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玄奘哥哥……别走,有鬼,有鬼……咬我……”绿萝惊悸地挺直了身子,浑身僵硬,仿佛经受了极大的痛苦。
玄奘呆住了,静静地凝视着少女潮红的面颊,古井无波的禅海深处,似乎有些东西微微一动。他闭住双眸,随即就散了,四大皆空,空空如也,便如这历经亿万劫的佛,也逃不过灰飞烟灭的命运。佛到了至境,终归是一个无。
他缓缓伸出一只手掌,按在绿萝的额头,单掌合十,低声诵念《大悲咒》。低沉而富于穿透力的声音震荡在禅房,震荡在少女的耳鼓,心海,灵台。
通天彻地,一念大悲咒,天上的天神,都要恭恭敬敬地来听你诵咒,一切鬼,都要合起掌来,跪在那儿静听你诵大悲咒。在地狱里,有一个孽镜台,你一生所造的孽,到那儿都会显现出来。诵了大悲咒,他用孽镜给你一照,你的孽都消灭了,所造的业都没有了。那么在地狱里,就给你挂上一块招牌,说:“名唤绿萝的少女啊,你们一切鬼神都要恭敬她,都要去尊重她,她是一个受持大悲咒的人。”
绿萝渐渐恢复了平静,口中呢喃着,缓缓沉睡。
波罗叶长叹了一声:“今天的,事情,有些,诡异。”
“何来的诡异?”玄奘淡淡道,“道家养空,虚若浮舟;佛法云空,观空入门。世事万象,皆是表象而已。”
“法师这话,来得,深奥。”波罗叶挠挠头皮,“咱,不懂。法师,你觉得,这事是,绿萝小姐的,幻觉?”
“不是。”玄奘道。
“哦?”波罗叶精神一振,“为何?”
“她身上有血。”
“那是,寺庙里,真的,有密道?空乘,真的,被她,杀死了?那活着的,空乘,是谁?死了的,空乘,是谁?为何,那禅房,没有,任何线索?”波罗叶一叠声地问。
玄奘不答,露出浓浓的忧虑。
“法师,我有,大胆的,推测。”波罗叶道,“会不会,您的兄长,长捷,根本没有,离开,霍邑。他就在,这寺里?”
玄奘长叹一声:“贫僧还未长出一双能够看透纷纭浮世的眼。”
但波罗叶见他听了自己大胆的推测毫不惊异,显然心里也想过这种可能,不禁大感振奋:“法师,要不要,我,查查?去,观音殿,娑婆院?”
“不用查。”玄奘摇摇头。
“为啥?”波罗叶急了,“您来,不就是,找长捷,吗?整日在这,禅房,打坐,念经,长捷他,能自己,出现,吗?”
玄奘看了他一眼,道:“一瓢水中有浮游三千,一粒沙里有无穷世界,这兴唐寺就仿佛一片龟裂的大地,裂纹纵横,沟壑遍地。我只要站在这里,这裂纹里的风,沟壑中的影,就会传到我的脚下。禅心如明镜之台,本无裂痕,如今既然生了,只会越来越大,迟早要将我的脚陷进去,何必费心寻找?”
“我还是,不懂。”波罗叶摇摇头,“您就,不能不,打机锋?”
玄奘笑了:“参佛久了才能顿悟,你不参,自然悟不了。”
波罗叶终于受不了了,疯狂地揉着头,烦躁地跑了。
这一夜,霍邑县的后衙也是灯火通明,郭宰和李夫人对坐在坐毡上,空气沉闷。
“夫人,早些去休息吧!火灾的勘察和尸体勘验都需要耗费时日,虽然今晚结果能出来,却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了。”郭宰怜惜地看着李优娘。
“妾身怎么睡得着?”李优娘哀叹一声,“这事太过蹊跷,一百多口子人,说没就没了,偌大的世家,根居然一夜之间断了。我这心里……”
郭宰摇摇头:“夫人,你想这些也没用。来,喝口茶提提神。”他起身斟了一杯茶,送到李优娘手边,见她慢慢喝了下去,才略微安心,“这几天你太过焦虑了,你也莫要担心。晋州刺史赵元楷虽然发下公文下令严查,但是天灾还是人祸谁也说不准,对我也没有特别大的压力。嗯,一切有我。”
李优娘勉强笑了笑,握住他的手,眸子里尽是柔情。郭宰顷刻间醉了,为了这一切,为了这个女人和这个女儿,为了这醉人的一笑,再难又如何?
