客,“不嫌简慢,何妨同饮?”

“不必!”华服少年摇摇头又问:“你的小生戏是跟谁学的?”

“我是无师自通。喜欢徐小香的路子,有他的戏,一定去听,有时也到他的‘下处’去盘桓。日积月累,自觉还能道得其中的甘苦。”

“‘下处’?”华服少年回头问他的俊仆:“什么叫‘下处’?”

“戏班子的所在地叫‘大下处’。”王庆祺答说,“成名的角儿,自立门户,也叫下处。”

“喔,那就是说,你常到他家去玩儿?”

“对了。”

“最近外头有什么新戏?”

“很多。‘四箴堂’的卢台子,编了好几出老生戏……。”

“我是说小生戏。”华服少年打断他的话说,“生旦合串的玩笑戏。”

“这……,一时倒想不起来。”

谈到这里,一直侍立在旁的俊仆开口了,“大爷!”他说,“请回吧!别打搅人家了。”

华服少年点点头,站起身来把手摆了两下,似乎不教主人起身送客。然后,踏着安详的步伐,回身走了。

“这是什么路道?”张英麟不满地,“好大的架子!”

“轻点!”王庆祺说,“我猜是澂贝勒。”

“不对。澂贝勒我见过。”

“反正一定是王公子弟。慢慢儿打听吧。”

话虽如此,王庆祺年下要躲债,避到他京东的一个同乡家,没有闲心思去打听。送灶那天,张英麟不速而至,一见面就说:“我找了你好几天,真把我累坏了!”他又放低了声音,叫着他的号说:“景琦!你知道咱们那天在宣德楼遇见的是谁?”

“是谁?”

“是皇上。”张英麟唯恐他不信似的,“千真万确是皇上。”

王庆祺又惊又喜,只是不断眨眼发愣,张英麟却有些惴惴然,看见王庆祺的神态,越发不安,于是把他特地找了来,想问的一句话说了出来。

“景琦,”他小声说道:“这会不会是一场祸事?”

“祸事?”王庆祺翻着眼反问:“什么祸事?”

“咱们俩这么在饭庄子里拉胡琴唱戏,不是有玷官常吗?”

“嗐!你是怎么想来的?”王庆祺觉得他的话可笑,“照你的想法,那么皇上微服私行,又该怎么说呢?”

这话自是教张英麟无从置答,然而他也不能释然,虽不知祸事从何而来,总觉得这样的奇遇,过于反常,决非好事。

王庆祺觉得他这样子,反倒会闯出祸来,便多方设譬,说这事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但应持之以镇静,视如无事,则简在帝心,不定那一天发现名字,想起旧事,皇帝会酬宣德楼上一曲之缘,至少放考差、放学政,一定可以占不少便宜。

“是的,‘持之以镇静,视如无事。’千万不能乱说,否则都老爷闻风言事,你我就要倒大霉了!”

“对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可让另外人知道,切记,切记。”

等张英麟如言受教而去,王庆祺一个人坐着发呆。他那表叔只见他一会儿攒眉,一会儿微笑,跟他说话,答非所问,支支吾吾,什么也没有说出来,便有些害怕了。

“景琦,”他推着他问,“莫非你得了痰症?年近岁逼,你可千万不能替我找麻烦!”

这一下王庆祺才醒悟过来,定定神说道:“表叔,我要转运了!”他把遇见皇帝的经过说了一遍。

他那表叔吓一大跳:“真有这样的事?”

“你不看我那朋友,大年下四处八方找我,为了什么?就为了告诉我这个消息。事情一点不假,机会也是太好了,就看我能不能抓住这个机会。”王庆祺说,“抓住了,好处多的是,说不定一迁一转,明年就能放个知府好缺,一洗穷翰林的寒酸。”

听他说得这样子确凿不疑,他的表叔也代他高兴。于是王庆祺就要借钱,因为他要出门办事,而一出门就可能会遇见债主,非还帐不能过关。

借到了钱,有一百两银子揣在身上,王庆祺便去找两个人,一个姓李,是个独眼龙,取“一目了然”之意,自号“了然先生”,而别人都喊他“李五瞎子”;另一个姓孙,行三。李五和孙三,跟卢台子一样,都能编戏,王庆祺就是想跟他们去弄几个小生戏的本子过来。

私房秘本,自然不肯出手。王庆祺是早就算到了的,另有一套说法,说是奉密旨缮进,交升平署搬演。宫内一演,外面必定流行,岂不是一炮而红?同时答应将来抄出大内昆腔的本子,供他们改编皮黄之用,以为交换。

这一下说动了李五和孙三,每人给了一个秘本。王庆祺便到琉璃厂的南纸店,买了上好的宣纸,叫店里的伙计,打好朱丝格,带回他亲戚家,聚­精­会神地用端楷誊正,再送到琉璃厂用黄丝线装订成册。

这两个本子,一个是李五瞎子所编的《悦来店》,取材于一个没落的旗下达官所写的《儿女英雄传》,安公子在悦来店巧遇侠女何玉凤的故事。另一个名为《得意缘》,描写落魄书生卢昆杰,为“山大王”看中,许以爱女狄云鸾。后来卢昆杰发觉老丈人竟是打家劫舍的“寨主”,不甘辱身盗窟。而狄云鸾倒也深明大义,为成全夫婿弃暗投明的意愿,临时授以“雌雄镖”绝技,卢昆杰得以一路击退守路的头目,安然下山。这两个本子,都是小生戏,都有旦脚,允文允武。场子相当热闹,王庆祺揣摩皇帝的意旨,认为一进呈必蒙嘉许。

但是,进呈得有条路子,最简捷有效的,是找御前当差的太监,不过得要花钱,钱数多少,视身分而定。王庆祺心想,这非得找张英麟不可,他是那里得来的消息,便由“那里”设法进呈。

“路子倒有,我怕惹祸。”

“你无须怕!”王庆祺指着那两个装潢得异常­精­致的本子说:“你看看后面!有祸我独当,有福则必是同享。”

张英麟翻到最后一页,只见末尾写着一行蝇头小楷:“臣王庆祺跪进”。便点点头说:“也罢!我找人去办。”

他找的是一个他的同乡,开饭庄子的郝掌柜,跟宫中的太监很熟,讲明四十两银子的使费,一定进到乾清宫,不过日子不能限定,要看机会。

“可以,可以。”张英麟特别叮嘱:“可要说清楚,是翰林院王检讨王庆祺所托。银子请你垫上,年内一定归还。”

“银子小事。”郝掌柜好意问道:“不过你何必买了花炮给别人放?”

张英麟不敢说怕惹祸的话,因为这一说,郝掌柜可能会迟疑顾虑,事情就办不成了。“其中有个缘故,”也说,“改天得闲,我跟你细谈。”

郝掌柜倒真是热心人,经手之际,自作主张,说明是王庆祺跟张英麟两个人“对皇上的孝心”。受托的那个太监,便找了乾清宫的太监梁吉庆,转托小李进呈。

“你拿了人家多少钱?”小李笑道,“跟我说了实话,我替你办。”

“包里归堆四十两银子,你也看不上眼,我也不忍心要。

你瞧着办吧,能行就行,不行把东西退给人家。“

话说得相当硬,小李颇为不悦,真想把“东西退给人家”,但打开本子一看,改变了念头,这是皇帝的好消遣,何妨留下。

“好吧!我瞧着办。”

转眼间过了年,上灯那天,有道明发上谕:“翰林院编修张英麟、检讨王庆祺,着在弘德殿行走。钦此!”

这道上谕一发抄,顿时成了朝士的话题。“弘德殿行走”就是师傅,张、王二人,不论资望、学问,都够不上资格在弘德殿行走,何以忽有这样的旨意?是不是出于那位大老的举荐?大家都想打听一下。

谈到弘德殿当差的人的进退,最了解的自无过于李鸿藻,所以有那好事的,特地向他去打听。

李鸿藻已经知道内幕,但不肯明言,因为一则他是方正君子,说破了张、王二人的进身之阶,不独有损圣德,而且近乎背后论人短长;二则因为谏劝园工,皇帝对他有点“赌气”的模样。年前因为皇帝亲政后,初遇元旦,而这年又逢慈禧太后四旬万寿,特地以“家人”的情谊,加恩近支亲贵,由孚郡王奕劻开始,直到醇王的儿子载湉,赏银子、赏顶戴、赏花翎,论大家高高兴兴过个年。此外在腊月芒又特颁一道上谕,表明两宫太后及皇帝最看重的“中外王大臣”:

“明年恭逢慈禧端佑康颐皇太后四旬大庆,并联亲政后初届元旦令辰,业经加恩近支王贝勒等,因思中外王大臣有勤劳素著者,亦宜特沛恩施,恭亲王、文祥、宝鋆,均着交该衙门从优议叙;沈桂芬着赏给御书匾额一方;科尔沁亲王伯彦讷谟诂、多罗贝勒奕劻、公景寿,均着赏穿带素貂褂;大学士两广总督瑞麟、大学士直隶总督李鸿章、协办大学士陕甘总督左宗棠,均着交部从优议叙,用示宣纶锡羡至意。”

军机大臣中,无不蒙恩,独有帝师李鸿藻例外,只是皇帝又赏李鸿藻的生母姚太夫人匾额一方,御笔“锡类延龄”四字。这意思就很明白了,皇帝对李鸿藻颇致不满,赏那方匾额,无非“面子帐”,同时也是隐隐讥责:自己尽孝不可阻拦皇帝尽孝。凡是谏阻园工者,皇帝和内务府的那班人,都认为是在打击皇帝的孝心。

为此,李鸿藻不能不格外谨言慎行。这虽是明哲保身之计,实在也是为了大局。如今近臣之中,能够对皇帝剀切陈词而使得皇帝无可如何,不能不稍存忌惮之心的,还只有这么一位为他开蒙的师傅。倘或­操­之过急,师弟之间破了脸,就更难进言了。

当然,李鸿藻不肯说,自有人肯说,不久,张,王二人蒙皇帝“特达之知”的来历,传播人口,已不成其为秘密。有跟张英麟、王庆祺熟识的,直言相询,张英麟觉得颇为受窘,而王庆祺却不在乎,笑笑不答。

由于两人的想法不同,所以张英麟一到弘德殿,便觉局促不安,特别是看见徐桐那副道貌俨然,总是瞟着眼看他和王庆祺的样子,更如芒刺在背,迫不得已,只好常常告病假。

王庆祺则当差当得很起劲,对李鸿藻和徐桐,坦然执后辈之礼,而遇到侍读时,却当仁不让。他是代替翁同龢的一部分职司,为皇帝课诗文,每次入值,总有些题外之话,形迹相当亲密,使得徐桐既妒且羡,就越发没有好脸嘴给王庆祺看了。

“稗官说部,虽小道亦有可观焉!”皇帝有一天跟王庆祺说,“采风问俗,亦宜浏览。不知道有什么好的没有?”

“是!”王庆祺答道,“容臣到琉璃厂访查回奏。”

“好!”皇帝又叮嘱一句:“明天就要回话,有话你跟他们说好了。”他们是指小李及乾清宫的总管太监张得喜等人。

王庆祺名为“师傅”,其实已成佞臣,因而已无法保持翰林的清望,与皇帝左右的太监常有交往。当时体会得皇帝的意思,是觅几部谈风花雪月的小说,交给太监转呈。于是便又到琉璃厂去溜了一趟,买了一部《花月痕》、一部《品花宝鉴》,等小李来讨回话时,随手带了进去。

皇帝如获至宝,当天就看到深夜,还不肯释手。第二天起,得晚了,误了“书房”,索­性­又看,看到七点钟,才看奏折,第一个就是文祥销假请圣安的折子,心里便有些嘀咕,怕这天军机见面时,他有一番令人不入耳的话要说。

正在发愣,小李用银盘托进一根“绿头签”来,是内务府大臣明善请见。皇帝便问:“他有什么事?”

“听说是为双鹤斋的工程。”

双鹤斋限期一个月内修好,是皇帝在十天以前所下的手谕,明善为此有所奏请,不能不见,点点头说:“叫他来吧!”

这一召见,使得皇帝大不痛快。明善奏报京内外报效园工的款子,一共才得十四万八千两,而双鹅斋虽是小修,亦需二十万两银子。因为限期赶修,特向户部商量借款,那知户部一口拒绝,有了“难处”,所以来面奏取旨。

“当初你们是怎么说来的?”皇帝厉声诘责,“如今左一个‘有难处’,右一个‘有难处’,教我怎么办?”

“不是奴才敢于推诿,实在是大家不肯同心协力,奴才几个商量,总要皇上有一道切实的上谕,事情才会顺利。”明善又说:“至于双鹤斋的工程,奴才那怕倾家荡产,也要上报鸿恩,赶在皇上万寿之前先修出来。”

因为有后面这段输诚效忠的话,皇帝的气平了些,想了想说:“你先下去!等我看看再说。”

等明善退下,就到了御养心殿接见军机的时刻。对文祥自然有一番慰问,文祥久病衰弱,说不动话,只说:“奴才有个折子,请皇上鉴纳。”

他的奏折,当天下午就递了进来,是文祥的亲笔:“上年十月间,奴才在奉天恭读邸抄,‘修理圆明园’谕旨,仰见我皇上奉养两宫太后,曲尽孝思,无微不至。奴才虽知此举工程浩大,难以有成,惟业经明降谕旨,自不容立时中止。而中外臣民皆以当兹时势,不宜兴此巨工,众论哗然,至今未息。伏查御史德泰,前曾奏请加赋修理圆明园工程,当经恭亲王及奴才等与内务府大臣会议后,于召对时蒙两宫皇太后圣明洞鉴,以及加赋断不可行,即捐输亦万难有济,是以未经举行。天下臣民,恭读谕旨,莫不同声称颂;兹当皇上亲政之初,忽有修理圆明园之举,不独中外舆论以为与当年谕旨,迥不相符,即奴才亦以为此事终难有成也!盖用兵多年,各省款项支绌,现在被兵省分,善后事宜及西路巨饷,皆取给于捐输抽厘,而厘捐两项,已无不搜括殆尽,园工需用浩繁,何从筹此巨款?即使设法捐输,所得亦必无几,且恐徒伤国体而无济于事也。”

读到这里,下面是两句什么话,不用看也就知道了。皇帝叹口气,把文祥的奏折一丢,站起身来,往外走去,殿廷高敞,而在他的感觉中,沉闷得令人透不过气来,几乎不可片刻居了。

后院中月­色­溶溶,从梨花、玉兰之间,流泻在地,映出浓浓淡淡的一片暗­阴­,春夜的风味如酒,皇帝静静地领略了一番,忽然想到瑜嫔。正想开口,只听交泰殿的大钟响了起来,缓重宽宏的钟声,共是九下,宫门早已下钥,而且召幸瑜嫔得要皇后钤印,辗转周折,过于费事,不由得意兴阑珊,叹口气仍旧回到东暖阁。

“万岁爷歇着吧!”小李这样劝说。对于皇帝的百无聊赖的情状,他自然看得很清楚,心里也很难过,只是想不出可以为皇帝遣愁破闷的方法。

这一夜皇帝依然是看小说消磨长夜。文祥的奏折,留中不批,明善的面奏,自然亦无下文。这样等了两天,才由太监口中传出话去,要皇帝向军机面谕,或者降旨明定由户部设法拨款兴修圆明园,是决不可能的事,因为皇帝已经很清楚,说了也无用,无非徒惹一场闲气!

这对内务府来说,自是令人沮丧的消息,然而事情并未绝望,京里不行,京外还有办法可想。明善等人原来就有打算,凡是富庶的省分,都得报效,只是第二步的办法,不能不提前来用而已。

于是仍旧由明善进宫面奏,请求皇帝授权内务府,行文两湖、两广、四川、浙江各省,采办楠木、柏木、陈黄松等大件木料各三千根,所需工料款,准各省报部作“正开销”,并在一个月内报明启运日期,以资急用。

这当然可行。明善回到内务府立即办理咨文,开明清册,到兵部请领了火牌,用专差分递。一个月限期将到,浙江巡抚杨昌浚首先有了复文,但不是报明启运日期,是说“浙省无从采办,请饬内务府另行设法。”他说:“浙省向无大木,例不责令办解”,如果浙江有大木可办,“断不敢饰词诿卸,无如限于地利,穷于物产,实非人力所能强致。”同时又举了一个实证,上年奉准建造“海神庙”,所用梁柱,是在上海采办的洋木,倘或浙江出产大木,戋戋之数,何必外求?又说:“杭州省城内外,向多宽大庙宇,为列圣南巡临幸之所,军兴以后,尽成焦土,迄今十余年之久,并无一处起造,虽因民力未充,而其购料之难,亦可概见。”言外余音,大有此时不宜兴修园林之意。

接着是四川总督吴棠的奏折。他说,道光初年,奉旨采办楠柏四百余根,是在距省城数十站的打箭炉,一处“老林”中开厂砍伐,那里离水路甚远,中间隔着崇山峻岭,披荆斩棘,开辟运道,费了好几年的工夫才能搬运出山。这一次所需的数量,比前次多出数倍,而深山之中,因为经过兵火,烧的烧,砍的砍,成材巨木,极为罕见。必须多派­干­员,分赴夷人聚居之处,带同樵夫向导,深入老林寻觅,如有合适的木料,又要勘查道路,倘或中间隔着悬崖深涧,Сhā翅难渡,便不得不加以放弃。即令能够运出山去,还要顾虑水路,嘉定雅州以上,都为山溪小河,舟楫不通,大木必须逐根漂放到嘉定大河,方能扎筏东下。

这两个折子,皇帝左看右看,找不出可以驳斥的地方,只好批了个“着照所请”。与务府的人,得到消息,急得跳脚,都是这样一通奏折,便轻轻卸除了千钧重担,圆明园拿什么来修?尤其是四川总督吴棠,身受慈禧太后天高地厚之恩,内务府谅他说什么也要竭诚报效,所以抱着极大的希望,那知亦来这么一套推诿的说词。所谓“恳请展缓限期”原是句试探的话,如果严限办理,则吴棠掏私囊现买大木料,当亦在所不惜,如今“着照所请”,这一“展限”就遥遥无期,不用指望了。

皇帝到底年轻,处事不够老练,明善等人,忧心忡忡,发觉此事做得相当冒失,大有难乎为继之势,然而已是骑虎难下!于是几个堂官召集得力的司官,悄悄聚会,密筹应付之道。

“事情到了头上了,说不上不算,只有硬顶着!”总司园工监督的贵宝,心中抱着孤注一掷的想法,希望把园工搞大,到不可收场之际,能把慈禧太后搬动出来,主持大计,所以这样极力主张。他说:“前年大婚,开头那会儿,不也是困难重重,这个哭穷,那个不肯给钱,到临了儿,还不是照样轰轰烈烈办得好热闹!”

崇纶比较稳重,摇着头说:“大婚是大婚,而且有六爷跟宝中堂在那儿主持,各省督抚说什么也得买面子。如今,这两个主儿,”他做了一个六、一个七的手势,意指恭王和醇王,“都在等着看热闹,咱们别弄得不好收场!”

“二大爷!”贵宝就象那恃宠的子侄,放言无忌,“你老这话可说得远了!奉旨办事,上头还有两宫太后,难道说大家真的一点儿不管?如果打咱们自己这儿就打了退堂鼓,还能指望人家起劲吗?”

“起劲也得看地方,瞎起劲,管什么用?”崇纶又说,“咱们先得看看,到底有那几处款子跟木植是靠得住的?量入为出,稳扎稳打。”

“要稳住就很难了。”明善接口说道:“广东瑞中堂那儿是靠得住的,粤海关也是靠得住的,不过就是那么一碗水,这会儿喝了,回头就没了!”粤海关的收入,向例拨充内务府经费,所以明善这样说。

“回头再说回头的。”春佑出了个主意,“我看用不着百废俱举,咱们先修一两处,弄出个样儿来,有现成的东西摆在那里,就比较容易说话了。”

这个建议,在座的人,无不首肯。决定先集中全力,兴修两处,一处是皇帝限期赶修的双鹤斋,一处是供奉列代御容的安佑宫。

“那个李光昭怎么样了?我看有点靠不住吧?”崇纶这样问说。

“不管靠得住,靠不住,反正有这么一个人替咱们出去张罗,总是好的。”

贵宝这话说到头了,崇纶默然。于是当天就把工程范围,重新安排了一下。到了三月初,双鹤斋和安佑宫,大致就绪,奏报皇帝,由小李传谕:定于三月十二日,赴安佑宫行礼。当然,这是一个借口。

到了那天,皇帝命驾出宫,带了“御前行走”的一班少年亲贵,内务府的官员和小李等人,在圆明园很周详地视察了一番,在双鹤斋传晚膳之前,召见崇纶、春佑、明善、贵宝,有所垂询。

巡视的时候,都是皇帝的话,这里的装修要奇巧玲珑,那里的楼梯要藏而不露,扈从的内务府官员,无不郑重其事地表示“遵旨”。但到了召见时,就尽是跪在皇帝面前的那四个人的话了。

说来说去还是钱,捐款总数还不到三十万,各处的硬装修,用花梨木或紫檀雕花,一堂称为一槽,总计五十二槽,向粤海关“传办”三分之二,其余三分之一的小件,在京招商承办。此外的木植,除了四川总督吴棠,有一句口惠而实不至的“展缓限期”的承诺以外,其余各省,无不胪举理由,表示“非敢饰词推诿,实为室碍难行”。估算要几百万银子的工料款,从何着落?

皇帝越听越心烦,最后只有这样吩咐:“你们瞧着办,那一笔款子可以动用,只要跟各该衙门说通了,我一定照准。”

这话等于未说,如果各该衙门说得通,又何必上烦宸衷?内务府三大臣一司官回城以后,赶紧又召集会议,将内务府及工部每年例修的经费,一笔一笔仔细估量,能够动用的都列了出来,也不过二十万两银子,戋戋之数,无济于事,只有尽量先用在慈禧太后常在查问进度的“天地一家春”上面。

※※※

过了皇帝万寿,贵宝听说成麟已经回京,刚要派人去找,成麟自己到内务府报了到,带来了一段吕宋洋木的样子,说是李光昭已经在香港定购了三万二千尺的洋木。这自然是一个好消息,三万二千尺洋木,比实际需要的,还差得很多,但有这样一个急公好义的商人,能报效数万银子,足以杜塞悠悠之口,拿他作个榜样,劝令捐输,所以贵宝非常兴奋。

延入室内,略作旅途安好的寒暄,成麟未谈正题,先要求贵宝左右回避,同时脸­色­­阴­郁,一看就知事情不妙。

“贵大爷,”成麟第一句话就是:“咱们上了那个姓李的当了!”

由于心理上先有准备,贵宝不致于大吃一惊,沉着地问道:“怎么呢?你慢慢儿说。”

“姓李的话,十句当中只好听一句,简直就叫荒唐透顶!”成麟哭丧着脸说,“贵大爷,我可真不得了!将来绳子、毒药,不晓得死在那一样东西上头。”

这一说,贵宝不能不吃惊,“何致于如此?”他强自镇静着,“你说说,那姓李的是怎么一个人?”

李光昭是广东客家人,寄居海口多年,倒是认识好些洋人,但专以诈骗为业,骗到了一溜了之,打听到洋人已离海口,才又出现。

两年前李光昭跟洋人做了一笔生意,把襄河出口之处的一片荒地,卖了给洋人,洋人上了当,心有不甘,跟李光昭提出交涉,要求退回原款。李光昭骗来的钱,一半还债,一半挥霍,早已光光大吉。于是跟洋人商量,说可以筑一道堤,使得那片低洼荒地,不生水患,而且也带了洋人实地去勘察过,只要能把堤筑起来,这片荒地确可成为有用之地。

等他装模作样,雇了几名土工,打线立桩,立刻便有人出面­干­涉,这个人是当地的绅士,名叫吴传灏。

吴传灏是受地方委托,向李光昭提出交涉。那片滨水荒地,是襄水宣泄之区,根本没有什么人承粮管业,等于是无主公地,如果筑上一道堤,襄水大涨时,没有出路,必致泛滥成灾,汉阳三镇的老百姓,岂不大受其害?

李光昭何尝不明白这番道理,但为了对洋人有所交代,仰起脸大打官腔,非要筑堤不可,当时几乎动武,还是洋人劝架,才不曾打得头破血流。而李光昭的这些近乎苦­肉­计的做作,吴传灏当然不会了解,只觉得此人不可埋喻,唯有控之于官,于是由汉阳县到汉阳府,再从汉黄德道告到巡抚、藩司、臬司“三大宪”那里,无不贴出煌煌告示,严禁筑堤,以保民生。

“我们大清国是有国法的,”李光昭对洋人说,“朝廷是讲道理的,地方官吏一定敷衍地方士绅。不要紧,我到京里去告,非把官司打胜了不可。”

李光昭就此借“京控”为名,摆脱了洋人的羁衅,也是他如何到了京师的来龙去脉。贵宝一听,倒抽一口冷气,不过内务府的人做事,向来顾前不顾后,所以贵宝转念一想,这个李光昭倒有些本事,且听听下文再说。

“李光昭是早就打听好了的,知道洋人已经认倒霉回了国,才敢回汉口。”成麟又说,“在路上他印了一张衔条:”奉旨采运圆明园木植李‘,又做了两面旗子,要在船上挂出来。我看这样子要出事,把当年小安子让丁宫保砍了脑袋的事一说,才算把他拦住。这个人的花样真多,胆也真大,跟洋人极熟,也许闯得出什么名堂来。“

事多话长,成麟讲得又不甚有条理,因此贵宝一时颇感茫然,但最后这句话却是很清楚,成麟见闻所及,对李光昭的信心未失。但何以前面又说得他那样不堪?前后对照,成麟到底是什么意思,倒要问他一问。

“到汉口一打听,木植如果现伐,得三年才能出山。”成麟未待贵宝开口,先就讲他回京的原因:“李光昭跟我说,不如到香港买洋木。到了香港,跟一个洋商定了三万二千尺洋木,就是我带回来的样子,李光昭付了定洋,说要两下凑钱,我特地赶回京来筹款。贵大爷,”老实的成麟以一种十分难看奇异的表情说,“为了补缺,我也顾不得了,我能凑多少就买多少洋木,作为我的报效,那时要贵大爷作主,别埋没了我的苦心。若是我叫李光昭骗了,也要请贵大爷替我伸冤。”

贵宝一听这话,只觉得他可怜,便安慰他说:“不致于那样!你的辛苦,上头都知道,小心谨慎去办吧!”

