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寂是在七年十一月中走的。
那一天天狼谷中,姬格才去看了修罗回程的行仗准备,一时便到了灵台,又与灞陵君一道钻研起了让那火树银花尽早开花的法子。他想着,若是拼着能在岁末再养出两株古铃兰的话,那家中的两个病人说不得或能延年经年也未可知。虽说父亲在知道了此时之后,一再的笑他痴,将那旧日里的话又一遍遍与他说来,只道是救病救不了命,那灵药再灵,到底不是生死簿,已然病入膏肓的人,又哪里是药能医得的呢?可姬世子固执起来,却也是一番谁也比不得的牛心左性,一味心思的只要尽一回人事,至于到底有用无用,不试试,又岂能做准?
可到底,花寂没的等到他这一试。
那天来报这场死讯的人,并非旁人,正是长华。
当时灞陵君才步下灵台去取一瓮养在水边的花料,回来时,便见灵台之下站着一名配了柄凤雏刀的高大男子,那男子生得面目很是不错,然而真正让灞陵君手里一松心头一动的,却是那一身妆花罗裁制而成的乌色劲装。
云锦制劲装,这样的手笔,没见过也听过。
是长泽军。
灵台上,长华沉着容色,红着眼圈儿,站在挽袖嫁接着花枝的姬格面前,一句一句告诉着。
“寂叔是夜里去的。”他深低着头,看得出之前不知是哭过多少场了,眼下正极力的压抑着悲伤情绪,吸了吸鼻子,接着道:“昨晚入夜时,叔叔身上便不大好,夜里嗽了两回都呕了血,玉娘给服了露华丹也不大见效,后来二更天里,孩儿又侍候着服保魂汤,叔叔……便不大能喝下去了,等到了三更天,人便去了……”
姬格安静的听着这些话,心头已经悲伤到了麻木的地步,反倒是如素了。
长华说完,仍旧低着头,对面的爹爹不说话,他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一时之间,灵台上竟是静寂了,无声了,空洞了。
大约是有了一刻之后,呆坐在那儿的世子方才回了神,从容的浣了手,落袖起身。
又是灰蒙蒙的天色,指不定晚些时候会不会落雪呢。
他仰面对着天空阖了阖眸,忽然启口问道:“你寂叔临走,可还有话?”
长华一愣,反应过来之后,未及说话,泪珠便吧嗒吧嗒的先落了地。
哽咽了半天,孩子方才将将挤出话来,只将花寂临走的话又复言了一番——
那人说,去也,去也,莫牵连。
长华说完,哭声已经忍不住的渗了出来。
姬格转回身,万般的桑凉,都在看到哭肿了眼的孩子时化作一声叹息。
朝那孩子招招手,他眉头一皱,低声道:“好孩子……过来。”
长华抬首看到这一幕,当下便哇的一声尽哭了出来,脚下朝着姬格怀里扑过去,这一哭便又是许久的不见收声。
姬格一直没哭出来。
花寂的事,算不得意外,前有剖心交付,这些日子以来,他心底也并非是一分准备没有,如今悲伤是止不住,但到底还能扛得住,只是眼下看着怀里的孩子,想着岸那边的玉案,反倒更多的伤心是在活着的人身上。
长华长到七岁多眼见着八岁的年纪,身边至亲之人不过这么几个罢了,如今头一遭遭逢死别之事,之前在岛上,又因着不愿惹得玉案更伤心,是以便强忍着,只敢落泪却不敢哭出声来,到了现在,这一放声哭了起来,却当真是大半个时辰止不住。
“玉娘如今在守着叔叔,要我来告诉爹爹,请爹爹过去再见一面。”
好不容易哭声停了,也是个把时辰之后了,这一哭将悲伤哭出了大半,反倒觉得心头敞亮了两分,此刻,这孩子便将玉案的话复述了一遍。
姬格转头往台下虚看了一眼,“是将军跟着你来的?”
长华点点头,“是。”
姬格见玉案此番如此行止,心下将她的意思了解的分毫不差,想来那丫头也是因着此番花寂之事,方有了感悟,这时候特意叫长华来报,可不是寻思着,便是要趁安定王人在天狼谷中时先将这从未见过的孙子见上一见的意思!
缓缓出了口气,他想了想,点了点头,自语般道了句:“既来了,便见见吧。”
说话间,又亲自给这孩子擦干净了脸,便拉了他的手,亲自带着他下了灵台。
也是凑巧,归心那头帮着收拾停当,才查了祟书本子,正要过来复命的,这一来便在灵台下见到了牵着那孩子走下来的世子。
看到那孩子的第一眼,她心头便莫名的一动。
“世子……”她深蹙着眉,怎么也想不到天狼谷中何时有了这么个小孩子,“这是……”
姬格既定了主意,便没有再遮掩这孩子身份的道理,一时并未答归心的话,只低头扯了扯孩子的手,对他指引道:“长华,这是你心姨。”
这样短的一句话,却是当下便叫归心狠狠一颤。
长华。
那是谁的乳名?