“明府,”正在这时,客厅外响起匆忙的脚步声,马典吏带着两名差役抱着一大摞公文走了进来,到门口放下灯笼,进了客厅。
郭宰霍然站了起来:“都勘验完了吗?”
“是,明府。”马典吏把一尺多高的公文放在地上,跪坐在坐毡上,擦了擦汗,道,“两名县尉带着仵作还在收拾,一百二十三具尸体,每一具都填写了尸格,有详细的勘验记录。另外附有卷宗,对尸体勘验结果进行了综合,供明府过目。”
郭宰看了看厚厚的尸格和卷宗,心里忽然一悸,这每一张纸,都是一条人命!
他颓然坐下,摆了摆手:“罢了,本官不看了,你且说说吧!你们两个也辛苦了。”他朝两名差役摆了摆手,“本官备了点心,在旁边的食床上,自己取了吃吧!这都三更了,不让你们吃饱,回去还把婆娘们叫起来做饭么?”
两个差役笑了:“谢明府赏。”
“明府。”马典吏却顾不上吃,拿过卷宗翻起来,“经勘验,除了三十五具尸体烧成焦炭难以辨认,五十九具尸体的口鼻之内皆是烟灰,深入气管,双手双脚皆蜷缩,可以确定是活着被烧死或者呛死,并非被杀后放火。大半尸体表面除了烧伤,没有别的伤痕,更无利刃损伤,剩下的尸体因为房屋倒塌被砸压,头颅破损,肋骨及四肢折断,亦造成致命伤。”
阴森的夜晚,沉寂的县衙,一百多具尸体的勘验,即使说起来也是阴风阵阵,令人脊背生寒,可郭宰浑然不觉,皱眉道:“就是说,这些人的死亡都是因为这场大火?没有其他人为的痕迹?”
“不好说。”马典吏道,“有些尸体很怪异,确切地说是被烧死的尸体很怪异,要说人身处火场,浑身起火,剧痛之下势必翻滚挣扎,这样会导致身体各处都被烧伤,且伤势大体均匀,最终死亡之后身子不动弹,火势才会在其中一面烧得最旺。”
“对,常理的确如此。”郭宰想了想,“这些尸体里有古怪?”
“有。被烧死的不少都是胸腹处被烧伤严重,几乎成了焦炭,但脊背处的肌肤却没有遭到一点火烧的痕迹。”马典吏道,“这种情况在四十七具尸体上都有。”
“这是什么缘故?”郭宰骇然色变,他看了夫人一眼,李优娘的眼中也骇异无比,“难道说,这些人是躺着被火活活烧死,一动都不动?”
马典吏脸上露出凝重之色:“没错,从道理上判断,的确如此。他们就那么躺着,被火烧死,连身子都不曾翻过。”
“即使在睡梦中也不可能啊!”郭宰喃喃道,“难道是这些人在起火时都处于昏迷状态?”
“朱、刘两位县尉推断了一下,说是有两种可能。”这点太重要,马典吏不敢自己作出结论,引用县尉的话,“要么这些人死前已经被浓烟呛晕,活活被烧死;要么是中了迷药,于沉睡中被烧死。第一点是常有的事,至于第二点,两位县尉和仵作还有争议,因为至今为止,没有任何一种迷药能让人在被烈火焚烧时仍旧沉睡不醒。”
“没有么?”郭宰喃喃地道,和李优娘对视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睛里的恐惧。
“还有什么?”郭宰强打精神,问。
马典吏翻阅着卷宗,也不抬头,说道:“还有一点,现场勘察,周宅储水防火的大缸里,水依旧是满的,也就是说,火起之后,周家竟没有任何人想着去提水灭火。盆,桶,罐,都在原地,没有人动用。邻居也没听见周宅内有人示警和惊叫、惨叫,这点明府之前已经查访过,不过两位县尉认为这是最值得怀疑的一点。难道这些人就一言不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火烧死?”
“本官知道,当初向州里递送的案卷中也详细写明了。”郭宰看来疲惫无比,小山般的身躯软绵绵的。他打了个呵欠,“太晚了,今日劳烦你们到这个时辰,本官也深感惭愧,早些休息吧!这些尸格你还是带回去,卷宗留着,明日本官带到衙门即可。”
马典吏等人急忙起身,客气了几句,抱着厚厚的尸格走了。
大厅里一片寂静,夫妻二人对坐无言。李优娘垂着头,一缕青丝散在额头,看起来憔悴无比。郭宰心疼了,替她撩起头发,喃喃道:“夫人……没事,一切有我。”
李优娘凄然一笑:“郎君,你不必瞒我。你心里已经有了计较,对不对?”
