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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凤唳 > 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奚云启大惊,如被轰雷击打胸口般不可置信,脑中顿时空白。

那块绿幽幽内里泛着丝丝棉絮的翠玉,名唤“天惊”。那时的他并不明白此名的来历,只觉得美玉当属美名。所谓“虎符”,究竟大小如何,形状如何,是石头还是美玉,无人见过、无人知晓,历代奚朝帝王以此为传位信物,但凡持有此物者便是新帝之选。三年前,奚献帝念在奚云启尚年幼,心思不够细腻,亦有些­妇­人之仁,在赠玉之时为防他行事鲁莽,求胜心急,并未告知真正用途。于是便假云妃之手让其转告奚云启,此玉乃皇室历代相传之物,不可轻易赠与旁人,就连云妃也不知其真相。

不想云妃不明所以之下,却会错了意:“这玉佩晶莹剔透,一看便是上品,母妃今日就送了你以作未来娶正室的信物。皇儿你可要记住,这物件乃天家相传,只可给你真心喜爱并最信任的女子,切莫随意弃了……”如此­阴­差阳错,令如今的奚云启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

只见奚云启嘴角僵硬的扯了个笑容,声儿也有些紧:“如此,便只有那块玉可以……”

奚献帝缓缓点头:“这几年,你皇兄悖谬残暴之­性­情愈来愈甚,并非是明君之才,只怕日后还要对其它皇儿下了毒手,而你生­性­仁厚,于百姓该是福啊……所以,朕要你为自保夺位,为天下夺位……朕也知道是为难你了。可如今就算朕在此改了诏书也没用,你手中无兵、无权,有了诏书等于是害了你……­唇­亡齿寒,等朕去后,你身处境地只怕如履薄冰,度日艰难……可你亦要规行矩步,切勿意气用事。”话未说完,奚献帝猛咳几声,脸涨得通红似是要背过气去,全然未注意到奚云启若有所思的神情。

可如此紧急之时岂容半丝走神,奚云启收了心刚要接话,又被奚献帝打断:“你听着,你皇兄羽翼未丰,就算做了皇座也不过是昙花一现。而天下间对你威胁最大者,并非是他,而是……谈、辛、之。”

话至此,奚献帝又连咳数声,眉宇间柠起皱褶,好一会儿才顺过气……他将淼儿与先帝的往事缓缓道出,语出惊人,着实骇人听闻。奚云启听后瞪大了双眸难以言语,终想不到一个外姓人竟流有皇室血统,论及辈分甚至是诸皇子的叔父,且更有资格继位——奚朝国法,父死,兄弟继,而后才是子。

奚云启怎么都料不到,宫中秘辛千百,而最不为人知者却近在眼前。一步天堂,一步地狱,而奚献帝正是由于心生愧疚,才会对承奚王日渐强大的权利并未遏制,甚至有放任的态度。可,奚云浩、奚云启并不同,他们与承奚王之间并无恩怨纠葛,各各巴望着皇位就算挤破了头也要上去,一个幽禁其父,一个已动了弑兄之想,又岂会念及突如其来的叔侄情分?

父子惜别,寥寥数语,惆怅、悔恨、不舍皆而有之,却依旧耐不过时辰眨眼即逝。

四更至,奚云启拜别奚献帝,临走时仍神情彷徨。

而在那暗道门关上的一刻,却见奚献帝强撑起了身子,自床榻内一暗格中取出一只做工­精­细的玉簪,簪子头本应镶珠处被挖了去,徒留两块低凹的痕迹,暗金­色­的簪身浮现隐隐青­色­,泛着幽幽的光,竟是涂了致命的毒药。

那两块凹陷处本由两颗毒药伪装上去。一颗为剧毒,他赐给了先皇后,亦是奚云启的母后,因她企图勾结外臣,­干­涉朝政;一颗为慢­性­之毒,他赐给了云妃,亦是奚云启的母妃,因为避免皇子登基后,后宫再次­干­政的隐患,他绝不能冒同样的险两次。

却没想到世事难料,总是奇差一招。先有此二女,后有尹环,终是防了初一,难防十五。因后期朝中局势异变,派系错综复杂,已非他一人之力便可控制,只得周旋其中,左右制衡。而尹环便趁此与丞相勾结,与太子谋事,且有费忠仁当其犬马,如虎添翼,再不似当日赐了毒药便可了事般简单。莫非真应了那句“越老越怕事”?他竟再无昔日的果断,所剩不过是瞻前顾后。

徐徐纱帐内笼罩一片清幽,帐外烛火跳跃投照其上晃出斑驳的图案,象征皇室的华贵金­色­铺了一榻,触感丝滑,针线密集。簇簇繁花雕刻似是鲜活了般点缀于床柱四角,迎头望去但见顶上祥云中神龙摆尾,气势逼人。

突然一道细微的声儿响动,“嘶啦”的似是利器刺入­肉­里,星星点点的红­色­溅在帐上,竟点缀出最华丽的图案,透着猩红­色­,夺目妖艳。

临咽气的一刹那,奚献帝脑中浮现诸多画面,几十年前的往事竟如被风吹拂的书页,“哗啦啦”快速翻过,一幕幕仿若昨日。

淼儿站于柳树下盈盈的笑,身穿一袭春装堪比娇花,媚于言语,巧笑倩兮。他心知此女深得父皇喜爱,纵然心动亦不敢过于接近,只远远的看着。尚记得就在淼儿被父皇临幸的前一日,他于暗处惊见淼儿急切的对皇兄说道:“你是他最疼爱的皇子,若你肯向皇上要了我,皇上定不会拒绝的!”而至于皇兄有无请命要了她,可想而知。皇子们但凡图个前程的,又岂会为了几日欢愉而断送日后?可最终,皇兄并未因快刀斩情丝,受了父皇赏识而继位。试问父皇又岂会心无芥蒂立一个与他争夺女人的皇子?

他登基之后,首次见到了尚未出阁的云妃,那神态、那笑容,竟与淼儿如出一辙,一偿午夜梦回时的妄想,只可惜云妃­性­情过分温柔,虽另男子流连忘返,却少了淼儿的任­性­、跋扈,就如同­色­、香齐全的佳肴,偏偏淡而无味般。

而后,他又遇见了尹环,样貌清秀,立于柳树下那盈盈一拜,竟似淼儿再世,且尹环­性­子执拗,生来有股倔劲儿,更神似淼儿几分。

……

天光微亮,宫人进了萧乾宫,一室的­阴­冷透着玄,几位宫人不疑有他行进内室……片刻后,惊慌的高呼打破宁静,萧乾宫外慌乱成一片,当太子与尹皇后到达时,只见那奚献帝早已流­干­了血,身躯僵硬森白,颈间喉管处赫然有道血痕,伤口处乌黑一片,身下猩红的血蔓延呈现出诡异的图案,而那暴突的双目,­唇­边诡异的笑容,竟如被鬼魅索命般令人胆战。

献元十七年三月,奚献帝薨逝,太子继位,史称奚浩帝,年号鸿日。

史书上对此一事并无过多提及,野史却传由于太子乖戾好虐,曾被诊出患了疯癫之症,怎奈奚献帝念及往昔情分不忍驱逐出宫,却不想太子对先皇早已不满,趁疯症犯时夺权弑父。

奚献帝生为皇子,后登基为帝,统领天下,高高在上,一世享尽荣华,一生养尊处优。临老却落个被妻、子共同背叛的下场,那心中滋味岂是苦涩可形容?一个人,越是登高越怕失去,越是富贵越怕穷苦,奚献帝虽为帝王,在心境上亦不过是个凡人。因他一时­妇­人之仁枉纵了奚云浩,竟落入此般境地,自是宁愿死了亦不远受那零零碎碎的屈辱。更甚者,以奚云浩的­性­情,奚献帝又岂能善终,倒不如趁其登基夺位之日自尽罢了。如此,世人纵使碍于祸从口出,亦难免对奚云浩起了“弑父夺位”之猜测,悠悠众口,奚云浩再难洗清罪名。

可,就在奚献帝临终前庆幸已作了交代于奚云启时,却不知他温吞的­性­子,­妇­人之仁的行事,奚云启亦有之。

同一日,云留宫内一片清冷。听宫人传,南云王自奚献帝暴毙那晚亦突发急病,高烧不退,隐隐约约口中呓语:“不要!父皇!”

太医问诊只道:“下官尽力了,一切全凭天意。”

此言不胫而走,却无人知晓此中不过是南云王淋了整夜的冰水,似要制造出因病而命不久矣的假象,以争取时日行事。追其根由,全因“天惊”下落……

三日后,承奚王府传出流言,承奚王病情恶化,王妃寝食难安,焚香祷告,后忆起姨娘处有家传良方,便回了景门去讨。

一路心神不宁,凤兮忐忑不安,总觉得此次回门定有大事。却不想她一进姨娘房,就见姨娘面容憔悴,一派萧索之­色­。往日纵使姨娘对人再冷淡,亦藏不住一丝傲骨,一丝鲜活,周身充满了力量,­性­子更是透着韧劲,而父亲最爱她这一点。

姨娘坐于桌边,呆滞的双眼中不见人影,凤兮一步步走进,不忍打扰,却还是引起她的注意。只听姨娘淡笑道:“你回来了。”二人以往并不熟识,所言甚短,而此时新帝登基,京中耳目繁杂,王府外早已危机四伏,若非此次姨娘暗中来书“速归,父书”,她也不会如此快再回景门,迎着众多眼线硬找个寻觅祖传药房的幌子。

姨娘取出一封书信交与凤兮,便转了身去道:“老爷生前留下的,你看了便知。”

凤兮一惊,忙将信打开,却不觉指尖冰冷颤抖。

信中所言透着惜别之意,想来该是父亲出征前几日所书,字里行间并无过多透露,乍一看不过皆是嘱咐之词,并无特别。

凤兮读的一头雾水,尚不解其意却在信笺右下角惊见一印章。数道细细的弧度形成抽象的图,如指腹上蜿蜒的纹路层层密密,却更为扭曲,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样式,源于一直佩带身边的翠玉之上……

心下一凉,凤兮往腰间一摸,两块玉石均在,一绯­色­,一翠绿,颜­色­通透,触手一冷一温。

一枚是谈辛之所赠,一枚是奚云启所赠,且不说谈辛之赠玉时父亲身故,那奚云启所赠翠玉,她从未拿给父亲过目,只不过收在身侧,父亲又怎会持有图样?

第十二章

凤兮只一味的发愣,如玉的指尖来回轻抚那印章的纹路,脑中似隐现某些端倪却一闪而过,却如狂风猛力击打窗棂,利刃一般直直穿透窗纸立时掠夺烛火燃烧的权利,余辉掩去快的令人措手不及,一室幽暗伸手不见五指,徒留燃烧的气味缠绕鼻尖。

只见方才还冷言冷语的姨娘,竟突显一脸疲惫,只淡淡靠在桌边语气透着萧瑟:“那标记常出现于老爷公文之上,那纹路亦是权力的象征。老爷生前留下了话,不论你最终嫁与承奚王、南云王任何一人,都要将此信亲手交与你……”

经此一言,凤兮立时通体透凉,薄汗频频冒出,不由得跌坐在椅上,细细微喘,久久难以平息:“怎么如此……父亲……”

她喃喃自语着,再难抑制之间的颤抖,抖得信纸沙沙作响。

“他为你取名凤兮,原是希望凤鸣于天,与真龙为舞,如此高的期望竟赋予一个……”话至此,姨娘嘲讽呵呵笑着,难掩一脸厌恶之­色­,狭长的眸子眯了又眯,虽透着女子的­阴­柔之美却亦不乏鄙视。

直到此刻,凤兮才将一切串联,才明白这其中竟藏着惊天大事。

可,她不过一女子身又岂可有大作为,父亲手持另一枚“天惊”多年,自然是知此玉可怖用途,可却迟迟不言,偏要等化作尘埃才以其上调兵图样暗示?

“我来告诉你为什么。”正当心中游移不定之时,姨娘的声儿依旧冷冷淡淡,寻不着一丝温度:“景门看似满门荣耀,可笼统算下来亦不过由一­干­­妇­孺苦撑,如此薄弱的背景紧靠老爷一身赫赫军功维系,尚显不足,就算你入了皇室也不过是身份平平,比起靠山颇丰的其他嫔妃根本难以上位。可……若是手握军权则不同了,历代帝王但凡有点野心亦最看重军权、疆土,因此老爷即使知晓你手握天惊仍不点破,直至你嫁了有用之人才让我告知一切的原因……”

父亲为保万全并未过早告知,若她身边男子终无能懦弱亦或非帝王之才,怕这件秘密她将永远不会知晓吧。

通过姨娘的口,一切真相巨细无遗,时至今日终点破,却令闻者胆战心惊,触手的玉如烫手山芋扔也不是,藏也不是。

论说嫁妆,无外乎是玉器、佳酿、珠宝、锦衣,却不想竟有虎符陪嫁者——景凤兮。关于这段故事的详细过程并未流传于外,所知者不过三两只,以至于后世传说便知道:“得凤女者,得天下。”待细追究何因,却未果。

凤兮静坐一旁默不作声,事情虽然清楚了,她却并无捅破真相后本该有的轻松谢意,反而顿觉皮­肉­被撕扯般的痛疼难当,仿若周身被刺穿了无数血窟窿,汩汩脓血止不住的外溢,翻腾汹涌的凶狠叫嚣,直冲脑仁,如沸腾的水烫贴每根神经。

景门虽无外戚,可避免历史上为帝者最忌惮的外戚弄权,可权大如天的后宫嫔妃亦是隐患!

父亲啊父亲,你为女儿如斯考虑,您为女儿铺了通往荣华锦绣的路,您用心良苦实另女儿辛酸唏嘘不已。可您是否想过,倘若女儿当真只看重儿女私情,亦或是注定一生懦弱,瞻前顾后,那这“天惊”便不再是保命仙丹,而是催命符啊!

思及此,凤兮不禁想起往昔几次险些赴死的经历,当时都未生出的恐惧竟在此时掩不住的泛起。

“我自幼便无远大志向,一心只想着悠游山水,自在一生。若非经历几次生死劫难根本不屑于位高权重,而所谓荣华加身于我更是负累……父亲的心愿未免过高,对女儿亦期待过多了。”凤兮低首蹙眉,紧握手中的翠玉,用力过甚关节泛了青筋都恍若未决,那声音涩涩­干­­干­,也早没了往日冷冽。

隐隐的,眼前似是闪过一佝偻身影,那人虽是龙冠高戴,大小一致晶莹剔透的罕世珍珠串连于冠下摇摇曳曳,可那珠链后隐现苦涩的眼充满了挣扎,充斥无奈。虽是龙袍加身,彰显皇室最容,彰显王者风范,却罩住了一副老态身躯,无帝王威严,无君王气度,哪见风光,哪见倨傲。

那是奚献帝,步履满山,懒散度日的奚献帝。

在他身后有一窈窕身影,一身凤衣,高傲自负,虎视眈眈的觊觎他身下皇座令他如坐针毡。却见朱­色­的­唇­,青黛的眉,魅惑的眼,年轻、貌美、高贵、不服、不逊。

是非成败,奚献帝、尹皇后这对夫­妇­也终走到了头,虽是世上最亲之人亦是最疏远者,却偏偏一同苟活在波谲云诡、风云变幻的宫廷中,一同苟延残喘的在狼心狗肺之徒眼前做戏,岂不是天下最富足,亦最最可悲的一对?

幸福美满本就不属于皇家,那是世间最平凡之物亦属最难得,渴求、奢求,求而不得。

父亲,若女儿的良人诚如奚献帝者,那女儿岂不是要做尹环?可他不是,他是高翔于天际的雄鹰,是驻足于崖边傲视群小的雄狮,亦是女儿心中已决定托付终身的男人,不离、不弃、不避、不负。

凤兮攥紧了拳头,心中有了主意,那双目亦不再闪烁彷徨。

“我有时候真恨你,恨你娘,恨你的出生,恨你们呣子拥有的一切,更恨我所承受的屈辱,恨我一辈子都摆脱不了的孽障!”突兀的,良久不语的姨娘口出言语咄咄逼人,再望那眼眉竟透着决绝的恨意,令她不解,令她匪夷。

吸了口凉气,凤兮亦回视:“为什么?当真因为妻妾邀宠,因父亲的恩爱难均分么?”

古往今来,女子吃醋,使劲手段争一席之地,早已密织出不同于真刀真枪的修罗场,那是男子难以介入的地界,亦是杀人不见血,行错一步便万劫不复的残酷刑场。

“因为我不能为他产子诞女,因你是他唯一的血脉,因他早将一生最好的呈献给你们呣子,摇尾乞怜只为她施舍的一笑,真令我作呕!”姨娘冷眼以对凤兮的哑口无言,继续道:“你兄长、你二姐,均非他所出,而是他麾下死去将领的遗孤。我与你大娘,其他妻妾多年未得一儿半女全因他逼服的断孕之药!想不到,景门唯一的血脉却是最卑贱、最嗜杀的血统结合而成,岂不可笑,岂不悲哀!他一生杀戮无数,所犯下罪孽,所斩杀生灵又岂能数尽?或许这便是上天对他的惩罚,要他终身无子,亦无子送终,当真活该,当真作孽!”

凤兮骇然,对于这番话难以反驳,径自沉浸于那“唯一的血脉”几个字上。

姨娘笑的疏离,神情愤慨而萧索:“掠人ℚi子,屠杀其宗族,这便是你那父亲的真正面目,便是我一生都难摆脱的梦魇,直至他死了,被人分尸,被人侮辱,我仍感不到一丝快意,仍难偿我所承受痛苦万分之一。”

姨娘望着一脸狐疑愣神的凤兮,望着她秀雅的脸,妖艳的眼,一举手、一投足竟无不显现倾国之姿,那种卓然独特的气质,那种妖娆风姿竟与昔日的兮奴如出一辙!

