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站在她面前,用一种极为冷淡的神色看着她,她恍惚又回到最初相处的那段难熬又难堪的时光。他的目光仿佛最锐利的刀片,将她的世界和已经成形的梦想在一瞬间割得支离破碎。
他竟然有这样的本事,可以捧她上天堂,也能轻易将她拖入地狱。
猝不及防,所以摔得粉身碎骨。
他说:“你爱错人了。”原来这世上竟有人连声音都能是冷的。
她恍恍惚惚地望着他,也只能这样望着他。最后他转身离开,修长挺拔的背影很快便消失在她的视线里,一步都没有停留。
那一天之后,她终于知道原来一辈子还很长,长到令人不能再生出任何一点希望。
或许是音乐过于舒缓,才会让人沉浸在漫无休止的回忆里,挣扎辗转,如同漂泊在汪洋上的孤舟,起起伏伏却靠不了岸。
最后直到水有些凉了,秦欢才睁开眼睛。
从水里出来,皮肤已经泡得发白,十指指腹都打了皱。镜子上雾气蒙蒙,她还是有点恹,精神比方才更加糟糕,于是随便扯了条浴巾就出了浴室。
因为喝了酒,赵阿姨怕她着凉,所以特意将她卧室的空调给关了。此时窗户大开,薄纱帘在夜风中轻轻翻动,风里有沁爽的凉意。她身上都没擦干,头发更是湿漉漉地往下滴水,被风拂过,竟觉得激灵灵一阵发寒。
她不由得站在浴室门口怔了怔。
倒不全是因为冷,而是因为发现这房间里还有另一个人的存在。
站在窗户边上的那个男人,只穿着薄衫长裤,一双黑眸深似夜海。他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的卧房里,几乎吓她一跳。然而见到她出来,他也只是眸光轻微一动,便从她雪白的颈顶渐渐下移,越过胸口腰线大腿,最后才落在她的赤足上。
水珠沿着她的小腿慢慢滑至地毯里,瞬间便湮没消失了,留下深深浅浅的几个印子。
她好像半晌才定了定神,一边稍稍掩住胸口防止浴巾下滑,一边问:“有事?”
顾非宸没回答,只是回身顺手将窗户带上。
趁着他转过身,秦欢终究还是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却看不出他的气色哪里不好了,她很怀疑之前有人夸大其词,特意将他的情况说得十分糟糕,干扰她的判断。
此刻想通了,便不禁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随口就问:“你病了?”
其实她的语气故作轻漫,仿佛是在说着一个自己并不怎样关心的话题,仅仅是为了求证自己的猜测而已。
果然,顾非宸表面上依旧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才说:“没什么要紧。”
“我看也是。”她不在乎地笑了笑,略带嘲讽,“否则哪还能半夜三更闯入我的卧室?”
总是这样,用不了三分钟,她与他之间就有剑拔弩张之势。
可顾非宸今晚却好像不以为意,只是不动声色地看着她:“我是听阿姨说你在里面待得太久了。”
“所以你才过来看我?莫非你担心我会淹死在浴缸里不成?又或者,是怕我死了协议作废,你就收不回那一大笔投资了?”
“你的优点不少,其中最突出的就是聪明。”他挑起唇角,算是笑了一下。
她说:“谢谢夸奖。可我怎么觉得自己笨得很,不然又怎么会总是被你耍得团团转?”
……
水渍在身上渐渐蒸发掉,屋里的空气并不算湿润,因此祼露在外的皮肤微微有些发干发紧。她的声音也有些紧,继续说道:“你知道么,这么多年一直有个问题困扰着我。我怎么想也想不通,你说是不是因为我太笨?”
“什么问题?”他顺着她的话反问。
“你真的想知道?”
“说吧。”
他轻咳一声,双手Сhā在裤袋中,站姿未变,静静地等待着她的下文。
今晚的他看上去似乎有很多闲工夫,所以才会站在这儿任由着她翻旧账。而秦欢觉得自己也一定是太闲了,那么多年前的往事,其实早该抛在身后的,可不知怎么的,如今偏偏突然记起了。
“顾非宸,”她想了想,突然开口唤他的名字,“你其实一直都很讨厌我,对吧!从我刚进这个家开始,你就不喜欢我。后来也一样,所以才和我分了手。那么我真的很好奇,中间那段时间你是怎么了,居然肯陪我玩一场恋爱的游戏。”
这么多年的疑问,直到今时今日,她才终于问了出来。当年年少气盛,自尊心又强,宁肯死也不愿去探究一句为什么。他说她爱错了人,他走得那样决绝无情,甚至很快就结交了新的女友。他连正眼都不再给她,她堂堂秦欢又怎能拖住他的袖子追问一句你为什么不要我?
她被他伤得体无完肤,不能将仅剩的自尊也给丢弃了。
所以她始终不知道,他到底是为什么?给了她短暂而又美妙的一段时光,再迅速抽离,冷眼看着她像个傻瓜一样挣扎在痛苦与崩溃的边缘。
她是真的差一点儿就崩溃了,刀片割破肌肤的痛楚都感觉不到,仿佛整个人都已变得麻木,几乎吓坏所有人。
只除了他。
无数了失眠的夜晚,她一遍又一遍地想:倘若一早知道是这样的结局,不管自己有多么爱他,也绝对不会选择开始。
“是为了打发时间吗?”她裹着浴巾兀自轻笑,乌黑的眼眸在灯下仿佛蒙上一层雾,微微歪着头一边看他一边猜测,“还是因为你慈悲怜悯,想要满足一个少女暗恋你的心思?”
除此之外,她是真的想不出别的理由。
可是话语落下了,顾非宸也只是薄唇微抿,并不答话。
她看不出他在想什么,看不出他对她是喜爱还是厌恶。眸色如深海一般幽冷,而真相就埋在万里的海底。
最后是手机铃声划破了宁静。
欢快的歌曲吸引了顾非宸的注意,他一低头,目光扫到床角的手机屏幕,而秦欢已快步走过去,拿起来看了两秒,切换成静音。
他抬眼看她:“为什么不接?”
这似乎是第二次,严悦民打来电话时他恰好在场。上一次是在酒店里,他当时好像摔门就走了。
她把手机扔回床上,挑衅似的笑道:“这样的电话,外人在哪里方便接?”
“外人。”顾非宸低低地将这个词重复了一遍,脸上带出点似笑非笑的神情,薄唇微微一挑,突然说,“是鬼迷心窍了。”
“什么?”她有点不明白。
“你不是问我原因吗?当时只是鬼迷心窍了而已。”他边说边迈开脚步往门口走,越过她身侧的时候,嘴角已然冷淡下来,“打完电话,去书房找我。”
“打完电话我就要睡了。”她也沉下脸。鬼迷心窍而已?果真是个好理由!
“随便你,如果你不介意你父亲的公司被真正的外人给吞掉。”他头也不回,丢下这句话便开门走了出去。
秦欢独自在床边呆立了半晌,直到手机再次亮起来,她才靠到耳边去听。
严悦民的声音听起来十分遥远:“在于什么呢?”
她这才想起来,他出去似乎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了,可中途两人联络得却并不频繁。她只当他家中有事,又因为时差关系,所以打电话也成了一件奢侈的事。
可事实上呢?她不想承认自己其实并不经常记起他,不然打一通电话又能有多难?她不是没做过类似的事。那时候顾非宸去多伦多公干,她便熬到凌晨三点不睡觉,只为听一听他的声音。结果那段时间恰好是考试周,害她有一门专业课程差一点挂掉,惊险地擦着60分的及格线低空掠过。
后来等顾非宸回来了,她就趁机向他讨补偿,要求是她放暑假陪她一起去欧洲玩。
……
不能再回忆了。
在自己又一次滑向深渊之前,秦欢及时地将脑海中的场景切换掉。
耳边就听见严悦民说:“……所以我可能过一阵才能回国……”
前面的理由她走神了没听清,这时也不好再问,只得含含糊糊地应道:
“好,那你确定了归期再告诉我吧。”
“嗯。”严悦民又问她,“你最近怎么样?”
她只挑了日常生活的内容告诉他,隐去了和顾非宸相关的信息。最后她掩口打了个哈欠:“我有点困了,想早点睡觉。”
“那你休息吧,晚安。”
“拜拜。”
挂断电话,秦欢想了一下,还是扯掉身上的浴巾,找了件睡袍披上,然后才走出卧室。
书房的灯果然还亮着。
她推门进去,恰好看见顾非宸坐在椅子里抽烟。看见她出现,他什么都没说,只随手往水晶烟缸里弹了弹烟灰。
她忍不住皱起眉,盯着那道袅袅飘散在空中的灰白烟雾,实在无法认同。心里想着,这个人近些年倒真是越来越不讲究了,明明气管不好,偏偏烟抽得比以前还要凶,酒也没少喝,哮喘不发作那才奇怪呢。
顾非宸见她愣在那里,便低笑一声:“怎么,电话这么快就打完了?”
虽是在笑,可眼底哪有半分笑意。他的眼睛狭长深亮,隔着烟雾睨过来,分明讥嘲意味浓厚。她也跟着笑了笑:“没人在旁边打搅,该说的话顺利说完了。”
“是吗。”他又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来,脸上的表情漫不经心。
她直接切入正题:“你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你问哪句?”他随口应道,“鬼迷心窍,还是指外人吞并你公司的事?”
那四个字着实刺耳,她一咬牙:“公司的事!”
顾非宸再度看了看她,不紧不慢地说:“你那位好叔叔嗜赌成性,很快你父亲留下的东西就只能剩个空架子了。”
倒没想到竟有这样严重,秦欢不禁愣了愣。
“据我所知,你叔叔最近结交了一位‘好朋友’,那是个出了名的老千。只怕以你叔叔的道行,最后会被人家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下。”
“那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
“怎么可能?”秦欢忍不住上前几步,手指抵在桌沿,只隔了一张桌子与这个一脸漠然的男人对视,“顾非宸,如果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那你一定会有办法解决它。”
“呵……”顾非宸似乎想笑,却突然偏过脸去低低地咳了几声。
香烟已被抽掉大半,他咳得肩膀微微颤动。秦欢不自觉地皱眉,身体快于大脑,在自己反应过来之前就先伸出手去,直接从他的指间把烟拿了出来。
顾非宸似乎也有些意外,止住咳嗽抬眼看了看她。
如夜般深沉的目光下,她仿佛无所遁形,做了一半的动作只得尴尬地继续下去。她狠狠捻灭烟头,垂着眼睑声音僵硬:“你不要命了随便你,但别让我吸二手烟……难闻!”似乎仍觉不够,便又补充道:“就算要死,也等我们两清之后再死。”说完便低下头去一语不发。
那一点猩红的光在透明的烟灰缸里迅速熄灭。
顾非宸并没有阻止,只是静静地盯着她的脸。其实秦欢此刻眉眼低垂的样子让他微微恍惚,仿佛是勾起了某些极为久远的记忆,竟让向来自持的他开始晃神。
或许是光线的原因,她垂下的睫毛显得长而浓密,犹如两把小扇子,在脸上投下浅浅的弧形阴影。她刚洗过澡,柔顺的发梢垂在肩后,脸上脂粉未施,唇瓣是自然的嫣红,肌肤却仍旧如同少女一般细腻白皙。
他记得那样的触感,虽然已经隔了这样久,但他却要命地记得十分清楚。每一次他抚摸她,都仿佛抚着上好的丝缎,令人流连难舍。
鬼迷心窍。
他并没有说假话,因为是真的仿佛鬼迷心窍了。
他静默片刻,终于慢慢站起身,如有所思地看着她:“不如我们再做个交易吧。”
她似乎还没反应过来,而他的手已经伸出去,触碰到她的脸颊。
他的动作很轻,充满了珍惜的意味,就像在触摸一件世上最珍贵的瓷器,连多用一分力道都舍不得。
“我们再做个交易,我可以给你留住你想要的东西。”
低沉清冽的声音,缓慢的从那张薄唇中逸出,仿佛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她不由的怔在那里,像是晃了神,又像是忘了闪躲,只任由那微凉的手指在自己的脸上摩挲。
其实,她是那样熟悉他的触碰,哪怕她在心里曾经怀着多么大的恨意,身体却从来不肯欺骗她一丝一毫。他的手指和他的温度,好像已经深入骨髓,刻成了永恒的烙印,与时间无关,与空间亦无关。只是因为他是他,她的身体似乎就永远都忘不了了。
“什么交易?”她站着一动不动。这一刻的温存睽违已久,仿佛隔着千万年的漫漫时光,在她早已经绝望之后,却又突然再一次降临。
所以她着了魔中了邪,连一动都不能动。
“让我们好好的相处几天,就像分手之前那样。”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顾非宸仿佛若有所思,其实就连他自己都怀疑自己已经失去了理智。可是他舍不得放开手,手指流连在那滑腻瓷白的肌肤与樱花般粉嫩的嘴唇之间,他发现自己竟然舍不得离开。
二十岁的秦欢,那个笑靥如春风化雨般娇俏美艳的秦欢,那个喜欢赖在他身旁、如同一只慵懒小猫般撒娇的秦欢……每一个从前的影子,都在今夜与眼前这个女人不断重合,仿佛影片倒带,明明都已经过去,明明不该想、不能像,他却又统统重新忆起了,并且忽然无法放任这样的美好再一次从自己身边溜走。
商场上腥风血雨这么多年,他深谙谈判技巧,这时候却用在她的身上:“半个月。把以前没做完的事情继续做下去,半个月之后,你会得到你看中的东西。”
“……就这样?”她的眸子犹如黑色的水晶石,在灯下幽幽闪烁,仿佛正穿过他,看着某个更深更远的方向。
这是他第一次看不出她在想什么。他顿了顿,淡淡的说:“就这样。”最后一丝理智也彻底失去了,他这才发现,这个女人总有办法让他变得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
而她依旧静静的,秀丽的眉眼间仿佛笼着一层雾。直到桌上的台钟极轻地跳过下一个整点,伴随着那一点细微的声响,她才点了点头,声音极低极轻,犹如陷在梦里,甚至令人怀疑她此刻是否还清醒着。
可他到底还是听清了她说的话。
她说:“好。就像我们从来没分手那样,半个月。”
她居然对他笑了笑,笑容也像笼在轻雾里,美得令人窒息:“你说话要算话。”
“我知道。”他眸光不觉一动,低声答应他。
这样的一瞬间,他竟真的以为六年前的秦欢重新回来了。
这天半夜,突然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秋季的第一场雨终于到来了,打在窗沿上,其实只是极小的声音,但还是将秦欢惊醒了。
她在黑暗里睁开眼睛。
借着窗外的那一点微光,只能隐约看到身旁男人的轮廓。他似乎睡得熟了,呼吸匀停,一只手臂正在她的颈下,另一只则揽着她的腰。
可大约就在两个小时之前,他还精神熠熠,在那短暂停顿的时刻,昏暗中他自上而下俯视着她,眸光又深又亮。他的吻却很细,就像此刻窗外的雨点,掠过她身体的每一寸领地,仿佛极有耐心的挑逗,燃起一簇簇火焰,直到她不自觉地弓起身体求饶为止。
他的技巧很好,记性也好,哪怕隔了这么久,他仍然记得她的所有习惯,所以很快就让她醉生梦死,仿佛整个人坠入云雾里,茫然四顾,却无法忆起此刻所在。
她是真的忘记了。
在他进入的那一刹那,她全然忘了自己是谁,也忘了他是谁,更忘了自己答应这场交易的初衷。他们之间的年年岁岁、恩怨纠缠,那些曾经在无数个日夜将她折磨的心力交瘁的爱与恨,都在这一刻被抛在了云霄之外。
她感受着他的体温和冲击,每一下都仿佛撞进灵魂的最深处。他的手扣住她的肩,那样用力,仿佛生怕她下一刻便会化作轻烟飘走,又似乎要将她整个人都嵌入怀里去。
最后一切结束了,他低下来亲吻她的嘴唇,他的额上覆着薄薄汗水,在黑夜里亮晶晶的。而她还有些迷糊,便下意识地抬手去擦拭。
只是这样的动作做到一半,才仿佛突然醒悟。
她的手就这样僵在那里,他声音微微低哑,问:“怎么了?”气息就萦绕在颈部,在这样的夜里,似乎有着无尽温存。
她摇头,说:“没什么。”是真的不舍,只因为太难得,曾经最美的梦境如今触手可及,让她连破坏它的勇气都没有。所以她放任和纵容自己,同意去做一件极度危险的事。
仿佛饮鸩止渴,喝下第一口之后,甜美的毒液便已侵入百骸。
这笔交易,到底是谁在欺骗谁?
她觉得自己就像受到蛇的引诱的夏娃,在点头同意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再也怨不得别人。
寂静的黑夜里,她将手掌停在他的脸上,闭了闭眼睛,突然叫他的名字:“顾非宸。”
“恩?”
“……这是梦吗?”
她闭着眼,喃喃犹如呓语,大约他没听清,因为直到睡着为止,她都没有等到他的回答。
窗外雨势渐浓,睡意却已经全消了。
她其实一直都明白的,这只是一场梦。因为他提出的交易,因为他答应了,所以他们共同造了这场梦。
而半个月,就是它的长度。
从这一夜起,她便化身成走钢索的人,每行一步都危险万分。这条路却是她自己选择的。明知脚下是万丈深渊,但她才是鬼迷了心窍,竟然只是为了伸手触一触那曾经未能到达过的天堂。
最后天堂将如美丽的泡沫般破碎,也许她也跟着一起粉身碎骨。
天快亮的时候顾非宸才醒过来,见秦欢正倾身从地上捞衣服。他一把将她拖回怀里,低声说:“这么早。”
“恩……我回自己房间去。”
他的嘴唇就贴在她的耳后,那里是她的敏感地带,温热的气息拂过,引得她一阵战栗,就连声音都开始颤抖:“……免得让他们看见。”
他似乎也听出她的气息不稳,不由得低笑一声,在那小巧白皙的耳垂上轻吮,一边含混不清的要求:“要多睡一会儿。”
“不……行……”她只顾着躲,可哪里躲得开?他的手臂结实有力,牢牢地将她圈在方寸之地,同时一条长腿也架上来,简直将她当做抱枕。
“……顾非宸!”她有些气急败坏,声音却不受控制地越发娇嗔,柔软得仿佛能掐出水滴来,“我怎么……怎么从不知道你这样坏!”
