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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论

小人很想掩盖“戚戚”,因此总是夸张地表演出骄傲、骄横、骄慢、骄躁。什么都能表演,唯独不能表演坦然泰然。这正如,变质的食品可以用各种强烈的调料来包裹,唯独不能坦白地展示真材实味。

这个意思,孔子用另一句话来表明:

君子泰而不骄,小人骄而不泰。

《论语·子路》

在这里,“泰”,就是“坦荡荡”;而“骄”,就是为了掩盖“戚戚”而做出的夸张表演。

“泰”、“坦荡荡”,都是因为自己心底干净,无愧无疚,没有什么好担忧的,更没有什么好害怕的。这样的君子,无论进入什么情形都安然自得,即《礼记·中庸》所说的“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上不怨天,下不尤人”,真是一种自由境界。由此孔子得出了又一个重要结论:“君子不忧不惧。”为什么能够不忧不惧?理由是:“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

这个重要结论,出现在《论语·颜渊》里,让人欣喜地感受到一种因光明磊落而产生的爽朗和豪迈。

当然,君子也会有忧虑的,那就是在面对更高的精神目标的时候。例如,孔子所说的“君子忧道不忧贫”(《论语·卫灵公》);孟子所说的“君子有终身之忧,无一朝之患”(《孟子·离娄下》)。也就是说,君子对每天的得失,可以全然不忧不惧,但对大道的沉浮,却抱有一辈子的担忧。

孔子、孟子所描述的这种君子形象,似乎只是一种很难实现的人格理想。但是,我们只要闭目一想,中国历史上确实出现过大批德行高尚又无所畏惧的君子,世代传诵,成为中华民族的精神支撑。由此可见,这样的君子不仅可敬可仰,而且可触可摸。孔孟教言,并非虚设。

六、君子中庸

中庸,是儒家设定的思维杠杆。

但是,他们又把这种思维杠杆看成是君子应有的美德,并且颁布了一个判别基准:

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

《礼记·中庸》

孔子甚至不无激动地说:

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

《论语·雍也》

这就把中庸说成了最高道德。

“中”是指避开两头的极端而权衡出一个中间值,“庸”是指一种寻常实用的稳定状态。这明明属于方**的范畴,怎么会成为一种最高道德呢?

主要原因,与文明的艰难历程有关。

人类在开始拓植文明之后的很长时间,艰险的环境危及生存,不得不处处运用过度之力。面对荒昧,面对野蛮,面对邪恶,若不超常用力,怎么能够活下来?终于,活下来了,那又必定加倍地动用重力、暴力、武力进行自卫和惩罚。既然一切都以超常的形态出现,当然又会引发更加超常的报复。时间一长,以暴易暴,成了人类生活的第一规则,几乎谁也免不了。连不少仁慈的宗教,也发动了一次次宗教战争。强大、威武、雄蛮,变为多数权势者和庇荫者的人格企盼,也成为大家的生存方略。在这种情况下,谁都不敢承认,却又不能不承认,人类正由俞演俞烈的杀伐程序走向自毁自灭。

一切都起之于过度用力,又以道义的借口让那些过度之力走向了极端主义。极端主义,听起来好像是一个现代命题,其实在遥远的古代已经是一个广泛渗透的意识形态。

明白了这么一个整体背景,我们也就懂得,孔子为什么要把中庸思想说成是最高道德了。

他很清楚,如果种种极端不受控制,人类的灾难必将无穷无尽。那么,靠什么来控制极端呢?一定不是另一种极端方式,而只能是中庸。

中庸思想要求,“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礼记·中庸》)。“执”,是指执行和掌控,那也就是说,把两端掌控住了,只取用两端之间的“中”,才可能有利于万民。这个“中”,就是处于中间部位的一个合适支点。这个支点不同于两端,却又照顾着两端,牵制着两端,使两端不要“悬崖滑落”。因此,这个“中”,不仅避免了两端的祸害,而且也挽救了两端,所以成了最高道德。

孔子对这种思维的概括是四个字:允执厥中。

这里边的“厥”字,在古文中是代词,与“其”字同义,因此这四个字也可以说成“允执其中”。允,是指公允、实在。连在一起,就是好好地执行中庸之道。

孔子坦陈,这个说法不是他自己发明的,而只是在复述古代尧帝对舜帝的嘱咐。

那天,尧对舜说:

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厥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

《论语·尧曰》

翻译一下,大体是:

咳,你,舜啊!上天的命数已经落到你身上,好好地执行中庸之道吧。要是四海困穷,你的天命也就永远终结了。

那么,舜是怎么做的呢?他的做法,就是上文提到的“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完全没有辜负尧的嘱咐。

你看,尧、舜以及中华文明的其他创建者,都把上天命数、四海生机与中庸思想紧紧相连,可见其重要。

“允执厥中”这四个字,我们还能在《尚书》中看到: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尚书·大禹谟》

用通俗一点的话来说就是:人心崩溃,大道难见,唯一可行的,是好好地执行中庸之道。

这也就是说,产生“人心惟危,道心惟微”的困局,全是因为脱离中道,走了极端。

把中庸看成是至高无上的天理、天命、天道,这与“天人合一”的基本思维有关。中华文明的基础是农耕文明,紧紧地依赖着四季循环、日月阴晴,因此很清楚一切极端主义都不符合天道。夏日炎热到极端必起秋风,冬天寒冷到极端即来春天,构成一个否定极端主义的生态循环圈。《周易》用一贯神秘的语气宣布:

刚中而应,大亨以正,天之命也。

《周易·彖传》

一“中”一“正”,实为天命,不该违背。

现代社会有一个重大误会,常常以为中庸是平庸,激烈是高尚。进一步,又把中庸者看成是小人,把激烈者看成是君子。但是,伟大的古代哲人告诉我们,事情正好相反。

那些在两个悬崖之间低头为普遍民众找一条可行之路的,一定是君子;相反,那些在悬崖顶端手舞足蹈、大喊大叫、装扮勇猛的,一定是小人。所以又可回到我们这一论述的起点:“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

这句话的另一种说法是:“小人极端,君子反极端。”

环视全人类,这种中庸思想,或者说这种从属于君子之道的中庸之道,为中华民族所独有。国外也有“取中间值”的方**,但不像中华民族那样,把中庸奉为至高,不可或缺。

中国的古代哲人把中庸看成是存亡的关键,而事实证明,中华文明确实成了人类古文明中唯一没有中断或湮灭的幸存者。

据我本人对各大古文明遗址的实地考察、对比、研究,确认中庸之道是中华文明长寿的最重要原因。正是这种坚守中间态、寻常态、随和态的弹性存在,使中华文明避过了无数次断裂和崩塌。

相比之下,直到今天,世界上很多国家和民族,不管经济情况如何,都喜欢炫耀极端。要让他们了解中庸,执行中庸,实在非常困难。

七、君子有礼

君子的种种思想品德,需要形之于约定俗成的行为规范,这便是礼。由礼构成仪式,便是礼仪。

精神需要赋形,人格需要可感,君子需要姿态。这不仅仅是一个“从里到外”的过程,而且也能产生“从外到里”的反馈。那就是说,当外形一旦建立,长期身体力行,又可以反过来加固精神,提升人格。

对外来说,“君子之德风”,君子的品德需要传播。而在传播渠道稀少、文本教育缺乏的古代,有效传播的主要媒介,就是君子本身的行为方式。因此,君子的礼仪,具有空间和时间上的扩展使命。

正因为这样,历代君子没有不讲究礼仪的。中国也由此而被称为“礼仪之邦”。

普普通通的人,有礼上身,就显出高贵。而这种高贵是有对象的,既尊敬人,又传染人。这个意思,就是《左传》上的一段话:

君子贵其身而后能及人,是以有礼。

《左传·昭公二十五年》

正是这段话的首尾四字,组成了这小节的标题。

也有说得更强烈的。在某些哲人看来,有没有礼,不仅是君子和小人的区别,而且是人和禽兽的区别。例如:

凡人之所以贵于禽兽者,以有礼也。

《晏子春秋·内篇第一》

说得有点过分,但我明白其中意气。看了生活中太多无礼的恶相,不得不气愤地骂一句:一个人如果无礼,简直就是禽兽。

换一种语气说,更能让人接受。也是《左传》里的话,虽也斩钉截铁,倒是听得入耳:

礼,人之干也。无礼,无以立。

《左传·昭公七年》

把礼比喻成一个人站立起来的躯干,这种说法很有文学性,我喜欢。扩而大之,《左传》还进一步认为,当礼变成一种集体仪式,也有可能成为一个邦国的躯干:

礼,国之干也。

《左传·僖公十一年》

这让我们联想到现在各国的国庆礼仪和大型国际性盛典的开幕仪式。即使没有重大典仪,国民之礼,也是国之躯干。

但是,这还是讲大了。君子之道中的礼,主要是指个人在日常生活中的行为规范。

任何行为规范,都会表达某种意向。那么,究竟是什么意向在中国人的日常礼仪中最常见、最重要呢?