得了这两句微带嘉许的话,成麟的勇气又鼓了起来。便下了个帖子,约请了几个至亲好友,在西河沿的龙源楼便酌,预备请大家帮忙,凑一笔整款借给他去报效木植,好补上笔帖式的实缺。

约的是下午五点钟,一到那里,发觉情形有异,两三个便衣壮汉,在门口靠柜台站着,双目灼灼,只是注意进出的食客。接着澂贝勒到了,直接上楼,有个壮汉便拦着成麟,不许他踏上楼梯,成麟越觉困惑。

一样地,楼上伺候靠东雅座的跑堂也大惑不解,澂贝勒他是认得的,却不知另一个华服少年是谁?看澂贝勒弯腰耳语,似乎此人来头不小。

正在张望得起劲,那位贵客随带的俊仆,一扭脸发现了跑堂,立刻就把眼一瞪,其势汹汹地奔了过去。

“你懂规矩不懂?”他将跑堂的往外一推,低声喝问。

跑堂的偷窥顾客的动静,是饭馆里的大忌,那人自知理屈,赶紧陪笑哈腰地道歉:“二爷别生气!是我看得刚才进来的那位大爷眼熟……。”

“什么眼熟眼生的!”他抢着说道,“你这儿如果打算要这个主顾,就少噜苏。拿帐来!”

跑堂答应着到柜上算了帐,用个小纸片写个银码,回到楼上,只见那俊仆还在等着,便请教“主家”尊姓,以便挂帐。那俊仆摇摇头付了现银。跑堂的再三说好话不肯收。那是京里的风俗,非得这样才能拉住主顾,主顾虽持付现,便是看不起那家饭馆,不屑往来之意。所以跑堂的相当着急,以为真是为了刚才的行动失检,得罪了贵客。

就这一个要给银子,一个不肯收的当儿,只见澂贝勒已陪着华服少年出了雅座,俊仆随即跟在后面,一引一从,径自下楼。龙源楼门前停着一辆极其华丽的后档车,等华服少年上了车,澂贝勒亲自跨辕,丝鞭扬处,绝尘而去,惹得路人无不侧目。

到这时候,那些壮汉才扬长而去,成麟亦方得上楼,心里只是猜疑,估不透那华服少年是谁?倒把自己的正事都忘掉了。

他来得太早了些,虽经此耽搁,客人尚还一个未到,跑堂的沏上茶来,成麟便跟他闲聊,问起华服少年。由于他是熟客,跑堂的掀开门帘,看清没有人偷听,才凑到他身边,用极低的声音说道:“我跟你老说了吧,你老可千万放在肚子里。

那位十八九岁,长得极清秀的小爷,是当今皇上。“成麟吓一大跳,”你别胡说!那有个皇上下馆子吃饭的?“话是这么说,他也并不是坚决不信,因为想到澂贝勒已加了郡王衔,而竟替那人跨辕,则身分的尊贵,起码是个亲王,如今那有这么一个皇子?

“一点都不假。”那跑堂又说:“是鸿胪寺的立五爷说的。立五爷还在西头那间雅座,他常在宫里当差,不知见过皇上多少回,错不了!”

成麟舒了口气,心里异常好奇,看样子是不假,但皇上溜出宫来,微服私行,总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看他还似不信,跑堂的便又举证:“宣德楼的那段新闻,你老总该知道?”

“宣德楼出了什么新闻?”成麟问道:“我去年出京,这两天刚回来,一点都不知道。”

“那就怪不得了!”跑堂的说,“翰林院的张老爷、王老爷,在那儿遇见了皇上,皇上还让王老爷唱了一段白门楼,夸他赛似活吕布。一过了年都升了官了。”

愈说愈奇,也愈教成麟不能相信,然而无法再往下追问,因为他所请的客人,已陆续来赴约了。

这些客人包括成麟的表兄巴颜和在内,听得成麟相邀,当他跟李光昭出京,大功已成,设宴庆贺,所以一见面纷纷道贺。越是恭维得好听,成麟心里越难过,也越着急,因为借钱的话,更难出口了。

好不容易,成麟才把话引入正题,说是自己也打算买一批洋木报效,希望大家先凑一笔钱出来。

“老三,”巴颜和不等他毕其词,就­性­急地问,“那李知府不是说,能凑十几万银子买洋木吗?”

“不错!”成麟赶紧接口,“不过他是他的,我是我的。”

“这话就不对了!”巴颜和疑云大起,“当初原是这么说的,一起出京办木植,他出钱,你出力,将来劳绩的保案上去,优叙大家有分,只要他补上了实缺知府,你起码也能补上一个九品笔帖式,何用你花钱报效?”

这话把成麟问得张口结舌,原形毕露。于是有人敷衍着说:“成三哥犯不上花这钱。即使真要报效,等李知府的木植运到,匀出多少,归你的名下,该多少价款,我们想法子凑了还他。”

成麟心里有数,这还是人家顾他面子的说法,倘不知趣,再说下去,就要盘诘李光昭的底细,会弄得很难堪。所以装作很感激地拱手说道:“这样也很好。到时候真要那么办,我再请各位帮忙。”

这顿饭,在客人自是吃得索然寡味,做主人的则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不但官梦震醒,而且还得应付巴颜和的索债:

他经手替李光昭代借的五百两银子。

这里所谋成空,李光昭却还在广州盼望。看看资斧不继,后路茫茫,一不做,二不休,悄悄在广州置办了动用物品,带着他那名十分玲珑的跟班,名叫李贵的到了香港。

一到就住进香港最大的得利客栈,包了两间房,一间作卧室,一间作起坐,房门上贴出一条梅红长笺,大书“钦派圆明园工程监督李寓”,命李贵在跟别人谈到他时,称为“钦差”。又弄了几口大皮箱,里面不知道装的什么东西,外面贴着“奉旨采办圆明园木植李”的衔条,放在起坐间里,进门客人,一望而知。同时雇了一顶绿呢大轿,每天穿起公服,戴一副大墨晶眼镜,招摇过市。

这一下,立刻便有人来兜生意,因为两广总督衙门和粤海关有圆明园工的“传办事件”,是香港商场都知道的,所以都不疑李光昭假冒。谈生意照例先拜会,后邀宴,有此一番酬酢,才讲到正题,李光昭便天高皇帝远地大吹特吹,提到木植,说是既买洋木,便得跟洋商直接打交道,免得中间剥削。别人不知道他是骗惯了洋商的,都当他­精­明能­干­,便真的替他找洋商的路子。

结果找到一个法国人,名叫安奇,一谈之下,十分契合。李光昭决定买三万尺的洋木,谈好价钱,要付定金的时候,李光昭连连冷笑,说是象这样的生意,只有买主先孝敬经手人的,如何先要定金?大清皇帝买洋木,还怕少了他的价款?等木植运到天津,验明货样,自然照价发款,内务府办事的规制一向如此。

于是签了约。自然,安奇有安奇的打算。

安奇在中国已有多年,但运气不好,经商迭遇风险,在广州和香港,欠下了好些债,能有这笔大生意,可以一苏涸辙,所以格外迁就。至于李光昭的来历,他虽也怀疑,却认为不致遭受任何损失,因为他对中国的官场,极其了解,天津教案发生时,曾亲历其境,看透了中国人办洋务,只讲保住虚面子,暗地里多大的亏都肯吃的。如今李光昭所签的约,有“圆明园李监督代表大清皇帝立约”字样,果然属实,则等货到天津,一经验收,不怕拿不到钱,倘或假冒,则可请求领事提出交涉,一口咬定大清皇帝悔约。他深知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李鸿章是最会做官的,必不肯为了上十万银子,闹出大清皇帝悔约的纠纷,贻笑列国,颜面不保。

在李光昭,也有一个如意算盘。他在广州的时候,已经知道圆明园工程欲罢不能,而最困难的是,缺乏木料,慈禧太后万寿期近,需求甚亟,只要有一船洋木到了天津,不怕内务府的人不听自己的话。他预备这样说:洋木总值是三十万,自己答应过报效十万银子,扣除以外,应找二十万两。付掉安奇的价款,起码还能多十万银子。拿这笔钱在吏部加捐一个“大花椽”,把没有“部照”的候选知府,弄成个真的,等奖叙的旨意下来,再打点打点,搞个“不论双单月”,遇缺尽先补的名堂,然后走路子指明分发到湖北,那就扬眉吐气了。

两个人各有打算,彼此凑合,签下了一纸英文的合同。安奇认为照商场的惯例,不付定金,合同无效,坚持要“意思,意思”,那怕一块钱都行。李光昭倒也慷慨,付了十块银光闪亮的墨西哥鹰洋。

合同很简单,口头谈得详细。安奇表示他在小吕宋有人替他办货,由香港打电报到加尔各答,再由伦敦转到小吕宋,至多半个月工夫,货­色­就可运到香港,然后一起随船到天津,交货领价。

这笔交易一做,李光昭成了香港商场上的知名人物,有人想做内务府的生意;有人想捐官;有人为打官司准备“京控”要找路子,都来拜托。李光昭来者不拒,无不拍胸保证,一定帮忙。于是有人为他惠客栈的帐,有人送“程仪”,真有如鱼得水,左右逢源之乐。

那知乐极生悲,就在洋木将到香港的前一天,安奇喝酒大醉,在九龙到香港的渡船上,失足落海,等捞救上船,已经一命呜呼,债主闻讯齐集,分掉了那一船洋木。

李光昭得到信息,大惊失­色­,赶到安奇的洋行里去打听,得知大家分配洋木抵偿债务的经过,还想挽救,劝安奇的债主们,仍旧把洋木运到天津,照约行事,保证所得到的现款,比此刻瓜分木料来得划算。无奈合同的一方已经亡故,契约责任,自然归于消灭,倘或出了纠纷,打官司不能传安奇到案,必输无疑。所以任令李光昭说得舌敝­唇­焦,大家只是摇头不允。

这一下害得李光昭进退维谷,大为狼狈。绕室徘徊了一夜,终于恍然大悟,“安奇死了,还有别人。洋商不曾死绝,何妨照样再来一次!”他欣喜地自语着,“对!就是这么办。”

这一次找到的也是一个法商,名叫勃威利,洋行设在福州,因而谈妥了便到福州去签约。

勃威利专门经营木材,在中国的业务,委托福州美商旗昌洋行代理,所以这张合同,亦由旗昌洋行出面代订,勃威利连带签署负责。合同中载明订购洋木三船,共计三万五千英尺,连运费在内,每尺银圆一元五角五分,总计五万四千二百五十元,在三十天内运到天津,立即验收给价,每船每迟延一日,津贴泊船费用五十元。至于定金,照安奇的成例,只付了十块鹰洋。

办好手续,李光昭携带英文合约和木样,坐海轮北上,一到天津,先禀呈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李鸿章,根据内务府奏准的原案,请求饬令天津海关,免税放行,一面向内务府呈报,说是“亲自航海,运来大木,将抵天津大沽,请派员点收”,同时附呈木样。至于木植数量价格,李光昭因为京中官员不懂英尺大小,也不晓得洋木价格,索­性­滥报,说第一船洋木共有五万五千五百余洋尺,总值三十万两。

正好,两广总督瑞麟,亦专差解到一批洋木的木样,摆在内务府内,看着能否合用,如果合用,“即行购买运解”,内务府的官员,拿李光昭的木样,放在一起验看,认为统通合用,分呈奏报皇帝“请旨”。

对广东的处置,比较简单,只是说明情形,请旨饬令两广总督、广东巡抚,迅速购办,解运进京。关于李光昭的那一部分,却有些疑问,因为有懂洋木行情的,说洋尺比中国的“三元尺”来得小,而五万五千多洋尺的木植,也不须三十万银子。因此,内务府大臣决定请旨“饬下直督,就近派员,按李光昭所禀根件数目尺寸,验收造册咨送臣衙门,一面由该督迅速设法,运赴圆明园工程处查收,再由臣等查验,是否与所报相符,核实估计价值,奏明请旨,格外恩施,以昭激励。”

这样做法,另有深意,首先是一笔运费,着落在李鸿章身上,不管他将来如何报销,内务府可以不必花钱。再是在李光昭身上留下一个伏笔,就凭“核实估计价值”这句话,就有许多好处。

皇帝自然“依议”。于是内务府抄录原奏及李光昭的原呈,办公文咨请直隶总督衙门照办。经此周折,已是一个月过去,勃威利运到天津的第一船洋木,已经在码头上停泊了二十天,而且洋商跟勃威利已经发生纠纷了。

在福州,李光昭可以吹得天花乱坠,一到天津,不见码头上有任何官员,来照料这批由大清皇帝派人代表立约订购的木料,押运的洋商,便起疑心。催着李光昭收货给价,李光昭只是支吾敷衍,几天以后,连他的人影子都见不到了,于是向美国驻天津领事署申诉,提出交涉。

就在这时候,神武门出了一个乱子,皇帝微服游幸,日暮归来,拉车的一匹马不知怎么受了惊吓,由神武门狂奔入宫,直到景运门,才经守卫宫门的护军拦住。这件事被当作新闻一传,皇帝的荒唐行径,连带地也播传人口了。李鸿藻忍无可忍,决定犯颜直谏,而造膝密陈,因为体制攸关,毕竟不能畅所欲言,所以亲自缮了一通密折,当面递给皇帝。

李鸿藻跟皇帝是师生的情谊,十三年来,除却母丧守制那三年,几于无日不见。所以皇帝的­性­情如何,只有他最了解。外和而内刚,好面子,重感情,秉­性­又极其机敏,谏劝之道,只有相机开陈,或者取瑟而歌,暗中譬喻。这年会试,李鸿藻以副主考入闱,第三场文题:“孟子曰:”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以及试贴诗,”赋得无逸图,得勤字五言八韵“的题目,就出于他所拟,而意在讽劝。此刻所上的密折,措词仍是浅明而宛转。首先引用上年皇帝亲政,两宫太后在养心殿召见亲贵大臣,面谕辅助皇帝,知无不言的训谕,作为建言的根据,接着便”沥陈愚悃“,说的是:

“伏思皇上亲政以来,一年有余矣!刻下之要务,不可不亟讲求者,仍不外读书、勤政二端,敢为我皇上敬陈之:前数年皇上日御弘德殿读书,心志专一,经史记诵甚熟,读书看折,孜孜讨究,论诗楷法,亦日见­精­进;近则工夫间断,每月书房不过数次,且时刻匆促,更难有所裨益,不几有读书之名,而无读书之实乎?夫学问与政事相为表里,于学问多一分讲求,即于政事多一分识见,二者诚不可偏废也。伏愿我皇上懔遵皇太后懿旨,每日办事之后,仍到书房,计真讨论,取从前已读已讲之书,逐日温习,以思其理;未读未讲之书,从容考究,以扩其识,诗论必求其­精­通,字画必求其端整。沉心静气,涵养圣德,久而久之,自受益无穷矣。皇上亲政之初,凡仰蒙召对者,莫不谓天禀聪明,清问周至,钦佩同深,气象为之一振。迩来各部院值日诸臣,未蒙召见,人心又渐懈矣!咸丰年间,文宗显皇帝每日召见多至八九起,诚以中外利弊,非博采旁咨,无以得其详细也。若每见不过一二人,每人泛问三数语,则人才之贤否,政事之得失,何由得悉乎?夫臣下之趋向,视朝廷为转移,皇上办事早,则诸臣莫敢不早;皇上办事细,则诸臣莫敢不细!不如是则相率偷安,苟且塞责,其流弊有不可胜言者。伏愿我皇上仰法祖宗定制,辨­色­视朝,虚心听言,实事求是;于披览章奏之际,必求明其所以然,则事理无不贯通矣。而又勤求法制,屏无益之游观;轸念时艰,省无名之兴作。”

通篇文章,要紧的就是最后这两句话,但摆在数百言论读书勤政之道以后,文字就显得不够力量。皇帝看完,不以为忤,却也没有摆在心上。

李鸿藻则是一心盼望着,皇帝会虚己以听,或者召见,或者见诸行动,有改悔的迹象,结果什么都没有!自然大感失望。他所听到的是许多流言,其中最离奇的一说是,皇帝曾出现在陕西巷,韩家潭一带,那里是有名的“八大胡同”,犹如唐朝长安的平康坊,“苏帮”的“清吟小班”集中之区,岂是万乘天子所能驻驾的地方?因此,李鸿藻说什么也不能相信。然而惊疑莫释,只好去请教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荣禄,跟李鸿藻是至交,他由工部侍郎调任户部左侍郎,兼管“三库”,但始终是醇王手下的一员“大将”,负着保护京师的重任。

“有这回事。”荣禄对李鸿藻无所顾忌,直言相告,“不但到了八大胡同,还有下三滥的地方。”

李鸿藻大惊失­色­,话都说不俐落了:“那,那是什么地方?”

言语便给的荣禄,迟疑未答,因为一则李鸿藻不会知道那些地方,解释不明白,再则亦真不忍言!想了想,这样答道:“四哥,你就甭问了!”

李鸿藻心如刀绞,坐在那里,半晌作声不得,思潮激荡之下,挤出一句话来:“怎么跑到那些地方去了呢?”

“不能老逛八大胡同啊!”荣禄答道:“清吟小班是内务府那班阔大爷的天下,多在内廷当过差,全都认得,撞见了怎么办?”

“你遇见过没有?”

“没有。”荣禄答道:“我也不敢!四哥,你想,真要遇见了,我怎么办?只有暗中保护,不敢露一点儿痕迹。”

“唉!”李鸿藻长叹一声,不知不觉地滚出来两滴眼泪。

“园工非停不可了!”荣禄面­色­凝重地说,“日本人居心叵测,如果不免一战,军费就很为难,那经得住再兴大工?”

三六

人事如此,天象可虑。钦天监的官员发现西北出彗星,夜夜观察,经历十天不灭,迹象是“紫微藩卫为彗星所扫”。

彗星俗名“扫帚星”,见之不祥,何况亘历十日不灭,而且扫着作为“帝星”的紫微星的藩卫,则出警入跸,大为可虞。所以在弘德殿行走的徐桐和广寿,正好借此立言,说皇帝屡次巡幸圆明园,视察工程,是孝养心殷,非一般游观可比,但炎暑之际,风雨不时,海淀路远,十分劳累,万一马惊兽逸,有失敬身之道。皇帝负宗庙社稷之重,承两宫太后之欢,不宜再有临幸巡视园工的举动。

就在这时候,李光昭与洋商发生了纠纷。当福州旗昌洋行的代表,自从押运木料到达天津,找不到李光昭,便向美国领事署提出申诉。副领事毕德格,将旗昌洋行的信,交了给天津海关道孙士达,其中详细说明了合约内容,三船木料,总值不过银洋五万四千余元,已到的一船,连同迟延贴补的费用,应付一万五千元。

这一下李光昭的西洋镜,完全拆穿。李鸿章听取了孙士达的报告,勃然大怒,但一时还不预备抓他办罪,只叫孙士达通知李光昭,赶紧跟洋商将帐目结算清楚。

洋商找不到李光昭,孙士达也找不到,转托天津道丁寿昌派人四处查访,才在一处客栈里把他寻着,当面交付了海关道的公事。

李光昭已经悄悄到京里去了一趟,目的是找成麟去借钱,照他的想法,一万五千银元,折算不过一万一千银子,成麟无论如何,可以筹措得到。那知成麟不但不肯替他想办法,而且还追着他要年前所借的五百两银子。李光昭一看路数不对,连夜溜回天津,四处跟人套交情,拿着内务府的公事和洋商的合同,想找到一个肯垫款的人,交款取货,然后再跟内务府去打交道。如果没有确切的结果,不能先拨几万银子出来,他打算私下卖掉这一批木料,溜之大吉。

李光昭最大的本事,就是能把死的说成活的,而况有公文、有合同、还有停泊在新关的货­色­,自更易于措词,居然有个长芦盐商,愿意借钱给他,不要利息,只要将来内务府奏请奖励时,为他加上一个名字。有此成议,李光昭有恃无恐,想好一套说法,从从容容地去见孙士达。

“老兄太不成话了!”孙士达一见面便开了教训,“既称报效,何以欠了人家的货价不给?赶快去了结!别丢人现眼了。”

“回大人的话,”李光昭不慌不忙地答道:“货价我早已预备妥当,随时可付。只是不能付!为什么呢?因为木植的尺寸,与原议不符。钦命要件,不敢草率从事。我请大人照会美国领事,转饬旗昌洋行,交出原订的尺寸底单,一看就可以明白。”

“底单?”孙士达也是办洋务的,知道与洋商贸易的规矩,想了想问:“底单彼此各执一份,你的呢?”

“我的在这里。”李光昭从靴页子里取出一张纸,恭恭敬敬地双手呈上。

“是个抄件?”

“是。”李光昭答道:“原本是洋文,我特为译了出来,大人看了,才会明白。”

“喔!”孙士达问道,“你会洋文?”

“是!我能说能写。”

孙士达听他这一说,倒不敢小觑他,点点头作了个嘉许的表示。

于是李光昭把握机会,要求孙士达跟美国领事提出交涉,说木料延误已久,必须严饬洋商,限期照原订底单的尺寸,赶运到京,以便解到圆明园应用。

孙士达接受了他的要求,跟美国领事署交涉,要他们转饬旗昌洋行交出底单。押运的洋商,不曾料到有此变故,自然不会把合同带在身上,这一来便变成李光昭有理了。美国领事署仔细研究案情,发觉贸易的主体是在法国木商勃威利身上,旗昌洋行不会受多大的损失。既然如此,犯不着为法国的利益跟中国起交涉,因而采取了一个很明快的措施,一面叫洋商向法国领事署去申诉;一面通知孙士达,此案美方已经不管,归法国领事处理。

开是法国领事狄隆,照会天津海关道,说明案情,要求“设法拘留”李光昭,理由是怕他逃走。孙士达很帮李光昭的忙,不但拒绝法领事的要求,而且将李光昭所送的“底单”抄了一份,随着复照一起送达,希望“公平成交”。

狄隆办事,不象美国领事署那样和平,立刻提出一件措词强硬的照会,说是“此案本拟秉公会审,兹关道据李光昭一面之词,胸有成见,只可另行控办。”孙士达还在回护李光昭,据理辩驳,但总督衙门的洋务文案,知道了这件事,颇生忧虑,因为照狄隆的照会来看,是预备向总理衙门提出交涉。是非曲直,姑且不论,为了一个商人,万把两银子货款的地方事件,搞成两国政府之间的纠纷,这办的是什么洋务?

因此,总督衙门通知孙士达,不必打笔墨官司,约集法国领事会商,和平了结。孙士达遵照命令,带着译员与法国领事署的代表,面对面坐下来谈判。无奈双方各执一词,一面说木料尺寸短小,一面说木料尺寸与合同所订相符,但合同在福州,一时无从摊开在桌子上公评,就无论如何也谈不出一个结果了。

这些情形皇帝都还不知道。李鸿章虽对李光昭异常不满,但其中关碍着“钦命”和内务府的人,能够让他付了价款,运木进京,是为上策,所以对孙士达回护李光昭,亦就听他去办,能将真相瞒得一天是一天。这样到了七月初,终于不能再瞒了。

不能瞒是出于两个原因,一是李光昭的行径,虽还未上达天听,却已成了宫廷以外的一件大新闻。由此又引起修园的奏谏,除了两江总督李宗羲明请停园工,暗劝绝微行的一疏以外,南书房翰林李文田,还为此跟宝鋆起了言语冲突。

李文田原来放了江西学政,三年任满,本来要“告终养”,回广东顺德原籍侍奉老母,就因为京里有大兴土木之举,特地入京复命,仍旧派在南书房行走。有一天遇见宝鋆,李文田责备他不能及时匡救,宝鋆从那方面来说,都是李文田的前辈,受此指责,脸上自然挂不住,便这样答道:“你在南书房,亦可以讲话。何必责备军机?”

“对!”李文田也顶了过去:“此来正是如此,无劳相勉!”

这样不欢而散以后,李文田第二天就上了一道奏折,以彗星的“天灾”,说到“人害”,对内务府以及近臣太监,有极严厉的攻击,引《大学》中的话,“聚敛之臣,不如盗臣”,指“左右近习与夫内务府大小臣工,皆聚敛之臣而盗臣者也”;说“皇上以天下为家,今欲削皇上之家,以肥其家”;其“自为之计,于皇上何益?”

这样引经据典写下来,结论自然是归于请停园工。皇帝看了,学明神宗的办法,既不接纳,亦不加罪,将原折丢开了事。李文田却还师法古人“焚谏草”之义,有人问到,只说“折底烧掉了”。但同在南书房的潘祖荫是知道的,由他传了出去,颇有人见贤思齐,预备跟着上折,犯颜直谏。京中的清议,李鸿章非常注意,知道了这种情形,认为拿李光昭一案掀出来,可为桴鼓之应,大家合力做一篇热闹文章,说不定能把皇帝和慈禧太后的兴致硬压了下去。

再有一个原因是,新任通永道英良请训出京时,皇帝面谕,转知李鸿章将李光昭所报效的木植,赶紧启运进京。当初奉旨验收,因为李光昭未付货价,验无从验,收无从收,成为悬案,此时奉旨催促,如果再无一个了结,如何说得过去?

因此,李鸿章便嘱咐文案,办了一个相当详细的奏折,将李光昭与洋商的纠纷,及与美、法领事署交涉的经过,撮要叙明,加上这么一段议论:“李光昭在内务府呈称,购运洋木报效值银三十万两,木价即浮开太多,银两亦分毫未付,所谓报效者何在?”