“哦?”好整以暇的声音从颈侧传来,拖得长长的,如同醉人的醇酒,带着晨起时的慵懒随兴,“那今天就让你见识一下。”
于是在天亮起来之前,秦欢又被成功地折腾了一遍。最后她下床穿衣服,才发觉两腿微微发软,差一点被柔软的地毯绊倒。
“小心一点。”床上的男人一手支着头,侧身看她。
她不愿理他,只回头瞪他一眼,便拾起地上的睡袍三两下穿好,光着脚快速溜回自己的卧室。
到底还是不适应。短短一夜的工夫,倘若被佣人们看见他们和好如初,是否会被彻底吓到?
况且她自己也还没做好准备。离开了顾非宸的床,她才好像恍恍惚惚地清醒过来。
这只是一场交易,又或者,这只是一场戏,而她从没发现自己竟然也有做演员的天赋,因为仅仅一夜之隔,她似乎就已经开始入戏了。
其余的,忽然都再不愿去想。她是想把这场戏好好演完。
Chapter 15 愿望
幸好今天是周末,由于之前的体力消耗,秦欢回到房里只玩了一会儿手机,便又忍不住睡了过去。
等到再次醒过来时,居然已经接近中午。
赵阿姨过来敲门,问她起床没有,似乎还当她是小孩子,就像过去的每个周末一样,叫她下楼吃午饭。
她还没完全醒过来,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又呆了好半晌,才慢吞吞地起来洗漱。
外面雨越下越大,打在客厅的落地窗上噼啪作响,宛如音乐一般十分清脆好听。
见秦欢下楼来,温如青笑着打了个招呼,下一秒却又仔细朝着她的脸端详了一阵。秦欢不禁微微一惊,还以为顾非宸在她身上留了什么痕迹。可刚才洗澡照镜子的时候,分明没有发现。
结果温如青说:“你今天气色很好嘛。”
“是吗?”秦欢一口气松下来,下意识地便朝客厅另一头看过去。
顾非宸似乎刚打完电话,手机还握在手中,也正巧转过头来看她,倒是一脸云淡风轻的模样,只有嘴角似笑非笑地扬了扬。
秦欢轻咳一声,只能若无其事地扯谎:“可能是因为睡足了吧。”
“你平时工作很辛苦吗?”厨房的饭菜还没准备好,温如青便拉着她坐下闲聊,“我听说学校里很有意思的,年轻人多,工作气氛大概会比在公司里上班轻松许多吧。”
“差不多,我办公室里的同事都是三十岁以下的年轻人。”
“那样多好。改天等我事情忙完了,去你学校参观一下。”
“随时欢迎。”
午饭过后,温如青邀秦欢一起逛街。
佣人们正在收拾碗筷,顾非宸站在落地窗前,看了她们一眼说:“这么大的雨。”
这几乎算是自秦欢下楼以来,他开口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其实雨势确实太大,玻璃上已经模糊一片,仿佛一道自上而下的宽大水幕,隔绝了院落里原本美妙的景致。
可是秦欢望了望外头,只想了两秒钟便同意了:“等我上去换件衣服。”周末在家无事可做,她不想与顾非宸四目相对,免得他又玩出什么新花样来。
司机将她们送到商场的地下车库,两人搭了直梯上去。虽是休息日,但这样的暴雨还是影响了商场生意,一楼珠宝柜台的客人寥寥无几。
温如青一边在各个台面漫不经心地浏览,一边与秦欢聊天。
她是健谈的人,性格又豪爽,有时候甚至像个男孩子,嘻嘻哈哈口无遮拦。秦欢与她接触的时间越久,便越觉得她的个性与妩媚的外极不相称。
可到底总是女人。梦露说过,钻石是女人最好的朋友。这一点在温如青的身上表现得尤为明显。
她似乎特别钟受这种珠宝,并且对此颇有研究。从切工到火彩,从镶嵌类型到纯净度,专业知识几乎比柜员还要丰富。
温如青试戴了几款手镯,又让人拿出接着戒指来试。
她的手指纤细修长,十分漂亮,璀璨的钻石套在中指上,射灯之下简直流光溢彩。最后选中一只两克拉的,她偏过头问:
“好看吗?”
秦欢笑道:“不错。”
“那就要这只了。”
刷完卡,秦欢才说:“你经常给自己买钻戒?”
“对呀。没有男人的时候,只能自己对自己好。”说到这里温如青似乎才发现,“咦,你好像很少戴首饰?”
秦欢十指上空空荡荡,腕间也只有一块手表而已。
“嗯,不习惯。”
“你别看我这么爱珠宝,但和一个人比起来,我这种程度根本算不上什么。”温如青突然说。
“谁?”
“顾非宸的母亲。”
秦欢不禁有些愕然。
其实她从来未听顾非宸主动提及过自己的母亲,只是隐约知道在他幼年的时候,顾怀山的元配妻子就已经去世了,之后顾怀山也并没有再娶。
哪怕在她与顾非宸关系最好的时候,她也没有多问过半句。她自认为体贴,逝者已矣,总不想提及他的伤心事。况且那段时间是那样的甜蜜,而她终究有一点小小的自私和天真,只希望生活里都是欢声笑语。
她也曾见过一张顾非宸母亲的照片。
大约还是很年轻的时候,黑白照片被放大了摆在书架上。当真是倾国倾城的绝色丽人,尤其一双美目顾盼流转,风华绝代。看得出来,顾非宸遗传了他母亲最好的优点,只是眉目更见疏离冷淡。而他的母亲,至少照片上笑得极为温暖,有一种动人心魄的美丽。
“你见过他的母亲?”秦欢忍不住问温如青。
“当然没有。这些我也是听长辈们说起的。听说当年顾家的女主人非常喜欢收藏珠宝首饰,甚至一度到了痴迷的地步,每年辗转于各大拍卖场所,凡是她看中的东西,不惜重金也要收入囊中。她拥有的那些倘若拿出来,足够开一个小型展览会了。曾有一年城中举办慈善活动,光她私人就捐出十余件首饰,偏偏每一样都是难得一见的珍品,引得其他贵妇们争相竞拍,据说当时场面极为热闹轰动。”
大概也是因为这样,这个故事才渐渐流传开来。到后来温如青长大了,与商圈中一众长辈们接触时,偶尔便能听到此类逸事。
人老了总爱追忆往昔。在这些长辈的眼中,顾怀山的妻子像一个不老的传说,因为样貌美艳,又有如此奢侈的爱好,早年香消玉殒的结局便更令人唏嘘不已。
说完这些,温如青似乎也有些感慨:“如果一个女人的精神世界足够充实,又怎么会对那些冰冷冷的死物如此迷恋呢?听说曾经有那么两三年的时间,她除了奔赴世界各地参加拍卖会之外,几乎什么事都不做,连家也回得少。”
秦欢不禁楞了愣:“她和干爹……我是说,她和她丈夫的感情生活不好吗?”
温如青用一种疑惑的眼神瞧了瞧她,说:“你一直住在他们家,对这些事情都不了解?”
“我住进来的时候,顾非宸的母亲已经去世很久了。家里也没人提过她,而我平时也很少接触外面的人。”
“那怪不得了。”温如青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告诉她,“听说不好。”
四了字,已经足以解释一切。
豪门少妇,寂寥人生,只能用近乎变态般的物质追求填补精神上的空白。
可是关于这些,秦欢根本无从想象。
她眼中的顾怀山,温文尔雅,平易近人,甚至算得上是一个十分体贴的男人。他对她都那样好,又有什么理由会对自己的妻子不好呢?
仿佛是心中忽然一动,她忍不住问温如青:“那她是因为什么去世的?”
“药物中毒。”温如青停了停,补充道,“当时顾家给出的说法是这个。”
这天她们一直逛到傍晚才回家。
秦欢先上楼洗了个澡,结果在浴室接到内线电话。
这部电话已经很久没有响过了,她其实已经猜到是谁打来的。果然,一接起来,便有清冽的男声从听筒里传过来:“下午出去买了什么?”
“几件衣服。”她一边拨弄着浴缸里的水花,一边说。
“现在在干吗?”
“洗澡。”
“洗完跟我出去一趟。”
“做什么?”
“吃饭。”
“好吧。”她很快就从浴缸里出来,换完衣服下楼,才发现顾非宸已经等在客厅里。
赵阿姨见他们二人一起出门,先是有点吃惊,旋即笑容就堆了满脸,送到门廊上还不忘连声叮嘱:“路上小心。”
“又要去应酬?”到了车上,秦欢忍不住问。
其实问完她就后悔了。不应该关心的,反正只是大家共同做戏罢了。十五天,不,转眼就只剩下十四天了,倘若到时候抽离不出来,自己又将何去何从?
外头是瓢泼大雨,连路灯的光亮都仿佛被遮蔽了大半,车厢里显得尤为昏暗。
顾非宸的侧脸隐在暗处,似乎轻笑了一下:“不是,只是和公司几个董事吃饭。”
“那为什么叫我参加?”
“因为我想带你去。”
他说得十分随意,一边说一边牵过她的手。其实他的手指一贯有些凉,那样的温度贴在她的手背上,让她下意识地回握过去。
因为天气的关系,路上有些堵,开到市区的时候还遇上一起交通事故,车子陷在长长的车阵上缓慢挪移。
期间顾非宸打了个电话,大约是给秘书的,让她交代参加饭局的人自己会晚一点到。
车子停停走走,好半天都开不起来,秦欢都有些不耐烦了,却发现身旁的男人今晚似乎十分放松,挂了电话之后又伸手过来撩起她的一缕发丝,漫不经心地在自己指间缓缓缠绕。
她忍不住故意问他:“好玩吗?”
“嗯?”他转过来,薄唇微微上扬,眼睛在雨夜的昏暗中显得明亮摄人,慢悠悠地说,“还不错。但我觉得另一样事情更好玩。”说着便揽过她,不由分说地吻在她的唇上。
他力气不大,但动作快,所以她被白亲了一口,反应过来之后不禁又惊又羞,推开他朝着前面示意了一下。他不以为意,连眼皮都没抬,只是腾出另一只手来,摁下座位旁边的电动按钮。
隔板升起来,他看着她,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现在可不可以继续了?”
或许应该是从今天早上开始的,他的笑容忽然间多了起来,连她都觉得诧异。她被他的气息环绕,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仿佛有漫天星光,一一堕落入海。这大约就是他们最好的时候,也只有最好的时候,他才会露出这样的一面。
时光仿佛真的倒流了。
她像是中了魔障,连象征性的反抗都忘记了,只是轻轻眨了眨眼睛,笑着低声应允:“……好。”
如果这是一场梦,就此沉沦共醉。
因为堵车,他们迟到了半个多小时。其余众人都在等着顾非宸来开席,这时见他与秦欢携手出现,似乎都很吃惊。
这些董事中,秦欢倒是认识大半。因为当年顾怀山在世时,这些元老们偶尔会上顾家闲坐,与顾怀山闲聊,有时候则是相约一起去钓鱼。
她也是跟着去过一回,是在深山的水库里,她在半路上睡着了,后来到了水库仍旧精神不振,烈日底下只觉得昏昏欲睡。于是有人主动给她套鱼饵支钓竿,又移了一把遮阳伞给她,细心的程度让她很是印象深刻。
所以今晚的饭局上,她一眼就认出那人来。而钱云龙也似乎一眼就认出了她,笑呵呵地打了声招呼:“秦欢,好久不见了啊。”
秦欢笑了笑。她原以为顾非宸会问,结果转过头只见顾非宸正与另一位头发发白的董事小声交谈,大约是在讨论什么重要的事情,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她这边。
等到饭局结束了,两人回到家中,顾非宸才问:“你和钱云龙认识?”
他问得很随意,眼睛还盯在电脑屏幕上看纽约股市,所以她先是一愣,然后才稀松平常地说:“只见过一面,还是好多年前了。”
“是吗?”他不置可否地应了声,丢下鼠标走到床边来。
她已经换了睡衣,正半靠在床头翻杂志,他从另一边躺下,手臂自然伸向她颈后。
“我们去度假吧。”她忽然提议。
其实只是心血来潮,因为杂志上有几幅Сhā页,拍摄的是太平洋某个海岛的景观,蓝天碧水,从空中俯拍下去,小岛彷如一颗明珠,嵌在如画的风景里。
“你想去?”
“嗯,很漂亮。”
“那我明天安排一下。”
答应得这样爽快!她不禁转头看他:“你公司的事怎么办?”晚上吃饭的时候,似乎听说顾氏正有一个新的地产顶目准备开发,这个时候应该忙得人仰马翻才对。
“总能抽出时间来的。”顾非宸看起来一点也不担心这个问题。
她将目光重新移回到杂志上,又翻了几页,才终于忍不住说:“你现在比以前对我更好。”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但一说完就后悔了。不是讲好了要好好相处吗,为什么又要提起以前的事?
只剩下十来天而已,而时间过得那么快。
幸好顾非宸并没有接话,只是揽在她肩头的那只手微微紧了紧。她知道自己破坏了气氛,便有点意兴阑珊地放下杂志,侧了个身,背对着他睡下了。
结果到了周一的下午,她果然接到顾非宸秘书打来的电话,请她查看邮箱。
她打开电脑,下载了附件,发现上面竟是几个精心挑选的旅游地点和行程安排,这份文档做得十分详尽,甚至还配了大量图片。
她的手指定在鼠标上,过了一会儿才关掉文档。
其实这真是她的愿望,曾经她是多希望和顾非宸一起出去玩一趟,而且越远越好,南极的极光、企鹅,又或看到埃及沙漠里,看一看人类古老的文明。
只有他们两个人。
可是总没能成行。他太忙了,而她和他的缘分实在太短浅。
看来如今他是真的打算将过去未做完的事情继续做下去。
她不明白他心里在想什么,这一切都是他主动发起的,她给他这样滋味甜美的酒,难道他不知道,哪怕这酒里藏看见血封喉的剧毒,也会让她甘之如饴,自愿饮下?
最后她拿起电话,直接给顾非宸拨过去:“我不想出国旅游了。”
他正在办公室里见客人,所以语言简洁:“好,我知道了。”
见他挂了电话,端坐在沙发上的客人才笑着继续刚才的话题:“听说顾总好事将近,准备何时举办婚礼?”
顾非宸一笑:“这是哪来的传言?”
“咱们的圈子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已经有好多人见过你带着同一个女性朋友公开露面了。这难道不算是预先宣告?”
顾非宸不置可否地站起身,拿笔在便签纸上写了个名字,交给对方:“这个人,恐怕要麻烦你给我查一查他的底,要尽快。”
“这人……他常年都在国外混着,专干骗人的勾当,而且这两年胆子越来越大,听说最近又钓到条大鱼。”
“我知道。”
“怎么?他这次招惹到你了?”
“算是吧。”顾非宸不冷不热地笑了笑。
“那我知道该怎么做了,你等我回信。”
“好。”他想了想,才又说,“十天之内,可以吗?”
“我尽量吧!”
送走客人,顾非宸坐进椅子里,捏了捏眉心想:其实还有十二天。
他曾经以为这辈子都不可能了,这辈子都不可能再与秦欢像现在这样相处。每天早上醒来看见她的脸,她的发梢柔顺馨香,随意缠绕在他的指间,滑得仿佛丝缎。她的身体也一样,柔软温暖,与他贴合的时候就像一条灵活的小蛇,直溜溜地窜进他的心口里去。
为什么世上会有这样一个女人?
他抱着她,居然会有失而复得的喜悦。哪怕明知道时光那样短暂,明知道只是自己骗自己,他却甘愿做着这样愚蠢的事。
有生以来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他拿得起却未必放得下。
他平时的睡眠时间本来就少,每每半夜里醒过来,便总会看见她安静的睡颜。呼吸匀细悠长,半蜷在自己怀里,像个孩子似的。
也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能依稀看到一点点她当年的影子。
这些年她变得太多,有时候甚至都会令他感到陌生。仿佛褪去一身柔软,武装上了坚硬锋利的刺,时时刻刻警惕着他,防备着他。
所以他根本没有想过,自己终有一天还能这样拥着她入眠。
这几天,她简直柔得像水一般,就连眼睛里都仿佛盛着水光,潋滟动人,直射到人心里去。令他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亲吻她,从额头开始,遍及全身。
可唯独只有一个地方,他小心地避过了。
那条狰狞盘踞在白玉般皓腕上的浅粉色疤痕,即使在深沉的黑夜里也是那样的刺目。
每当他扣住她的手腕,将她反压在床上时,总会下意识地拿指腹轻轻摩挲它。
大约是几年前了,她怒气冲冲地跑来质问他,是否将她拿去与人交换了商业利益。
他静静看着她,这才发现她已经出落地美丽无比,甚至比她那社交名媛的母亲还要美,哪怕在盛怒之下,也有一种火焰般灼人的力量。
她母亲曾经艳名远播,后来哪怕嫁作人妇,也依旧有本事让其他有妇之夫神魂颠倒。而她显然更胜一筹,怪不得,就连欧阳远那样阅人无数的公子哥儿都会为之惊艳颠倒。
欧阳远与他向来井水不犯河水,那一次却特意来找他,诚恳地请他从中牵线,介绍认识。
他只考虑了一天,就答应了。
其实是真的想让她离开自己的身边,免得她总像一条小蛇,冷不丁就往他心里钻。
可是没有料到,最终会是那样收场。
当她终于冷静下来之后,用一种近乎绝望的眼神定定地望着他,又仿佛不敢相信,是在看着一个陌生人。
她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第二天,他才接到家里的电话,当他从公司飞车赶到医院时,她已经从急救室里出来了,左手手腕上包着雪白的纱布,可她的手却似乎比纱布还要白。
那种惨白让他觉得心惊。
而她只是木然地将目光投向他,在他的脸上停留了短短的一秒钟,便闭上了眼睛。
大约就是从那一刻起,他隐隐知道,他和她之间彻底结束了。
那个喜欢撒娇、耍无赖,但多半时候又对他十分顺从的小姑娘,最终用了一个近乎决绝的激烈,向他表达了自己的最后一丝情感。然后,一切随着熊熊烈火焚烧殆尽,终于化作一团死灰。
他本该算是如愿以偿的,因为他不能再去爱她了,结束未必不是件好事。
可是他忽然想起了另一个女人。
除了秦欢之外,另一个在他面前轻生的女人。而那个时候,他只有八岁。
……
有节奏的敲门声将办公桌后的男人惊醒过来。
他放下抵在眉心的手,站起来穿好外套。助理已经等在门外,见到他出来,说:“顾总,待会儿谈判需要的材料已经准备好了。”
他微一点头,目光沉稳:“走吧。”
深夜,秦欢几乎都快要睡着了,才突然接到电话。
“睡了没有?”