一是“敬”,二是“让”。

先说“敬”。

孟子说:“有礼者敬人。”(《孟子·离娄下》)墨子说:“礼,敬也。”(《墨子·经上》)这就表明,一个有礼的君子,他的全部动作都会表达对他人的尊敬。敬,是高看他人一眼,而不是西方式的平视。

中国几千年都受控于家族伦理和官场伦理,到今天仍然如此,所以习惯于把恭敬交付给长辈、亲友、上级、官员。但是,君子之敬,并不是家族伦理和官场伦理的附属品,它具有一定的独立性。

一个君子,如果对偶然相遇的陌生人也表示出尊敬,那么,这种尊敬也就独具价值。因此,我常常在彼此陌生的公共空间发现真君子。一旦发现,就会驻足良久,凝神注视:正是他们对陌生人的尊敬,换来了我对他们的尊敬。

在这里,互敬成为一种互馈关系,双向流动。公共空间的无限魅力,也由此而生。

这种互馈关系,孟子说得最明白:

敬人者,人恒敬之。

《孟子·离娄下》

再说“让”。

简单说来,那就是后退一步,让人先走;那就是让出佳位,留给旁人;那就是一旦互堵,立即退让;那就是分利不匀,率先放弃……这一切,都不是故意表演,做给人看,而是在内心就想处处谦让,由心赋形。

还是孟子说的:

辞让之心,礼之端也。

《孟子·公孙丑上》

所谓“礼之端”,就是礼的起点。为什么辞让能成为起点?因为世界太拥挤,欲望太密集,纷争太容易。唯有后退一步,才会给他人留出空间。敬,也从后退一步开始。

辞让,是对自己的节制。一人的节制也能做出榜样,防止他人的种种不节制。这是《礼记》说过的意思:

礼者,因人之情而为之节文,以为民坊者也。

《礼记·坊记》

这个“坊”字,古时候与“防”相通。这句话用我的语气来说是这样的:

什么是礼?对人的性情加以节制,从而对民间作出防范性的示范。

说得有点绕。一切还是要回到孔子。在孔子看来,为什么要礼?为什么要敬?为什么要让?都是为了一个目的:和。君子之责,无非是求人和、世和、心和。他用简洁的六个字来概括:

礼之用,和为贵。

《论语·学而》

那也就形成了一个逻辑程序:行为上的“敬”、“让”,构成个人之“礼”,然后达成人间之“和”。

揭示了结论,我还要作一个重要补充:君子有了礼,才会有风度,才会有魅力,才会美。正是谦恭辞让之礼,使君子神采无限。这是中华民族理想人格的最佳标识,也是东方人文美学的最佳归结。

现代很多人在这一点上误会了,以为人格魅力在于寸步不让,在于锐目紧逼,在于气势凌人。其实,正好相反。

为此,我很赞赏荀子把“礼”和“美”连在一起的做法。他在《礼论》里为“礼”下了一个定义,说是“达爱敬之文而滋成行义之美者也”。这个定义告诉我们,在设计“礼”的时候,不管是个人之礼还是集体礼仪,都必须文,必须美。

再谦恭,再辞让,如果以拉拉扯扯、推推搡搡、大呼小叫、卑躬屈膝、装腔作势的方式呈现出来,那也不是我们所要的礼。君子之礼,与美同在。

八、君子不器

这四个字,出自孔子之口,见之于《论语·为政》。

意思很简洁:君子不是器具。

当然不是。但为什么还要特别拿出来强调呢?因为世间之人,常常成为器具。一旦成为器具,孔子就要把他们开除出君子队伍。

这个命题有点艰深,但在刚刚说过礼仪之后,可以借着那个话题找到一个比较通俗的入口。礼仪虽然非常重要,但是如果人们成了礼仪的器具,只知像器具一样做出刻板的体态和手势,只知重复着完全一样的话语和笑容,那么,这就成了“器具之礼”,而不是君子之礼。因为,君子不器。

礼仪只是一例,由人变器的事情,到处可以看到。

我们应该见过不少这样的教师,年年月月用完全一样的语句和口气复述着同一本陈旧的教科书。虽然毅力可以称道,但未免太“器”了,因为他们让多彩的生命变成了复制之器。

我们应该见过更多刻板的官员,他们在会议上重复着上司的文书,在办公时扮演着自己的官职,连下班回到家里还不把架子放下来。那也“器”了,把活生生的血肉之躯,僵化成了官僚体系中的一个构件。

