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里忽然有些恍惚。
千代泠抬手不轻不重的扣住他的下颔,高出他的那几寸身高,成了压制人的一层优势。廷尉大人几乎是咬牙切齿的,看着他一字一字的问:“楼锦衣,我再说一遍,我要知道,为你这一身伤,我该封赏于谁?”
“你?”楼锦衣仰天一笑。
他满是玩味的看着他,“千代家大业大,到底也不过一方诸王,不朽天大地大,要封要赏,自有帝姬决断……你……”
那满是桃花的眼,在此刻,尤其残忍。
他看着千代泠抑制不住溢出一丝悲伤的眼眸,再气人的话,忽然就不想说了。
他闭了闭眼,用了很大的力气甩开他的手,靠回木桩,淡淡道:“滚吧……我楼锦衣的笑话,还轮不到你来看。”
千代泠后退了一步。
颤抖的抬起手狠狠的指向他,小公子渐渐握紧了拳,一字字念着他的名字,“楼、锦、衣!……噗……!”
——谁都没有料到,这三个锥心刺骨的字之后,他竟然生生吐了一口血。
——血色惨烈,溅上楼御史的衣袂,与他自己的血融成一片,映在他眼里,于是乎,满朝最是能言善辩的御史大夫楼锦衣,就在这一刻,愣成了个哑巴。
“公子!”
跟着他的擎光卫立时上前护主,恰此时,闻讯而来的永绶殿下,也正正好好看到了这一幅场景。
重华眸色一敛,负在背后的手,霎时成拳。
——为了让他远离这场纷争,自己甚至已经给他下了昏睡散,又叫阿江派人来将他暂时接回迢递,没想到,他在这人身上的心,竟然这么深。
他竟然,还是回来了。竟然,只看见这人的一身伤,就生生吐出了一口血。
这时候,跟在一边的虞敛小心道:“王,您看这……”
重华眉目见一片阴沉,对擎光卫道:“暂且将你们公子带回府中去,传太医令入府照看。”
看来,他终究还是出不得帝都的城门了。
“喏。”
擎光卫领命而去,重华往四周扫了一眼,喝了一声:“都给我下去!”
语气森森,任谁都听得出王上的怒气。
也难怪,若说楼锦衣是宸极帝姬的心腹,那千代泠便是永绶殿下的肱骨,这样不让人省心的肱骨,以王上的脾气,不气似乎才是难怪。
四下空无一人时,重华一双眼死死盯在楼锦衣身上,半晌,冷笑一声,问道:“看他这样子,你开心了?”
楼御史此刻已回过神来,掀起眼皮不咸不淡的看了眼前的王一眼,复又阖眸,疏离道:“王总说帝姬的手伸得长,眼下也请看顾好自己的手。”
重华眸色一黯,良久未语。
来回踱了几步,他定住,问道:“你主子,为什么要留着游缨?”
楼锦衣闭着眼睛冷笑了一声。
这都是第几遍了?
他懒懒的睁看眼看了他一眼,反问道:“贵太妃,为什么要救下游缨?”
重华听着,只觉得牙根儿痒痒。
“楼大人一张好嘴,即便如今这等境况,也是不遑多让,本王佩服。”说着,他叹了一声,继续道:“不说就不说吧,总归……你主子还是有些人性的,听闻大人落难,连跟本王置气的功夫都省了,马不停蹄便往帝都赶,估计要不了两日便可入京了……到时候,这问题,本王亲自问她,也是一样的。”
楼锦衣倏然启眸,“永绶王——!”
终于扳回了一城,重华心情稍微好了那么点儿。
凤眸微微一挑,他再接再厉,临走,留下一句:“正好,还有件不大不小的事,本王也要向帝姬讨个说法,倒是顺便。”
两日后夜,永绶王府。
“殿下。”
抬头看了眼苍舒起,重华应了一声,问道:“紫阙里,都准备好了?”