※※※

就这么一句一针见血的指责,惹得皇帝震怒,召见春佑开缺以后,已升为内务府大臣的原任堂郎中贵宝,拍案痛斥。同时下了两道上谕,一道谕内阁,是“明发上谕”,说李光昭“胆大妄为,欺罔朝廷,不法已极,着先行革职,交李鸿章严行审究,照例惩办。所有李光昭报效木植之案,着即注销。”

另外一道谕军机大臣的,是转发李鸿章的“廷寄”,因为原奏中说李光昭“在外招摇,出言不慎”,虽是轻描淡写的话,却看得出来大有文章,拿什么人来“招摇”?可能是皇帝和皇太后,这于朝廷体面,更有关系,因而以近乎颁发密旨的手续,“着李鸿章确切根究,按律严办,不得稍涉轻纵。”

但就是前一道“明发上谕”,已经贻笑大方,只是议论不一,有的说,皇帝到底少不更事,似此破绽百出,形同儿戏的“报效”,居然亦会相信。于是已因微服私行,涉足平康而受伤害的“天威”,益发大损。有的则责备军机大臣,象这样的案子,竟任令其演变至今,几乎引起涉外纠纷,不知衮衮诸公,所司何事?当然,这些讥评,都是出以异常沉痛的心情,认为长此以往,十几年艰难力战,费了多少民脂民膏所换来的平洪杨、平捻、平回乱三大武功,都要毁在当今皇帝手里了。

于是醇王第一个忍不住,先征询他那一班的御前大臣的意见。御前大臣一共五个,都是顶儿尖儿的亲贵重臣,带班的是惇王,接下来的是醇王、伯彦讷谟诂、景寿和郡王衔的贝勒奕劻。

“五哥,”醇王激动地说:“咱们可不能不说话了。照这样子,咱们将来都是大清朝的罪人!”

“难!”惇王大摇头道,“说得轻了,不管用;说得重了,又怕皇上挂不住。”

“良药苦口利于病,非重不可!”醇王向伯彦讷谟诂和景寿问:“你们俩怎么说?”

这两个人的­性­情不同,一个沉默寡言,向来喜怒不形于颜­色­,一个有不耐久坐的毛病,不断绕屋徘徊,一静一动,大异其趣,而此时却是不爱说话的六额驸景寿开了口。

“咱们得跟六爷谈一谈吧?”他说,“最好再连师傅们一起列名,就更有力量了。”

“对!”惇王表示赞成,“这就好比一家人家,小主人不学好,先不必惊动外人,自己家里管事的、帐房、教书匠先合起来劝一劝,主人一看他左右的人,全在这儿了,不能不给一个面子。”

话虽俚俗,譬喻却也还适当,醇王点头同意。当时便去看恭王,他毫不考虑地答应了,于是把文祥、宝鋆、沈桂芬、李鸿藻都请了来,商定了要说的话,一共六款,推举奕劻起草,李鸿藻润­色­。

其时翁同龢母丧孝服已满,由常熟回京销假,仍旧派在弘德殿行走,连衔上折的事,由他跟徐桐和广寿去说明。他心里就很奇怪,王庆祺正是“罪魁祸首”,而又让他列名奏谏,不是开玩笑吗?

果然,第二天变卦了。恭王等人也想到了王庆祺,却又不便单独将他剔出,因而决定由惇王领衔,五御前、五军机合疏。这十个人不是皇帝的叔伯,便是椒房长亲,所以措词不用讲婉转,重在痛切,一开头就坦率直言:

“当此兵燹之余,人心思治久矣!薄海臣民,无不仰望皇上亲政,共享升平,以成中兴之治。乃自同治十二年皇上躬亲大政以来,内外臣工感发兴起,共相砥砺,今甫经一载有余,渐有懈弛情形,推原其故,总由视朝太晏,工作太繁,谏诤建白未蒙讨论施行,度支告匮,犹复传用不已,以是鲠直者志气沮丧,庸懦者尸位保荣,颓靡之风,日甚一日。值此西陲未靖,外侮方殷,乃以因循不振处之,诚恐弊不胜举,病不胜言矣!臣等日侍左右,见闻所及,不敢缄默不言,兹将关系最重要者,撮其大要,胪列于后;至其中不能尽达之意,臣等详细面陈。”

“面陈”是恭王、醇王和文祥的意思,因为有许多话,不便形之于笔墨,但即令如此,奏折中已经“言人所不敢言”了。

“关系最重要”的话,一共六款,第一款是“畏天命”,以彗星出现,天象示警,说到“各国洋人盘踞都城,患在心腹;日本又滋扰台湾,海防紧要,深恐患生不测。”劝皇帝“常求敬畏之心,深宫中倍加修省,以弭灾异。”

第二就是“遵祖制”,说视朝办事,皆有常规,服用起御,务崇俭朴,太监不准­干­预政事,宫禁更当严肃。这便有许多弦外之音,接下来“慎言动”一款,就说得相当露骨了:

“皇上一身为天下臣民所瞻仰,言动虽微,不可不慎也。外间传闻皇上在宫门与太监等以演唱为乐,此外讹言甚多,驾幸圆明园察看工程数次,外间即谓皇上借此喜于游观。臣等知其必无是事,然人言不可不畏也。至召见臣工,威仪皆宜严重,言语皆宜得体,未可轻率,凡类此者,愿皇上时时留意。”

这一款自是就微行而言。后半段则是隐指王庆祺,外人不会明白,他们相信皇帝会懂得其中的深意。

以下还有三款,其中“纳谏章”、“重库款”,是全篇奏章的重心:

“中外大小臣工,呈递封奏,向来皆发交军机大臣阅看,请旨办理。近来封口折件,往往留中不发,于政事得失,所关非细。若有忠言谠论,一概屏置,不几开拒谏之风乎?嗣后遇有封奏,伏愿皇上仍照旧发下,一广言路。户部钱粮为军国之需,出入皆有定制,近来内廷工作太多,用款浩繁,内务府每向户部借款支发,以有数之钱粮,安能供无穷之糜费?现在急宜停止者,乃在园工一事。伏思咸丰十年,文宗显皇帝由圆明园巡幸热河,至今中外臣民,言之无不痛心疾首。两宫皇太后、皇上皆亲见其事,念及当日情形,何忍复至其地乎?即以工程而论,约非一两千万不办,此时物力艰难,何从筹此巨款?愿皇上将臣等所奏,在两宫皇太后前,委婉上陈。若钦奉懿旨,将园工即行停止,则两宫皇太后之圣德与皇上之孝思,皆趋越千古矣!”

六款谏劝之中,唯独这一款是兼劝慈禧太后,意思不可晦涩,但更不可明豁,这番措词,煞费苦心,十重臣的往返讨论,也都集中在这一款上面。最后“勤学问”一款是陪笔,皇上只要能接纳前面五款,则进德修业,勤求学问,自为必然之事。

※※※

在恭王府斟酌妥善,十重臣都在折底上具了名,然后由奕劻亲笔誊正,交到军机处,特为派一名军机章京,送交内奏事处,说明是关系重大的要件,要即刻呈进御前。

皇帝已经得到消息了,说是御前大臣与军机大臣,频频集会,将有一番很痛切的奏谏,这些人要说的话是什么,皇帝已可以猜想得到,而语气一定不中听,亦可想而知。因此,看到那封奏折,就象看到债主的信那样,心里先存怯意,一直不愿打开来看。

也因此,十重臣空等了一天。原折里面“其中不能尽达之意,臣等详细面陈”的话,皇帝根本不知道,自然也不会召见。这样到了第三天,在军机照例跟皇帝见面时,恭王忍不住便问:“臣等前天有一封联名的奏折……。”

“我正在看!”皇帝抢着说道:“另有旨意。”

恭王心想,“另有旨意”,自然是召见,不妨再等一等,所以不再多说什么,通知惇王等五御前大臣,下一天一早在军机处会齐,听候消息。

那知下一天见面,皇帝依旧只字不提。恭王退出养心殿,回到军机,立即派人去打听,得回的报告是:皇帝根本就没有看那道奏折。

“怎么样?”他向惇王问。

“还能怎么样?”醇王接口,“递牌子吧!”

十根绿头签递了上去,皇帝派人传谕:“今天累了!明儿再说。”

大家商量的结果,认为不容皇帝拖延,这一天非谒见不可!因而第二次再递牌子。

第二次递牌子,依然不准,这也在意中,恭王叫人再递。第三次奏达御前,皇帝既着慌,又愤怒,思潮起伏地考虑了好一会,知道这是一道难关,非闯不可,便沉着脸说:“好吧!

看他们说点儿什么!“

于是十重臣由惇王领头,一个个面­色­凝重地,出了军机处。这天是七月十八,“秋老虎”还很厉害,养心殿固然凉爽,但以心情沉痛,所以就象黄梅天进入通风不良的小屋子那样,不独汗流浃背,而且令人有窒息之感。文祥病势虚弱,更感难支,只觉眼前金蝇乱飞,喘息不止,由一名太监扶着,勉强随班进殿。

一进殿,恭王就吩咐养心殿的总管太监:“拿十个垫子来!”

总管太监一愣,惇、恭、醇三王是皇帝的胞叔,早就奉旨:“召对宴赍,免行叩拜礼”,何用拜垫?心里存疑,自然不敢去问,只答应着取了两条红毡条,十个龙须草的垫子,铺设停当,然后悄悄退下,秘密叮嘱殿外侍立的太监说:“今儿怕有大风波!各自小心。”

不久,听得沙沙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也听见了皇帝咳嗽的声音,于是惇王领头,在殿外站班,只见皇帝脸­色­苍白,而双眼有些发红,手里拿着一道封口的奏折,下了软轿,径自往殿里走去。等他升了宝座,惇王领头跟了进去,分两排跪下,自东至西,第一排是惇亲王、恭亲王、醇亲王、袭科尔沁亲王伯彦讷谟诂、袭一等勇毅公额驸景寿,第二排是郡王衔贝勒奕劻、军机大臣体仁阁大学士文祥、军机大臣协办大学土吏部尚书宝鋆、车机大臣兵部尚书沈桂芬、军机大臣兵部尚书李鸿藻。

皇帝微感愕然,心里更生警惕,等十重臣行了礼,他说:“都起来!”

“是!”惇王答应一声,依旧跪着不动,“臣等十人,前天有个联名的奏折,恭请皇上俯纳,明降谕旨,诏告天下。”

“喔,”皇帝已盘算了好几遍,有意要做作得不在乎,此时很吃力地装出微笑,“我还没有看呢!”

说着,便亲手用象牙裁纸刀,挑开封口,取出奏章,拿在手里,看不了几行,把奏章放了下来,脸­色­已经变了,是那种负气的神­色­。

“我停工如何?你们还有什么好罗嗦的?”

惇王无以为答,只侧脸看了一下,于是恭王便说:“臣等所奏,不止停工一事,容臣面读。”

说着,便从怀中取出折底来,跪直了身子,从头念起,念完了前面一段“帽子”,便开始陈说那具体奏谏的六款,反复譬解,由于激动的缘故,话越说越重,讲到最后“勤学问”一款,便有些教训侄子的意味了。

皇帝的脸­色­大变,一阵青、一阵红,然而十重臣都看不见。恭王是折底遮着眼睛,其余都按规矩不敢仰视,只听得恭王讲到最激昂痛切之处,陡然有击案的暴响,一惊抬头,才发觉皇帝的脸­色­青得可怕。

他指看恭王,厉声说道:“我这个位子让你好不好?”

说出这样负气的话来,十重臣无不惊愕失­色­,文祥一声长号,因为受的刺激太深,昏倒在地。

这一下,皇帝大惊,自悔失言,而殿外的太监,也顾不得仪制,赶紧奔入殿内,将文祥扶了起来。

“先搀出去吧!”皇帝这样吩咐。

等扶起来时,文祥已发出呻吟之声,殿上君臣都松了一口气,总算未曾昏厥过去。但就是这样,已是一件令人震动之事,从开国以来,两百年间,从无国家的元老重臣,为了君上失德,忧虑沉痛到这样近乎五内崩裂的程度!因此,皇帝不免气馁,而留在殿上的九重臣,则越觉得事态严重,如果不能切实奏谏,挽回天意,只怕人心涣散,天下要解体了。

其中最激动的是醇王,他也是异常好强争胜的人,一方面恨总理衙门软弱,一方面又恨恭王当国十三年,只是讲求洋务,住军备上未曾十分着力,以致外侮迭起,而无奈其何。如果皇帝有励­精­图治之心,则臣下决不敢这样子懈怠,所以说来说去,总要皇帝自己争气。

于是,他提高了声音说:“文祥公忠体国,力疾从公,如刚才的光景,皇上岂能无动于衷?倘或拒谏饰非,圣德不修,诚恐国亡无日!”

“‘万方有罪,罪在朕躬!’”皇帝又有些来气,“我亲政才一年半,莫非就这一年半,把国事搞得糟不可言?所有的责任,都推在我一个人身上?”

“臣等不敢推诿责任。只要皇上进德修业,人心日奋,虽然内忧外患,交替迭生,总还有措手之处,大小臣工,亦决不敢敷衍塞责,营私自肥。天下者,皇上之天下,如果皇上不以社稷为重,大小臣工,何能勤奋效力?这是再明白不过的事。”

“我不懂你的话!”皇帝愤愤地说,“从那里看出来,我不以社稷为重?”

“圣躬系四海之望,乘舆轻出,就是不以社稷为重。”

“还有呢?”

“圣学未成。皇上如今第一件大事,就是勤求学问。皇上践祚之年,与圣祖仁皇帝差不多,圣祖十四岁擒鳌拜,除大患,在皇上这个年纪,已经着手策划撤藩。御门听政,日理万机之余,不废圣学,不但常御经筵,而且没有一天不跟南书房的翰林,讨论学问。皇上请细想,可曾能象圣祖那样勤学?”醇王接着又说,“李师傅在这里,就拿这个月来说好了,皇上一共上了几天书房?”

于是李鸿藻接口陈述:“初一是皇后千秋节,两天没有书房;初三引见拔贡,无书房;初四召见完事才已正二刻,传旨无书房;初五午初传无书房;初六传两天无书房;初八又传:本日及十一日至十五日无书房。算起来半个月工夫,只初九、初十两天临御弘德殿。前天、昨天,依旧是无书房。”

“昨天!”皇帝算是找着理了,“昨天是什么日子?不要行礼吗?”

“昨天是先帝忌辰。”醇王正好接口,触景生情,感念文宗,不由得双泪交流,“先帝弃天下,就为了洋人烧圆明园,忧愤而崩,皇上如果还记不得这个创巨痛深的奇耻大辱,臣不如随侍先帝于泉下。”说罢放声大哭。

皇帝又窘又恼,不便好言安慰,也不愿好言安慰,只绷着脸,大声说道:“这不是哭的事,有话尽管说,只要说得有道理,我当然会听。”

于是醇王收泪,一款款地往下再谈。召见的规矩,皇帝不曾问到,固不应擅自陈奏,就是同班召见,亦要分地位高低,不能越次发言,所以醇王说过,才轮着伯彦讷谟诂开口。他是提到李光昭一案,攻击内务府蒙蔽皇帝,以致于流言籍籍,中外都传为笑谈。愿皇帝大振乾纲,英察果断,勿为左右近侍所包围。

再下来就该景寿说话,他一向沉默寡言,自从牵入肃顺的案子里,搞得灰头土脸,更加不愿对大政有所主张。御前、军机联名奏谏,虽为他所赞成,但要说的话大家都说过了,他只泛泛地以圣驾至重,不宜轻出,说了几句。然后又说:“臣侍先帝之曰,曾承面谕:前明神宗,对臣下奏谏、各部院衙门议奏事项,往往留中不报,最是失德。皇上天亶聪明,必能切记先帝的遗训。”

皇帝觉得拿他比做明神宗,无论如何不服气,所以冷笑说道:“哼!拟于不伦!明神宗数十年不视朝,我那里有他这样子?至于奏折留中,是我保全上折子的人,一发下去,就必得处分。”

这一下,醇王可也忍不住了,抗声说道:“臣听说颇有人直言奏谏,如李光昭一案,早在上年年底,大理寺少卿王家璧,就曾密奏,指李某‘迹近欺罔’,如今果如所言。倘或皇上当时就拿王家璧的折子发下来,军机不敢不查办,何致于有今天的笑话?”

“李光昭的案子,我已经叫李鸿章严办,不必再说了。”皇帝又说:“奏谏无非要我采纳,有些我已经接纳了,折子发不发下去,没有什么关系。”

“是。臣但愿皇上能虚衷以听。”醇王又说,“臣眜死上言,从今以后,易服微行之事,千万不可再有。”

“那是谣言,何尝有此事?”

“皇上说谣言就是谣言。”

这句话中有着无可形容的不屑与言的意味,皇帝心里异常不舒服,估量醇王也不敢对此事过境迁,形迹不留的情事,坚持其必有,因而振振有词地问:“你说呀!我到了些什么地方,是那一天,遇见了那些人?”

“皇上自己知道就是。”

这愈显得醇王的话是捕风捉影之谈,皇帝更要追问了,“不!”他说,“你非说不可,不然就是你造谣。”

造皇帝的谣,这事非同小可,醇王逼得无法,只好实说。那一天在宣德楼小酌,那一天在龙源楼午膳,那一天在八大胡同流连,那一天在琉璃厂买“闲书”。这都是荣禄接得报告,转报了醇王的。不但有日子,有地方,甚至在饭馆里要了些什么菜,花了几两银子都说得一清二楚。

这一下不但皇帝目瞪呆拙,无话可答,伯彦讷谟诂、景寿、沈桂芬等人,亦有闻所未闻之感。一时殿中如风雨将来之前的沉寂,令人惴惴不安。

“别的都好说。停园工,我得面奏太后,这件我做不了主。”

终于得到皇帝这样一句话,都认为差强人意。于是由惇王领头,跪安退下。皇帝自己也是汗流浃背,回乾清宫刚抹了身,太监来报,慈禧太后召见。

到了长春宫,只见慈禧太后的脸­色­­阴­沉,皇帝先就胆寒了。

“听说军机跟御前,有个联名的折子。”慈禧太后问道:“说的什么呀?”

“还不是那些老生常谈。”皇帝想把奏折取给慈禧太后看,已经探手入怀,转念警觉,这是“授人以柄”,便又把手伸了出来。

“怎么叫老生常谈?里头不是几句要紧话,何致于约齐了来见你?折子呢?”慈禧太后将手一伸。

皇帝心想,如果说不曾带来,说不定就会吩咐,派人去取。取不来岂非显得自己撒谎?无可奈何,只好把奏折交了过去。

慈禧太后看折子,虽非一目十行,却比皇帝快得多,一面看,一面冷笑,看完把折子往炕几上一丢,哑然半晌,带着异常失望的语声说:“有些事,我竟不知道!”

皇上心虚,深怕慈禧太后问起微行的事,便这样掩饰:“就是看了几次工程,外面就有谣言,真可恨!”

“你好好儿的,别人打那儿去造谣?”慈禧太后注视着他问:“你知道不知道,这六款说的是一件事!”

这一件事自然是停园工,皇帝心想,让慈禧太后自己说出来,事情就好办得多了,因而躬身答道:“求皇额娘开导。”

“都为的你不好生念书。你想想,这个月你才上了几天书房?”慈禧太后紧接着又说,“如果你能上进,好好儿用功,心自然就会静下来,自然就知道‘畏天命’、‘遵祖制’,说话行事,都有规矩,奏折也看下去了,也肯听人劝了。只要你能这个样子,修个园子让你安心念书,也算不了什么!”说到这里,慈禧太后欲言又止,但终于还是说了出来,“有句话,我说了你心里一定不服,你亲政才一年多,何致于弄成这个样子?我给你说穿了吧,外头是瞧你不起!嘴里答应着,心里在冷笑,你以为看折子,跟军机见面,是件容易的事吗?你早得很呢!”

这几句话说得皇帝面如死灰,心里难过得无可形容,想顶句嘴,却又不敢,只好低着头使劲咬嘴­唇­。

“文祥是怎么回事?”

这一问又是皇帝难以回答的,想了想才答:“他身子不好!

要开缺就让他开吧!“

“胡说!”慈禧太后毕竟发怒了,“你简直没有长眼睛。”

皇帝又把头低了下去,自己恨自己笨拙,何以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慈禧太后倒有些不忍了,放缓了声音问道:“现在你的意思是怎么样?总要有个交代啊!”

“皇额娘不是说了吗?”皇帝带些委屈的声音说:“我多上书房就是了。”

“也要你诚心向学才好。”

“翁同龢回来了,我倒是愿意听他讲书。”

这是句真心话,慈禧太后也知道,点点头表示嘉许。停园工的事,就此不再谈了。皇帝回宫倒是细细想了一番,无奈想起书房,心里便生怯意。再想想别的,从对日的交涉到慈禧太后对皇后的态度,无一件事,可以使得心里妥帖,烦躁之下,坐卧不宁,唯有带着侍从,又走了一趟圆明园,心情才能略微舒散些。

园工实际上已濒于停顿,因为李光昭的案子一发作,既有煌煌上谕严办,则引进经手的人,岂能没有责任?所以湖广道监察御史,同治元年的传胪,江苏仪征籍的陈彝首先发难,严劾内务府大臣“办事欺蒙,请予处分”。接着是陈彝的同年,山东潍县人的江南道御史孙凤翔,上了一个奏折,说“上年李光昭呈请报效木植,及此次呈进木植,皆系现任内务府大臣贵宝署理堂郎中任内之事;贵宝蒙混具稿呈堂,并与李光昭交通舞弊,请严加惩处”。这两个折子已由皇帝批交吏部议奏,处分在所不免。同时十重臣哭殿,已传为九城的新闻。看样子停止园工,是迟早间事,所以不但内务府的人悄然罢手,就连园工的包商,亦不能不停下来观望风­色­。

事情有成为僵局的模样,皇帝不知何以为计,拖得一日是一日。十重臣则更为着急,频频集会,在长吁短叹之中,决定了几个旁敲侧击的步骤,首先是拿贵宝“开刀”,吏部两尚书宝鋆与毛昶熙议定,贵宝应照溺职例革职。

如果没有十重臣那六款奏谏,皇帝不会多心,有了“纳谏章”这一款,皇帝认为是恭王等人,利用言官来钳制他,心里很不舒服。然而李光昭一案,也实在气人,所以终于还是批准了吏部的建议。

贵宝是圆明园工程的总办,这一革职,“蛇无头不行”,园工完全停止。皇帝开始感到事态严重,第一是对慈禧太后无法交代;第二是威信有关。左思右想,只有找一个人商量。

这一个人就是李鸿藻。皇帝只有在启蒙的师傅面前,说心里的话才不会觉得伤害了做皇帝的威严。“师傅,”他说,“别人不知道我的难处,你应该知道。当初降旨修园,是为了娱养两宫皇太后,皇太后召见内务府大臣,召见‘样子雷’,亲自画了图样交下来,这些情形,你总知道吧?”

李鸿藻当然知道,随即问道:“七月十八召见御前跟军机,曾蒙面谕,停园工一节,转奏两宫太后定夺。想来皇上已经面奏?”

皇帝听得这一问,立即显出异常为难的神­色­,好半晌才说了句:“我不知道怎么跟两位太后去回。”

说是说“两位太后”,其实只是一位:慈禧太后。皇帝处于生母而兼严父的慈禧太后的积威之下,常常吓得连话都说不清楚,这是李鸿藻所深切了解的。

因此,皇帝的苦衷,也就从他的这句话中,表露无遗。李鸿藻当时在心里就定下了主意,但不知道恭王等人的意思如何。不便在皇帝面前作何承诺,只这样答道:“皇上的孝思,臣等无不体仰。容臣等密筹妥善办法,必有以抒瘽虑。”

于是当天他就跟恭王谈到皇帝召见的经过,恭王约了五御前大臣和全班军机在鉴园集议。这一议,意见就多了,李鸿藻陈述的情形,为大家打开了心头的蔽境,为了匡正皇帝的行为,各种路子都走过,唯独最主要的一条路子不曾去走——请两宫太后出面­干­预,才是釜底抽薪,打开僵局的唯一善策。

“我看,”恭王说道,“就烦兰荪拟个密折,公上两宫,大家看使得使不得?”

这正就是李鸿藻的主意,而且他也有了腹稿,不过在此场合,他不能不这样说:“如何措词,请先商量定规。”

“你看呢?”恭王反问一句。

“我以为应从理与势两方面立论,说园工不得不停的缘故。”

“好,请你先写下来,看了稿子再斟酌。”

“不但论理、论势,还要揭破真相。”文祥说道,“要说内务府的人,明知道工程浩大,完不了工,无非借此敷衍,好从中上下其手。以‘西边’的­精­明,当然不肯给人做敛钱的幌子。要这样说,才有用!”

“是!”李鸿藻衷心倾服,“三哥看得真透。”

于是丫头安设了笔砚,李鸿藻坐在一旁握笔构思。象这些奏疏,无须讲求词藻,只要说得婉转透彻就好,因为李鸿藻把文祥的话,凑合他的腹稿,有了全篇大意,立刻文不加点地写了下去。写完看一遍,改动了几个字,站起身来,捧向恭王。

“就劳你驾,念一遍吧!”

李鸿藻答应着,朗声念道:“园工一事,皇上承欢两宫皇太后,孝思纯笃,未肯收回成命,而当此时事艰难,论理论势,皆有必须停之者,敬为皇太后陈之:咸丰十年,文宗显皇帝由圆明园巡幸热河,为我朝二百余年非常之变,至今天下臣民,无不痛心疾首,两宫皇太后与皇上念及当日情形,亦必伤心惨目,何忍复至其地?且前内务府大臣文丰,曾殉节于斯,不祥之地,更非驻跸所宜,此理之不可不停者也。现在西路军事孔亟,需饷浩繁,各省兵勇,欠饷累累,时有哗变之虞,加以日本滋扰台湾,势甚猛悖,沿海各口均须设防,经费尚不知如何筹措?以户部而论,每月兵饷,不敷支放,江苏四成洋税,已奏明停解捐输,厘金亦已搜索殆尽,内外诸臣,方以国帑不足为忧,而园工非一两千万莫办,当此中外空虚,又安得此巨款办此巨工乎?此势之不能不停止者也。

皇上当以宵旰勤劳,又安寰宇,仰慰两宫皇太后之心,为孝之大者。若竭天下脂膏,供园庭之工作,以皇太后之至圣至仁,当必有所不忍也!十余年来,皇太后皇上励­精­图治,发捻各匪,次第扫除,良由政令修明,故人心团结。今大局粗安,元气未复,当匮乏之时,为不急之务,其知者以为皇上之孝思;其不知者将谓皇上渐耽安逸,人心有不免涣散者也。

在承办诸臣,亦明知工大费多,告成无日,不过敷衍塞责;内而宦寺,外而佞人,希图中饱,必多方划策,极力赞成,如李光昭者,种种欺蒙,开­干­进之门,启逢迎之渐,此尤不可不慎者也。虽曰不动巨款,而军需之捐例未停,园工之功捐继起,以有限之财,安能给无穷之用?臣等以为与其徒敛众怨,徒伤国体,于事万难有成,不如及早停工,以安天下之人心乎?伏愿皇太后明降懿旨,停止园工,则皇太后之威德,皇上之孝思均超越千古矣!“

静静听完,都说婉转恳切,是大手笔。唯有沈桂芬提出疑问,“有一层似乎不能不顾虑,”他说,“圆明园诚然是伤心之地,此时亦无此巨款兴此巨工,如果地非圆明园,工款又不必如此之巨,那又怎么说?”

