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要像苏州东寺的智琰法师一样,来一场辩难。玄奘心中苦笑,却不得不应允。
见玄奘答应,空乘非常高兴,这时候慧觉前来禀告,说菩提院已经收拾好了,空乘体谅玄奘远道而来,就先让慧觉带他过去洗漱休息。斋饭直接送到菩提院。
跟着慧觉又一次东绕西绕,走了小半个时辰,才到了下榻的菩提院。这处院落果然好,院中居然有温泉。地下的活泉咕嘟嘟地从一座白玉莲花基座下流过,从莲心处喷涌而出,然后在周围汇聚成一眼一亩大小的池塘。温泉蒸腾出连绵的雾气,怡人心神。
禅院周围寂静无比,离人群聚集的僧房、云水堂和香积厨都有一段距离,古松摇影,泉流铮鸣,西斜的日光照在泉上,荡漾着金色的波纹,翻滚出金色的泉珠,果然是人间佛境。
“这地方……比皇宫还好!”波罗叶总结道。
“你去过皇宫?”玄奘笑道。
波罗叶一僵,尴尬地笑了:“去过,天竺国,戒日王的,皇宫。”
玄奘哈哈大笑。
两人赶了一天路,都有些乏了,这一夜就早早休息。菩提院颇大,除了三间正房,左右还有四间厢房,只住了他们两个显得无比空旷。
夜间越发安静,松风有如细细的波涛从耳边掠过,点缀着禅院里鸣玉滚珠般的潭水声,便是在梦中也能感受到世间万物的呼吸。
第二日一早,玄奘起来做了早课,香积厨的僧人送来素斋,裹着青菜馅儿的毕罗饼,油馕,几样糕点,一大罐粟米粥。玄奘吃得不多,波罗叶胃口好,吃饱了还把几张大饼打了包。玄奘看得怜悯,亲手为他盛粥。这个天竺国的首陀罗、驯象师,这辈子就没体验过这种丰衣足食、受人尊敬的生活,在天竺国时就不必说了,四大种姓里的底层贱民,到了大唐,主要业务也是流浪,表演杂耍,自从跟了玄奘才安定下来。虽然一直在路上奔波,好歹不用再为衣食操心。
波罗叶笑了,道:“法师,这可不是,我贪吃。跟着您,我摸出,规律了。一赶路,就会误了,饭点,经常,挨饿。”
玄奘笑道:“咱们如今是在寺里,怎么会挨饿?”
“说不,准。”波罗叶撇撇嘴,“您就,没个消停,的时候。”
玄奘呵呵而笑。吃完了早餐,玄奘便带着波罗叶在寺内拜佛,天王殿、大雄宝殿、观音殿、伽蓝殿……一个不落,恭恭敬敬地上香礼拜。这兴唐寺的规模再一次让玄奘惊叹,他们从山脚下的天王殿拜起,一路向上,行至最后面的藏经阁,竟然到了霍山之巅!从辰时开始,最后竟然拜到了未时,整整四个时辰!
霍山之巅风景绝佳,眼前兴唐寺层层叠叠的屋宇有如凝固的波涛,奔涌到山下,周围山峰连绵,簇拥着一朵又一朵的苍翠耸立在眼前,让人心怀畅快。不过奇怪的是,这山顶却耸立着几十座巨大的风车,每一座风车都张开八面船帆一般的篷布,在轴架周围的八根柱杆上连为一体,走马灯似的转动。
四五十座风车在浩荡的山风中转动,气势恢宏。
玄奘心里奇怪,这山上建造这么多风车作甚?见不远处有藏经阁的值守僧人,便走过去询问。那僧人见玄奘气度不凡,还有个胡人随从,不敢怠慢,合十道:“法师,这些风车是为了给寺里从山涧提水。山上缺水,这风车内部有精铁所铸的传动链条,一直通往山涧,那里建造有水翻车,链条和水翻车的齿轮卡合在一起,带动水翻车转动,能把水从山涧里提出来。”
“真是神迹啊!”玄奘赞叹不已。旁边的波罗叶更是张口结舌——从山顶靠风力把深涧里的水提到山上?这是什么道理?
那僧人笑道:“其实山涧里的水翻车平时自己就能靠水力提水,不过山里有几个月的枯水季节,这时候就无法再用水力了,恰好枯水季节的山风大,也不受季节限制。平日里,这风车提供的动力主要是给香积厨磨面的。”
“这等奇思妙想,可大大节约了人力。”玄奘赞道,“究竟是谁想出来的?”
僧人笑道:“其他的并不复杂,风磨和水磨前朝就有,唯一麻烦的是传动链条,东汉时十常侍的毕岚虽然造了出来,可是失传已久。崔珏公寻着一卷残本,研究了数年才复原,比原物更胜一筹。”
玄奘顿时一惊:“崔珏?霍邑的前任县令?这是他造出来的?”