她还有点迷糊。低低地“唔”了一声,才问:“……你还没回来吗?”
“回来了。你过来,还是我过去?”
顾非宸显然已经回到自己房间里了。她闻言便坐起来,说:“还是我去你那儿吧。”
她看了看时间,刚过零点,想必佣人们都睡下了。所以她连外袍都没披,直接穿着吊带睡裙穿过走廊,溜进尽头的主卧。
经过一场秋雨的洗礼,这个城市的气温终于降了下来。到了晚上,已经能够感觉到丝丝凉意。每年的这段时间,家里的中央空调都会被关闭,因为顾怀山生前格外喜欢秋季,所以入秋之后,一直到初冬来临之前,他都要求家中享受自然空气。这几乎已经成为一个传统,这么多年延续下来,大家也都习惯了。
见到秦欢穿着单薄地跑进来,顾非宸不免微一皱眉,一把揽过她,问:“不冷?”
她连拖鞋都没穿,就这么光脚踩在地毯上。其实真的有点冷,祼露在外的手臂和小腿隐隐生寒。她索性依在他怀里,瑟缩了一下,带着点鼻音:“冷。”
话音刚落,下一秒,整个人便腾空而起。
她只来得及惊呼一声,双手顺势搂住顾非宸的后颈,任由他打横抱着自己,放进被子里。
“传送中的公主抱?”她眨了眨眼睛开起玩笑来,却仍旧揪住他的衣襟不肯撒手,那上面的气息和温度简直让她舍不得离开。
“又不是没试过。”他有点好笑地拨了拨她眼前的刘海,“刚才睡着了?”
“嗯,谁叫你这么晚。”
“那我去洗澡。”
“其实可以不用洗,我不介意的。”
她今夜的心情似乎特别好,此刻就像只小猫一样慵懒地撒着娇,嫣红的唇瓣微抿,一双乌沉沉的眼睛轻轻眯起来,眼角蕴着丝丝缕缕的光,天真中混着风情,煞是动人。
顾非宸单膝跪在床沿,居高临下地看她片刻,便答应说:“好。”
几天之后,秦欢接到邀请,让她周末随同顾非宸一起去邻市泡温泉。
邀请她的就是上一回一起吃饭的官太太,显然对她印象极好,让顾非宸将电话转交给她,热情地说:“……你一定要和小顾一起来。到时候我会带几个女朋友介绍你们认识。到了那边,他们男人聊天打牌怪无聊的,我们女人就自己玩自己的。”末了又问,“你喜欢吃什么,我提前叮嘱山庄那边准备。”
盛意拳拳,秦欢不好意思拒绝,只好在私底下问顾非宸:“我和她们接触,没什么问题吧?”
“没关系。”顾非宸说,“你放心玩就是了。”
周末上午出发,驱车四个多小时才抵达目的地。
因为温泉在大山里,中途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尽是盘山公路。待到下车时,秦欢已觉得双腿发软,头昏眼花。
不过这里的景色实在是优美,被郁郁葱葱的树林环绕,放眼过去满目深绿,只在山顶辟出一大块地来,建了温泉山庄。庄内也是林荫道,曲径通幽,空气清新得令人忍不住要深深呼吸。
秦欢这两年在城市里待惯了,倒是很少有机会出来走动,像这般大自然的风光更是极少接触。大约是看出她高兴,顾非宸揽在她腰间的手微微紧了紧手,提醒她:“衣服带够了没有?”
即使是正午,山上仍有凉意。她穿了件薄外套,倒不觉得冷,一边呼吸新鲜空气,一边心不在焉地应:“嗯。”
顾非宸越发觉得好笑,她这副样子还真像被放出笼子的鸟雀,如今终于回归山林,连眼睛都兴奋得发亮。
吃过午饭,那郑姓官员招呼几位同来的男士一起打牌,郑太太则挽了秦欢的手,轻快地说:“走,我们到前厅去坐。”
郑太太果然带了三个女性朋友同来,大概都是她的亲戚,秦欢听见其中最年轻的一位喊郑太太作“姨妈”。
其实郑太太看上去年龄也不算太大,又或者是保养得宜,所以并不显岁数。结果在聊天中,郑太太主动笑道:“真是岁月不饶人,想当年我在阿玫这今年纪的时候,才刚刚认识我们家老郑,好像还是昨天的事儿呢,可这一晃眼外甥女都这么大了。”
阿玫就是那个年轻女孩子,笑起来甜甜的,有两个酒窝,看上去十分和气。
因为年龄相仿,阿玫便与秦欢聊得最多。看起来郑太太一家都是同样脾气,直爽风趣,只一个下午的时间,秦欢就已经将阿玫的大致情况了解得差不多了。
阿玫还是在读研究生,比她小三岁。
可是阿玫悄声告诉她:“我家里最近一直逼着我去相亲,可苦恼死我了。刚才吃饭时,有个男人不知你注意到没有,就是戴黑框眼镜的那个,又瘦又高的。这次我姨丈特意带他来,打算介绍给我认识。”
秦欢对那位黑框眼镜先生印象不深,只隐约记得饭桌上有人讲他是海归,目前在某机关单位工作。
她不由笑问:“那你对他感觉如何?”
“什么感觉呀!”阿玫孩子气地皱皱鼻子,“我最烦相亲了,连多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可我家人偏偏一副急着让我出嫁的样子,好像我没人要似的。”
两人正说着,那边郑太太已经出声招呼:“大家去换身衣服,咱们去温泉那边,边泡边聊。”
进到池子里,郑太太靠在池边冲秦欢招招手,待秦欢贴近了,才笑着问:“觉得这里怎么样?”
秦欢由衷道:“很好。我已经很久没感受过这么好的空气了。”
“你喜欢就好。其实我还知道几个好去处,等你和小顾蜜月时,我可以推荐给你们做个参考。可比那些人挤人的著名旅游景点强百倍。”
提到结婚,秦欢不禁沉默地笑了一下,正不知该如何接话,恰好阿玫也换好泳装过来,靠着她又是唧唧喳喳一阵闲聊,总算将这个尴尬的话题给岔开了。
晚饭过后,照倒是牌局。
秦欢闲着无聊,便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这才知道原来他们玩得极大,就连这山庄的老板也出来凑了一角,钞票进出跟流水似的。
等到夜里他们的牌局终于散了,她才忍不住小声感慨:“原来你的生活这么腐败奢糜烂。”
她与顾非宸自然是住一间房,却是原始木屋风格,独楼独栋,不用担心隔墙有耳,悄悄话被人听去。
顾非宸淡笑一声:“偶尔而已。平时你哪里见过我这样了?”
她却不依不饶:“我听说像你们这种玩法,通常赢一局都是满场派钱的。”
“派给谁?”
“小姐呗。”
顾非宸似乎啼笑皆非,挑了挑眉峰:“哪里来的小姐?”
“只是今天恰好没有罢了。”她伸出手指,戳在他的胸口上,“在其他场合呢?有没有小姐?”
“没有。”他狐疑地看向她,“这些都是你听谁讲的?”
“书上看来的。”
“什么书?”
她咬了咬嘴唇,不太情愿承认:“言情小说。”
果然,顾非宸闻言大笑出声。其实他笑起来的样子十分好看,薄唇上扬,眉飞入鬓,狭长深亮的眼睛微微眯起来,锋锐的光芒在一瞬间被削弱许多。他一把握住她的手,嘴角边还挂着笑,似乎是在取笑她:“想不到你也看那些书。那些都是骗人的。”
“也许是你在骗我呢。”她也觉得不好意思,悻悻然抽出手,自顾自地去刷牙洗漱,不再搭理他。
等她收拾完了回来,才又想起一件事:“你和郑家很熟吗?”
“算是吧。”顾非宸倚在床头看晚间新闻,抬了抬眼,反问:“怎么了?”
“我看郑太太十分喜欢你哟。”
“嗯。她原本想将外甥女介绍给我。”
他答得十分随意,却令她有些吃惊:“阿玫?”
“嗯?我不太记得那女孩儿的名字了,事实上以前也没见过面。”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没和人家见面?”她也发觉自己今天的问题出奇地多。
果然,顾非宸换了个姿势连新闻都不看了,只是侧过身来盯着她看了半晌,才似笑非笑道:“难道你吃醋?”
于是她真的把脸沉下来,挑眉反问:“我有必要吃醋吗?”
顾非宸却还是那副表情,半笑道:“那要问你自己了。”
简直看着让人生气,她都不知道他哪里来的这样的自信,凭什么认为她会为了一个小丫头吃醋?
第二天再见到阿玫,她主动上前打招呼。
“秦欢姐!”阿玫笑意盈盈地挽了她的手。
她转过头,朝不远处看去,她知道顾非宸就在那儿。果然,两人的视线对了个正着,仿佛是为了证明什么似的,她冲他扬了扬眉毛,然后便同阿玫一道亲密地走开了。
因为晚上才下山,这一整个白天都没什么事可做。几个男人聚在一起,除了打牌,便是聊正经事,从政治聊到金融,内容无一不枯燥。
阿玫挽着秦欢四处闲逛,才发现这山庄占地面积其实非常大,光是温泉就有十数个之多。在山庄的最后头,还有一个小型农庄,养了一些土鸡土鸭。
两个人都是自小在城市里出生长大的,连鸡下蛋都没见过。这时看到不免觉得稀奇,阿玫恰好走得累了,便找了个石阶坐下来,捶着小腿说:“歇一会儿吧。”
前面就是水塘,塘边塔了鸭棚。这会儿正是下午,鸭子们都出来散步,在塘里嬉水,有几只还扑棱着翅膀,从水面上低低掠过,远远看去,就是一片灰褐色的影子。
阿玫问:“秦欢姐,听说你快结婚了?”
秦欢正拿出手机来看时间,这时不由得微微一怔,才含混不清地应了声。
“我好奇的是,结婚之前都必须先订婚吗?”
“不一定,看个人喜好。”秦欢淡淡地说。
“那你们呢?”阿玫的眼睛在阳光下显得乌黑透亮,“你和顾总是什么时候订的婚?”
四年前
秦欢在心里默默回答。
恐怕也没有多少人会像他们这样,四年前订婚,直到四年后,仍旧挂着未婚夫妻的名头。
那还是顾怀山在世的时候。
她往自己的手腕上割了一刀,彻底惊动了远在国外疗养的顾家家长。其实那一刀并不深,因为她终究还是个胆小鬼,舍不得死,也不敢死。她那么怕痛,平时生理期的痛都让她受不了了,更可况要在自己的身上划上一刀呢?
所以,那一下,没有真正要了她的命。可她还是觉得,从那一刻开始,自己似乎真的已经死了。
血流了一地,回想起来仍旧触目惊心。赵阿姨及时发现了她,连忙送她去医院急救,后来顾非宸也来了。她明明看到了他,但已经提不起任何力气对他说一句话。其实她想让他走,可是她连动一动嘴唇的力气都没有了。
就这样完了。
她甚至觉得,自己的一生其实已经结束了。
他可以不爱她,可以不要她,可他怎么能够亲手把她送入别人的怀抱?一块土地,又或许还有别的什么东西?他怎么可以因为这些,就把她硬生生送到别人手上?
这个男人是铁石心肠吗?
她真想剖开他的胸膛看一看。可最终,她也只是割开了自己的手腕。
现在想来,当时是多么的傻。真是又傻又天真。倘若他真的已经不爱她,那么她的死活又有什么意义呢?
况且闹出那样大的阵仗来,竟然惊动了干爹。老人家尚在病中,立刻买了机票飞回来。见到她后,第一句话便是:“找律师,我要修改遗嘱。”
其实她那段时间过得浑浑噩噩,不关心外界的事,连神思都恍惚,所以始终不清楚那份遗嘱到底改了没改。只是等她好了,顾怀山才宣布:“顾非宸和秦欢订婚,明天就让人动手准备。”
老爷子说一不二,在顾家没人敢反驳他的意思。
她记得当时顾非宸也在场,他却只是低垂着眉眼,平淡地说:“知道了。”
她简直怀疑自己还在梦里。
不然他怎么会答应?
他竟然答应了!连一个“不”字都没有说。
她觉得可笑极了,他明明已经不爱她了,甚至这一年以来,他跟她说过的话屈指可数。可他居然还要和她订婚?!
她笑不出来,只是木然地说:“我不要。”
“秦欢。”老爷子郑重其事地叫她的名字,“这件事由我做主,谁也不准反对。”
她却还是说:“我不要。”
“你连干爹的话都不听了?”老人的声音里终于透出一丝疲惫。
她抬起眼睛似乎直到这时才发现,干爹原来已经这样老了,面色蜡黄,气色衰败,连一贯锐利的眼神也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筋疲力尽般的混浊。
她心中忽然升起浓浓的负疚感。倘若不是为了她,又怎会烦劳他老人家千里迢迢来回奔波?
他明明是在国外养病的,如今却为了她……
顾怀山动了真怒,显然有些气力不继,在家庭医生的劝阻下,好不容易才肯回房间休息。
临走时又看了看她,说:“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你们谁再敢有意见,就是嫌我活得太长了。”
她不再做声,只是木然地坐在那里。
下午的日光一寸一寸从落地窗前移过,仿佛过了很久,她才意识到顾非宸也没走。因为地上有他的影子,也被越拉越长,一寸一寸,缓缓地向着她的方向延伸。
她有点困难地抬起头,果然见他仍站在那里,手里燃了支香烟,已经抽掉大半。这似乎是她头一回见他抽烟抽得这样凶,烟灰积了长长一段,他都没有伸手去弹。
“……怎么办?”她恍惚间好像听见自己这样问,可是声音太小,喃喃如蚊蚋,就连自己都听不清。
他站在落地窗前没有回头,伸长挺拔的背景逆着光,好像离她有千万里那么远。
其实自从她出院之后,这还是她第一次同他讲话。
地上的影子仍在向她脚下拉长,她不由自主地向后缩了缩,身上没什么力气,但到底还是撑着椅背站起来了。
在她转身上楼的时候,才听到他的声音:“我不想真的气死我父亲。”
她紧紧抓着楼梯扶手,闭了闭眼睛,都不知道忽然从哪里来的力气,竟能让自己挑起嘴角笑起来。
她明白了。
这个自己曾经最美丽的愿望,却以一种最不堪的方式实现了。
Chapter 16 难舍
从农庄回去的路上,阿玫显得意犹未尽,和秦欢约好:“下次有空,我们再一起来玩,怎么样?”
秦欢点头笑道:“好。”显然她十分怀疑会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这个周末刚过完,严悦民的归期也定了。当严悦民在电话里告诉她日期的时候,她心头一跳,顺手就去翻桌上的台历。
某个日子上,有个用红色水笔圈出来的小小标记。
十五日之约……
她忽然有点心神混乱,手指停在台历上久久动弹不得。
“喂?听得到吗?”严悦民的声音传过来。
她“嗯”了一声:“听到了。”
原来这么快。十五天,这么快就到期了。像是有滚滚潮水从海天一线的尽头一路逼压过来,在她还没作好准备之前,灰色的巨浪转眼就已经到了眼前。
她来不及躲,也无力让它来得慢一些,只感觉窒息,只能眼睁睁任由漫天潮水将自己吞没。
这天下班后,她还是回到别墅。其实这段日子,她好像真的习惯了。
可是为什么?
不过短短十来天,她曾用尽毕生之力,并且以为自己已经成功遗忘掉的东西,却就这样轻易地重新回来了。
果然是杯滋味甜美的鸩酒,而她尝过了,如今已然开始数着日子,等待毒发。
秦欢心不在焉地回到别墅,才发觉顾非宸不在。
问了赵阿姨,赵阿姨却说:“你早上出门前不是说今晚不过来吗?然后下午我接到顾先生电话,他也说晚上不回来了。所以我们都没有准备晚餐。你吃过没有?”