郭宰愕然片刻,脸上露出一丝哀痛:“你在说什么呢?别胡思乱想了。”
“别人不知道,你不会不知道,这个世上,当真有那能够令人火烧、水淹也无法挣扎的迷药。”李优娘凝视着他,“当初玄奘法师中了迷药,险些在水中淹死,波罗叶说得明明白白,你是在场的!”
郭宰脸上的肌肉抖动了片刻,叹息道:“第一,现在还无法证明周家是被迷倒,然后被火烧死;第二,纵是真的如此,也还没有证明迷昏了周家一百多口的药物,和玄奘法师中的是同一种。”
“可是撇得清吗?”李优娘精神几乎要崩溃了,嘶声道,“你做了十几年的县尉,查案你再清楚不过!到底和绿萝有没有关系,难道你心里真的不知吗?”
“优娘!”郭宰板起脸喝道,“你昏了头么?”
这嗓音颇大,郭宰见夫人的身子一抖,心里又歉疚起来,这么多年来,自己可从不曾这般疾言厉色地和夫人说过话,他急忙告罪:“夫人,是我不好,不该这么和你说话。可这事你怎么能和绿萝扯上关系呢?如果让外人听见,咱们撇也撇不清!”
“你以为在外人眼里,绿萝便撇得清么?”李优娘凄然道,“先是周公子刺杀玄奘,意外淹死;随后周家大宅失火,全家灭绝。周公子和玄奘有什么冤仇?他为何要刺杀一个素不相识的僧人?这在外人看来处处疑点,联系到周夫人和周公子一向喜欢绿萝,咱们家,真能撇得清么?几日前,周老爷还来咱们家不依不饶,要求见绿萝,她倒好,躲到兴唐寺连面都不露,这本就授人以柄。结果……结果周家居然尽数死绝了……这盆污水泼到她头上,如何能洗得清?”
郭宰默默地听着,见夫人说完,才道:“这一点我并不是没想过,所以事发当日,我就派了差役前去兴唐寺,取了空乘法师的证词,证明无论绿萝还是玄奘,都不曾离开寺里半步。我保证,这件事不会牵涉绿萝的!夫人,”郭宰温和地道,“我以一个父亲的名誉保证,绿萝决不会有事!”
李优娘呆呆地看着他,忽然伏到他怀里失声大哭。
郭宰内心揪得发疼,大手拍着夫人的脊背,喃喃道:“夫人莫怕,一切有我。”
他望向墙边架子上的双刃陌刀,宽厚的刀刃闪耀着蓝汪汪的光芒,这把五十斤的陌刀已经多年未曾动用了,遥想当年,自己手持陌刀杀伐疆场,连人带马高达两丈,有如战场上的巨神,即使面临最凶悍的突厥骑兵,一刀下去对方也是人马俱碎。那时候杀人如麻,九死一生,却不曾有过畏惧。然而此时,郭宰的心头却涌出了浓浓的恐惧。这个家,贤惠的妻子,可爱的女儿,上苍赐给自己的最珍贵的东西,我能够保护她们吗?
“死便死吧,反正我什么也没有,只有她们了……”郭宰喃喃地道,脸上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夫妻俩就这样相拥而卧,仿佛凝固了一般。
天没多久就亮了,莫兰和球儿做了早膳,夫妻俩用完早膳,郭宰叮嘱优娘回房休息一会儿,自己还得去衙门点卯。正要走,忽然门外响起咚咚咚的拍门声,在寂静的清晨分外清晰。
球儿跑过去开了门,只见门口是一个胖胖的僧人,那僧人合十:“哎哟,阿弥陀佛,原来是球儿施主,郭公在家吗?”
“在在。”球儿认得他,是兴唐寺里的知客僧,慧觉。
慧觉进了院子,郭宰正在廊下准备去衙门,一见他,顿时愣了:“慧觉师父来了,有事吗?”
“阿弥陀佛,哎哟……”慧觉道,“郭公,住持派小僧来给您传讯,说是绿萝小姐病了。”
“什么?”郭宰吓了一跳,“什么病?找大夫诊治过了没有?重不重?”