“着!”宝鋆与沈桂芬气味相投,凡事桴鼓相应,而沈桂芬的看法,亦确是很深很细,所以他大为称赏。“我听着是觉得有那么一点儿不妥,经笙一说就对了。咱们得为上头筹个退步的余地。”

大家细想一想他们两人的话,包括李鸿藻在内,亦都认为有见地,不过惇王­性­子直,指着宝鋆说道:“一向是你管荷包,你说这话,倒琢磨琢磨,能够筹个多少银子?没有百儿八十万的,你那话趁早别说。”

“我不说也不成啊!”宝鋆答道,“修个什么地方,娱养两宫太后,这话从没有人敢驳过。既然这么着,皇上如果说要修三海,就不算苛求。”

“唉!”恭王有些厌烦了,看着醇王和文祥,用征询的语气说:“就修三海吧!反正总得给点儿什么。”

“也不能这么容易就给。”文祥慢吞吞地说,“这还得商量。”

“我看也不用商量了,既然是奏请两宫太后明降懿旨,何妨看看两位太后的意思再说。”

“七爷说得是。”李鸿藻极力赞成,因为这样做法,不失奏请两宫太后出面­干­预的原意,“我看,就此定议吧!”

恭王点点头,重新作了个结论:“先把折子递到长春宫再说。万不得已,就拿修三海作退步。”

“这话大家摆在心里。”文祥作了补充,“能不修最好不修,一传出去,先就有人起哄,何苦又给人开一条生财大道?”

这是指内务府而言。大家点头称是,纷纷散去。唯有醇王不走,还有话要跟恭王密谈。

“翁叔平回来了。”他说,“咱们想办法把那姓王的撵出去,六哥,你看行不行?”

“这不更扫了咱们那位小爷的面子了吗?再说,也容易动人的疑,不必多事了。”

第一个建议被打消,醇王提第二个建议,认为既然惊动了两宫太后,那就要办得彻底,修圆明园固然是为了库款、人心两大端,也是为了杜绝皇帝借视察园工为名,便服微行。这些情形大家都瞒着两宫太后不敢说,于今不妨揭穿,让两宫太后知道,兴园工还有这么一个大害处。

这个建议,恭王深以为然。他还有更进一层的想法,这样奏明太后,见得大家反对园工,有不便明言的隐衷,更能获取对修园深感兴趣的慈禧太后的谅解。

“那就劳弟妹的驾,进宫走一趟吧!”

“让她跟着六嫂一起去,”醇王又说,“或者再约一约五嫂。”

“不必!我看弟妹一个人去就够了。”

醇王听出恭王的意思,由于载澂也在外面胡闹,恭王福晋对皇帝的微行,实在也不便说。于是毅然答应了下来,第二天就让醇王福晋进宫,见慈禧太后有所密陈。

摒去宫女太监,姊妹密语。醇王福晋将皇帝每一次视察园工以后,易服微行,流连在前门外闹区的情形,细细地告诉了慈禧太后,又说恭王、醇王等人,异常忧虑,计无所出,迫不得已,唯有请求皇太后作主。

慈禧太后既惊且怒,也有无限的伤心和失望,只见她太阳|­茓­上青筋跳动,每遇到这种神情,便是她内心激动,生了大气的表示,连醇王福晋看了都有些害怕。

“皇太后也不必太责备皇上。”醇王福晋惴惴然地劝解,“皇上到底成|人了,慢慢儿劝他,一定会听。”

慈禧太后不作声,她的心思很乱,想得很多。皇帝怎么会弄成这样子?总由于大婚之后,宫闱之间,缺少情趣,一个人独宿在乾清宫,寂寞难耐的缘故。如果没有皇后,皇帝不致于赌气不理慧妃,推原论始,在立后的那天,便种下了今天的祸根。这样一层层想到最后,便恨不得以懿旨将皇后废掉。

“咳!”她长叹一声,神­色­转为黯然,“当初是我不好。”

她的意思是,在立阿鲁特氏为后一事上,自己的警觉不够,执意不坚,手段不高,游移踟蹰之间,铸成大错。这在醇王福晋自然猜不到。她的使命,就是来说明其事,任务已毕,无须流连,随即告辞出宫。

※※※

就在这时候,十重臣公上两宫太后的密折,递到了宫里,慈禧太后细细看完,内心有着难以言宣的不快。所说的“理”与“势”,她不尽同意,而在兴致上,更觉得受了很大的打击,四十岁的整生日,原可以好好热闹一番的,谁知搞成这样的局面!怪来怪去,只怪儿子不争气,倘或不是如此胡闹,怎会惹出如许不中听的话。

一个人生了半天的气,等情绪略略平复,重新再看奏折,觉得应该与慈安太后商量。等把她请了来,拿折子念了给她听,又提到醇王福晋的话,只是摇头叹息。

慈安太后倒相当沉着,虽然内心震动,脸­色­苍白,却能说出一句极有力的话:“园工不能不停了!”

慈禧太后始终不愿说这句话,但也无法坚持,只这样说道:“修园不是用的懿旨,如今又何必用懿旨停工?”

“那就告诉皇帝,让他降旨。”慈安太后又说,“前天我听说,准了沈葆桢的奏,跟英国银行借二百万两,拿到台湾去修炮台,左宗棠又要借三百万两的洋债。这样子下去,怎么得了?”

慈禧太后默然。好久,摇摇头说:“真是烦人!”

慈安太后看她如此,便喊了声:“来呀!”等宫女应声趋近,她这样吩咐:“看看皇上在那儿?”

“是!”宫女问道:“光是看一看来回奏,还是把万岁爷请了来?”

“请了来!”

皇帝奉召到了长春宫,一看两宫太后的脸­色­,便知不妙,硬着头皮,陪笑请安。两位“皇额娘”都不大理他,只慈安太后把那通密折指了指,示意他拿去阅看。

看不到两行,皇帝便来了气,“岂有此理!”他气急败坏地说,“为什么要惊动两位皇太后?”

“人家不错!”慈安太后冷冷地答了一句。

慈安太后跟皇帝说话,很少用这种语气。所以虽是冷冷的一句,他心里便很难过,越觉得十重臣上蔬已撤帘归政的两宫太后,于理不合。

再看下去,皇帝又大起反感,“这叫什么话!陈芝麻、烂谷子都搬出来了!文丰殉节是十几年前的事,到现在还来说‘理’?”他愤愤地说,“日本人在台湾闹事,也有些日子了,他们办洋务办成这个样子,不引咎自责,反倒摆出忠臣的脸嘴,岂有此理!”

因为有此成见,皇帝对于这个折子中的话,没有一句能够听得进去,匆匆看完,咬着嘴,眨着眼,在思量对策。

“我得问问他们。”皇帝用很有决断的声音说:“理也好,势也好,都是去年秋天以前的事,早就该见到了,当初为什么不说?六叔还领头捐银子,那时候怎么就不想一想,圆明园非‘驻跸所宜’?”

这几句话却是理直气壮,慈安太后无话可说,慈禧太后对停工一事,并不热心,但对皇帝的微行,认为必须追究。她隐隐然有这样一种想法,倘或皇帝能够表示改悔,收心用功,则停工之事,就可暂时不谈,一步一步设法凑款,好歹要把圆明园弄得象个样子才罢。

于是她微微冷笑着说:“有些话,不好见笔墨。你也闹得太不象样子了!你自己做的事,自己知道。”

皇帝心里一跳,大概慈禧太后听到风声了,微行一事,不能承认,但不能不略加解释,想了想答道:“也不过去了几趟海淀,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光就是海淀吗?”慈禧太后问,“没有到过前门外,没有在外面吃过饭?”

“没有!”皇帝硬赖,“谁在皇额娘面前造的谣言?”

这句话把慈禧太后的气又勾了上来,“谁敢在我面前造谣?”她厉声问道:“七福晋为什么要造你的谣?”

这一下皇帝不作声了,而心里对他人议论他的微行,痛恨万分。七福晋当然是听醇王所说,醇王是听何人所说?必得查了出来,狠狠惩罚,一则出心头的气,再则也可以教别人看了有所畏惧,从此不敢再胡说八道。

“你十九岁了,我还能说什么?”慈禧太后这样含含糊糊地暗示,“你自己惹出来的麻烦,自己瞧着办吧!”

于是第二天一早,皇帝传谕召见醇王,御前大臣伯彦讷谟访回奏:“醇亲王到南苑验炮去了,今儿个怕不能回城,请旨:是不是派专人去宣旨?”

皇帝想了想答道:“不用了,先见了军机再说。”

例行的见面,总是恭王先根据交下去的折子,逐一面奏处置的办法,皇帝的答复,也总是三言两语,简单得很。有时恭王自觉说得不够明白,打算着皇帝还会追问,而他却常是不求甚解,含糊点头,所以每天军机见面的时间,比过去短得多处理了折件,便是恭王主动陈奏取旨。最近的大事,除却停园工,无非台湾事件,恭王与李鸿章之间,每天都有专差往来,传递信件,这天一早接到李鸿章的信,说日本派来的谈判专使内务卿大久保利通,已经到达天津,并且与李鸿章见了面。据大久保利通说,他希望尽快到京,跟总理衙门开议。

“那个大久保,他的来意,到底是什么?”皇帝问。

“大久保利通是日本萨摩岛人,跟在台湾的日将西乡从道是同乡。”恭王答道:“大久保此来,据说要定和战之计,态度很硬,不过照臣看,还是想要兵费。”

“跟咱们要?”

这是多余的一问,恭王应一声:“是!”声音极轻,几乎等于不答。

“他派兵占了中国的地方,还要中国赔兵费,这叫什么话?”

“皇上责备得是!”恭王趁机答道,“总缘力不如人,唯有暂时委屈。日本学西法以致强盛,不过几年的事,得力于上下一心,实事求是。臣等私下打算,托天之福,洪杨、捻匪次第削平,西路军事,委左宗棠以全责,亦必可收功。如今正该修明政治,整军经武,师夷人之长以制夷,则委屈一时,必有重申天威之一日。臣等这一番打算,故去的胡林翼、曾国藩,现任的李鸿章、左宗棠、沈葆桢,都是这样看法。自道光末年以来,国步艰难,日甚一日,先帝忧国而弃天下,十三年来上赖两宫皇太后圣明,外恃先朝的深仁厚泽,有曾国藩、胡林翼、憎格林沁、多隆阿、以及李鸿章、左宗棠等人的公忠体国,得以转危为安。只是内忧虽平,外患未已,剥复祸福之机,全在皇上常存敬畏之命,圣德日明,励­精­图治,不然,只恐国亡无日!”

前面一段话都说得还动听,就是最后一句逆耳,皇帝面无表情地说:“空言无补事实。总署跟日本使臣交涉的经过,你写个折子来!”

“是。”恭王看着沈桂芬说:“你记着。”

“李光昭的案子,李鸿章办得怎么样了?”皇帝吩咐:“催一催他。”

“正在办。”恭王答道,“现在奉旨在查,李光昭跟贵宝有无勾结。李鸿章得要行文内务府,往返较费周折。臣遵旨,先通知李鸿章办结了李光昭一案再说。”

“嗯!”皇帝问道,“你们还有什么事?”

“吏部有个折子,皇上还没有交下来。”

皇帝想了一下,“一概革职,处分太重了!”他说:“再留着看一看吧!”

“李光昭一案,贻笑中外,臣在总署,外国使臣每每问起,臣真无地自容。”恭王坚持着,“内务府大臣,蒙混入奏,咎有应得,臣请皇上无论如何要准奏。”

皇帝越感不快,认为恭王迹近挟持,但终于忍气把御案上的一个奏折,往外推了推,说一声:“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不依也不行!”

于是拟旨上呈,内务府大臣由于陈彝参劾、吏部议奏,除魁龄告假以外,崇纶、明善、春佑一律革职。

等军机见面完毕,全班皆退时,皇帝特为把恭王留了下来,“说我在前门外闲逛,”他问,“你是听谁说的?”

恭王脱口答道:“臣子载澂。”

皇帝脸­色­大变,连连冷笑,起身就走。

三七

这天晚上的皇帝,情绪激动异常,平日逃避着不肯去细想的心事,此时都兜上心来。太后的诘责、重臣的劝告、言官的议论,似乎把所有的过失都推在他一个人头上。最使他不甘服的是,明明是早就该说,以前不说就无须再说的话,偏偏在这时候用来作“欲加之罪”,而恭王不能约束儿子,反来管别人的闲事,更令人齿冷。还有,载澂居然敢如此,等于出卖自己人,其情尤为可恶。

“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皇帝握拳捣着御案,“非好好儿出这口气不可!”

睡过一夜,余怒未息,强自抑制着召见军机。恭王陈述了沈葆桢赴台,大久保利通已自天津启程,准备如何交涉之类的有关总理衙门的事务以后,拿出一张白纸,捧上御案,是调补崇纶等人遗缺的名单。

“户部左侍郎魁龄擢授工部尚书。”皇帝看到这第一行,立刻便觉气往上冲,几乎不可抑制,“这不太便宜了吗?同样是内务府大臣,一个革职,一个升官!”皇帝这样冷笑着说。

“臣等公议,循次推迁。实在不知圣谕意何所指?”

这等于公然挺撞,皇帝又是一气,冷笑着问:“魁龄有些什么资历?”

“魁龄是咸丰二年的进士,同治四年就当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了。”

恭王的意思是,魁龄早就是二品大员。皇帝当然懂他的话,故意又问:“我即位的时候,他­干­什么?”

“那时,”恭王照实答道:“他是工部郎中。”

“喔!四年的工夫,由郎中升到侍郎,是靠谁啊?”恭王一听语气不妙,赶紧这样答道:“自然是出自天恩。”

“哼!”皇帝又问:“他跟你老丈人桂良是同宗不是?”

魁龄姓瓜尔佳氏,满洲正红旗人,这是瞒不了的,恭王只好硬着头皮答一声:“是!”

“好,好!”皇帝越想越不舒服,把前后的经过参照对看,认为魁龄先被派出去修陵工,随后告假,全是受了恭王的指使,有意规避,不理园工。如今将崇纶革了职,又正好补他的私人,居心是何等­阴­险?

这样一想,多少天来的积怨,一下子发作,血脉愤张,脸胀得通红,自己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下去,咬一咬牙决定痛痛快快­干­他一场。

于是一言不发,振笔疾书,写好一张朱谕,大声说道:“把御前大臣都找来!”

御前五大臣,日日在内廷当差,这几天更不敢疏忽,一闻宣召,全班进见。皇帝自我激动得手在发抖,一面将朱谕递给惇王,一面急促地说:“恭亲王无人臣之礼,我要重重处分!”

惇王接到手里一看,大惊失­色­,朱笔写的是:“传谕在廷诸王大臣等:朕自去岁正月二十六日亲政以来,每逢召对恭亲王时,辄无人臣之礼;且把持政事、离间呣子,种种不法情事,殊难缕述;着即革去亲王世袭罔替,降为不入八分辅国公,并撤出军机,开去一切差使,交宗人府严议具奏。其所遗各项差使,应如何分简公忠­干­练之员,着御前五大臣及军机大臣会议奏闻。并其子载澂革去贝勒郡王衔,毋庸在御前行走,以示惩儆。钦此!”

还未看完,惇王已经跪了下去,不知是惊恐,还是愤慨,用枯涩发抖的声音说道:“臣不敢奉诏!”

听惇王这一说,可以猜想得到,必是恭王遭受严谴,所以其余诸人,包括恭王在内,一起跪下磕头,皇帝自己也是中心激荡,不能维持常度,有许多话要说,却说不出口,唯有不顾而起,径自下了御座,头也不回地出了东暖阁。

这时惇王才把朱谕递了给恭王,大家也顾不得仪制了,一起围着看,自是无不既惊且诧,五中如焚。

倒是恭王反而比较沉着,“皇上给我什么处分,我都甘受。就是这‘无人臣之礼,把持政事,离间呣子’三句话,说什么我也不能承认。”

“六爷,”宝鋆怕这话又忤皇帝之意,着急地说,“你就少说一句吧!咱们请五爷主持,怎么想办法,请皇上收回成命。”

于是一面退到月华门的朝房,一面派人先去打听皇帝的动静。须臾得报,皇帝在养心殿西暖阁休息,气似乎生得好些了。

“再递牌子!见不着皇上,咱们不走。”文祥说着便四处张望,意思是要找奏事太监。

“不用递牌子!”醇王摇摇头,“我们五个人上西暖阁去就是了。”

所谓“五个人”是指御前五大臣,也算是属于皇帝最亲近的侍从,原可以随时进见的。惇王认为这话不错,便领头又进遵义门,带往养心殿西暖阁,命总管太监进殿奏报。

“慢一点!”惇王忽然喊住总管太监,将皇帝的那道朱谕一折为二,交了给他:“你跟皇上回奏:朱谕恭缴!”

“五爷,”奕劻劝他,“这么做不合适,还是见了皇上,面奏陈情的好。”

大家亦都觉得缴回朱谕,是明白表示不奉诏。再来一个“无人臣之礼”,连惇王亦受处分,事情就会闹得更不可收拾,因而亦都同意奕劻的见解。

等总管太监入殿不久,只见伯彦讷谟诂的儿子,醇王的女婿,御前行走的贝勒那尔苏,掀开帘子往边上一站,大声宣示:“皇上驾到!”

皇帝一闪而出,手里捏着一张纸,御前五大臣就在院子里的青石板上跪了下来。皇帝不等他们礼毕,就说:“那尔苏,你把这道朱谕交给惇亲王,转给军机。”

那尔苏接过朱谕,走下来交到惇王手里,看上面写的是:“已革总管内务府大臣崇纶、明善、春佑,均着加恩改为革职留任。钦此!”

“臣遵旨转给军机。”惇王说道:“恭亲王平日言语失检,也是有的。请皇上念他当差多年,加恩免议,臣等同感天恩。”

皇帝将脸一沉,“你打算不遵旨吗?”

“臣不敢!”惇王答道:“臣是为大局着想。”

这一下正好替醇王想好的话,作了启导,他紧接着说:“惇亲王所奏甚是。如今日本特使大久保利通,已自天津进京,日内就可以到。和战大计,决于这一次的谈判。文祥体弱多病,恐怕不足以应付,要靠恭亲王全力周旋。如果革去亲王,降为不入八分辅国公,仿佛闲散宗室,日本使臣必以对手爵秩不隆,不肯开议。日本的用心­奸­刁,处处挑剔,枝节横生,恭亲王、文祥和李鸿章,谨慎应付,犹恐不周,岂可再授人以隙?伏祈是上以大局为重,收回成命。”

听得这一番陈奏,皇帝有如梦方醒之感,想想不错,但也更不甘心,种种牵缠,真个就动恭王不得?

正在这样沉吟着,伯彦讷谟诂说了话:“今年慈禧皇太后四旬万寿,恩纶沛施,普天同庆。唯有恭亲王独遭严谴,恐非慈禧皇太后慈祥恺侧,优遇大臣的本心。”

这以下就该景寿开口,他讷于言却不盲于心,知道皇帝的意思已被打动,不妨等一等,看他是何表示,再作道理。

皇帝改变了主意,用那种屈己从人的语气说:“好吧!把它拿回来!”

“喳!”惇王响亮地答一声,疾趋而前,缴回朱谕。

“你们只要说得有道理,我无有不听之理。”皇帝借题发挥,“应该早说的话不说,到木已成舟再来大放厥词,把罪过都推在我一个人头上,我不受!就象翁同龢,到京销假一个月了,承值书房,一句关于园工的话也没有说过。这是以臣事君的道理吗?”

“翁同龢回京不久,或者情形还不甚明了的缘故。”

对于惇王的解释,皇帝并不满意,“你们下去,我另有旨意。”说完,转身入内。那尔苏跟在后头,等皇帝隐没在帘子后面,他回头望了一下,摇一摇手,不知是警告皇帝正在火头上,诸事慎重。还是表示:不要紧,放心好了!

醇王机警,赶紧招一招手。那尔苏向里面看了看,很快很轻地走了过来,先总请一个安,然后又到醇王面前请安,因为还未过门,他仍旧叫醇王:“七叔!”

“玉柱子,”醇王喊着他的小名,悄悄叮嘱:“万一皇上劝不住,到时候你想法儿,赶紧通个消息给两宫太后!”

“我明白。”那尔苏又说,“请七叔通知载澂,让他马上销假当差。”

醇王懂了,皇帝虽革了载澂的爵位,心里仍旧是喜欢他的,这至少也是缓和局势的一助,便连连点头:“我知道。你赶快进去吧!”

“是!”那尔苏又回身向伯彦讷谟诂请个安说:“阿玛,我今儿不能回家了。”

“不要紧。好好当差去吧。”

于是那尔苏进入西暖阁,御前五大臣仍旧回到月华门朝房候旨,但恭王革爵的朱谕虽已收回,停园工的明诏却还未下,所以心头都沉重异常。

“奉旨:即刻召见军机大臣、御前大臣。”

一个太监传了旨,第二个又紧接着来:“奉旨:再添上翁师傅。”

这天因为临时由太监口传:“无书房”,所以翁同龢正与南书房翰林潘祖荫,在庋藏秘籍孤本的昭仁殿,展玩《宋元­精­椠》,赏心惬意,深喜眼福不浅之际,忽然听得苏拉传报,说皇帝指名召他与军机大臣、御前大臣一起进见,始而诧异,继而欣喜,终于疑虑了。

诧异的自然是弘德殿行走的师傅,罕有与军机、御前一块儿“叫起”的前例,欣喜的是,弘德殿的师傅、谙达,只有自己奉召,而疑虑者亦在此!皇帝与十重臣之间的格格不相调合,是他所深知的,如今添上自己一个,说不定会遭什么池鱼之殃。

因此,他急急赶到月华门王公朝房,十重臣都在,翁同龢最熟的是李鸿藻、沈桂芬与恭、醇两王,要问,当然是问李鸿藻。

“皇上的意思怎么样?”他低声探询:“为什么召见要添上我一个?”

“大致是为了园工责备大家,何不早说。”李鸿藻说:“连带提到你,说这一次回京,何以一句话也没有?”

听这一说,翁同龢放了一半心,略想一想问道:“兰翁,道路传闻之词,可否入奏?”

“不妨!”李鸿藻答道:“非激切危言,不足以动天听。”

有了这句话,翁同龢的胆便大了,默默坐着,想好了一套话。等到午正时分,太监到军机处传旨召见,同时交下了一封朱谕,撤消了魁龄等人的任命,说另有旨意。

等翁同龢随班进见,果然,皇帝第一个就问到他:“翁同龢,你到京多日,应有所见,何以一句话都不告诉我?”

“这一个月,皇上到书房才七天,六天作诗作论,辰光紧迫,不容臣有所献议。”翁同龢又说:“臣此次进京,道路听闻,流言甚多。说皇上的孝思诚可格天,可惜有人不能仰体圣意,假公济私,种种欺蒙,园工一兴,将数十年不能完工,动支国帑,何止一两千万?为了戡平大乱,筹措军饷,百姓吃苦,都以为值得,如果为了饱少数人的私囊,欲壑难填,百姓觉得苦不出头了。长此以往,人心涣散,非同小可!”

他的语气平和,所以皇帝点点头没有说什么,只看着恭王问:“捐输银两,不是你领头的吗?”

“是!”恭王答道:“臣要顾皇上的面子。臣总以为皇上天亶聪明,必以为事不可为,有下诏停工之一日,则天下归美于君,岂非盛事?”

“你的话倒说得好听!当面一套,背后又一套,甚至惊动两宫皇太后,告我一状,这不是离间呣子吗?”

这话牵涉到醇王福晋,醇王便磕头说道:“臣等决不敢。臣等仰体圣心,为尽孝思,不愿下诏停工,因而奏请两宫皇太后作主。两宫与皇上慈孝相应,岂是臣下所能离间?”

由此展开激辩,皇帝面红脖子粗地大骂言官沽名钓誉,恭王与醇王自恃长亲,渺视皇帝,话越说越多,也越离谱了。

最末一名的翁同龢,看皇帝的劲道发泄得差不多了,便把握机会说道:“今日之事,须有归宿。请圣意先定,臣下始得承旨。”

皇帝想了想,气虎虎地问:“等十年、二十年之后,四海平定,库藏充裕了,你们准不准我修园?”

“是,是!”有好几个人齐声回答,最后仍旧是恭王发言,“如天之福,到那时候一定把圆明园修起来。”

“好了!顺了你们的意了!你们可也得替我想一想,‘感戴慈恩’,如今不就成了空话了吗?”皇帝悻悻然地说。

“感戴慈恩”是上年九月二十八所下,重修圆明园诏谕中的话,这是讨价还价,好得早有准备。恭王因为这件事闹得太大,急于收束,所以很­干­脆地答道:“三海近在咫尺,房子差不多也都完好,斟量修理,所费不多,亦勉强可以作娱养两宫太后,以及皇上几暇,涵泳­性­情之处。”

“你们瞧着办吧!”皇帝冷笑一声,“反正都听你们的了!”

说完,挥一挥手,把脸都扭了过去。醇王还想说什么,他身后的沈桂芬拉了他一把,示意勿语。于是十重臣,一师傅,回到军机处。因为同承旨,便得同拟旨,这次是沈桂芬动“枢笔”,聚­精­会神,目不旁瞬,显得很矜重地在拟稿。

“好家伙!”惇王把帽子取下来,扔在炕几上,一面自己抹汗,一面让听差替他宽补褂,嘴里还不肯闲着,“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算顶下来!”

“这叫‘九牛二虎顶一龙’!”一向沉默寡言的景寿,忽然说了这么一句,大家把他的话想了想才明白,正好是十一个人,合“九牛二虎”之数。

“还不知道顶得住、顶不住呢!”伯彦讷谟诂说,“刚才抽空儿跟玉柱子说了两句话,据他说皇上的气生得不小。”

“那可顾不得了。”惇王看一看壁上的钟说,“快未正了,咱们先开饭吧!”