她愣了愣,这才想起来,早上好像是交代过。
想到这里,不禁懊恼更胜。她和自己赌气,走回门厅穿鞋子:“那我今晚回自己那里住。”说完便飞快地离开。
其实从别墅到她住的公寓,很有一段路程。幸好已经错过了交通最拥堵的时段,她花了半个小时回到公寓楼下。
坐电梯上去,金属门“叮”的一声,在她所住的楼层打开,她却不禁硬生生地怔在原地。
修长清俊的男人双手Сhā在裤子口袋里,正好整以暇地望着她,见她一副呆若木鸡的模样,他反倒扬眉笑了笑。
他大概已经在门口等了很久了,外套脱了随意搭在臂弯里,领带也不知所终,衬衣上的扣子解开来,衣料也不像早上出门时那样挺括,倒有一种悠闲慵懒的派头。
她当然也注意到他脸上的倦意。都这么晚了,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到的。
她动了动嘴唇,终究还是没讲话。他也不出声,只是慢悠悠地往旁边挪开两步,等她开了门,才跟着进去。
昏黄的灯光落了满地。她先进厨房倒了杯水,出来便看见他十分自觉地在沙发里坐下来,手边随意丢着他的西装和卷成一团的领带。
她把水杯递过去,才问:“怎么没提前告诉我?”
他看了看她,不答反问:“你刚才去了哪儿?”
大概是赵阿姨已经给他打过电话了,她神色恹恹,连话都不想说。
“过来。”他似乎看出来了,放下杯子,冲她伸手。
她犹豫片刻,到底还是坐过去。
他身上那甘冽清泉般的气息令她心中微微震痛。她微闭上眼睛,耳边只听见他的声音:“我今晚住在这里。”
不是询问,而是肯定句。
她靠在那里没动,半晌后才说:“我这里没有你的衣服。”
“没关系。”
“也没有新毛巾新牙刷。”
“就用你的。”
“你明天去公司不方便。”
“可以晚一点去。”
“……”她突然张开眼睛触电般弹起来,与他隔开一点点距离,用一种近乎疑惑的眼神看向他。
“为什么?”她望着他,喃喃地说,“你知道我今天心情不好吗?”
英俊的男人静静看着她的眼睛,没做声。
“你为什么会突然到这里来?你知不知道我今天情绪糟糕透了,你为什么还要来?为什么还要让我看到你?”她的胸口轻微起伏,气息却抑制不住地开始颤抖,就连撑在沙发上的手臂都在微微发抖,“我烦透了。你知不知道?我本来已经去了别墅,后来才发觉应该回家来,回我自己的家。这里才是我的家。我差一点就忘记了……顾非宸,你觉得我应该去哪?除了这里,我以后还能去哪儿?”
……
其实她已经有点语无伦次了,自己都不清楚自己颠三倒四地说了些什么,想表达什么。她只是累,累到整个人都在颤抖,整颗心都在颤抖。她根本不指望他会明白,也不想让她明白。如果可以选择,她的所思所愿所惊所惧,她统统不能让他明白。
可她只是惶然无措,或许从翻开日历的那一刻起,或许从她走出电梯看到他的那一刻起。身体仿佛被人架着放在铁板之上,下面是熊熊的炭火,而她正被反复炙烤煎熬,惶惶不知所终。
一整日这样的灼烧,她本以为身体里的水分早就被蒸发完了,可是没想到这时候眼睛还是酸疼,疼到最后终于盈出泪来。
她不敢动,生怕动一动那些眼泪就会不受控制地掉出来。她不能哭。她甚至不敢再开口说话,于是只能任由自己浑身微微颤抖着,无助却倔强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梦醒的时候到了,她才真的开始后悔,当初为什么要选择做这南柯一梦。
……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只感觉眼前渐渐模糊,其实已经看不清他的表情,却忽然听到他缓缓开口说:“我知道。”
他的声音很低很凉,就像他的手指和他的嘴唇。
他不再作声,只是捧起她的脸吻她,嘴唇落在她的眼睛上,咸涩的液体就在那瞬间尽数落了下来。
温热的水渍滑过脸颊,她才仿佛被惊到了,开始咬着唇挣扎。可是他的力气那样大,明明那样温柔,却又那样大,将她按在怀里一动都动不了。
他一边吻着她的头顶,一边低声说:“我知道……我都知道。”声音喃喃,像在哄小孩子。
她像根木头般在他的怀里安静了片刻,突然张开嘴,狠狠地咬在他的肩头。
她用了很大的力,可是他一动都没动。她知道自己的泪水已经打湿他的衣服,因为她的嘴里是咸的,满口又咸又苦。而他只是将唇贴在她的头发上,手臂紧紧环住她,抱着她一动不动。
原来有那么多的眼泪。
仿佛积蓄了一生,都在这一刻倾泻而出。即便当年他和她分手,她也没在他的面前掉过半滴泪。
可是今晚她居然这样放纵自己的情绪,任由他的衣服湿了一重又一重。
最后她终于累了,又或许是倦,才慢慢松了口。他将她抱起来,她的眼角和脸上满是泪痕,却只是紧紧闭着眼睛不肯睁开,任由他抱着走动。
最后才知道走进了卧室里,因为他将她放在柔软的大床上,手臂却没有离开她。
她还在抽噎,真的像个孩子。不,哪怕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她也绝少有机会哭得这样惨烈。
她感觉到他似乎静静地看了自己一会儿,才俯下身来,轻声说:“别哭了。”
她将一张嘴唇抿得煞白,眼睛始终不肯睁开来看他。
最后还是他去浴室里拧了条毛巾,替她擦了脸。她白天上班化了极淡的妆,这一哭,脸上早就花了,可是用水擦掉之后,反倒更显得清纯动人,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惜。纤长浓密的眼睫覆盖下来,在台灯下幽幽颤动。
他又看了她一会儿,才说:“睁开眼睛。”
她不听。
他极有耐心地重复了一遍:“睁开眼睛,看着我。”
她怀疑这一定是错觉,因为他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她终于还是慢慢睁眼,可是眼皮已经哭得红肿了,让她有点难受,看东西似乎也不是特别清楚。
但他离她这样近,她看见他英俊完美的脸孔,被昏黄的灯光笼上一层虚无柔和的金边,显得有些不真实。
事实上,她的脑子确实有点迷糊了,也许是哭过头了,包括刚才发生的一切,她都不知道是不是真实存在过。
她一言不发,只是伸手过去揭他衬衣的领子。
精致完美的锁骨上方,靠近肩头的位置,有一排极深的牙印。
她呆了呆,手指慢慢覆上去。可是下一刻,手便被他握住。
他的眼睛里仿佛盛着千万种幽深的光芒,他握着她的手放到嘴边,极轻地咬了咬她的手指,然后便突然俯下来开始吻她。
他的吻狂热,强势,犹如暴风雨般瞬间将她席卷吞没。
她微微仰起头,先是被动承受,紧接着就转为热切地回应。
她如此忘我而热切地回应他,就像这是最后一次一样。
他的气息深沉渴望,一面用越来越深的吻攻城略地,一面动手扯掉她和自己的衣服。
她的嘴里还是咸的,有一点苦涩混合着他口腔里极淡的烟草味,变成一种极为特殊的味道。唇齿相依,她搂住他的肩,配合着微微抬起身。她今天穿了套职业装,紧紧裹在身上,最后他不耐烦了,微一用力,扯掉了好几颗扣子,又撞翻了床头的台灯,才终于将她的衣服扔到一旁去。
台灯应声落地,室内陡然黑了下来。
其实还有客厅的光,和窗外的夜光,幽幽的映在床前,仿佛流泻了一地的水银。
而她的身体也像水一般柔软顺从,躺在他的身下,看着他解开自己的衬衣纽扣,露出精实紧致的身体。
她的手再度抚上那个牙印,笑着问:“痛吗?”
她的笑很美,很媚,仿佛世上最娇艳的花,只在夜里盛放。
他握住她纤细柔软的腰肢,手指灵活地游走于每一寸滑腻的肌肤之上,在引得她阵阵战栗之前,他用深亮的眼睛看着她,低低地说:“可以再用力一点,最好留一辈子。”
她心头震动,不觉伸手揽住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有那么一瞬间一句话几乎冲口而出,可最终还是化作一声细微的呻吟……
她闭上眼睛,任由他带着自己,共同堕入极乐的旋涡之中。
这是狂风暴雨般的一夜。
他们累了便相拥而睡,睡醒之后则又继续开始下一场。黑暗中,他们变换各种姿势和花样,枕头和被子早已被折腾得凌乱不堪,最后统统被踢到床下去。两个人仿佛有着燃烧不尽的精力,那样旺盛,那样狂热,在这个既短暂又漫长的夜里,他们用无数个亲吻、用一次又一次的爱抚和冲击,找到彼此的灵魂,忘我地相依相偎。
最后,秦欢忘记自己是如何彻底昏睡过去的,只记得她就着顾非宸的手喝了小半杯冰水,然后终于精疲力竭。
第二天,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过来。她索性没去上班,打电话给学校的时候,才知道分管校领导已经暴跳如雷。
大约是想安排她中午接待客人,没想到她直到这时才有消息。同事小心翼翼地建议:“不如你直接给副校长打个电话,跟他说明一下理由。”
“我才不管他。”秦欢无所谓地挂掉电话,又将手机关机,这才重新钻回被子里。
这份工作,她可以很认真很在乎,也可以完全不拿它当一回事。就好像今天,她实在没兴趣再去应付它。
顾非宸也醒了,却没起床,正拿手指在她腰腹之上闲闲地划圆圈。
她怕痒,忍不住“哧”的一声笑出来,连忙按住他的手,问:“你不去公司吗?”
“迟一点没关系。”这个男人晨起的声音听起来微微有些低哑,却性感得要命。
可是没多久之后,果然就接到公司助理打来的电话。他赤祼着上身,半倚在床头接听,他听了一会儿,便神色平静地吩咐:“我今天有事就不过去了,你跟我保持电话联系。”
她像一只刚出生的小猫一般趴在他胸前,眨了眼睛:“你今天有什么事?”
“陪你。”
“骗人。”她才不信。
“为什么不信?”他把手机丢到一边。
窗帘没有拉上,而外面的阳光灿烂温暖,斜斜射进来,似乎有细小的灰尘正在光束中打着旋儿,而她的头发和脸颊上都镀着一层茸茸的金边,真像一只金黄|色的小猫。他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脸:“不如今天我们哪儿也不去,就在家里。怎么样?”
“好是好。”她想了想,忽又垂下嘴角,“……可是我饿了。”
是真的饿。经过一整夜的折腾,简直比打仗还要消耗体力。睡着的时候倒不觉得,醒来之后便立刻饥肠辘辘。
肚子应景地叫了两声,她立刻可怜兮兮地说:“我想吃东西。”
她跟他一样,连睡衣都没穿,半个身子趴在他胸前,于是露出一截莹白如玉的肩头和背脊。
秋日的阳光这样好,照在玻璃上五彩斑斓,绚烂得让顾非宸不自觉地微微眯起眼睛。他定定地看着她,恍惚觉得就像回到了六年前。
她撒娇的样子,真和当年如出一辙。
可她偏偏昨夜又哭得那么凶,好像要将所有的眼泪都流干一样,以至于现在眼皮还微微有些肿。
这是第一次,看见她哭成那样。
他拨弄了一下她眼前的刘海,说:“那出去吃饭。”
洗完澡换衣服的时候,显然秦欢自己也发现了,对着镜子里的一对肿眼泡很是苦恼。结果就听见身后有人“好心”出主意:“可以戴副墨镜再出门。”
她回头瞟了瞟他。他倒好,除去衬衣有点皱之外,整个人看上去神清气爽,风姿俊美。哪有半点“奋战”一夜的后遗症?
上天真是不公平!
可她到底还是采纳了他的提议,真的找出副墨镜来往鼻梁上一架,不然实在没办法出去见人。他笑了笑,似乎心情很不错,拉着她的手就出了门。
这样的时间,早不早晚不晚,他们在旁边的一家茶餐厅点了几样茶点,又泡了壶西湖龙井。秦欢胃口很好,饿了一整夜,又哭了那么久,这时候似乎什么都顾不上,要不是从小接受母亲的教育,必须严格遵从餐桌礼仪,此时只怕是早就扑向那一笼笼冒着蒸汽的点心了。
“慢点吃。”顾非宸在一旁出声提醒她。
“嗯。”她没抬头,看起来正专心致志地品尝水晶虾饺。
这家的手艺不错,似乎是正宗的广东大师傅,最后令她的味蕾和胃口都得到极大满足。
结完账后她才问:“待会儿去哪?”
“不是回家吗?”顾非宸挑了挑眉反问。
她像是有点迷糊,低着头“哦”了一声,真的乖巧地跟着他返回家里去。
其实她的公寓里并没有什么可消遣的,书报杂志很少,电视节目又乏味无趣。
她在沙发上腻了一会儿,便又开始打哈欠。
到底还是因为睡眠少,顾非宸在旁边似笑非笑:“要不要再去睡一会儿?”
她睨了睨他,警告道:“不许再打鬼主意。”
“是你想歪了吧。”他拉着她站起来,说,“其实我也困了。”
她才不信他有这么纯洁,因为昨天一整个晚上,他简直就像一个需索无度的昏君,对她连哄带骗,软硬兼施,害她每每昏昏欲睡之际,都不得不睁开眼睛再一次应付他的骚扰。
可是这一回,他居然真的没有不老实。他只是搂着她的腰,让她背靠在自己怀里。
她听着耳后匀长的呼吸,静静地躺了一会儿,很快便睡着了。
秋季的午后,光阴寸寸流失,时间走得悄无声患。
淡黄|色的光束在窗帘缝隙中越变越短。
气温随着日落一同降下去,她似乎有点冷,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很快就被身后那人抱得更紧。
睡梦中,依然感觉到有细微的吻,落在自己的头发上。
……
秦欢觉得自己仿佛睡了很久,因为房间里还是这样安静,而身侧的气息温暖熟悉,她不想睁开眼睛,舍不得睁开眼睛。
她甚至想,如果能就这样一直沉睡下去,或许也是一件好事。
最后,床铺终于轻微地动了动,枕在脑后的手臂被轻轻抽走。
她知道他起来了,可是她依旧侧身睡着没动。
公寓里铺的是木地板,她听见他穿着拖鞋走动的声音,脚步很轻,离开床边,一路向着客厅去了。
她以为他要离开了,可是等了好一会儿,却听不见开门关门的动静。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心头倏地一松。似乎也是直到这时才发觉,自己方才竟然一直都在屏住呼吸。
……她竟然害怕他要离开。
可是这个念头似乎才更加可怕,令她再也没办法自欺欺人地躺下去。
床头的闹钟指向傍晚五点半。
原来她竟真的睡了很久。
窗外空气中的薄暮隐约带着丝丝凉意,睡梦中的体温早已经离她而去,秦欢随手找了件衣服披上,才走到外面去。
可是到了门口,才发现顾非宸正坐在客厅的沙发里抽烟。
他果真没有离开。他只是坐在那里,也没有开灯,窗帘又都闭合着,所以光线显得有点暗,那一点猩红的火光,就透过灰白色的烟雾明灭闪动。成了整个客厅里唯一的光亮。
而他坐在那里,也不知坐了多久,目光微垂,仿佛正盯着那一截烟灰出神。
大概连她走出来,他都没有注意到。
他安静得如同一尊雕像,英俊沉默,隔着淡薄的雾,光线又这么暗,她几乎看不清他的表情。
一颗心就这么在胸腔里微微往下沉了沉,好像掉进了流沙,终于一点一点地陷下去,下面是无底的深渊。
她仿佛有感应,知道这一刻还是来了。
比预期来得更早。
昨夜的突然失控,是否也是因为预感。
她已经辨不清这其中诡异玄妙的因果关系。她做了一整天的鸵鸟,这一整个白天,她有意无意地避开了有关昨晚失控的一切,当那是个不曾存在过的Сhā曲。
而那么默契的,他也绝口不再提起。
她赖着他撒娇,她同他牵着手出去吃饭,她和他相拥而眠……
或许只是因为她知道,今天过后,这些都将不可能再复制。
不但她知道,他也一定明白。
那个在她睡梦中,落在发间的吻……
忽然间仿佛胸口震痛,她不得不紧紧扶着门框,千百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瞬间涌上来,令她重新有了落泪的冲动。
他却突然转过头来,脸色冷静,望向她,说:“你醒了。”
“嗯。”她点头,有些猝不及防。
香烟还剩下小半截,他倾身将它捻熄在茶几上的骨碟中。她这儿没有烟灰缸,这个碟子还是下午看电视时用来盛水果的。细白的骨碟,盛着薄薄一层水,而她直到这时才注意到,原来那里面横七竖八地躺着好几个烟蒂。
她不禁又看了看他,嘴唇嚅嗫,声音却很镇静:“怎么了?”
他不知从哪儿拿出一沓材料,放在茶几上:“这是你父亲那间公司目前真实账目的一小部分,以及你叔叔和他朋友私自挪用公司资金的记录。”略停了停,才又看着她说:“可能你未必看得懂,如果有需要,我可以让人解释给你听。”
“你解释一遍就行了。”
“负资产,连续两年亏损。正如我之前说的,已经成了空壳,或许连你叔叔自己都没意识到,他是人家眼中的一条鱼。”
“能挽回吗?”
“需要填入一大笔资金,并且需要专人接手重整。”
“你会帮忙,对不对?”她的眼睛黑白分明,又仿佛盛着盈盈水光,“你答应过的。”
“嗯。”
“那你打算怎么做?”
“那是我的事。”
“好。”
她点了点头,看不出来是放心还是不放心,又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这些是什么时候拿到的?”
他多看了她两眼,才说:“昨天。”
她不禁轻笑一下。
“我这里没有你的衣服。”
“没关系。”
“也没有新毛巾新牙刷。”
“就用你的。”
“你明天去公司不方便。”
“可以晚一点去。”
……
既然他都已经做到了自己该做的,为什么昨天还要说那些话?为什么还要留下来,若无其事地和她一起将这场梦继续做下去。
她不懂。
好像这时才想起来,自己根本从来就没明白过他的心。
从来都没有。
“顾非宸。”她忽然开口叫他的名字,“是不是结束了?”