她尚记得多年前正值奚朝、蛮奴战事四起时,她所住的边陲小镇百姓唯恐遭战火侵袭,均四散逃离赶往京师方向。

而她一家极为不幸,与路途中恰遇蛮奴将领,父母、兄长均当场被杀,尸横郊野。

她被压至蛮奴军营红帐内,所见皆是奚朝女子,两三人围坐一团于角落。细问之下才知此处名为红帐,实则为姬女居所,注定要过夜夜受欺凌、受侮辱的日子,但有羞愤难当者均自尽了事。

而她,怕死。

是夜,她被强拉进主帅营帐。

她没有呼救,亦没有挣扎,而是睁大了眼牢牢记住上方男子的样貌,将他粗鲁施暴的一切恶­性­印刻于心底,永生难以磨灭。

他说他叫昊尤,是蛮奴大将军,家中有妻强悍,因此对她乖顺服帖甚为喜爱。

她知道她并不美,她只是听话,最起码在昊尤眼中是的。

听闻蛮奴女子大多凶狠毒辣,且奚朝女子柔情似水自是有不同韵味。

也难怪昊尤对她一阵痴迷,尤其喜爱轻抚她的眼。

可也仅此于一阵,几日后昊尤之妻来了军营,因有人密报昊尤圈养了姬妾于帐内,便要来捉­奸­。

那晚,她正于昊尤身下辗转承欢,突然帐帘被掀开,一耀眼夺目的身影闯了进来:“贱人!”

昊尤为她挡开一剑。

惊慌片刻后,她这才望清楚来人。

烛火斑驳闪着光影,而那女子竟有副倾国之貌,执鞭的手细腻白皙,因帐内灌入的冷风而摇曳的袖、裙摆,更突显身躯的凹凸有致,幽幽深眸充斥着怒火更显夺目,诚如最上等的宝石。

那女子­唇­边勾出个残酷的弧度,笑的极冷,眼中­阴­森森的如利剑。

夫偷­情­,妻愤愤,而她只是路人,毫无选择的介入这对夫­妇­中,充当了牺牲品。因她望见了昊尤眼中的痴迷,竟牢牢锁住那女子周身,那是一种她既熟悉又陌生的光芒……这几夜,于烛火照耀下,她亦从他眼中望见过,却似透过她望住的是另一人的魂魄,又远又近。

这时,她才注意到,那女人的眸子竟与她有几分相似。一双晶亮的眼镶嵌于她平凡的脸上,璀璨夺目,那是她平生最大的骄傲。

如今,那骄傲却顿时沦为耻辱。

至此,她终于明白那所谓的欢爱,亦不过是一个毫无价值的替代品暂时充当承受思念的物件罢了,真是可笑!

“兮奴,本王不过是逢场作戏,这些下作女子是不会放在心上的!”昊尤一开口就是冷箭,结结实实的扎了她一身。

可她除了觉得备受侮辱,心中竟并无刺痛感。

兮奴冷目望来,冷声笑了:“那你现在就杀了她!”

昊尤沉默,背对着床榻回视着妻子,突然也扯出一个笑,笑的开怀,笑的肆意,似是满意妻子的醋味,似是心悦这种妒意,似是他大丈夫的虚荣均被瞬间填满,那快意甚至再也盛不下了,洒了一地。

她还未晃神,就他毫不犹豫的提剑回身砍来。

番外二

她还未晃神,就见昊尤毫不犹豫的提剑回身砍来。

剑刃白光一闪而过,迎着烛火一并照了过来,一瞬间的晃目,一瞬间的冰冷,死亡的气已逼近颈侧……

却听那女人急忙呼声:“慢着!”

软鞭一挥缠住剑身,她瞪眼望着昊尤,竟有些娇嗔:“我说叫你杀你就杀啊,实心眼的!”话未落,­唇­边的笑已悄然绽放,刹时间艳光夺目,另满室烛火黯然失­色­。

至此,瘫倒在床上的她早已一身冷汗,为这昊尤的狠而心惊胆战,为那女人的一句戏言便可玩弄人命于股掌而通体透寒,亦为着自己的软弱、无能、认命而羞愧。

昊尤定是爱极了那女人,那女人也定是爱极了昊尤。

他不惜与旁人欢好来试探,她不惜以旁人的­性­命去证明。

他们都如最热烈的火,拥有着最难浇熄的欲 望。

而她,不过是一潭水,一潭苟活于烂泥塘最底下的污水,因昊尤而污秽,因兮奴而浑浊,在他们烈烈燃烧中几欲­干­涸,却不想因另一个男人逐渐找回清澈,污水仿若蜿蜒流入清涧,以期洗涤一身的不堪。

那个男人就是景如山。

在蛮奴旁支部落王昊尤的军营中,有一个汉人厨子,生的一双百变巧手,虽是哑巴却可烹饪出世间最美味的佳肴。自她被轰回红帐后,亦曾有几个将领前来邀欢。一个主帅不要的姬女便与红帐中其他女人再无分别,一样赖以夜夜与不同男子的欢好换得点赏赐,或许当她们离开的一日可凭借它们继续苟活。而她,在不同男人身下辗转喘息时,所盼望的除了微薄的赏赐,亦还有傍晚的一碗白饭、一道青菜,那是家乡的味道,来源于奚朝的饮食文化。

自此,她便知道有个哑巴厨子,小景。

在那段她人生中最孤寂、最黑暗的日子里,小景烹制的菜肴仿若清泉般涓涓流入心田,虽素未蒙面,却因这个蛮奴大营中又有一个奚朝的子民而期盼。

每一次,昊尤领军出征,她们的红帐中都充满了哀叹,众女子无不默默祈祷,为那些战场上被斩杀于蛮奴刀下的奚朝将士,也为自己。因为,每一次出征,不论输赢,都意味着夜晚蛮奴男人们的无尽发泄,意味着她们又要承受无穷无尽的屈辱。

也不知是否天缘巧合,因那次昊尤在与奚朝的一次交战中受了毒箭而数日下不得床,那哑巴厨子小景特熬制了祖传汤药,再配以­精­心调制的菜肴,居然另昊尤的伤飞速痊愈。这一次,她在心中并未佩服小景,而有了怨恨。也因这一次小景的功劳,昊尤特恩赐他选个女人。

红帐内,所有女人都将以往那些用身体换来的饰物一一佩戴,为了展现最美的一面,亦为了摆脱此处。

小景随着侍卫走了进来,清秀的脸,如湖水般清澈的目光,腼腆微红的面,拘谨的神情,原来他只是个少年,一个俊俏羞怯的少年。

不知怎的,她的心竟柔软了一角,为他淡淡的笑容。

小景的视线扫了一遍,不语,众人亦沉默,尴尬而令人窒息的气氛见缝Сhā针,悄悄环绕众人周身,突然地她们自卑、彷徨,甚至羞愧,一个­干­净如水的少年,一个懵懂羞涩的少年,她们污秽不堪的样子只能令自己的丑陋更为猖獗。

一个个的,她们都低下了头,只有她坦然的回视。

小景一愣,直直往来,望进她的眼底。

她知道,她赢了。

此时,红帐的帘却再次被掀起,一道亮丽的风景闪入,大红­色­的蛮奴服加以叮当作响的配饰,侍卫们愣了,女人们愣了,小景也愣了。

绯红的身影,耀眼的笑容,夺目的神彩,上天却又给了她银铃般的声儿:“小景,选好了么?我跟昊尤说了一定给你好好的办,既然你是我带来的人,怎么也要风光的娶妻!”

心底的墙轰然倒塌,她眼前一花就要晕倒,幸得身边有根柱子强撑着背脊令她伪装坚强。兮奴就好似她的梦魇,而她亦不过是兮奴的影子,因一双相似的璀璨眸子而令她有了不同的命运——昊尤爱兮奴,以她为替代,小景迷恋兮奴,因此选了她作妻子。这或许便是她这生幸福的定义,亦或许是她悲苦命运的降临。

从那以后,她才知道,原来幸福与痛苦一直携手并进,如同最亲密的恋人,交叉折磨世人,令她一念天堂、一念地狱,如此便一念了一辈子。

那晚,她身着兮奴的旧红衣端坐于小景的帐内,仰望着小景的笑,触目他眼底的温柔,竟盼望它们是因她而生的,于是便回以温柔的浅笑。

小景俯身吻了过来,只不过片刻便被她推开,再度望着他的笑容,那里面却掺杂了复杂的意味,令人参悟不透。可她却明白了,小景并非是小景。他的吻太过纯属,他挑 逗的技巧太过熟练,以她的经验可知,那绝非一个单纯无知的少年所应会的。

她疑惑的轻声问道:“你……是谁?”

一向哑巴的小景附耳过来,声儿竟是低沉的好听:“景如山。”

耳边灼热的呼吸令她脸红,她却顾不得呆愣,轻呼道:“你会说话!”

那时的景如山只不过是奚朝军营中一名小小探子,尚未立过军功,更谈不上扬名。而此次,景如山设计混入蛮奴,在途中先以厨艺赢得兮奴的注意,趁此混进来盗取机密。诚然,蛮奴人纵使心机不如奚朝人,亦会对突兀出现的小景起了警惕,于是他接二连三的避过试探,后又拿出药方治愈昊尤,终换得了片刻安宁。

在蛮奴人眼中,为兄弟张罗婚事便是最肯定的表现,可在奚朝人眼中,要娶一个被人百般糟蹋过的­婊­ 子却是莫大的耻辱。

她明白,景如山又岂会不知。

可他并未表现厌恶之­色­,只淡而简短的在她耳边叙述过往,在她诸多惊讶声中轻笑不断,帐外守卫听不到他的声,只听到最香艳的惊呼与娇喘。

她搞清楚了过往,决定帮他完成任务。

后,她问景如山为何要相信一个只见过一次的女人,景如山道:“因为你有一双坦然的眸子,在那里面我望见了蓝天、原野,还有一颗渴望自由的心。”她一直笑,一直笑,直到眼角融入滚烫的液体,她才知那是泪水。她险些以为自己不会哭了,却不想在一个陌生男人的怀里又哭又笑。

终,昊尤因景如山里应外合之计而战败逃逸,而兮奴被擒,却在惊见仇人俊秀的面庞时呆愣。

她望着兮奴不可置信的神情,心中竟有种难解的快意,汹涌澎湃的往外溢出,止也止不住。她道:“我们奚朝有句话,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兮奴狂笑,遂反击:“贱人,我会牢牢记住!”

她本以为自此便了了事,景如山因立下大功而被封中郎将,而她亦入了景门,才知他早有了原配,而此次又蒙受圣恩,再度迎娶了圣上恩赐的第二位夫人,却非是她。

她,只做了一个侍婢,一个照顾兮奴的侍婢。

兮奴的身份无外人知晓,话很少,因面对一个前夫玩弄过的女人,本就没话可说。而她亦懒得搭话,只做着该做的事。她们二人在那几年中一同活在小院里,竟有相依为命之感,当真可笑,当真可悲。

景如山常来探望兮奴,对她的关怀无微不至,用耐心与细心企图掠夺兮奴的情,可须知兮奴生­性­倔强,本就是难以驯服的烈马,又岂会真的动情?可被情感蒙蔽双目的景如山哪顾得了这些。

那夜,景如山得到允许进了兮奴的房。

她在隔壁没有睡,紧紧趴在墙上听着那里的一举一动,感受着心口被撕裂的痛楚,竟又哭又笑的陪着他俩一整夜。

翌日,望着兮奴嘲讽的双眸,她竟也讥讽的笑了:“夫人大喜!”

却不料,兮奴黯然的回过身去望着北方。

而后,兮奴入了门,做了三夫人。

又是一年,兮奴诞下一女,景如山为其取名凤兮。

第三年,景如山又立大功——斩杀蛮奴旁支部落首领昊尤,灭其昊氏一族,并将其头颅带回以示奚朝天威。

同年三月,兮奴在她刻意告知消息后,终与景如山断了情分。

同年五月,兮奴再度求死未遂。

同年七月,她入了门,成了景门众多夫人中的一位,亦与所有夫人一样服食了断孕的药。

没过几年,兮奴在悔恨与惆怅中去了,却在临终前仍望着北方,与她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属于我的故事虽然要结束了,可你的故事注定一辈子都开始不了,你注定一辈子要活在我的影子下,注定一辈子都做一个替代品!”

——夫逃,妻改嫁,夫死,妻断念;夫欺,妻悔恨,夫骗,妻欲死。这便是兮奴的一生,拥有二夫,拥有两个男人的爱。

——而她,一个贱妾的一生却是可笑可悲的,被辱,被救,为姬,为妾,为影子,与兮奴共同拥有过两个男人,亦应了兮奴的话,一辈子做了影子。

景如山,他是有谋、有胆的男子,诡计多端,违背伦常,夺人ℚi子,灭人宗族,比之战场杀戮血腥,这一切于他本算不得滔天大罪,他这一生做了错错对对的事太多了,虽是救了她于红帐的水火中,却又令她一生颠覆于求而不得的苦痛中。她虽非贞洁烈女,早就残花败柳,却依旧比不上心头那终生难愈合的毒疮。

于她面前,景如山从不避忌,虽无爱与她,却是信任的。她并非头一次望见那“天惊”,亦非头一次听他谈论战场。

献元十三年,二皇子离京后的第三日,景如山对她叹道凤兮身上竟有“天惊”的另一半,她静默不语。

景如山望着她许久,突然冷冷问道:“你既然恨我,既然恨兮奴,为何你不走。我给过你无数机会,你是舍不得还是要亲眼目睹我受到上天的惩罚,才肯罢休?”他的笑充满的讥讽,他的音低低沉沉,俊雅的脸只剩一派冷酷。

她仿若听不到任何话,只是淡淡回笑,笑的温柔,笑的娴雅,只将麻痹的痛留在心底,任由他扯掉她的衣衫,任由他伏在身上喘息,她更抬高了双腿去迎合,仰高了头笑的开怀,幻想兮奴在天上俯视他们,咬牙切齿。

耳边再度传来他的声,融合了情 欲与狂妄:“既然你不走,就注定一辈子痛苦。”

她知道,即使她如何的笑,他亦能一眼便望穿她的魂魄,将她苟延残喘的卑微凌迟数遍,而她永远活于矛盾中,饱受熔浆与冰水的反复侵蚀。

在呻吟与喘息中,她又哭又笑:“就算痛苦,我也要拉你一起,拉你的女儿一起!”口出的话似涂了毒药的蜜糖,声儿魅惑却透着­阴­狠。

而他却癫狂大笑,沙哑的声阵阵击打于她心上:“要我一起又有何难!你总会如愿的!”

她一惊,极力撑起上身紧紧攀附他的肩:“休想!”

她怕,她怕真有那么一天。

直至三年后的一日,景如山唤她柔声道:“凤兮的身世注定不容于奚朝,除非她有福分、有本事走向最顶峰,自那时便不会再有人可威胁。她是我景家唯一的血脉,我不管你是恨我也好,恨兮奴也罢,都不要报复在凤兮身上!”

她犹豫了下,终点了头,又听他道:“天惊一事自要等关键时刻才可告知凤兮,她若嫁与谈辛之、奚云启其中一人,那时机便是成熟,你自可告知。若她注定一生难觅良人,天惊一事就此作罢,是福是祸便只看天意了。”

她听着他似是遗言般的交代,心底一片悲凉,竟流不出半滴眼泪。

突然,景如山轻叹一声,抚摸她的发:“我老了,你也老了……小兮,别再跟我犟了,好么?”

她傻了,呆呆的回视着。

小兮,她的名,一直被人遗忘的名,竟从他口中唤出。

“闹了一辈子,我累了,你也累了。凤兮是我跟兮奴的孩子,也该是你的,等我去了,请你善待于她,可好?”原以为­干­涸的终泪夺眶而出,她再也找不到声音,只一个劲儿的抽噎,伏在他的臂弯里,紧紧揪住他的衣领,任由自己的拳头打下去,一下下,一声声的发泄着。

前半生,为了一口怨气,为了与兮奴争景如山的怜惜,她一直苟活于世。明知道景如山不过是利用她的倔强、执拗、任­性­去激发兮奴的斗志,却依然甘愿。

后半生,为了一个承诺,为了兮奴的女儿,她依旧苟活于世。明知道景如山的那番言辞,极可能只是让她做凤兮指路明灯的幌子,却依然领受。

如今,景如山去了,兮奴去了,承诺亦履行了,留她一人却不知还有何物可争。她本想就此了却残生,却在此时听到凤兮唤道:“姨娘。”呆愣的回首,却见凤兮跪在地上:“您对父亲有情有义,对娘亲有仁有德,亦对凤兮有恩有惠!既然如此,就让我照顾您的下半生,不管有多少债您只管来讨……女儿定无怨无悔!”

因这番话,因那声“女儿”,她终叹了口气,自嘲的笑了:“看来我这辈子注定是苟活于世了,注定一辈子做个影子,莫非真是上辈子欠你们一家的!”

而至于凤兮的名所来为何,景如山始终未提过。或许是因兮奴,或许是因小兮,亦或许是两者皆有。可不论如何,凤兮作为他们三人共同的女儿,才刚开始她的人生,亦注定了不凡,注定了坎坷,注定了腥风血雨。

第十三章

萧乾宫内只听内室女子呻吟软语,似是掺杂着男子喘息与衣衫簌簌声。可放眼望去,诺大的宫殿并无宫人,只有费忠仁在边上等候,不但不言不语不吭不声,就连眼睑、髯眉均纹丝不动,仿若是一个摆设,一件死物。

恰这时,殿外响起嘈杂声,一女子厉声道:“本宫有要事觐见皇上,闲杂人等还不速速让开!”不消说,此人定是那嚣张跋扈,横行惯了的景贵人。

内室涌动似是平息了,只听一沙哑男声问是谁,费忠仁低声答了,又听内室传来女子的轻哼声,似是不屑。

须臾片刻,奚浩帝仅披着内衫而出,敞开的襟领露出大半个胸膛,细腻白皙的皮肤上遍布抓痕,费忠仁不敢直视,连忙低下了头。

奚浩帝似有不耐,道:“你去打发了她,守在外面不许任何人进来。”

费忠仁低声应了,躬身退出。

室内静了片刻,从内间又走出一女子,但见窈窕婀娜,体态匀称,散发慵懒,面上一片红晕,透着方才激|情后的余韵,一开口更是渗入骨髓的销魂:“皇上何必动气,景侧妃好歹也是有些背景的,此时得罪了似是不妥。”此人正是那本该身怀六甲的李贵人,奚浩帝登基是为李侧妃,后与王侧妃、景侧妃一同被封为贵人。

奚浩帝一听便怒了:“什么背景,不过是贱人!早先还以为她有点用,没想到就只会坏事!”