苍舒起禀道:“是,微臣业已调遣七千龙影军入紫阙,城外自卫城起,也已排布荣华军准备妥当,微臣拜别殿下,即刻便出城,准备明日亲自迎宸极帝姬回都事宜。请殿下放心。”
“去吧。记住,明日入夜之前,圣德殿里,本王若是见不到宸极帝姬,你——”重华看着他,渐渐阖上了眸,轻描淡写一句:“也就不必回来了。”
苍舒起郑重一拜:“微臣定当不辱使命。”
那一头,相府。
“端嘉长帝姬出嫁前拜谒宗庙,遇到先帝圣德殿司礼掌印女官照涟,其自云当年先帝病榻之前,留有遗诏,却为宸极帝姬私自篡改,是以方有今上登基之事,而这位当年圣驾前的女官,则历经艰险,在帝姬意欲烧毁遗诏之前,偷取真正遗诏,逃出帝宫。又因其曾对掌管宗庙的正四品总管太监有恩,是以方才隐姓埋名,在宗庙过了这四年见不得光的日子,只为寻一个机会,将藏于先帝灵位神龛之中的遗诏昭告天下,正帝祚之名……”
论理楼,大司农崔孺晦听了岳父对眼下之事的解释,好不容易才捋清了自己的思绪——没想到,帝位云涌,后头竟还有这么一回事。
花相捻了捻须,看一眼面前若有所思的女婿,问道:“看你这样子,是以为……此事存疑?”
“那倒不是,如岳父大人所言,重华殿下手中的这份新遗诏,您是过过目,认定为先帝笔迹的,这自然是不会错的,只是……”崔孺晦想了想,一脸惑色难解,“小婿尚有一事不解。当年先帝说是暴毙,但之前龙体也已颓败多年,每逢病势反复之际……您可还记得,除贵太妃之外,先帝亲召,头一个入圣德殿侍疾的,始终都是宸极帝姬,若是先帝有意传位于王……那岂非很不合常理?”
花相想了想,道:“要说这个……宸极帝姬自九岁还朝,做了这‘宸极’帝姬之后,数年间,先帝出入朝堂,皆以帝姬相随左右,世人更称其为‘天命之女’……尤是,自梁夜大战之后,权柄愈盛,连先帝,也是压制不下的,这样看来,先帝那时,也未必就是真想以帝姬侍疾……说不得,也是受制于人,不得不如此……”
若是这么解释,倒也并非全然不可能。
宸极帝姬权盛,连先帝当年,终也难以控制,这点,天下皆知。
崔孺晦点了点头,虑道:“说起来,今上生母出身不高,早先只是青宫的一个侍女,当年皇长孙刚出生时,甚至一时无名,那后来,还是等帝姬回朝之后,方才亲自给取了这个名字……而先帝待王,光看所赐名讳‘重华’二字,那也是要比明荣太子更得心的。”
“倒也未必。”似乎忆起旧事,花相不由叹了口气,道:“先帝当年心系慈孝皇后,只因其年纪尚小,方才子嗣虑,册了橦陵周氏之女为侧妃,明荣太子……到底是先帝的头一个孩子,而其后数年后,方有永绶王诞世,那么多年里,重熙殿下亦是先帝唯一子嗣,再加上安慧大贵妃周氏,同当今淑敬贵太妃赫氏,橦陵周氏、衡光赫氏,这二妃出身亦是相当,自然没有子以母贵之说,如此看来,先帝对其舐犊之情,未必就不如第二子。”
听了这话,大司农却有些不认同了,笑道:“小婿虽未曾经过,可岳父大人却是亲眼见过的,可是忘了,当年先帝为次子赐名重华时,朝堂如何震动?”
“两回事。”花相摇摇头,眉目微凝,道:“明荣太子性沉和,好墨家,不能说是不好,若得太平继位,也该是位仁德之君,只是放在以征求和的先帝眼里,便多有不如好武性情的定王殿下了。”
崔孺晦想了想,揣度着岳父这连日来的态度,试探问道:“是以……岳父大人这是,要追随永绶殿下……正位了?”
花相看了他一眼,这一回,却是长久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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