“对了!”沈桂芬嫌大家吵,无法­精­心构思,所以接口说道:“诸公吃完饭,我的稿子也就好了。”

于是军机处的小厨房备了极­精­致的午饭。惇王自己带着药酒,用个扁平银壶盛着,一面大口吃烙饼,一面喝药酒。吃完,大家回到原处,沈桂芬刚刚脱稿,只见上面写的是:

“上谕:前降旨谕令总管内务府大臣,将圆明园工程择要兴修,原以备两宫皇太后燕憩,用资颐养,而遂孝思。本年开工后,见工程浩大,非克期所能蒇功;现在物力艰难,经费支绌,军务未尽平定,各省时有偏灾,朕仰体慈怀,甚不欲以土木之工,重劳民力,所有圆明园一切工程,均着停止。俟将来边境又安、库款充裕,再行兴修。因念三海近在宫掖,殿宇完固,量加修理,工作不致过繁。着该管大臣查勘三海地方,酌度情形,将如何修葺之处,奏请办理。将此通谕知之。”

“挺好!”恭子指着“均着停止”那四个字说,“这儿改为‘均着即行停止’吧!”

“是的。”沈桂芬随手添注。

“外面流言很多,我看,皇上亲阅园工,还是把它叙进去的好。”

大家都以醇王的意见为然,于是在“本年开工后”之下,加了“朕曾亲往阅看数次”,暗示所谓“微行”,实为亲阅园工的误会。

“该管大臣的字样如何?”宝鋆这样泛泛地问。

“有何不妥?”沈桂芬反问一句。

“是不是仍旧交内务府筹办……。”

“算了,算了!”惇王大声打断,“都是内务府惹出来的麻烦,还找他们­干­什么?”

宝鋆的原意是修三海要内务府自己设法,移东补西,弄成个样子算数,听惇王这样坚决反对,就不便再往下说了。

于是定稿誊正,随即递上,大家都还等着,要等皇帝核定交了下来,才能散去。这一等等了一个钟头,不见动静,都不免在心里嘀咕,怕事情变卦,倘或平地又生风波,就不知何以为计了!

果然,平地起了风波。申时一刻,内奏事处交来一个盒子,里面不是刚递上去的停园工的诏旨,是一道朱谕,封缄严密,上面写明:“交军机大臣文祥、宝惇、沈桂芬、李鸿藻共同开读。”

这是密谕,而军机大臣的职权是不可侵犯的,所以首先就是恭王站起身来说:“我们退出去吧!让他们四位处置密谕。”

连恭王自己在内,都知道特为撇开他,则此密谕,自与恭王有关。文祥拿着那个封套,在手掌心里敲了几下,慢吞吞地说道:“事出异常,各位先到朝房坐一坐。”

“我不必了!”恭王一半留身分,一半发牢­骚­,“潘伯寅送了我一块好端砚,搁在那儿三天了,我得看看去。”

“也好!”文祥点点头,“六爷就先回府吧!回头再谈。”

于是恭王上轿出宫,五御前、一师傅就在隆宗门旁边,领侍卫内大臣办事的屋子休息。文祥拆开朱谕一看,写的是:

“传谕在廷诸王大臣,朕自去岁正月二十六日亲政以来,每逢召对恭亲王时,语言之间,诸多失检,着加恩改为革去亲王世袭罔替,降为郡王,仍在军机大臣上行走。并载澂革去贝勒郡王衔,以示惩儆。钦此!”

“到底还是饶不过六爷!”文祥茫然地望着窗外,“至亲骨­肉­,何苦如此!”

宝鋆一言不发,走出去告诉军机处的苏拉:“递牌子!”

递了牌子,文祥等人到养心殿门外等候,总管太监传谕,只有两个字:“不见!”

“怎么办?”文祥想了想说:“只有顶上去了。”

于是重回军机处,仍由沈桂芬执笔上奏。军机处用“奏片”,不须那些套语,秉笔直书,为恭王求情。递了上去,原奏发回,这四个人的心思相同,非全力挽回此事不可。于是再上奏片,说有紧急大事,这天一定得进见面奏。

皇帝还是不见,但态度似乎缓和了,派太监传谕:“今天太晚了,明天再说。”同时把停园工的诏旨发了下来,一字无更改。

“马上送内阁发!”文祥这样告诉值班的“达拉密”,同时通知惇王等人,请先回府,晚上另外柬约,有事商谈。

这样安排好了,四个人一起到了恭王那里。

因为天意难回,文祥等人相当着急,惇、醇两王则不但同气连枝,休戚相关,而且同为皇叔,皇帝对“六叔”可以如此,对五、七两叔,当然亦可这样子无情无礼,因而还不免有兔死狐悲之感。

但恭王却显示出极可敬爱的涵养。这一次与同治四年,慈禧太后剥他的脸面,大不相同。那一次他确有摧肝裂胆的震动,而这一次难过的是皇帝不成材,对于他自己的遭遇,夷然不以为意,因为他觉得不能跟少不更事的侄儿皇帝,一般见识。

“总算有个结果,停园工的明旨下了,咱们算是有了交代。”他平静地说,“我一个人的荣辱,无所谓!”

当然,他也知道,皇帝这道朱谕,在他不足为辱,而且必可挽回。而别人跟他的想法不同。不为恭王自己打算,也得替大局着想,一人之下的懿亲重臣,忽然受此严谴,威信扫地,号令不行,何能再为枢廷领袖?

同时,眼前就有一个极大的不便,大久保利通在八月初一就要到京,一到便得开议,而对手则是大清皇帝所不信任的臣子,即使别人不好意思提,自己也会感到尴尬,又何能侃侃折冲,据理力争。

为此,必得请皇帝收回成命,是一致的结论,但采取怎么样的途径?却有两派不同的意见,一派主张请出两宫太后来­干­预,把皇帝硬压下来;一派的态度比较和缓,认为不宜­操­之激切,还是见了皇帝,当面苦求,比较妥当。

就这争议不决之际,宫里又传出消息,说皇帝原来的朱谕,借词极其严厉,有“诸多不法,离间呣子;欺朕年幼,­奸­弊百出”等等的话。后来交给文祥的朱谕,已经重新写过,缓和得多了。

恭王这时才有些着急,急的不是由亲王降为郡王,而是皇帝的话,令人难堪。这原来的一道朱谕,如果“明发”,“­奸­弊百出”这句话,要洗刷­干­净就很难了。

因此他这样摇着手说:“万万不能再惊动两宫了!皇上耿耿于怀的,就是”离间呣子‘这一句,如果再搬大帽子压皇上,岂不是坐实了有此’离间‘的情形?“

大家都觉得这话看得很深。同时也有了一个很清楚的看法,为恭王求情是国事,倘或搬请两宫太后出面,有“离间呣子”这四个字在,便搞成闹家务。而闹家务,外人是不便­干­预的,这一来除却懿亲,四军机就成了不能说话的局外人,那是自失立场的不智之举。

因此,一个没有结论的结论是:拖着再说!到了第二天,恭王照常入值,全班军机都是宰相之度,见了皇帝,浑如无事,根本不提那道朱谕,恭王照常详奏对日交涉的准备情形。宝鋆陈奏李鸿章在天津办理海防,决定要求四川总督吴棠,筹拨历年积欠协饷二十万两银子。此外请旨的事件还很多,一一面奏取旨,见面两个钟头才退了下来。

这两个钟头之中,皇帝却颇有忸怩之感,一回到宫里,细细一想,觉得是受了极大的欺侮。

他在这两个钟头之中,始终有这样一个感觉,大家都当他是个不懂事的少年,根本没有把他放在眼里。不然,岂能有这样视如无事的神态?

转念到此,觉得自尊心受了屈辱,是件决不可忍的事!同时他也想到了降恭亲王为郡王的朱谕,照规矩,昨天就应该“明发”。昨天不发还可以说是时候太晚,不及拟旨进呈,而这天见面,何以没有明发的旨稿?这是有意不奉诏,而且是约好了来的,故意不提,故意装糊涂,打算着把这件事“­阴­­干­”了它。这个手段如果管用,以后自己说什么话都不管用了!

由此一念,生出无穷怨怒,浑身的血似乎都已化成热气,烧得他耳面皆赤,双眼发红,自己想尽办法,按捺不住心头的那股突兀不平之气。

“都混帐!都该滚!”他拍着桌子骂,大踏步在寝宫里走来走去,心里不断在思索,怎么样才能大大地出一口气?

在军机处,十重臣又作了一番集议,认为皇帝的朱谕,不宜搁置不办,而要皇帝自己开口收回成命,已是不可能之事,苦求亦未见得有用。宝鋆忽有开悟,认为去求皇帝,即蒙允许,亦会讨价还价,加恩赏还亲王,毋庸世袭罔替,吃亏的还是恭王。倒不如发了下去,见了明谕,两宫太后不能不知道,也不能没有表示,是间接敦促皇太后出面­干­预的一条途径。

这番意见,私下跟文祥说了,他亦颇以为然,恭王反正多少已有置之度外的态度,不加可否。于是拟旨呈阅,准备明发。

这并不能使得皇帝消气,他认为是他们得到了消息,发觉他为此震怒,不能不勉强顺从。由此更可以看出,有权在手,不可不用,如果早就作了这样严峻的措施,军机大臣也好,御前大臣也好,早该就范了。

从这个了解开始,皇帝把心一横,一切都不顾虑,亲笔写好一张指五军机、五御前,“朋比为­奸­,谋为不轨”,尽皆革职的朱谕。第二天一早派太监传旨,召见六部堂官、左都御史、内阁学士。

这是仿照慈禧太后在“辛酉政变”中所用的手法,自然瞒不过内廷的大小官员。历来的规矩,国家有大举措要宣布,才用这样的方式,而召集一二品大员中,独无军机,明显着是皇帝要越过这一关,亲自执行政务,更为事出非常的特例,所以相顾惊疑,惴惴不安!

※※※

在皇帝左右,有专为慈禧太后探事的太监,一看这情形,赶到长春宫去回奏,慈禧太后一听大惊,立即吩咐把慈安太后请了来。

“皇帝要闹大乱子了!”慈禧太后简略地说了经过,分析利害给慈安太后听,“这一下,什么事都不用办了!祖宗以来,从无这样的事,换了你我,也不能不寒心吧!”

“太不成话了!闹成这个样子,真正是教人看笑话。现在该怎么办呢?”慈安太后着急地说,“好不容易才有今天这个局面,一下子教他毁得­干­­干­净净。”说着,便流下了眼泪。

“你也别难过。亏得消息得到早!来啊!”慈禧太后一面派长春宫的总管太监去阻止皇帝召见在京一二品大员,一面传懿旨御弘德殿,召见军机大臣及御前大臣。

弘德殿与乾清宫密迩,皇帝听得小太监的奏报,急急赶来侍候,慈禧太后一见便问:“六部的起撤了没有?”

其实还没有撤消,但皇帝不能不这么说:“撤了!”

慈禧太后点点头,转脸向跪了一地的重臣说道:“十三年以来,没有恭亲王就没有今天,皇帝年轻任­性­。昨天的那道上谕,我们姊妹俩不知道,恭亲王跟载澂的爵位,还是照常。

文祥!“

“臣在。”

“你写旨来看!”

“是!”文祥磕了个头,退了出去。

于是恭王磕头谢了恩,又说:“臣实在惶恐得很!皇上的责备,臣不敢不受。不过‘心所谓危,不敢不言’,如今对日交涉,日本有索赔兵费的打算,如果园工不停,日本使臣必以为我库藏丰盈,难免狮子大开口,这交涉就难办了。”

“喔,”慈禧太后问道:“日本使臣到京了没有?”

“是昨天到的。”

“预备那一天开议?”

“日子还没有定。”恭王答道:“臣打算在圣母皇太后万寿之期以前,一定得办出一个起落来。”

“这意思你只好搁在心里,让对方知道了虚实,恐怕会要挟。”

“是!皇太后圣明。臣与文祥尽力去办,万一交涉不能顺利,臣先请罪。”

“只要尽心尽力去办,没有办不好的。”慈禧太后又说:“三海的工程,预备交给谁去办?”

“臣请旨先派勘估大臣,核实勘查以后,再请旨办理。”

“噢!”慈禧太后点点头,“总要节省才好。皇帝不妨再下一道上谕,申明这一层意思。”

于是皇帝跪下来答一声:“是!”

等他站起来,文祥已经进殿。谕旨是军机章京拟的,他双手捧上皇帝,皇帝看了,转上慈禧太后,慈安太后便说:

“你念一遍给大家听吧!”

皇帝答应着念道:“谕内阁:朕奉慈安端裕康庆皇太后、慈禧端佑康颐皇太后懿旨:皇帝昨经降旨,将恭亲王革去亲王世袭罔替,降为郡王,并载澂革去贝勒郡王衔,在恭亲王于召对时,言语失仪,原属咎有应得,惟念该亲王自辅政以来,不无劳绩足余,着加恩赏还亲王世袭罔替;载澂贝勒郡王衔,一并赏还。该亲王当仰体朝廷训诫之意,嗣后益加勤慎,宏济艰难,用副委任。钦此!”

“臣叩谢天恩。”恭王斜着向上磕头,表示向两宫皇太后及皇帝谢恩。

“三海工程,尽力节省,两位皇太后的意思,你们已经听见了,军机写旨来看。”皇帝又转脸问两宫太后:“两位皇太后可是还有话要问?”

“就是这两句话。”慈禧太后说:“时势艰难,总要靠上下一心,尽力维持。千万不要存什么芥蒂。”

“臣等不敢。”恭王又说:“臣也决无此意。”

由于谈到了三海工程,皇帝命御前大臣及翁同龢先行退出,只留下军机大臣承旨。始终未曾说话的慈安太后,认为应该再降一道谕旨,申明务从简约,尤其要力戒浮冒,同时问起,前一天谕旨中的“该管大臣”,是不是指内务府大臣而言?

“内务府大臣,当然也是该管。”恭王答道,“不过奉宸苑兼管大臣,应该是专管。”

“那么,你们看三海工程,到底应该派谁管呢?”慈安太后率直地说了她的顾虑,“可别再闹得跟修圆明园一样,教外头说闲话。”

这是极中就要的顾虑,内务府的惯技就是小题大做,如果名义上由圆明园换为三海,实际上仍旧搞出各样各目,要花几百万银子,那就大失群臣力争的本意了,所以恭王这样建议:“要说工程,自然以内务府主办,工部襄助为宜。但为力戒浮冒,核实工费起见,似宜简派王大臣一员,负责监督。”

“这话说得不错。”慈禧太后说道:“五爷的差使不多,将来就让他来管吧。”

“是!”

话说到这里,出现了沉默,慈禧太后倒是有许多话想问,但这一来便似越权­干­政,所以不便多说。只命李鸿藻传谕翁同龢,说他讲书切实明白,务必格外用心,以期有益圣学,随即便结束了这一次例外的召见。

这天是八月初一,每月朔望,照例由皇帝侍奉两宫太后,临幸漱芳斋传膳听戏。皇帝闹得一天星斗,结果风清月白,什么事也没有,自己想想也灰心,所以在漱芳斋一直面无笑容。慈安太后了解他的心意,特为叫他坐在身边,一面听戏,一面劝了他好些话。皇帝的满怀抑郁委屈,总算在慈母的温煦中,溶化了一大半。

等散了戏回寝宫,只见载澂闪出来请了个安,笑嘻嘻地说:“臣销假。给皇上请安。”

一见他的面,皇帝心里便生怨恨,沉着脸说:“载澂,你跟我来。”

“是!”

到了殿里,皇帝的脾气发作:“你给我跪下!我问你,你在你阿玛面前,说了我什么?”

载澂敢于销假来见皇帝,便是有准备的,跪下来哭丧着脸说:“臣为皇上,挨了好一顿打。”

这话使得皇帝大为诧异,声音便缓和了,“怎么啦?”他问。

“请皇上瞧!”说着,载澂把袖子往上一捋,露出半条,一条膀子伸了出去。

“起来,我看!”

一看之下,皇帝也觉恻然,载澂膀子上尽是一条条的血痕。“这是臣的父亲拿皮鞭子抽的,非逼着臣说不可,‘不说活活打死’,臣忍着疼不肯说。臣的父亲气生得大了,大家都说臣不孝,不该惹臣的父亲生这么大气。臣万般无奈,不能不说。臣该死,罪有应得。”说着他又跪了下来,“臣请皇上治臣的罪。”

皇帝听罢,半晌无语,然后叹口气说:“唉!起来。”

皇帝跟载澂的感情,与众不同,到此地步,怨也不是,恨也不是,而且还舍不得他离开左右,连“御前行走”的差使,都不能撤,真教无可奈何。在载澂,自己也知道闯了大祸,虽然使一条“苦­肉­计”搪塞了过去,歉仄之意,却还未释,所以格外地曲意顺从。就这两下一凑,真如弟兄吵了架又愧悔,抱头痛哭了一场那样,感情反倒更密了。

在外廷,一场迅雷骤雨的大风暴,已经雨过天青,停园工的诏令,如溽暑中的一服清凉散,就是内务府以及跟内务府有关的营造商,亦有如释重负之感。碰上钉子的内务府大臣,自感无趣,但转眼慈禧太后四旬万寿,必有恩典,革职的处分,必可开复。而修理三海,不论如何力戒浮冒,诸事节省,仍有油水可捞。这样想着,便依旧­精­神抖擞了。

唯一可以说是倒霉的,怕是只有李光昭一个人。皇帝对停园工一事,想了又想,最气不忿的就是此人,所以在八月十二特地又下一道手谕:“迅速严讯,即行奏结,勿再迁延!”

谕旨到达直隶总督衙门,正也就是审问属实,快将结案的时候,于是加紧办理,在中秋后一天出奏,叙明经过事实以后,李鸿章这样评断:

“该犯冒充园工监督,到处诳骗,致洋商写入合同,适足贻笑取侮,核与‘诈称内使近臣’之条相合。其捏报木价,尚属轻罪,自应按照‘诈传诏旨’及‘诈称内使近臣’之律,问拟两罪,皆系斩监候,照例从一科断;李光昭一犯,合依‘诈传诏旨者斩监候’律,拟斩监候,秋后处决。该犯所称前在军营报捐知府,是否属实?尚不可知。但罪已至死,应无庸议。查该犯素行无赖,并无家资,实藉报效为名,肆其欺罔之计,本无存木,而妄称数十年购留;本无银钱,而骗惑洋商到津付价;本止定价五万余元,而浮报银至三十万两之多,且犹虑不足以耸人听闻,捏为‘奉旨采办’及‘园工监督’名目,是以洋商竟有称其‘李钦使’者。足见招摇谬妄,并非一端。迨回津后,恶迹渐露,复面求美领事代瞒木价,致法领事照请关道,将其拘留,诚如圣谕:”无耻之极‘,尤堪痛恨。此等险诈之徒,只图­奸­计得行,不顾国家体统,迹其欺罔朝廷,煽惑商民,种种罪恶,实为众所共愤,本非寻常例案所能比拟,若不从严惩办,何以肃纲纪而正人心!“

皇帝看完这道奏折,心里便想,本年慈禧太后四旬万寿,停止勾决,斩监候就得等到明年秋后处决,让李光昭多活一年,犹觉不甘,所以批了个“着即正法”。

修圆明园一案,随着李光昭的人头落地而结束。眼前的大事,就只有两件了,一件是对日交涉。日本的专使大久保利通,八月初四在总理衙门,与恭王、文祥等人当面展开交涉,首先就辩论“番地”的经界。大久保利通的目的,是想“证明”台湾的“生番”,不归中国管辖,这都是毛昶熙一句话惹出来的祸,恭王和文祥当然不能同意,就这样反复辩论,一拖拖了半个月。

第二件大事,就是慈禧太后四旬万寿的庆典,而这一件大事,又与第一件大事有关。恭王等人都知道,停止园工,慈禧太后内心不免觖望,为了让她的生日过得痛快些,应该将对日交涉,早日办结,只是这层意思,决不能透露,否则为对手窥破虚实,就可以作为要挟的把柄了。

在大久保利通,亦急于想了结交涉。因为看到中国在这一重纠纷上,已用出“狮子搏免”的力量,一方面派沈葆桢领兵入台,大修战备,不惜武力周旋;一方面李鸿章在天津与美、法公使,接触频繁,争取外交上的助力。原本是自己理屈的事,迁延日久,骑虎难下,真的打了起来,未见得有必胜的把握,不如见风使帆,早日收篷,多少有便宜可占。

因此,大久保利通,表面强硬,暗中却托出英国公使威妥玛来调停,就在这时候,沈葆桢上了一个奏折,说是“倭备虽增,倭情渐怯,彼非不知难思退,而谣言四布,冀我受其恫吓,迁就求利。倘入彼彀中,必得一步又进一步,但使我厚集兵力,无隙可乘,自必帖耳而去。姑宽其称兵既往之咎,已足明朝廷逾格之恩,倘妄肆要求,愿坚持定见,力为拒却。”恭王与文祥都觉得他的话有道理,所以当威妥玛转述日方的条件,要求赔偿兵费三百万元时,文祥答得极其­干­脆:

“一个钱不给!”

调停虽然破裂,恭王却密奏皇帝,说交涉一定可以成功。听得这话,皇帝乐得将此事置之度外,巡视三海,巡幸南苑,驻跸行围,看神机营的­操­,看御前王大臣及乾清门侍卫较­射­,到九月初才回宫。

※※※

就在回宫的那一天,小李伺候皇帝沐浴时,发现两臂肩背等处,有许多斑点,其­色­淡红,艳如蔷薇,不觉失声轻呼:

“咦!”

“怎么了?”皇帝叱问着。

这是不用瞒,不敢瞒,也瞒不住的。“万岁爷身上,”小李答道,“等奴才取镜子来请万岁爷自己瞧。”

小李取来一面大镜子,跪着往上一举,皇帝才发觉自己身上的异样,“这什么玩意?”他颇为着慌,“快传李德立!”

传了太医李德立来,解衣诊视,也看不出什么毛病?问皇帝说:“皇上身上痒不痒?”

“一点儿不痒。”

不痒就坏了,而李德立口里的话,却正好相反,“不痒就不要紧。”他说,“臣给皇上配上一服清火败毒的药,吃着看。”

“怎么叫吃着看?”

“能让红斑消掉,就没事了。”

皇帝对这话颇为不满,“消不掉呢?”他厉声问说。

李德立因为常给皇帝看病,知道他的脾气,赶紧跪下来说:“臣一定让红斑消掉。皇上请放心!这服药吃下去,臣明儿个另外再带人来给皇上请脉。”

于是李德立开了一张方子,不过轻描淡写的金银花之类,从表面看仿佛比疥癣之疾还要轻微,而暗中却大为紧张,真如怀着鬼胎一般,想说不敢,不说不可。

想想还是不敢说,本来不与自己相­干­,一说反成是非,且等着看情形,有了把握,再斟酌轻重,相机处理。

这样过了几天,忽又传召。这次是在养心殿西暖阁谒见,皇帝意态闲豫,正逗着一群小狮子狗玩,见了李德立便说:“你的药很灵,我身上的红斑全消了,你看看,还要服什么调理的药不要?”

接着解衣磅礴,让李德立细细检视,果然红斑消失,皮肤既光又滑。李德立便替皇帝贺喜,说是:“皇上体子好。什么调理药也不用服。”

等他叩辞出宫,跟着便是太监来传旨,赏小卷宁绸两匹,貂帽沿一个。李德立谢了恩,开发了赏钱,同僚纷纷前来道贺,他也含笑应酬,敷衍了一阵,独独将一个看外科很有名的御医,名叫张本仁的,留了下来。

“我跟你琢磨一宗皮肤病。”李德立说:“肩上、背上、膀子上,大大小小的红斑,有圆的,有腰子形的,也不痒,那是什么玩意?”

“这很难说。”张本仁问:“鼓不鼓?”

“不鼓。”李德立做了个抚摸的手势,“我摸了,是平的。”

“连不连在一块儿?”

“不连。一个是一个。”

“那不好!”张本仁大摇其头,“是‘杨梅’!”

虽在意中,李德立的一颗心依然猛地下沉,镇静着又问:“这杨梅疹,多少时候才能消掉?”

“没有准儿,慢则几个月,快则几天。”

“坏了!”李德立颓然倒在椅子上,半晌作声不得。

“怎么回事?”张本仁凑过去,悄然问道:“是澂贝勒不是?”

“不是!是他倒又不要紧了。”

“那么……?”张本仁异常吃力地说:“莫非……?”

两个半句,可以想见他猜想的是谁?李德立很缓慢地点了点头。

“有这回事?”张本仁大摇其头,“敢情是你看错了吧?”

“我没有看错。除非你说得不对。”李德立又现悔­色­,“我错了!当时我该举荐你去看就好了。”

“得!”张本仁一躬到地,“李大爷,咱们话可说在前头,你要举荐我,可得给我担待。”

李德立不解,翻着眼问:“怎么个担待?”

“这是个治不好的病!实话直说,还得掉脑袋,你不给担待怎么行?”

“我知道,你说,要我怎么给你担待?”

“仍旧是你主治,我帮着你看,该怎么治,我出主意,你拿主意。”

李德立不响,过了好久才问:“那要到什么时候才又会发作?”

“这可不一定,也许几个月,也许几年,也许一辈子不发。”

“谢天谢地,但愿就此消了下去,一辈子别发吧!”

“就算一辈子不发,将来生的皇子,也会有胎毒。”

张本仁黯然叹息,“我看大清朝的气数快到了。”

李德立没有那样深远的忧虑,只在考虑眼前,这个自古所无的“帝王之疾”,要不要禀报,如果要,应该跟谁去说?

一个人坐困愁城,怎么得了?李德立想来想去,必须找一个人商议,这个人自然应该是庄守和。太医院院使悬缺,庄守和是右院判,李德立是左院判,平日他大权独揽,很少理庄守和,兹事体大,不能不让他知道,也不能不让他出个主意,将来好分担责任。

“只好装糊涂。”庄守和要言不烦地说,“这件事是天大的忌讳,病家要讳疾,医家也要讳疾。”

“这话固然不错,就怕将来闹出来,上头会责备,何不早说?”

