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之后,他皱眉,问道:"你竟敢告诉我?"
——难道就不怕我出手杀了你这样看重的,光曜殿上,辅弼帝祚的未来吗?
她只是笑着,意味深长,而后告诉他:"我第一看重的是他的才智,第二看重的,则是他的姓氏。"
——他姓林。
拂晓林氏的林。
文贤皇后的林。
你玄夜太子嫡亲母族的林。
你不会杀的林。
十月初的时候,当三方大军已兵分三路,各自平乱而去时,几乎未受远方战火影响的帝都里,却是一片歌舞升平之象。
这日,伊祁箬才看完了前线战报,从华颜殿中踏足而出,便见到思阙一脸难色的站在殿前,似乎已经踌躇了许久。
她蹙了蹙眉,隐约有些不好的预感,还未及开口发问,思阙便已告诉他,小皇帝派人过来,请她去圣德殿有要事相商。
而等宸极帝姬来到圣德殿时,才发现被小皇帝请来的人不止自己一个。
除了墨曜之外,四下的宫监侍婢皆以退下,当看到正对着她而立的千代泠,以及他那副欲说还休的眼神时,伊祁箬心头便已经有所开悟。
只是,不到亲耳听到,她还是不愿意承认。
殿中,此刻共有七人。
宸极帝姬,当朝皇帝,廷尉大人,卫尉大人,蕡蓁王姬,太医令,冶相。
每一个人,都与那人有或多或少的联系。
没有人说话。
伊祁箬眸色一敛,四下扫视一番后,问:"怎么了?"
伊祁尧的脸色很不好,他看着伊祁箬——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无助、这样关切的看着她了,只见他缓缓从龙榻上站起身,朝她唤了一声:"姑姑……"
伊祁箬的心情并没因此而改善半分,她冷冷斥了一声,目光却始终放在千代泠身上,问道:"到底怎么了?"
千代泠动了动嘴唇,眼里的光芒极尽隐忍,却并没有说出来话。
她长出了一口气。
她问:"是锦衣?"
似乎就是从她这一句话开始,千代泠终于打开了桎梏在牙齿上的锁链,不过,也只是说了一句罢了:"他在覆水,连华帐下。"
八个字,说明了一切。
——他,楼锦衣,她的锦衣,更是千代泠的楼锦衣,他站在了连华身边。
他反了。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伊祁箬很是平静。
她往后踱了几步,目光有些涣散,却没有任何发脾气的征兆,只是乏力的坐在一张椅子上,喃喃道:"呵……终于,"
她说,终于。
千代泠眸色一紧。
其实,他又何尝不知道?
当年远在拂晓时,伊祁箬便曾隐晦的向自己提及过此事,而他——对于挚爱,这样的观察力他自然也是有的。
他与她都知道,这些年,楼锦衣的心不平,不再其他,归根结底,还是为了霍无端。
他与她都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
所以如今,她说,终于。
她还说:"这一天,到底还是来了。只是,他为什么要选连华呢……?"
不明白,不止伊祁箬不明白,千代泠也不明白。
其实,若要仇报的快意,楼锦衣最该选的人,是千代江。
千代泠深吸了一口气,近前道:"帝姬,让我去吧。"
"你去?"伊祁箬抬头看着他,半晌,笑了一声,问道:"是帮沈课,还是帮连华?"
千代泠眉头倏尔紧皱,脸色也变得十分的难看。
伊祁箬摆了摆手,道:"我不是在质疑你的忠诚,"
她阖眸,往后靠了靠,缓缓道:"只是这天下,唯一能制衡权谋的,就是情爱。"
满屋子的人,除了伊祁尧尚且不懂这句话的深意,其余人,包括见证过当年由倾国美人而引发的一场旷世之战的骆再一在内,任何一个人,都因这句话而动容。
而此刻的伊祁箬,想起当年舅父说出这句话时的样子,只觉得无奈。
又是过了很久,她睁开眼睛,朝墨曜招了招手,待他来至身前,便道:"你去荣华军帐,帮我给沈课带三句话吧。"
墨曜深深的点了点头。
"告诉他,"才说了这三个字,她转头看了眼正片刻不移的盯着自己的千代泠,不由又是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方才接着道:"连华我要活的,至于楼锦衣,他还是长泽大公的养子,我伊祁箬的兄长。"
一句话,定了乾坤。
对连华,她要活捉,而对楼锦衣,他依旧还是楼锦衣。
千代泠兀然松了一口气。
可是随之而来的,又是一股难言的情绪。
那头,她的话还在继续,她站起来,目光定定对墨曜道出另两句话:"要让世人提及沈横绝,头一个想到的不再是昔年兵败千秋塔,而是今朝凯旋千秋塔。做到我这句话,则待君归来时,我亲引长泽军在不朽城外,十里荣华,为他鸣锣开道。"
很多年之后,当伊祁尧回忆起这一天时,他曾对与他共享太平盛世的他的皇后说,就是在这一天,他终于彻底的懂得了,什么是宸极帝姬。
然而这一天夜里,宸极帝姬却没有回太傅府。她将自己关在宸极府旧日寝殿的那座密室里——那里,曾经关了玉衡君九年,如今,那人已经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一道灵位。
——一道她从长泽供奉而来的灵位。
当姬格走进来,停在她身后,看着跪在子返灵前的她时,那一瞬间,分明黑暗的境地里,他却想起了那一年在长泽,他初见她时的景象。
素白,纯净。
——被她称之为心魔的那一天。
之后,伊祁箬长身而起,转身,在光明的黑暗里将他看得那样清晰。
两人对视着,相顾无言,就那么很久很久。
直到,他将江山白首交与她。
——似乎,这就是一个理所应当的结局。
他将最后的选择权,交给了她。
是生是死,是解脱是折磨,他都不再过问。
就在这一刻,她心中疼痛烈于窒息。
可是,她没有哭。
——九月初五那天,她还了一场憋了九年的哭,为霍子返的,那一场哭,似乎耗尽了她所有的泪水。
而此刻,她的疼,却分明不亚于那一刻。
由始至终,姬格眼中都只有她。
等他终于转身要走时,她忽然对着他的背影说:"我说过太多次对不起,多到让我憎恶自己。"
——对不起,那样无用的三个字,那样虚伪的三个字,可对他,她没有别的选择。
这一生,都是她对不起他。
姬格从来没有怪她。
他侧过头,那侧颜独绝于世,她听到他问:"你相信轮回吗?"
眉目一深,她没有说话,想动,却动不了。
"我信。"
——姬格似乎没想她回答,他这样说,而后含着安定从容,低醇的声音缓缓道:"白首根定不下你的今生,我会用余生,定下你的来世。"
他问她:"来世,我还会这样爱你,你愿意与我相配吗?"
——这一世,多少不可能横亘在你我之间,我不怨天,不尤人,我只愿将此生所有的福祉善缘汇聚,求得下一世的重逢相聚。
——那么,你愿意吗?
她说:"倾尽所有,与你相配。"
这是宸极帝姬此生,许下的最后一个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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