“是啊!”那僧人提起崔珏,脸上现出恭敬之色,合十道,“崔施主乃是百年不遇的大才,这兴唐寺就是他主持修建的,修得是尽善尽美,巨细无遗。仅说这上千丈的传动链条,为了不影响地面通行,全都套在陶瓷管道里,深埋地底。可惜,寺庙落成不久,他老人家就撒手西去了。”
玄奘不禁露出古怪的神色,怎么无论霍邑还是兴唐寺,几乎所有的一切都跟这崔珏有关?
“听说崔公的祠堂也在这霍山上?”玄奘问道。
“是啊!”那僧人伸手指了指,“就在那座山峰的山腰上,离这里不远。法师您走到对面那座山上就能看见一座庙宇,那就是崔公的判官庙。”
他这么一说,玄奘对这位造福佛门的大才子越发好奇起来,原本也想去判官庙看一看,一听不远,就详细问明了路径,带着波罗叶顺山岭朝判官庙走去。
这霍山无比陡峭,到处都是被山涧切割的悬崖,说是不远,但绕得厉害。走了两个时辰,两人居然迷路了,东一头西一头在山里乱撞了起来,一直转到黄昏,两人都有些傻眼了。幸好,波罗叶带了大饼和一皮囊的水,两人不至于挨饿。玄奘不禁称赞道:“你预料得真准啊,怎么就知道贫僧会离开寺院呢?”
波罗叶苦笑:“预感。跟着您,挨饿多了,就,提防着。”
玄奘张口结舌。
“唉。”波罗叶却没得意,哀叹道,“还不如,下山,从茶肆,那条路,走呢。”
玄奘深以为然,不过那僧人说得也不错,认得路的人不远,不认得路的,那可就不是远不远了,而是根本到不了。幸好,他们正兜来兜去的时候,遇到一个采药的老农,一问路,那老农瞪起了眼睛:“法师,您要去判官庙?”
玄奘点点头,老农苦笑:“判官庙就在您脚下啊!您在这山顶上转来转去的,走到明天也到不了!”
玄奘和波罗叶顿时愣住了。
道谢之后,两人正要走,老农叮嘱道:“山中虎豹豺狼甚多,现在天色已晚,法师看完了可要及早下山。兴唐寺你们怕是赶不回了,老汉姓刘,家在山下不远处的上井村,下山向东六里。若是判官庙住着不便,可以到老汉家。”
玄奘再三致谢,那老汉又不厌其烦地详细指明了路径,这才告辞。
“这大唐,的人情,真是,淳朴。”波罗叶感慨不已,“法师,在天竺国,这种,自耕农也算是,吠舍,第三种姓。见到我这种,首陀罗,是绝不肯,说一句话的,反要,避得,远远的。大唐,虽然,贫富差距,大,但并没有,刀尖一样……哦,尖锐的,歧视。士族,骨子里,看不起,寒门,但面子上,却很过得,去。”
“众生平等,生命并不因占据财富的多少而划分尊卑,也不因地位的高下而产生优劣。”玄奘道,“尊卑之别,与其说是为了秩序的需要,不如说是人欲念的需要。极乐净土,先在我心,后在他处。”
波罗叶叹息:“大唐,对我而言,就是,极乐净土。”
那老农说得不错,两人走了一炷香的工夫,绕过一座山岩,果然便看到了判官庙。庙并不大,两进院子,前面是大殿,后面是五六间房舍,供香客休息所用。在山上看,庙有些低矮简陋,可是到了它面前,才觉到这判官庙大殿之雄伟,殿门高耸两丈有余,飞檐翘瓦,背靠在一处山壁之上,显得雄浑肃穆。
山里太阳落山早,落日一斜,大山的暗影就覆压过来,有如一片暗夜。殿里早已燃上了灯火,山风催动帷幔,影影绰绰。
“判官庙,这么盛,的香火,看来有,不少人。”波罗叶松了口气,“不用走,夜路,下山了。还能,吃饱饭。”
“应该会有庙祝在。”玄奘点点头,抬脚上了台阶。
殿门关着,两人喊了几声,却不见有人回应,波罗叶奇道:“方才,下山,看到,有人影,啊!”
玄奘苦笑:“可能回了后院吧!庙祝不在,咱们倒也不好擅闯……”
“我来,拍!”波罗叶自告奋勇,冲上来拍门,没想到这么一拍,门吱呀一声开了。
两人深感意外,朝殿内一看,顿时头皮发麻,汗毛直竖,几乎一跤跌坐在地——大殿内,赫然到处是人!一眼看去,起码有十几个之多!
这么多人,方才两人又喊又叫居然没人发出丝毫声息!
