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我飞身跑去手术室,同事们在那里已经等得不耐烦,投来的眼光全是责备不满的。我脸上发烧,急忙洗手、换衣。
我负责的分工是局部麻醉,整个手术的第一环。
手术床上躺着的女孩子年轻漂亮,细致的皮肤白皙的质感,曲线凹凸有致,颀长的颈和匀称的腿,看一眼就让人难忘。
她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在不断地颤动,投落两排暗淡阴影,无比生动和诱惑。
她的手,鲜血淋漓。
她的中指和无名指指筋断了。
伤口以一种触目惊心的状态呈现人前,因为时间的耽搁,里面的组织已经脓变,被血水和体液泡得白肿。
手术时,需要用器械把这小堆肿胀的肉下缩回的筋脉拉出来,系好,是个简单的小手术,但若是不施麻药的话,任何人都难以承受那种痛吧,十指连心。
想到此时,她一定也很痛,但她的脸上,表情很冷静,像在安静地熟睡。
我先给她做了皮试,然后把针剂从她的腋窝打进去。
针扎进去时,她稍微抖了抖,我的心,竟然莫名地颤了一下。
作为医生,对于生老病死有了太多接触,实在已经司空见惯,觉得无足轻重了。面对血淋淋的场面,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是我们这个职业所特有的本领,但今天,我好像很失常。
在后来的某一天,当我也躺在手术床上,做着类似的手术时,此情此景,就如同梦境里久已重温的往事一样,在脑际闪出,那时,我才知道,上帝在给人以惩罚之前,是给过暗示的。
只是我是冥顽不灵的,在亲手给这个女孩子打麻药的时候,心里发抖,仍然不知所以然。
只几秒钟,麻药便发挥药效,她的手,无力地垂落在一旁的托架上。
我拿过针来,对着她的指尖依次扎进,她全然不觉。
这中间,她曾试图举起手臂来看,但她刚努力举起一点点,那只手臂便陡然如同下落的棍子一样,重新“叭”地落下。
药效发作的时候,这只胳膊,是不属于她支配下的部分的。
人在某些时候,就是这样可悲,连自己都对自己无能为力,对自己说不算数。
她的麻药是刻意打进体内的药剂,失控也只是暂时的,而我的麻药,是谁打进我的身体的,失控要到什么时候才会终止?
我一边三心二意地想,一边冷着口气对旁边的张谭说:“好了。”
张谭坐下来,拿着细长的不锈钢器械,开始他精工细作的手术。
“病人还没有签字呢。”中间张谭提醒我,眼镜下专注的目光却投给我狐疑的一瞥,我今天的状态不对头,他感觉出了。
我忙把那些手术前后有关病人反应的一些材料拿出来,一式两份,跑到手术室外让病人的家属签字,刚要出门,那个女孩睁开眼睛,对我说:“我自己签,不用其他人。”
我递上去一份,给她一支笔,她伤的是左手,右手灵活地拿笔签完。很洒脱的字体。签完一份还要另一份,仿佛她的生死与他人无关。
没理会她,兀自拿着协议出门叫她的家属,这是原则,病人和家属的签字要各式一份,她叫周小鱼。
周小鱼,漂亮的一条人鱼,活在人的海洋里,因为美貌出类拔萃,偶尔因为意外受伤,出现在我的面前。
上帝安排两个素不相识的人见面,总是别具匠心,不肯重复,但天地很小,再次的见面,是我受伤的时候,只是那时,伤的不是我的手指,而是心。
但在此时,我不可能预见以后,我按部就班地让周小鱼的丈夫签字。
至此,周小鱼应该是个少妇。有的女人天生丽质,面孔比年龄年轻。
她的丈夫脸色灰灰的,有细密的汗珠在额头上闪闪烁烁,看起来紧张的程度比周小鱼有过无不及。被人掂记到这分上,实在是幸福的妻子;能这么惦记老婆的人,也实在是难得的丈夫。
我不由地好好看看这个男人,个子不高,其貌不扬,但眉宇间有一种很男性的阳刚气,直逼人心,特别是他的眼睛,有一种很锐利的感觉,和吕静的迷离深邃不同,和嘉铭的坦荡热烈也不同。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地方吧,即使他再平凡。
医生,是个喜欢不动声色观察人的职业。出于职业的技能,我们在学习了如何游刃有余地解剖人的肉体的同时,贪婪地希望可以把人的精神世界也剖析得一清二楚,这种欲望隐秘而强烈,但这却不是动动手术刀就可以轻而易举的事情。
人是复杂的组成,最难以折磨的所在就是精神世界,因为它瞬息万变。靖叔曾经对我说:“人心似海,无边无际,不要奢求与哪个人知心相交。”
我一直视此为至理名言,但庸人的本能让我仍然渴望交付,从身体到精神,与某人水|乳相融。最终我错到了覆水难收的地步时,再回头来,这句话已然如同谶语。
我把两本资料放在墙边的资料柜里,随手整理了一下里面乱七八糟的材料,这些材料上有不同时间来此做手术的人的签名,字体各异,伤情各异。时间的从容不迫里,总会有人被宿命安排着毁坏了身上的某个零件,来此整修。
医院,是人体的维修站,那么,爱情的维修站在哪里?
健康,是上天赋予的最大的财富,然而,很少有人可以感知这种财富,也很少有人为这种财富而满足,人活着,更多的时候,是在不同形式的折腾里,把这种财富随随便便地挥霍掉。大多数人,都很蠢,顾此失彼。
我也是这样,至少此时,我的心理是不健康的,正在偏离道德的泥沼里越陷越深,不久的以后,可能我就全部沉沦……
“药棉!”
张谭短促有力的声音传达着命令。
我赶紧递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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