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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饕餮恋 > 第六章

第六章

她松开了钳住他颈项的左手,以双手拔起了Сhā入土中的长剑。

长剑停在半空,却仍对准着他。

她喘着气,低下头来,看着他,血泪潸然。

“我爱你。”他泪流满面的说。

在那一瞬间,她像是认出了他。

他可以从她的眼中看见,那熟悉的温暖与爱意。

她痛苦的喘了口气、再一口,全身颤抖着,跟着她突然出其不意的奋力曲起手肘,格开了他捧着她脸颊的双手,长剑一转,剑尖从朝向他,变成往上指着天,然后她握着长剑,往左下方一拉,让那光滑如镜的剑锋,划过了她优美的颈项。

那短短一刹,有如恐怖的永恒。

他瞪大了眼,不敢相信她会如此做,想要阻止,却已是来不及。

他看着,他抬手,他叫喊,却不够快。

没有她快。

锋利的长剑,划过铜铃,冒出火花。

虽然有铜铃挡住一些,但那把剑,那把他亲手铸造出来的利剑,划断了材质较软的铜铃,划破了她雪白的肌肤。

她的血,喷溅到了他脸上。

断掉的铜钤,叮叮咚咚的掉了下来,落在地上。

腥臭的黑雾,从她颈项上的剑痕中,随着鲜血一起冒出来,它幻化成原形,朝着他俩发出不爽的鬼嚎。

“阿丝蓝——”

巴狼没有理会它,阿丝蓝倒了下来,他跪坐起身,将她抱在怀中,大手紧紧握住了阿丝蓝血如泉涌的颈项。

那把剑终于脱离了她的手,掉在地上。

阿丝蓝软瘫在他怀中,却看见那东西试图朝巴狼冲来时,在那千钧一发之际,她白着脸,硬撑起来,张嘴念咒,以她自身的血,在空中写下了澪曾教她的咒文。

文字一闪,化为金光,直击妖兽。

它痛叫出声,愤恨不已的咆哮着。

忽地,远处传来一记号角长音。

它倏然一惊,回头看着西南城角,跟着又不甘的怒瞪了他和她一眼,这才不爽的飞上天,往西南而去。

见那妖魔走了,阿丝蓝这才松了口气,再次软倒下来。

巴狼紧拥着她,大手压在她颈上的伤口,惊慌的喊着:“阿丝蓝——”

“对不起……我……”她抬起手,抚着他脸上的血痕,哑声开口,“我不想伤你的……”

“我知道……”他紧紧的压着,泪流满面的哽咽道:“我知道。”

“我……我很……抱歉……”她喘着气,红­色­的血泪依然在流,每说一个字,她颈子上那几寸长的伤口就冒出更多的血水。

他拥着怀中那娇小瘦弱的妻子,心痛得不能自已,热泪不断滑落,滴在她脸上。

“别……别哭……”

她抖颤着手,抚去他脸上的泪,“我很抱歉……只有我……不够……”

她的嘴角咯出了血,无奈又悲伤的看着自己虽费力抹去,他眼眶里却又再次滑下的热泪,她的手已无力,再举不起来,她难过的哽咽,轻咳着血,靠在他肩上,几近叹息的颤声道。

“如果……如果我的爱……就已足够……令你心满意足……再不介意其他……就好了……”

她的血流了他满手,染红了他的衣,他用尽全力的压着,它们还是不断的流出来。

他肝胆欲裂,拥着她,哑声恳求着,“阿丝蓝……求求你……”

她喘了口气,心痛的看着他,试图对他微笑,却没有办法,只能费力的喘着气。

“我爱你……”她颤声说着:“真的……”

黑暗在眼前蔓延,掩去了他的面容,她意识开始涣散起来,她费力挣扎着,试图睁开眼,却只觉得冷。

“巴狼……巴狼……你在哪里?”她看不见他了,身体也逐渐没了感觉,一时间惊慌了起来。

“我在这里,在这里。”他紧抓着她试图抬起的手,将她的小手压在脸上,把她更加紧拥在怀,哭着道:“我在这里……”