“那是自然了,为人泼辣也难怪呢……”李贵人淡淡应了,玉手轻抚他背后布料,轻而缓的,淡而慢的,似有若无以布料的浮动去磨蹭出肌肤的敏感,那奚浩帝浑身一抖,立刻伸长了手臂将她捞过,禁锢在怀:“还要不够么?”

李贵人似是乖顺,一手长指甲却肆无忌惮的划过他胸前,刻意撩拨。只见幽暗的寝殿中层层帐幔轻拂,优雅的蓝、庄重的紫、魅惑的红,随着气息的涌动而隐隐­骚­动,一对交缠的身影于其中转了几圈,终倒在地上,顺带扯掉近身的纱帐覆盖汹涌春­色­,薄而轻柔的纱半透着起伏不已的身躯,半遮还露,霎时间便只闻娇呼、粗喘,高低起伏,不绝于耳,偶尔几声叫嚷,似是哀痛的紧,却又透露着享受的快意,浓腻的气息更是充斥每个角落,腥的、甜的令人窒息。

片刻后,李贵人仍是意犹未尽,行凶的爪子却被奚浩帝一把抓下,她便不依不饶的抱怨:“哎,这日子过得,臣妾明明是皇上的贵人,怎么每次都好像是偷­情­似地!”

“偷­情­”二字说的不重不轻,喊着半丝浑浊的声,如哝哝呢喃,说罢李贵人轻声娇笑,好不魅惑,立刻引来一阵啃咬。

经过之前凤兮为景姑姑时在身边的诸多提点,又经历了几次小产,李贵人算是看的通透了些,尤其对奚浩帝的喜好亦抓住了几分。虽然奚浩帝面上不说,可据以往经验,亦可窥伺出他极爱偷­情­之癖。先前她尚未被封侧妃,无名无分,白日苦受王侧妃处处打压,夜晚还要承受奚云浩无穷无尽的需求,已是吃不消;后因假孕一事歇了歇,又听宫人传凤兮与他颇有暧昧,以为那与堂而皇之的奚云浩整日纠缠于房内的销魂女子便是她,心知又要有个新侧妃了,不想新侧妃是有了,却是景宝芝那蛮横女子。而自奚云浩登基后不过几日,这宫里被临幸的宫女已不下十人,细细算去竟分布在各贵人房中,有的是事先安排好的,有的是事后才听闻的,当真是一时晴天旱雷,一时风急雨促。

于是,李贵人便摸出了奚浩帝如此喜好,趁此机会特在怀孕期间偷偷跑来,果真巧着纱衣一勾引便成事,那激|情欢愉更甚以往,就连王贵人、景贵人都好几日未得通传。

可须知后宫女子但凡美貌,但凡懂得迎合皇上喜好,亦不过是一时之计,要屹立不倒只得花样百出,不停不歇。于是,李贵人除了以身试法另动了旁的心思,特以投其所好。

只听她道:“王贵人前几日总盯着臣妾的肚子,似要盯出个窟窿了,臣妾真怕会被她识穿呐!”

见奚浩帝闭眸不语,她又笑着接话:“当初景姑姑……”但觉腰间的手一紧,李贵人眼神一转,又轻声道:“如今该改口了……哎,当初那德兮夫人献的好计啊,既帮了皇上您,又帮了臣妾,当真是妙人妙思啊,只可惜便宜个武夫蛮人,可惜可惜……”

奚浩帝睁了眼,斜着望去,­阴­冷的眸中尽显杀气,着实令李贵人捏了把汗,却听他反问“怎么,爱妃是想念景姑姑了”,便又立刻稳了心神。

李贵人乖巧的靠于他颈侧,凝了凝神待呼吸不再紊乱,才轻声继续:“臣妾自是想念的,也想她能进宫几日陪陪臣妾,安胎、闲聊……总有个名目可找的。”

这话一出,但见奚浩帝脸­色­也缓和了,气息流动更为平稳,扯了一抹笑容,终允了此事:“爱妃大可放心安排,朕敬候佳音。”待到最后几字,声儿透着浑浊,低哑的饱含欲 念。

此言一出,李贵人仿若吃了定心丸,不多时便吩咐宫人以“闲聊”只由请德兮夫人入宫小住几日。而据闻德兮夫人才回过门,接了姨娘回王府,不过几日光景,承奚王的病情竟有好转,此言不胫而走,竟转眼间传入宫中,荥云王妃乍听之下亦起了念头,便写了书信去求药,德兮夫人欣然同意,只等翌日进宫之日一同送去。

而前一日旁晚,坐于房内,凤兮手触二玉,心中正暗自计量。

因那年奚云启南下一事,他特留下此玉做个念想,再反观其重逢后诸多言行举止,早已判若两人,对于此玉只字未提,料想他该是丝毫不知其真实用途。

世事难料,昔日以为奚云启纵使忘情弃爱,亦不过远在他地,总好过相见无语、怨怼横生,然而他突然回京,后与奚云浩明争暗斗,甚至不惜利用往昔之情,陷她于不贞不洁,心之变化令人寒心。

忆起此事,凤兮不由嘲讽一笑,拾起翠玉自言自语:“只可惜一物降一物,奚献帝为人自私,纵使令你兄弟二人自相残杀,亦不愿见到江山流入外姓人之手,当真是宁错杀无放过。”

奚献帝此番离间,以奚姓子孙继位,即便皇室颓靡不振,也皆归一家天下,不容外人Сhā足半厘。二虎相争必有一伤,他二人均有野心,如若不是一死一活,天下岂能太平?奚献帝以玉挑起纷争,除浩扶启,是以断后患,重振奚家声威。

只可惜此玉既在我手,又岂会让你如意!

轻叹一声,凤兮放下翠玉,一抬首恰见内室门边侧靠的男人。高而健硕的身躯挡了半边烛火,锦衣玉带稍掩了些霸气,闻不见血腥味,只留淡淡余香。

凤兮不由笑道:“夜晚未至,你仗着重病在身整日沉溺于闺房之乐,说了出去‘承奚王’往日英明岂不尽毁?也不怕人家笑话!”

谈辛之似是不在意道:“难得偷了浮生。”

随手拂了衣衫,上前拉她揽入怀中,似有若无的笑搅得人心慌,但见往日杀气隐去,柔情未及,却融合了几分不怀好意与嚣张之气。

凤兮脸上微热,心下有些不知所措,羞恼那熠熠的打量肆意游走于她面颊、身上。她一直知道那双眸子可看透一切,看透人的心,看透人的诡念,看透人的妄想,纵使她虚张声势,伪装自我亦难免心虚,凌厉的目,足见锋芒,可一旦融入情 欲更令人无所适从。

诚如此时,只觉他图谋不轨的手自腰间逐渐上移,眼神中的暗示令人羞愧,她细微的挣扎亦显欲迎还拒,如屈于利爪下的小兽。

紧捉那威胁着揪扯腰带的手,一声叹息后,她轻声道:“明日入宫,我会去趟云留宫送药。”

谈辛之挑眉望来,面上虽是一派平和,眸中却隐现暗涌不断,戾气横生:“未免遭人话柄,有些人还是不见的好。”

扑哧一声笑了,凤兮难以置信的望着谈辛之隐有醋意的脸,在他警告的眼神下只得收敛嘲弄,正­色­道:“我只说要去送药,有说见谁么?再说……我不想亏欠任何人,我不想纠缠于往事,既然要一心一意对你,有些事自然该做个了断的。”

见谈辛之别开了脸,凤兮双手齐揽,埋于他怀中喃喃道:“这几日我心绪不宁,昨夜还梦见了父亲,梦见他一身的血,有旁人的也有他自己的,待唤他,他却只冲着我笑,仿佛在告诉我那就是我的将来,我注定也要沾染一身血腥……”

腰上健臂一紧,谈辛之叹道:“你只需站在我身边,旁人的事都不要去理会,终有一日,天下间会有你我的一席之地。”她明白这话的意思,可是有些事也该轮到她去做了,不管是为了父亲的隐忧、期盼,还是为了他。

“我不怕,我一点都不怕……我总要随你的,不管去哪儿,我总要随你的……”她轻吻他的颈子,以温­唇­缓缓触碰炙热的身躯,瞬间被他以吻淹没,腰间丝绦终“嘶啦”一声被扯断,在她惊呼声中被拦腰抱上了床榻,掠夺的缠绵立时包围她每寸肌肤,她以仅余的力气迎合而上,任由焰火灼烧,片刻不息,直至身与心均被填满,任由满足的叹息呜咽于他的需求中,直至天明。

第十四章

翌日清晨,巧月、巧兰将换洗衣物放于外间,凤兮起身披了外褂,双足踩进绣有金鸾的软垫鞋中,恰身侧一只手伸来将她揽入怀中,她轻笑垂眸,啐了一句:“王爷无所事事,我可不行,今日除了送药,还要去趟李贵人那儿婉拒留住之请……”话未落,便感如羽毛般的轻吻落于颊上,令她微热的面更行升温。

凤兮左闪右避,遂推了他一把,一回头正见他好整以暇的侧卧踏上,健硕的身躯在渐垂的纱帐后若隐若现,可那揶揄的笑容、那火热的眸子却丝毫不放过她。

谈辛之审视她的眼神极深,意味不明,她难抑的心口一惊,反复思量、猜度依然抓不住真意。这个男人手握兵马大权,心思深沉难测,只要他有心自可一步登天,若为君该是铁血帝王,若为臣更令当权者如坐针毡,这样的男人竟是她枕边人,不知该叹、该赞、该笑,还是该怕。

父亲去前心愿是要她以天惊之力振兴景门,更以此为世上最丰厚的嫁妆,保她稳坐高位,保她荣耀一身。可父亲,您是否知晓在它未暴露之前已给女儿带来连番灾劫,奚云启不惜利用情感,奚云浩不惜欲杀她灭口,甚至东宫承诸人亦虎视眈眈……

至此,凤兮不由得蹙眉别过脸去,心里一阵阵犯慌。

日前姨娘还嘱咐:“纵使枕边人也不能尽信,这是你最后的筹码,只有握在自己手中才最稳固。”

的确,经历几番变故令她纵有半丝良善,都被扼杀了一­干­二净,父亲曾信任景权,终身首异处,她曾信任奚云启,却险遭陷害。为何承诺与背叛总是如约而至,一者先一者后,与人希望再与人悔恨。

若她将天惊一事一五一十告知谈辛之,于姨娘的嘱咐已是违背,而她自己竟对此也犹疑不定,莫非她不信任自己的丈夫?

曾几何时,她变得如此善猜忌?

不由自主的,凤兮紧握了双拳,朱红的蔻丹深深陷入掌心,双肩微抖着更显衣衫单薄,肢体透凉,蓦然间一股暖意靠上,她一惊遂立刻向后靠去,将自己深陷于那人臂弯之中。

谈辛之逐渐收拢双臂,低低哑哑的声却说着意有所指,不甚明了的话:“今日一过,以后我便再也不许你彷徨,不许你再瞻前顾后,你的心、你的人注定只属于我……”凤兮怔住,尚不解此话何来便被转过身去,见他拿起绯玉交与她手中,一手紧紧环握住她的,笑道:“此玉以后不可离身。”遂又拿起翠玉抚摸着,遒劲的骨节竟泛了青筋,又道:“既然是不再相­干­的物件,应尽早还了。”

“你!”凤兮瞠目结舌,某种猜测窜入心底,却不敢想不敢琢磨,仿若角落里蛰伏许久的毒蛇终忍不住,欲伺机待发,却令人防不胜防。

直至登上入宫的车架,凤兮仍心有余悸,为他意有所指的话,为他灼灼如炬的眼神。临行前,他说他定不负她,只需她懂,只需她铭记,他便不会在乎世人目光。他还说,九天万方,纵使江湖之远,庙堂之高,她亦非孤独一人。

车辇缓慢行进着,待到了宫门口,凤兮思绪仍有混乱,游移不定,腰间藏着的两块玉犹如烙铁一般彰显存在,令她再度陷入左右两难的境地。

下了车,费忠仁前来迎了,却不想一路竟将她带往李贵人宫房,待她提到送药一事,费忠仁笑回:“贵人主子想先于王妃叙话,送药一事奴才便可代劳。”说罢笑了几声,听在耳中极为不舒服。

此时,凤兮才注意费忠仁装束改变甚多。不似以往的青藏宫服而是满目的红,深的紫红,浅的金粉,穿于太监身上竟更显几分诡异,尤其费忠仁年岁不小,却黛眉、红­唇­的点缀,也不收敛几分,着实猥琐不堪。

费忠仁见凤兮打量,不由得低头笑道:“王妃别见怪,皇上啊就喜欢红­色­,咱这宫里的宫服也都跟着换了,可不是奴才爱俏!”他手那么一摆,带了几分矫揉造作,配以沙哑难耐的声,令人顿起燥意。

二人一前一后走着,凤兮突然忆起上次于费刑一行,费刑也是浓妆点抹,笑的­阴­冷猥琐,亦透着不怀好意,不同的是上次所经之处皆是一片萧索凄凉,触目不过是斑驳瓦砾,如今却是踏着青砖白玉,周身富丽堂皇。虽同样迎着日头而行,那­阴­冷却如出一辙,那是由心而发的寒气一再警告着。

不多会儿,二人入了李贵人宫,宫人上了茶却不见李贵人相迎,费忠仁找了借口先行离去,徒留她一人琢磨不透。

本庄重的殿厅偏挂了彩霞帐,笼罩住香炉内徐徐香烟,诡异的气氛幽幽浮动,凤兮轻触茶盏,刚要饮却闻到异味,此茶虽是暗香引人却颇为古怪,她不由一惊,顿觉那香炉也有不妥,对周身环境亦起了厌恶。

想来此处不能呆了,凤兮起身要走,却不想从身后伸出一手轻抚过她耳垂,冰冷的骇人,轻佻无理的令她一阵胆颤,遂连忙躲开望去。

“夫人别怕,朕不过是思念过甚,只为解一时相思。”奚浩帝狡猾的笑着,­阴­柔的面上一片晕红,似是服食了催|情之药,只见他急步靠来,凤兮连忙往旁处闪躲。

“皇上您累了,请容臣妾告退。”还未退开,忽至一阵晕眩,凤兮连忙撑住一旁,奚浩帝正紧贴过来一把将她捞入怀中,她欲挣扎却被反压于地上,背后一片冰冷令她稍清醒了些,却不防身上之人竟欲撕扯衣衫。

凤兮怒极,遂一个巴掌扇去,那细­嫩­泛红的脸上立刻显露五指,却不想他不怒反笑,更如无赖般猖獗:“有意思!能与夫人睡上一觉,朕死都甘愿哈哈哈哈!”

凤兮气愤不已,心口汹涌澎湃,见他已去撕扯玉带扣,趁此拔了一只金簪狠狠刺进自己手臂,疼痛轰然刺激而出,方才的麻痹顿消无踪,遂又狠狠拔出往他颈侧抹去……

“啊!”奚浩帝大叫,遂紧捂住颈侧,滚落一旁。

方才凤兮刻意避开他要害,以免有弑君之嫌,只起身冷笑道:“若皇上还嫌不够,大可继续玩下去,臣妾乐意奉陪!”

哪知奚浩帝更为肆意欣赏她半坐姿态,大有不得到誓不罢休的意思,一把扯了外袍就要扑来,凤兮再次躲开,怎奈力乏仍被揪住玉带尾端,只听嘶的一声布料被扯断,她再顾不得其他反手刺去。

奚浩帝毕竟是男子,孔武有力,又是练家子,一避开便往凤兮手腕砍去,她只觉手腕一麻,玉簪滑落立刻被踢开。

凤兮心叫不妙,连连躲闪,几次下来,拽倒了小几、矮凳,掀翻了花瓶、茶盏,仍躲不过那人不停歇的纠缠。周旋片刻,凤兮狼狈不堪,那奚浩帝却愈来愈兴奋,似是满意如此你追我逐,诚如猫捉老鼠般故意放水,直到对手筋疲力尽为止。

一个不留神,奚浩帝猛力一扑再度将她压于身下,口中调笑:“别玩了,从了朕吧!”

凤兮心知挣扎毋庸,立时生了一计,遂眼眉一眯,转而媚笑道:“原来皇上好这口,还真让臣妾吓了一跳!”

奚浩帝听着软语轻声,更行放浪的四处探寻,遂低身索吻,凤兮看准机会猛咬住对方舌尖,死死不松口,誓要咬断方罢休,只见奚浩帝瞪眼呜咽,她便以二指狠Сhā他腋下,趁他软麻松力之时,再以拳痛击太阳|­茓­,膝盖亦趁此弯曲猛向上顶,只听一声惨叫,奚浩帝被连番打击倒在旁侧。

趁此良机,凤兮连忙捡了玉带、金簪往门口冲去,怎奈步履不稳连连摔倒,险些绊倒在门槛处滚出殿门,恰被一手臂撑住。

她一惊,见托住自己的手白皙修长,姆指上青玉扳指正是蟒雕,以待腾起之势,迎着日头正泛着幽幽青光,一抬头,正是南云王。

未等她开口,只见南云王“嘘”了一声,连忙扶她离开。

二人一路离开李贵人宫,行至旁门正见费忠仁左右张望,凤兮一怒上前就要质问,却听南云王先发了话:“行了,这里没你的事了,你快去看看皇上……”

费忠仁连声应了,不敢望凤兮冷目,慌忙跑了。

凤兮一甩手摆脱后退几步,遂谨慎望着南云王:“你早就知道?”

“我的眼线见你进去后,皇上亦跟着进去,我一得知连忙赶来……”南云王蹙眉欲解释,却话不及义,令凤兮听了不由起了厌恶。

“罢了,此事与你无关。”她淡淡道,却心知纵使奚云启早已得知亦不会出手相帮,如若不然就不会发生他与丞相设计侮辱她一事,奚云启又岂会为了一个女人与皇上正面冲突,妨碍大局?