坐在沙发里的男人不答话。
他似乎是想去口袋里摸香烟,可是拿出来一看,才发现整包烟都已经抽完了。他怔了怔,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将烟盒随意捏成一团,扔在茶几上,这才站起身来说:“你昨晚没休息好,今天好好睡一觉。我先走了。”
他俯身去拿外套,而她依旧站在卧室门口,一动不动。其实她是双腿微微发软,不得不撑着门框才能维持住仪态。
结束了。
他离开的时候,她忍不住扭头看了看窗外,夕阳已经沉没在高楼大厦之间,这个城市的黑烟开始降临,而她才刚刚梦醒。
也不知就这样站了多久,她才转身走回床边。
床铺有点凌乱,是他睡过的痕迹。她发现自己实在无法安然面对这一切,于是迅速动手将床单、被套、枕套统统拆下来。直到将这一团东西尽数丢进洗衣机之后,她才终于脱力般撑着墙壁,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其实严格说起来,他们之间并没有真正结束。
她还欠他股份没还,而转让股份的最基本条件,就是必须建立婚姻关系,至于孩子……她相信他总能想到办法解决的。
这是当初说好的,她并不打算赖账,所以当顾非宸的律师联系她的时候,双方很顺利地约定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入秋后第二场雨也来了,雨势不大,但淅淅沥沥,一连下了数日,始终不见停。
整个城市陷在一片灰蒙里。到处都是湿的,某些地段的排水系统也出了些问题,汽车经过大大小小的水洼,总能带起恼人的泥泞。
下午三点约在律师楼见面,秦欢到得很准时,之前电话里那位姓许的大律师开门出来亲自迎接她。
今天顾非宸并不在场,只有许律师将手续所需材料准备齐全了交给她过目,又说:“秦小姐,接下来的事情我们会替您和顾先生办妥,请尽管放心。”
顾非宸拥有一整个律师团,十个都是得力干将、行业精英,办理结婚手续这种小事自然不需要她再操心。
所以她只大致扫了一眼,便点头说:“好。”
“由于您和顾先生没有婚前财产协议,所以程序会相对简单得多,等你们的夫妻关系成立之后,我们再来商议下一步对策,看如何将您手上的股份转到顾先生名下。”
其实后半句才是重点,可她听完却不禁微微诧异:“你们没有准备婚前协议给我签字?”
许律师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笑着纠正她:“是的。是顾先生没有这样要求。”
“那如果之后我和他又离婚了呢?”
“如果离婚,属于你们夫妻共有财产的部分,您自然可以分走一半。”
许律师说得稀松平常,秦欢却不觉一惊。
分走一半的财产,那不是一笔小数目……可是顾非宸是何等精明的人,怎么可能没有提前考虑到这一点?
她觉得脑子有点混乱,但很快就提出来:“我需要和顾非宸商量一下。”
“顾先生一早就出差去了。”像是早就料到她会有此反应,许律师微笑了一下,“他临走前交代,就这么办。如果您有任何异议,可以等他回来再说。但是手续最好尽快办妥,因为接下来操作股份转让恐怕还需要费上一番工夫才行。”
她问:“我以前签的股份受让书,你看过了?”
“是,已经看过了。那上面规定,您必须和顾先生生下孩子,才能够转让手上顾氏集团的股份。顾先生也和我交代过,让我另想法子变通。但是我和其他同事商量过,目前还没有找到一个妥善的处理方法。”
“哦。”秦欢低低地应一声,发觉头有点痛,两侧太阳|茓突突地跳,似乎没睡好。
“那就这样吧。”她出于礼貌勉强笑了笑,“这些就麻烦你们去办了。”其实签不签婚前协议确实无所谓,等到离婚时,她自然也不会用顾非宸一分钱。
走出律师楼,她没有搭计程车,只是沿着湿漉漉的街道一直走。
其实这里离她住的地方很远,一个在北一个在南,几乎跨了整个城区,离学校也远,但她今天请了假,原本就不打算再回学校去上班。
雨细得如同牛毛一样,可是密密匝匝,好像要将这天地都笼罩起来。她出门时带了雨伞,可是后来落在车上了,大概真是睡眠不够的缘故,这几天做事总是心不在焉。
路边就有报亭,兼卖各种雨具。其实质量未见得好,十五元一把,大约撑两次就报废了。她冒雨过去,挑了一把折叠伞,是墨绿色小碎花的伞面,今年大街上流行的清新文艺范儿。
伞骨很轻,稍稍有些短,而伞面又薄,果然只是临时拿来应急的,连撑起来都不敢太用力。她给了那做生意的大婶十五元钱,把伞拿走了。
其实走得漫无目的。她向来不认路,这附近平时又来的少,印象中只隐约记得几座标志建筑就在附近,可是绕过几个十字路口,却似乎越走越偏。
难得有空载的计程车缓慢从旁边经过,雨幕中朝她闪了闪灯。
这样的天气,能拦到车已经算是十分好运了,但她不想坐车,只是低着头慢悠悠往前走。走得久了才发现有点冷,又似乎饿了,她想,不如就近找个吃饭的地方,进去坐一坐也好。
可是吃饭的地方还没找到,手机就响起来。
她拎着手袋,又撑着伞,实在有点不方便。最后好不容易摸出手机,也没细看就接起来。电话里的声音却有点奇怪,似乎是从听筒里传出来,又仿佛近在咫尺。
她下意识地立刻回头,果然就在身后十米开外的地方看到那个修长俊挺的身影,而他也正好讲完最后一个字。
他打电话来好像就只为说这句话一样:“一个人在雨中散步,是因为太闲了吗?”说完之后便收了线,薄唇边露出一点笑容,似乎十分欣赏她此刻极度惊讶的表情。
“你不是出差去了?”待顾非宸走得近了,她才仿佛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刚刚回来的。”
他没带伞,黑色风衣被雨濡湿,肩头尽是细小莹白的水珠。她根本不知道他为什么也会出现在这里,只是很自然地将雨伞交过去,迟疑了一下才跟他说:“我和律师见过面了。”
“我知道。”顾非宸接过雨伞,朝她的方向偏了偏。
这把伞又轻又小,花色缤纷,被他这样的男人撑着倒真有些滑稽。她侧头看了看,可是笑不出来。
也许明天,也许后天,总之要不了多久,以那些律师的专业程度和敬业程度来看,她很快就会是顾家名义上的女主人,是顾非宸的妻子了。
可她甚至还没想好接下去要怎么办。
两人在外头吃了饭,他才送她回去。
一路无言,但是气氛很平和。只听见计程车广播里传出张惠妹那平静中蕴含着无限力量的声音:
……过了太久,没人记得,当初那些温柔……
街边霓虹从窗外呼啸而过,仿佛胶片倒带,尽数映在脸上,又匆匆退去。这一路上秦欢都在想,如今她和他到底算是什么?前一阵子仿佛假戏真做,令她差一点就忘了真实处境。而如今见了面,虽然不再针锋相对,不再冷嘲热讽,可依旧让她觉得难受。
就像这场雨,潮湿粘腻,缠缠绵绵,裹在身体上让人舒展不开,就连心都仿佛被紧紧包裹束缚住,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终结,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严悦民如期回国,带给秦欢一份礼物。是一只卡地亚手镯,最经典的白盒款式,上面镶着几粒精巧的钻石。
“很漂亮。”秦欢看过之后,重新将手镯放回红色的丝绒盒子里,说:“谢谢。”
“怎么,你不喜欢?”
“喜欢。”
“我替你戴上。”
严悦民正准备伸手,结果却被秦欢避开。
他不解地看了看她,而她只是勉为其难地一笑:“我戴惯手表了,不习惯戴其他首饰。”
任谁都听得出,这是个拙劣的理由。因为手表表带够宽,恰好能够遮住她手腕上那道细长的旧疤痕。
严悦民似乎有点抱歉,说:“我忘了。”
“这没什么。”她仿佛鼓足了勇气,终于抬起眼睛看着他,“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在他出国的这段时间,她做了一件又一件疯狂的事,就像丧失了全部理智一般。直到去机场接了他,她才如梦初醒。
不管初衷为何,她终究还是背叛了他。
“……对不起。”
原本以为严悦民听完会生气,可是等她说完了,他好半天都没有再开口说话。
头顶上方悬着一只被藤罩罩住的灯,稀疏的光彩落在那张沉默的脸上。
她把手镯连同盒子一起推还给他:“我们就到此为止吧,希望你能原谅我。”
她拎起座位旁的手袋匆匆站起身,心里却不禁微微有些黯然。
这个男人,如同一束温暖的阳光,在她日子过得最为黑暗难熬的时候照进了她的生活。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好,竟然可以吸引住像他这样优秀的人。更何况他与她的初次见面,是以她的流产住院开始的。他明知道她有那样的过去,可还是待她耐心又包容。
她想,能最终和他结婚的女人,应当是十分幸运的。
可惜,她没有这份运气,也辜负了这份运气。
她甚至并不指望他能理解她。只是出了一趟国,回来之后她就成了别人的妻子,恐怕换做谁都无法谅解吧?
仿佛是无颜以对,她急匆匆地从他身边经过,准备离开。谁知,下一刻,手臂便被人紧紧握住。
“你等一下!”严悦民也跟着站起来。他的力气很大,捏得她骨头都在隐隐生疼。她皱了一下眉,却没动,他一字一顿地问,“你是说,你已经嫁给顾非宸了?”
“……是。”
“你还爱他?”他瞪向她。
“……”她动了动嘴唇,却做不了声。
“你说,你是不是还爱着顾非宸?”严悦民的声音陡然提上去,音量大得引起了周围其他顾客的注意。
秦欢看到已经有好几桌人转过头看热闹了,不得不低声说:“我们能不能别在这里说这件事?”
严悦民却不为所动,脸上似乎带出一抹冷冷的微笑:“怕什么?你只需要回答是或者不是就行了,很简单的。”
他此刻的表情让她感到陌生,像是一向晴朗的天空突然阴霾下来,遍布乌云,而这样的情形她从来没有见到过的。
她定定地看了看他,看着他的嘴唇一张一合,用一种极为奇怪的语气问她:“那姓顾的有什么好,让你念念不忘?让你们这些女人前赴后继?除了有钱之外,他还有哪点好?”
已经有越来越多的顾客把目光投过来,她好像突然不认识他了,因为他的样子看起来既暴戾又愤怒,眼睛里的温和之气早已经消失殆尽,只有那只手越捏越紧,似乎要掐进她的骨子里去。
她忽略了他的话,只是忍着疼,静静地提醒他:“你放手。别人都在看着。”
可是他充耳不闻,瞪着她又问了一遍:“顾非宸到底哪里好!”
这时候,秦欢注意到有个男服务员正朝这边走过来,恐怕很快事情就要越闹越难看。其实她根本没想过会是这样的收场,以严悦民的性格,本不应该这样才对。她不想被这些人白白看了笑话,不由得伸出手去掰他的手指,声音压得愈发的低,终于带了一丝恼火:“……严悦民,我们出去谈,好不好?”
“二位。”很快,那服务员就到了跟前,彬彬有礼的声音Сhā进这诡异的气氛中,恰如一根针,刺破了膨账的气球。
严悦民的眼神终于随着服务生的到来而微微一动,仿佛如梦初醒,又仿佛另有打算,手指顺势就被秦欢掰开了。
刚一脱离束缚,秦欢便本能地往后退了两步,站在对面的这个男人清了清嗓子,平静地说:“抱歉。”
这句话却不是对她讲的。严悦民打发走了服务生,才重新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也就只有那么一眼而已,紧接着便拎起椅子上的外套,大步流星地走出餐厅。
一场好戏落幕,男主角突然提前离场,观众们自然变得意兴阑珊。只有少数好事者仍不死心,时不时扭过头来,并不放弃对女主角的关注。
眼见严悦民如一阵旋风般消失,秦欢却站在原地迟疑了片刻。她没想到事情会闹到这地步,也不知他是否仍在外面等她。总之这里是没法再待下去了,她正举步要走,后面忽然有人叫她的名字。
“秦欢?!”乍听起来既惊且喜,声音却十分陌生。
她回过身去,一愣之下,才发现那人竟是认识的。
“想不到真是你。”
“嗯。”她有点尴尬也不知刚才那一幕被他看去多少,只好勉强笑道,“钱副总,来吃饭嘛?”
钱云龙身边还带着两位朋友,笑呵呵地望着她说:“是啊,吃完了,正准备换场。你呢?我刚才看见你的朋友似乎已经走了……”
钱云龙的声音犹豫遮掩,也不知是不是故弄玄虚,秦欢听了只觉得心里一沉,果然还是被他看见了。
“我也要走了。”她答得不置可否,冲他笑了笑,“再见。”
“好好好。”钱云龙一迭声地应道,也是一副笑容满面的样子,“再见。”
等到秦欢走出餐厅,外头早没了严悦民的身影。她猜想他盛怒之下一走了之,兴许这辈子都不会再见面了。
长这么大,这是她第一次,对一个人一件事,怀有深深的负疚感,哪怕他最后与她分别的样子着实有些可怕。
Chapter 17 绑架
秦欢倒是没有料到,几天之后,居然真的会再遇到钱云龙。
似乎只是一个意外。她下班回家,在马路边等车的时候,钱云龙的车子恰好经过。随后车窗降下来,露出一张笑容可掬的脸,邀请她上车载她一程。
钱云龙开一辆高大的越野,内部空间宽敞舒适,而他本人似乎也十分放松,随意地聊着天:“上次你跟我们顾总一起来吃饭,我都没想到,你居然还记得我。”
“我记得你教我钓鱼。”秦欢笑笑。
“哈哈,是,这一晃几年一下子就过去了。咱们后来就没再见过面了吧?”
“嗯。”
“不过我那天也是一眼就认出你来了。”钱云龙一面开车一面转过来看了一眼,“当年还是小姑娘的样子,可现在听说,你和顾总就要结婚了?”
其实已经结了,只不过并没有公布。于是秦欢淡淡地应着:“是的。”
“订了日子没有?”钱云龙随口问。
秦欢说:“还没有。”
钱云龙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哦。难怪我看顾总最近心情不错,原来是好事将近了。那我提前恭喜你一声啊。”
“多谢。”
“等日子订下来,可要第一个通知我。”
钱云龙比秦欢大二十来岁,虽然只是几面之缘,但出于礼貌,秦欢只当对方是长辈来看待。于是不禁笑了一下,说:“好。我还要先谢谢钱副总的关心。”
“客气了。”钱云龙笑眯眯地说,“你们结婚,从公司的角度出发,也是大有好处的。”
十字路口已是红灯,高大的越野车停下来,紧挨着前方一辆小轿车的后面,看样子差一点就要撞上了。秦欢有点走神,仿佛没听懂,过了一会儿才问道:
“什么意思?”
钱云龙似乎很讶异,索性转过脸来看向她:“你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
“前任董事长去世之前立了份遗嘱,将他名下拥有的集团百分之二十的股份留给了他的孙子。这事你不知道?”
秦欢听的一头雾水,老实说:“不知道。”
顾怀山的孙子,那就是顾非宸的儿子了。可是,这件事与她又有什么关系?
钱云龙摇了摇头,似乎模样感慨:“顾董为还没出世的孙子设立了一个信托基金,由他最信任的人掌管,目前暂时代为行使这百分之二十的股权。所以严格说起来,现在顾非宸名下的股份虽然是最多的,但也没能到达到对顾氏集团的绝对控股,只有等孩子出生了,他才能以监护人的身份,从信托基金那边拿回这些股权代为保管,直至小孩成年,再将股份自然过渡到小孩名下。”
他说完之后停了停,不免又看了一眼秦欢的表情,呵呵一笑:“是不是听起来有些复杂?你不做生意,平时接触这方面也少,恐怕未必听得懂吧?这也难怪没人跟你说这些了。总之,等你和我们顾总结了婚,孩子生出来,顾总以后在公司做事也会方便得多。毕竟没了信托的干预,有利于他做决策。所以我才说嘛,你们结婚,对公司的发展也是大有好处的。”
最后车子在秦欢指定的地点停下来,其实离她所住的地方还隔着两条街。
秦欢下车之前,回头跟钱云龙道谢。钱云龙挥挥手,说:“别客气。我这两次见你都觉得你脸色不太好。听说你还在外面上班,其实没必要把自己整得这么辛苦嘛。”
“习惯了。”秦欢淡淡一笑,下了车。
她第二天下了班才去别墅那边,恰好顾非宸也在家,他难得打扮得十分休闲,浅色上衣配浅色棉质长裤,也不知是不是一整天没有外出。
他们最近既没见面,联系也少,只有律师办好手续的当天,他给她打过一个电话通知此事。
今天见了,她才发现他把头发剪短了些,整个人显得清俊异常。
见她来了,赵阿姨忙吩咐人置备碗筷。桌上几样都是她喜欢的菜式。于是就着吃了大半碗米饭,又喝了一碗赵阿姨亲自煲了一下午的汤。最后她说:“我晚上在这里住。”
其实自从上次小住了一段时间之后,她的房间天天有人收拾,都预备着她随时搬回来。在旁人眼里,恐怕都当她与顾非宸已经复合了。
就只有顾非宸等到饭后佣人们都去忙了,他才抬眼看向她,微一挑眉,问:“今晚有事?”
她笑着反问:“没事就不能住在这里?法律上我已经是这里的女主人了。”
“那倒是。”他不动声色,翻过一页报纸,“不过别人都还不知道。也幸好他们不知道,不然你在餐厅和其他男人拉拉扯扯,估计第二天就会被登上报纸。”
“你也知道了。”其实她一点都不意外,包括他这副不痛不痒的模样,似乎都在她的预料之中。
本就是一场交易,挂名夫妻而已,只要没有见报,只要没让他没面子,他又怎么会多花心思去关心她的私人感情呢?