“哎哟,阿弥……那个陀佛……”慧觉摇摇头,“住持并未跟小僧详细说,只说请郭公尽快将小姐接回来,好好诊治。”
“阿弥陀佛……”郭宰被他的口头禅吓得不轻,额头的汗顿时就下来了,无力地摆了摆手,“你……你先回寺里吧!本官马上就去。”
慧觉点点头,转身走了。
郭宰迟疑了片刻,本想悄悄地去把绿萝接回来,却终究不敢瞒着夫人,只好回内宅说了。李优娘一听也急了:“赶紧去……我,我也去。”
“不用,夫人,你一夜没睡,还是好好休息一下。我骑着马快,到了寺里再雇一顶轿子。如今寺里有法会,轿夫肯定多,你乘着轿子一来一回,还不知要耽搁多久。”郭宰道。
李优娘一想,的确如此,女儿的病情可耽搁不得,只好应允。
不料正要出门,又有衙门里的差役过来了:“明府,县衙里来了钦差。”
“钦差?”郭宰怔住了。这时候也来不及多问,急急忙忙地赶到衙门。
果然,在二堂上,县丞和主簿正在陪着晋州僧正园驰法师和一名身穿青色圆领袍服、头戴软翅幞头的中年男子说话。
园驰法师也是熟人了,身为晋州僧正,负责晋州境内寺院的管理和僧人剃度,这几日就一直在兴唐寺,怎么一大早和这位钦差坐在一起?郭宰心里纳闷。
县丞见县令来了,急忙起身迎接,介绍道:“郭公,这位乃是来自京城的钦差,鸿胪寺崇元署的主事,许文谈许主事。”
鸿胪寺崇元署?鸿胪寺是掌管四方使节事务的,怎么跑到霍邑县来传旨了?郭宰有些纳闷,却不敢怠慢,急忙见礼:“许主事,是否需要下官摆上香案跪迎?”
许主事一怔,笑了:“不必,不必,郭公,这个是我崇元署的任命告身,可不是传给您的。下官只是到了霍邑,来跟您这父母官打个招呼而已。”
“郭公,”园驰法师笑道,“圣旨是皇上传给玄奘法师的,因此老僧才来县里迎接上差。郭公有所不知,崇元署是专门管理佛家事务的衙门,皇上给僧人们下的旨意,大都通过崇元署来传达。”
郭宰这才明白。
自北魏以来,历代都为管理佛教事务设置有官吏和机构,佛教事务一般由接待宾客朝觐的鸿胪寺掌管。后来北齐开始建立僧官制度,让名望高的僧人担任职务,管理佛教事务。唐代沿袭隋制,天下僧尼隶属鸿胪寺,设置有昭玄大统等僧官,州里则设置僧正,管理各地的寺院和僧尼。
对郭宰这种由军职入文职的雄壮武夫而言,只是知道个大概,一时好奇起来:“许主事,不知陛下有什么旨意要传给玄奘法师?”
“这可说不得。”许主事哈哈大笑,“下官哪里敢私自瞧陛下的圣旨。”
郭宰亦是一笑。这许主事虽然是长安里的官员,但品级比郭宰要低得多,只不过是鸿胪寺的八品主事,面对一县父母,也不至于太过放肆。双方谈笑几句,郭宰也正要去接女儿回家,一行人便浩浩荡荡直奔兴唐寺。
到了寺里已经是午时,寺里人山人海,法会还在继续。郭宰令差役们在香客中挤开一条道,空乘早就听说长安来了钦差,急忙领着玄奘等人出来迎接。
许主事见周围人太多,皱了皱眉,让空乘找一座僻静的大殿。空乘急忙把大雄宝殿腾了一下,让钦差传旨。许主事也是信佛的,见是大雄宝殿,先在如来的佛像前叩拜上香,礼毕,才打开圣旨。
圣旨难得一见,连郭宰都没见过,一时瞪大了眼睛。只见这圣旨是双层的丝绸卷轴,长达五尺,精美无比,宫中自产的丝绸民间可织不出来。
众人跪下听旨,许主事高声道:“门下,朕闻善知识玄奘法师者,法门之善知识也。幼怀贞敏,早悟三空之心,长契神情,先包四忍之行。松风水月未足比其清华,仙露明珠不能方其朗润,故以智通无累,神测未形,超六尘而迥出……今,庄严寺住持慧因法师圆寂,经尚书右仆射、魏国公裴寂表奏,敕命玄奘为庄严寺住持,望其探求妙门,精穷奥业……”
前半截文风古奥,听得绝大多数人云里雾里,但后面最关键的一句话众人都听懂了:皇帝亲自任命玄奘为长安庄严寺的住持!众人又是羡慕又是崇敬,庄严寺乃是大寺,而且位于帝京,皇帝居然亲自下旨任命,这可是古往今来罕见的殊荣啊!