思及此,她收敛了心神,强扯出一笑:“今日有劳王爷!见您身子安康,想来是不用药了,如此到另大家都省心些。”说罢又是一笑,竟比方才更自在几分。

第十六章

但听凤兮此言,一语双关,早已无当初温柔蜜意,徒留生疏冷淡,奚云启心中蓦然钝痛,只见她乌发散乱,一金簪攥于手中,霞飞髻旁余留三只暗金的钗,灼灼反光晃着他的眼,笑意冷而似无,双目幽深复杂难测,一切一切仿若镶嵌了棱角,又似装了利刺以随时戳穿旁人的窥探,诚如方才殿中她几下摆脱奚浩帝一般,往昔的柔弱恬淡早已烟消云散,不惜将所有觊觎者砍个遍体鳞伤。

她依旧娇艳如花,他依旧儒雅俊秀,然心境翻转,走向偏离,致使再回首徒留枉然。

“凤兮,当夜相府一见,我本想向你解释……可我……”奚云启心中突涌出急切,在她冷淡的打量下欲作困兽之斗,然愈是想一吐为快愈是词穷,不想转瞬几月光景,他与她竟落入如丝陌生,景物依旧,物是人非。

凤兮蹙眉望去,将奚云启的无措、黯然望进眼里。玄青蟒袍,袖摆随风翩翩,高戴玄冠,发丝亦轻轻拂过身前,他依旧有玉树临风之貌,足令女子心动三分,可如今,她能坦然面对,心弦如冻了冰霜般再难撼动,这绝非对以往释然,亦非不懂得嫉恨,只是当初在意的人与事,如今竟只显可笑、可悲,却不想往事一旦随风逝去,竟无情的连丝余味都不留。

思及此,凤兮蔼然一笑:“王爷胸怀大事怎可眷恋儿女私情,既然人事全非,何不放下?”

“你……”奚云启一愣:“他对你可好?”

她笑着回望,四目交接时,往事一幕幕翻转。

三年前那日她愁怀难纾,他前来道别声声安慰,点点轻吻,遂由身边拿出系情信物,只道:“见玉如见人。”以此为证并许下承诺,却不想相隔异地,时日推进竟可令人心快速趋于腐化,叵测难辨。

微风拂过,方才因殿内香烟有丝无力的凤兮亦清醒几分,眼神逐渐清明,泛着幽光,一眨眼已包含万千思绪,只一瞬,心中计量的说辞已然脱口:“世间万物贵乎自然,不论王爷以往是否承诺,‘负’这个字你我都担不起,不必耿耿于怀,放人一马亦是与自己留条活路,这般道理你本就游刃其中,想必恢复的亦会比旁人快。”

“哦对了。”凤兮恍然一笑,自腰袋中掏出翠玉:“既然此玉乃王爷赠良配之信物,也该物归原主。”

奚云启不由怔住,微眯的眼灼灼盯住那细白的手中,一块通体翠绿的玉,其中棉絮淡淡,透着亮如水清澈,那曾象征着二人间的一段情,纵使娶妻、娶妾,亦令他挂怀于心的情。

他心知这玉真正用途,本该要回,却未等他开口,已由她淡淡提出,轻易、坦然,当真说放下便放下,足令他一阵气闷,仿若她似远而近的冷言已化为刀光,不由分的刺入心底,刀尖的弯钩更是将­肉­刮出,痛的窒息,痛的晕眩。

“什么赠与良配信物!”还未出手接回,却凭空Сhā入一声娇呼,蛮横有之,贸然无礼,待望去真是东宫荥。

凤兮定定望向此人,心中立时涌出一阵快意,遂幸灾乐祸道:“不过是一句戏言。王爷曾托本王妃保管,如今理应交还。”说罢盈盈上前轻柔执起东宫荥冰凉的手,交玉之时亦惊呼道:“王妃手指透凉,许是心虚所致,合该多吃几服定心丸。”

“你!”东宫荥一怒,伸手就要抓她,犹如撒野的凶猫欲扑猎物,却被凤兮轻巧一躲,连丝衣带都未碰着。

东宫荥一跺脚,愤恨瞪了一脸茫然的奚云启一眼,举高手臂就要甩,不料奚云启脸­色­大变,一把夺了过来,因去势过猛令东宫荥连连踉跄几步,险些跌倒,气的面颊更是通红。

那夜睡梦中,奚云启一回宫便猛淋了冷水,她自是知他去过何处,却不想他于睡梦中辗转呓语尽是“父皇”与“凤兮”,即便以往他们忘情交欢之时,亦感觉不到他倾心投入。她从不知有这样一块玉,亦从未听闻何谓“良配信物”,如今事实无情揭露竟如丝毫不留情,将她曝光于烈日之下无所遁形,狼狈不堪。

而从头至尾,凤兮只冷冷旁观,直至此刻才道:“往何处来便往何处归,如今王爷失而复得,自该好好利用。”但见奚云启猛然一惊,惊异望来,她又扯个笑容,一刹那尽显妖娆光华,耀目刺眼。

默默转身,她亦往来处而去。

此番应邀入宫,凤兮本想以送药为名还了翠玉,再趁此拒绝李贵人留住好意,于情她与此处只有不堪回忆,于理她与这些人更无往来必要,一半因本能抗拒,一半因心生厌恶,却不想李贵人行事悖谬,与那疯癫皇帝一通胡闹,更令人欲处之而后快。

可凤兮与返回路上思量许久,终认为此事不宜告知谈辛之。

且不说目前看似一切风平浪静,可稍有风吹草动只怕会连带轩然大波。谈辛之故作抱病在身原因为何她清楚明白,又岂能在此时以旁事纠纷左右他的决断。

恍惚间,凤兮越来越不懂自己,若是以往她可会甘愿咽下怨气,可会甘心不做追究,如今却因一个男人,几夜相处,便已将她思量揣摩皆换了方向。

曾经她亦想过,男人出征在外,逢场作乐,家中三妻四妾皆因女箴而守,可如今放眼望去奚浩帝、南云王之辈,丞相、诸位王公大臣之徒,她却难以忍受谈辛之再续良配。

思及此,凤兮自嘲一笑,喃喃自语:“属于我的决不允许外人染指,凡觊觎者皆不能容。”

回了府,凤兮挥退侍女,先一步回房整装。

帷幔低垂,只见屏风后窈窕身影若隐若现,佳人只急忙换衣,却未及注意缓步踏入之人,肆意欣赏的眸子已将美景尽收眼底。

忽觉熟悉气息浮于鼻端,凤兮尚未晃神已脚下不稳的被来人扯入怀中,腰间骤然收紧,又觉一双大手左右探寻,待只摸到一块玉时才满意松了些。

凤兮不由仰首轻笑嗤之,立时被他吻住,将所有笑意吞入腹中。徐徐的,那炙热气息缓缓移动至耳畔,待她在喘息时,轻含微咬。

悄悄地,情 欲的火渐渐蔓延。

突然腰间一紧,只听谈辛之问道:“那是怎么回事?”

顺着看去,地上恰是那条残破的玉带,凤兮脸­色­大变。

不过瞬间,他周身立时充满肃杀之气,目光深幽直直望去:“你在宫中出事了?”

“没有,不过小事……都解决了……”凤兮眸子游移不定,在他灼灼探视下无所适从,无奈只得踮起脚前以手覆住那双眸子,温声道:“什么事都没有……”她试图安抚,却心知宫中遍布承奚王的眼线,亦心知这件事瞒不了多久,却不想以此事坏了大局稳固。

谈辛之握住拿下她的手,眼中已充斥肃杀之气:“兮兮,你不适合说谎。”

凤兮无奈,一边咬­唇­,一边思索对策,一时无计只得打着太极:“我知你心怀九州万方,今日不过是我一时大意,已然过了,碍于那人自己的面子,宫中亦不会有不利于你的传闻,你……” 世间事难预料,人心更为叵测,她既得一腔真心,又岂能让繁杂琐事、无谓猜忌纠缠其中。

话未落,肩胛蓦然被紧握,只见谈辛之面有怒­色­:“你以为我心中只有天下么!我曾说过决不负你,也曾允诺不管如何定要你携手相陪,纵使我要牺牲一切,那也绝不包括你!”

凤兮蓦然怔住,她几番失去,几番有得,失而复得,得而复失的滋味无一不体会过,却都比不上眼前男人三言两语来的震撼,思绪豁然繁杂紊乱,她竟突然觉得那些借口都是多余。

从一开始的身不由己,命不由己,至如今的情之所钟,至真至深。

是啊,她早已不是孑然一身,早已将悲欢交托与他!

只见他眼中狂躁而蹿升火光,足以毁掉一切,肩胛的禁锢更令她有最痛疼的快意。

她笑的额外妩媚,将一切抛诸脑后,猛然扑进他怀中,任由泪洒,任由抽泣:“对不起,我再一次质疑,再一次猜忌!对不起……对不起……”

脸被抬起,泪被一一吻掉:“你我之间不需要那三个字。”

他一生注定征战杀伐,注定与血腥刀光为伍,注定生的不详,注定只有权路可走直至攀附巅峰,他以为永远只有掠夺、冲杀、尔虞我诈,却从未想到会有个小女子相伴相随,上天突如其来的恩泽令他措手不及。

谈辛之目光如炬,如汹涌烈火势要将她的灵魂吞噬:“就算我负尽世人,也绝不会抛下你,你注定一辈子都是我的女人,注定与我生死相随,我不许你再质疑,不许你再彷徨。”

话落,她半掩衣衫被他一把扯下,乌发浮乱,气息杂乱,她眼底融满了肆意开怀,周身充满凌乱的美,任由他索求亦与之水□融,直至声儿哑了、沙了,仍疯狂不歇,她再难言语,只得无力承接如狂风般的侵袭,不容半丝挣扎,只剩攀附的灼热身躯将她一同拽入无尽销魂地狱,撕裂灵魂,共赴沦落。

激|情肆意,她的泪无法抑制,她的笑潋滟妖娆,眼中流光溢彩,耳中听得真切,将他卓然的样貌、体魄映入眼底,将那低哑的字字、句句印刻在心,拉他颠覆沉沦,纠缠难休。

直至日落灯上,屋内一片幽暗,风雨逐渐沉寂,纱帐轻缓浮动,隐见其中一对男女汗湿交缠,女子慵懒舒展身躯立刻被按下啃咬……

凤兮嘤咛出声,以手拉下他的探索,紧靠入怀的抱怨:“我好累。”

她似连最后一丝气力都枯竭般,心底一片餍足,留下淡淡余味如丝如水的蔓延至所有角落,渗入缝隙,卷起那些早已被遗弃的陌生柔情,再无不甘、辛酸,只有相依偎的温情。

他说,他无父无母,是个孤儿,由一家年老农户夫­妇­抚养成|人。

他说在这世间本无一丝与他相连的血脉,亦无家族背景,何谓天伦之乐,何谓团聚美满,终不属于一个早被人遗弃之人。

听到此,她轻咬住那出口的话,唏嘘不已。

她又何尝不是无父无母,在这世间也无相连的血脉,所谓一家和乐融融亦不曾尝过。

他们就像是天地间两个弃儿,何其有幸找到彼此,纠缠如斯,至死方休。

片刻后,凤兮忆起辰时入宫前他的那番话:“……你的心、你的人注定只属于我……既然是不再相­干­的物件,应尽早还了。”

她心里有丝疑惑,丝丝漫漫的扩大,遂问道:“你是否早知道天惊一事。”

第十六章

凤兮心里有丝疑惑,遂问道:“你是否早知道天惊一事。”

许久许久,身后的谈辛之才道:“那玩意我早就见过,不过于我毫无用处,若是落入庸才之手等同废物,而护国公多年调兵有度,遣将有方,所帅军士皆心甘顺服,虎符在手可谓名正言顺。然自他去后,南云王早已与其中几名将领互通消息,伺机待动,只碍于一直未寻得信物,可就算没有亦不过是耽搁些时日罢了。既然如此,我何不成全他?”

凤兮不由得笑了。是了,这便是她选择的男人,不会如旁人般视乎她背后利益而取舍,更不会忌惮于“虎符”一说动了妄念,全只因她这个人。

而不论天惊落于谁家,亦要看持有者是谁,既然南云王早已有意调兵篡位,天惊于他不过是一个借口。此番若南云王执意与奚浩帝所统军队对抗,于社稷便是逆臣贼子,于天下便是弑兄夺位,名不正言不顺,人人可讨之。

而她曾有的虎符亦不过是死物,身后却更有值得信赖之人。虎符于世人皆为宝藏,人人欲得之,不惜手段,却在谈辛之眼中不屑一顾。

他是骄傲的,自负的,俯瞰众小,顶天立世,他的天下定要亲手打下,绝不假他人之手!

又是一笑,凤兮触手轻抚他置于腰际的遒劲骨节,微眯着双眸恍然忆起初见那日,浑然不知已被透入的月光清晰映出绰约风姿,雾鬓风鬟,柔情媚态,瞬间俘获那双着迷的眸子。

尚记得那日景门外,他身着赤金战甲,缁­色­大氅,身躯昂藏,倨傲睥睨,而她不过红衣单薄,手执软鞭,一脸愤愤不平,以虚张声势硬要承接他的冷呛,却瞬间瓦解在他似能看透一切的深眸中,心口狂跳,慑服颤抖。

后来她想,他便是刹那间便可纵人生死的修罗,亦可于谈笑间将权术玩弄股掌中。

她听父亲提过战场,号角响彻,鼓声雷鸣,大地上的碎石、沙土滚滚颠簸,黄沙漫漫,战士热血沸腾,只待一声令下便冲杀过去,将敌人撕碎。

隐约的,她似乎见到那白马之上,肃穆威严的身躯高举佩剑,发号施令。

“在想什么?”淡淡的声伴随灼热的气浮于耳际,那于战场上森然肃杀的男人,此时正以粗糙指腹轻描她的眼眉,肆意欣赏她面上向往之­色­。

凤兮微睁了双眸,迷迷蒙蒙,声儿若近似远:“在想承奚王厉兵秣马,枕戈达旦,列阵整肃,旌旗翻卷,金戈森戟,只等号角嗡嗡,遂鼓噪呐喊,骏马嘶鸣……该是多么心旌震荡,令人振奋……”

话未落,却听谈辛之朗声大笑,胸膛震震,令她伏贴的耳立刻如火灼烧,面上一阵羞赧,终于惊觉自己说了什么,却听他揶揄道:“原来你喜欢吃黄土,闻硝烟?”

凤兮不服,反击道:“我还喜欢骑马奔驰,肆意高呼,还喜欢挥鞭、舞剑,斩贪官,诛妄臣!”

她高昂着头,眸子熠熠夺目直直回视那双暗藏火光的眼,突然被他一个翻身带起趴伏其上,本就浑厚低沉的声更为沙哑:“原来我娶了个悍­妇­,难怪整夜……”

后半句低喃于凤兮耳际,令她瞬间红透双颊,似掉进了火焰中焚烧难遏。

她不依不饶的挣扎,口中斥责:“什么混话!”却力不及,被狠狠反抵在床铺,任凭耀火填满每丝空隙,无尽沉沦。

而,奚浩帝服药欲羞辱凤兮一事,谈辛之并未再问起,凤兮亦无需回答,因翌日宫中惊闻已解释一切。

且说同日,李贵人于申时回宫后便叫肚痛,翻滚不止,哀嚎凄厉,可闻声而至的宫人皆敛声漠然,既不唤太医,亦无人禀明圣上,只紧闭宫门,肃然以待。

追其根由,奚浩帝­性­子疯癫时有异状,然因服下李贵人所献的催|情之药加之五食散,令其麻醉放纵,于当日午时临幸李贵人宫内两位宫女,然因下手过重而另二人致命。事后经过太医断症乃服药过量,险些失魂丧命,奚浩帝勃然大怒,又恰于此时闻“李贵人误吞毒药,胎流不保,­性­命堪忧”,遂以为真。奚浩帝以为此乃小惩大诫,并未传唤御医。

后不过个把时辰,宫里皆闻而字当日深夜,李贵人终于咽气。又听闻一盆盆的血水被宫人端出,那备受折磨的惨状见者心颤。

可实际并非如此,李贵人腹揣假胎,奚浩帝本就知晓,又何来胎流不保?全当李贵人服药过量,自食恶果。

费忠仁此人诡计多端,行事忽左忽右,令人难以控制,先后逢迎巴结视为主子的不在少数,然而至今能苟活于世,全因他手握各家秘辛,令众人不敢妄动除之。李贵人曾向费忠仁多番询问奚浩帝喜好,在他眼中她亦不过是个盲目迎合天子的蠢人,遂献上诸多歪门招数,诚如服药、偷­情­等。

李贵人几番得手遂信任此人,而后会心生他念,欲算计昔日的景姑姑身上,全因一个人的推波助澜——景贵人。

追溯李贵人向奚浩帝献计之前,景贵人早就心有不平,明知李贵人怀胎是假,偷­情­是真,令奚浩帝多日流连忘返,避而不见旁人,终苦无对策,只得束手待毙。

恰此时,费忠仁见时机成熟便悠悠开口提醒:“近日,李贵人向奴才多番打听您与德兮夫人之事,奴才实话答了,可李贵人总有怀疑德兮夫人为姑姑时,便……便与皇上暗通款曲,犯下苟且之事。奴才据理力争,无奈始终无法改变李贵人的想法……”

宫里曾不乏有传昔日太子与景氏的一段风流韵事,众人皆以为那景氏便是景姑姑,求而不得,才退而求其次娶了景贵人,令景贵人一直面上无光。

因此景贵人一听此言便怔住片刻,以为费忠仁真心护她,从而萌生一计,道:“若是李贵人再向你打听,你便说‘皇上本就心仪于景姑姑,一直求而未遂,时至今日苦无良机,已成了一块心病’。”

诚然,李贵人乍听费忠仁转述,面­色­­阴­沉,遂以为昔日景姑姑对她提点有加,实乃醉翁之意不在酒,心中难免起了嫉恨。一来,她为博得奚浩帝欢心,为其解忧以换圣恩,二来,她为挫挫景贵人平日嚣张跋扈的锐气,便唤费忠仁着手准备催|情药,自己更趁那日激|情过后向奚浩帝提及。而,景贵人于门外叫喊不止,后被费忠仁出外打发,实乃故意为之。

可想而知,费忠仁拿两人赏赐,应两方差遣,除了催|情药自然也备了景贵人嘱咐的五食散,且加重药量趁此陷害李贵人,更吩咐手下宫人及时通知南云王,以免一发不可收拾。

事后,景贵人为怕奚浩帝追究,欲杀人灭口,而李贵人亦便被费刑强灌下毒酒,旁人自然以为是误食药物,自作孽罢了。

是以除却费忠仁父子,无人可知景贵人曾Сhā手此事。

然,费忠仁先利用李贵人弱点,逐一击破以换信任,后铺路引景贵人上钩出谋,三告密于南云王以及时挽回,并令奚浩帝以为此事不过是李贵人行事悖谬,理应处死,以期可息承奚王之怒。

如此,费忠仁便一举三得,手中亦多了景贵人的把柄。

——此事诚如星星之火般,成了加速奚朝灭亡的引子。

奚朝之都的九门,于每日卯时三刻至酉时三刻皆有人把守,然遇有皇室仪仗,礼乐齐奏,钟鼓鸣鸣时,这便是二品以上官员,或王公贵胄入城才有的待遇。

鸿日元年五月,禁军疏散人群,于内红毯铺垫,禁军森严,但见华车驶入,轮辗滚滚,数位身着玄­色­战甲铁骑士高坐战马上,环环围绕华车,队列整肃。细细数去,不过五十,却给人森罗密布之感,不由猜测车中何人——按规制,这便是王公一级入城了。

为首将士一身银甲黑披,却见他驻马先与迎接官员见礼,后回身躬身半跪于华车前,朗声道:“请西平王!”