仔细一看,这些人竟是齐齐整整跪在大殿内的蒲团上,脊背高耸,正磕头行礼。
波罗叶这才松了口气,原来如此,若是人家在祭拜,当然不会有人回应。可是等了半天,这些人仍旧一动不动,也不起身,也不作声,就这么一头磕在地上,仿佛凝固了一般。
“咱们,进去,看看。”波罗叶抬脚就要进去。
玄奘表情凝重,伸手制止了他,情况有些不对,哪有人这般礼拜的?便是再虔诚的佛徒,时间长了也受不了啊!他皱着眉等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地走进大殿,这些人竟没有丝毫反应!玄奘的脸色渐渐变了,轻轻拍了拍跪在后排的一名老者,那老者竟然随手翻倒,身子蜷缩成虾米一般,横躺在地上!
“阿弥陀佛!”玄奘只觉一头冷汗从额头流了下来。
波罗叶也惊恐不已,两人满含惊惧,对视了一眼,玄奘咬咬牙,又碰了碰另外几人,无一例外,这些人纷纷倒在了地上,竟然整齐划一地保持着跪拜的姿势!就仿佛在跪拜之时躯体忽然凝固!
玄奘心中默念金刚咒,蹲下身探了探这些人的鼻息,还在呼吸,也有脉搏,却一个个眼睛紧闭,脸上还带着欢悦的笑容,异常古怪。
荒山,古庙,暗夜,灯烛,僵硬的人体,怪异的微笑。
“法师,”波罗叶也有些胆寒了,喃喃道,“这庙里,不干净。”
玄奘这时倒凝定了心神,抬头看了看大殿正中供奉的神像,乃是一个白净面孔的书生,身穿大红的披风,头上戴着一种古怪的冠冕。看来是崔珏的塑像,这倒罢了,他是大才子,自然不会丑了,问题是,他的座下却是两个浑身青黑、样貌狰狞的夜叉鬼!
这两个夜叉相对跪拜,双臂交叉,形成一张座位,崔珏就坐在其上。他的左右也是两名夜叉,一人持着锁链,一人左手捧着卷宗,右手持笔,卷宗略微朝下,借着大殿的灯烛,隐约可见上面有一行大字:六道生死。
而那根笔的笔杆上也有一行字:三界轮回。
“六道生死簿,三界轮回笔?”玄奘皱起了眉头。
“哎呀,法师,”波罗叶急道,“您别,参研这个,了。咱们,快快,离开,吧!”
玄奘摇摇头:“你先看看有没有办法救醒他们,贫僧到后院去看看。”
“呃……”波罗叶瞧了瞧地上的“僵尸”,只感觉心胆俱寒,见玄奘走向后面,急忙追了过去。
第二进院落并不大,两人在各个房间逡巡了一遍,没有人,也没有什么异样,灶台上还烧着饭,只是灶膛里的柴火已然熄灭,余烬仍旧热不可当。饭已经快熟了。想来是正在做晚饭的时候,这些人不知为何忽然聚集到大殿里跪拜,然后就成了雕塑。
玄奘回到大殿,看着满殿的人发愁,这些人有男有女,大多数都年老体衰,就这么躺在地上僵硬一夜,哪怕能救治过来,也会损伤了身体。
看着面前的崔珏神像,玄奘不禁喃喃自语:“崔公,你既然身为泥犁狱判官,怎会容妖邪作祟……”
“呵呵呵呵——”大殿里忽然响起沉闷古怪的笑声,“玄奘法师安好!”
玄奘和波罗叶身子一颤,脸上同时变色,波罗叶大喝:“谁?出,来!”
“本君不就在你们面前吗?何故见我而不识我耶?”那笑声一沉,化作冷飕飕的语调。
两人骇然抬头,恰好看见面前的崔判官像,这面皮白净,温文尔雅的崔判官,竟似乎有些狰狞之色,眼眸里也阴森森的,显出一缕血色。难道竟然是崔珏在说话?
“那声音,的确,好像,是从……神像传来的。”波罗叶喃喃地道。
玄奘闭目凝思片刻,合十躬身:“阿弥陀佛,原来是崔使君显灵。敢问使君,这些人都是您的信徒,为何会这般虐待?”
崔判官像的脸上仿佛露出怪异的微笑:“知道法师前来,本君极想和法师一晤。这些人,碍手碍脚,叽叽喳喳,怎能清净?所以本君暂时摄了他们的魂魄,让他们安静片刻而已。本君身为泥犁狱判,如何敢逆天改命,擅定人间生死?这点请法师放心。”
“如此,贫僧就放心了。不知道使君想与贫僧聊些什么?”玄奘施礼点头,手却在波罗叶的背上写了一个字:查。
波罗叶会意,悄悄挪了开去。
“你的生死!”崔判官哈哈大笑起来,“你虽是僧人,想跳出六道欲界,解脱肉身,不生不灭,可你今世却仍在这人间道中轮回,你的名字自然写在这六道生死簿之上。玄奘,你可知自己何时魂入泥犁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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