心姨。
这天下能这样的叫她一句的,无非,是那两个孩子罢了。
长华自小便听着姬格讲过去的事,此间听他这样一说,当下大体便知道了眼前的身份,一时便恭恭敬敬的近前朝她深深一揖,道一句:“小儿拜见心姨。”
归心在原地怔了许久,之后,眼中便渐渐热了。
“好,好……好孩子……”
她艰难的挪着步子朝这孩子走过去,伸过手试探了两回,方才生怕伤了他似的抚上他的头顶,一应动作莫不小心翼翼的,嘴里只反复的道着这几个字罢了。
“心姨……”长华仰着头,眼睛还是微肿发红,看着眼前的人,八分确定的问道:“您是母亲身边归心姨娘?”
归心闻此,倏尔落泪纷纷。
她不住的点头,多少的往事一幕一幕的往心头上涌来,咽了咽呜意,方道:“是啊……我是你母亲身边的,当年我就看着你出生,一转眼……也这么多年了……你……好孩子……”
她还在感慨万千,面前的孩子听了这一句确实,却是后退了两步,跟着竟是朝着面前的人跪了下来。
归心一惊,反应过来之后连忙便要去扶,那头姬格却唤了她一声,摇头示意她只受着便是。
她进退两难,一时,只能低头去看这孩子的作为。
长华恭敬的朝她拜了一礼。
他说:“旧日爹爹曾将昔年旧事告之小儿所知,自落地一别后,七年以来小儿与姨未尝一见,今日重逢,姨泪目感怀无不真切,可知数年来姨之牵念,长华蒙荫于母上,感同身受,自此往后,敢不孝敬!”
归心将这一番话听来,一时想起自己故去的主子,只觉得即便一时半刻,自己便是死了,也无什么放不下的了。
她抬头泪目盈盈的看着姬格,这一眼去,又是无尽情肠。
姬格明白那一眼里的意思。
——当年姬窈心死,诞了一双子女后,追随越栩殉情而去,对那两个孩子,碧砮与归心本没想过会离了自己的照管,可是偏偏事与愿违,当姬格将对那两个孩子的安排告诉这两个丫头时,愤怒委屈失望悲伤,所有的情绪无一不在她们心头流淌而过,多少年里,这一关便在她们心里始终过不去。
自然了,这又如何稀奇呢?没道理,姬窈的孩子不叫她们照看,反倒让这孩子在伊祁箬身边人的照拂下养育的。
而如今,归心懂得了。
——如若这孩子在自己的手里长大,到如今可能养成这么个样子?
她自知,不可能的。
姬格唇边淡淡一晕,悠悠道:“或许如今你能明白,我当日的选择。”
归心将这孩子扶起来,自己近前深深一福身,对姬格道:“婢子区区蚍蜉,思及昔年,可笑不自量矣!”
“哪里就到了如此?”他摇摇头,这话也是过了,只是想着此间她看了这一个,不免心里也会虑着另一个,随即便道:“你眼下看了长华,也当思及清娆,”
他说着,扶上长华的肩头,看着他一副不解的样子,却是对他道:“你那个姐姐啊,比你,亦是分毫不差的。”
话音落地,那头一声叮咚声响,归心惊的回首去看,入眼更是一惊。
“夫人……!”
——安定王妃不知何时到的,此间一双眸子就盯在那孩子身上,久久无言。
姬格一早就看到了母亲的身影,此刻携着孩子近前,行礼拜了一拜,“母亲。”
他这里这样的称谓出了口,手边的长华灵慧的心思一动,当即便懂得了。
于是,安定王妃便看着这七八岁大的、眉眼里极有些熟悉的孩子朝自己走来,三跪九叩,行了一场大礼,而后道:“长华给祖母请安,愿祖母福寿康宁,长乐无极。”
一生子女两双,年轻时曾被多少人称赞过福气,可是这一声‘祖母’,偏偏是直等到了今日方才头一遭听见。
沉缓的动作,也像是怕打破了什么似的,清心走过去,脸上平静下来,含着深沉情绪,将孩子拉到跟前,便问:“……傻孩子,你怎叫我祖母呢?”