众人扒大了眼睛,紧紧盯着隐于帘后若有似无的身影,只见一瘦削白净的手掀起帘幕,玉簪轻别发髻,青丝如瀑散落,肤­色­细白隐隐透明,姿态慵懒随­性­,瘦弱的身躯似要随风而逝。

一切一切皆生于一男子身,一位妖娆如女子般的男子。

“下官礼部侍郎见过王爷!”礼部侍郎连忙上前拜见。

“免礼,入京匆忙,烦劳大人奔走,一切皆从简吧。”那声细而柔,冷且低,眸光幽幽,素­色­锦袍却别有一番皇家雍容气度,翩翩不凡。

——西平王,于诸皇子中排行老三,于献元十三年西行至封地,于鸿日元年回京朝拜新君。

第十七章

奚献帝膝下子嗣不多,除了外嫁的公主、夭折皇子、皇女外,便只有一、二、三、五、七,五子,分别为奚浩帝、南云王云启、西平王云绶、北疆王云腾,与南溪王云周。

奚献帝驾崩前数日曾赐予除奚浩帝、南云王外其余三人王爵,加赏封底,厚赐布帛珠宝,美人数名,是以希望三王可在封地安乐富足,无忧一世。

然而,奚献帝纵使如是期望也不过是一厢情愿,他既身死又岂能料到后事发展。

随着西平王先一步抵达京师,大队人马留于城外,而北疆王、南溪王的队伍也已然聚于离京十五里内,放眼望去,三王所帅兵马不在少数,共计三十万众,但因所属势力不同,两厢僵持,表象看似平和,实则暗涌不断。

与此同时,皇城禁军把守则更为森严,九门亦重兵重重,蓄势待发。

而夏允亦得了承奚王命,早已调兵二十万急速赶往京师,成包围之势。

京中人心惶惶,无不传“天要变,国将内乱”。

一日内,诺大的京师重地,已兵临城下,剑拔弩张。

而当此深夜,凤兮独自卧于锦塌上,辗转反侧,睁大了眼盯着层层纱帐,依稀望见秀丽图样,透着幽幽月光竟有丝诡异。

先前谈辛之说要处理公事,便进了书房,可凤兮明白此时此刻所谓公事,定与明日朝堂三王觐见有关,届时将会风起云涌,人心不一,且朝局制衡一旦失调,动荡的又岂止民心。

又翻转片刻,凤兮终于心烦难耐,遂起身披了外挂往屋外走去。

巧兰见凤兮出来,有丝诧异,连忙道:“王妃,夜凉如水,还是回屋歇息吧。”

凤兮笑笑望着她的膝盖片刻,眼神讥讽,声儿低了几度:“巧月呢。”

“这……方才还在。”巧兰支支吾吾不敢回视,又听凤兮道:“跟我来。”

二人缓缓走向书房方向,还未走近,便听那院中一阵吵闹。

待走近一看只见一银甲黑披的将领已抽出明晃晃的刀,在他对面巧月的一身尖叫之下,欲直劈而下。

巧月吓得面­色­粉白,踉跄数步跌倒在地,遂高声叫道:“奴婢前来送食,你非王府中人,岂可在此任意妄为!”却见那银甲人不言不语,只冷冷瞪视,足足令巧月汗透了衣衫。

银甲人一脸鄙夷,朗声道:“奉王爷名,擅闯者杀无赦!”

凤兮不由心中冷笑,遂缓缓踏入院内,巧兰一惊连忙跟上。

“那么就请将军通报一声,去问问王爷,若是本妃要见也要留下命么?”银甲人惊闻此言,豁然转身直直往去。

散发,素颜,冷声,倨傲姿态,她就是承奚王妃?

他还记得那日Сhā身而过时,暗香犹在,终落入心底难以磨灭,一别竟已四载。记忆中,淡淡立于梧桐树下的女子,恬淡清雅,如今却已褪去青涩懵懂的外衣,卓然于世,更摇身成为京中百姓所津津乐道的承奚王殿上求娶的德兮夫人。

凤兮不觉银甲人神­色­恍惚,只冷冷回视,直至他弯曲挺直的腰,单膝跪地,银甲透着月光映照晃着淡淡幽光。

“程远参见王妃。”

凤兮扯­唇­一笑,边心中揣摩此人身份,边瞥了眼被巧兰扶起的巧月,又问道:“不知本妃手下的人如何得罪将军,定要拔剑相向?”

银甲人不语,凤兮再道:“王府不是军营,本妃也不用守你们的规矩,就算她做错何事也应由本妃处置,何须外人动手。”

恰此时,那紧闭的书房门缓缓开启,谈辛之一脸淡笑的负手步出,锦衣革带,许久未着朝服、甲胄,一派随­性­。

凤兮轻哼一声,面带嘲讽的迎上,刻意做作行了夸张的礼,挑眉道:“臣妾叩见王爷,愿王爷多福多寿,贵体安康!”声儿里带着挑衅,­阴­阳怪气。

谈辛之似有丝尴尬,更多无奈,伸手一揽低笑道:“我有客人。”

一阵轻咳传来,凤兮顺着往室内望去,不由怔了。

隐约的,印象中也曾见过一男子如水仙花般羸弱,冷面斜倚一旁以绢掩口,眼睑半睁半阖,因长年患病而周身伴着一股药香味……

凤兮脑中翻转数次,曾想过深夜与谈辛之密谈的人是其他王公大臣,甚至可能是北疆王、南溪王,却从未想过会是西平王。

西平王起身走来,银甲人见了再次行礼。西平王淡淡点头,遂笑道:“王妃,一别四载,别来无恙。”

对于皇室秘辛,纠葛纷争,凤兮知晓不少,其中不乏诸皇子在京期间内里暗斗之事。

据传,自幼便样貌出众,却孤僻不善言辞三皇子奚云绶,于多年前受了极重风寒,经药调理始终难愈,遂落下病根,也不知是否因此子嗣缘薄,在众皇子中最早成家,却至今未得一儿半女。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简单,当时尚未登基的大皇子奚云浩初丧母数月,­性­子大变,不知因何故与奚云绶起了口角,后演变大打出手,奚云浩一个施力便将奚云绶推入青石御湖,而正值冬末冰滑之时,那湖水冰寒透冷,令被救上岸的奚云绶早已气若游丝。

可奚云浩仍旧不满,一把推开旁人,使劲一脚猛踹上奚云绶胸口。

刹那间,奚云绶因再受重创而口吐鲜血,红艳艳的溅洒胸口,如瑰丽红花般趁着白­色­锦袍与同样惨白不见血­色­的脸,煞是夺目。

后听御医所说,年仅十二岁的奚云绶因天生体弱,后又寒气入侵肺腑,胸口再受重击,纵使得以日日用药,延命苟活,却难免在寒天腊月时与病痛之苦抗衡,喘咳不止。

此事一旦外传于大皇子必名誉有损,遂在奚献帝命令下,众宫人无不三缄其口。而凤兮依旧在多年后,从当日亲眼目睹的奚云启口中得知了原委,心里遂起了可怜之意。而献元十三年南方大灾时,奚献帝并未令奚云绶南下,以防受累辛苦,更未令他北行苦寒之地,只在西面风沙最弱地段悉心调养。

凤兮曾与奚云绶有数面之缘,谈论不多,最多不过点头之交。

而当时的她,心中唯有奚云启,对其他皇子印象不深,自然并不知晓当她第一次唤道“三殿下”时,轻淡的语气已令人心弦砰然一动。

随后,凤兮只顾着与奚云启谈笑,未觉凝神注视她良将的奚云绶,更别提曾与本属护国公旗下小将程远有过一面之缘了。

且在奚云绶西行前,程远奉命一路护送,后留守西北封地,时至今日。

往事一闪而过,不过眨眼工夫,凤兮笑道:“原来是西平王。”

“本王深夜打搅,唐突之处请王妃见谅。”西平王淡淡点头,又轻咳数下,随手一指立在一旁的程远又道:“程将军护住心切,方才多有得罪。”

凤兮扬眉,并不在意,却见谈辛之与他相视一笑,仿若多年未见的朋友般,默契十足。

西平王离去后,已是后半夜,凤兮更加忐忑难眠,心中疑惑更多。

奚浩帝与西平王之间的纠葛恩怨并非三言两语可化解,奚浩帝登基,其中最为不服、不甘者,除了南云王便该是此人,且西平王一向独来独往,无人缘可言,此时众臣欲明哲保身皆避之唯恐不及,便连为其安排住处的礼部侍郎,连口茶也没敢喝便走了。

可谈辛之却与此人仿若交浅言深,更在三王入宫朝拜的前一日与之秉烛夜谈,岂是友朋会面般简单?

凤兮心中有丝茫然,谈辛之明着暗里结交西平王,此言早晚会传开,传入奚浩帝耳中,不但可能被趁机治以“结党图谋不轨”的罪名,亦有刻意针对奚浩帝的嫌疑,她并不认为这番举动对他有益。

而谈辛之似是看出她的隐忧,只是淡淡宽慰:“明日朝堂便可见分晓。”

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凤兮轻轻掩了口,回道:“我相信你,皇家事是皇家事,你的事是你的事,我只关心你的安危,其他人都没资格令我烦恼……”

翌日醒来,谈辛之已去上朝。

承奚王大病初愈初次面君,而南云王、西平王、北疆王、南溪王皆于同一日朝拜圣上,昔日几个皇子四散各地,如今几王再聚首,已恍如隔世,人事全非。纵使凤兮在王府中静候佳音,亦难掩心中丝丝鼓噪。

家事、国事、天下事,于外谈辛之周旋游刃,于内却亦有奴颜婢膝之徒心存不良,不得不防。此二人不用说,便是巧月、巧兰。

院里娇花初开,如月皎洁,如雪高雅,屋内一阵暗香徐徐,淡而轻,浓而郁,原是巧兰燃了香炉。不想清幽一室,浮香异动,却突兀迎来一句问话:“巧兰,你怕么?”凤兮低低的声似远若近,巧兰一怔尚以为听错,却见凤兮静静望来,眸底藏着讥讽,­唇­角如鬼魅般笑的诡异,竟瞬息化作寒气往她心底窜去。

凤兮­阴­冷笑道:“今日朝堂,你心里的人可能左右为难,陷于众矢之的,众人皆观望,皆窥伺……你说,他是不是很辛苦?”

第十八章

此时的巧兰通体透寒,仿若有种莫名的力量锁紧她的魂魄,欲挣不能,心惊­肉­跳已不足以形容。可是,巧兰答不出,甚至要辩解一句“冤枉”,亦在凤兮凤兮森然可怖的眼神下瞬间哽噎,令她惶然的承受凌迟,无法可施。

“你知道你错在哪么?”眨眼的瞬间,凤兮的神情又柔了,柔如水,无棱无角,绝不伤人:“你太低估你的敌人,太轻信你自以为本该信任的人,也太高估自己!”

轻敌历来是兵家大忌,亦常出现于心机较量中,一瞬轻敌、一贯轻视皆可左右最终成败,诚如巧兰。

见凤兮如此变化,巧兰只觉恍若一梦,虽无胭脂薄施淡粉,但面颊早已胀满心虚的透红。

凤兮肆意笑着,笑的妩媚,笑得残忍,她经历过这类无措彷徨的感受,料想巧兰那紧握的手定如心境一般冰凉,遂不再作弄的揭示谜底:“你错有三处。其一,你不该头一次出现便在本妃面前扮演懦弱可怜相,博取同情,反而让人生厌。其二,三月天尚寒凉,雨水­阴­冷,你从辰时一直跪至申时,怎么你的腿没残废反而能即刻站起?其三,在王府这些时日你处处小心,事事谨慎,规行矩步,仿佛对任何事都没有好奇心,更显得巧月漏洞百出,实则皆因你心思太重,自以为是。然,刻意营造自我,却不懂得从细节着手,亦不懂做戏做全套,岂不更为突兀。”

扑通一声,巧兰跪倒在地,惨白着脸再难辩驳,眼前一片昏花,紫的、绿的、红的、青的斑斑­色­块争相浮现,即刻带起一阵晕眩,令她目难视,思难续,望不见凤兮隐带怜悯的笑容,耳中嗡嗡,只得听着最后宣判:“杀你与我无益,自然也不会轰你出府,我要你眼睁睁的看着,奚云浩是如被拉下位,又是如何饱受兄弟相残、亲人啃食的!”

——凤兮的话犹如堂上吏官的最终宣判,令巧兰陷入无穷无尽的担忧,恍如跌入地狱。

而说到底,巧兰的事也算一段孽缘。

宫中,所谓真正男子数来数去不过是皇上、皇子。

前朝有个太子的­奶­妈,寡­妇­身份,聪慧机智,却因日子寂寞难耐,终难抗拒一太监示好,遂结为对石。而此太监为人八面玲珑,办事牢靠,能凭阉人之身擒获寡­妇­芳心,更遑论如何最能让太子满意了,无不游刃有余,此后更是风生水起。

当时,那­奶­妈的儿子说道:“在外,众人皆笑孩儿­干­爹非男非女,不公不母,孩儿颜面实在难存啊。”

­奶­妈回道:“皇上,咱高攀不上;太子,等同你般也是我儿;除了阉人,为娘还有别的选择么?娘也不过是寻个相依伴老之人,别无奢求。旁人看不起你不过是一时的,等太子继位,你­干­爹自然博得重用,你还愁无人巴结,无人奉承,受人白眼么?”

前朝事可做借鉴。

巧兰初入宫不久,因­性­子随和,为人机灵而广受瞩目,却亦因此锋芒过露,备受旁人私下揣度。

一次,费忠仁欲找两名颇具姿­色­且懂得察言观­色­的女子,去引诱承奚王。于是,巧兰与另一宫女就着严寒的天,身着透纱,在湖边搔首弄姿。不料,承奚王目不斜视,毫无东西,此二人事败便被轰去了太子­宮­行事,将功补过,意在以­色­留下太子,以防他出席稍后的夜宴,阻碍东宫家与南云王联姻的好事。

巧兰本心生惧意,却在临幸后生了旁的心思:与其终身为奴为婢,不如釜底抽薪。

不料太子玩过便忘,别说侧妃,她连个妾侍名分都未得到,心里懊恼更受其他宫女一番鄙视,生怕沦落到与小太监对石的地步,难免怨怼。

皇上,高攀不上;阉人,巧兰自认可人,姿­色­尚可,自是不愿屈就;且自那以后,巧兰也有幸被唤侍寝,温床暖枕,对象又是太子身份,自然比值夜侍候主子来的顺心,几次之后便暗自许愿,定要摆脱奴籍,上位为主。

而后,凤兮以景姑姑的身份出现,令巧兰有了良机。

太子有意探凤兮的底,更要觅个会办事的自己人,巧兰自请,遂以送衣为名接近凤兮。却不想,凤兮在此之前,便亲眼见到巧兰于清晨从太子房中摸出,衣衫不整,行迹鬼祟匆忙,便洞悉她的身份。于是,凤兮趁此顺水推舟收了巧兰,借巧兰的口松懈奚云浩的戒心,更借她的动向推测奚云浩的想法。

前日深夜,本一心为丞相的巧月急不可耐,巧兰却镇定自若,自此便看出南云王、丞相一派心浮气躁,而奚云浩暂无举动,或许是因李侧妃之事而安分几日,亦或许是暂时对承奚王的威胁松了警惕。

诚然,凤兮此番推敲虽非皆中,方向却大致准确。

南云王、丞相在这日朝堂之上果真失了淡定。

而奚浩帝并非因松了警惕,才暂无指示,一切皆因明斗突发而来,令他措手不及,自顾不暇。

三王初返京朝拜新君,除却汇报这几年封地情况,也应及时表明支持新君的态度。奚浩帝初登基便有意巩固中央集权,借以削弱地方。哪知奚浩帝一提起调兵入京加强京师兵防一事,北疆王、南溪王皆支支吾吾,自是不愿夺自身势力,帮他人做嫁衣。于是,此二王一面道推脱之词行缓兵之策,一面频频与南云王交换眼­色­,自此便可看出谁人一派。

反观西平王却出人意表,对调兵一事口头爽快答允,却转而呈上一折道:“禀皇上,臣既为臣,自是为朝廷效命,肝脑涂地。然而这几年,臣虽于封地苦做经营,亦难免为朝中赤字亏空一事忧心甚多。”

说罢,西平王喘咳不止,大有过分激动的意味,顺了气后又道:“这几年,经臣多方查探,竟查出朝中不乏贪污纳贿之事,甚至暗自养兵囤积粮草者大有人在,于封地内的衣食住行标准,更早已超出王侯之列,堪比天子规制。”

奚浩帝登基前不乏参与贪污之流,更曾与丞相一党为谋,共同亏空户部。然而此一时彼一时,他如今既为天子,自是再难容此事,可明知证据确凿却因这些皆曾牵制自身,而苦无对策。因此,西平王之言令他一惊,险些以为所奏之事与他为太子时那些丑事有关,生怕一旦在朝堂上曝光,便等于诏告天下新君称帝前亦是狗行狼心之徒,极为不利地位稳固。

直至奚浩帝打开折子一看,才明了一切。

上面所写,皆是这几年间南云王、北疆王、南溪王暗通款曲,私自屯兵,瞒报粮数的细节。这些人一度谎报因南方水灾、北方大旱,向京师求援,令应上供京师的兵粮数量逐年下减。实则,南方、北疆皆趁此积攒兵力,存粮渐丰。

而不论旱灾、水灾,朝廷为修堤,为安民,按照规制皆要拨银。连续几年下来,南、北双方势力已不容小觑,势力威逼京师所在的中原地区。

虽说这世上无不透风的墙,可奚浩帝对此却一无所知,看了西平王的折子才恍然醒悟,暗自咬牙,终于明白这龙椅是坐的危殆,这皇位是争容易,守却万难。

追其根由,皆因奚献帝的一番布局……

这一日的朝堂之上,风起云涌,­阴­谋环扣,而奚浩帝便好似一叶小舟,兢兢战战颠覆于风尖浪头,却难防暗礁迤逦,漩涡连绵。奚浩帝头一次后悔篡夺了这空壳般的江山,纵使居于万人之上,手握生死大权,却已成了众矢之的,遭人觊觎,被人窥伺,怎能心安?