“你……你送我的……我的铜铃呢?”她粉­唇­微颤。

闻言,他赶紧伸手将落在地上的铜铃,捡回来给她。

“在这里,铜铃在这里。”

她想握着铜铃,却握不住,只有泪不断落下。

他把铜铃放在她手中,大手握住她冰冷的小手,协助她握紧了铜铃,哑声祈求,“阿丝蓝……别离开我……”

“对不起……不……不能……”她蜷在他怀里,连发抖的力气也没有了,只能泪流满面的,合上了已无焦距的眼。

泪水,滚落双颊。

她轻轻叹息,声若游丝的吐出了心中最深的遗憾。

“不能……陪你……到老了……”

她的脉搏停了。

巴狼惊慌不已。

她已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阿丝蓝……”

他紧抱着她,不敢相信她已经离开。

“阿丝蓝,你回答我啊……”

他颤抖的把脸贴到她脸上,却感觉不到她的鼻息。

“阿丝蓝……”

他哽咽的喊着她的名,但她不再喘息、呼吸,也没有任何反应。

她瘫在他怀中,一动也不动的。

她的身体,失去了温度。

“阿丝蓝——”

滂沱的大雨,在这时落了下来。

巴狼紧抱着她,跪在地上,仰天哭号出声。

大雨。倾盆。

杀伐声不知在何时止息了。

但那突来的沉寂,反而更教人害怕不安。

工坊的人,在刚刚那阵混乱中,躲的躲,逃的逃,剩不到多少。

没有人知道刚刚那阵杀戮是怎么回事,工匠们全都为了眼前的一切,感到震慑,巴狼和阿丝蓝之间发生的事,教人为之动容。

广场上,到处都是血水。

血,流成河。

巴狼抱着阿丝蓝,哀恸不已,哭到声音嘶哑。

他怀抱着她,轻轻的,小心翼翼的抱着,像抱着最珍贵的宝物。

大雨,洗去了她脸上和身上的血水。

他一次又一次的轻抚着她秀丽而苍白的面容,不懂事情为何会变成这样。

她好瘦。

怀中的她,轻如鸿毛一般。

他不知道,她是从何时,变得如此轻,这么瘦。

他竟记不起来,她是何时变得这么清瘦。

一个月前?两个月前?半年前?

究竟是什么时候?

他从何时竟忘了看顾她?

从现在开始,你的血,就是我的血。我阿丝蓝在此,以诸神之名,经天地为证,愿与巴狼,结为夫妻。无论生老病死,不离不弃,天长地久,永不分离。

她的誓言,犹在耳畔。

她在庙堂里,仰望着他时,那害羞的模样,他依然深深记得。

我很抱歉……只有我……不够……

如果……如果我的爱……就已足够……令你心满意足……再不介意其他……就好了……

他不自觉抱着她摇晃着,痛哭失声。

够啊,有她就够了啊,他怎么会如此愚蠢。

心欲裂,如火烧。

他将脸贴在她脸上,怀里的她已经失去了温暖,逐渐变得越来越冰冷。

他只是想要得到认同而已,他只是想要拥有归属感而已,他只是想要拥有同伴而已啊……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茫然的看着前方地上,他新铸好,在雨中依然闪闪发亮的锋利新剑。

因为她总说他是爱吃鬼,当初为了标示剑是他所铸,他还特别在剑首上,铸了饕餮纹,但现在那怪兽裂张的嘴,却像是在嘲笑他一般。

那是……杀人的武器啊……

她不安的声音,轻轻的在耳边回响着。

他一直以为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一直以为他做的是对的,他知道她不认同,但人生在世,总有些事情必须去做,所以他选了,选择去铸造刀剑。

