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节休假回来第一天,医院召开全体医护人员大会。
我迟到了,假期的慵懒还没有从我的身体里褪尽。对我来说,医院的一切总是冷冰冰的,所有的医疗器械和所有的面孔,虽然它们和他们都为病人的生命尽职尽责。我身处其中,却总是难以溶入角色,我不喜欢我的职业。
这时,我尚不知会在这冰冷的氛围里,正开始上演许多精彩的情节,会让我以后疲于奔命,刻骨铭心。
迟到总会引人关注,本来聚精会神于主席台的人们,仿佛有某种特异功能,不约而同地转身,将视线焦点对准我。我是面无愧色地接受这一注目礼的,在我的思想里,我想我今天来是多余的,我应该在家里继续呆一天,然后明天直接进入工作状态。
一屋子人坐得水泄不通,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往哪里Сhā脚,就只好站定,在茫茫人海里,一时间,不知怎样处理自己。
小荷在人群里叫我:“章冰,这里!”
我寻声望去,小荷的旁边空着一个座位。令我感动的是,当我挤过去,那个座位上贴着我的名字。这让我感觉自己是被人重视过的,有人用默默的劳动认可了我的存在。
人们终于转过头去了,主席台上有人声情并茂地讲话,因为我的迟到,有一瞬间的中止。
我的座位正对窗,轻风带着热浪吹来,有树影随风在窗外拂动,那是芙蓉树,粉红色如浮云一样的绒绒花簇,在翠绿的叶子间疏密有致,暗香浮动,让人的心情变得晴朗。
我珍爱每一个季节里我所能看到的植物,它们每时每刻都在向我演示生命的过程,在青春繁盛时节,努力把最美的姿容呈现出来,然后从容地走向衰老和死亡。
而我,正如开在繁华时节的花一样,生命充满活力,但嘉铭的忙碌,让我日渐寥落,衰老与死亡的气息,逼近的,不是我的容颜,而是心……
现在,我在这里坐着看芙蓉花开,很久以后,也许,我会像一片缩水的叶子,枯黄萧瑟,那时,看花的心情又是怎样的呢……
我是个习惯于神游天外的听讲者,大多时候,我是魂不守舍的,有时,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但我就是没有办法听取演讲者的话,它们是在另外一个空间里的噪音,从来与我不相干,我一直是这样认为的。
但今天有所不同,那个声音很特别,也许是会议室很大,回音效果很强的原因,那个声音有一种质感上的穿透力和乐感。
我凝神看过去,却迎上一道刹那间让我心神不宁的眼光,那种震颤,让我轻微地皱了皱眉头。
不敢相信地再仔细一看,我差点儿失声惊呼,真的是他!
此时,他若有所思的黑眼睛,被台上深紫背景的台幕和他深蓝颜色的西装托衬得明若晨星。
我仍然不知道是谁在那里讲话,从看到他时,我就没打算把眼光开。
他怎么会坐在这里,和我在同一个医院里同一个会议室里开会?
想想,也难怪,医院这么大,加上来来去去的病号和家属,可谓人满为患,而我调到这里工作不满一年,大多时间又是呆在手术室里,同一个科室的人都还没认全……怪不得他说他可以天天看见我!
可笑是我,还奇怪他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我对他尽释前嫌,并心动莫名。
想到他为我请的愿,我哑然失笑。
他则有意无意地瞟过来,神色肃静,“人模狗样”。
从他面前的标签牌上,我看到“吕静”两个字。
吕静?这个名字我听刘扬说过!我心里又是一惊。
这时,他的眼神是凝聚着的,好像是在专注地研究一个匪夷所思的物件,又好像是漠然无视的,与我对视了很长时间。
我的思维就一片空白,入定于某一段熟悉又缥缈无依的梦境一般。
很久,有人把话筒放在他眼前,他把眼光收回,我感觉他用眼神微笑了一下,意味深长又不为人知的,然后,我看到他翕动着嘴唇讲话,仍然是不辨音节的,但这次,是因为我沉溺于他说话的神态里了,他神采奕奕,年轻、蓬勃,像窗外十月的阳光。
我想到了阳光,是的,从心底泛起温暖的感觉。
我的心情大多时候总是黯淡的,像阴沉着乌云的天空,而又总不会放纵到下雨的地步,在窒息的安静里冷眼旁观,感觉到的总是冷寂,他的出现改变了我。
“章冰?看,在台上发言的这个人,内科医生吕静。表现良好,深受领导重视,瞧见没有啊,你!”小荷低下头凑过来,对我说。
我表现得心不在焉,其实,他的声音和神态都已经刻在我的脑海里了。
“他人长得不错是吧?咱们的院草!”小荷嘻嘻地笑着小声说,“我的梦中情人!”