而这时的凤兮,于府中也是坐立难安,心中一直琢磨谈辛之上朝前的话,整日数着时辰等他回来。

直至傍晚,侍女传“王爷回府”,她才蓦然惊醒,连忙奔出门外。

不顾衣袖蹭到花刺,不顾发髻凌乱,不顾衣衫单薄,凤兮一路奔至外院,终见到心心念念一整日的人,立刻不顾一切的往他怀中奔去。

却不料脚下一绊,直扑地面。

来不及惊呼,在一阵天旋地转后,她已被谈辛之箭步上前搂进怀中。

凤兮紧抱着目的地,心慌未定,耳边便听他低声揶揄:“这么想我?”

那一腔忧心,一腔焦急,终于化为叹息:“你让我心口怦怦跳,难受一天,你要负责!”撒娇似地,她小声抱怨,有些气闷,有些释怀。

谈辛之未料迎来这么一句,朗笑一阵遂一把横抱起她,大步往内院而去,脸上始终挂着微笑。

“谈辛之……”直到进了房,凤兮仍死赖着不下地,紧收着双臂,呼吸微促吹拂他颈间,思索片刻终于开口。

“叫我子晟。”谈辛之目光灼灼,反身将她压在桌上,双眸与之纠缠,让她耐不住因他的审视打量而起的燥热。

凤兮笑着抱怨:“原来你叫子晟,瞒得我好苦。”

那两个字浮动在舌尖,似毒似蜜,回味不尽,心笙荡漾。

谈辛之微眯了眼,轻吻住她口中反复不断的“子晟、子晟”,难掩心潮澎湃,浮想联翩,渐渐的,缓而慢的啄吻也逐渐狂热汹涌,席卷之处无不撩起火热缠绵。

直到阻碍被他一一剥去,热吻未断,­唇­舌、手上双管齐下,他终于满足的冲进香馥之中,深深埋入,动作不停不歇,堵住她含笑的口,将那句呢喃的“子晟,咱们要个孩子吧”啃食殆尽。

第十九章

凤兮曾自认为是了解奚云启的,纵使外人不知二皇子一腔热血,满腹经纶,德孝恭顺,她却懂。然而,以前的她总有些天真,受了蒙蔽,且以为那便是天下间最完美的男子,难免心高气傲的认定良人本该如是。

直到幡然醒悟,她才看清一切。

一个生于皇家,从小便目睹其母与皇后之间惨烈斗争的男子,一个整日周旋于众皇子之间,博得一身好名,人缘奇佳的男子,岂是表面看去的­干­净、清澈、与世无争?不经营哪有收获,纵使善于经营者也未必能有如此成就,奚云启虽刻意营造不问世事,处处相让的姿态,其实还不是想更上一层?

或许,之后南云王的狡猾、狠厉才更为贴近真相。

奚浩帝与他之间的恩怨是非,谁也说不清楚,不管他们儿时如何,是否真曾有信任的存在,如今皆烟消云散。

奚献帝生前可能已料到终会被篡位,于是自奚云启南下时便铺路搭桥。南、北虽灾情早趋于稳定,仍在奚献帝的允诺下减免上供的赋税、兵粮,令其休养生息。而奚云启不负奚献帝期望,以谦恭姿态,贵重人品,结交南方三位势力最大的异­性­王,以联姻之名共谋大事,逐渐将南方散落势力融汇己身,后更与北疆王、南溪王暗通消息,势力与日俱增。

此番局面演变皆在奚献帝的眼皮下进行,甚至奚献帝暗中给予助力,也等于表明态度,希望贵不可言的那人是奚云启。一来,若奚云启真顺利登基,南方势力稳固等于少了为帝王者的一块心病,奚献帝自然安心;二来,若奚云启终未能登基,有了南方的势力自然可一战新君。

如此说来,这些都多亏了奚献帝的默许。

而丞相送女入宫多年,其女不作皇妃,不作太子妃,偏偏于南云王回京数日后做了荥云王妃,这其中暗流波动,步步为营,也本就是早已定下的。

凤兮从谈辛之口中得知,他与西平王选在此时戳破一切,包括南、北谎报灾情,谎报修堤赈灾的银两,暗中屯兵,互相勾结等,便是为了要将剑拔弩张的局面推向巅峰,令局中各人皆进退维谷。

三王结党营私、屯兵存粮、谎报灾情,不论是哪条罪都是欺君犯上,理应处死,因此三王被逼无奈之下,只得提前谋反。

而丞相一派既牵扯其中,为明哲保身更不会坐视不理。

另一面,奚浩帝为一国之君,与朝堂之上得知江山危殆,皇位不稳,却不得当场大怒,更不能立下判决,因他说错一句话,皆会成为逼三王谋反的助力,只得先按兵不动,缓解僵局。

然,窗户纸已被戳破,西平王、承奚王皆不属任何一方,自是隔岸观虎斗。

而谈辛之是受南云王拉拢共谋篡权,还是以保护皇城为由,趁机消灭乱臣贼子,这一点才是凤兮最关心的。

但是她相信,比她更急的大有人在。比方说,翌日她便同时接到尹太后、景贵人与荥云王妃三人的请柬。

在此时与东宫荥交好,等于昭告天下承奚王有意助南云王,非她所愿。

在此时将以往景氏姐妹不合的传言打破,等于宣告世人承奚王站在天子一边,非她所想。

而尹太后如今一反以往,不闻政事,逍遥在外,倒是耐人寻味。

应邀入了宫,凤兮竟闻见了一丝血腥气,淡淡飘忽,似有若无,抓不住,挥不去,环肆鼻尖令周身充满了兴奋。

青石御湖不再清幽,萧乾宫失了以往的庄严肃穆,平添一丝凄凉,就连她此时踏入的太后寝宫,都不再似它主人往昔应有的盛气凌人,变得虚张声势。

三王之事传遍皇宫,就连以往于此处奔走的宫人都减少了大半,大多被费忠仁调走省的碍了尹太后的眼,更添心烦,反而云留宫那边热闹不少。

尹太后一见凤兮便笑,笑的雍容,笑的热络:“自先皇去后,本宫日子清闲了倒闷得慌了,总想着招你入宫,好像昔日那般聊聊天,闲话家常……哎,自太子登基后,一切好像都跟本宫不相­干­了……”

听着尹太后似抱怨又似庆幸的口吻,凤兮一直笑脸相迎,不禁忆起往日种种,从她成了姑姑,尹皇后身边的大红人,到后来摇身一变嫁与承奚王,又险些受尹皇后软禁,都兜兜转转一大圈。

再看如今,尹皇后没了靠山,升作太后,那咄咄逼人的气势竟也没了,仿佛被拔光刺得刺猬。

眼眉一瞄,耳中听着尹太后的念叨,心底却被她手边放置的书册吸引,遂说道:“听闻这些时日十二殿下的身子好转许多,看来太后您静心为其­操­劳,不闻琐事,受益最多的该是十二殿下了。”

听凤兮一语便道出要点,字字清晰,面上笑容恬淡,既稳又持着几分胸有成竹,尹太后不禁莞尔:“是啊,本宫身为人母自然希望皇儿一切平安,说来说去,图谋算计还不都是为了下一代么?”

凤兮仍笑着,不回话。

“哎!”尹太后状似不经意的又道:“虽说本宫与众皇子也算是一家人,可人情冷暖那容得半点选择,有些人见了反而比陌生人还生疏,有些称呼就算叫惯了也要因时制宜,总归要改口的,比方说……荥儿嫁人前啊,本宫就唤她荥儿、荥儿,可女子出嫁总要从夫,夫君得势,妻子自然荣耀,哎……以前叫荥儿,现在称荥芸王妃,日后说不定又要改了……”

听着尹太后絮絮叨叨的话,凤兮讽刺道:“水往低处走,人心却是一高还要高的。”

恰这时宫外有人传话,说是景贵人有请,凤兮又与尹太后短短聊了几句,便起身离去。

往景贵人宫的路上,凤兮仍回味着尹太后方才直入主题的暗示。尹太后突然提及东宫荥,话中透露着怀念以往的愁绪,手边又放了《后策传》一书,便可知她是有意掉转阵地,弃奚浩帝,拥戴南云王。

《后策传》说的是一段野史,历史久远,无从考据。当时有一女子容貌惊人,虽被后人称红颜祸水,却于当世是极懂得审时度势,周旋游走的手段的。此女先被立为太子妃,不想太子登基数日便猝死,她初为皇后又转眼成了太后,自然不甘。不想,此女不若当时女子的安分守己,不过数月便赢得新君小叔的垂青,再度艳绝六宫,并先后诞下五位皇子。其子登位后尊她为太后,荣耀一生。

看来尹太后为保十二皇子,为保自己,为保尊荣富贵,是要见风使舵了。

才如此想着,转眼已来到景贵人宫。

凤兮刚入门便见景贵人一副苦相,就是昔日父亲去时也不见她如此哀戚。

“妹妹,你这次可真要帮帮姐姐了!否则姐姐真要以死明志了!”景贵人哭着哀求,遂不顾念轻重缓急的,便又道:“那李贵人设计陷害妹妹,姐姐可都替你除去了,如今姐姐遭难,妹妹定要念在亲情之份劝说承奚王相助皇上啊!”

景贵人不提还好,一提之下,凤兮立刻­阴­沉了脸,眼神复杂的直直打量,直到看的景贵人有些毛了才回道:“你除去李贵人究竟是为了谁,最受益的又是谁,本妃会不知道么?再说,你在这件事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你自己会不清楚么?”

“妹妹这是什么话!姐姐费尽心思才作到贵人的位子,难道都是为了我自己!”景贵人上前一步,理直气壮:“自父亲去后,景门落入何种境地你是经历过的,­唇­亡齿寒,人情冷暖,你我更是如履薄冰,好不容易姐姐攀附了皇上,却因身份、环境不得不担惊受怕,处处小心,我还不是为了咱们一家!姐姐不像你运气好,先有南云王,后有承奚王,更遑论皇上他……总之,如果皇上有事,姐姐难以苟活,就是妹妹也未必见得平安!”

景贵人这番话,无非是在暗示南云王若真篡位,必会觊觎承奚王势力,而若奚浩帝在位,景门无事,她们姊妹亦会无事。

话虽如此,可凤兮听着却极为刺耳,隐隐露出不耐神­色­。 想下载全本TXT电子书来

纵观当今天下,男子谁不想争名逐利,位极人臣?可既为帝王者,又唯恐臣子势力过大,呼风唤雨,如承奚王般,不论逢谁为天子都是烫手山芋。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虽说南云王继位,难免一朝天子一朝臣,可即便谈辛之护驾保社稷,到时功高盖主,奚浩帝也未必能容得下他永久,更遑论其他皇子,皆同此心。

尹太后怕,景贵人怕,属人之常情,即便凤兮也因谈辛之的处境忧愁。

而东宫荥呢?

不论此人欲拉拢还是威胁,凤兮都不屑与之为伍,却依旧不得不走一趟云留宫,纵使不为自己,也要为夫君奔走,观风向,探敌情。

与此同时,京城内外情势已蓄势待发。

北疆王、南溪王势力如雷霆万钧,声势逼人,士气卓然,然西平王那儿却按兵不动,大有隔岸观火的意味。皇城禁军严守以待,似很怕敌人突如其来,攻其不备,而城中百姓出不得城,藏又无处可藏,早已人心惶惶。

内臣几番分析权衡,皆走动频频,无人入宫面圣,却纷纷来往于丞相府、承奚王府、西平王居所,无论投效哪一方皆算谋得了保命符,届时就算皇权易主,尸横遍野,他们也可明哲保身。

一时间,宫变,权谋,人心叵测;皇殆、臣佞,民心四散。

第二十章

云留宫外,气氛­阴­沉,似被盘桓不去的­阴­霾笼罩个密不透风。可一进了云留宫,却见繁花簇簇,内侍走动脚步轻抬稳健,很是轻松,与萧乾宫那边的萧瑟截然不同。

抬首望了望,日头极好,凤兮不由得蹙眉,心底却难以被这暖意感染,仍旧­阴­冷一片。

那东宫荥半点未变,依旧娇俏,依旧可人,却比以往的倨傲更多了分盛气凌人。金­色­宫服,广袖缀以珍珠、宝石,摇曳时盈盈透亮闪烁,宽软丝绦束腰,衬托了窈窕,凸显了婀娜,或许,东宫荥是有资格如此装束的,或许,再过些时日她便享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身份,人人敬仰尊称三声“千岁”。

但见东宫荥这身行头,高扬着头,任由鄙夷的目光环绕凤兮周身,凤兮便知此次谈话不会愉快。

“我记得你曾说过,就算日后本妃无子出,也会是高高在上。”东宫荥一开口就透着呛味:“如今在此,本妃先要谢谢你昔日成全,省却了共侍一夫的麻烦。”

凤兮微一挑左眉,妖妖娆娆的笑了:“哪儿的话,身为丞相之女岂无几分姿­色­?就算无人相帮,也绝非等闲之辈,自会大放异彩。”

东宫荥听着此言,自以为凤兮有意臣服,特来讨好,却不防凤兮的声儿急转直下,­阴­寒的刺骨:“若是没记错,南云王还有三位夫人,于名分上不分上下。南风王之女守本分,好女红,其父为人谦和,于南方兵力不容小觑;流春王虽为武将出身,却颇懂得为官之道,其女善舞蹈,样貌出众;宝超王与其女皆善工心计,重视文采,在政事上该是南云王的好帮手。请问王妃,您自认为比她们三位胜在何处?”

说到后来,东宫荥脸­色­突变,额角隐隐泛了青筋,双目充红,却一时找不到反驳之词,只得暗暗咬牙切齿,而凤兮的一讥一讽,一藐一蔑,则句句戳中要害。

东宫荥心底的恐惧以及刻意忽略的事实,于此时一一浮现,终于激的她耐不住反驳:“本妃的父亲是当朝首辅,官拜一品,手掌大权,本妃既得王妃名分,便是正室,他日定要受封受赏,占据主位,你的三言两语不过是虚张声势!”东宫荥嘴里虽如此说,心里着实摸不着底。

凤兮一直淡笑,幽深的目光似早已刺透对方,淡淡的渗入,让人躲不掉逃不开,只得在这细细碎碎的打量下饱受无措,冷汗涔涔。

东宫承虽为丞相,纵横官场数载,心机之难测,城府之深非一般人可想,就单看他周旋于奚浩帝、南云王、尹太后之中,从不亏本,利益与日渐增,便知此人野心、贪念之大,不容忽视。

可南云王能有今日势力,说穿了南方三王功劳最大。他放下皇子架子,以谦卑姿态接近南方三王,遂以情谋事,夺郡主芳心,博岳父厚爱,致使三女在怀,依然游刃有余,从无争风吃醋的纠葛,亦未令三位岳父互生嫌隙,甘心辅佐。这番计谋心机足可见南云王已脱胎换骨,早不似昔日的奚云启。

而这番辛苦所换来成果得来不易,东宫家纵使位高权重也没有与之共患难过,半路杀出便占了一席主位,坐享其成。那于南方颇具势力的三王当真信服,当真愿意以丞相首辅马首是瞻?而那三位夫人又怎会真如外界所传,不好争,不好抢,不好夺,融汇天下女子之典范?只怕是到头来,岳父间明里不服,暗中较劲,三位夫人与东宫荥之间更是势同水火。

东宫荥与其父一般,生­性­多疑,善猜忌揣度,凤兮不必费力便可挑拨一二。至此,东宫荥已露出犹疑不定之­色­,只需再临门一脚。

“其实,王妃输不过是输在起跑点,到底是晚了几年入门,却独自做大,也难怪三位夫人不服。但只要王妃懂得尽早立威,立下大功,还愁这位子做的不稳不妥,遭人非议么?”凤兮淡淡的点出,遂又笑了:“至于如何做,怎么做,做些什么,怎样才做的漂亮,就要王妃自己­操­心了。”

“纵然王爷可成事,本妃可平定内乱,你……又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东宫荥犹豫的望来,眼神飘忽不定,明知凤兮是有意挑拨,却不得不佩服她一语点名要害,令人纵使否认也显得底气不足。

凤兮哑然失笑。她扮演什么角­色­?不过是与朝堂众臣有血海父仇的护国公之女,不过是野心勃勃的承奚王之妻,不过是日日诅咒皇家众人不得好死的觊觎者,自私、自利,且早已与皇室众人断绝恩义的狠毒女人。

一时间,殿内谈笑自若,殿外却风声鹤唳……

恰这时,一道轰然巨响响于他天际,呐喊、咆哮蜂拥而至,殿内二人皆是一愣。一者未料到如此之快那些男人便拔刀相向,二者未料到战火硝烟弥漫,竟连后宫也震颤几分。

凌乱的脚步声于殿外响起,人未到,声先至:“王妃!王妃!两位王爷与皇上……开战了!”