她妥协了,陪着他,从此没再提过。

那是……杀人的武器啊……

剑芒一闪、再闪、又闪,她的眼里,流着血泪。

对不起……我……我不想伤你的……

她哭着说。

啊——

她仰天凄厉挣扎的呐喊,仿佛还隆隆在耳边响着。

她温柔悲伤的看着他,格开他的手,狠心刎颈的那一瞬,似乎还在眼前。

心头颤动抽痛着,他用力的喘着气,全身僵硬的忍着那刮­肉­的疼。

他一直以为……她会和他一起白头到老……

看着那把金光闪闪、锋利不已的铜剑,巴狼紧抱着怀里的女人,悔恨不已。

那是……杀人的武器啊……

她说过的。

他没有听进心里。

他真的以为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直到现在。

直到看见她拿着剑,直到她倒在他的面前,直到她为了弃剑,为了救他,赔上了自己的生[奇`书`网`整.理'提.供]命,他才晓得他究竟做了什么。

他,就像是剑首上那贪心的饕餮,已经拥有许多,却还想要更多……

她说得没错,那是杀人的工具,可直到她死在他亲手铸造出来的长剑下,他才真正晓得。

他哀痛欲绝的抱着她起身,在大雨中,走进工坊。

没有人敢挡他,所有的工匠都站到了旁边,阿霁和里可也退到了一旁。

巴狼将她放到他的火炉旁,拨开她脸上湿透的长发,抹去她脸上的雨水,然后解下自己身上的衣带,替她把脖子上的伤口,轻轻的绑了起来。

她看起来就像睡着了一般。

他抚着她的脸,俯身亲吻她。

她的­唇­冰冷不已,他的泪,再次滴落她苍白的脸颊。

看起来,像是她也跟着哭了。

胸口再次紧扯着,因她而疼,因她而痛。

他深吸口气,起身,走回屋外大雨中。

全部的人,再次让开了。

他捡拾起地上那两把新铸的剑,走回工坊中。

“大师傅……”阿霁忐忑的叫唤他。

他没有理会小学徒,只是抱着那两把新剑,走回工坊中。

“大师傅,你想做什么?”

他继续往前走,工匠们惶惶不安的瞧着他走回来,当他们看见他把那两把剑丢进火炉里时,终于惊叫了出来。

“大师傅,你做什么?你疯了吗?!”

他转回身,走到那批堆放在一旁土墩上,全新铸好,尚未打磨的长剑前,一把将它们抱了起来,统统扔进了炉子里。

“大师傅!那些是要交给王上的新剑啊!大师傅——”

他们惊慌不已,想上前阻止他,却又不敢。

“你们觉得这些是什么?奖赏?沃地?爵位?在这之前,我也以为是。”

他继续走到土墩旁,抱起另一堆新剑,回到火炉边,将它们再扔进去。“我错了,这些只是杀人的武器。”

“可是——”有人不甘心的扬声。

“可是什么?!”

他爆出一声低咆,猛地回身看着他们,指着躺在地上的阿丝蓝,痛苦的嗄哑出声,“你们知道她是怎么过来的吗?她被附身后,是拿着我们铸好的刀,一路杀过来的!她亲手杀掉了她认识的每一个人!想停下来,却无法阻止!你们想过那是什么样的感觉吗?你们想过她有多痛苦吗?你们知道她为什么要刎颈自杀吗?”

所有还留下来的工匠,心头蓦然一寒。

阿丝蓝还躺在那儿,冰冷、僵硬,失去了气息,却像一堵高大的墙,阻止他们靠近。

泪水,滑下巴狼粗犷悲痛的脸庞。

“这些全是杀人的武器!”他愤怒的说:“阿丝蓝说过的,我却没听进去!”

他的一字一句,回荡在王坊内,震撼着人心。

“为了救我,她死了。”他环视着那些人,流着泪,哑声道:“我的妻子,死在我亲手铸造出来的刀剑下……”

他深吸了口气,一个一个的看着面前的每一张面孔,“她所杀的每一个人,都是我的罪过。如果我还让这些刀剑留下,才真的是疯了。”

没有人,没有一个人,再敢说些什么。

他转回身,走到火炉旁的风箱,握住握把,大力鼓着风,将炉里的火燃得更旺。

火,舞动、跳跃着,燃烧着一切。

可当剑才要开始发红时,蓦地,一阵地鸣由远而近。

大伙心头一惊,脸­色­瞬间煞白,刚刚也有这阵地鸣。

大地在震动。

隆隆的地鸣,突然再次响起,一阵又一阵,一波又一波,轰隆轰隆的作响。

所有东西开始剧烈摇晃着。

工匠们全都害怕的奔到了门外。

“大师傅、大师傅,快走啊!工坊要坍了——”