这样也好,至少她的心理负担会少一点。
在临上楼之前,她轻描淡写的说,“即使真要见报,我相信以你的实力,也有办法压得下来。不过这次确实是我不小心,以后再不会发生这种事了。”她沿着台阶往上走,中途转头看了看,顾非宸依旧坐在宽大的沙发里,报纸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看不出表情。
在自己的房间洗完澡,时间才刚过九点半。秦欢本已经走到门口了,却突然停下来,她想了一下,把罩在外面的睡袍脱掉,这才打开门走出去。
主卧在走廊尽头,路上恰好碰到一个佣人,见她只穿着一件雪白的丝质吊带睡裙,肩膀和膝盖以下都露在外面,佣人不禁笑得有点暧昧,轻声道了句晚安便匆匆离开了。
可是主卧的男主人看见她,脸上却全然没有暧昧或欣喜的表情。他似乎也刚刚洗完澡,短发湿漉,肩膀上都是水珠,上身连衣服都没穿,只在下半身围了条浴巾。
见到她,他只是微微眯起眼睛,将她从头到尾打量了一番,才问,“你要睡在这里?”
“不应该吗?”她径直走过去,坐在床沿静静地望向他。
“你今天很奇怪。”
“哪有?”她笑嘻嘻地从床上越到另一侧,半跪在柔软雪白的被榻中,冲他伸手,“过来。”
半是命令半是撒娇,她极少会这样主动,况且又是当下这种形式,任谁都能看出异常来,但顾非宸也只是眉毛轻轻一挑,到底还是走到床边去。
她的手指莹白如玉笋,不轻不重地从他胸前一路往下划,一双眼睛黑亮得彷如水晶,自下往上盈盈望着他,虽然一句话都不说,但意思已经十分明显。
他低着头,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才一把抓住那双不安分的手,低声问,“你和那个医生分开了?”
她仰起脸笑了笑,“分了。”
“哦?”他的脸上终于现出了一丝极淡的笑意,扣着她的手腕一倾身,下一秒便顺势将她压倒在身下。他半俯着,依旧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眯起眼睛,“那今天又是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她的呼吸有点乱,乌黑浓密的发丝散落在雪白的床铺上,仿佛一片云,又仿佛是黑色的玫瑰在夜里忽然盛开,有一种令人心惊的美。
似乎是要迎合他,她将脖子微微仰起来,微启的唇瓣也像一朵娇艳的花蕾。就这样近在咫尺,彼此的呼吸都已经交融,她的胸贴在他的胸前,在灯光下泛着玉一般的光泽。
他只犹豫了一下,便不再继续追问,只是深深地吻了下去……
这个女人,这个在他身下呼吸微微颤抖的女人,似乎总有各种办法让他轻易地着了迷。她就像一簇火苗,远看时总以为那么微笑,他以为可以抗拒,可是一旦接近,便能迅速地点燃他。
那十五天的约定,其实已经超过了他的底线。他以为自己从此可以不再想她,可是今晚,她只是这样主动了一次,他就再度放弃了某些坚持。
就像过去,明明已经告诉自己不再爱她,可最终还是同她订了婚。
没有人真正了解他为什么会答应这个无理的要求。其实他并不是那样听话的人,父亲提出来的他照样可以不去理会。
可他还是和她订了婚。
或许在点头的那一刻,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黑暗里,她的身体柔弱无骨般地紧紧与他贴合,缠绵得仿佛一秒钟也舍不得分开。他本想起身去拿床头柜里的东西,却被她伸手拦住。
“别……就这样。”她的声音很轻很低,徘徊在夜色里有一种异样的温柔。
他迟疑了一下,可她已经闭起眼睛,他看不见她眼底的神色,但能感受到她的气思,是软的,悉数拂过颈边,而她的双手更紧地攀住了他。
……
第二天顾非宸醒过来,天已经大亮了。他很少有睡得这样沉的时候,拿过手表看了时间,又从地上捞起手机,才发现有数通未接来电。全是助理和秘书打的,因为他连着两天没去公司,大概积压了大堆事务要向他汇报。
手机昨夜被调成振动,后来又掉在浴巾上,怪不得听不见声响。他拿了手机正准备回拨到公司里,浴室的门咔嗒一下开了。
秦欢显然已经洗过澡了,拿毛巾包住头发,睡衣也换了一件长袖的。见他起来,她只是走到床脚,拿起一件晨缕披上。
“你回过房间了?”顾非宸问。
“嗯。”
她低着头,动作不紧不慢地系好腰间的带子,等他进了浴室,她才打电话叫佣人送了一杯温水上来。
浴室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她一动不动地坐在床尾。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有短短的几分钟,她只是盯着那杯水出神,直到顾非宸走出来。
她抬起头,却没看他,兀自从口袋里摸出一板药片来。
“这是什么?”果然,顾非宸蓦地停下擦头发的动作,皱起眉头盯住她手里的东西。
她没做声,只是破出一片来,将剩余的一整板药随手扔过去给他看。
顾非宸只扫了一眼,脸色就微微一变,连眸色都沉下来:“为什么要吃这个?”
“不然呢?”她握住水杯,轻描淡写地看他一眼,眼中早已没了昨晚的温柔缱绻,只是语气平静地说,“这两天不是安全期,还是小心一点的好。”说着便要将药放进嘴里。
可是有人动作比她更快,劈手就拦住了她。
他的手指微凉几乎没什么温度,就像他此刻的声音一样:“既然如此,为什么昨晚又要那样要求,事后再来吃这种药?”
“昨晚?”她眯起眼睛,似乎十分努力地回忆了一下,才极轻地一笑,笑容有些轻蔑,“你不会以为,我那样要求就代表我会和你生孩子吧?”
话音落下,房间里突然安静得出奇,窗外有微风吹过,沙沙地拂动树叶的声音。
眼见着顾非宸的目光一点一点地沉下去,薄唇越抿越紧,连下颌的线条都在收紧,她却不怕,继续说道:“你该不会真有这么幼稚吧?这可不像你。同样的错误,我会犯第一次,但绝对不容许自己犯第二次。我不可能跟你生孩子,哪怕有,我也不会要,就像上一个一样。”
“你再说一遍。”清冽的男声终于从那张线条冰冷的薄唇边逸出来,一字一顿地命令她。
“你的孩子,我不会要。”
“你的意思是说,之前的那个孩子,是你故意弄没的?”他突然把毛巾掼在地上,伸手过来拽起她,逼着她在差不多的高度与他对视。
她只停顿了片刻,便冷冷地说:“是。”
一瞬间,顾非宸英俊的脸上如覆寒霜,漆黑的瞳孔急剧收缩,眼神凌厉得仿佛要将她不留情地刺穿。
她却嗤笑一声:“我已经够坦白了。可是你呢?你和我结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仅仅只是和我做笔交易,换回那点微不足道的股权而已?还是说,你另有打算,希望我真能替你生个孩子,你好很据干爹的遗嘱,拿回那百分之二十的股份进而控股你的顾氏集团?顾非宸,到底什么才是你的真正目的,你能不能告诉我?”
“你在说什么?”他的声音很冷,眉心微微一皱,握着她手腕的手指却松了松。
“别告诉我你一丁点这个念头都没有!”这样细微的动作令她笑得更加嘲讽,可是却连自己都不知道,究竟这是在嘲讽他,还是在嘲讽自己。她盯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还真是傻啊,吃过亏上过当,结果偏偏不长记性。还以为之前那段大家都是认真的,都是认真把当年未完成的事情做完了。可事实上呢?顾非宸,事实上你是不是又设好了一个陷阱或圈套,就等着我傻乎乎地往里钻呢?”
“这些都是谁告诉你的?”
“你管不着!”他没有反驳,所以她只能当他是默认了。心头仿佛有什么东西就这么忽然崩裂开来,原先只是细细的龟纹,如今却全然崩溃,迅速碎成齑粉。
“到底是谁说的?”
“我说了你管不着!”
“还有之前那个孩子……”他的话只说了一半,喉结微微动了动,紧抿住嘴角,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可是她知道,他正在盛怒之中,一般他只有怒极的时候,才会露出现在这样的神情。
森冷,阴郁,一双眼睛深得像无底的海,正夹杂着惊涛骇浪,滚滚席卷而来。
有一种山雨欲来前的压迫感。
她知道自己今日可能躲不过。可她并不怕,她只是愤怒,又仿佛觉得可笑。多傻?几年前犯下的错,如今又差点再犯一回。
究竟要有多愚蠢,才会以为那美梦一般的十五天值得怀念?
究竟要有多愚蠢,才会以为他偶尔也会有真心?
当他突然出现等在门口,当他晚上不肯离开,只是抱住她,任她又打又咬,任她将他的衬衣哭湿一遍又一遍,而他耐心十足地吻干她的眼泪时,她竟然会以为他是真心的。
她早该记起,这个男人没有心。
一个男人连心都没有,又何来的认真?
可是预料中的暴风骤雨并没有来。
他只是一言不发,冷冷地看着她。也不知过了多久,冰凉的手指终于慢慢松开了。
他松开她的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说:“出去。”
她也瞪着他,自己揉了揉被捏得淤青的手腕。
他又重复了一遍:“出去。”
最后卧室门咔的一声,终于合上了。
她走得似乎从容镇定。
凌乱的被单,地上也是一片狼藉,浴巾、衣服、药片药盒散了一地。她走的时候,将水杯留在了茶几上,透明的杯壁上还挂着一圈薄薄的雾气,却也正在一点地蒸发变淡。
顾非宸沉默无声地盯着窗户。
窗外的院子里有一株榕树,根节盘绕,枝叶茂密,阳光几乎穿透不了它,阴影肆无忌惮地蔓延覆盖。
这是二十年前移植的。他当然记得,在移植的前一天,那里只是一个大且深的土坑。
他就这样望着外面,也不知站了多久,才突然拿起面前的水杯,重重地砸向窗户。
“啪!”的一声,强烈的对撞之下,水花混着玻璃碎片四下飞溅。仿佛有极尖锐细小的痛楚,从手臂上划过,而他似乎一点感觉都没有,只是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地站着。
他早就不该再爱她。或许从一开始,他就不应该爱上她。
父亲生前那样地维护宠爱,最后不惜动用各种手段,只为让秦欢能够嫁进顾家,其实他是知道原因的。
不过是爱屋及乌罢了。
父亲了解秦欢的心愿,所以千万百计成全她。
而秦欢的母亲,当年倾倒众生的城中名媛,一生最大的成功之处,恐怕就是既嫁了个疼爱自己的丈夫,又数十年如一日地让堂堂顾怀山为之着迷。
或许那是真爱。
可他并不想承认这一点。因为倘若顾怀山对那个女人是真爱,那么他的母亲又被置于何地?
他记得在母亲的葬礼上,父亲并没有流泪。哪怕当时他还那么小,那天的情景却被永远镌刻在记忆里。
直到很多年之后,趁着出差的机会,他亲自去求证,其实是用了极大的决心,而那个人到中年却风韵犹存的女人,见到他之后的第一句话便是:“请你放过秦欢。”
她并不吝于承认自己的婚外情,甚至坦承自己对他母亲的自杀负全部责任。他从没见过这样直截了当的女人,却也从来没有如此地憎恨一个人。
她的眼角已经有了皱纹,风情中透出难得的疲惫:“对于你母亲的去世,是我这辈子觉得最内疚的事。不管你是怎样想的,我都希望你能结束和秦欢之间的关系。不管她有多爱你,我都不愿意让她嫁进你们顾家……这一生对你家的亏欠,我既不想隐瞒,却也绝不能看着我自己的女儿去替我偿还。”
最后她说:“哪怕你不同意我的要求,我也会有其他办法让秦欢和你断了关系。但是我知道,你不会拒绝的。对吗?”
她的眼睛其实与秦欢非常相像,都是泠泠如秋水,仿佛能渗到别人心里去。而他的心,好像在那一刻真的被她看穿了似的。
他确实不会拒绝,也无法拒绝。
在真相大白之后,他不认为自己还能够坦然面对她的女儿。
窗外树影摇曳。
手臂上仍有血渍静静往下淌,几滴悄无声息地落人地毯中,化作深褐色的印迹。
他静静地站在一片狼藉中,仿佛感觉不到疼痛。诸多借口,诸多手段,似乎有生以来唯一一次,并不是为了利益而服务。
早在多年前,他就早已不容许自己再爱秦欢。可是直到今天,他却还在爱着她。
秦欢回到自己房间后,迅速地换好衣服,然后下楼。
几了佣人都在楼下打扫卫生,见她一阵风似的出现,头也不回穿过客厅直奔门口去了,都不由得停下手上的活儿,面面相觑。
离开顾家之后,秦欢只是沿着长长的车道一路往外走,最后走到大马路上,她仍然没有叫车。她穿着高跟鞋,其实很快就脚掌生疼,每走一步都火辣辣地疼,于是她干脆把鞋子脱下来拎在手上。
她从没这样赤脚走过路,擦肩而过的路人纷纷投来奇怪探询的目光。而她满不在乎,偶尔有看着顺眼的,她就回以同样奇怪的微笑。
秋风瑟瑟,还没干透的头发被吹得散乱。
自己此刻就像个疯子。
事实上,她的人生里自从有了顾非宸的介入,早已变得颠倒而疯狂。
那样长的一段路,她只是漫无目的地游走,中途忽然就想到了母亲。母亲生前对她那样严苛,一言一行都有诸多要求,倘若她还活着,看见她现在这副样子,恐怕会将她狠狠教训一顿吧。
最后也不知用了多久,才终于回到家里。或许是因为白天湿着头发光着脚,又吹了风,所以当天晚上,她便开始感冒发烧。
这一场病来势汹汹,又快得让人措手不及。吃了药,仍旧没用。半夜发起烧来,整个人烫得像煮熟的虾子。
躺在床上等待陈泽如的时候,秦欢迷迷糊糊地以为,自己真的像是被人放进锅里煮着,滚烫的沸水,每一秒钟都是彻骨的疼痛和煎熬。
她睡得并不安稳,尽是断断续续的梦,那些零碎的片断之间仿佛互不关联,却又始终都有同一个身影。
她觉得自己就快要死了,呼吸喷出来都是火热的,可是身体却开始冷,冷到骨子里,蜷成一团在床上瑟瑟发抖。
那口大锅里的沸水也忽然变成了冰水,她仿佛沉在水底,费力地睁开眼睛,却只能看见一团朦朦胧胧的光,遥不可及,而她就快要被溺死。
最后陈泽如飞车赶来,将她半拖半抱着送进医院急诊室。
明晃惨白的灯光,照得她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她只是任由自己的身体软软的靠在陈泽如的怀里,因为太难受时不时哼两声。经过一番折腾,直到冰凉的药水顺着静脉流进身体里,她才似乎终于安静下来。
陈泽如照顾了她三天三夜,最后终于渐渐痊愈,可是身体的其他地方又陆陆续续出现小毛病。她开始牙龈出血,口腔溃疡,甚至皮肤过敏出现荨麻疹,半夜里痒得睡不着,恨不得挠破一层皮。
医院找不出原因,只能归结于压力太大,建议中药配以休息调养。
这种情况也确实不适合再去上班。于是秦欢跟学校里请了假,几乎把一整年的所有假期都拿出来用。她每天在家连门都不出,陈泽如替她订了一家餐厅一日三餐按要求外送给她。
因为身体原因,睡眠自然好不了。她几乎整夜整夜都在做噩梦,那些光怪陆离的梦境,醒过来之后仍能吓得她半天喘不过气来。
偶尔也有不做这些噩梦的时候,却总是能梦见一池碧水。
她依旧沉在水下,遥遥望着头顶上方那一团模糊的光,平心静气地等待死亡。
或许是休息得够了,又或许是中药起了疗效,大约过了大半个月,荨麻疹才慢慢消退,其他小毛病也终于被治好。
可是人瘦了一圈。恢复上班的那天,秦欢才第一次仔细照了照镜子。一张脸仿佛只剩下巴掌大,皮肤苍白,衬得一双眼睛漆黑却又黯淡无光。
她一早下了楼,执勤保安同她打招呼,她笑道:“是啊,好久不见。”转眼却看见一辆黑色轿车,恰好驶出大门外。汽车尾灯一闪,以为速度很快,连车牌都没看清便消失了。
这样匆匆一瞥,只觉得眼熟,似乎是顾非宸常用的那辆。
她疑心自己眼花,随即又忍不住讪笑。有那样短暂的一秒钟,她竟然还以为那真是顾非宸的车。
可是,怎么可能呢?
她生病的这段日子,她与他几乎断了联系。除了有一晚接到赵阿姨的电话,阿姨问她:“你什么时候过来吃饭?昨天刚刚空运来一些牛排和深海鱼,都是你喜欢的。”
她当时身体正虚,既没胃口也没精神,于是随便应付了两句便挂断了。此后,顾家那边就再也没人和她联络过。
学校领导同事纷纷对她表达了关心。休假后第一天上班,基本没给她安排什么工作。
秦欢就闲坐在办公室里,几乎上了一整天网,中途接待了一位前来投诉食堂某窗口打菜师傅态度恶劣的同学。她把情况记下来,交给其他同事去处理。
她提早了一点下班,因为还要去医院复诊拿药。当初为了方便,陈泽如将她送到离家最近的一所医院,恰恰就是严悦民工作的那家。
不过幸好不在同一栋楼里。平时严悦民多半都在住院部,离她就诊的大楼还有一段距离,因此这几次去都没有遇见。
复诊完,医生决定不再给她开药,连中药也停掉了,只是叮嘱她继续休息调理,务必保持心态放松。她答应完,又谢过医生,这才独自走出来。
天空灰蒙蒙的,路灯亮起来街上已是车水马龙。
这地段寸土寸金,许多大机构都在附近,因此一到下班时间就堵得水泄不通。
秦欢正好饿了,于是就在医院附近找了家茶餐厅。进去之后才发现,这家餐厅的主要客人都是医院的医生护士。她坐下之后,只听见几桌人都在小声探讨一些医学问题,一串接一串的专业术语伴随着餐具轻微碰撞的声音,很有一种特殊的气氛。
餐牌很简单,几乎都是套餐,秦欢只看了一眼,就忽然有了阴影压过来,紧接着拖椅子的声音,那人直接在她对面落了座。
“来这里吃饭?”严悦民靠坐在椅背里,一只手搁在桌子上,手指轻轻敲着桌面,脸上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她。
秦欢不由得怔了怔,因为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他。只好扯出笑容,说:“是。”
其实她的脸色不太好,人又瘦了一圈,明显状态不佳。他当然一眼就看出来了,却还偏偏似笑非笑地问:“病了?”