“早说也无用,是个医不好的毛病。”庄守和又说,“而且也决计不会闹出来!万乘之尊的天子,怎么能生这种病?”

李德立通前彻后地考虑了利害关系,终于下了最后的决心:“对!装糊涂。”

于是皇帝的病,就此被隐没下来。他本人亦不觉得有何不适,每日照常办事,召见军机第一件事就是垂询对日交涉。交涉几乎破裂,大久保利通提出了“限期五日答复”的最后通牒,恭王不理他,便又自动延长三日。三日一到,正值重阳,大久保又到总理衙门,与恭王作第五次会谈,要求赔偿兵费二百万两银子,恭王坚持不谈“兵费”二字。大久保利通便改口要求“被难人”的抚恤。至此地步,便只是谈钱数了。

到了九月十四,谈判决裂,大久保利通告诉英国公使馆,说是决定两天以后离京。于是英国公使威妥玛,再一次出面调停,百般恫吓,将病骨支离的文祥,累得头昏眼花,答应给五十万两银子。这是天津教案,赔偿各国被难领事、教士的数目,不过算法不同,十万两银子是抚恤,四十万两银子作为收买日军自番社撤退后所遗下的房屋道路。并且在九月二十二日,签订了三条《中日北京台事专约》。大久保利通此行的最大收获,不在五十万两银子,而是“专约”之前的一段序言:“兹以台湾生番,曾将日本国属民妄为加害,日本国本意惟该番是问,遂遣兵往彼,向该生番等诘责”,被害的是从明朝洪武五年以来,就为中国藩属的琉球渔民,一下子变成了“日本国属民”,而恭王、文祥和李鸿章还被蒙在鼓里。

就在签约的那天,神武门出了个乱子,一辆马车从神武门直闯进宫,拉车的马受了惊,失去控驭。守宫门的护军大惊失­色­,纷纷出动拦截,一直到景运门,才将那匹口吐白沫,乱踢蹄子的黑马的嚼环拉住。

带班的护军校叫扎什­色­,大为光火,冲着车把式吼道:“你给我滚下来!混帐东西,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呀?”

车把式也知道闯了祸,急得脸­色­发白,无言以答,扎什­色­越发冒火,拿佩刀平拍着车杠,一叠连声地威喝。就这不得开交的当儿,车帷一掀,探出一颗脑袋来,用鄙夷不屑的声音说:“­干­么呀,拿刀动杖,大呼小叫的,谁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何用你来问。”

扎什­色­一看是皇帝面前得宠的太监小李,顿时气馁,“我不过问一声,”他说,“那也不要紧呀!”

“本来就不要紧。好了好了!”小李也不敢恃强,这样挥着手说:“你去吧!没事。”

这场意外的纠纷,皇帝根本不知道,因为他坐的是轿子,由神武门进宫,自北面径回乾清宫,马车惊逸到景运门,沿路搞得大呼小叫,如临前敌的光景,在辽阔的宫廷中,根本无从知道。

直到第二天看到领侍卫内大臣参劾值班护军的奏折,他才惊讶,“怎么回事?”他问小李,“昨儿个马车怎么了?”

“奴才在车子里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等车停了,才知道车子一冲冲到了景运门。”小李又说,“护军开口就骂,拿刀把在车杠上拍得‘叭哒、叭哒’响,嘴里还骂人。”

“自然该骂。”皇帝笑着说了这一句,在领侍卫大臣的奏折上批示:“着加恩,免议。”

看完奏折上书房——本来打算停一天,但想到王庆祺昨天许下的话,兴味勃然,打消了“赖学”的念头。

※※※

等翁同龢讲完“杜诗”,该轮到王庆祺讲《明史》。君臣之间,有不足为外人道的话,碍着翁同龢在旁边,诸多不便,于是皇帝想了一条“调虎离山”之计。

“翁师傅!”

坐在西壁下的翁同龢站起来答应:“臣在。”

“你给我找一本书来。”

“是!”翁同龢略停一下,见皇帝未作进一步的指示,便又问道:“皇上要找什么书?”

皇帝是在思索着出一个难题,好绊住翁同龢,所以一直不曾开口,这时听他催问,不便再作耽搁,随口说道:“我记得《图书集成》里面,有专谈三海建置的,你找一找看。”

“那应该在《考工典》里面。臣去找一找看。”

等翁同龢一走,皇帝便小声问王庆祺:“你昨天说的东西,全带来了没有?”

“臣找了几本。”王庆祺也以同样低微的声音回答:“只是来不及恭楷重缮,怕印刷得不好,字也小,皇上看起来很累。”

“不要紧,拿给我。”

王庆祺眼神闪烁地看一看左右,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包,递给皇帝,同时不断看着在书架上找书的翁同龢,似乎深怕他发觉了似的。

皇帝却无这些顾忌,把小布包放在膝上,打开来一看,是“巾箱本”的七八本小书,最上面一本是磁青连史纸封面,书名《灯草和尚》。皇帝随意翻开一页,看不了三四行,便觉脸热,心跳、口渴,很快地合拢了书,将包书的布随意一裹,整个儿寒在屉斗里。

“我看看再说。”皇帝一本正经地,脸上找不出一丝笑容,倒象是拒谏的神情。

王庆祺轻声答道:“这些书,文字讲究的不多,容臣慢慢访着了,陆续进呈。”

“有好的‘画’,也找些来。”

“是!”王庆祺说:“这还比较容易。”

“有了这些东西,你不必带到书房来,密封了交给‘他们’就可以了。”

“他们”是指专门承值弘德殿的太监,王庆祺会意,答应着还想说什么,见翁同龢捧了书来,便住口改讲《明史》,正讲到《佞幸传》。

翁同龢取来的书,除了图书集成中《考工典》里的有关记载以外,还有些别的谈三海的书。皇帝本意是借此将他遣开,但看他慎重将事,不能不作敷衍,一面翻着书,一面随口问道:“瀛台不就是明朝的南台吗?”

“是!”翁同龢答道:“天顺朝名相李贤的《赐游西苑记》,就曾提到南台。”

“本朝可有赐大臣游园的事情?”

“有!”翁同龢答道:“康熙二十一年六月,曾有上谕,圣祖仁皇帝,因为天时炎热,移驻瀛台。虽然天下无事,但每日御门听政,未尝少息。圣祖因为《宋史》所载,赐诸臣后苑赏花钓鱼,传为美谈,特在桥边设网,任令大小臣工游钓,准在奏事之余,各就水次举网,得鱼携归私第,以见君臣同乐,一体燕适的至意。”

皇帝听得不胜神往,“这真是太平盛世的光景!”他说,“这样的日子,不知道还有没有?”

“自然有!”翁同龢答道,“皇上向往盛世,盛世必临,全在圣衷一念之间。圣祖与皇上即位之年仿佛,文治武功,皆发轫于二十岁前,愿皇上念兹在兹,以圣祖为法。”

话是好话,但皇帝颇有自知之明,要赶上圣祖仁皇帝是不可能的,不过他也有自我譬解之处,当时圣祖诛鳌拜,乾纲大振,以后才能指挥如意。现在事事听人摆布,不容他出个主意,却要求他能有圣祖的文治武功,岂非过分?

这样想着,便懒得跟翁同龢再谈下去,只是功课未了,不便早退。这天是轮着做诗的日子,他的心思在那几本“巾箱本”上,诗思艰涩,便取个巧说:“你们各做一首七律,让我观摩。”

“是!”王庆祺不待翁同龢有所表示,便即答道:“请皇上命题。”

皇帝举目四顾,想找个诗题,一眼望见帘外黄白纷披,掬花开得正盛,正好拿来作题,“就以‘菊影’为题吧!”他手指着说。

“请限韵。”

“不必限了。限韵拘束思路。”

于是变了学生考老师。当然,这是考不倒的,不过刻把钟工夫,两个人都交了卷。

“很好!”皇帝念着翁同龢的诗稿说:“‘无言更觉秋容淡,有韵还疑露气浮’,这才是写菊影,不是写掬花。我带回宫中去看。”

一回宫刚想找个清静地方去看王庆祺所进的书,慈禧太后派人传召,到了长春宫,只见一群太监,捧着贡缎金珠等物,进宫来请慈禧太后过目。这是臣下为她上寿的贡物,最多的是缎子,一匹总要五十两银子,起码进两匹,就去了一百两,皇帝倒觉得于心不忍,但亦不便谏阻。

“你看看,”慈禧太后递了一张纸给皇帝,“他们打礼部抄来的仪注。我看,不必费这么大的事。”

是太后逢四十整寿的仪注,从赐宴到加恩大臣的老亲,刊了长长的一张单子,皇帝仔细看完,很恭敬地说:“儿子明天就叫军机办!”

“不!”慈禧太后摇摇头,“本来热闹热闹,倒也可以,偏偏教日本人闹的!算了,就咱们在里头玩两天吧!”

“这也是大家的孝心。皇额娘就依了儿子,照单子上办……。”

“不好!不好!但愿你争气,再过十年,好好给我做一个生日。”慈禧太后接着便作了具体的指示:十月初十在慈宁宫行礼,礼成以后,只在内廷开宴。所有照例的筵宴,无须举行。在宫外的公主,以及福晋命­妇­,进慈宁宫行礼后赐宴。

于是第二天便下了上谕,此外又有加恩大臣老亲的恩诏,说的是:

“本年十月初十日,恭逢慈禧端佑康颐皇太后四旬万寿,庆洽敷天,因思京内外实任文武一二品大员老亲,有年届八十以上者,康强逢吉,禄养承恩,洵为盛世嘉祥,允宜特加赏赉。着吏部、兵部、八旗都统,即行查明,分别咨报军机处,开单呈览,候旨施恩。”

其实这是不须查报的,京内外一二品大员,有老亲在堂,高年几何?军机章京那里,有张很详细的单子,开了上去,第一名是大学士直隶总督李鸿章、湖广总督李瀚章的老母李太夫人。

“这可真是有福气的老太太了!”慈安太后赞叹着说:“两个儿子都是总督,只怕少见。”

“这还不足为奇。”慈禧太后说:“兄弟前后任,做娘的在衙门里不用动窝儿,这就少见了。”

“对了!李瀚章接他兄弟的湖广总督。”

“这个总督太夫人是大脚。”慈禧太后笑道:“有这么一个笑话,她从合肥坐船到武昌就养,满城文武都到码头上跪接,总督老太太提着旱烟袋,也不用丫头扶,‘蹬、蹬、蹬’地就上了岸。坐上总督的八抬绿呢大轿,那双尺把长的大脚,一半露在轿帘外面,李鸿章扶着轿杠,看看观之不雅,就冲轿里说了句:”娘,把一双脚收一收。‘你知道他娘怎么回答他?“

“怎么回答?必是一句笑断人肠子的话!”

“可不是!”慈禧太后自己先掩口笑了,笑停了说:“他娘说:”你老子不嫌我,你倒嫌我!‘“

慈安太后大笑,“这倒跟《红楼梦》上的刘姥姥差不多。”她说,“汉人的官宦人家,象她这么大脚的,还怕不多,只怕是偏房出身。”

听得这一句,慈禧太后就不作声了,脸­色­象黄梅天气,骄阳顿敛,­阴­霾渐起。慈安太后为人忠厚,心里好生懊悔,不该触及她的忌讳,便讪讪地问:“这该怎么加恩?是你的生日,你拿主意好了。”

慈禧太后定的是,每人赐御书匾额一方,御书福寿字,文绮珍玩等物,当然是名次在前的多,在后的少。

这下南书房的翰林就忙了。名为御书,其实是潘祖寅、孙诒经、徐郙这些在“南书房行走”的人代笔,先拟词句后挥毫,写好了钤盖御玺,然后送到工部去制匾,一律是绿底金字。

皇帝的书房当然停了,白天召见军机以外,就忙着两件事,一件是勘察三海,怎么修、怎么改,得便就又到前门外去遛一趟,再一件便是亲自参预慈禧太后万寿的庆典。

庆典中最重要的一项,不是皇帝率领臣工行礼,也不是内廷赐宴,而是唱三天戏。自从王庆祺奉派在弘德殿行走,皇帝对这方面的“学问”,大有长进了,君臣之间,虽不便公然研究如何行腔运气,但“四大班”的渊源和优劣长短,有些什么后起之秀,什么戏正流行?皇帝大致都能了然。他一直觉得升平署的那些昆戏“瘟得很”,令人昏昏欲睡。所以三天万寿戏,很想把外面的那些名角儿都传了来,办它个天字第一号的大堂会。

等把这层意思透露给王庆祺听,他力赞其成,“慈禧皇太后四旬万寿,普天同庆,让外面的班子,也有个尽孝心的机会,正见得皇上以仁孝治天下的至意。”王庆祺自己发觉这段话说得有些牵强,便又补了一句:“传名伶供奉内廷,在唐宋盛世,亦是有的。”

于史有征,皇帝的心就越发热了,但亦还有顾忌:“就怕那些腐儒,又上折子说一篇大道理,把人的兴致都给灭了。”

“皇上下了停园工的诏,圣德谦冲,虚怀纳谏,臣下颇有愧悔不安者。象这样的小事,再要饶舌,天良何在?”王庆祺又说,“而况王府堂会,传班子是常事……。”

这就不必再说下去了。皇帝深深领悟,如果恭王他们敢说什么,正好这样诘责:“就准你们听戏,不准皇太后听戏,这叫什么话,莫非要造反?”

“臣还有愚见,”王庆祺想到贵宝和文锡等人,一再重托,相机进言,正好利用这个机会,“贵宝、文锡常跟臣说,受恩深重,不知如何图报?臣愚昧,代乞天恩,这个差使,合无请旨,交贵宝、文锡承办,必能尽心。”

“好!你让他们明天一早递牌子。”

“是!”

王庆祺得了皇帝这句话,退值以后,立刻去访贵宝,贵宝正在借酒浇愁,一听经过,七分酒意,醒了五分,将王庆祺纳于上座,就手便请了个安。

“王大哥,你帮我这个忙,可帮大了!”他拍着胸说,“你请放心,都交给我,包你有面子。”

“你别高兴,”王庆祺笑道:“那班爷们都难伺候,万一推三阻四,莫非你拿链子锁了他们来?”

“这算什么本事?”贵宝笑道,“王大哥,不信你就试试看,你派出戏来,看我能不能把那些爷们都搬了来唱给你听。”

“好呀!”这一说,王庆祺大为高兴。一个爱好此道的,能够想听什么就听什么,想叫谁唱就叫谁唱,那是多痛快的事!

“来,来!咱们喝着、聊着,先把戏码儿琢磨好了,我连夜去办。”贵宝摸着下巴,先就踌躇满志了,“看我办这趟差,非让两宫太后跟皇上夸奖我不可。”

“只要你有把握就好。”王庆祺笑道:“起复有望了!”

于是取了笔砚来,一面喝酒,一面商量着派戏,虽说可以从心所欲,到底不能不以慈禧太后和皇帝为主,慈禧太后喜爱生旦合演,情节生动,场子紧凑的“对儿戏”,皇帝则比较更爱以花旦为主的玩笑戏和武戏,因此拟的戏码,也就偏重在这呣子俩的兴趣上面。

“日子可很紧促了,我得巴结一点儿。”贵宝问道:“王大哥,你是跟我一起到‘四大徽班’去走一趟,还是你在这儿喝着酒,听我的信息?”

王庆祺以帝师之尊,到底不好意思公然出面去办这种差,所以这样答道:“你一个人去好了!我也不打扰了,明儿一早宫里见吧!”

“是,是!明儿一早,我在内务府朝房,我不便上弘德殿,请你抽空来一趟,我好把今晚上接头的情形,跟你先回明了。”

“那也不必了。等召见下来,如果还有什么话要我替你转奏,你派个人招呼我一声就是。”王庆祺又勉励他说:“好好儿下一番功夫。把差使巴结好了,趁太后的万寿,必有恩典。”

“那都是王大哥的栽培。此刻我先不必说什么,等事成了,我必有一番人心。”

“自己弟兄,说这个­干­什么?我走了。”

贵宝殷殷勤勤地将王庆祺送出大门,也不再入内,立等套车,揣着那张拟好的戏单,赶到宣武门外。四大徽班,各有总寓,名为“大下处”,春台在百顺胡同,三庆在韩家潭,四喜在陕西巷,和春在李铁拐斜街,相距都不甚远。贵宝最熟的是四喜掌班梅巧玲,是唱旦角的,人长得很丰硕,外号叫“胖巧玲”,为人仗义疏财,极讲究外场,贵宝跟他不是泛泛之交,所以首先找他。

等说明来意,自是一诺无辞,梅巧玲又说宫里传差,是向所未有之事,只怕各班都会狮子大开口,要的戏价甚高,劝他耐心细磨。贵宝则表示:钱不在乎,只要痛快。不但说唱什么,就是什么,而且还要唱得好。

只要钱不在乎,事情就好办了。唱得好更不在话下,御前献技,谁不希望出类拔萃,压倒同行,博得天语褒奖。因此,半夜工夫下来,四大徽班都说好了。但花的钱也很可观,因为这三天的戏,早由戏园子贴出海报去了,现在进宫当差,便得告诉戏园子回戏,还得贴补一笔损失。

回到家,贵宝还不能休息,连夜恭楷缮好三份戏单,略微歇一歇,也就到了进宫的时刻。在内务府朝房一坐,旧日同僚,看他满面春风,又听说皇帝召见,看来起复有望,所以纷纷前来问讯应酬,与一个多月前,奉到革职严旨后所遭遇的冷落,完全两样了。

牌子是一进宫就递了进去的,直到近午时分,方见小太监来传旨,说在乾清宫西暖阁召见。等磕过头、请过安,皇帝先开口问:“听说你已经把戏码儿都拟好了?拿来看。”

“是!”贵宝把一份戏单捧了上去,小李接着,转呈皇帝。

“只要两天就可以了。”皇帝略看一看,便这样吩咐:“初九、十一,传外面,正日那天不用,仍旧用升平署的‘承应戏’。”

一听这话,贵宝才发觉自己做事,太欠考虑。内务府中,继自己的遗缺,署理堂郎中的文锡,为了承办十月初十的庆典,也预备了三天的戏,光是升平署的行头和砌末,就花了十万银子,这是自己知道的,既然知道,就该预作安排,如今自己排了三天的戏,挤得人家一天都不剩,似乎不替人留余地,太说不过去了。

在自己这方面,三天的戏缩成两天,而且挤掉的那一天,戏码格外­精­彩,不但弃之可惜,同时对戏班子也不好交代。想来想去,只有这样处置,拿正日那天的戏,匀到初九跟十一两天去演。但加戏就得多耗辰光,如果搞到上灯才歇锣,那是宫中从未有过的创例。

一时竟无善策,却又不容他细思慢想,只好先把自己的想法回奏了再说。

“戏真是好!”皇帝与贵宝同感,“撤掉也可惜,就匀到初九、十一来唱。次一点的就不要了,谁是‘双出’的改为单出,这么通扯着增减一下子,也不太过费时候。”

说着,皇帝亲自动朱笔,改戏码,同时宣召文锡,说明其事。文锡面承谕旨,自然遵办,但一退回内务府,便与贵宝大吵了一架。

“你巴结差使,可也得给个信儿啊!”文锡出语便尖刻,“素日相好,想不到这么砸我!”

“我砸你­干­什么?”贵宝答道,“昨儿晚上王师傅来传的宣,连夜办事,一宵没有得睡。今儿一早进宫,可也得有工夫给你信息啊!”

这是强辩,何致于派人送个信的工夫都没有?文锡连连冷笑:“好,好,算你狠!三天的戏,挤掉我两天,一大半心血算是白费,新制行头、砌末的款子,怎么报销?这还说不是砸我!”接着便冷嘲热讽,大怨贵宝不够朋友。

贵宝在内务府的资历,本来比文锡高,但自己此刻正在倒霉之际,而文锡在慈禧太后面前的圣眷正隆,所以只得忍气吞声听他的。受了一肚子的气,心里在说:走着瞧,等起复的恩旨下来了,看你是怎么个脸嘴!

有恩旨的消息,在十月初七就得到了,是成麟来报的喜。

“贵大爷,贵大爷!”他气急败坏地奔了来,又喘又笑,好半天才开得口:“给你老叩喜!刚才宫里的消息,就这两天就有恩旨,你老宫复原职,还是总管内务府大臣。”

虽在预期之中,毕竟事情来得太顺利,难免令人无法置信,“靠得住吗?”他按捺激动的心情,矜持地问。

“靠得住,靠得住,太靠得住了。”成麟又笑嘻嘻地说:“我的处分也撤消了。将来补缺的事,贵大爷,你可无论如何得帮我的忙,栽培栽培我。”

“怎么呢?你的处分怎么撤消的?有特旨?”

“嘿!你老说得好。凭我一个候补笔帖式,皇上还上特旨,配吗?”成麟又放低了声音说,“听说是慈禧太后有意买好儿,万寿加恩,所有王公大臣,京内京外文武官员,现在议降、议罚,以前有革职留任、降级、罚薪之类处分的,一概豁免。”

“这是好事!”贵宝以手加额,“慈禧太后积的这分德,可就大了!”

虽然成麟言之凿凿,贵宝毕竟不大放心,得要亲自去打听一下。等成麟一走,一个人思前想后,把通盘的情势估量下来,发觉自己有一着棋非走不可,同时走这一着棋,也可以探听出成麟的消息是真是假。

这着棋就是走恭王的门路。他原是恭王府中的熟人,在内务府堂郎中任内,一切方便,所以日用什物,时鲜珍果,经常供应无缺,那里要修个窗子添个门,亦总是他带着工匠去办。这样密切的关系,只是怂恿皇帝修圆明园,为恭王所深恶痛绝,下令门房,不准为他通报,才慢慢地疏远了。

于今园工已停,自己也得了革职的处分,等于前愆已赎,正宜重求矜怜。大不了听恭王训斥一顿,自己低声下气,赔个不是,以宽宏大量,素重感情的恭王,决不敌于还存着什么芥蒂。

这样打定了主意,立即套车到正阳楼,拣了一篓江南来的极肥的阳澄湖大蟹,亲自带着,到了恭王府。那里的侍卫、听差,以前都是熟人,见了他都说:“稀客,稀客!”让到门房里喝茶。

内务府的旗人,都有一套与众不同的应酬功夫,那怕前一天吵架吵得要动刀子,第二天只要觉得有套交情的必要,那神情便能做得象多年不见的知交一样,亲热非凡。贵宝又有一套独特的手法,随身总带着许多珍贵新鲜的小玩意,拿出来展玩夸耀,等有人看得眼热,便拿起来向人手里一塞,还双手将对方的手掌捏一捏拢,说一声:“留着玩儿!”就这样教人从心底感觉到痛快,切记着他的一份人情,得要想法补报。

因此,他周旋不到片刻,便有人自告奋勇,伸出手来说:“拿名帖来,趁王爷这会儿没有客,我替你去回。”

“不,我今儿不见王爷,见福晋。”

“咦!这是怎么讲究?”

“我先见福晋,求她先替我跟王爷说上两句好话,可以少挨两句骂。”贵宝取出一张名帖拱拱手说:“劳驾你连这篓蟹,一块儿送到上房,见了福晋,就这么说。”

那人笑着去了。不多一刻,走了回来,将嘴一努,“上去吧!”他说,“大概还是少不了挨骂。”

一引引到恭王的书斋,“我可告诉你,”恭王一见面就说,“这一次修三海,你再要胡出主意,搞得不能收场,你看着吧,你就甭想喝玉泉山的水了!”

贵宝刚刚双膝跪倒,一听这话,竟忘了磕头,略想一想,喜心翻倒,恭王的暗示,不但可以官复原职,而且仍旧承办三海工程。那句警告的意思是,当差当不好,再出了纰漏,就会充军,自然就喝不成玉泉山的水。这可以不去管他。

“王爷!”这时他才磕头,“我什么话也不用说。就冲王爷这句话,我怎么样也得弄出个好样儿来。”

果然,到了十月初十,皇帝率领臣属,在慈宁宫行完礼,王公大臣仍照前一天的时刻,于辰正时分进荣寿宫听戏时,皇帝却在养心殿召见军机,颁下好几道恩旨,第一道就是成麟所说的,京内外官员正在议降、议罚的处分,一概豁免,第二道是贵宝官复原职,第三道是异数,内务府堂郎中文锡,五品官儿,赏给头品顶戴。

等慈禧太后的万寿一过,皇帝好好休息了两天,等­精­神恢复过来,却又动了游兴。十月下半月的天气,“小阳春”一过,接着便该下雪结冰了,远处不能去,只能到三海逛逛,顺便勘察工程。

办三海工程的,依然是贵宝与文锡。这两个人又和好如初了,文锡又升了内务府大臣,自然格外巴结差使,冒着凛冽的西北风,每天带着工匠在三海转。诸事齐备,呈上图样,皇帝恰好想到三海,便吩咐:十月二十一临幸南海。

三八

这天西北风甚紧,皇帝身体虚弱,受了凉,当天夜里便发寒发热,立刻召了李德立来请脉。

“来势虽凶,不过一两天的事,”李德立毫不在乎地说,“皇上是受了凉,这几天天气又不好,‘苦寒化燥火’,所以皇上圣躬不豫,这帖药趁热服下,马上就可以退烧。”

“怎么说?没有那么快吧?”

“只要是感冒,臣的方子,一定见效。”

这就是说,倘不见效,一定不是感冒,这话好象近乎瞎说,而其实意在言外,只皇帝不觉得而已。

一夜过去,寒热依旧,这下连两宫太后都惊动了,皇帝只在枕上磕头,说是两宫太后垂念劳步,于心不安。

“我看让皇帝挪回养心殿吧,那儿还暖和些。”慈安太后说。

“这话不错!”慈禧太后附和着,立刻命人动手,将皇帝移置到养心殿西暖阁。

先只当普通的感冒治,无非退烧发散,但一连三天,长热不退,只是喊口渴、腰疼、小解不畅,李德立摸不透什么毛病,而心里总在嘀咕,因为皇帝有着不可言宣的隐病,而此隐病到发作时,却又不是这等的征象。细心研究,唯有静以观变。

过了两天又加上便秘的毛病,同时颈项肩背等处,发出紫红­色­的斑块,庄守和认为是发疹子,李德立看看也是,算是找着了皇帝的毛病。

这时外面的“风声”已经很大了,不但军机和王公大臣颇为不安,两宫太后亦觉得皇帝这一次的病,与平时不同。皇帝体弱多病,但总是外感之类,一服药下去,立刻便可见效,而这一次两名太医一直支吾其词,每日严词督责,搞得李德立支支吾吾,汗流浃背,这一天召见时,比较轻松。

“回两位皇太后的话,”李德立说,“皇上是发疹子,内热壅盛,所以口渴便结,小解短赤,如今用清解之剂,只要内热发透了就好了。”

“发疹子?不是麻疹吧?”慈禧太后问。

“不是麻疹,”李德立比着手势说,“麻疹的颗粒小、匀净,颜­色­鲜红,最好辨不过”

“你有把握没有?”