阿霁对着他大叫,巴狼没有理他,只是继续鼓动着风。

就算屋子坍了,他也要毁了它们,他绝不让这些东西流传下去,一把也不能。

剑的成分多少,是他亲自调配的,这里的每一把剑,只有他知道怎么做,他还没来得及告诉其他人铜钖成分的比例,和如何让它们更加坚硬的配方,只要他毁了这里的剑,就再不会有人知道该如何制造它们。

这是他的罪过,他必须亲手结束它们!

“大师傅——”

他没有回头,他继续鼓着风。

工坊的大门,禁不起那巨大的震动摇撼,轰然一声,整个塌了下来,将他封在里面。

“大师傅——”

阿霁在门外哭喊着。

工坊的屋顶坍了些在他身上,他也没有停下。

不知是幸或不聿,那稳稳立在屋子正中央的大梁,虽然歪了些,却没有完全倒塌,替他留了些许空间,残破的墙面,仍有风透进。

有风,就够了。

他继续一次又一次的鼓着风,将火燃得更旺。

坊里的温度,越来越高了。

通红的火光,映照着他的脸庞,他汗流浃背的大力推动着风箱。

外头似乎还有人在呼喊,还有人在哭号,他没有理会,只是更加用力的鼓着风,直到亲眼看见那些长剑,全在熊熊烈焰中,逐渐融化。

地鸣,不知道在何时停了。

当所有新制的刀剑全部融化,他才推开木头、挖开土墙,从倒塌的工坊里,抱着阿丝蓝走出来。

雨,停了。

天,黑了。

他不是很清楚过了多久,失去了她,时间对他来说,已没了意义。

工坊外,寂静异常。

一轮明月,又圆又白,如玉盘一般,高挂在天上。

他抱着她,一路越过残破的城区,走回家。

起初,他以为只是天黑的关系,所以街上才没人,但空气里有着血腥和烧焦的气味。

跟着,他就看到点点的残火,在黑夜中散发着光亮。

然后,尸体出现了,一具、两具……数十具……

很快的,他就不再算那些死去的人数。

城里,到处尸横遍野。

死去的人,成千上万。

还活着的,都逃走了。

在他被活埋的那短短光­阴­内,这地方,已经变成了一座杳无人烟的死城。

西南的城墙,被突如其来的大水冲垮了,大水从西南而来,突兀的横过王城,在中间却又拐了弯,由东南而去,将王城分成两半。

染着血­色­的隆隆大水,流过城区,冲垮了城墙,冲垮了白塔,也冲垮了途中所经过的一切。

北城高大的宫殿,被焚毁了,有一半都倒塌淹没在水中。

看着那条突然出现的河,和雄据在月光下的残破城墙,他怀疑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但很显然,他在被活埋的期间,意外躲过了一场杀戮。

他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蓦地。

月光下,传来愉快如银铃般的笑声。

在这死寂的城中,那笑,显得万分突兀。

他心下倏然一惊,转头看去,只见西城那边高大得有如断崖的残破城垣上,跪着一名女子。

是蝶舞。

但,在笑着的,不是她,是那个突然飘浮起来,在月夜下笑得异常妖艳颠狂的女孩。

是澪。

虽然她背对着他,他依然认出了她:他看着她长大,她亲自为他和阿丝蓝主持成亲的仪式,她应该失踪了,他记得阿丝蓝曾为她着急过,但她,却出现在这里。

澪笑着,轻快的笑着,乌黑的发丝在空中飞扬着。

“蝶舞、蝶舞、亲爱的蝶舞啊……”

她吟唱般的看着那跪在地上,和她一同长大的女子,笑着轻声说了些什么。

蝶舞脸­色­煞白,泣不成声的仰望着她。

澪的笑声变得凄厉而狠绝,她扬起了头,瞪着跪着的蝶舞,恨声道——

“我诅咒你,我要你陪着我一同看尽人世!我诅咒他,我要他在地狱受苦,即使转世,也要他生生世世都死在你的刀下!我要他每次都遭你背叛,我要他清楚尝到背叛的滋味!我要这一个夜晚一再一再的重复上演,直到山穷水尽为止!”

