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的月夜,别有一番情致。
夜很静。风吹着船舱,从雕花的窗户透进来,吹拂着对坐的两个人。
月光如水,人已醉。
——今宵酒醒何处?
李师师自锦袋内取出一管凤箫,低低道:“我为公子吹奏一曲……好么?”
宋江微微点头。目光不觉也已经渐渐温柔起来。
李师师口中轻轻吹动,一管竹箫如玉佩齐鸣,新莺乍啭,清韵悠扬,直教人听了如饮薄酒,心旷神怡。
余音绕梁,尚未散去,画舫之外却有一阵掌声传来。
宋江举目向窗外望去,透过竹帘缝隙,却见一叶扁舟正浮云般自江水上游飘来。船虽小,却轻快稳健,帆上垂直挑着九盏明灯,映在波光粼粼的江面上,自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堂皇气韵。
船头当中立着一个相貌清癯的中年人,头戴方巾,手摇折扇,神情极为富贵潇洒,一双眸子亮若朗星。
他全身上下做秀才打扮,也没有什么别的饰物,只有腰间的一条玉带晶莹圆润,价值不菲。此人虽然并非锦衣高冠,但一种清华高贵、凌驾于众人之上的气度却是呼之欲出。
只见五人紧跟其后。第一个老者白发如银,脸色却红润如婴儿,一袭宽大的锦袍猎猎飘飞,气势非常。第二个却是满脸精悍之色的青年,身着紧身蓝衣,右手提着一柄长斧。第三人五十岁上下年纪,矮胖浑圆如同一根树桩,手中一支流星铛却是硕大无朋。
最后的二人竟几乎长得一模一样,黑黑的胡须粘了满脸,看不出来年纪,每人手里握着一对“鸡爪阴阳锐”,在月色之下闪闪泛光。
五个人的神情赫然如出一辙,眉目冷峻,没有丝毫笑意。五人紧绷着的脸,恐怕比百姓家里生火煮饭的铁锅还要硬些。相比之下,那当先秀才打扮的中年人更显得气度雍容、洒脱不凡。
轻舟已近,但见中年秀才拱手朗声道:“月下吹箫,泛舟浔阳,正是人生一大乐事……不知在下能否有幸与足下共饮一杯?”
李师师微微一笑,慢声应道:“相请不如偶遇。阁下既是有心,我们又怎会拒人于千里之外?”
那中年秀才先见到船头甜美的小丫鬟,再听到舱内传出如此美妙动人的声音,一双眼不禁也放了光。待两船相接,已迫不及待地迈步跨了过来。
他身后五人紧随其后,六人上了画舫,立刻将船压得微微一沉。中年秀才略一沉吟,向身后使个眼色,后面四人俱都垂手立在甲板之上不再向前,只留那宽袍老人跟他掀帘而入。
李师师微笑叫道:“甜儿,既有佳客来访,还不赶快支炉煮茶!”
那中年秀才乍见到她的绝世容貌,竟已骤然呆住,原本颇为潇洒的身形顿时变得十分木讷僵立,直到那老者在身后悄悄地扯了扯他的衣袖,方才回过神来,凝神稽首道:“闻姑娘清曲,赵光霁携管家赵雷叨扰片刻,实在唐突!”
李师师还礼浅笑道:“客人远道而来,未能远迎,如若这般拘礼,小女子更无置身之地了。”
直到此时,他才发觉舱内还有个宋江,目光也不禁一凛——在这个小小的画舫之内,竟能遇到这样俊雅绝世、风采照人的一对人物,实在出乎他的意外。
赵光霁复又稽首道:“姑娘刚才所吹奏之曲,似是竹林七贤之一、魏末琴家嵇康所作的《嵇氏四弄》。”
他的语声中蕴涵着不尽钦佩:“此曲本是琴曲,但由姑娘的一支管箫吹奏出来,却是另有一番清丽细腻,真是暗香浮动,润物无声!”
