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过去了,步剑尘那次的召见,卓王孙已经渐渐淡忘。而这个女孩的笑容,却始终挥之不去,让他萦萦挂怀,欲罢不能。
步剑尘死后,他便如父兄一般照料着这个女孩,用自己所能之力,强行延续了她十年的生命,不过是为了留住这一刻。方才,他用筑紫龙涎散播湖面,以香为笔,书写女孩的名字,招来数千冥蝶,也不过是为了再见到这一刻。多少年来,万物于他心中,无非了了,这却是他绝少的几个心愿之一。仿佛之间,那些煌煌光芒褪却,只有这纤弱得不禁微尘得身影,才他生命中的真正欢愉。
待他再看步非烟时,却见她身边渐渐舒展开一丛花蔓,经风扶舒,沿空而上,直到长得与非烟同高,就向左右盘旋开去,片刻更垂下七朵花盘来。每朵大小都与水中月影相若,花瓣晶亮透明,单看去甚似百合,但通体万叠千层,宛如睡莲,色泽则嫣红清浅,仿如芙蓉。朦朦红光,映月生姿。远远看去,天地间素月银光包裹着满湖碧影,碧影中蝶翼纷飞,道道蓝光,乱落如雨,中心更拥着七朵丹霞,真是五色灿烂,如梦如幻。
卓王孙亦觉惊疑,见千只冥蝶也舍了龙涎香,向花蔓飞去,蝶翼划风而来,声势甚为可观。非烟不但不惊,反而站在蝶群中,笑意盈盈,顾盼自得。而那花蔓竟如有形无质,一任蝴蝶透体而过。冥蝶却还不甘心,在空中略一旋转,又回身扑来,一时蝶花交错,炫奇异常。几次扑空之后,方知上当,才依依不舍的落回湖面。一阵华光错彩之后,非烟身旁竟已换了世界。一片神仙楼阁,瑞蔼祥光,尽呈眼前,宛然可触。非烟专注于掌中蝴蝶,竟似毫无所觉,只听卓王孙笑道:“非烟,看来今夜不仅冥蝶因你而来,连玄英盛境、王母仙府也为你洞开了。”
步非烟这才发现,身处之处,已是梦中境界。天色只在非昼非夜之间,几朵白云,环绕手边,五颜六色的星辰,宛如小石子一般镶嵌云中,奕奕生光,脚下白云铺开玉波千里,无垠无限。一见之下,只觉心怀宽阔,烦恼顿消,再往上看,空中一道长虹,天绅倒挂,凝金幻紫,直落千寻;更往上看,只见九道极光变幻不定,烟垂雾涌,令人目眩神摇。更奇的是,沿云路而上,居然移步换景,足下仙云丽天,顷刻千里,无数琼楼玉宇,灵泉烟霞渐渐由远而近。恍然间金光一闪,一座大殿巍然矗立眼前。
步非烟惊喜道:“卓大哥,你看!”
卓王孙笑道:“昔日周穆王乘八骏赴西王母之宴,人间天上,犹走了一月有余,今日非烟乘风蝶云霓而来,须臾便至,却不知道王母蟠桃,有没有准备得及。”
非烟一声惊叹,若有所见,向前伸出手去,卓王孙却觉手中一沉,她已昏厥过去,身体缓缓滑向湖中。
苍天青阳宫内。
步非烟静静卧于榻上,脸色纸白,眉间青气已布满整个额头,连嘴角残留的一丝笑意也显得毫无生气。
月如是一面收拾桌上的药物,一面道:“非烟脉息有些混乱,似乎是为风寒所侵,又似欣喜过度所致。今日阁主新婚之夜,还是请回吧,待明日属下探明原因,再向阁主禀报。”
卓王孙脸色微沉,道:“如是,你不必向我隐瞒。”
月如是低头道:“是。非烟此次突然昏厥,实际和风寒喜怒都没有太大关系。而是……”
卓王孙道:“而是什么?”
月如是抬头看了他一眼,又赶紧避开了,沉默了一会,道:“如是奉恩师和先生所托,十年心血,只为了延续非烟生命,没想到终于还是到了……”却不再说,只默默流下泪来。
卓王孙道:“到了什么?”
月如是泣道:“到了灯枯油尽的一天!”