他的表情和语气都令她觉得不舒服,眼神里一点温度都没有,充满了戾气和嘲讽,大概是余怒未消。她自知理亏,却也没办法和他计较,只唯独担心那天的情形再上演一遍。
这周围都是医院的人,她对那天他的失控心有余悸,于是站起来说:“我还有事,先走了。”
她本已走到门外,谁知他也跟着出来。
“逃得这么快干吗?”他一手Сhā在口袋里,一只手就过来扳她的肩膀,“难道你怕我?”
她只好停下来,实在是不习惯他这样的冷嘲热讽,眼前这个男人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变得让她完全不认识。
她看了看那只落在自己肩上的手,不禁皱眉问:“请你别这样。你到底还想说什么?”
“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他兀自笑了笑,“不如到那边去慢慢说,免得别人见到,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严悦民指的方向是医院旁边的一条小巷子,这个时候倒真的少有人走动,是个谈话的好场所。
虽然她并不知道他还有什么话要说,但到底还是点点头,随他走了过去。
她走在前面,率先进了巷口。这里白天总有一些小商贩摆摊叫卖,卖的多半都是琳琅满目的手工艺品,此时大概是都收摊回家了,所以整条巷子空空荡荡,一个人影都没有。
她走到石墙边停下来,迟疑了一下就问:“你想说什么……”她知道严悦民就在身后,所以边问边回过头,可是身子才转到一半,嘴巴便突然被人大力捂住。
她本能一惊,想要挣扎,可哪里抵得过男人的力气,捂在嘴上的似乎是一条手帕,混合着一种极其奇怪刺鼻的味道,她只呼吸了两口,很快就变得双眼模糊,紧接着立刻失去了意识。
Chapter 18 曲终
再度醒过来,秦欢才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似乎是郊区某个巨大的人工湖,周围摆了几个强力探照灯,光线惨白猛烈,而天已经彻底黑下来,满天繁星,映在粼粼波动的水面上,恍如浮动的碎钻。
她半躺在一张椅子上,本想坐起身,可是手脚发软,几乎一点力气都没有。
“别做无用功,省点力气待会儿用吧。”熟悉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过来。
严悦民拿了两罐啤酒,在她身边的地上坐下来,脸色平静地看着她,说:“其实我也不想这样对你。”
不知是不是光线的原因,他的脸似乎也有一点白,可是眼神漠然,早就没了当初在一起时的温柔和气。
秦欢惊得全身发抖,不可置信地问:“你在干什么?”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他打开一罐啤酒,仰起脖子狠狠灌下几口,长出一口气之后,才慢悠悠地说,“其实你是个不错的女人,只可惜眼光不太好,爱错了人。”
她不做声,仍旧满脸惊惧地瞪着他。
……
严悦民居然把她绑架了!
她几乎不敢相信他会做这种事,甚至想不出他有什么动机必须做这种事。
可是事实上,她真的被他迷晕了弄来这里。而且也不知被他注射了什么药物,导致现在手脚瘫软,完全使不上力。
秋季郊区的夜晚异常宁静,连一声虫鸣都没有。
她认不出这是哪儿,印象中似乎从没来过这个地方,只是旁边那一汪湖水,幽幽的仿佛见不到底,她盯着看了一会儿,莫名地感到害怕。
这种恐惧来得悄无声息,让她从身体到内心一阵阵发冷。可是就连她自己都解释不了,究竟在害怕什么。
严悦民还在说:“你爱上谁不好,为什么偏偏爱上那个姓顾的?他当初没要你,你们连孩子都没了,为什么你还要跟他结婚?”
“你说什么?”秦欢这时才晃过神来,渐渐找到重点,不禁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你怎么知道顾非宸当初不要我?还有那个孩子……你知道是他的?”
严悦民笑得似乎很欢畅:“我当然知道。”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
“对。”
“……你早就认识顾非宸了?”她好像慢慢地摸出了一些脉络,可并不是那么清晰。
严悦民认识顾非宸。这几次提到顾非宸的名字,他的语气便总是怀着某种愤懑和轻蔑。
“我不认识他,但我知道这个人。”严悦民的表情突然沉下来,他看了她一会儿,又像是在出神,过了好半天才说,“包括你,我也老早就知道了。”
她不解。
他似乎十分好心地提示她:“这个地方,总能勾起你的一些回忆吧。”
“我从没来过这里。”
“怎么可能?”他瞪着她,一点也不相信,“都到这一步了,何必说假话呢。”
“我确实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这是哪儿?”
他停了一会儿,突然从地上站起来,指着面前的湖面,神情变得冷峭:“你和汪敏当年不就是从这里掉下去的吗?秦欢啊秦欢,你装得可真像,看看你的表情,我都差一点被你骗到了呢。”
“汪敏?”她愣了愣,“你认识汪敏?”
“她是我的女朋友。”他笑了一下,眼底却是一片冰冷。
四周一片寂静,湖对岸似乎有微弱的光闪过,大约是车灯,可是离得太远,只片刻就消失了。
秦欢皱着眉摇了摇头:“不对。汪敏,她不是顾非宸的女友吗?”
她当然记得那个女人,作为顾非宸第一个带回家里的女人,汪敏有足够的资本觉得骄傲。而事实上,汪敏也确实那样做了。
彼时顾怀山已经去世,她与顾非宸勉强维持着名存实亡的未婚夫妻关系,事实上,外界也没多少人知道他们的关系,多半都只当她是顾非宸的干妹妹。她早已没了和他结婚的念头,可没想到他的动作却比她还要快,不久就将汪敏带回家里来。
仿佛是特意带来给她看的。所以她很配合,看过之后,笑了笑说:“你们真般配。”
顾非宸没答话,但是汪敏一派落落大方,说:“谢谢。”
事实上,她随后就从顾家搬了出去,和汪敏也并没有太多接触。一个顾非宸就已经让她心力交瘁,她又哪有勇气看着他与别的女人朝夕相处、亲密无间?
“顾非宸什么时候把她当做女朋友了?”严悦民冷笑两声,捏在手里的啤酒罐咔啦啦隐隐作响,因为他的用力,铝罐已然变形,“如果他真的那么珍惜汪敏,就不会让她沉在这湖底,永远见不了天日!”
说完最后一句话,他的腔调不觉微微变了,声音却愈发的低沉。他说的每一个字,秦欢都听懂了,可是把它们组合起来,却成了让她费解的一句话。
“沉在湖底?”她下意识地重复道,只觉得他此刻的表情被强光灯照着,令人毛骨悚然,她不明白,“汪敏,她只是和顾非宸分了手,怎么会……”
“你究竟是装糊涂还是真糊涂?”男人一下子冲过来,捏住她的下巴,凶狠野蛮地打断她的话,“汪敏死了!就死在这里!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因为原本应该死的人是你!”
仿如一片惊雷,轰隆隆在秦欢头顶炸响。
她难以置信地望着他,这张近在咫尺的脸庞困为暴戾而显出一丝狰狞,眼睛里露出同样躁动愤恨的光。
……汪敏死了?
她的胸口急剧起伏,一半是因为下巴被他捏得那样疼,一半则是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
她甚至怀疑他们讲的不是同一个人。
汪敏怎么会死了呢?
她清楚地记得,后来有一阵子顾非宸又恢复了单身,她到底忍不住,有意无意地向赵阿姨打听,赵阿姨说:他们分手了,合不来。
赵阿姨怎么可能骗她?也没有必要骗她。
可是严悦民却说汪敏死了。
……她下意识地调转目光,看了看这片幽深静谧的湖水。
严悦民说,汪敏就死在这里。
她忽然觉得不寒而栗,眼前浮现出汪敏那张漂亮的面孔,还有那一把乌黑浓密的长发。她还记得,汪敏的头发十分好看,柔顺得仿佛绸子似的。可是如今,严悦民说她死在湖底……不知怎么的,秦欢仿佛真的看见汪敏惨白着脸孔、黑发飘扬在水中的情景。
她吓得哆嗦了一下,却听见严悦民冷冷地说:“我和汪敏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原本都已经要结婚了,结果姓顾的突然冒出来。不就是有钱么!他除了有钱,还有什么?汪敏只是一时鬼迷心窍罢了,我知道的,我知道她迟早有一天会醒悟,会重新回到我身边的。可是顾非宸呢?他是怎么对待她的?车子冲进湖里,结果顾非宸只救起了你。汪敏她做错了什么?按照你们的说法,她才应该是顾非宸对外公开的女朋友吧!凭什么最终她反倒活不了?反倒是你被救起来,你活下来!顾非宸就是这样对待她的,凭什么!”
他似乎完全陷入了自己的情绪中,眼神凌乱狂躁,语气这样激动,充满了恨意,好像下一刻就要将她撕碎一般。
可是秦欢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因为他说的话,她根本听不懂。
“……你在说什么?”最后她只能喃喃地问。
“别装了,没意义。”他一甩手,将她重新扔回椅子上,自己则站起来,冷笑道,“我本来还以为你人不错,可是现在看来,我做的是对的,你和顾非宸果然是一路人。”他居高临下,有一半身体陷在阴影里,她却看出他带着嘲讽的笑意:“前一阵我回去给汪敏扫墓,本想着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再说也不关你的事,我并不想再为难你。记得上一次在游泳池里,我差一点就要了你的命,结果我居然心软了,我居然觉得你也是无辜的,即使真要算账,也应该直接去找姓顾的算。可是你呢,你却告诉我你已经嫁给顾非宸了。你就这么爱他吗?他有什么好?如果他真的一心一意对你,当初干吗又要把我的汪敏牵扯进来?嗯?再说了,你以为他真的爱你吗?”
秦欢听得目瞪口呆。原来一切都是早有预谋的,包括最初的相识、追求,原来全是他预谋好的!究竟要有多深的情感和仇恨,才能让他做出这种事?
话说到这里,严悦民却突然停了下来。
前方正有车灯射过来,那车子的速度似乎十分快,一下子就到了近前,发动机的声音和尖锐的刹车声在宁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严悦民不禁眯起眼睛,倏忽笑了笑,仿佛自言自语:“终于来了。”
秦欢手脚无力地躺在椅子里,心头却微微一跳。
那车灯太亮,她只听见车门开关的声音,车上下来的那人一步步走近,她根本看不清对方的脸,却对那个身影再熟悉不过。
她低低地吸了口气,本能地想要坐起来,可是身体根本不听使唤,几乎一动不动。
严悦民慢悠悠地对着来人说:“真准时,甚至比我预想中要快。”
那道修长挺拔的身影在离严悦民几步之遥的地方站定,目光却只停留在秦欢的身上,似乎是极认真地检查了一遍,才声音冰冷地开口:“你给她用了药?”
“放心,只是一点点麻醉剂。”严悦民却是一脸满不在乎,“免得她碍事。”
夜已经深了,湖边风又大,夹杂着潮湿的水汽,吹在身上似乎都是冰凉的。
光束的包围下,这个动弹不得的女人脸色苍白,就连唇色都仿佛一并失去了,嘴角也是白的,只用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直直望过来,单薄的身体瑟瑟发抖,仿佛一片孤单脆弱的秋叶,风稍大一些就会将她吹走一般。
这些落在顾非宸的眼里,不禁让他蓦地怒气上涌,一双眸色迅速沉冷下来,对严悦民说:“你放了她,有事我们谈。”
“谈?”严悦民讥嘲地笑笑,“我可不是约你来谈话聊天的。”他说着便弯下身,动作粗暴地拽着秦欢的胳膊,强行将她拖了起来。
秦欢手脚使不上力,几乎半坠半靠在严悦民的身上,况且躺得久了这样突然起身竟让她头晕目眩,脸色刷地一下变得青白。
她连唇角都在微微颤抖,可眼睛还是望向那个方向。
顾非宸的方向。
她不知道严悦民是怎么通知顾非宸的,也不明白为什么顾非宸真的要来赴约。他似乎是孤身一个人开车过来的,正经笔挺的西装,是他一贯上班时的装束,只有领带不知被扯到哪里去了。
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各种复杂的情绪满满地涌上胸口。在这样的情形下,她看着他,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二十年前。他再一次成了她唯一的救赎。可不同的是,这一次,她并不急于伸出手去让他握住。
她只是一遍遍地在想,为什么要来?
从始至终,从他走到近前开始,她一直都能够感受到他的目光,那道目光一直没有从她身上移开过。尤其是当她被人拖起来的时候,她分明看到他的眉心狠狠地抽动了一下,眼神愈加凛冽。
如果……这是一种心疼。
她头晕脑涨地想,如果自己没有看错,那是不是代表着心疼?
其实她已经眼花了,被他这样关注着,胸腔里反倒一阵剧痛,仿佛被撕扯着一样痛。那些久远的、碎片般的记忆,在这个冰冷的夜里,混着一阵又一阵潮湿的风,统统重新吹到眼前。
他们好过,他们决裂过,他们订过婚有过孩子,他们也最终失去了一切信任的基础和纽带。
她很想问问他:你为什么还要来?
可是到了嘴边,也只是化作一声低微的喃喃自语。或许她的嘴唇动了,又或许连动都没动,她自己也分不清,因为头太晕,几欲作呕,却还是被严悦民粗暴地一路拖着走。
她的双脚无力地划过泥土和草地,最后被带到湖边。
顾非宸早已跟了上来,却被严悦民出声制止在几米开外的地方。
严悦民说:“汪敏做错了什么,你就忍心让她死在这里?”
秦欢勉强睁大眼睛,却看见前方的人影一动不动,没有回答。
“如果在你的眼里,汪敏只是一个玩物而已,那你当初就不该去招惹她!这世上什么女人你得不到,为什么偏偏挑中她,为什么要把她从我身边抢走!”
“那只是个意外。”顾非宸的声音传过来,“等我再回去救她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来不及?”似乎觉得这个理由可笑,严悦民只愣了愣便哈哈大笑起来。他一边笑,一边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弹簧刀,刷地一下刀子弹出来,刀面在灯光下明晃晃地刺眼。
顾非宸的脸色终于变了,用一种秦欢从未听过的语调叫道:“严悦民!你要干什么!”
“放心,我不会对秦欢做什么的。”刀子离秦欢的颈子只有几厘米,却始终没有碰到她,严悦民冷哼一声,“看来还是她对你比较重要。当年她和汪敏一同落水,你先救了她,如今一听说她有危险,立刻听话地乖乖赶过来。看来外界的传说有些也并不是真的。原来你顾非宸也有软肋,也会受制于人。不过,我听说她的妈妈是导致你母亲自杀身亡的罪魁祸首。怎么,你连这个仇都能放得下吗?”
他说得好似十分得意,这个属于顾、秦两家的隐私普通人根本不知道,而他因为用了心,也颇费了好大一番工夫才终于弄到手。
顾非宸站在那里,对方的每一个字他都听进去了,他却只是眼神沉冷地盯着那柄锋利明亮的刀子,刀刃几乎就贴着秦欢的颈动脉。
他定了一下神,才缓缓地开口说:“你今天不是来聊天的,那就是来算账的了。你先放了秦欢,要算账我们单独算,那件事和她没有关系。”
“我当然知道和她没有关系,所以你不用太紧张,我不会拿它伤害她一分一毫的。”说着。严悦民晃了晃刀子,果真向旁边移开了些。紧接着却又笑道:“我只是没想到,你会这么看重她。”
秦欢的身体虽然失去力气,头脑也一片晕沉,可是严悦民离她那么近,他的声音又大,她几乎将他的每句话都听得清清楚楚。
所以她不由得睁大眼睛,好半天才有气无力地挣扎着动了动嘴唇,“……你说什么?我妈妈……是什么罪魁祸首?”
“你不知道吗?”对着她,严悦民似乎有些怜悯地摇了摇头,“你的妈妈和顾……”
“住口!”顾非宸突然打断他,“我现在知道汪敏为什么会选择离开你了。”
“你说什么?”严悦民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过去。
顾非宸却极轻地笑了笑:“因为你太啰嗦,简直不像个男人,居然还要拿女人当挡箭牌和出气筒。”
“你有本事再说一遍!”
“再说两遍都是一样的。”顾非宸仿佛漫不经心地瞥过去,语气却刻薄轻蔑,“由始至终,秦欢都没有做过伤害你的事,她只是一个女人,你不直接冲着我来,却要拿她来要挟我?你怕我吗,还是你根本没有信心赢过我,所以需要筹码?”
他说完,严悦民居然真的怔了怔,拽着秦欢的那只手也稍稍松了些。
秦欢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神思又尚在恍惚中,被他这样一松,整个人往下软了软。
顾非宸的手背在身后,面上仍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只有修长的手指倏地抽动了一下。结果下一刻,严悦民却醒悟过来,说:“你不用拿激将法来激我。”
他把秦欢往旁边一提,离湖边不过一寸距离,他看着顾非宸,放慢了语速问:“你知道孕妇生产的时候,是将生未生的时候痛,还是终于生出来的时候痛?有些痛苦,当时间被拉长,痛感自然就加倍了。那么你觉得,一刀划在颈动脉上,和沉在水里慢慢窒息,这两种感觉,哪种更舒服?”