我就笑了,这个小荷,梦中情人有一个加强连了。她过几天就要和祥军结婚了,还在这里做梦呢。
“章冰,你说人这东西就是怪了,这样的帅哥,找的老婆偏偏就其貌不扬;像我这样的美女,就偏偏要找个武大郎似的祥军,这月老儿是不是成天都喝高了?”小荷愤世嫉俗地抱怨。
老婆?其貌不扬?我问:“谁是他老婆?”
“你真是孤陋寡闻,药房部的王仪,人家就要结婚了!”小荷笑我。
“以前没听你说过。”我真是一点儿没在意这对夫妻,这个混蛋,都快结婚了,却把情侣表的女表送给我?不可理喻!
“没事儿说他干吗,再说,以为你知道呢。”小荷怪我,“也就你这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省心,老天爷给你个嘉铭,十全十美,你当然目空一切了……我就命苦了,那个祥军,整个一榆木疙瘩,不解风情、不帅又穷酸……”
我就笑,我习惯了听小荷类似的唠叨,她也习惯了我沉默地听她说话,我们两个,一个性格外向,一个性格内向,然而却是很好的朋友,她有什么话,在我这里从来没有忌讳。
喜欢和我畅所欲言的人很多,刘扬也算一个。
我想起刘扬最后一次和我见面时,幽幽地对我说:“人就是这东西,经不起品味。”又忽而抬起头来说,“我们医院有个医生叫吕静,你知道吗?”
“知道。”说完了我想起我根本就不知道。
“那是个人渣。”她偏了偏头,注视着眼前那荡漾着光影的咖啡说。
正在主席台上神采飞扬的吕静是个人渣?怎么可能?重名吧?
我问小荷:“我们医院有几个吕静?”
小荷说:“就这一个。”
“肯定?”
“肯定。我在这里混了可不是一年两年了,连院草的名字都没摸透,怎么可能?”小荷的回答不容置疑。
呵,这个频频与我巧遇,送我玫瑰花和情侣表的院草,小荷把他看成是梦中情人,刘扬告诉我他是个人渣,看来,人的嘴巴是最有意思的部分,可以把同一个人说得迥然不同。
其实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角度不同,或者,亲疏关系不同,都可以造成看法上的分歧,那么,刘扬怎么就说出了那样的评语呢?
对于吕静的关注,使我对这个久已存在的问题有了探究欲望。
我本不是个对什么事情都有好奇心的人,这样反常是危险的,我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我仍然殷切地想了解关于他的一切。
他终于讲完了话,我看到他走过去俯声对院长说了些什么,然后就走出会议室了。
我坐在窗边,可以清楚地观察他的一举一动,而不会被别人察觉。
他在那片芙蓉花下打电话,打了很长时间,来来回回地走,影子就把那满地投落的斑驳的花影遮来遮去,那些花影因为风的吹动也在动,看起来,像两种影子之间的游戏。
很好看的一幅画。
美丽的芙蓉花,挺拔潇洒的吕静,相得益彰。
他表现得很痛苦,放下电话,用手捂着脸好长时间,然后,他抬起头来,注视着上空遮天蔽日的芙蓉花树,久久地出神,最后,长长地叹气,甩甩头,转过身来,正对准了我的眼睛。
他就站在那里,和我再次对视。
就像隔了一个莽远的世纪,似曾相识又久别重逢般的,我已丝毫不感觉这种对视有什么唐突,好像是等待已久之后,终于在这一时刻,我们相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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