德国哲学家黑格尔(Georg  Wilhelm  Friedrich  Hegel,1770—1831)认为人世间最重要的是“这一个”,亦即独立生命的自我把持,因为人的生命不可重复。法国哲学家柏格森(Henri  Bergson,1859—1941)认为生命的真实在于冲动和绵延,而机器化的行为只是喜剧嘲笑的对象。他们的种种理论,都与两千五百年前的中国哲学“君子不器”遥相呼应。

黑格尔和柏格森是在目睹欧洲工业化、机器化所产生的弊病后作出论述的,而中国古代提出“君子不器”却没有这种背景,因此更为难能可贵,更像圣哲天语。

中国古代文字的优点是凝练,缺点是多义。例如这个“器”字,概括了多少现象,却也可能歧义丛生。器具、器物、器皿,等等,表明了它的物化方向,但如果是器识、器宇、器质呢?显然又从物化转向了生命。老子所说的“大器晚成”,比喻大材须精雕,伟人须等待。也就是说,老子所说的“器”是一个可以慢慢增长和优化的活体。既然是活体,就与孔子所防范的非活体“器”,有方向上的差异。孔子所不喜欢的“器”,永远成不了老子所说的“器”。因此,他们两位其实都在倡导活体。

“君子不器”,在当代思维中又可引申为“抵抗人的异化”、“防止全面工具化”等等。人,总是要找回自己。即便什么时候机器人大幅度地替代了真人的工作,对人的坚守还会持续。

机器人再精巧,也不能成为君子。这是中国文化在人格意义上的最终节操,可能会坚守到最后。

这把事情说远了。如果放到日常生活中,“君子不器”的教言主要会给我们两方面的帮助:

第一,尽量不要成为器物的奴隶。管子所说的“君子使物,不为物使”(《管子·内业》),说明了君子对于器物的主动性。环视四周,现在有很多人过度追求器物之盛,其实早已远远超过生命的实际需要,这就使自己成了器物的奴隶。他们成天收藏、拼比着奢侈器物,琳琅满目,乍看是生命的扩充,其实是生命的奴化。而且,奴化了的生命还要伺候那么多冷若冰霜的“主人”。须知,哪怕是积器如山,堆物成城,也比不过你简囊远行的身影。

第二,尽量不要使自己变成器物。这比成为器物的奴隶更为严重,其实也更为普遍。这种异化过程,在开始的时候还很难自觉。当你在某一职业、头衔、角色上粘住了,僵化了,风化了,那就要当心。因为异化过程已经开始,与君子的活体渐行渐远。班固在《汉书》中说“君子直而不挺”(《汉书·盖宽饶传》)。我几次读到,都会为那个“挺”字哑然失笑。君子需要正直,当然不错,但再往前走一步,“挺”了,那就带有了刻意表演的成分。一直“挺”下去,就渐渐从有机体变成了无机体,最后变成了一种造型和雕塑。造型和雕塑是“器”,不是人。

由此我产生了一个有趣的联想。当今中国文化传媒界一直有一批数量不小的“大批判孑遗”,人称“伪斗士”,老是在整人毁人、造谣诽谤、诬陷无辜。我知道他们中有不少人早就想收手不干,而且越来越产生了法律上的担忧,但他们还是“挺”在那里。为什么?为的是想成为新时代的“匕首、投枪、迫击炮”。他们不明白的是,那些都是“器”,而且大多是“凶器”。

无论是不做器物的奴隶,还是不做器物本身,有一个最简单的防身术,那就是坚持做一个平常人,一个有体温、有弹性、不极端、不作态的平常人。这又与前面所说的“君子中庸”联系在一起了,可谓:君子因中庸而不器。

九、君子知耻

有人说,君子之道也是“知耻之道”。因为,君子是最有耻感的人,而小人则没有耻感。

为此,也有人把中国的“耻感文化”与西方的“罪感文化”作对比,觉得“耻感文化”更倚重于个人的内心自觉,更有人格意义。

不错,孔子在《论语·子路》里说过,君子,包括“士”,必须“行己有耻”。也就是时时要以羞耻感对自己的行为进行“道义底线”上的反省和警惕。但我们在分寸上应该懂得,孔子在这里所说的“耻”,与我们现在所说的“可耻”、“无耻”相比,范围要宽泛得多。例如,看到自己没有做好的地方,也叫“有耻”。

耻的问题,孟子讲得最深入。首先要介绍一句他的近似于绕口令的话:

人不可以无耻。无耻之耻,无耻矣。

《孟子·尽心上》

前半句很明确,也容易记,但后半句在讲什么?我想用现代口语做一个游戏性的解释。

这后半句的大意是:

为无耻感到羞耻,那就不再耻了。

当然,我的这种阐释与许多古注都不一样,这不要紧,我只在乎文字直觉。孟子的言语常有一种故意的“拗劲”,力之所至,打到了我。我在《中国文脉》一书中把他的文学地位排到了孔子之前,即与此有关。

孟子用一个缠转的短句表明,耻不耻的问题是人们心间的一个漩涡,幽暗而又易变,必须由自己清晰把握,拔出漩涡。

接着我们来读读孟子的另一番“耻论”:

耻之于人大矣。为机变之巧者,无所用耻焉。不耻不若人,何若人有。

《孟子·尽心上》

我的意译是:

羞耻,对人来说是大事。玩弄机谋的人不会羞耻,因为用不上。他们比不上别人,却不羞耻,那又怎么会赶上别人。

这就在羞耻的问题上引出了小人,而且说到了小人没有羞耻感的原因。

由此,也就从反面触及了正面,让人可以推断出君子的耻感文化。至少有三条:

一、以羞耻感陪伴人生,把它当作大事;

二、以羞耻感防范暗事,例如玩弄机谋;

三、以羞耻感作为动力,由此赶上别人。

孟子的论述,从最终底线上对君子之道进行了“反向包抄”。立足人性敏感处,由负而正,守护住了儒家道义的心理边界。

你看,他又说了:“羞恶之心,义之端也。”(《孟子·公孙丑上》)这就把羞耻当作了道义的起点。把起点设在对立面,在理论上,既奇峭,又高明。

如此说来,耻,成了一个镜面。由于它的往返观照,君子之道就会更自知、更自守。敢于接受这个镜面,是一种勇敢。

知耻近乎勇。

《礼记·中庸》

知耻,是放弃掩盖,放弃麻木,虽还未改,已靠近勇敢。如果由此再进一步,那就是勇敢的完成状态。

以上所说的羞耻感,都涉及道义大事,符合“耻之于人大矣”的原则。但是,在实际生活中,人们常常不分大小高低,在不该羞耻处感到羞耻,在应该羞耻处却漠然无羞。

因此,并不是一切羞耻感都属于君子。君子恰恰应该帮人们分清,什么该羞耻,什么不该羞耻。

既然小人没有羞耻感,那么多数错乱地投放羞耻感的人,便是介乎君子、小人之间的可塑人群。他们经常为贫困而羞耻,为陋室而羞耻,为低位而羞耻,为失学而羞耻,为缺少某种知识而羞耻,为不得不请教他人而羞耻,为遭受诽谤而羞耻,为强加的污名而羞耻……太多太多的羞耻,使世间多少人以手遮掩,以泪洗面,不知所措。其实,这一切都不值得羞耻。

在这方面,孔子循循善诱,发布了很多令人温暖的教言。即便在最具体的知识问题上,他也说了人人都知道的四个字:

不耻下问。

《论语·公冶长》

意思很明白:即使向地位比自己低的人请教,也不以为耻。

这么一来,在耻感的课题上,“不耻”,也成了君子的一个行为原则。因此,真正的君子极为谨慎,又极为自由。谨慎在“有耻”上,自由在“不耻”上。

“耻”和“不耻”这两个相反的概念,组成了儒家的“耻学”。

对此,具有总结性意义的,是荀子。我想比较完整地引用他的一段话,作为这个问题的归结。他说:

君子耻不修,不耻见污;耻不信,不耻不见信;耻不能,不耻不见用。

是以不诱于誉,不恐于诽,率道而行,端然正己,不为物倾侧,夫是之谓诚君子。

《荀子·非十二子》

这段以“耻”和“不耻”为起点的论述,历久弥新。我自己在人生历程中也深有所感,经常默诵于心。因此,我要用今天的语言译释一遍:

君子之耻,耻在自己不修,不耻别人诬陷;耻在自己失信,不耻别人不信;耻在自己无能,不耻别人不用。

因此,不为荣誉所诱,不为诽谤所吓,遵循大道而行,庄严端正自己,不因外物倾倒,这才称得上真正的君子。

“耻”和“不耻”,是君子人格的封底阀门。如果这个阀门开漏,君子人格将荡然无存;如果这个阀门依然存在,哪怕锈迹斑斑,君子人格还会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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