“是疹子就必有把握。”

慈禧一听,这不成话!听他的口气连病都没有搞清楚,但宫中的传统,对什么人都能发脾气,就是对太医不能。倒不是怕他们在药里做什么手脚,有谋逆犯上的行为,而是顾虑他们凛于天威,张皇失措,用错了药。因此慈禧太后心里虽觉不满,口头上还得加以慰勉:“你们尽心去治!多费点神。

等皇上大安了,我会作主,替你们换顶戴。“

“是!臣等一定尽心尽力,请两位皇太后放心。”

“那么,”慈安太后问道:“你们打算用什么药?”

“皇上里热极盛,宜用白虎化斑汤。”

“是白虎汤吗?”慈安太后吓一跳。

“与白虎汤大同小异,白虎汤加玄参三钱、犀角一钱,就是白虎化斑汤。”

“都说白虎汤是虎狼之药,你们可好好斟酌。”

这一说,李德立也有些心神不定了,退下来跟庄守和商议,打算重新拟方,正在内奏事处小声琢磨时,听得廊下有两个太监在低语:“我看皇上是见喜了。”

“别胡说!”另一个太监呵斥着,“宫里最怕的,就是这玩意!”

李德立和庄守和都听见了,面面相觑,接着双双点头,都认为那太监说“见喜”是颇有见地的话。

“再请脉吧?”庄守和说。

李德立考虑了一下,重重点头:“对,再请脉。”

等向新任总管内务府大臣没有多少时候,已经在宫里很红的荣禄一说,他先问道:“皇上如果问,刚请了脉,为什么又要请脉,该怎么答奏呀?”

“因为皇太后不主张用白虎化斑汤,得再仔细看一看,能用更好的药不能。”

“好!”荣禄领道先走,“跟我来。”

一半是那太监的话如指路明灯,一半是就这个把时辰之间,症状益显,一望便知,果然是天花。

率直叫“出痘”,忌讳叫“出天花”据说这是胎毒所蕴,有人终身不出,出过以后,就不再出,此为呱呱坠地直到将近中年的一大难关。凡事要从好处去想,难关将到,自是可虑,但过了这一道难关,便可终身不虞再逢这样一道关,也是好事,所以讨个口采,天花要当作喜事来办。

“跟皇上叩喜!”李德立和庄守和,就在御榻面前,双双下跪,磕头上贺。

荣禄却是吓一大跳,但也不能不叩喜,磕罢头起身,再仔细看一看,皇帝头面上已都是紫­色­发亮的斑块,但­精­神却还很好,只听他问李德立说:“到底是发疹子,还是天花?”

“是天花无疑。”

“那,该用什么药?”皇帝在枕上摇头,捶着胸说:“我胸里跟火烧一样,又热又闷。”

“皇上千万静心珍摄,内热一发散,就好过了。那也不过几天的事,请皇上千万耐心。”

“你预备用什么药?”

“自然是凉润之品,容臣等细心斟酌,拟方奏请圣裁!”

于是李、庄二人退了出来,荣禄带头在前面走,一出养心殿,他止步回身,两道剑样的眉,几乎拧成一个结,以轻而急促的声音问:“怎么样?”

“荣大人,你亲眼看见的,来势不轻。”

“我知道来势不轻,是请教两位,要紧不要紧?”

“‘不日之间,死生反掌。’”李德立引里“内经”的话说,“岂有不要紧的?”

再怎么说呢?莫非是问:有把握治好没有?问到这话,似乎先就存着个怕治不好的心,大为不妥。荣禄只好不作声了。

李德立和庄守和,自然也没有心思去追究他是如何想法。

两个人仍旧回到内奏事处去斟酌方子,未开药,先定脉案,李德立与庄守和仔细商量以后,写下的脉案是:“天花三日,脉沉细。口喝、腰疼、懊恼,四日不得大解;

颈项稠密,­色­紫滞兢艳,证属重症。“

“这样子的征状,甚么时候可以消除?”

“不一定。”

答了这一句,李德立提笔,继续往下写药名,用的是:芦根、元参、蝉衣、桔梗、牛蒡子,以及金银花等等。方子拟好,捧上荣禄,转交御前大臣伯彦讷谟诂。

“你看怎么办?仲华!”伯彦讷谟诂坐立不安的那个毛病,犯得更厉害了,一手拿着药方,一手直拍右股,团团打着转说:“是送交六爷去看,还是奏上两宫太后?”

“我看要双管齐下。”

“对,”他把方了递了过去,“劳你驾,录个副!”

录副是预备恭王来看,原方递交长春宫,转上慈禧太后,随即传出懿旨来,立召惇、恭、醇三王进宫。同时吩咐:即刻换穿“花衣”,供奉痘神娘娘。

三王未到,宫门已将下钥,慈禧太后忽又觉得不必如此张惶,而且入暮召见亲王,亦与体制不合,所以临时又传旨,毋庸召见。但消息已经传了出去,惇王与醇王,还有近支亲贵,军机大臣,不约而同地集中在恭王府,想探问个究竟。

要问究竟,只有找李德立,而他已奉懿旨在宫内待命,根本无法找他去细问经过,因此话便扯得远了,都说皇帝的体质不算健硕,得要格外当心。独有惇王心直口快,一下子揭破了深埋各人心底的隐忧。

“我可真忍不住要说了,”他先这样表白一句,“顺治爷当年就是在这上头出的大事。”

真所谓“语惊四座”,一句话说得大家似乎都打了个寒噤,面面相觑,都看到别人变了脸­色­,却不知道自己也是如此。

“那里就谈得这个了!”恭王强笑道,打破了难堪的沉寂,“照脉案上看,虽说‘证属重险’,到底已经在发出来了。”

“要发得透才好。”一向不大开口的景寿说:“刚才我翻了翻医书,天花因为其形如豆,所以称为痘疮。种类很多,有珍珠豆、大豆、茱萸豆、蛇皮、锡面这些名目,轻重不等。皇上的天花,大概是大豆。”

“什么叫大豆?”惇王问。

“颗粒挺大。”景寿掐着指头作手势,“这么大,一颗颗挺饱满的,就叫大豆。”

‘那不是已经发透了吗?“

“对了!所以这算是轻的,最轻的是珍珠豆,其次就是大豆。”

“这一说,不要紧罗?”宝鋆问。

“如果是大豆,就不要紧。”

“那么,怎么样才要紧呢?”

“医书上说:最重的叫锡面。顾名思义,你就知道了,发出来一大片,灰白的­色­儿,就跟锡一样。那,”景寿咽了口唾沫,很吃力地说:“那是死证。”

“不相­干­!”宝鋆大声说道,仿佛夜行怕鬼,大嗓门唱戏,自己壮自己的胆似的,“脉案上说的是‘紫滞­干­艳’,跟锡面一点都扯不上。”

“不过……。”

“嘚!五哥。”恭王抢着打断他的话,“这会儿胡琢磨,一点不管用。明儿个早早进宫请安,看今儿晚上请了脉是怎么说,再作道理。”

这一说等于下了逐客令。等大家散走,又有一个客来专访,是内务府大臣荣禄,他是怕恭王不放心,特地来报告,说皇帝黄昏时睡得很舒服。李德立亦曾表示,照眼前这样子,虽险不危,他有把握可以治好,就怕发别的毛病。

“别的毛病!”恭王诧异:“什么毛病?”

“我也这么问他。他有点儿说不上来的样子,好半天才说,不外乎外感之类。”

“出天花总是把门窗关得挺严的,那儿会有外感?”

恭王又问:“明儿进宫,还有些什么仪注?”

“就是花衣、悬红。”荣禄说,“有人说奏折该用黄面红里,还是顺治年间留下来的规矩。等六爷明儿进了宫再拿主意吧!”

到了第二天,宫中的景象,大异平时,各衙门均已奉到口传的诏令,一律花衣,当胸恳一方红绸,皇帝的正寝乾清宫,内外都铺猩红地毯。内廷行走的官员,则又得破费,要买如意进献,一买就是三柄,两宫太后和皇帝各一柄。一切都照喜事的规矩来办,但这场“喜事”跟大婚、万寿,完全不同,个个面有戚容,怎么样也找不出一丝喜­色­。

病假中的文祥也销了假,一早入宫,先到内奏事处看脉案,然后到军机处,只见李德立正在向恭王回话。

“大解已通,昨天进鸭粥两次,晚上歇得也安。喉痛已减,皮­色­亦渐见光润。”李德立的语气,相当从容,“种种证象,都比前天来得好。”

听这一说,无不舒眉吁气,仿佛心头的重压,减轻了许多。

“不过,”李德立忽用一句转语,“天花前后十八天,天天有险,但愿按部就班,日有起­色­,熬过十八天,才能放心。”于是又个个皱眉了,“证状到底如何?”恭王问道,“你的脉案上说,‘证属重险’,重到什么程度?”

“重不要紧,只怕逆。王爷请宽心,逆证未见。”

景寿正在看医书,对这些证状特感兴趣,因又问道:“怎么样才叫逆证?”

“天花原是胎毒所蕴,等发出来,就要发得越透越好,故而发烧、咳嗽、舌苔黄厚、大解不通、小解短赤、口渴喉疼、­精­神烦躁,都是必有的证象,不足为虑。倘或手脚发冷、­干­呕、气急、大解泄泻、无汗,就是蕴毒不出,有一于此,皆为逆证。”

“见了逆证怎么样呢?”

“那……”李德立悚然肃然,垂手低声:“我就不敢说了。”

“李卓轩!”恭王倏然存立,握着拳有力地顿了两下,重重说道:“这十八天你片刻不能放松,无论如何不能见逆证,过了这十八天,我保你一个京堂。”

太医院官员,是雅流官儿,做到首脑,不过五品,若能以京堂补缺,由小九卿而大九卿,进一步就是学士、侍郎的红顶子大员,李德立自然感奋,连声答道:“遵王爷的谕,我必刻刻尽心。”

等李德立一退了出去,随即便有太监来传旨,两宫太后在漱芳斋召见军机大臣及御前大臣。到了那里,从殿廷中望进去,只见慈安太后默然沉思,慈禧太后在廊上“绕弯儿”。于是恭王等人站住了脚,等太监传报,两宫太后升了座,才带头入殿,趋跄跪安。

“皇帝有天花之喜,今天好得多了。”慈禧太后说,“靠天地祖宗神灵保佑,这十八天总要让它平安过去。皇帝这两天不能看折,要避风,也不能跟你们见面,中外大政,你们好好商量着办。务必和衷共济,不能闹意气。我们姊妹俩,这两天心里乱得很,外面的事,不便过问,就能问,也照顾不到。六爷,你们多费心吧!”

“是!”恭王答道,“臣等今日恭读脉案,也传了李德立到军机,细问经过,证象虽重不险,两位皇太后请宽圣虑。”

慈禧太后是这样暂时委诸重臣,协力治国的打算,但皇帝却另有安排,特命李鸿藻“恭代缮折”,意思奏折应如何处理,仍由皇帝在病榻亲裁,口授大意,由李鸿藻代笔,而实际上代为批示。当然,这不会与军机的权力发生冲突,李鸿藻批折,有“成语”可用,无非“阅”、“知道了”、“该部知道”、“交部”、“依议”之类,决不会长篇大论,自作主张,真的如大权在握。

这样相安无事的日子,只过了两三天。因为慈禧太后在想,皇帝的症候,即令顺顺利利过了十八天,静心调养,亦得一百天的工夫,大政旁落,如是之久,纵使不会久假不归,而上头一定已经隔膜,同时在这一百天中,有些权力,潜移默转,将来怕难以纠正收回。这样转着念头,内心怦怦然,以前那些每日视朝,恭王唯唯称是的景象,都浮现在记忆中,向往不已,通宵不寐。

第二天是十一月初七,自鸣钟快七点时请脉,算起来是得病的第八天,天花应该象“大豆”那样发得饱满才是,但细细看去,不如预期。同时切脉,发现了不妙的症候,最可忧的是,皇帝有肾亏之象。李德立内心警惕,认为该当有所透露,于是写了两百多字的脉案,开头是说天花初起,“是重险之后,惟喜­阴­分尚能布液,毒化浆衣,化险为夷,”写到这里,发现“夷”字犯忌讳,在雍正、乾隆时,是可以丢脑袋的大错误,因而撕去重写,改为“化险为平”,接着又说:

“现在天花入朝,浆未苍老,咽痛、音哑、呛咳,胸堵腰酸等,尚未骤减;若得肾­精­不动,胸次宽通,即为顺象。敬按圣脉,­阴­分未足,当滋­阴­化毒。”

因此开的方子就有“当归”、“元参”、“沙参”等等滋­阴­的补剂。拟好缮呈,慈禧太后看得非常仔细,看完沉思久久,下了决心。

“今天的脉象不好。”她忧形于­色­地告诉慈安太后,“要‘胸次宽通’,才是顺象,如今皇帝咳嗽、胸口发堵,这就不好。而且­阴­分不足,本源就亏了。这跟打仗一样,外敌虽强,只要自己有­精­兵良将,也还不怕。皇帝的底子不好,我看将来真得要好好调养。”

“自然。”慈安太后真是慈母之心,此时对皇帝唯有怜惜心疼,将他平日的荒唐行径,一古脑儿抛却,“他平时也太累了,等脱了痂,让他好好玩一玩吧!传个戏什么的,谅来外头也能体谅,不会说什么。”

“这话也要先跟他们说明了才是。”慈禧太后又说:“我担心的是这一百天下来,内外大事,什么都弄不清楚了。那时候重新开始办事,摸不着一点头绪,岂不糟糕?”

慈安太后何能看出她话中的微意?只深以为然地点点头问:“是啊!那该怎么办呢?”

“当然要叫老六他们想办法。”慈禧太后站起来说:咱们走吧!看看去。“

两宫太后传软轿到了养心殿,皇帝刚刚睡着,慈禧太后不叫惊动,传了总管太监孟忠吉来问话。

“昨儿晚上,‘大外’行一次,进了半碗多鸭粥,又是半碗三鲜馅儿的元宝汤。”孟忠吉这样奏陈皇帝的起居。

“‘花’怎么样?”

“‘花’挺密,比昨儿发得多得多了。李大夫说,花密是密了,发得还不透,要看明儿怎么样。”孟忠吉又说,“奴才几个一天三遍拜佛,想皇上福大如天,一定蒙佛爷保佑,平平安安,顺顺利利。”

“等平安过去了,我自然有赏。”慈禧太后又正­色­警告,“你们躲懒大意,伺候得不周到,我可饶不了你们!”

“奴才万万不敢。”

“皇后今天来看过皇上没有?”慈安太后问。

“今儿还没有。”孟忠吉答道,“昨儿晚上来给皇上请安了,歇了一个钟头才回宫。”

“喔!皇后说了些什么?”慈禧太后问。

“皇后吩咐奴才,尽心伺候。说皇上胃口不开,若是想传什么,通知皇后的小厨房预备。”

“嗯!”慈禧太后迟疑了一会,终于问了出来,“皇后待了一个钟头,跟皇上说了些什么?”

“皇后跟皇上说话,奴才不敢在跟前。不过……。”

孟忠吉自觉失言,赶紧缩口,但已不及。慈禧太后自然放不过他,厉声问道:“怎么啦?”

这不能再支吾了,否则慈禧太后一定翻脸,孟忠吉硬着头皮答道:“皇后仿佛淌过眼泪。”

“哼!”慈禧太后的脸­色­­阴­沉得可怕,向慈安太后说了句,“你看看!”

慈安太后不作声,心里又拴上一个结,慈禧太后对皇后的不满,愈来愈甚,是她所深知的。曾经想劝,又怕慈禧太后疑心她袒护皇后,心起反感,误会更深,而不劝则更不是办法。就这迟疑踌躇之间,有太监来报,说皇帝已醒。这一打岔,便不容慈安太后有开口的机会,忙着去看皇帝要紧。

皇帝脸上、手臂、肩项等处,全是紫­色­的斑疱,“花”发得果然甚密,但不是鼓鼓地凸了起来,而且也不是颗粒分明,有些地方乱糟糟连成一大片,这都不算有利的证候。

两宫太后并坐在御榻前,少不得有一番安慰的话,劝他安心静养。皇帝表示,上烦两宫太后睿虑,深感不安,又说不能亲自看折,颇为着急。

“我也知道你着急,总得想办法。”慈禧太后转脸向慈安太后说道:“我看也该让他们进来看看。”

这“他们”,当然离不了军机大臣,其次是御前大臣。正好太监来请旨,说翁同龢请示,可否进见,于是慈禧太后传谕,与军机、御前一起进殿。

进了养心殿,正间供着佛,大家一起磕了头,然后孟忠吉打帘子,由恭王领头,一起进了东暖阁,跪下行礼。光线甚暗,看不清楚,只听皇帝小声在问:“是那些人?”

“军机跟御前,还有翁师傅。”慈禧太后又吩咐:“拿蜡来!”

孟忠吉答应一声,立即派人取来两支粗如儿臂的,明晃晃的红烛,站在御榻两旁。烛光映照之下,越显得皇帝的脸­色­如醉了酒一般。

这时,慈禧太后已亲自伸手,将皇帝的左臂,从锦被中挪了出来,揎掳衣袖说道:“你们看!花倒发得还透。”

于是惇王首先上前,一面看那条布满痘疱的手臂,一面说着慰劝的话。惇王看了是恭王、恭王看了是醇王,一个个看过来,最后一个是翁同龢。皇帝真象酒醉了似的,两眼似开似闭,神态半睡半醒,始终不曾开口。

当着病人,什么话都不便说,因而诸臣跪安退出,两宫太后亦无训谕。但等军机、御前刚回原处,孟忠吉立即又来传懿旨,说皇太后在养心殿召见。

这一次召见是在养心殿正屋,佛坛用极大的一张黄幕遮住,幕前只设一张宝座,仅有慈禧太后一个人临御。

这就是不平常之事。向来召见臣工,垂帘之时也好,撤帘以后也好,总是两宫同尊,除非有一位皇太后的圣躬不豫。但此刻不闻慈安太后有病,然则就有疑问了,是慈禧太后有意避开慈安太后呢,还是此一召见,未为慈安太后所同意,不愿出见?

不论原因为何,有一点却是很清楚的,这不是一次寻常的召见,慈禧太后一定有出入关系极大的话要说。

十一个人个个明白,个个警觉,特别是恭王,因为必然是由他代表大家发言,所以心里格外嘀咕,磕罢了头,微微侧耳,凝神静听。

“皇帝的情形,你们都看见了。”慈禧太后的声音低沉,说得极慢,见得她自己也很谨慎地在措词,“现在上上下下都着急,皇帝自己更着急。这七八天,各衙门的章奏,都是些例案,多少大事,搁着没有办,都因为皇帝不能亲自看折拿主意。他着急的就是这些个。养病要安心,不能安心,就有好方子,效验也减了。照李德立说,要过了百日,才能复元:这不是十天八天的事,你们要想办法。事情明摆在那里,应该怎么办,我想外头自有公论。”

恭王拿她的话,每一个字都听入耳中,记在心头,咀嚼体味,很快地听出了真意,慈禧太后是要亲自接管大政,却又怕再度垂帘为清议所不容,“要想办法”就是要想一个教“外头自有公论”的办法。

“再有一层,”慈禧太后接着又说,“等过了十八天,静心调养,也不能说整天坐着,不又闷出病来了吗?皇帝到底年纪还轻,总要找点消遣,如果偶尔串串戏什么的,想来外头能够体谅,不会有什么议论。”

这话原是慈安太后的意思,而在此时来说,慈禧太后是要表示皇帝在这百日之内,既然要以丝竹陶冶­性­情,自是难胜烦剧,所以垂帘之举,必不可少。她的用意甚深,在别人都能体会,唯有粗疏的惇王,全然不懂。只听说皇帝要找消遣,串串戏什么的,心里大起反感。一年多来,搞得乌烟瘴气,结果搞出这么一场“天花之喜”,就是“找消遣”找出来的!

他是想到要说就一定要说,自己管不住自己的­性­子,因此膝行向前,仰脸说道:“臣请皇太后要好好儿劝劝皇上,消遣的法儿也多得很,种花养鸟,玩玩古董字画,那一样也能消遣老半天的。宫里三天两头传戏,外头亦很有议论。”

一听最后这两句话,慈禧太后便觉得刺耳,因为她的喜爱听戏是宫内无人不知的,所以当惇王的话是专对她而发,脸­色­便不好看了。

“外头是怎么个议论?”

“宣宗成皇帝俭德可敬。臣愿皇太后常念祖训。”

“列祖列宗的遗训,我都记着。”慈禧太后质问:“宣宗成皇帝俭德可敬,高宗纯皇帝呢?”

惇王语塞,便又说道:“臣所奏不止一事。外面的传言亦很多,臣实在听得不少,好比骨鲠在喉。如象皇上微行,都因为皇上跟皇后难得亲近的缘故。皇上大婚才两年,在民间,少年夫­妇­,正该好得跟蜜里调油似的,所以皇上跟皇后这个样子,不免有人奇怪。”

“我觉得你的话,倒教人奇怪。”慈禧太后更为不悦,“你的意思是,我们当上人的,没有把儿子、儿媳­妇­教导得好,是不是?”

“臣不是这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呢?”慈禧太后厉声诘责,“你们是御前大臣,皇上的起居行动,归你们照料。他一个人溜出去逛,我不怪你们疏忽,你们反来怪我,不太昧良心吗?”

这一指责,相当严厉,五个御前大臣一齐碰头,军机大臣也不能说没有责任,所以陪着谢罪,这一来翁同龢也就只好跟着碰头了。

“我们姐妹的苦心,连你们都不明白,无怪乎外头更要有议论了。”慈禧太后一半是伤心,一半是做作,挥泪说道:“先帝只有一个儿子,在热河即位的时候,肃顺他们那样子欺负孤儿寡­妇­,上了殿指手画脚,歪着脖子直嚷嚷,皇帝吓得溺在慈安太后身上,这些,你们不是不知道。我们姐妹俩,总念着先帝只有这么一株根苗,他身子又不好,常常闹病,不敢管得太紧,可也不敢放松。就这么轻不得、重不得地把他带大了,你们想想,得费多少心血?我们姐妹俩在宫里,外头的情形不大明白,皇帝行为越轨,全靠你们辅助。你们不拿出真心来,教我们姐妹俩怎么办?”

说着,泪如泉涌,声音也哽噎了。群臣不知是惭愧,还是惶恐,唯有伏地顿首,等她说得告一段落,恭王才说了声:“皇太后的训谕,臣等无地自容。如今圣躬正值喜事,一切章奏,凡必得请旨的事件,拟请两宫皇太后权代皇上训示,以便遵循。”

这几句话其效如神,立刻便将慈禧太后的眼泪止住了,“你们的意思我知道了。”她说:“写个折子来,等我跟慈安太后商量。”

“是!”恭王答道:“臣等马上具折请旨。”

于是跪安退出,一个个面­色­凝重地到了军机处,惇王取下紫貂帽檐的大帽子,头上直冒热气,一面拿手巾擦汗,一面埋怨大家:“你们怎么也不帮着说一声儿?”

“今天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有你这几句,也尽够了!”恭王回头问文祥,“你看这个折子怎么上?”

“军机、御前,”文祥的声音低微,看了看翁同龢说:“弘德殿诸公,是不是也要列名?大家斟酌。”

太后垂帘始终被认作国家的大忌,所以虽是短局,亦必惹起清议不满,因此,这个折子一上,定有人在背后批评,是阿附慈禧太后,有失大臣之体。既然如此,则分谤的人越多越好,所以宝鋆接着文祥的话,大声说道:“这该当家务办,不但师傅该列名,而且得把九爷也拉在里头。”

“九爷”就是孚郡王,他不在军机,不在御前,照“家务来办”,就得重新排名,惇王领头,以次是恭王、醇王、孚王,然后是作为皇室“外甥”的伯彦讷谟诂、额驸景寿、贝勒奕劻、四军机、四弘德殿行走,按照官位以左都御史,翁同龢的把兄弟广寿为首,以次为徐桐、翁同龢,而以最近正走红运,居然主持挑选南书房翰林,而为翁同龢尊称为“王公”的王庆祺殿尾。

折子是沈桂芬起的草,“合词吁恳静心调摄”,俟过百日之期,到明年二月十一日以后,再照常办事。几句话的事,等于写个邀客的便条,一挥而就,送交恭王看过,找了总管太监孟忠吉,命他呈了上去请旨。

两番叫起,到了此时,已经午后,纷纷散去,但就在恭王上了轿时,孟忠吉飞奔而来,一路跑,一路喊:“停轿,停轿,还有起!”

于是恭王停了下来,再召军机和御前。惇王这天骑了马来的,早就走了,特派侍卫传旨,等把他从半路上追了回来,交泰殿的大钟正打两点。

会齐到了养心殿,慈禧太后在西暖阁召见。她是经过一番冷静考虑,觉得此事不可冒失,因为皇帝的意向,难以把握,而慈安太后事先不知道此事。等单独召见后,才跟她谈起,慈安太后不但不甚热心,并且隐约暗示,此举怕伤了皇帝的心,以打消为妙。

这一来就很显然了,倘或皇帝接到群臣合奏,稍有迟疑,慈安太后一定会帮着他说话。照慈禧太后看,“东边”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所以釜底抽薪的办法,是必得先在皇帝那里设法说通了。否则事情不成,有损自己的威严。

当然,对恭王他们,她另有一套说法,“此事体大,总宜先把利害关系说明白了才好。”她把原奏交了下来,“你们要先口头奏明皇帝,不可以就这样子奏请。”

“是!”恭王慢吞吞地回答,是在心里打主意,他知道慈禧太后是怕碰钉子,如果措词未妥,真的碰了钉子下来,慈禧太后一定会迁怒,而且再要挽回,相当困难,那不是自己给自己出了难题?因此,他这样答道:“圣躬未安,不宜过劳,容臣等明天一早请安的时候,面奏请旨。”

这个想法正符慈禧太后的心意,“对了!”她很露骨地暗示:“该怎么跟皇帝说,你们好好儿想一想吧!”