云翳飘过,遮住了夜幕中星星点点的光,湖水变得幽深暗沉。
仿佛看出严悦民的意图,顾非宸的眼神也不禁微微一震。
“你让我失去心爱的人,我曾经想了很久,认为最好的报复方式,就是让你和我有同样的感受。”最后这句话,严悦民说得极快,几乎是话音落下的同时,他就已经将秦欢推了下去。
如同一只不能动弹的布偶,秦欢只能任凭摆布,随着那股巨大的力道落入水中。在她身体倒向湖面的同时,她看到顾非宸也动了。可是紧接着下一秒,冰冷的湖水就已经铺天盖地,将她彻底包裹淹没。
……
湖底很深很黑,她一路沉下去,就像那无数个夜晚的同一个梦境一样,她奋力睁开眼睛,恍惚中看见头顶惨白的光。那样模糊的一团,那样遥不可及。
而这一次,她连伸手出去的力气都没有,就这样迅速地沉了下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只有几秒钟,又仿佛是整整一个世纪,落水前残留在胸腔里的那口气息终于消耗殆尽。她很快觉得头脑发涨,眼前模糊,胸口更是像要裂开来,痛楚难当。
随着一串气泡从鼻端逸出,立刻就有水冲进来,冰冷的水,沿着鼻腔一直冲进脑子里。其实只有极短的一瞬,那种难以言语的痛楚只持续了一瞬间就不见了。
她很快就丧失了知觉,可是眼睛还睁着,似乎还能看见东西。湖面上,那仿佛十分遥远的地方,那团模糊的白光依旧朦朦胧胧地晃动着。
电光火石间,她好像突然忆起了什么,又好像脑子已经糊成一片了,什么意识都没有了。只是在最后,有个影子从水面自上而下,破开那团白光迅速逼近,牢牢地拉住了她的手臂……
她终于闭上眼睛,因为已经分不清楚这是现实还是死前的幻觉。
冷得彻骨的湖水包裹着她,终于吞没了最后一丝感觉。
秦欢不知道自己晕了多久,只是脑袋撕裂般的痛,胸口也是撕裂般的痛,那样的窒息仿佛真能将人活活闷死过去。直到最后醒过来,睁开眼睛便看见一片白花花的灯光。
醒来之后反倒不觉得痛了,只是浑身酸软,没有力气似的,才知道刚才那些都只是梦里的幻觉。
身边有人小声说话,她转了转头,想要开口,可发现嗓子似乎被呛得哑了,一点声音都发不出。
但旁人立刻察觉到她醒了,很快围上来。有人掰开她的眼皮,用手电筒照她的瞳孔,有人在测心跳和血压。末了,她听见医生问:“听得清我在说什么吗?”
她点点头。
医生又转身吩咐:“再送她去做个全身检查。”
于是,她被推去做各种详细检查。一整套下来,回到病房里,才看见赵阿姨。
赵阿姨没忍住,眼泪一下子流下来,摸着她的脸絮絮叨叨:“怎么会出这种事,万一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那可怎么办……”
她紧紧抿着嘴唇闭上眼睛,眼角也是酸的。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发出声音:“顾非宸呢?”
她好像这时才想起他来,又好像一直都惦记着他一样。因为沉在湖里临“死”之前,她看见的那个人影好像就是他。
可她不敢确定。
赵阿姨的眼泪流得更凶,倒把她惊了一下,急急坐起来。
“你快躺下。”赵阿姨连忙按住她,抹了抹眼泪才说:“他还没醒呢。不过医生说,已经没危险了。你快躺好,等你自己恢复了,我再带你去看他。”
也是直到一天后,秦欢才从众人口中拼凑出整件事的经过来。
其实当晚顾非宸带了人去,却因为那里地势太开阔,其他人不敢轻举妄动,只能远远地守着待命。
是顾非宸事先下的命令,无论如何,务必确保她平安。也是他亲自跳进水里将她救起来,他带着伤,水里又那样冷,回来之后便哮喘发作,送入医院急救。
当天半夜,顾非宸终于醒过来。
床头亮着一盏夜灯,莹白的光芒幽幽照在床边,那里伏着一个女人,背脊有些单薄,乌黑的头发随意披在肩后。
其实已经过了探视的时间,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还能留在这里。况且,她自己身上也穿着病号服,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居然说动了医生和护士。
他本就是半卧着,而她此刻就伏在他的腿边。病房里恒温恒湿,倒不会冷,但他还是皱了皱眉,伸手拔掉自己的氧气罩。
凌晨两点半。
秦欢睡得很熟。其实是累了,身体苏醒过来,但是精神到底还是十分疲惫。受了这一场惊吓,又几乎被淹死,一时半刻怎么也恢复不过来。所以,就连自己被抱起来放到床上,她都若无所觉。
这一觉直到天亮,居然还是被查房的医生护士惊醒的。
睁开眼,便见无数道目光射过来。秦欢用了好长时间,才恍然记起这是谁的病房,而她居然光明正大地睡在病床上。
众目睽睽之下,她先是有点尴尬,但很快就像是意识到什么,迅速坐起来。
旁边就是顾非宸,他半靠在床头,浅色条纹的病号服将他的脸色衬得有些苍白疲惫,但那双眼睛却深亮明秀,正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她一怔,脱口而出:“你醒了!”
“嗯。”他似乎笑了笑,声音微微低哑,“你可以再睡一会儿。”
这是医院病房,周围还有一大帮医生和护士。可他就这么神态自若地说出这句话,好像这里就是他自己的家一样。
果然,接下去大家都将她当做透明人看待。医院派了最权威的专家来给顾非宸看诊,后面还跟了一群白袍医生,重视程度可见一斑。
顾氏集团涉猎广泛,即使她从不关心生意的事,却也知道顾氏在制药行业里名声显赫。可是顾非宸似乎很不喜欢医院,只住了一天便派人办理出院手续。
赵阿姨仍不放心,与几位专家商议之后,直接来找秦欢做说客。
秦欢只得去问顾非宸:“你确定自己能出院?”
其实她也只是鬼使神差,才会同意赵阿姨的请求。自从他醒来之后,她还没有认真同他说过话。
“我没事了。”顾非宸的精神看起来确实比平时差一些,但是呼吸平稳,只从床上抬眼看了看她,就问:“你呢?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
“那就好,稍后我再让医生给你检查一遍。”
她无话可说,好像情势突然被逆转。
“你最好多休息,没事别乱跑。”隔了一会儿,他又说。
她点点头,若有所思地告诉他:“刚才陈泽如来过了……”
“嗯。”
“她告诉了我一些事。”她停了停,发现他正看着自己,声音渐渐低下去,“其实是我自己想起来的。在水里的那段时间,我突然想起了所有的事。陈泽如告诉我,我失忆过,是不是?”
顾非宸的眼神微微一动,看了她片刻,到底还是“嗯”了声。
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她是真的失忆过,虽然那只是一个小片段,却解释了为什么她会对水有莫名的恐惧。
原来那天,汪敏来找她,请她陪自己去挑礼服。
她本不明就里,结果汪敏笑嘻嘻地说:“非宸说要和我订婚了。你是他的干妹妹,又住在顾家,也算顾家的一分子了,不如你去陪我挑礼服吧。”
她在半路上停下来加油,避到超市里给顾非宸拨了电话。
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才会忍不住想要向他求证。她在电话里冷笑:“听说你要订婚了?那么在此之前,是不是应该先和我解除婚约才对?”
“谁说我要订婚?”他反问。
“当然是你的新未婚妻。难道不是吗?”
他短暂的沉默了片刻,并没有否认,只是问:“你们现在在哪儿?”
“去拜访一位设计师,替汪敏量身定做订婚穿的衣服。”她故意问,“你要亲自来看看么,毕竟是你自己的订婚礼。”
结果没想到他居然真的问她要了地址。
这段对话,几乎算是那段时间,她与他说得最多的一段话。挂掉电话之后,她才从超市里买了两瓶水出来,递给汪敏一瓶,说:“顾非宸一会儿也要过来,让我们等等他。”
“干吗要等他。我们女人家做衣服,他凑什么热闹!”汪敏娇嗔似的表达了不满,便又催促秦欢现在就走。
“可是顾非宸让我们等他一起去啊。”
“哎呀,你听我的啦,别理他。”
汪敏的语气让她不禁在心里苦笑。他真的将她宠到这地步了吗,以前自己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也从不会这样。
她只好开车一路往郊区去。其实这个差使是一种折磨,看着汪敏试礼服,那比拿刀剐她还要难受。但她拒绝不了。汪敏说得对,她是顾非宸的干妹妹,有什么理由拒绝未来嫂子的这点要求?
一路上,她故意开得很慢,打算等顾非宸的车追上来,她就把汪敏扔回给顾非宸。
可是没想到,居然就那样出了事。
她神思恍惚,时不时地看一眼后视镜,最后终于看见顾非宸的车,却因为一时恍了神,没能避开迎面转弯而来的一辆小货车。那条路本就又窄又弯,旁边就是一个人工湖,车头撞在货车上,巨大的冲击力令她握不住方向盘,车子因惯性被甩出去,翻落进湖里。
等她被人救起,在医院苏醒过来之后,却全然忘了一段可怕的经历。
陈泽如说,那是她在被伤过后的自我保护能力,所以记忆被暂时封闭住。那之后,她只是莫名害怕下水,而顾家人从上到下绝口不提她掉进湖里的事,就连汪敏最后的下落他们也编造了一个最合理的解释,小心翼翼地避免她的记忆被唤醒。
所以,她以为自己只是出了一个小车祸,出院之后,顾非宸便不再允许她开车。
“当时是因为来不及救她吗?”她低声问。
“是。那天我没带司机,因为不想让司机看见我们争吵。”
“那么,其实你们是真的打算订婚了?”
“没有。”他顿了顿,幽深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是汪敏乱说的,她不知从哪里听说了我和你的关系,不敢在我面前闹,所以大概是想去试探你。我从来没有说过要和她订婚,最初认识她的时候,我甚至并不知道她有男朋友。”
提到严悦民,秦欢的脸色不禁微微一僵。她从其他人那里已经知道他的结局,这时连提都不愿再提,只是目光定定地问:“严悦民说的那些是不是真的?”
她仿佛犹豫了很久才说:“我妈妈真的是害死你母亲的人?”
住在医院的这几天,她不是没有事干。除了寻回失去的记忆片段之外,她还打听顾家多年前发生的那件事。
整瓶的安眠药,服下去是什么感觉?或许那是最舒服的解脱,可她不敢想象,这一切都是自己的母亲造成的。
那个事事要求完美的母亲,那个严格要求她坐言起行的母亲,那个看起来和父亲恩爱和睦相敬如宾的母亲……没想到,却因为一段婚外情,害得另一个女人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你是因为这样才跟我分手的吗?”她恍惚而惨然地笑了笑,“为什么你们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她还穿着病号服,整个人看上去单薄伶仃,就这样静静地站在病房的窗前。窗外是深秋的暖阳,浅金色的光线照在她的背后,黑发上笼着一片细细绒绒的金边。
明明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可是这一刻的她看上去还像个小孩子,一如当年那样,遥遥地站着,仿佛无限委屈无限怅然,只为问一句: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顾非宸紧闭着唇角,终于还是揭开被子下了床。
他走过去,在她前面站定。他比她高出许多,目光垂下来,能看见她纤长浓密的睫羽,也仿佛被笼着一层浅金色的边,就如同一对金色的蝴蝶翅膀,在空中兀自轻轻颤动。
他看着她片刻,才淡淡地开口说:“知道我为什么会救你吗?”
“嗯?”她还有点恍惚,眼睛里有浅亮的水光,只是下意识地微微仰起头来看他。
“其实原本我自己也不知道。”他的声音很低,“跳下水救你两次。每一次都是凭着直觉在做事,你应该清楚,我做事很少这样冲动。可是这两次,心里明知道会带来怎样的后果,却还是连想都不想一下就这么下去了。”
她知道他说的是真话。他本性并非舍己为人的那类人,他甚至做任何事之前,早已养成了预先评估利弊的习惯。医生那天说的话,她听得清清楚楚:像他这样的身体和病症状况,只要稍有差池,恐怕就救不回来了。
他是在用自己的命换她的命吗?
她从来没有想过他竟然肯这样做。
“什么股份股权,什么金钱利益,这些在我眼里,或许真的比许多事情都重要,但我从来没把它们拿来与你相提并论。”他低笑一声,仿佛是在自嘲,“虽然我曾经确实以为,我不能失去这些东西,却可以失去你。”
她微微惊愕地动了动嘴唇,他却示意她先别出声,只是继续说道:“可是后来才发现,自己活了三十年,竟然也会有如此天真的想法。而更天真的是,我认为自己不能再爱你了,却又用尽各种手段将你留在身边,因为只要那样,我就安心了。只要看到你时时刻刻出现在我眼前,哪怕我不再爱你,我也觉得安心。”
真的是这样吗?
她不禁怔忡地看着他。
这大概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他对她说出这种话。
“是不是很可笑?”他突然伸手抚了抚她的发顶,就像以前恋爱时他常做的那样。
过去她还不满地抱怨过,怪他怎么总将她当成小孩子。直到后来分了手,她才在某一日恍悟过来,原来这样的动作包含着无尽的宠爱。
阳光融融照在脸上,她微微牵动嘴角:“不可笑。”
“我不希望你嫁给别人。哪怕是每天都在和我争执吵闹,我也宁愿这样过下去。哪怕你以为,我是为了得到某些利益才和你在一起,我也宁愿维持这种关系。”
“这是为什么?”她眨了眨眼睛问。
“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她笑了笑,阳光令她微微眯起眼角。
是因为爱吗?
她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停留良久才又开口说:“顾非宸,我们错过了很多东西。”
“嗯。”
“曾经一度,我们之间连信任的基础都没有了。”
“对。”
“我们还能重新建立新的感情吗?”她停下来,静静地等他回答。
“不容易。”
“这确实是实话。”她笑了笑,却听见他反过来问:“但你愿意试一试吗?”
其实他仍是那副浅淡的语气,波澜不惊,可是眼神却幽深明亮,仿佛要直直看进她的心里去。
她没回答他,想了想才说:“你今天有点反常,说了许多平时根本不会说的话。”
“所以呢?”
“我想知道为什么?”
这个问题似乎终于难倒他了。她竟然有一种异样的快感,在心里悄悄升起。
他居然也会被难住,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这时候,外面响起敲门声,一位小护士步伐轻快地走进来,通知说:“顾先生,您的出院手续已经办好了。”
“谢谢。”
“不客气。出院前如有任何需要,请您随时告诉我。”护士离开之前,重新将门关上。
顾非宸这才回过头来,继续刚才的话题:“你的问题,等我们回家后再谈。”
“好吧。”她显得无所谓,“来日方长。”
顾非宸出院的当天,秦欢也跟着一并办理了手续。
她原本想回自己的公寓,可中途看到赵阿姨打电话叮嘱厨房做事,终究还是改变了主意,跟着顾非宸一道回到别墅里。
这里有一大堆佣人可以差遣,食材药材又都丰富,照应起来总归会更方便。
顾非宸又在家里休息了一个礼拜,秘书只在每天下午过来送一趟文件,然后再带签好的文件返回公司。
第七天的晚上,秦欢在楼下和赵阿姨聊完天,刚刚走进卧室,就看见床上半躺着一个人。
她倒没怎么吃惊,只是问:“听说你明天要去上班?”
“嗯。”
“身体全好了吗?”
“差不多。”
身材修长匀称的男人只穿了件睡袍,胸口微敞着,露出结实的线条。在灯光的作用下,显得极为诱惑。
她不禁定了定神,才走到床边去:“你今晚要睡在这里?”
似乎相似的对话,在不久前也曾出现过,只不过如今场景调换,身份也调换了。
“不可以吗?”顾非宸轻描淡写地反问道。
他双手交叠枕在脑后,姿态慵懒而闲适,仿佛真当这里是他的卧房。
“当然可以。”秦欢淡淡地应,“这里也是你家。你想睡哪里都可以。”
“是我们的家。”
似乎没想到他会纠正她,她倒愣了愣,才笑:“我都忘记了。”
“我会让你记起来的。”他一把拉过她,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忽然说,“那天医院里的话题,我们有必要继续探讨一下。”
她有点困了,闭着眼睛,心不在焉地点头:“你说。”
结果他真的靠近她耳边,说了一句话。
男性气息轻轻拂过耳畔,她本就怕痒,这一下倒把她给惊醒了。睡意渐消,她抬起头,正对上那双璀璨如星般的深邃眼眸。她疑心他是故意的,因为明知耳垂是她的敏感地带。
她说:“你刚才讲什么,我没听清。”
“没听清就算了。”
“怎么能算了。”她要求,“再说一遍。”
“不说了。”他翻了个身很自然便将她压在身下。
她瞪着他:“再说一遍。”
他摇了摇头,似笑非笑道:“我记得你以前不会这么不听话的。”
“以前是以前。这都多少年过去了。”
“说得也对,那不如我们重新开始。”
他不再给她反驳的机会,事实上,连她说话的机会都一并给剥夺了。
他的吻细密深情,从她的额头一路下来,吻过眼睫、鼻尖,最后到了唇边。他微凉的手指已经撩开衣摆,到了她的腰侧。她渐渐觉得呼吸紊乱,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却还惦记着刚才那件事。
深浓夜色中,她眼波微滟,气思柔软,在黑暗里低喃般地要求:“把那句话再说一遍……”
而他终于如了她的愿,嘴唇贴近她的唇瓣,低声说:“因为我爱你。”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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