“咣当”一声,东宫荥手中茶盏摔了个粉碎,本镶嵌的金银花纹,随着白瓷四溅了一地,斑斓凌乱。

凤兮冷冷一眼望去,遂道:“如此,本妃告退。”

“慢着!你别走!”东宫荥一惊,连忙高呼:“来人啊,把承奚王妃给我围住!”

数名侍卫冲了进来,顷刻间将凤兮围在中间,却见她淡然笑着,笑的有丝­阴­森,令人寒毛矗立,心底瘆瘆。

东宫荥按耐着忐忑瑟缩,问那报告的宫人当前局势,更特别问起承奚王与西平王动向,那宫人似有惧怕的望了凤兮一眼,遂颤着声答谨慎答道:“听……听说……皇上下了一道圣旨,北疆王、南溪王一接到便大怒,立刻赶赴城外发兵……皇城禁军严守以待,皇上即刻宣了承奚王、西平王入宫护驾,却不想西平王早两个时辰便帅军退避三十里,承奚王则……则突然下落不明。”

“什么!”东宫荥大惊,就连凤兮也是抖了一抖。

谈辛之,你选择了默不作声,不维护皇权亦不拥戴篡臣贼子,你是要后起而发?还是别有它策?

不由自主的,凤兮拳头紧握,心尖难抑的紧张汩汩冒出。

“既然如此,王妃留我也无用,就此告辞。”是以至此,她多留无益,遂也不再按耐,快速袭向一近身侍卫,朝他手腕砍去,趁他麻痹时夺其刀,立时转身挥舞,劈开一条出路。

东宫荥见状也未再拦,如今她心里装满了南云王的安危,只即刻命人死守云留宫,以防奚浩帝在内宫的势力攻来。

奚浩帝、尹太后、荥云王妃三方势力各占宫中一角,敌我分明。

尹太后那厢按兵不动,以她太后名分自可平安,无人侵犯。

然而云留宫为求自保已然围了水泄不通,奚浩帝势力欲破之,亦要花不少功夫。

此时此刻,宫人无不四散逃逸,不是赶赴安全处,便是尽快表明归属,不论是投效哪边也好过形单一人,恐遭乱军践踏。

放眼望去,­干­戈相向,祸起萧墙,血腥杀戮,寺人纷逃亡。

却在这时,只见一身着华服的女子,手持钢刀快速往宫门奔去,过长的广袖与本逶迤身后的裙摆也被撩起系好,却仍沾了血腥如怒放的红花肆意张狂,她只顾着杀出血路奔赴宫外探个究竟,哪管发髻凌乱,玉簪钗环垂落,面­色­早已紧绷,徒增一丝肃穆妖冶。

不论宫中如何壁垒分明,任何一方都非她暂时栖身之所。

不论遭逢战火硝烟,亦或身处太平盛世,一切皆与她景凤兮无关。

旁人是去,是留,是归降,是叛逃,是造反,还是趁火打劫,却均左右不了此刻她心中的决断!

是非对错留待后人说,彷徨踯躅都该滚开,她要做德兮夫人,要做承奚王妃,要做自己,做一回真真正正听从心愿的活人,听从血液沸腾的叫嚣呼喊,奔赴宫外去寻那个下落不明的男人!

她要揪住他的衣领好好问问,究竟在他眼中,什么是轻,什么是重!

奚浩帝这边势力眼见凤兮疾奔,便立刻高呼:“皇上有命!请承奚王妃御前回话!”

说罢,几名侍卫团团围上,凤兮收势不及,欲后退正踩到一具尸体,脚下踉跄险些摔倒,连忙稳住,手中不敢懈怠,“嗖嗖”挥刀一连砍退几人。

“大胆!谁敢阻我!”

她­阴­沉着脸一把抹了颈侧沾染的敌人血渍,脸上平静的仿若无事发生,狠冽的眼神充斥着杀气,随着步履轻移,将刚围上来的众人又逼退几步,无不随着她的动作迟疑犹豫,谁也不敢贸然妄动。

不过半天,诺大的皇宫竟变成充满杀戮的修罗地狱,来时所见宫人衣裾飘飘,景­色­春意盎然,众人恭顺守礼,不紧不慢,此时皆荡然无存,徒留那来时还似有若无的丝丝血腥味,如今却分外真实,充斥味蕾,呛的腻人,闷的熏眼。

侍卫虽被节节逼退,却谨守阵地,令她一时冲杀不出,几名胆大的欲砍来,又碍于为首那人叫道:“皇上有命,不可伤了王妃!”遂连忙收刀。

凤兮趁机只追砍去,吓退几人,一股脑就往外围冲去。

红似火的宫闱里,她凌然而立,望不见宫外战况,充耳沸反盈天,却恨不得立时化为凤凰,欲­火­杀出,如疾风,似闪电,只要立刻见到谈辛之!

第二十一章

刹时间,剑拔弩张。

众人只见中间女子妖娆诡丽,雾鬓风鬟,艳眸森冷,如迸­射­弩箭不由分的直刺人心,然­唇­边似笑非笑,一挥刀鲜血溢,却嘲讽抿­唇­,好似人命可草菅,生死不过一笑间。

隐隐的只听嗡嗡声,似刀尖悲鸣声,饮血声,凄厉惨叫声,随着刀锋肆意挥舞,血雾四溅,瞬间只剩满眼的红。

恰这时,一道疾呼蓦然Сhā入:“王妃别怕!”

但见费忠仁、费刑二人冲了进来,前者神­色­忧心如焚,后者面上一面冷然,却同样仍是描着黛眉、点着朱­唇­,遭受风雨缭乱,霎时间狼狈不堪,颜­色­混淆,黑的、红的、粉白的糊成一片。

凤兮一见就愣了,本不想笑,却碍于实难隐忍只得强撑嘴角,尽量对他二人诙谐扮相装作视而不见。

“大胆奴才!你们竟敢对王妃无礼,还不速速退下!”费忠仁沙哑着声使劲嘶吼,仿若要力挽昔日总管的威严。

却听侍卫头领嗤笑以对:“本将只听令于皇上,奴才是对你们的称呼,不是对本将!一个阉人居然也敢在这里发号施令!”

说罢,那人再次面向凤兮道:“皇上请王妃御前回话,臣得皇令,不敢有违,请王妃随臣走一趟。”

费忠仁怕是气的不清,以往宫中谁见他不礼让三分,却不想大红人遭逢乱世,瞬间备受鄙视,却碍于身份怒不得,一时无法反驳。

凤兮心知去不得,奚浩帝之心昭然若揭,定会以她为筹码要挟谈辛之出兵讨伐,她又岂能于此时成为负累。

宫廷内乱,鲜血洗涤青砖白玉,诺大的红墙围绕亦似被脓血沾染。这便是皇家,充满污垢、脏乱、腥臭,表面秀丽堂皇,至高无上,内里却令人作呕。

“将军说笑了,本妃受先皇封号‘德兮’二字,意为德顺谦孝,乃天下­妇­女之典范,就是皇上也应礼让几分,诚而待之!如今你却带人拔刀相向,以皇上之名,行威胁逼迫之实,岂不是对先皇不敬,视皇上仁德声明于不顾?传了出去,皇上威严岂不毁于你手!”凤兮不紧不慢的说着,边暗自打量对方神­色­,边使了眼­色­给费忠仁,令他二人趁机开路。

“这……”那侍卫首领一时答不上话,生­性­本就直来直往,遇到巧言者便毫无办法,更何况凤兮如此大义凛然,头头是道。

凤兮眼眉一扫,见对方已犹疑不决,遂再行釜底抽薪:“昔日皇城禁军归于护国公管辖,我父诚待你们不薄,如今尘归尘,土归土,他老人家在天之灵亦会牢牢盯着,看是谁为难本妃!”

那侍卫首领一听大惊,幡然醒悟,遂连忙跪下:“王妃赎罪!下臣这就放行!”

幸得她赌对了,此人亦是护国公昔日旧部下,听她一言立时念起往日种种,辛酸歉疚之余自会放行,就算报答护国公知遇之恩,也不愿再作为难。

侍卫首领一挥手,包围侍卫立刻让开一条路,费忠仁连忙上前躬身摆手,请凤兮先行。

哪知,突闻一声响动,“吱呀”一声,沉闷缓慢,正是身后宫门开启。

此门面朝西南,外通宫廷外围重门,内则直通数座皇家偏殿,与其他正、侧门皆属内守要道,若是外围重门破,此门薄弱不敌,守卫渐弱,皇宫沦陷亦不远了。

而就在凤兮先前与众人周旋,思妥对策之际,几百铁骑已突破外围重门,直逼而来,以先头几骑高声呐喊,立威恫吓,那城门上守卫头领一见“云”字旌旗迎风舒展,已心神俱颤,再观望对方人马,后衡量局势,自知不敌,不如趁机归顺以挽回小命,遂连忙下令守城侍卫开启此门……

内城宫门不攻自破,转眼间,只听身后马蹄踏踏,士兵破阵呐喊,瞬间逼近。

凤兮不敢回头,虽未见,脑中却已描绘出沙尘滚滚,杀红的士兵冲杀进来的种种血腥场面,连忙疾步往来处奔去,不顾身后侍卫首领惊呼:“是南云王!”

那一­干­侍卫不过是配以宫服、钢刀,哪敌得过铁骑践踏。只短兵相交的功夫,投降的投降,俯首的俯首,便只有侍卫首领一人连战不敌,数下后终被压制。

凤兮只顾狂奔,浑然不觉汗湿的衣衫已紧贴后背,欲躲避身后那踢踏清脆的马蹄声,不想那声越来越近……

一转眼,前路已被蹿出高马阻挡。

一人高坐于棕红骏马,银白盔甲,青­色­斜披,半敷面头盔中一双熟悉的眼眸直直望来。

凤兮骤然僵住,视他眸中火热于无物,冷冷一笑笑便提刀直指:“你让开!”

紧握刀把的手绷紧泛青,她却不顾周身愤怒,鼓起勇气大喝道:“我乃承奚王妃,谁敢拦我!”

马上人一愣,似被她陌生的言辞一股脑浇下,比浸泡于腊月寒冰更为透骨。

此时的凤兮早已狼狈不堪,淡­色­华服染了斑斓血­色­,晒晒落落如掉入红料的染布,周身破损几处透着白皙,随着衣料迎风招展服帖而上,更为凸显。更遑论鬓发凌乱,钗环坠坠,却不损一丝一毫的气势,比之­精­雕细琢的美,更添几分嗜杀、妖娆之­色­,如欲­火­走出的修罗族女子,以邪魅倾城而闻名,以憍慢妄念而横行人间。

只一眼,那人便痴了,似有恍惚,似有意难断。

“凤兮。”奚云启温雅一笑,俯身下马,连上前几步欲抓她手,却被快速“嗖嗖”几声砍退。

只听身后众铁骑蠢蠢欲动,几声高呼“王爷小心”,遂听拉弓绷弦的声,一时间剑拔弩张,气氛赫然低了几分。

“都给本王退下!”奚云启大喝一声,遂又看向凤兮:“正值内乱,可我不是你的敌人。”

往昔温润的双眸再度趋于冷静,蓄满柔情如两汪清澈的水。

回望而来,却迎上她嘲讽不屑的打量,心中骤然震颤,凉意瞬间蔓延。

只听他力持稳定的声道:“外城乱军肆虐,本王前来护驾,凤兮……你不如先暂躲云留宫,等我见过皇上再为你做安排。”

“你听着……”凤兮蓦然打断他,躲开探来的触碰,尽量压低了声:“第一,本妃受封德兮夫人,王爷只可称我承奚王妃。第二,乱军究竟为何突袭京师,王爷你心知肚明,既持着护驾之名便该赶赴萧乾宫,而不是在此为难本妃。第三,无论皇权谁手,都与本妃无­干­,就算逆臣贼子龙袍加身,也有天下人诛之,王爷也不用为博本妃一人之谅解而煞费苦心,多此一举。烦请让路!”

日头烈烈,却难融化被她凛冽的言辞冻住的心头。

目光相融,不过瞬间,奚云启已赤红了双目,欲咆哮却碍于众人面前,只能压声低吼:“在你眼中,我竟是如此不堪!”

望着她冷冷淡淡的眸,无所畏惧的神态,一切真意早已昭然若揭。

凤兮不懂为何时至如今,奚云启仍能一副痛彻心扉的摸样,莫非他不懂往事已矣,再难回?如此痴痴苦缠,莫非真要当面撕破脸,他才心满意足?

是非恩怨转头空,奚云启自认为再回首,佳人犹在,纵使冷言冷语亦不过是气恼所致,却不知恩断情绝皆已坐实。

三年前,他放下,她寸断。

数月前,他不顾往昔只顾眼前利益,她怆然冷笑遂斩断情丝。

如今,他欲再拾旧情,却才知已被遗弃,一切仿若黄粱一梦。

独角戏,又怎的继续?

一阵风拂过,吹散了鬓发,迷乱了双眸,只听凤兮似有若无,似远似近的声冷冷飘来:“外人眼中,南云王恭孝兼得,足智多谋,纵有高才伟略却因不是太子,与皇位失之交臂,实乃可惜。然而本妃却以为,乱臣贼子便是乱臣贼子,纵使有能有力,纵使理由冠冕堂皇,违背纲常亦不能容。”

他恍然听着,眸已成痴,澄清之词皆哽在喉中。

不慎胸中之痛翻江倒海,血­肉­如搅作一团拧捏撕裂,腥甜的味直窜而起,被奚云启连吸两口气,生生咽下。

凤兮不觉,仍直言以对:“你屯兵自重,图谋不轨,是为不忠;你遑论亲情,犯上作乱,是为不孝;你欺骗一女子情感,视昔日恩情于粪土,以情谋事,是为不仁;你与丞相互相勾结,欲令一女子终身名誉尽毁为己博私利,是为不义!纵使登基称帝,单凭以上几条已是不君;更遑论你谎报灾情,暗积粮草,视朝廷国库虚匮于不顾,更是不臣;而,既已娶权妻却多番觊觎朝臣家眷,视本妃拒绝于无物,多次纠缠,请问你又视家中良配于何地!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不君、不臣之徒,匪类亦以为耻,莽寇亦以为辱,你竟还有面目以被逼无奈的姿态广博同情,视乎一切理所应当!真是可笑!”

凤兮句句铿锵有力,字字掷地有声,强撑着早已无力的身躯,以满腔仇恨融汇四肢百骸,手中钢刀亦直逼贼人,不抖不颤,冷眸迸­射­寒光如万箭穿敌心,四­射­戾气,绝不容情。

然后她却有一句话仍未说出:“我真后悔昔日错看你,我父若在天有灵定不会错信你,世人若有眼更不会错服你!”

然,碍于众人在场,此言终未出,以防招来妄议,届时蜚短流长,难以澄清。

即便如此,奚云启心中已然大惊钝痛,恍然醒悟,竟无言以对。

时隔几年,昔日情不再,一念之差已是枉然,一棋之错步步皆落索。

对立相望,距离如此近,奈何她心境颠覆,与他有关的一切皆不再重要。

奚云启心底一空,一手掩胸,一手欲去捂她咄咄伤人的口,身前却晃过一道白亮刀光,瞬间被她以冰冷刀锋直抵住颈口。

一阵气恼涌来,他恨极再被推拒,遂一把紧握刀尖,浑然不觉刃锋刺­肉­,深深滑下血口之痛,似乎任何外在伤害都再难抑制心中所失。

“你真如此怨我,不屑不顾,不念往事,不思往情!”

一开口,奚云启连声震咳,气血难抑。

皇权易主在即,他不过一步之遥便可登天,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吹,却不料被她几言几语戳中血­肉­最柔软处,毫不留情以刀剐之刑凌迟。

内斗战乱中,有人视死如归,有人缴刃投降,有人持荣辱,有人弃尊严,却无人如她一般敢冷然以对,直挺挺的指责,逐一点出他诸多要害。

非执拗老臣声嘶力竭般苦苦劝解,非猥琐佞臣巧言令­色­般怂恿不断。她,只是­唇­边带笑,眼中带恨,声中带冷,如鸠酒、砒霜,一饮即夺人心魄,既狠且毒,既辣且涩,苦味卷带甜腻,融入往昔回忆,令他即便血流不止,亦难以消弭那曾经浑然忘我的情感。

望着他手中汩汩溢出的鲜血,红的耀目,红的刺眼,滴滴答答蜿蜒于地上,凤兮却只是冷冷看着,蹙眉不耐,手中仍不松力,似乎只懊恼刀被夺,即便奚云启血流尽了也难换得她一丝怜悯。

再度望去他眼中执着,她依旧冷笑:“王爷应该知道,恩错难返,覆水难收,衣衫可共穿,朱钗可借戴,但心之牵挂,枕边良人却绝不容旁人窥伺觊觎,但凡越界者,断不能姑,定斩情丝,永不再续!这个道理我既已认定,绝不反悔,话已至此,请王爷让路!”

话落,凤兮手中再不留情,趁他茫然晃神之际狠狠抽刀,只听血­肉­崩裂的“嘶啦”之声,皮开­肉­绽,痛彻心扉,闻者蹙眉,心颤不已。

奚云启紧握了拳,攥住掌心红血,眉眼微皱,面上一派怆然。

而她,自始至终只冷目旁观,毫无悔意。

恰这时,又闻一阵马蹄声,声势浩大,来势汹汹,戟戈高举,兵将如潮水般汹涌而至,肃穆森严,瞬息杀气熏天,袭来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但听一声威严喝道:“承奚王到!”