李师师微微一笑,低声道:“先生过奖了……”
甜儿甜甜地笑着,已乖巧地为两人铺好座位。赵光霁环顾四周,只见竹编草垫,一切都清雅质朴,精致细巧,虽没有任何名贵陈设,但却是别有一番风致。
此时,掬花八瓣紫铜壶内茶水新沸,茗香四逸,满室皆闻,赵光霁已是心中大乐。
甜儿一一将茶水盛在四个白釉茶盏中,赵光霁缓缓端起茶盏,还未饮下,身旁的银发老人却轻轻接了过去,用一枚极细的银针往茶中一试,片刻之后又恭恭敬敬地还了回来。
宋江和李师师皆是冰雪聪明之人,怎会看不出那老者是在探试茶中是否有毒,也不说破。
宋江不动声色,却暗自沉吟道:此人虽不会武功,但身旁五个护卫却步履沉稳,个个是绝顶高手,内功已不在慕容彦达之下,任何一人若是行走江湖,必定可以闯出绝响的名头,为何我偏偏又从未听说过?他们又为何对赵光霁如此毕恭毕敬,如仆敬主?
这些疑问,都不是一下子就能揭开的。
茶,醇而美,名“雀舌”。
宋江只饮了一口,便觉得唇齿盈香,余甘满口,整个身子似也轻盈了许多。
赵光霁喝下之后更是眉目皆动,朗声道:“古诗有云:‘一饮涤昏寐,情思爽朗满天地;再饮清我神,忽如飞雨洒轻尘;三饮便得道,何须苦心破烦恼。’这茶香确实是涤荡凡尘,难怪唐时大贤陆羽隐居浙江苕溪,便专心只为品茶写茶……”
他微笑着接道:“至于白居易、杜牧、李白、杜甫、卢金、孟浩然、刘禹锡等大批诗人,更是咏茗不疲,留下众多千古名句!”
宋江微微一笑道:“不错,东坡居士曾有词云:‘采取枝头雀舌,带露和烟捣碎,结就紫云堆。轻动黄金碾,飞起绿尘埃……两腋清风起,我欲上蓬莱。’这‘雀舌’的滋味,清丽可人,回香悠长,的确是神仙妙品……”
他略微一顿,整容道:“只是这泡茶所用的水,我倒要请教姑娘——”
李师师嫣然笑道:“这水,便是我命人专程自江苏镇江金山之西,踏影湖畔中的冷泉中取来的……”
宋江击掌笑道:“有了‘天下第一泉’的甘冽泉水煮茶,难怪如此沁人心脾!正所谓‘雪夜清甘涨井泉,自携茶灶就烹前,一毫无复关心事,不枉人间住百年’。也只有姑娘这样的雅人,才懂得这样的妙配!”
赵光霁亦展眉赞道:“茶之一物,擅瓯闽之秀气,钟山川之灵禀,中澹闲洁,韵高致静,与姑娘最是匹配……”
李师师微笑道:“二位贵客如此夸奖,小女子当真无地自容。”
赵光霁见宋江博学多才,俊朗风雅,已起了爱才之念。又见李师师楚楚动人,婉若仙子,更不禁心中大动,回首低低吩咐那白发老者。
那老人起身出舱,很快便回转身来,手中端正捧着笔墨纸砚,那文房四宝竟无一不是千里挑一的珍品。
四
眨眼间,雪白的宣纸已就地铺开。
赵光霁手持狼毫,蘸饱浓墨,只略略思索,便笔走龙蛇,一蹴而就,只见他写道——ど声慢
欺寒冲暖,占早争春,江梅已破南枝。
向晚阴凝,偏宜映月临池。
天然莹肌秀骨,笑等闲、桃李芳菲。
劳梦想,似玉人羞懒,弄粉〕佟
长记行歌声断,犹堪恨,无情塞管频吹。
寄远叮咛,折赠陇首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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