尤其是空乘,激动得满面红光,佛门,又要出一位大德高僧了。
“阿弥陀佛,贫僧拜谢圣恩。”玄奘叩拜。
许主事笑吟吟地道:“恭喜法师,接旨吧!”
玄奘站起身子,沉吟片刻,却摇了摇头,道:“许主事,贫僧不能接旨。”
许主事当即哑巴了。
人群顿时大哗,空乘、郭宰等人脸色大变,露出惊恐的神色——这和尚疯了。且不说这种天大的好事居然不要的愚蠢行为,单单是抗旨,就能让他丢了性命。皇上好心好意敕封他为庄严寺住持,这和尚居然不知好歹,拒绝了皇帝。
“法师——”郭宰急得一头冷汗,捅了捅玄奘的腰眼。
玄奘淡淡地一笑:“阿弥陀佛,许主事,请您回京禀奏皇上,贫僧将上表备述详情。”
“备述?”许主事脸色难看至极,冷冷道,“有什么理由能让法师抗旨?且说说看!”
“贫僧的志向,不在一寺一地,而在三千大世界。贫僧自二十一岁起便参学四方,穷究奥义,至今已经有十年。然而我东土宗派甚多,各有师承,意见纷纭,莫知所从。贫僧志在阔源清流,重理传承,不敢窃居佛寺,白首皓经。”
“好……好志向,可是法师难道不知抗了陛下的旨意是什么后果吗?”许主事一直做的就是僧尼的工作,这时见到一个这么不开窍的和尚,心中恼火得很,一想到自己的差事办不成,回到京里还不知会受到什么责难,额头汗如雨下,语气更强硬了。
玄奘默然不语,他看了看众人担忧的脸,叹道:“贫僧的生命与理想,岂能受这皮囊所限制?若因为抗旨而获罪,也是无可奈何之事,让诸位挂心了。贫僧这就去修表章,劳烦您带回。”
说完,合了合十,转身离去。
大雄宝殿里鸦雀无声,许主事跺了跺脚,大声道:“今日之事诸位高僧也是看见了的,陛下对佛门爱护如此之深,可这和尚却不领情,他日陛下雷霆震怒,诸位也别怪了。”说完,气哼哼地走了。
空乘等人急忙跟了出去好言抚慰,其实许主事不拿着玄奘的表章也不敢走远,在众人的劝慰下,就在禅院里候着。
郭宰紧紧跟了玄奘出来,一路苦劝:“法师,您不可如此啊!这番得罪了陛下,如果真的有什么闪失,这几十年的修行,岂不是毁于一旦了吗?”
玄奘也叹息不已,但他禅心牢固,有如磐石,性子坚韧无比,一旦确立了西游的志向,哪怕是雷轰电掣,刀劈火烧也不会动摇。两人一路回到菩提院,郭宰急忙去看女儿,波罗叶正在一旁照顾,此时绿萝仍旧昏昏沉沉,发着高烧。
郭宰不禁傻了眼:“怎么会这样?”
这么粗壮的汉子,心痛之下,几乎掉了泪。
因为绿萝对兴唐寺的指控涉及佛门声誉,玄奘也不好明说,心道就看绿萝自己吧!她清醒过来,若是愿意说,大可以说得明明白白,当下打了个含糊略了过去。
郭宰急不可耐,道:“不行,不行,下官得把小女接到县里诊治。法师,您的事情下官就不多问了,只是希望法师再考虑考虑,莫要误了自家性命。”
“贫僧晓得。”玄奘道。
郭宰也不再多说,低声在绿萝耳边道:“绿萝,咱们回家。”
绿萝昏迷之中仍在梦呓:“阿爷……阿爷……”
郭宰身子一颤,顿时热泪纵横。把女儿裹在被子里,环臂一抱,居然连人带被子抱了个严严实实。绿萝本来就娇小,给这六尺有余的巨人一抱,几乎就像抱着一只小狗。郭宰怕她见风,连脑袋都给蒙住,告罪一声,大踏步走了出去。
玄奘默默地站在台阶上,双掌合十:“绿萝小姐,一路走好。愿你再莫踏进这是非地。”
“哈哈,是与非,不是佛家菩提。”忽然有一人接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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