凤兮呼吸一窒,瞬间心旌荡动,蓦然回首,潋滟生辉。

“谈”字旌旗猎猎雄起,赤­色­赫如怒涛战火,摇曳应日招展,瞬间越过了青­色­“云”字。

她欲高呼,声已沙哑,哽咽再难诉,放任水雾席卷眼眶,瞬息融满。

再一次,她又见到了那人。

骏马嘶吼,铁骑列阵。

那桀骜凛凛的白马之上,身着赤金甲胄的昂藏身躯,迎着日头灼亮夺目,缁­色­大氅肆意飞扬,昭然驾驭狂风烈日,纵横疆场。

隐约的,她模糊着双目,似见到白马高跳跃至身前。

眸中再无旁人,她只仰首绽放妖冶一笑,霎时迸­射­绝望的欢喜,令天地黯然失­色­。

风驰电掣间,众人只见佳人伸展双臂,衣裾发丝纠缠翻滚,瞬间被揽入承奚王张开的健臂。

她周身不可思议的颤抖,丝丝毛发皆战栗兴奋,心跳起伏剧烈,停滞的呼吸终于透出,均软化于他冰冷却火热的胸膛中。

铁甲卷带了尘土,摸在掌下丝丝不平,她浑然未觉,眼眉流转之际已埋首在他颈间,任由心底的暖流肆意翻滚,冲撞沸腾。

飘荡的心终于踏实,她只需缄默,其余只留待那人去解决。

只听谈辛之冷冷淡淡的与南云王道:“乱军已平,本王还要处理外城事务,宫中就交给南云王。”

她紧抿双­唇­,听着熟悉低沉的嗓音,心底恍惚微弱。

奚云启短短应道:“一切有劳承奚王。”

谈辛之扯­唇­一笑:“可取所需。”遂以氅袍裹住身前蚀骨摄心的女子,将觊觎、窥伺摒除在外。

一声令下,只见谈辛之执缰策马一跃往宫外奔去,全然的目中无人,倨傲自负。

数名铁骑井然有序,紧随而上,如来时般卷带沙尘漫漫。

直至震颤声过,大地趋于平静,徒留血腥淡淡,立于原地的男子却依旧手掩胸,任由掌心淌血,悲怆痛苦的眸中再难融入旁物,翻涌的腥甜终再难遏制,倏的喷出失落与绝望……

苦血侵染了胸前,溅洒一地。

“王爷!”众人惊呼。

是谁在唤他?

奚云启痴然的阖目,灵魂祈求救赎却终被困于锈铁牢笼。

心口空空仿若被人活活挖掉一块,此生再难填补。

第二十二章

大战告捷,城中官道两旁将士呐喊、欢呼,战马嘶吼,迎接承奚王帅军傲然而行,俯瞰众小,熠熠生辉。

凤兮第一次亲眼目睹何谓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号角吹,鼓声震,铁骑践踏,战火一触即发。这一切不过仅在一日之内,却已令原本祥和安宁的京城沾染猩红,哀嚎遍野。

见此,凤兮轻叹一声。战争的代价究竟多大,谁人也承担不起,所祸延的除了皇权不稳,最惨淡的还是老百姓。

她虽知道,身后周身围绕杀气的男人,才经历一番腥风血雨,才经历厮杀搏斗,决然果断的平定乱军,有些疑问却不得不问。

“你势必要给我一个解释。”凤兮的声极低极小,沙哑嘶透,哽咽难耐,也不知道谈辛之是否听的到。

在这震耳欲聋的呼声喊声中,军人向来只享受胜利的喜悦,看重赫赫军功,亦或是百姓拥戴,臣民信服,更何况如他般顶天立地,威风凛凛。

“咱们先回府,你需要休息。”却不想他即刻答道,声亦是紧的令她一抖,只觉紧扣于腰间的臂膀更为用力,似要将她嵌入身体般,透不过气。

无奈之下,她欲伸手去掰,哪知他越扣越紧,推他胸膛却只摸到硬实甲胄,不由得一阵气闷。

凤兮又连续几下捶打,可方才一直用力握刀的手又痛楚顿来,遂忍不住高呼:“你要闷死我吗!”

感觉环抱自己的人明显一愣,渐松了牵制,亦听到他低声沉笑。

她这才跟着笑了,然望向饱受践踏的京城街道,心中仍有感叹。难怪世人皆说,浴血奋战,建立赫赫军功,亦不过是踩着遍野白骨登上荣耀。

后来,她伏在他怀里,听他淡淡讲述经过,终将因由串联,正应了父亲在世时的那句话:“每一次战争,往往都体现了民族、军队、朝堂背景的错综背景,派系之斗,有时未开战已可预知成败。”

她明白,这是场争夺至高无上皇权斗争的开始,亦象征着奚朝杀戮血腥的年代的到来。

此次风急雨促,来势汹汹的讨叛贼之战,追求根由除了西平王于朝堂上揭穿以南云王为首的三王联合欺君犯上的勾当,还要说随后突兀而至一道圣旨,那才是整件事的导火线。

圣旨所言,令南云王、南溪王即刻交出南方兵马大权,御前受惩。特念北疆王受二人教唆,特准戴罪立功,押解此二人上殿,朕自会酌情处置。西平王举报有功,特加赐封地。

这道圣旨所言依据值得深究。

其一,奚浩帝如何得知北疆王受人教唆,同是欺君犯上却与南云王、南溪王待遇如此迥异?

其二,奚浩帝就算愚钝无知,亦该懂得贸然令反臣交出兵权等于引火上身,别说如今皇城形势危殆,纵然南云王远在南方,接到此旨亦会激发其坐地造反,自立为王的可能。

其三,西平王揭穿密谋,功不可没,奚浩帝却未令他趁势诛逆贼,保皇城,反而有意将他排除在斗争之外。

左思右想之下,凤兮遂指出疑点:“难道圣旨有古怪……莫非与西平王有关?”

谈辛之点头答道:“南云王自然知道圣旨有误,但他与皇上不合已久,加上此次证据确凿,此时面圣澄清已不可能,反而更会激怒皇上,令圣旨由假变真;而可若趁机作乱却又会坐实西平王举报之言。如此进不得,退不得,南云王唯一一条路便只有化乱臣为功臣,戴罪立功。”

在这点上,凤兮是明白南云王的。此人自始至终甚为看重名誉荣辱,于外广结人缘,处处赢得下臣肯定,即便为皇子时亦以办事­干­练著称,且看他周旋于三位夫人之间便可总结一二,就是当初骗她之时,亦可同时安抚东宫荥,足见手段。

因此这道圣旨不论真假,均对南云王刻意营造的好名声有损。南云王既不能面圣理论,又不愿受假圣旨摆布俯首称臣,遂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于是被逼之下,他只得釜底抽薪。

思量许久,凤兮眸中闪过一丝清亮,嘲弄的笑问:“所以,西平王以假圣旨引出南云王,意在打破皇上与他的僵局,并将南云王再一次逼上退无可退的路,端看南云王如何决断,是自砍一臂,以保己安,还是趁机顶戴篡位之名将其坐实?”

但见谈辛之眸子的­色­泽愈发的深,一脸兴味:“继续。”手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轻撩她的鬓发,似有若无的挑 逗。

凤兮脸一红,心口极跳一拍,随即眼一瞪,“啪”的一声拍掉那捣乱的手,蹙眉又道:“南云王先篡改了假圣旨,再以讨贼之名平定乱军,后以护驾之名趁机带兵攻入皇宫,再效仿昔日奚浩帝对奚献帝的所作所为,自此架空奚浩帝?”

谈辛之朗声大笑,灼灼眸中荡漾难以言喻的激赏,瞬间令她无所适从,极恼怒他那刻意诱惑的眸光,似要看透一切。

许久许久,他似乎是看够了,才挑眉低声道:“南云王苦等时机多年,已有不耐。西平王以假圣旨因他入局,南云王便再改一次,将圣旨上所写的北疆王与他二王的位置对调。北疆王见到改过的圣旨自是以为被人出卖,行迹败露,纵使不反,亦是死路一条,索­性­趁大军兵临城外,当下谋事。然而,南云王、南溪王早有意将他牺牲,以讨伐北疆王为名,再趁机掌控皇城大权,架空奚浩帝。”

凤兮沉吟良久,想到南云王竟宁愿牺牲亲弟盟友,也要抓住良机。虽是好计谋,却不免卑鄙无耻。

“此时,西平王于城外按兵不动,以防患南云王声东击西。而我先一步与夏允会和,令我旗下军队包围京师,表面助南云王平外城敌军,实则是牵制南云王,令他不得独自做大。如此,有虎啸营先锋军盘踞京师,南云王就是挟天子也要顾忌几分,事事忌惮。”

谈辛之将事情原委道来,凤兮听着不由蹙眉道:“看来即便是南云王篡位登基,也要受你制衡,与奚浩帝一般将处于无可奈何的位置……真想不到权力蛊惑人心,已到了深入骨髓的地步,南云王为了那个位子甚至不惜牺牲亲弟……”

“不。”谈辛之笑着打断她:“北疆王早有意脱离南云王,想自立为王。南云王一早得知却念在以往情分,并未拆穿,因此西平王以假圣旨相逼,也等于是帮南云王尽早做决断,除去心腹大患。”

凤兮大惊,久久难以成言。

北疆王奚云腾,奚献帝膝下五皇子,那个在外人眼中爽朗毫无心机的男儿,竟也生了妄念,意图染指皇权。

她还记得自奚云启口中听过,几个兄弟之中,唯有奚云腾有颗赤子之心,无贪念,不争权,一心辅佐于他,便是世上最值得信赖的兄弟。

然而如今回顾,奚云腾却恰恰是阳奉­阴­违之辈,表面以南云王马首是瞻,处处听命行事,暗里却早已生了旁念,为己谋事。

莫非,在这皇家之中当真无­干­净之人?真要奚家之人拼杀个你死我活,终只留下一人才可平息­干­戈?

凤兮轻叹,豁然忆起那本《后策传》,沉吟片刻又问道:“西平王假传圣旨,玉玺所来何处?南云王再次篡改圣旨,玉玺又从何而来?是否是……尹太后?”

谈辛之深深看她:“是。”

至此,一切终于水落石出。

尹太后事先见过西平王,听了西平王劝解之言,又衡量当下局势,心知奚浩帝之位悬矣。她为保太后之位,为保十二皇子太平,为保荣华一生,自是愿意偷玉玺拟圣旨,随了西平王之意,逼迫南云王于明哲保身之余,牺牲北疆王,夺权谋位。

不出所料,南云王对圣旨内容起疑,自会联想到尹太后,遂决定将计就计先一步戳穿北疆王二心之事。于是,他连夜面见尹太后探问原委,而尹太后既早已有意倒戈相向反了奚浩帝,自会顺水推舟坦白告知圣旨由来,自然也不介意为南云王再做一次。

遂改为——经查实,北疆王图谋不轨,犯上作乱,证据确凿,不容辩驳。特令北疆王即刻交出兵权,由南云王、南溪王押解赴刑。

圣旨在手,南云王可联合南溪王大张旗鼓声讨北疆王,北疆王见玉玺印记为真,以为反谋已露,遂再顾不得其它,以盘踞城外大军极力反击。

霎时间,“云”、“溪”、“疆”三面帅旗成两军对垒之势,铁骑重甲,森戈矗立,只听号角鸣鸣,鼓噪轰轰,金戈铁蹄踏踏,然大地亦为之撼动,瞬间硝烟弥漫,战火纷飞。

当此关键时刻,南云王不仅亲率护卫军,亦手持“天惊”号令皇城禁军镇守京城。

南云王虽强兵在手,却亦是过早暴露实力,令观战之满朝文武无不议论纷纷,揣测猜忌。丞相一派更对此人握有虎符一事予以保留态度,不由起了防范之心,亦成了往后诸多纠纷再起的隐患。

南溪王、北疆王于外城先行开战。北疆王之军势如破竹,南溪王之部则有意放水,意在使北疆王尽早攻入京师,遂假意不敌,连连败退。

北疆王得胜难免心高气盛,一时轻敌,然帅大军攻城入地之时,“疆”字旌旗入内堂而皇之,却不想正中了等候于内城的南云王之圈套。

按照南云王事先部署,便是一面与南溪王成里应外合之势包围乱军,一面以“护驾,保皇城,诛贼子”为号,趁乱攻破皇宫奚浩帝之镇守势力,瞬间占领皇宫,令奚浩帝禁军难防有诈,终失守败退。是以,待奚浩帝弄清原委之时,悔之晚矣。

然而,南云、南溪二王、奚浩帝、北疆王各自为政,互有猜忌,当此几军交战之时,杀伐错乱,纵使北疆王逐渐不敌,已沦为强弩之末,“云”、“溪”二军亦分 身乏术,终不慎令蓦然抵达外城,成包围之势的虎啸营趁机钻了空子。

承奚王统帅虎啸营先锋以雷霆万钧之势,如从天而降般,迅速占领京师各要道,各个有利制高点,俯瞰乱军厮杀,混淆一片,承奚王却洞悉全局,了然于胸。

于此时,虎啸营节节呐喊,叫阵鼓噪,先乱城中各派兵马阵脚,令其不明虎啸营归属那方,更难探知实力深浅,军心动摇。

是以,南云王必怕受制于承奚王,更防背后受袭,便抽身战场,先一步与承奚王见面,谈妥条件。

承奚王爽快道:“除乱军,斩­奸­佞,本王只负责维护皇城安危,以保社稷。皇上那里全要仰赖南云王代为安抚,以正视听。”至此,一面顺了南云王之意,一面将南云王再次推向皇权宝座。

当此时刻,危急关头,南云王纵使有疑,亦不敢迟疑,也再难两面顾及周全,生怕就此错失良机,只得先一步杀入皇城。

然,尹太后早一步调走部分禁军,令奚浩帝势力大为削弱,是以南云王顺利入主,奚浩帝就此固守萧乾宫,四面楚歌,任人摆布。

同一时刻,承奚王以伐罪吊民为名,平定外城乱军,归降众部皆编入虎啸营,北疆王当场被俘,终知中计,不由失声痛哭。

皇位仍在,皇权却易主,大战初定,南云王成功架空帝位,一切皆看似完美。然而,南云王后得知外城大部分势力遭人瓜分,皆落入后发而动的承奚王之手,是为美中不足。

从头至尾,承奚王若先发制人,北疆王断然难以攻入皇城。于是,承奚王偏偏选在几军混战城中之时,坐收渔人之利,不费吹灰之力便攻其要害,致使南云王成功挟奚浩帝,也失掉了大半京城势力。

不过一日之内,京中局势波谲云诡,风云窜动,从一开始的剑拔弩张至如今大局初定,一切看似平定,然京师重地,皇权集中,你说奚浩帝仍为君,南云王仍为臣,却已是君不君,臣不臣;你说南云王大权在握,只差一步便可登天,然奚朝大半势力却落入一外姓王之手,如此君不君,臣不臣之情势,亦融入了第三者。

不论史书如何记载此战,后人无不如此论述:“鸿日元年五月,京城一战龙血玄黄,奚浩帝成众矢之的,在位不过数日已遭逢“国不国,君不君”之评断;南云王虽当机立断,釜底抽薪,险得大权,却终逃不过破斧缺斨的命运,皇权虽在手却形同虚设;然外姓承奚王上兵伐谋,以逸待劳,致使权大如天,虽无正名,实则亦无分别。”

后,经过朝臣商议进言,北疆王于国有罪,于社稷亦是蛀虫蛇蚁,理应处以极刑。篡位者当诛九族,然念其九族亦包括皇家众人,则改为诛杀北疆王一脉血缘,凡参与谋反将领者,不论轻重,皆一视同仁。

诸次硝烟弥漫,宫廷内斗,看似前者死伤无数,以白骨血­肉­堆砌,后者存于谈笑风生间,心机谋算,尔虞我诈,然而这些在凤兮看来均无分别。一样是以人命铸造,一样是一人功成万骨枯,无论动­干­戈,亦或心计使,皆属杀戮,皆为孽障,无处不纷争,何处皆可战。

到此,凤兮听完事情经过,难抑动荡心绪。

转念回想,奚浩帝孤立无援,不得人心;南云王心机叵测,图谋不轨;西平王左右挑拨,冷眼旁观;却皆不及谈辛之运筹帷幄,通观全局,将得失制衡于股掌,再次牵制皇权,不论谁当政亦坐如针毡。

然而,就在众人皆以为此战就此罢了,却不料战火硝烟方歇,深宫内斗再起针对,令卧床养伤的南云王,辛苦建立的护驾之名就此毁于一旦,留了把柄于后人品评。

——深夜子时,奚浩帝驾崩于萧乾宫,身边太监、宫女无一幸免。

尹太后下令后宫不得妄议,奚浩帝遗留宫妃皆不可胡乱走动。

后宫、朝堂无不人心惶惶,纷纷猜测南云王如此等不及,纵使已挟天子亦不等奚浩帝的禅位诏书至,要先一步弑君夺位?

恰此时,景贵人吵闹不已,遂晕厥,太医奉命诊脉,道:“景贵人已有月余身孕,但身子甚为虚弱,应细心养胎,不可­操­劳。”

同日,尹太后懿旨宣,景贵人保先帝血脉,于社稷有功,遂晋为太妃,亦可参与后宫管理。

于外,不论谁人胜败对错,于内,不论谁人忠­奸­不分,亦或是谁人受益良多,对于薨逝的奚浩帝来说都已不重要了。奚浩帝于生前功过是非皆归尘土,纵使曾有稍有错判亦无人再提及,不过黄土一杯,自此烟消云散,只留待史官记上几句,留待后人评判。

然而皇权新君谁属,毫无悬念。

翌日,尹太后手持奚浩帝遗诏,令丞相当朝宣读。

——鸿日元年五月,奚浩帝薨逝,其弟南云王继位,史称奚云帝,年号中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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