卓王孙注视了她一会儿,挥手道:“行了,你下去配药吧。”
月如是没有动,道:“先生想必也知道,非烟之病,已不是人力可为,再强行抵抗天意,除了为非烟徒添痛苦外,毫无用处。”
卓王孙将目光投向榻上的非烟,缓缓重复了一遍:“配药。”
月如是突然一挥手,将桌上的药物全部扔在地上,嘶声道:“没用的,没用的!先生,我求求你,别让她再受苦了,让她就这么去了吧,就这么,带着她最好的梦……”她缓缓滑跪到地上,抽泣道:“十年了,我一直看着她受了十年常人不能想象的剧痛,我有时候真不知道,我们这样留她,是救她还是害她……非烟早就不该是我们的了……”
卓王孙默默看着她,他也没想到这个平时说话细声细气,动辄脸红的小姑娘居然能在自己面前发这样大的脾气。月如是自幼被步剑尘收为弟子,爱如己出,和非烟实同姐妹。十年来为了非烟,可谓穷极所思,心血耗尽。然而无论她的医术如何一日千里,面对非烟之疾却终于束手无策。这份痛心,自然又非他人可以体谅。
卓王孙待她略略平静下来,才道:“事在人为,如是,我们也许还有最后一个法子……三百年前,小极乐天主人为了救活幼子,于北冥冰湖之底修筑石室,遍托交游,集当时天下七位绝顶高手之力为其子用了换心术。这一事你还记得么?”
月如是道:“当然记得,小极乐天主人才高性奇,居于北极洞天,却是古道热肠,交游极广,当时华音阁主洛先生亦在所邀之列。此人所思甚奇,是将通体血脉引入元阳软玉所筑四块心室之中,然后用内力催动,按脉搏律动,一面则用鲲胶织成的紫云绡缝补那孩子心膜上的残缺。当时天下人闻言,都觉小极乐天主爱子心切,以至于风魔境界,那些奇思怪想,只可传为笑谈。平心而论,小极乐天主的办法其实不无道理,只是其间种种难处,远出于所想……至今华音阁中于此事还颇多记载。难道——先生也想……”
卓王孙道:“不错,这已是唯一的办法。”
月如是急道:“可是最后虽然小极乐天主费尽心血,终于还是失败了。幼子当场死亡,他也悲伤过度,失心发狂,至今提起来,仍让人叹惋……”
卓王孙道:“小极乐天主作不到,不见得如今我们就作不到。”
月如是道:“可是,当时为了让心脉体外得以振动,集了天下七位高手之力,最后还都为那孩儿损耗了十年的修为。当初各位应约而往,一来小极乐天主平日广结善缘,一来也是主客俱不知厉害,事后人人懊悔,若要再约一次,只怕难于登天。”
卓王孙道:“高手不必很多,除我之外,再有一人既可。至于肯不肯为非烟耗费十年修为,权则在他了。”
月如是急道:“先生!当时小极乐天主之子方是婴儿,而非烟已经成年,易心换血,其中难易更有数倍之异。一旦失手,徒劳无功不说,就是会对先生造成何等损害,也不是现在可以预料的。当年非烟尚在襁褓之中,步剑尘前辈亦为此法耗费了一年心血,最后不得不半途而废。如是恳请先生万万不可为此虚无之想贸然履险!”
卓王孙叹息一声,将月如是扶起来,道:“如是,此中艰险,我岂能不知。当年步前辈独闯华音阁,若非阁主怜才,早就死于非命;步夫人舍弃生死,十月怀胎,才换得非烟出世,种种牺牲,并非我几年修为可比。而你十年努力,寝食难安,辛苦形于梦寐,难道也就此放弃不成?就是非烟……”卓王孙将目光从她脸上移过,沉声道:“她虽然历尽奇苦,却终日笑脸向人,从未见落泪过。”
月如是抬头看了看榻上的非烟,只见她脸色苍白,却还一脸惊喜未褪,似在昏迷的前一刻,正看见了平生未见的奇景。月如是心中一恸,又流下泪来。
卓王孙道:“非烟如今心愿未了,她只希望有一日能长大成|人,和我们一同生活。不能替她达成此愿,我决不甘心。”
一句话触动月如是心事,她再也忍不住,伏地抽泣起来,卓王孙也不去打扰,只默默看着她。良久,月如是拭泪道:“属下知错,属下方才对阁主无礼,还请阁主责罚。”
卓王孙道:“好了,容你将功补过,快下去准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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