——她知道这是谁的孩子,自然也是知道,这孩子原是该称自己一句外祖母的。
长华道:“祖母容禀,小儿托赖生育之恩与母,却享养育之德于舅父,于儿私心之内,舅即为父,外祖也当为亲祖。”
“好,好,好……”
一脸颔首道了这三个‘好’字,清心抬头,眼里的动容深刻难散,他对姬格道:“快去,带过去给你父亲见见,快去……”
姬格点头应了,回身便招呼了一句:“归心,”
归心闻言会意,连忙上前,道:“您放心,婢子陪着夫人。”
姬格带着长华往姬涣那里去时,一路上不知在想什么,一直没说话。
被之前的场面一冲,长华心头的悲伤也散了些,踌躇半晌后,还是率先仰头开了口。
“爹爹……”他扯了扯姬格的手,待他闻声低下头时,他便问:“我们是要去见祖父吗?”
姬格一笑,眼里却很有些疲惫之意,点了点头,道:“是啊,”
长华想了想,片刻后,问道:“玉娘说,祖父的身体不好,是以爹爹这些日子才会时常有机会来陪孩儿的,是不是?”
姬格又点了点头,想了想,还是对他嘱咐了一句,“你既然知道,那稍后见了祖父,该怎么做自也当有分寸了?”
那孩子便点点头,应道:“孩儿知道。”
说到这儿,想到那面岛上的事,姬格便叹道:“你玉娘最是个有心周到的人,难为她,这个时候还能想到这里……”顿了顿,他停了停脚步,蹲下来对长华道:“等我们见过祖父,爹爹便带着你回岛上去送寂叔,好不好?”
孩子点了点头。
随即,他眼里却又添了一道迷惘,顿了片刻,疑惑着问:“那……之后呢?”
姬格心头一动,只重复了一遍:“‘之后’?”
长华便道:“您曾说,孩儿或许不会在岛上呆一辈子。而今寂叔的事出来,孩儿觉得所有事情……似乎都要不一样了。”
——说不得有什么,只是一种感觉,他只觉得有些事情,隐约的便要起变化。
而且,还不是小事。
姬格垂眸想了想,温和的问道:“那你可想过来?”
长华一时不解其意,“‘过来’?”
他点点头,复而解释了一句:“到爹爹身边来。”
此言一出,长华先是一愣。
“愿意!当然愿意!”他啄米似的点着头,想着想着,又想到了另一桩事,便问:“那……是不是也能与娘亲在一起了?”
姬格却是破无奈的摇了摇头,然后告诉他:“你娘亲在帝都不朽城中,那个地方……还不是你去的时候。不过玉娘……她会一直陪着你的。”
长华听完这番话,很是沉默了一会儿。
姬格看着他,也不尽然能猜透这孩子心里想法,许久之后,却见他抬眸,很有些大人样子的郑重点了下头,道了一句:“孩儿明白了。”
姬格有些没反应过来,便问:“明白什么了?”
长华轻轻的踩了踩脚下,接着道:“这片土地,我不懂,可是爹爹做的决定,总是对我好的。”
一对兔子眼睛里浓进了一抹浅淡笑意,他对面前的爹爹道:“我听爹爹的。”
将这孩子带到安定王那里时,姬格并未进门,而是在门外一直等着来着。
这一等,便是两个时辰。
后来,长华从祖父的寝阁中出来时,天色已经渐渐暗了,姬涣也没有说要姬格进去见面的话,姬格领回来了父亲的意思,随后便带着长华回到了岛上。
按照花寂的意思,便是直接葬在岛上,黄土一掩,再不必有什么费事的,加之棺椁之物一应已是备好的,是以这场送葬过程极是利索,也很是简洁。
站在花寂的坟前,姬格看着那抔黄土,向身边一身素服的女子问道:“来日,你都想好了?”
“我早就想好了。”玉案似笑非笑,但也只那一瞬,继而却是长长的一声叹息。
她说:“我这辈子唯一的变数,如今也往生极乐去了,往后,也算清静了。”
“你……”姬格听着她的话,站在花寂的坟前,一时却也有些疑惑,他问她:“这些年相濡以沫,你待他……难道就不曾有过一丝一毫的动心么?”
这个问题,他半点头绪都没有。
花寂追玉案而来,可玉案却是直到他死,都未曾应允过这场情爱。
而她这一生至此,也从未对任何其他人有过情爱。
这便是场迷局,不仅是姬格,便是这丫头的主子也看不明白。
而如今,对于姬格的这一问,玉案长出一口气,摇着头,不算多重的情绪流溢出来,只道了一句:“我不知道。”
姬格的眼神便有些变化——不大相信,也有些吃惊。
玉案便笑了,她走过去坐在花寂的坟边,道:“别看我,我是真的不知道。我早就不想情爱的事了,是以到最后我对他,到底有没有情爱……我也真的分辨不出来了。”
闻此,姬格沉默了好久。
——她分辨不出来,或许,也是不想分辨了。
这个丫头,别人不知道,看着那样坚强细致,可是,却有着极冷的性子。
她看了看姬格,有些意外,半晌之后挑着眉意有所指的说道:“我以为你会问我,为何不想情爱之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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