“什么……”蝶舞双­唇­微颤,脸上血­色­尽失。

“你知道吗?蝶舞。”她掩嘴轻笑,“今晚是满月呢,呵呵呵呵……”

她挥舞的衣袖在月下笑着、旋转着、吟唱着,“满月啊、满月喔,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看着那疯狂的巫女,看着那跪倒在地的王后。

他几乎可以感觉到阿丝蓝也在为眼前所上演的一切而哭泣。

巴狼心痛的遮住了阿丝蓝早已合上的眼,抱着她,转身离去。

已经够了。

真的。

城里的火,时大时小,连烧了好几天,几乎吞噬了一切。

他将她埋在两人一手打造的家中后院,亲手替阿丝蓝造了一座坟,在坟前种上了她最喜欢的杜鹃花。

城里还活着的人,都逃光了,没有人敢回到这座被诅咒的鬼城,他们抛弃了这地方,他却仍选择住在这里。

他要陪着她,天长地久,他承诺过的,他曾经忘记,这次绝不会再忘了。

他捡拾着城里可用的东西,到上坊里搬来工具和材料,在后院另外造了一个火炉。

几天后,他在毁坏无人的街上,看到蝶舞。

她像得了失心疯一般,赤着脚,在街上游荡着。

“发生了什么事?”他问。

他必须知道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看着他,茫茫的,喃喃的,自言自语似的,将所有的经过,全说了出来。

龚齐的愚蠢、她的盲目、澪的愤怒、云梦的无辜……

这是一场可怕的悲剧。

或许他应该要恨她,她是造成一切的祸首之一,但他却没有办法,她已经得到了她的报应。

不忍心看她如此无助,巴狼将她带回家照顾。

蝶舞没有反抗,只是乖乖跟着他。

她一直没有开过口,每天只是呆呆的坐着,看着他工作,直到有一天,他搬来陶泥,日以继夜的雕刻着那一切。

当她认出他所刻画的东西,她才有了反应。

“你在做什么?”她问。

“阿丝蓝在哭。”他说。

她瞪着他。

“阿丝蓝死了。”她提醒他。

“我知道。”他嗄声开口,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一点了。

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泪水滑落脸颊,然后开始帮他。

他们是两个疯子,他想。

两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他继续雕着陶泥,把一切都刻了下来。

一天又一天过去,他日日夜夜都在阿丝蓝的坟前,雕刻着那巨大的陶画。

他把事情的经过,全都亲手刻了上去,记录着所有发生过的一切。

关于这个王朝、大王、王后、公主、女巫,还有那场战争,和那个可怕的诅咒……

他废寝忘食的刻着,将陶画翻成陶范,再到工坊里搬来铜锡,把它们融成液体,浇灌进陶范里。

那是很困难的工作,因为那幅画十分庞大,他只有一个人,所以必须要分开铸造,再将它们合铸起来。

但他的技术很好,该死的好。

日升。月落。

月落。日升。

风吹着,雨下着。

他的血和泪和在陶泥之中,滴在铜液里。

巴狼不知道他花了多久的时间,他没有特别去注意,他把所有的心力,都花在铸造这幅画上。

“你得吃点东西。”蝶舞说。

他吃了,因为那样才有体力把事情做完。

“你必须睡觉。”蝶舞说。

他睡了,却总是流着泪醒来。

没有阿丝蓝的现实,太过孤寂。

有时候,他从梦中醒来,会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起床后,便会疯狂的在荒废的鬼城里,四处寻找她。