等退了下来,恭王一言不发就上轿走了。到了傍晚时分,李德立请过了脉,开了方子,带着药方草稿去见恭王,面陈皇帝的病状,说是刚才所见,不如以前之“顺”。

不顺即逆,恭王大吃一惊,“怎么呢?”他一伸手说,“拿脉案来我看。”

脉案上说天花“浸浆皮皱,”即是不够饱满,而且“略感风凉,鼻塞咳嗽,心虚不寐”,有了外感更麻烦了。

再看方子,用的是当归、生耆、茯苓等等益中补气的药,恭王越觉忧虑,“皇上的身子怎么样?”他说:“你照实讲,无庸忌讳!”

“肾亏!”李德立说,“本源不足,总吃亏了。现在不敢太用凉药。”他接着又说,“今天大解三次,有点拉稀的模样,这也不是好症候。此外……。”

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终于消失,而脸­色­忧疑不定,双眉蹙然,完全是有着难言之隐的神态。恭王的心也悬了起来,“卓轩!”他用相当威严的声音说:“有话你这时候不实说,将来出了乱子,是你自作自受!”

这个警告出于恭王之口,十分严重,李德立考虑了一下,毅然下了决心,“王爷!”他向左右看了一下,“有句话,不入六爷耳。”

恭王很快地站起身:“你来!”

鉴园的隙地上,新起了一座小洋楼,恭王在那里布置了一间养静深思的密室,他带着李德立沿雨廊走到小洋房,经过一条曲曲折折的秘道,进入一间构筑严密的书斋。有个听差进来倒了茶,立即退了出去,随手将一扇洋式门带上,“喀”地一声,似乎下了锁。

说一句不能落入第三者耳中的话,也尽有隐秘的地方,而恭王特地带他到这里,是表示格外慎重,好教李德立放大胆说实话。果然,李德立觉得这里才是吐露秘密的好地方,于是将皇帝生了“大疮”的症象,源源本本说了一遍。

恭王听得傻了!脸­色­灰败,两眼发直,最后出现了泪光,只见他尽力咬牙忍住,拿一只食指,抹一抹眼睛问道:“这个病怎么治?”

“缓证或有结毒肿块,用‘化毒散’,以大黄为主,急证用‘搜风解毒汤’。不过,王爷,这个病,断不了根的。”

“谈什么断根?能不发,或者发得轻一点,就很好了。”恭王又问:“这个病会不会在这时候一起发了出来?”

“这也难说,从来还不曾听说过这样的病例。”

恭王的脸­色­又沉重了,低着头踱了好一阵方步,突然站住脚问:“卓轩,如今该怎么治?”

“自然是先治天花,今天这服药保元补气,能帮着皇上灌浆起顶,即是顺症,往后就易于措手了。”

恭王深深点头:“胆欲大而心欲细,先把天花治好了再说。听说那个病,多在春天发,眼前大概不要紧。”他又问道:

“这话你还跟谁说过?”

“就只敢禀告王爷。”

“我知道了。你先不必声张。”恭王摇头微喟,说了一个字:“难!”

幸好李德立这天的方子很见效,一夜过去,皇帝的天花,果然“灌浆起顶”,发得相当饱满,­精­神也好得多了,双眼炯炯,气­色­甚盛,即使是虚火上升,也总比两眼半开半闭,神­色­萎靡困顿好得多。

卯正叫起,先叫军机,皇帝已经坐了起来,等恭王等人行了礼,皇帝将手臂一伸,“你们看!发得很好。”

天花确是发得很好,颗粒分明,一个个鼓了起来,即所谓“起顶”,昨天皱皮的那种现象消失了。

“圣躬大安,天下臣民之喜。”恭王徐徐说道:“臣等每日恭读脉案,也曾细问李德立,说皇上的天花之喜,来势甚重,千万疏忽不得,总宜静心调摄。臣等公议,忧能伤人,总要设法上抒睿虑才是。”

“说要调养百日。”皇帝问道,“日子是不是太长了?”

“日子从容,调养得才好。只要皇上调养得体力充沛,百日亦不算多。”恭王紧接着说:“臣等公具奏折,请皇上俯纳微衷。”

“什么折子?拿我看。”

于是恭王将前一天从慈禧太后那里领回来的、沈桂芬执笔的奏折,递了上去,小李持烛照着,皇帝匆匆看完,放下奏折在沉吟。

“你们先退下去吧!”皇帝不即接受,但也不曾拒绝,“等我想一想再说。”

※※※

等退下不久,复又叫起,这次是召见奏折上列名的十五个人,两宫太后在御榻左右分坐,脸­色­都很沉静,恭王就知道皇帝已经准奏了。

推测得一点不错,皇帝是这样说:“天下事不可一日松懈,李师傅代为缮折,是权宜的办法,这百日之内,我想求两位太后代阅折件,等百日之后,我照常好生办事。”

“是!”恭王代表大家领旨。

“恭亲王要敬事如一,”皇帝用很严厉的声音说:“万万不可蹈以前故习!”

恭王依旧只能应一声:“是!”

接着便是慈禧太后开口:“昨天你们上折子,我因为兹事体大,不便答应,要你们先奏明皇帝。”说到这里她转脸向皇帝解释:“昨天西暖阁召见,是军机、御前请见,当时我怕你心里烦,没有告诉你。”

这是当面撒谎,好在没有一个人敢去拆穿,皇帝亦信以为真,连连点头,仿佛感激她的体恤。

“你不必再烦心。”慈禧太后目光扫过,先看慈安太后,再看恭王等人,最后仍旧落在皇帝脸上,哄小孩似地说:“你放心养病好了,当着大家在这里,我答应下来就是了。”

意思是“勉徇所请”,皇上和诸臣还得表示感激慈恩。等退了下来,一面拟旨,一面商量。皇太后与皇帝到底不同,看折以及跟军机见面,固无二致,但一般官员的引见,以及祭享典礼,皇太后无法代行天子之职,得要想个章程。

“马上就过年了,年底太庙祭享,得要遣派亲王恭代。”宝鋆一一指明:“元旦朝贺,免是不免?京内外官员引见,怎么变通?各种差考,谁来出题?”

“元旦朝贺,经筵等等仪典,自然暂缓举行。郊坛祭享,临时由礼部奏请皇太后钦派人员恭代行礼。差考出题,由军机办理。只是京内外官员引见,”恭王想了想说:“改为验放如何?”

也只好如此。因为皇太后到底不便召见外廷臣子,而且看折也不是摄行皇帝之职。于是照恭王的意思拟定四条,连同沈桂芬所拟的上谕,一起送上去请旨。

旨稿很快地核可了,只改动了少许字样,拿下来立即送内阁明发,当天就是“邸钞”,是这样“通谕中外”:

“朕于本月遇有天花之喜,经惇亲王等合词吁恳,静心调摄。朕思万几至重,何敢稍耽安逸?惟朕躬现在尚难耐劳,自应俯从所请。但恐诸事无所禀承,深虞旷误;再三吁恳两宫皇太后,俯念朕躬正资调养,所有内外各衙门陈奏事件,呈请被览裁定。仰荷慈怀曲体,俯允权宜办理,朕心实深感幸,将此通谕中外知之。”

于是从第二天起,两宫太后便在漱芳斋办事,批阅章奏,在养心殿西暖阁召见军机,裁决军国大事,这又回复到垂帘的光景了。

当然,慈禧太后大权在手,乐得收买人心,再度听政的第一天,就问起瑞麟的遗缺。瑞麟死在九月里,留下两个缺,一个是两广总督,这个缺因为有许多收入与宫廷及内务府有关,非万不得已,不补汉人,特调安徽巡抚英翰升任。另一个是内阁首席的文华殿大学士,照规矩应该由资序较次的大学士迁转殿阁,腾出一个大学士缺,归协办大学士宝鋆升补,但皇帝因为停园工的案子,跟恭王闹脾气,而宝鋆是恭王的心腹密侣,便有意搁置不理。此刻慈禧太后一提起来,自然是照规矩办事,李鸿章由武英转文华;文祥由体仁转武英,宝鋆大拜,荣膺体仁阁大学士。

这一下便连带有了变动,宝鋆的吏部尚书,为六部之首,例规是协办大学士的候补者;有人该升协办,便得先调吏部。论起来兵部尚书英桂的资格够了,因而宝鋆改为“大学士管部”,仍管吏部,而以英桂调任吏部尚书。英桂的遗缺,由弘德殿行走的广寿,以左都御史调补。空出来的一个缺,与尚书同等,为“八卿”之一,慈禧太后问恭王:“你看补谁呀?”

恭王因为皇帝的告诫,记忆犹新,在这些加官晋爵的事上,要避把持的嫌疑,所以这样答道:“臣心目中并无合适的人,请懿旨办理。”

“左副都御史,是新补的,当然不能马上就坐升左都御史,照规矩应该在侍郎里头挑。现在倒是些什么人呀?”

六部侍郎,共计二十四人之多,恭王也记不清楚,宝鋆原是吏部尚书,自然念得出全部名单,所以他回头说道:“你跟皇太后回奏。”

于是宝鋆便念:“吏部左侍郎魁龄。”

“对了!”刚念了头一个,就让慈禧太后打断:“就让魁龄去吧!”

这是间接示惠于恭王。魁龄曾在七月底由恭王保荐,升任工部尚书,已经拟旨奉准,就因为停园工之故,皇帝一怒收回成命,此刻到底当上了一品官儿了。

再有两个升官的,就是太医院的左右院判,李德立以三四品京党候补。庄守和以四五品京堂候补。旨意一下,在太监中就引起窃窃私议,说李、庄两人升官升得出了格,而且值不值得如此酬庸,也大成疑问,因为皇帝的天花,不见得治得很好,饮食甚少,“歇着”的时候也不多,整夜能够熟睡的,只不过亥子之交的个把时辰。

照李德立的诊断说,这是“元阳不足,心肾不交”的证象,所以用的药是“保元汤”,有鹿茸、有­肉­桂,这也引起好些太监,特别是年纪较长,略知药­性­的人的非议,说皇帝才十九岁,血气方刚,不宜用这些热­性­的补剂。

处廷的大臣,当然比太监要明理得多,他们所重视的是脉案,既然“元阳不足”,则用“保元汤”是理所必然之事。但十九岁的少年,何以有此证象?以前的脉案中,也曾一再指出“肾亏”,这是少年放纵,酒­色­斫丧,进入中年才有的现象,而竟出现在十九岁的少年身上,是件很难索解的事。

于是,“天花之喜”所带来的忧虑,反而搁在一边,担心的是皇帝的体质。而真正了解“病情”的,却又有难以言说的隐忧,觉得皇帝的病情,要比已知的情形严重得多,李德立如此处方,便隐然存着卸责的余地。

这些看法,两宫太后自是毫无所闻,亦毫无所知,所看重的仍是皇帝的天花,认为危险未过,唯在普施恩泽,感召天和,犹之乎民间所说的,“做好事,积­阴­功,”庶几逢凶化吉,遇难成祥。所以慈禧太后先用皇帝的名义,为自己加“徽号”,作为起端,由军机承旨,发了这样一道上谕:

“朕于本月遇有天花之喜仰蒙慈安端裕康庆皇太后,慈禧端佑康颐皇太后调护朕躬,无微不至,并荷慈怀曲体,将内外各衙门章奏代为披览裁定,朕心实深欣感,允宜崇上两宫徽号,以冀仰答鸿慈于万一,所有一切应行典礼,该衙门敬谨办理”

紧接着又连下三道恩诏,第一道以“奉懿旨”的名义,将慧妃晋封为皇贵妃,瑜嫔、珣嫔晋封为妃。第二道是“优加赏赉内廷行走”,第一名是惇王“赏食亲王双俸”;第二名是恭王,本已赏食双俸,再赏加一分。王公亲贵之后是军机大臣,都赏戴双眼花翎;再下来是内务府大臣,或者赏双眼花翎,或者赏“宫衔”,或者两者得兼。

之后就是“弘德殿行走”诸臣及南书房翰林,亦各蒙荣典此外“所有王公及京外大小官员,均赏加二级,京师八旗及各营兵丁,均赏给半月钱粮”。凡此都表示“行庆推恩至意”。

第三道恩诏是惠及囚犯:“奉皇太后懿旨,所有刑部及各省已经结案监禁人犯,除情罪重大,及常赦所不原者外,着军机大臣会同刑部,酌量轻重,分别请旨减等发落。其军流徒杖以下人犯,一并分折减等完结。俾沾宽大之恩,勉图自新之路,用示子惠兆民,法外施仁至意。”

在慈禧太后及军机大臣是如此“推恩”的想法,蒙恩的大小臣工,当然亦觉得感奋,但有些比较冷静的,却有异样的感觉,感觉不祥。因为似此普遍推恩,象是“易代”之典——新君登基,才会颁发这样的恩诏。

除了尊崇太后,推恩臣工以外,还有对鬼神的崇功报德,在十一月初一诊断确定为天花那天起,慈禧太后就根据内务府的建议,在大光明殿供奉痘神。痘神或称“痘母”,宫里称为“痘神娘娘”,又简称“娘娘”。皇子、皇女出天花,照例要上祭,由皇子、皇女的生母行礼。这一次是天子出天花,更非同小可,最初有人翻出陈年老账来建议,说“顺治爷出天花的时节,曾经下诏,禁止民间炒豆燃灯。似宜照行。”结果碰了一鼻子灰,慈禧太后最忌讳的,便是拿“顺治爷”来比当今的皇帝,“顺治爷”就是出天花驾崩的,如何好比?

当初是否供过痘神,已不可考,不过供奉了“娘娘”,皇帝的天花出了出来,足见已获保佑,所以慈禧太后在十一月十二日,特地又将“娘娘”从大光明殿接到养心殿,预定供奉三天,恭送出宫。“娘娘”启驾,要用轿马,内务府弄了九副纸扎的龙船,陈设在乾清宫。在这三天之中,宫内“一片喜气”,只见到处都是红地毯、红对联。

“圣天子百神呵护”,所以还有许多祭仪,照太监的说法,到处都有日久成­精­的神怪,到处在保护皇帝,自然须有酬报,上祭以外,内务府特地行文礼部,请奏请将诸天众圣,普加封号。礼部接到咨文,颇为为难,因为供例无据,事涉怪诞,但亦不便公然驳复,只有搁着不办,好在还不是出于慈禧太后的本意,搁置也就搁置了。

到了十一月十五那天,是送圣的日子,诸王贝勒,皆有执事,一早进宫,先到内奏事处看脉案及“起居单”,李德立前一天上午的诊断是:

“前数日痂结外剥腐烂,故用温补峻剂,令化险为平;痂疤渐红,征候大佳。惟气血不充,心肾交亏。”

下午的诊断是:“除毒未清,两脉浮大,此系感凉停食之症。憎寒发热,胸堵气促,务须即解为安。”

虽有外感,天花的症状还算是正常的。于是诸王贝勒,先赶到景山寿皇殿,侍候两宫太后行礼,递了如意。然后又赶到大清门外去“送娘娘”。

※※※

慈禧太后特别礼遇“痘神娘娘”,用皇太后的全副仪驾鼓乐前导,引着九条纸扎龙船,以及无数纸扎的金银玉帛,送到大清门外,那里已预先搭好一座土坛,“龙船”送上坛去,由惇王领头行了礼,然后举火焚烧,一霎时烈焰飞腾,纸灰四散,样子很象“祖送”。

“祖送”是大丧的仪节之一,是满俗的旧俗,称为“小丢纸”、“大丢纸”。当皇帝初崩,百官哭临,首先就是焚烧大行皇帝御用的袍褂靴帽,器用珍玩,称为“小丢纸”;到了“金匮”出宫,奉安陵寝时,仪仗中有无数龙亭,分载大行皇帝生前御用的衣物,等奉安以后,一火焚净,称为“大丢纸”。送娘娘焚烧龙船的景象,与大小丢纸,正相仿佛,因此无不窃窃私议,认为又是一个不祥之兆。

到此只剩下三天,就过了十八天最危险的时期,上上下下都松了口气,因为最后这三天结疤落屑,实亦等于脱险了。

奇怪的是十六那天,内奏事处既无脉案、药方,亦无起居单,而且奏事太监孟忠吉口传谕旨:“不用请安!”照这样看,竟是喜占勿药。但李德立却照常进宫请脉,然则没有脉案、药方,莫非有不便示人之处?

他人不在意,翁同龢人最细心,看出其中大有蹊跷,颇想仔细打听一番,略想一想,觉得有两个人好找,一个是新补了内务府大臣的荣禄。从慈禧太后代阅章政、裁决大政的诏旨下达,便奉懿旨:“多在内廷照料”,是新兴的大红人之一,翁同龢跟他很谈得来,如果找到了他,养心殿是何光景,一定可以明了。无奈他奔走于长春宫、养心殿之间,一时碰不着面。

那就只有找李鸿藻了。翁同龢还特地找个因由,翻了翻很僻的医书,抄了些痘后调养的方子,带到李家,预备请李鸿藻得便口奏。

一见面便看出他的神­色­有异,眉字间积郁不开,不断咬着嘴­唇­,倒象那里有痛楚,竭力熬忍似的。

等翁同龢说明来意,李鸿藻接过方子,略看一看,沉吟不语,这是根本没有心思来管这些方子的态度,翁同龢倒奇怪了。

“兰翁!”翁同龢说:“如果不便口奏,无妨作罢。”

“说实话吧,天花是不要紧了。”

这一下,翁同龢立刻想到无脉案、药方、无起居单那回事,同时也惊骇地发觉自己的猜测,多半不错,果真有不便示人之处。

“唉!”李鸿藻摇头叹息,顿一顿足说,“我竟不知从那里说起?”

“是……?”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突起的波澜,不但万分意外,而且也令人难信。然而,不信却又不可。”李鸿藻的情绪算是平静了些,拿出一张纸来递给翁同龢说:“你看!”

接来一看,是抄出来的三张脉案,一张是:“脉息浮数,痂落七成,­肉­­色­红润,惟遗泄赤浊,腰疼腿酸,抽筋,系毒热内扰所致。用保元清毒法。”

第二张写的是:“痂已落、泄渐止,而头晕发热,腰腿重疼,便秘抽筋,系肾虚停食感寒所致。”

第三张注明,是这天酉刻的方子:“头晕发热,余毒乘虚袭入筋络,腰间肿疼,作痈,流脓,项脖臂膝,皆有溃烂处。药用保元化毒法,另以膏药敷之。”所开的药有生耆、杜仲、金银花、款冬之类,翁同龢看完惊疑不止。

“何以突然生了痈了呢?”他说,“莫非余毒所化?”

“不是天花的余毒。”李鸿藻摇摇头。

天花的余毒可转化为痈,在翁同龢从未听说过,所以当李鸿藻很吃力地透露,皇帝身上的溃烂之处,可能是梅毒发作时,他颇有恍然大悟之感。

然而这到底是一件骇人听闻,不易置信的事,“兰翁,”他必得追问:“是听谁说的?”

“李卓轩。”

“他不会弄错了吧?”

“不会的。”李鸿藻说,“这是什么病,他没有把握,敢瞎说吗?”

“真是!”翁同龢还是摇头,“教人不能相信。”

“我也是如此!”李鸿藻说,“夏天听荣仲华说起,不但到了八大胡同的清吟小班,还有下三滥的地方,当时我心里就嘀咕,据李卓轩说,早在八月里就有征候了。此刻的发作,看似突兀,细细想去,实在其来有自。”

“那么,李卓轩怎么早不说呢?”

“他不敢。前几天悄悄儿跟恭王说了,这会儿看看瞒不住,才不能不实说。”李鸿藻又说:“其实早说也无用,这是个好不了的病。”

“不然!讳疾总是不智之事,早说了,至少可以作个防备,也许就不致于在这会儿发作。照常理而论,这一发在痘毒未净之际,不就是雪上加霜吗?”

李鸿藻觉得这话也有道理,然而,“你说讳疾不智,”他黯然说道:“看样子还得讳下去。”

“难道两宫面前也瞒着?”

“就是为此为难。”李鸿藻问,“你可有好主意?”

“我看不能瞒。”

“大家也都如此主张。难的是这话由谁去说?谁也难以启齿。”

“李卓轩如何?”

李鸿藻想了半天,也是拿不定主意,好在这也不是非他出主意不可的事,只能暂且丢开,跟翁同龢凄然相对,嗟叹不绝。

到了第二天,下起一场茫茫大雪,翁同龢虽无书房,却不能不进宫请安。依然一大早冲寒冒雪,到懋勤殿暂息一息,随即到内奏事处去看了脉案,是跟前一天的情形差不多。由于昨天从李鸿藻那里,了解了皇帝的病情,他便不肯尽信脉案,决定到内务府朝房去看看,如果荣禄在那里,便好打听,到底被讳的真相如何?

“别处都不要紧,就是腰上麻烦。”荣禄皱着眉,比着手势,“烂成这么大两个洞,一个是­干­的,一个流脓,那气味就不能谈了。”

翁同龢听这一说,越发上了心事,愣了好一会问道:“李卓轩怎么说呢?”

“他一会儿就来,你听他说。”

李德立是每日必到内务府朝房的,开方用药,都在那里斟酌。这天一到,但见他脸­色­憔悴不堪,可想而知他为皇帝的这个病,不知急得如何寝食不安,一半急皇帝,一半是急他自己。皇帝的病不好,不但京堂补缺无望,连眼前的顶戴都会保不住。

“脉息弱而无力。”李德立声音低微,“腰上的溃肿,说出来吓人。”

李德立很吃力地叙述皇帝的“痈”,所谈的情形,跟荣禄所见的不同,也远比荣禄所见的来得严重,腰间肿烂成两个洞是不错,但不是一个流脓一个­干­,­干­是因为刚挤过了脓。

“根盘很大,”李德立双掌虚圈,作了个饭碗大的手势,“正向背脊漫延。内溃不能说了。”

“原来病还隐着!”荣禄问道:“这不是三天两天的病了。

你是怎么治呀?总有个宗旨吧?“

“内溃是这个样子,压都压不下去,硬压要出大乱子。”李德立茫然望着空中,“我真没有想到,中毒中得这么深。”

荣禄和翁同龢相顾默然。他们都懂得一点病症方剂,但无非春瘟、伤寒之类,皇帝中的这种“毒”,就茫然不知了。

“皇上气血两虚、肾亏得很厉害,如今只能用保元托里之法,先扶助元气。”

“外科自然要用外敷的药。”荣禄问道:“这种‘毒’,有什么管用的药?”

“没有。”李德立摇摇头:“只好用紫草膏之类。”

谈到这里,只见一名苏拉来报,说恭王请荣禄谈事。一共两件事,一件是文祥久病体弱,奏请开缺,慈禧太后降谕,赏假三月。恭王吩咐荣禄,年下事烦,文祥又在病中,要他多去照应。这是他义不容辞,乐于效劳,而且并不难办的事。

难办的那件事,就是前一天李鸿藻和翁同龢所谈到的难题,恭王经过多方考虑,认为跟慈禧太后去面奏皇帝所中的“毒”,以荣禄最适当,因为他正得宠,并且机警而长于口才。

荣禄是公认的能员,任何疑难,都有办法应付,这时虽明知这趟差使不好当,也不能显现难­色­,坏了自己的“招牌”。当时便一口应承了下来。

“你预备什么时候跟上头去回?”恭王问说。

“要看机会。第一是上头心境比较好的时候;第二是没有人的时候。”荣禄略想一想说,“总在今天下午,我找机会面奏。”

“好!上头是怎么个说法,你见了面,就来告诉我。”

“当然!今晚上我上鉴园去。”

照恭王的想法,慈禧太后得悉真相,不是生气就是哭,谁知荣禄的报告,大不相同。慈禧太后既未生气,亦未流泪,神态虽然沉重,却颇为平静,说是已有所闻,又问到底李德立有无把握?

“这奇啊!”恭王大惑不解,“是听谁说的呢?”

“我想,总是由李卓轩那里辗转过去的消息。”荣禄又说:“慈禧太后还问起外面有没有好的大夫?倘或有,不妨保荐。”“我看李卓轩也象是没有辙了!如果有,倒真不妨保荐。”

“是的。我去打听。”

荣禄口中这样说,心里根本就不考虑,这是个治不好的病,保荐谁就是害谁,万一治得不对症,连保荐的人都得担大­干­系。这样的傻事,千万做不得。

谈到这里,相对沉默,两人胸中都塞满了话,但每一句话都牵连着忌讳,难以出口。这样过了一会,恭王口中忽然跳出一句话来:“皇后怎么样?今儿崇文山来见我,不知道有什么话说?我挡了驾。”接着加上一声重重的叹息:“唉……!”

提到这一点,荣禄脑际便浮起在一起的两张脸,一张是皇后的,双目失神,脸­色­灰白,嘴总是紧闭着,也总是在翕动,仿佛牙齿一直在抖战似的;一张是慈禧太后的,脸­色­铁青,从不拿正眼看皇后,而且眼角瞟到皇后时,嘴角一定也斜挂了下来。世间有难伺候的婆婆,难做人的儿媳­妇­,就是这一对了。

“皇后的处境,”荣禄很率直地用了这两个字:“可怜!”他说:“只要皇上的证候加了一两分,慈禧太后就怨皇后——那些话,我不敢学,也不忍学。”

恭王又是半晌无语,然后说了声:“崇家的运气真坏!”

“还有句话,”荣禄凑近恭王,放低声音,却仍然迟疑,“我可不知道怎么说了?”

“到这个时候,你还忌讳什么?”

“太监在私底下议论——我也是今天才听见,说皇上的这个病,要过人的,将来还有得麻烦。”

果然将这种“毒”带入深宫,是旷古未有的荒唐之事,恭王也真不知道怎么说了。

又说:“慧妃反倒捡了便宜。敬事房记的档,皇上有一年不曾召过慧妃。”

如说慧妃“捡了便宜”,不就是皇后该倒霉?恭王也听说过,凡中了这种“毒”的,所生子女,先天就带了病来,皇嗣不广,已非国家之福,再有这种情形,真正是大清朝的气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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