在白塔的晒场,在倒塌的城墙,在漫流的河岸,在工坊的大树下——

巴狼、巴狼……

他可以看见她笑着朝他挥手的身影,听见她开心叫唤他的声音,但阿丝蓝从来没有真正出现过。

然后,蝶舞会找到他。

他会清醒过来,痛苦的回到清冷的家中,继续铸造那幅铜画。

或许,到了最后,他是真的疯了。

但没有了阿丝蓝的世界,是怎样都没差了。

他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将铜画铸完,修饰,磨光,擦亮。

铸好铜画的那天,又下雨了。

铜画很大很大,上面有着一切,但他只在一旁小小、小小的角落,刻着她和自己的身影。

他在炉前铸着铜,她在他身后煮着饭,看着他。

雨水落在她的脸上,好像她又哭了。

他急切的用衣袖,擦去她脸上的泪水。

“别哭了、别哭了……”

他轻抚着她秀丽的脸庞,仿佛又听见她温柔的声音。

巴狼,衣服要多穿一件,别冷着了……

巴狼,这汤我熬了十个时辰呢,你尝尝……

巴痕,明儿个走师傅生辰,你别忘了……

巴狼,这手套送你,工作时戴着,就不会再烫着手……

巴狼,等等,这鱼还烫着呢……讨厌,你这贪吃鬼……

巴狼……巴狼……

我爱你……

热泪,一滴、一滴的滚落,他再次恸哭了起来。

我很抱歉……只有我……不够……

她的无奈、她的哀伤淡淡回荡着。

如果……如果我的爱……就已足够……令你心满意足……再不介意其他……就好了……

“对不起……”

他悔不当初的道着歉,满是伤的大手,颤抖的抚过她的脸,一次又一次擦去她脸上的泪水,却怎样也擦不尽。

“阿丝蓝……”

对不起……不能……陪你到老了……

心,痛欲裂。

他跪趴在画的最角落,哽咽沙哑的唤着她的名。

“阿丝蓝……”

他泣不成声的哭着,抚着他此生最珍爱的女子。

“阿丝蓝……”

风轻轻、轻轻的吹着,带走了他的呼唤。

他的泪水和雨水混在一起,再分不清。

当蝶舞发现那在短短时日内,一夜白发的男人时,巴狼已经跪在那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死前,他的手,依然搁在阿丝蓝的脸上,替她挡雨。

粉­色­的杜鹃,被雨打残,落了下来,随着汇聚成小溪流的水,流到了他身边,残破的花瓣,依恋的偎在他的裤脚,却无法对抗越下越大的雨水。

终于,那一抹粉,还是被水流带走了。

大雨,淅沥淅沥的下着。

一直下着……

饕餮恋(下)

天长。地久。

天,能有多长?

地,能有多久?

在那悠久又漫长的岁月里,他不断轮回转世着,度过一世又一世荒芜寂寥的一生。

他其实已经记不清,自己转过了多少世,喝过了多少碗孟婆汤,但他始终未曾忘记他的誓言。

他在自己的灵魂上,浇铸刻下了伤痕,就算魂飞魄散,也要记得。

曾经,在地府的转劫所,有个人告诉他,忘不掉,就无法超脱。

“我不求超脱。”他看着那人,回答道:“如果我不是完整的,又如何能够超脱?”

她是他的灵魂伴侣,他的一半,没有了她,他就不会完整。

所以,他一直记得,从来未曾忘记过。

为了某种原因,再没有人追究他忘却与否。

他带着记忆,转世,轮回。

喝了汤,所有的一切,都会变得模糊不清,只有她清晰如昨。

但是他一直没有遇见她,他曾经修过法,也曾念过佛,可诸神无语,苍天总是寂然。

很久之前,他就已不再求神问佛。

反正它们也从来未曾回应过他的祈祷,或恳求。

他不曾再犯过罪,他也诚心助人,在那一世又一世的轮回中,他早已积善千万,不必再入轮回。

可地府那些人不会说谎,他们只会在他提问时,规避问题。

他知道她仍在人世,他宁愿重回人间受苦,也不愿求自身解脱。

他们拿他没辙,只能任由他。

他学不会遗忘,也不想遗忘。

他成了一个最冥顽不灵的魂魄。

荏茫茫人世间,一次又一次的轮回下去,寻找他心爱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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